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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五

书名:史记观止 作者:司马迁 本章字数:89052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23:41


卷 五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和他的哥哥张仲生活在一起。由于家里有钱而做了骑郎,侍奉孝文帝,十年内没有升迁,默默无名。张释之说:“长时间做郎官,耗减了哥哥的家产,使我心中不安。”想要辞职回家。中郎将袁盎知道他有贤能,舍不得他走,就奏请孝文帝调补他任谒者。张释之朝见文帝完毕后,就乘机陈说了利国利民的大计,文帝说:“说些现实的事,不要高谈阔论,说些现在就能实施的事。”于是,张释之又谈起秦汉之间的事,还有关于秦朝灭亡和汉朝兴起的原因,讲了很久。文帝很赞赏他,就任命他当了谒者仆射。

  一次,张释之随孝文帝出行,登临虎圈游览,孝文帝询问上林尉簿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的情况,问了他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左看右看,全都答不上来。看管虎圈的啬夫从旁代替上林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答得极为周全,想借此显示自己对答如流的本事。孝文帝说:“难道做官吏不应该像他这样吗?上林尉无能啊。”于是下诏张释之命令啬夫做上林令。张释之过了许久才上前说:“陛下觉得绛侯周勃是怎样的人呢?”文帝说:“是忠厚长者啊!”张释之再一次问:“东阳侯张相如人怎样呢?”文帝又说:“忠厚长者。”张释之说:“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忠厚长者,可这两个人都不善于言谈,现在您这样做,难道是鼓励人们效法这个喋喋不休、伶牙俐齿的啬夫吗?秦朝由于重用了文官,所以他们争着以办事迅急、督责苛刻为好,然而流弊在于徒有官样文章的形式,而没有悲悯同情的实质。出于这个缘故,秦君根本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所以国势日衰,到秦二世时,秦朝也就土崩瓦解了。现在陛下因为啬夫能言善辩就越级提拔他,我担心天下人都会跟着这种风气走,争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讲求实实在在的东西。况且在下位的人常效仿在上的人,比影子和回声还快,陛下做任何事都不可不慎重啊!”文帝说:“好。”于是,放弃了任命啬夫为上林令的打算。

  皇上上车后,让张释之在旁陪乘,车缓缓前行。皇上问张释之关于秦政的弊端,张释之都一一据实回答。到了宫中,皇上就任命张释之当了公车令。

  不久,太子与梁王共乘一辆车入朝,经过司马门时也没有下车,当时张释之追上去拦下太子与梁王,没让他们进宫。并揭发他们在司马门不下车是犯了不敬之罪,并禀告皇上。薄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文帝摘下帽子来向太后陪罪:“怪我教导儿子不严。”薄太后这才派使臣传令赦免太子和梁王的罪过,他们才得以进宫。文帝由此事更看出了张释之的与众不同之处,任命他为中大夫。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释之升为中郎将。随皇上到了霸陵,皇上站在霸陵北边眺望。当时慎夫人也随从前行,皇帝指着通往新丰的路给她看,说道:“这是通往邯郸的路啊。”皇上让慎夫人弹瑟,自己和着瑟的曲调歌唱,心情凄惨悲伤,回头对群臣说:“唉!拿北山的石头做椁,把苎麻、丝絮切碎,塞满石椁的缝隙,再用漆把它们粘在上面,哪还能打得开!”左右的人都说:“是的。”张释之走上前说道:“假使这里面有了能够引起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封闭南山,也还是会有缝隙;若没有引起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便没有石椁,又有什么值得忧虑呢!”文帝夸他说得好。后来又拜他为廷尉。

  不久后,皇上出巡经过中渭桥,有个人突然从桥下跑出来,惊吓了皇上乘坐的车马。于是派骑士捉住这个人,把他交给了廷尉张释之。张释之审问那个人。那人说:“我是乡下人,听到了清道禁止通行的命令,就躲到桥下。过了好久,以为皇上的车马已经过去了,便从桥下出来,一下子看到了皇上的车队,就跑起来了。”然后廷尉上奏给皇上那个人应得的处罚,说他违反了清道的禁令,按刑法应处以罚金。文帝怒道:“这个人让我的马受惊了,幸亏我的马驯良温和,倘若是别的马,说不定就把我摔伤了,可是廷尉却只判处他罚金!”张释之说:“法律是天子与天下人共同遵守的。现在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要再加重处罚,就无法取信于民。况且在那时,皇上您派人就地杀了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把他交给廷尉,廷尉乃天下公正执法的象征,稍有偏斜,天下执法者都会效仿而任意减轻或加重刑罚,老百姓岂不是要手足无措了?愿陛下明察。”过了许久,皇上才说:“廷尉是对的。”

  后来,有个人偷了高祖庙神座之前的玉环,被逮住了,文帝大怒,将其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按法律规定的偷盗宗庙服饰器物之罪上奏皇帝,奏明应在闹市执行死刑并暴尸街头。皇帝勃然大怒:“这人妄作胡为、无法无天,竟敢偷先帝宗庙中的器物,我交给廷尉审理,是想要给他灭族之罪,而你却一味按照法律上奏对这个案子的惩处意见,这不是我恭敬奉承宗庙的用意。”张释之摘掉帽子叩头谢罪:“按照法律这样判处已经足够了。况且斩首示众和灭族都是死罪,但以犯罪程度的轻重而论,是有差别的。现在他偷宗庙的器物就诛灭他全族,万一有愚民盗掘了长陵,陛下又该用什么重刑来处罚他呢?”过了很久,文帝和薄太后说了这件事,才准许了廷尉的判决。当时,中尉条侯周亚夫和梁国相国山都侯王恬开都认为张释之执法公正,就与其成为亲密的朋友。由此张释之得到了天下人的称颂。

  后来,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张释之心中害怕,假托生病,想要辞官离去,又担心会有杀身之祸;想见到景帝后当面谢罪,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用了王生的计策,终于得以见到景帝当面道歉谢罪,景帝没有怪罪他。

  王生是擅长黄老之道的处士。曾被召进朝廷,三公九卿全都站在那里,王生是老年人,说“我的袜带松了”,回头又对张廷尉说:“给我系好袜带!”张释之就跪下为王生系好袜带。事后,有人问王生:“为什么您要在朝廷上羞辱廷尉,让他跪着给您系袜带?”王生说:“我年纪大了,又是个地位卑下的人。自己揣度最终不能带给张廷尉什么好处。张廷尉当今是天下名臣,我故意羞辱他,让他跪下系袜带,想用这种方法来加强他的名望。”诸位大臣们听说这件事后,都称颂王生的贤德,而且敬重张廷尉。

  张廷尉侍奉了景帝一年多,被贬为淮南王相,还是因为以前得罪景帝的缘故。过了很久,张释之去世。他的儿子叫张挚,字长公,为官一直做到大夫,后来被免职。因为他不善于迎合当朝的权贵,因此终身没有再做官。

  冯唐,他的祖父是赵国人。他的父亲迁居到代地。汉朝建立后,又迁居安陵。冯唐以孝行著称,被推举为中郎署长,侍奉文帝。一次文帝乘车路过冯唐的官署,问冯唐道:“您老人家怎么还做着郎官?家在哪里?”冯唐一一如实作答。文帝说:“我在代郡的时候,尚食监高袪曾多次跟我提起赵将李齐的才能,说他曾在钜鹿城下作战。现在每当我吃饭的时候,总会想起钜鹿之战。您老人家知道这个人的事迹吗?”冯唐答道:“他还比不上廉颇、李牧等将领。”孝文帝说:“何以见得?”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的时候,担任过将领,和李牧交情很好。我父亲做过代相,与赵将李齐也是好朋友,所以了解他们的为人。”孝文帝听说了廉颇、李牧的为人,很高兴,拍着大腿说:“哎!偏偏我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军,如果有了这样的将军,我难道还会为匈奴而忧心吗?”冯唐说:“皇上啊,我想即使您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也不会任用他们的。”文帝大怒,起身回皇宫了。过了很久,才又召见冯唐,责备他道:“你为什么要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在没人的时候告诉我吗?”冯唐谢罪道:“我这个粗鄙的人不懂得忌讳。”

  当时,匈奴人新近大举入侵朝那,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文帝正为此事忧虑,终于再去询问冯唐:“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任用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呢?”冯唐答道:“我听说上古的君王派遣将军的时候,要跪着推车毂说道:‘朝中的事我决断,外面的事由将军裁定。’军队中所有因功封爵行赏的事,都由将军决定,回来时再奏报朝廷。这不是虚话啊。我祖父说,李牧在守卫赵国边境的时候,把从军市征收的租税都自行用来犒赏部下,封赏全由将军在外决定,朝廷不介入干预。君王委托重任给他,而要求他成功,因此李牧才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智。派遣精心选拔的战车一千三百辆,善于骑射的士卒一万三千人,能够建立战功的精兵十万人,因此能够在北方驱逐单于,击破东胡,消灭澹林,向西抑制强秦,向南支援韩、魏。当时赵国几乎称霸天下了。后来赶上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原是卖唱的女子。赵王迁一即位,就听信了郭开的谗言,最终杀害了李牧,换颜聚取代了李牧。因此军队溃败,被秦军消灭了。如今我听说魏尚担任云中郡郡守,他把军市上征收的税金全部拿来犒劳士兵,还拿出自己的财产,每五天杀一次牛,款待宾客、军吏和门客,因此匈奴人远远地躲开他,不敢靠近云中郡的要塞。匈奴入侵过一次,魏尚率军出击,杀死了很多敌人。那些士卒都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从农家出来参军,哪里知道“尺籍”、“伍符”之类的法令呢?他们只知道整天拼死作战,消灭敌人,捕获俘虏,可是当他们向上报功的时候,只要有一句话不对的,法官就用法律来制裁他们。应得的赏赐不能兑现,而法官却一定要按法律惩处他们。我很愚蠢,认为陛下的法令过于严明,奖赏太轻,惩罚过重。况且云中郡郡守魏尚只因上报杀敌之数少了六个,陛下就将其交给法官治罪,削夺了他的爵位,判处一年的徒刑。由此说来,陛下即使是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也是不会重用的。我确实愚蠢,总是不避忌讳,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文帝听后很高兴,当天就派冯唐持节出使赦免魏尚,让他重新担任云中郡郡守,并且任命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士兵。

  孝文帝后元七年,孝景帝即位,任命冯唐做楚国丞相,不久后被免职。汉武帝即位的时候,访求贤良之士,大家都举荐冯唐。冯唐当时已有九十多岁,不能再做官了,于是武帝任命他的儿子冯遂为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一个奇才,和我关系很好。

  太史公说:张释之有关忠厚长者的一番话与他严守法度而不迎合皇帝心意之事,以及冯公谈论任用将领率军作战之事,真是有意思啊!有意思啊!常言道:“不了解某个人,看看他结交的朋友就能了解了。”两位先生所说的有关长者将帅的话,应该标著在朝廷上。《尚书》中说:“不偏私不结党,王道才会宽广;不结党不偏私,王道才能平坦。”张季与冯公接近于这种不偏私、不结党的标准了。

  扁鹊是勃海郡郑地人,姓秦,名越人。年轻时在一家客店做主管。客人长桑君到客店来,只有扁鹊把他当成一个奇人看待,时常恭敬谨慎地接待他。长桑君也知道扁鹊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来客店有十多年了,一天他招呼扁鹊和自己坐坐,悄悄对扁鹊说:“我有秘方,我老了,想要把它传给你,你不要将其泄露出去。”扁鹊说:“是。”于是长桑君从怀中掏出一种药给扁鹊,并说道:“用未落地的露水送服这种药下肚,三十天后你就能了悟许多事情。”接着又把他所有的秘方都给了扁鹊。忽然之间他就消失了,大概他不是凡人吧。扁鹊按照他所说的,服药三十天,就能看得见墙另一边的人。因此用这个功能给别人看病时,能看到五脏内所有的病变部位,只是表面上还以为病人切脉为名。他有时在齐国行医,有时是在赵国。在赵国时名为扁鹊。

  晋昭公时,诸多大夫的势力强大而国君的力量衰弱,赵简子是大夫,却专断国事。赵简子生病了,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感到害怕,于是把扁鹊召来。扁鹊进去诊断后走出来,董安于向他询问赵简子的病情,扁鹊答道:“他的血脉正常,你们大惊小怪什么!从前秦穆公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形,昏迷了七天后才醒。醒来当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我在天帝那里非常快乐。之所以去那么久,是因为正好碰上天帝要告诉我一些事。天帝对我说“晋国将要大乱,五代不能安宁。之后将有人成为霸主,他称霸不久就会死去。霸主的儿子将使你们国家的男女淫乱”。’公孙支把这些话记录并且收藏起来,后来秦国的史书上记载的这些事就发生在晋国了。晋献公时的大乱,晋文公的称霸,及晋襄公在殽山打败秦军后,回朝便放纵淫乱,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如今你们主君的病和秦穆公的相同,不出三天就会痊愈,然后必定也会说一些话。”

  过了两天半后,赵简子醒了,告诉众大夫:“我去天帝那儿后非常快乐,与百神在天的中央游玩,那里有各种乐器,奏出许多乐曲,跳着各式舞蹈,不像三代时的乐舞,乐声令人心动。有一只熊想要抓我,天帝命令我将其射杀,我射中了熊,熊死了。有一只罴过来了,我又射它,射中了,罴也死了。天帝非常开心,赐给我两个竹笥,里边都装有副品。我看见我的儿子在天帝身旁,天帝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并说:‘等到你儿子长大成人时赏赐给他。’天帝告诉我:‘晋国将会一代比一代衰微,过了七代就会灭亡。秦国人将在范魁之西大败周人,但他们也不能拥有那里。’董安于听完这些话后,将这些话记录并收藏了。人们将扁鹊的话告诉赵简子,赵简子赐给扁鹊四万亩田地。

  后来扁鹊路经虢国。虢太子死了,扁鹊到虢国王宫门前,问一位喜好方术的中庶子道:“太子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在京城举行祭祀的事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事?”中庶子说:“太子的病是血气没有按照规律运行,阴阳交会错乱而无法疏泄,猛烈地在体表发作后,就造成了内脏受到伤害。人体内的正气不能制止病邪之气,邪气积聚在体内而不能疏泄,因此阳脉弛缓阴脉迫急,所以突然昏厥至死。”扁鹊问:“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中庶子答道:“从鸡鸣到现在。”扁鹊又问:“收殓了吗?”答道:“还没有,太子离世还不到半天。”“请禀告虢君,我是勃海郡的秦越人,家在郑地,还没有机会仰望到君王的神采,拜见并侍奉他。听说太子不幸去世了,我有办法使他复活。”中庶子说:“先生该不是在胡说吧?怎么说太子能再活过来呢!我听说上古时有个叫俞跗的医生,他治病不用汤剂、药酒、镵针、砭石、导引、按摩、药熨等方法,而是一诊视就发现疾病的所在,顺着五脏的腧穴,割开皮肤,剖开肌肉,疏通经脉,结扎筋腱,按摩脑髓,触动膏肓,疏理横膈膜,清洗肠胃,洗涤五脏,修练精气,改变形体,先生的医术若能如此,那么太子就能死而复生了;如果无法做到像那样,却想要使太子复活,简直不能把这样的话告诉刚会笑的孩子。”过了整整一天,扁鹊才仰天叹息道:“您说的那些治疗方法,就像用竹管来看天,从缝隙中观察花纹。我用的治疗方法,不必切脉、看面色、听声音、观察体态神情,就能说出疾病之所在。知道病人外在的表现,就能推知内在发病的原因;知道疾病内在的原因,就能论知它外在的症状。人体内的疾病会从体表显现出来,不需远行千里,我诊断病人的方法很多,不应只从一个角度看事物。你如果认为我不够真实可靠,你可以进去试着诊视太子,应该会听到他耳朵鸣响、看到他鼻翼翕动,顺着两腿摸到他的阴部,那里应该还有余温。”

  中庶子听了扁鹊的话,目眩眼花不能眨动,舌头翘着说不出话,后来就进去把扁鹊的话禀告虢君。虢君听后非常惊讶,走出内廷到宫廷的中门接见扁鹊,对他说:“我私下听说您的高风亮节已经很长时间了,然而一直没机会拜见您。这次先生路经我们小国,若有幸得到您的救助,那我这个偏远国家的君主真是太幸运了。有先生在,我的儿子就能活过来;没有先生,他就只有被抛尸野外而填埋沟壑了,永远死去不得复活。”话没说完,他就悲伤抽泣,精神恍惚,不停流泪,悲哀得无法自制,容貌神情都变了样。扁鹊说:“太子得的病,就是所谓的‘尸蹶’。由于阳气陷入阴脉,脉气缠绕冲了胃,经脉受到损伤而脉络被阻,分别注入下焦、膀胱,所以阳脉下坠,阴气上升,阴阳两气交会,闭塞不通。阴气又逆而上行,而阳气只好在内部运行,阳气徒然在身体下部和内部鼓动却不能上升,在上、在外的阳气被阻绝而不能被阴气遣使,身体上部有隔绝了阳气的脉络,下部有破坏了阴气的枢纽,这样阴气破坏、阳气断绝,所以人的容颜失色,血脉混乱,因此人就会形体安静,像死去的样子。太子实际上并没有死。因为阳气入袭阴气阻隔了脏气的,便能治愈;阴气入袭阳气而阻绝脏气的,必定会死。这几种情形,都会在五脏厥逆的时候突然发作。医术精良的医生可以治愈这种病,拙劣的医生就会困惑了。”

  扁鹊便叫他的弟子子阳磨砺针和砭石,在三阳五会穴下针。过了一会儿,太子醒过来了。扁鹊又让弟子子豹准备五分剂量的药熨,再用八减方的药剂混合煎煮,交替熨敷在两胁下面。于是太子能坐起来了。又进一步调和阴阳,仅仅口服汤剂二十天就使身体恢复得和从前一样了。因此天下人都认为扁鹊能使人死而复生。扁鹊却说:“不是我能使人死而复生啊,这是他自己能够活下去,我只是促进他恢复健康罢了。”

  扁鹊路过齐国,齐桓侯将他当作客人来招待。他进入朝廷拜见桓侯时说:“您的皮肤和肌肉之间有疾病,不治恐怕会深入体内。”桓侯说:“寡人没有病。”扁鹊出去后,桓侯对身边的人说:“医生喜好功利,想把没病的人说成是自己治好的,以争功。”五天后,扁鹊再去拜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到了血脉里,不治恐怕会加重。”桓侯说:“我没病。”扁鹊出去了,桓侯不高兴。又过了五天,扁鹊再次拜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到了肠胃间,不治将更深入体内。”桓侯不搭理他。扁鹊出去后,桓侯不高兴。五天之后,扁鹊又去,看见桓侯就退出去跑了。桓侯派人问他逃跑的原因。扁鹊说:“疾病在皮肉间,靠汤剂、熨药的效力就能治病;疾病在血脉中,靠针扎、砭石的效力就能治病;疾病在肠胃中,药酒的效力就能治病;疾病到了骨髓,就是司命之神也无可奈何了。现在疾病已在骨髓中,我因此不再为他治病了。”过了五天后,桓侯身染重病,派人去召扁鹊,扁鹊已逃离了齐国。于是桓侯就病死了。

  假若桓侯能预知没有显露的病的征兆,能够让好的医生及早治疗,那么疾病就能治愈,性命就可以保住。人们担忧的是生的病太多,医生担忧的是治病的方法太少。所以有六种疾病不能医治:为人骄狂放纵不讲道理,是一不可治;轻视身体看重财物,是二不可治;衣着饮食不适应时节变化,是三不可治;阴阳错乱,五脏功能不稳定,是四不可治;形体羸弱而不能服药,是五不可治;迷信巫术而不相信医术,是六不可治。有其中的一种情形,就很难医治了。

  扁鹊的名声传遍天下。他路过邯郸时,听说当地人尊重妇女,就做了治妇科病的医生;路过洛阳时,闻知周人对老人恭敬,就做了专治耳、眼、四肢痹病的医生;到咸阳来,听说秦人喜爱孩子,就做了治小儿病的医生;他随着各地的习俗来变化他的行医范围。秦国的太医令李醯知道自己的医术不如扁鹊,就派人刺杀了扁鹊。到现在,天下谈论脉学的人,都还是遵从扁鹊的理论和实践。

  太仓公是在齐国都城管理粮仓的官员,他是临淄人,姓淳于,名意。年少的时候喜好医术。汉吕后八年,又拜了同郡元里的公乘阳庆为师学习医术。这时阳庆已有七十多岁了,没有后代,就让淳于意把他从前学的医方统统丢掉,然后把自己的秘方全交给他了,并传授给他黄帝、扁鹊的脉书,教给他通过观察面部不同颜色来治病的方法,使他能预知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杂症,判断可否治疗,还教给他药剂的理论,都非常精辟。淳于意学了三年后,为人治病,预断死生,很多都能应验。然而他到各诸侯国去行医、游学时,不拿齐国的家当家,有时又不肯替人治病,因此有许多病人怨恨他。

  孝文帝四年,有人上书控告他,按照刑律论罪,要用传车将其押解到长安。淳于意有五个女儿,跟在他的后面哭泣。他发怒而后骂道:“生孩子不生男孩,结果到紧要关头时就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人!”当时最小的女儿缇萦听到了父亲的话后很感伤,就跟随父亲西行去了长安。她上书朝廷道:“我父亲做官,齐国人都称赞他的清廉公正,现在他犯法被判刑。我非常痛心受刑死去的人不能再生,受刑致残的人也无法复原,即便想要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走,终究不能如愿。我情愿进官府做奴婢,来为父亲赎罪,希望能给父亲争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孝文帝看到缇萦的上书后,怜悯她的心意于是赦免了淳于意,并且于这一年废除了肉刑。

  淳于意回到家里,皇帝下诏问他在所治疗的病例中,决断死生的有多少人灵验,他们都叫什么名字。诏书中问前太仓淳于意:“有什么专长的医术?能治什么病?有没有医书?都是从哪里学到的?学了几年?曾治愈哪些人?他们是哪里人?得的什么病?医治用药之后,病情怎样?全部详细作答。”淳于意答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喜好医药的学问,用学到的医术试着给人看病,大多没有应验。到了吕后八年,我有机会拜临淄元里的公乘阳庆为师。当时阳庆七十多岁,我得到侍奉他的机会。他对我说:‘把你以前学过的医书全部丢掉,那些都不对。我有古代先辈医家传下来的黄帝、扁鹊的诊脉书,以及通过观察面部不同的颜色来诊病的方法,使你能预知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杂症,判定可否医治,还有论述药剂理论的书籍,都非常精当。我家中富足,只因我打心底里喜欢你,才想要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秘方和书全交给你。’我说:‘我太荣幸了,这些不是我所敢奢望的。’说完我就离开座席,再次拜谢了老师。我学了他传授的脉书上下经、脸色诊病术、听诊术、揆度阴阳外变术、医药理论、砭石神术、接阴阳等秘书和医术,在学习的过程中注意解析、体验,这样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第二年,我试着行医,虽有效,还不够精妙。我跟着我的老师学习三年,就已经为人看病决断生死,都很灵验,已达到精妙的程度。现在阳庆已经死了十多年,我跟着他学了三年,现在我三十九岁了。”

  魏其侯窦婴,是孝文帝皇后的堂兄的儿子。他的父辈世代是观津人。他喜好结交宾客。孝文帝时,窦婴任吴国相国,因病免职。孝景帝刚刚即位的时候,他担任詹事。

  梁孝王是孝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非常疼爱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觐见,景帝以兄弟的身份跟他喝酒,这时景帝还没立太子。酒兴正浓之时,景帝随口说道:“等我死之后,就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窦婴拿过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这天下是高祖打下来的天下,帝位应父子相传,此为汉朝的制度,皇上怎能擅自将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事而憎恨窦婴。窦婴也将官位看得很轻,以生病为借口辞职了。窦太后开除了窦婴出入宫门的名籍,不准他入朝。

  孝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谋反,皇上考察了皇族众人和窦姓成员,没有谁比窦婴贤能了,于是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朝见,坚决推辞,称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也为此感到惭愧。于是皇上说:“天下正遭遇急难,你怎么能推辞呢?”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他黄金千斤。窦婴提到袁盎、栾布等诸多名将贤士都退职赋闲在家,便向皇上推荐他们。皇上赏给他的黄金,都被窦婴摆列在走廊穿堂里,属下经过时,就命令他们酌量取用,皇帝赏的黄金一点儿都没有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监视齐国和赵国两路人马,等到七国的叛军全部被击败之后,皇上就封窦婴为魏其侯。诸多辩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景帝时,每次众人在朝廷上讨论军政大事,没有哪个列侯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争论抗衡。

  孝景帝四年,立栗太子,让魏其侯担任太子傅。孝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劝谏无效,就推说有病,在蓝田县南山下隐居了好几个月,诸多宾客、辩士都去劝说他,但没有谁能说服他回京城。梁地人高遂就劝魏其侯:“能使将军富贵的人是皇上,能使将军成为朝廷亲信的人是太后。现在将军担任太子傅,太子被废黜却无法力争,力争后又不能奏效,又不能殉职。自己托病引退,拥着赵国来的美女,隐退闲居而不参加朝会。把前后这些情况比照来看,这表明了您要张扬皇上的过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恼恨将军,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被诛杀。”魏其侯觉得他说得很对,于是出山回朝,像过去一样参加朝见。

  桃侯被免去丞相官职时,窦太后多次向皇上推荐魏其侯做丞相。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惜,而不让魏其侯担任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自满轻浮,难以担当丞相一职的重任。”最终没有任用他,而是让建陵侯卫绾当了丞相。

  武安侯田蚡,是孝景帝皇后的同母异父弟弟,出生于长陵。当时魏其侯已经是大将军了,正当地位显赫之时,田蚡只是个郎官,没有显贵,往来于魏其侯家中,陪侍魏其侯喝酒,跪拜起立就像魏其侯的儿孙一样。等到景帝晚年,田蚡也日益显贵,受到宠信,官至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学过《盘盂》之类的书,王太后认为他有贤能。孝景帝驾崩,当天太子登基,王太后摄政,她用在全国的镇压、安抚百姓的行动,大都采用的是田蚡门下宾客的计策。田蚡和他弟弟田胜,两人都因为是王太后弟弟的缘故,在孝景帝后元三年,分别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武安侯新近掌权便想当丞相,所以对待宾客非常谦卑,推荐赋闲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让他们显贵,想以此方法来压倒魏其侯等大臣的势力。建元元年,丞相卫绾因病被免职,皇上与众臣商议任命丞相和太尉。籍福劝武安侯道:“魏其侯已经显贵很久了,天下才俊一向归附于他。现在将军您刚刚发迹,不能与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让您做丞相,您也一定要将官位让给魏其侯。若魏其侯做丞相,您一定会是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地位是一样尊贵的,您还得到了让位给贤者的好名声。”于是武安侯就委婉地让太后暗示皇上,这样便任命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做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喜时,又提醒他:“您天性喜欢好人憎恶坏人,当今好人都称赞您,所以您当上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恶坏人,坏人那么多,他们也会毁谤您的。如果您能好坏并容,那么就可以长久被宠信;如果您做不到的话,马上就会由于被毁谤而失势。”魏其侯不听他的话。

  魏其侯和武安侯都爱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担任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他们把鲁申公迎到京师来,想要设立明堂,命令列侯们回到封国,废除关禁,按照古代礼法来规定服饰和制度,以这些措施来实现太平的政局。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宗族和皇族中品行不好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那时诸外戚中的列侯大都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封国,因此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论每天都能传到窦太皇太后的耳里。窦太皇太后喜欢黄老之道,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极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学说,因此窦太皇太后更不喜欢魏其侯等人。等到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求皇上不要向东宫禀奏政事。窦太皇太后大怒,于是罢免并放逐了赵绾、王臧等人,还免去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让柏至侯许昌当丞相,武疆侯庄青翟做御史大夫。自此魏其侯、武安侯以列侯的身份在家中闲居。

  武安侯虽然不再担任官职了,但由于王太后的缘故,仍然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参与政事讨论,建议大多奏效,天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吏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去归附武安侯。武安侯日益骄横。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逝世,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丧事办得不妥当,都被免职。皇上任用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郡守和诸侯,就更加依附于武安侯了。

  武安侯其貌不扬,可是一生下来就很尊贵。他又觉得诸侯王都岁数大了,皇上即位时间不长,年纪尚轻,自己身为皇帝的心腹亲信,担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整顿那些不追随自己的人,用礼法使他们屈服,天下百姓就不会服帖。那时候丞相入朝奏事,往往一坐就坐到日影移位,他的话皇上都听,他推荐的人有的从平民一下子提拔到官至二千石级,就这样他把皇上的权力渐渐转移到自己的手上。甚至有时皇上要对他说:“你要任命的官吏都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要任命几个人呢。”他曾经请求将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他以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道:“你怎么不干脆把武器库也取走呢!”从这之后他才收敛了一些。一次,武安侯请客人喝酒,让他的兄长盖侯面向南坐,自己却面向东坐,他认为汉朝丞相尊贵,不可以因为兄长的缘故就私下委屈自己。武安侯此后更加骄横,他修建住宅的豪华程度超过了所有贵族的府第。他的田地、园林都极其肥沃,他派去各郡县购买器物的车,在大道上来往运输络绎不绝。前堂摆着钟鼓,竖立着红色的曲柄长旗,后面寝宫里的姬妾数以百计。诸侯们送给他的金器、玉器、狗马和赏玩器物,数都数不清。

  自从窦太皇太后去世,魏其侯更加被皇上疏远,不被重用,没有权势,诸位宾客渐渐自动离开他,甚至对他怠慢起来,唯独灌将军的态度一直没变。魏其侯整天闷闷不乐,只对灌将军格外厚待。

  灌夫将军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张孟,曾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宠信,因而灌婴便推荐他做官,官至二千石级,所以随了灌氏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身为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属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做校尉。灌夫率一千人与父亲同行。灌孟老了,颍阴侯勉强起用他,灌孟郁郁不得志,所以每逢作战之时,他常去攻击敌人的坚固阵地,因而战死于吴军中。按当时军法规定,父子一起参军,其中一个为国战死的话,未亡者可以护送灵柩回去。但灌夫不肯随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说道:“希望取到吴王或是吴国将军的头,替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拿着画戟,招募军中与他素来要好又愿意随他前去的勇士几十人同行。等到出军门后,却没有人敢再向前进。只有两个人和随从灌夫的奴仆共十几个骑兵飞奔冲进吴军中,到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吴军几十人。不能再继续向前进了,又飞马跑回汉军营地,他的奴仆全都战死了,只有他自己回来了。灌夫身上受了十多处重伤,幸好有名贵的良药医治,才得以不死。灌夫的伤稍有好转,又请求将军:“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军营的底细,请您让我再去。”将军认为他有胆量也有义气,担心灌夫战死,于是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坚决地阻止了灌夫。吴军被击败以后,灌夫也因此而名闻天下。

  颍阴侯向皇上禀报了灌夫的事情,皇上任命灌夫为中郎将。过了几个月,灌夫因为犯法而被免职。后来在长安定居,长安城中的公卿没有不称赞他的。孝景帝时,灌夫做到代国相国的职务。景帝驾崩后,当今天子武帝刚即位,将淮阳视为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大军加以防守,于是调任灌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又让灌夫入朝为太仆。建元二年,灌夫和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酒醉,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担心窦太后会杀掉灌夫,便调派他担任了燕国相国。几年以后,灌夫又因犯法而被免职,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烈爽直,爱耍酒疯,不喜欢当面对人阿谀奉承。对那些地位比自己高的皇亲国戚及有权势的人,他非但不对他们谦卑有礼,反而要想尽办法凌辱他们;对地位比自己低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他越是敬重,平等相待。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推荐夸奖地位卑下的人。士人们因此而厚爱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学问,好打抱不平,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凡与他交往的人,不是杰出人物便是大奸巨猾。他家中的资产累计数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为了在居所里修筑堤塘来灌溉农田,他的族人和宾客滥用职权,在颍川一带横行无忌。颍川的儿童于是编了一首歌:“颍水清澈,灌家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尽管他很富有,但失去了权势,公卿、丞相、侍中及宾客逐渐疏远了他。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后,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原本仰慕自己后来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倚仗魏其侯去结交列侯、皇族以提高自己的声望。两人互相借重,他们的来往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投合,没有嫌隙,只恨相知太晚。

  灌夫在服丧期间,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道:“我想和仲儒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却正赶上仲儒你现在有丧在身不便前往。”灌夫说:“将军您竟肯屈驾光顾魏其侯,我灌夫怎敢以服丧为由而推辞呢!请让我告诉魏其侯置办酒席,希望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把他和武安侯的对话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买了很多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早早准备酒宴用具,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吩咐府中管事的人员在宅前迎接。等到中午,还不见丞相来。魏其侯对灌夫说:“难道丞相把这件事忘了?”灌夫很不开心,说道:“我灌夫有丧要服还应他的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去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不过是开玩笑似的答应了灌夫,其实没想来赴宴。等到灌夫来到他家门前时,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去见他,说:“昨天将军赏脸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宴,从早上一直到现在,都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佯作惊讶地道歉:“昨天我喝醉了,忘了跟仲儒说过的话。”于是驾车前往,却又走得很慢,灌夫更为恼怒。等到酒兴正酣的时候,灌夫起身跳舞,舞毕邀请丞相,丞相却不起身,灌夫便在酒宴上出言讽刺他。魏其侯立即扶着灌夫离去,并向丞相谢罪。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后才离去。

  丞相曾派籍福去向魏其侯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深怀怨恨地说道:“我虽然失势,将军虽然显贵,但怎么可以仗势强夺我的田地呢!”魏其侯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大怒,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丞相和他们有隔阂,就自己编了一些好话向丞相道歉:“魏其侯年事已高,就要死了,您姑且忍一忍,等着吧!”不久后,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其实是因为愤怒而不肯让出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道:“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是我救了他一命。我服侍魏其侯的时候从没有不听从他的话,为什么他竟吝惜这几顷田地呢?再说灌夫为什么要掺和呢?我不敢再索取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非常怨恨灌夫和魏其侯。

  元光四年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进言,说灌夫家住颍川,横行霸道,百姓都深受其苦。请求朝廷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朝廷。”灌夫也掌握了丞相的秘事,比如采取非法手段谋利,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贿赂,并与其私下会谈。宾客们从中斡旋,双方才作罢,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为妻,王太后下诏,命令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去拜访灌夫,打算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我屡次因酒醉失礼而得罪丞相,丞相近来与我正有嫌隙。”魏其侯说:“已经和解了。”硬拉着他一道去。酒兴正酣时,武安侯起身敬酒,在座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以示不敢当。后来魏其侯起身敬酒,只有魏其侯的那些老朋友离开席位,其余半数的人不过是半起跪在席间。灌夫不高兴。灌夫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武安侯却照常双膝跪在席上说:“我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假笑道:“将军您是贵人,就把这杯喝光了吧!”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轮到敬酒给临汝侯,临汝侯正在与程不识耳语,又不离开席位。灌夫的怒气无处发泄,便骂临汝侯:“平时你把程不识诋毁得一文不值,今天长辈给你敬酒,你却学女子在那儿与程不识耳语!”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宫的卫尉,现在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李将军留点余地吗?”灌夫说:“今天砍我的头,穿透我的胸,我都无所谓,还顾忌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在座的人便起身借口要上厕所,纷纷离去了。魏其侯也走了,挥手示意让灌夫一同出去。武安侯就大怒道:“这是我对灌夫放任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把灌夫扣留。灌夫想出去却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谢罪,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低头认罪。灌夫越发生气,不肯认罪。武安侯便指使骑士们把灌夫绑起来押到客房,召来长史道:“今天请宗室来赴宴,是有诏令的。”于是针对灌夫在席上辱骂宾客,犯了不敬之罪而开始弹劾灌夫,并把他囚禁在室内。此外还追查他以前犯过的事儿,派小吏分头追捕灌氏所有的分支亲属,都判了斩首示众之罪。魏其侯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武安侯求情也无法使灌夫获释,因为他的属下都是武安侯的耳目,灌家所有人都逃跑、躲藏了起来,灌夫也被拘禁,于是无人可以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为营救灌夫挺身而出。他的夫人劝他道:“灌将军得罪了丞相,这是在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可能救得出来呢?”魏其侯说:“侯爵这个位子是我得的,现在让我把它丢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再说总不能让灌仲孺一个人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背着家人,私自上书给皇上。皇上立刻将其召进宫,魏其侯向皇上说明了灌夫因为醉酒而失言的详细情况,认为他罪不至死。皇上也觉得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进餐,对他说道:“去东宫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去后,极力称道灌夫的长处,说这是他酗酒后犯的过错,而丞相却拿其他事来诬陷灌夫给他加罪。武安侯则是竭力诋毁灌夫的骄横放纵,犯下大逆不道之罪。魏其侯估计着没有别的办法对付武安侯,便攻击他身为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幸而天下太平无事,我才有机会成为皇上的心腹,所喜好的无非是音乐、狗马和田宅。我不过是钟爱娼妓、优伶、巧匠这类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整天招揽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昼夜地商讨国事,对朝廷深怀不满,不是抬头观测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在东、西两宫之间窥测,盼着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大功成大事。我倒真是不明白魏其侯等人到底在做什么。”于是皇上问在朝的大臣们:“他们两人谁的话是对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道:“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捐躯,灌夫手持画戟冲到安危难料的吴军之中,身受重伤几十处,在全军中声名赫赫,这是天下的勇士,他并没有犯下特别大的罪过,只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而引起了口舌之争,是不应该加上其他的罪状来判处他死罪的。魏其侯的话不错。丞相说灌夫同奸猾之徒结交,欺凌平民百姓,家产累计达亿万,横行颍川一带,欺辱皇族,这就是所谓的‘树枝比树根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若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皇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支持魏其侯。内史郑当时也觉得魏其侯说得对,但后来不敢坚定地回答皇上。其他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议论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还有短处,现在当廷辩论,你却像驾在车辕下畏首畏尾的小马,我将把你们这些人一并杀掉。”马上起身结束朝会,入宫侍奉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去朝廷探听消息,他们已将廷辩的情况详细地向太后报告了。太后大怒,不肯吃饭,并对皇上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就敢这样作践我的弟弟,等我死之后,他就会被当作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了。况且皇上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呢!现在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应声附和,假使你死了以后,这些人中还有可信赖的吗?”皇上向太后道歉:“只因这两人都是皇室的外戚,所以才当朝辩论有关他们的事。不然的话,这不过是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当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谈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退朝后,出了停车门,招呼御史大夫韩安国一同乘车,生气地说:“我和长儒你共同对付一个老家伙,你为什么首尾两端?”御史大夫过了好长时间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么不自爱自重?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脱帽解印,辞职回家,对皇上说:‘我因为是皇上的心腹,侥幸当了丞相,本来就是不称职的,魏其侯说得都对。’您这样做的话,皇上必定会赞许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让您辞职。而魏其侯一定会因为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尽。现在人家诋毁您,您也毁谤人家,这样互骂好比与商人或是女人吵架,多么不识大体啊!”武安侯认错道:“争辩的时候太性急了,我没有想到应该这么做。”

  因此皇上派御史按照文书记载,追查灌夫的罪行,结果与魏其侯所说的有颇多不相符的地方,因此魏其侯犯了欺君之罪。他被弹劾,然后被拘禁在都司空里。

  孝景帝时,魏其侯曾收到遗诏,遗诏上面写道:“假如你遇到不便的事情,可以不按常规,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上。”到此时,魏其侯被拘禁,灌夫将要被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但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进谏。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禀告遗诏的事,希望能再次被皇上召见。文书呈送皇上,可是查遍了尚书保管的档案,并没有景帝的遗诏。这道诏书只收藏在魏其侯家中,由其家臣盖印加封。于是又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遗诏,论罪应该被斩首示众。元光五年十月间,灌夫及其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很久以后才听说这个消息,悲愤万分,患了中风病,准备绝食至死。后来有人听说皇上并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恢复饮食了,医治疾病,决定不寻死了。此后又有恶毒诽谤魏其侯的流言蜚语传到皇上耳中,因此于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渭城大街上将魏其侯斩首示众。

  这年春天,武安侯病倒了,总是叫喊着服罪认错的话。让能看到鬼的巫师来给他看病,巫师说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鬼魂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武安侯死了。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入宫,犯下不敬之罪,封国被废。

  淮南王刘安图谋反叛的事泄露了,被治罪。淮南王上次来朝廷时,武安侯担任太尉,当时他去霸上迎接淮南王,对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最贤明的,又是高祖的孙子,如果皇上驾崩,不是大王您继承皇位,还应该立谁呢!”淮南王听后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黄金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事发时就不觉得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于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到听说淮南王送给武安侯黄金财物的时候,皇上说:“倘若武安侯还活着,该被灭族了吧。”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是靠着外戚的身份而身居显要官职,灌夫因为一时的冒险立功而于当时名声显赫。魏其侯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而被重用;武安侯则是因利用了皇帝和王太后共同掌权的机会而得以显贵。然而魏其侯真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知谦逊,这两个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大祸。武安侯仗着显贵的地位而且喜好玩弄权术,为了一杯酒的怨愤,就陷害了两个有才能的人。唉,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被恶言中伤。唉,可悲啊!灾祸就是这么来的啊!

  李将军名叫李广,是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是李信,是秦朝的将军,就是追击并俘获了燕太子丹的那一位将军。他家原来在槐里,后来迁居到成纪。李广家族世代传习射箭之术。孝文帝十四年,匈奴人大举入侵萧关,李广作为良家子弟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射,斩杀、俘虏了众多敌人,所以被任命为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被任命为中郎。他们两人又都担任武骑常侍,年俸八百石。李广曾跟随皇上出行,常冲锋陷阵、抗击敌人以及格杀猛兽,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好机会!如果你生于高祖的时代,封个万户侯还在话下吗!”

  到孝景帝刚即位时,李广担任陇西都尉,后又调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的时候,李广任骁骑都尉,跟随太尉周亚夫攻打吴、楚叛军,他在昌邑城下夺了敌人的军旗,因此立功扬名。但因为梁孝王私自授给李广将军印,所以回朝后,没有受到朝廷的封赏。后调任上谷太守,匈奴人每天都来与其交战。典属国公孙昆邪哭着对皇上说:“李广的才气,举世无双,他自恃有本领,屡次与敌人正面作战,我担心这员良将会牺牲。”于是他又被调任为上郡太守。以后李广历任边境各郡太守,又被调任为上郡太守。他曾担任过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地太守,一直都以奋力作战而闻名。

  匈奴人大举入侵上郡,天子派来一名受宠的宦官跟随李广领兵抗击匈奴。宦官带几十名骑兵纵马远驰,遇上三个匈奴人,就和他们交战,三个匈奴人转身放箭,将宦官射伤,几乎杀光了他手下的那些骑兵。宦官逃回去找李广,李广说:“那一定是匈奴的射雕手。”于是李广带上一百名骑兵去追赶那三个人。那三个人没有马,正在徒步前行。走了几十里路,李广命令他手下的骑兵左右散开,他亲自去射那三个人,射死了两个,生擒了一个,他们果然是匈奴的射雕手。把幸存者捆绑上马之后,远远望见有几千名匈奴骑兵在靠近。他们看到李广,以为是汉朝诱敌的骑兵,都非常吃惊,跑到山上去摆好了阵势。李广的一百名骑兵也都大为惶恐,想往回飞奔。李广说:“我们离大军有几十里地,照现在这种情形,我们只要一跑,匈奴大军必然要来追击射杀,很快我们就会被杀光的。现在如果我们停留不走,匈奴人一定以为我们是来诱敌的,必定不敢来攻击我们。”李广下令:“前进!”骑兵进到了离匈奴人的阵地大约还有二里的地方停下来,李广又下令道:“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敌军那么多人,并且又离得这么近,如果出现了紧急情况,我们怎么办?”李广说:“那些匈奴人原本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全都把马鞍解下来,那就表示我们不逃,这样就能让他们更坚信我们是诱敌之兵了。”于是匈奴骑兵最终没敢来攻击。

  有一名骑白马的匈奴将军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上马带着十几名骑兵奔跑着射死了那个骑白马的匈奴将军,之后又返回自己的骑兵队,解下马鞍,让士兵们都把马放开,随便躺在地上。这时正值黄昏,匈奴军队始终觉得这件事奇怪,不敢上前攻击。到了半夜,匈奴人以为汉朝在附近有伏兵,想趁夜偷袭他们,于是匈奴大军便撤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带骑兵回到大军中,由于大军不知道李广去了哪里,所以没有前去接应。

  过了很久,孝景帝去世,武帝即位,武帝的近臣都认为李广是一员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被调任为未央宫的卫尉,程不识也做了长乐宫的卫尉。程不识和李广过去都曾任边郡太守,领军屯驻在边境。等到出兵攻打匈奴之时,李广行军作战没有严格的行列阵势,而是靠近水草丰茂的地方屯兵,停宿时人人均可自便,夜里也不打更自卫,军中幕府的各种文书簿册都很简约,然而他也远远地设置了哨兵,所以从未遭到过危险。

  程不识整饬队伍编制、行军队列以及驻营阵势,夜里打更自卫,文吏处理军中簿册要到天明,军队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但也不曾遭遇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兵过于随便,然而万一敌军突然进犯他,他就无法招架了。而他的手下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命。我军虽然军务繁乱,但是敌人也没有办法来侵犯我军。”那时,汉朝边郡上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然而匈奴人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以跟随李广为乐而以跟随程不识为苦。程不识在孝景帝时由于屡次直言进谏而被封为太中大夫,他为人清廉,谨守法令。

  后来汉朝以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军埋伏在马邑城两旁的山谷中,让李广任骁骑将军,归护军将军韩安国统领。当时单于发觉了,便逃跑了,汉军都没有立下战功。

  四年后,李广由卫尉升为将军,带兵出雁门关征讨匈奴。匈奴兵多,击败了李广的军队,生擒了李广。单于向来听说李广才能非凡,下令道:“俘获李广后一定要把活人送来。”匈奴的骑兵俘获了李广,李广当时受伤生病,他们就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之间,用绳编成网兜让他躺在里面。走了十多里地,李广装死,斜眼看到他身旁的一个匈奴少年骑了一匹好马,李广突然纵身跳上那少年的马,顺势把少年推下去,夺走了他的弓,策马向南飞奔数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残余部队,于是带着他们进了关塞。匈奴发动几百名骑兵来追捕他,李广边逃边拿起那少年的弓箭射杀追来的骑兵,因此才得以逃脱。于是他回到了汉朝,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法官判决李广损失、伤亡人马太多,他自己又曾被敌人活捉,罪当斩首,李广用钱赎了死罪,被贬为平民。

  转眼间,李广已闲居在家数年,李广在家与已故颍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隐居在蓝田县,常去南山打猎。曾于一天夜里带着一个骑士外出,和别人在乡间饮酒。回来时到了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喝斥李广,禁止他们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霸陵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得在夜间出行,更何况是前任呢!”便把李广扣留在霸陵亭下住了一宿。没过多久,匈奴人入侵杀死了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安国将军,韩将军被调到右北平。这时天子就召见李广,拜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当即请求让霸陵尉随他赴任,到了军中后就把他杀了。

  李广驻守右北平,匈奴人听说后,称他为“汉朝飞将军”,躲了他好几年,始终不敢入侵右北平。

  一次李广外出打猎,看见草中的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便向它射去,石头被射中了,箭头都钻进石头里了,过去一看,才发现是石头。接着再射,终究不能再射进石头里了。李广在各郡驻守时,听说哪里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等到他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去射虎,老虎跳起来弄伤了李广,李广最终也把它射死了。

  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后就分给他的部下,他总与士兵在一起吃喝。李广一生做二千石俸禄的官达四十多年,家中并没有多余的财产,也始终不提置办家产的事。

  李广身材高大,长臂如猿,善于射箭是他的天性,即便是他的子孙或别人跟他学习,也没人能赶得上他。李广口拙少言,与别人在一起时就在地上画军阵,比试箭术的疏密、准确,输了的人罚酒。他专以射箭为消遣,一直到死。

  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时候,看到有水了,不是所有士兵都喝到水,李广不靠近水;不是所有士兵全吃上饭,李广不吃一口饭。李广对人宽厚和缓,从不苛刻,因此士兵们都爱戴他,乐于为他效力。李广射箭的方法是:一看到敌人急速逼近,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他估计射不中就不会射箭。只要一发射,敌人立即应声倒地。正因为如此,他领兵时有好几次被困受辱,射杀猛兽时也曾被猛兽所伤。

  过了不久,石建死了,这时皇上召见了李广,让他接替石建担任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广又被封为后将军,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发兵,征伐匈奴。许多将领杀死、俘虏敌人符合规定数额,因战功而被封侯,可是李广的军队却没有立下战功。过了两年,李广作为郎中令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发兵,博望侯张骞率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道而行。行军约有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非常惊恐,于是李广派他的儿子李敢骑马向匈奴军中飞奔前进。李敢独自带几十名骑兵直捣匈奴骑兵阵,从敌军的左右两翼杀出,回来向李广报告:“匈奴人很容易对付啊!”士兵们这才安心。李广摆成面向外面的圆形兵阵,匈奴对他们进行猛攻,箭如雨下。汉军死掉大半,箭也快用光了。李广就命令将士们拉满弓,不要放箭,而他亲自用大黄弩射杀匈奴的副将,杀死了好几个人,匈奴军队才渐渐散开。恰逢天色已晚,官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却神态自若,更加注意整顿好军队。军中上下从此都更是佩服他的勇气。第二天,又继续奋力作战,博望侯的军队也赶来了,匈奴军队这才撤离。博望侯的军队非常疲惫,所以也没能去追击。当时李广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就收兵回朝。依照汉朝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耽误行程,罪当处死,他用钱赎罪,被降为平民。李广的军队功过相抵,没有封赏。

  当初,李广的堂弟李蔡与李广一起侍奉孝文帝。到景帝时,李蔡累积功劳已官至年俸二千石。武帝时,做到了代国的相国。元朔五年,被任为轻车将军,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的右贤王,立下战功,达到封赏的标准,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李蔡代替公孙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下等的中间,声名和李广差得很远,然而李广却得不到爵位和封地,官位也没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位居列侯,官位达到三公之列。李广属下的军官和士卒们,也有人被封侯。李广曾与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自打汉朝进击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在汉军之中。可是各军中校尉以下的军官,他们的才能还不如普通人,然而因攻打匈奴而立下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个人。我李广不比别人差,但是没立下一点功劳来得到封邑,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不配当封侯吗?还是命该如此呢?”王朔说:“请将军自己回想一下,难道您曾经做过什么值得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曾担任陇西太守,有一次羌人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有八百多人投降,我用欺诈的手段在同一天内把他们都杀害了。至今以来只有这件事是我最大的悔恨。”王朔说:“没有比杀害已投降的人罪过更大的了,这就是将军您不能被封侯的原因。”

  又过了两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率大军出征匈奴,李广屡次主动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年事已高,没有答应;好久之后才准许他前去,任命他为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

  李广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塞以后,卫青通过捕获的俘虏,知道了单于的居所,就自己带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的军队并入右将军的军队,从东路出兵。东路稍微有些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行经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聚集行进。李广就自动请求说:“我身为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让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年少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以与单于对阵,我愿做前锋,先去与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被皇上告诫过,认为李广老了,屡屡不走运,不要让他与单于对阵交锋,恐怕他不能俘获单于。那时公孙敖新近丢掉了侯爵之位,任中将军,随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和公孙敖一起与单于对阵,所以故意调开前将军李广。李广当时知道内情之后,坚决请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听,命令长史下文书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去右将军军部,照文书行事。”李广没有向大将军告辞就起程了,非常恼怒地赶往右将军军部,与右将军赵食其会合后从东路出兵。大军没有向导,有时就会迷失道路,结果落在大将军后面。大将军与单于交锋,单于逃跑了,汉军没有追上只好回去。大将军向南行越过沙漠,遇上了前将军和右将军的部队。李广见过大将军之后,便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拿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询问李广和赵食其迷路的情况,卫青想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行军的曲折原委。李广没有作答,大将军派长史马上责令李广的幕府人员前去受审。李广说:“各位校尉没有罪,是我自己迷了路,我现在就去大将军幕府受审。”

  到了大将军幕府后,李广对他的手下说:“我从年少时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次仗,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的军队交锋,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军队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偏又迷路,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都六十多岁了,终究不能再被那些刀笔吏侮辱。”于是他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将士无不痛哭。百姓听说这件事后,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也不论老的还是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独自被交给执法官吏,被判为死罪,他用钱赎罪,被降为平民。

  李广有三个儿子,名叫李当户、李椒、李敢,都担任郎官。一次天子在和韩嫣戏耍,韩嫣有些放肆的举动,李当户就打了韩嫣,韩嫣逃跑了,因为这样天子认为李当户很勇敢。李当户死得早,皇上便任命李椒为代郡太守,这两个儿子都比李广先死。当户有个遗腹子名为李陵。李广死在军中之时,李敢正在骠骑将军霍去病手下做事。

  李广死后第二年,李蔡身为丞相,因侵占了孝景帝陵园前大路两旁的空地而获罪,应送交执法官吏查办,李蔡不愿受审,也自杀了,他的封国被废。

  李敢身为校尉,跟随骠骑将军出击匈奴的左贤王,他奋力作战,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帅旗,斩杀了很多敌人,因而被封为关内侯,封给他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担任郎中令。没过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使他父亲抱恨死去,就把大将军打伤了,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又过了没多久,李敢随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霍去病和卫青是亲戚,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当时很受宠,正当显贵,皇上隐瞒了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过了一年多,霍去病去世。李敢有个女儿做了太子的侍妾,受到宠爱,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到太子宠爱,但他贪财好利,李氏家族就日渐败落了。

  李陵成年后,被选任为建章监,监管各处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卒,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就派李陵统领八百骑兵。李陵曾深入到匈奴境内两千多里,穿过居延视察地形,没发现有敌人就回来了。后来被封为骑都尉,统率丹阳的五千名楚兵,到酒泉、张掖去教习将士们射箭,屯驻在那儿防备匈奴入侵。

  几年后,到了天汉二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去祁连山进攻匈奴右贤王,武帝派李陵率领他的五千名射手步兵,出兵到居延以北大约一千里之处,想以此分散敌人的兵力,使他们无法专门对付贰师将军。李陵已到约定期限就要回师,而此时单于用八万大军围攻李陵的军队。李陵的军队只有五千人,箭都射光了,士兵也死了大半,但他们也杀伤了一万多名匈奴兵。李陵率军边撤退边战斗,接连打了八天,往回撤到离居延还有一百多里之处,匈奴人堵住狭窄的通道,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李陵的军队粮草缺乏,救兵又不到,敌人加紧进击,并劝诱李陵投降。李陵说:“我没有脸面去回报陛下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全军覆没,余下逃散得以回到汉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单于得到李陵之后,因向来知道李陵家的名声,作战时又很勇敢,于是就把女儿嫁给李陵,使他显贵起来。汉朝知道这件事后,就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儿女。自此后,李家名声败落,曾做过李氏门客的陇西一带的士人,都以此为耻。

  太史公说:《论语》中说:“为官的人自身行为端正,不用下命令人们也会执行;为官的自身行为不正,即使下命令也没人会听从。”这难道说的就是李将军么!我见李将军老实厚道,像个乡下人般不善讲话,可在他死的那一天,天下人不论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极尽悲哀。他那忠厚诚实的品格确实得到了士大夫们的信赖呀!谚语道:“桃树、李树不会开口讲话,树下却自然而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路。”这话虽然浅显,但却可以用来说明大道理呀。

  头曼单于的太子叫冒顿,后来头曼宠爱的阏氏生了个小儿子,头曼便想废冒顿而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派冒顿去月氏当人质。冒顿到月氏当了人质后,头曼却紧攻月氏。月氏人欲杀冒顿,冒顿偷了月氏人的一匹良马,逃回匈奴。头曼认为他很勇猛,就让他统领一万骑兵。冒顿制造出了响箭,就训练他的部下骑马射箭,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如果有谁敢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就立即斩首。”首先率人在外射猎鸟兽,遇到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的人,就立即杀了。不久,冒顿以响箭射自己的良马,左右侍从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段时间,冒顿又用响箭射自己宠爱的妻子,左右侍从有感到害怕而不敢射击的,冒顿又把他们杀了。又过些日子,冒顿出外打猎,用响箭射单于的良马,左右侍从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侍从都是可以任用的人。他跟随父亲单于头曼去打猎,用响箭射头曼的头,他左右侍从也都跟着响箭把单于头曼射死了,于是又把他的后母、弟弟以及不服从的大臣杀尽。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当上单于后,当时东胡强盛,听说冒顿杀父自立为单于,就派使者告诉冒顿,想得到头曼的千里马。冒顿询问群臣,群臣都答道:“千里马是匈奴人的宝马,不要送出去。”冒顿说:“同人家邻国而居,怎能吝惜一匹马呢?”于是就把千里马送给了东胡王。过了不久,东胡王以为冒顿怕他们,就派使者告诉冒顿,想要单于的一位阏氏。冒顿又询问左右侍从,众人皆发怒道:“东胡人放肆,竟敢索要我们的阏氏,请您出兵攻打他们。”冒顿说:“同人家邻国而居,怎么能吝惜一个女人呢?”于是就把自己心爱的一位阏氏送给了东胡王。东胡王愈来愈骄狂,向西侵犯匈奴。东胡与匈奴之间有一块荒地,没有人居住,这片土地方圆一千多里,双方各自在边境修起屯守的据点。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匈奴与我们交界的据点以外的荒地,你们不能去,我们想要占据那里。”冒顿去询问群臣的意见,有人说:“这是荒地,给他们也可以,不给也可以。”这时冒顿大怒道:“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给他们!”于是诸臣中说要给东胡土地的人都被杀了。冒顿上马,下令全国如有后退者就斩首,于是向东袭击东胡。东胡人最初轻视冒顿,因此没有戒备。等到冒顿大军杀来,大败东胡,杀死了东胡王,而且掳走了那里的百姓,掠夺了牲畜、财产。匈奴冒顿回师后,又向西打跑了月氏,向南吞并了楼烦和白羊河南王。并将秦朝派蒙恬夺去的土地全部收复了,与汉朝以原先的河南塞为界,兵至朝那和肤施两地,于是便入侵燕国和代地。那时汉军正与项羽大军对峙,中原地区的人民疲于征战,因此冒顿才能独自强大,拥有三十多万能拉弓射箭的士卒。

  从淳维到头曼一千多年,匈奴的势力时大时小,忽散忽离,因为经历时间太久,所以他们的世系传承已经不能依次排序。然而到了冒顿当单于时,匈奴的势力达到最强,这使北方夷狄完全臣服于他的统治,在南面与中原成为敌国,此后他们的世系传国以及官位名号才被记述了下来。

  匈奴设置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人把“贤明”称为“屠耆”,因此常会让太子做左屠耆王。从左、右贤王以下到当户,官大的有万名骑兵,官小的也有数千骑兵,总共有二十四位长官,称号为“万骑”。诸位大臣都是世袭官位。呼衍氏、兰氏,以及后来的须卜氏,这三个姓是他们中的贵族。左方各王、将居住在东方,面对上谷以东的地区,东边与秽貉、朝鲜接界。右方各王、将居住在西方,面对上郡以西的地区,与月氏、氐还有羌接壤。而单于的王庭一直延伸到代、云中两郡。各人有各自的领地,随水草而迁徙住地。左、右贤王与左、右谷蠡王是官职最大的,左、右骨都侯辅佐政事。二十四长官也各自设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将、都尉、当户、且渠等类官员。

  每年正月,各位长官都在单于的王庭小聚,举行春祭。五月,在龙城有大的集会,祭祀他们的祖先、天地神和鬼神。秋天,等到马匹肥壮之时,在蹛林举行大的集会,核算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匈奴法律规定,将刀拔出刀鞘一尺的就被处死,犯盗窃罪的人没收他的家产;犯小罪的人判轧碎骨节的刑罚,犯大罪的人被处死。入狱最久不超过十天,全国的犯人不过几个人。单于清晨时要走出营地,朝拜初升的太阳,傍晚要朝拜月亮。他们就坐时,年长的人在左边,面向北方。他们崇尚戊日和己日。他们给死者送葬时有棺椁、金银和衣裘,却没有坟冢以及丧服礼仪。单于死后,为他殉葬的他所宠幸的大臣及妻妾,多达数百人或上千人。匈奴人准备打仗时,要先观察星星和月亮,如果月圆就去攻伐,月缺就退兵。匈奴人在征战时,谁斩杀或是俘虏敌人,都会得到一壶酒的赏赐,所缴获的物品也归他,捕获的人也给他们当奴婢。所以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自动上前寻求利益,善于用诱敌之兵突然袭击敌人。所以他们一见到敌军,便上前追逐利益,如同飞鸟云集。遇到危难的情况,队伍就会土崩瓦解,如同云雾消散。作战中谁能将战死者的尸体运回来归葬,就可获得死者的全部家财。

  后来,冒顿又向北征服了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这时,匈奴的贵族、大臣都佩服冒顿,认为冒顿单于真是贤能。

  元狩四年春天,皇上命令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各领五万骑兵,随后还有几十万步兵和转运物资的运输队,而那些敢于奋战深入的士兵都跟着骠骑将军。骠骑将军开始时要从定襄出兵,攻击单于。后来捕获的匈奴俘虏说单于向东走了,于是朝廷就改派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兵,派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郎中令李广担任前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左将军,主爵赵食其担任右将军,平阳侯曹襄担任后将军,他们都归大将军调配。随即汉军越过沙漠,共有五万骑兵同骠骑将军的人马一起攻打单于。赵信为单于出谋划策道:“汉军已经越过沙漠,人马困乏,匈奴人可以坐取汉军俘虏了。”于是单于把他们的辎重全都运到遥远的北方,把精锐部队全都安排在大漠以北以等待汉军。恰逢大将军卫青的军队出塞一千多里,望见单于的军队列阵在那里等着,这时大将军下令用武刚车围成环形军营,又命令五千骑兵前去抵挡匈奴。匈奴也派了大约一万名骑兵。恰巧太阳要落山,大风刮起来了,沙石扑打在人们脸上,两军都看不见对方,汉军又分成左右两翼包抄单于的军队。单于看汉军很多,而且人马的战斗力很强,交战的话对匈奴不利。因此,傍晚时分,单于便乘上六头骡子拉的车子,率大约几百名精壮骑兵,径直冲出汉军包围,向西北方向奔去。这时天色已晚,汉军和匈奴人厮杀起来,死伤人数大概相同。汉军左校尉抓到的匈奴俘虏说,单于在天没黑的时候就已离去,于是汉军派轻骑兵连夜追击,大将军的军队跟在后面。匈奴兵四散而逃。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汉军已追了二百余里,没有追到单于,但俘虏和斩杀敌兵一万多人,到了窴颜山赵信城,缴获匈奴积存的粮草以供给大军之用。汉军驻留一日后返回,把城中余下的粮草全部烧掉后才归来。

  正当大将军卫青与单于会战时,前将军李广、右将军赵食其率领军队从东路发兵,由于迷了路,误了与单于交战的时机。直到大将军领兵回来路过大漠以南时,才遇上前将军和右将军。大将军想派使者回朝报告天子,令长史按文书中所列罪状去审问前将军李广,李广自杀了。右将军回到京城后,被交给执法官吏,他用钱赎了死罪,被贬为平民。大将军领军进入边塞,此次作战共斩获敌兵一万九千人。当时匈奴人十多天没有单于的消息,右谷蠡王就自立为单于。后来单于又找到了他的部众,右谷蠡王这才去掉了自立的单于称号。

  骠骑将军也率五万骑兵,所带的军需辎重与大将军卫青的也一样,但他没有副将。他全是任用李敢等人为大校,以充当副将,从代郡、右北平发兵走了一千余里,遇到左贤王的军队,他们斩获敌兵之功已远远超过大将军。他的大军归来时,武帝说:“骠骑将军率大军出征,又亲自指挥所俘虏的匈奴士兵,携带很少的军需物资,越过了大沙漠,渡河捕获了章渠,诛杀比车耆,转而再攻击匈奴左大将,斩杀敌人,夺取军旗和战鼓,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了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共八十三人。然后在狼居胥山祭天,于姑衍山祭地,登高远望翰海。共俘获并杀敌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汉军大概减员十分之三,他们从敌军那里取得粮草,所以能够出征到极远的地方而粮草不绝。划定五千八百户食邑增封给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归骠骑将军管,他和骠骑将军在与城会师,没有贻误军期,跟随骠骑将军去梼余山,俘获并斩杀匈奴二千七百人,划一千六百户食邑给路博德,封其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随骠骑将军生擒匈奴王,划一千二百户食邑给邢山,封其为义阳侯。原先归顺汉朝的匈奴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都跟随骠骑将军攻打匈奴立下战功,划一千三百户食邑给复陆支,封其为壮侯,划一千八百户食邑给伊即靬,封其为众利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都随骠骑将军攻打匈奴立下功,各增封三百户食邑。校尉李敢夺下了军旗和战鼓,被封为关内侯,赐食邑二百户。校尉徐自为被赐封大庶长的爵位。另外,骠骑将军手下的官兵,封官和受赏的人很多。而大将军没能得到加封,属下的官兵也没有被封侯的。

  当卫青和霍去病所率的两支大军出塞时,曾在边塞上阅兵,当时官府马匹和私家马匹共十四万匹,而当他们入塞之时,所剩战马已不足三万匹。于是朝廷就增设大司马官位,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担任大司马。而且朝廷制订法令,骠骑将军的官阶、俸禄和大将军相等。此后,大将军的权势日益减退,而骠骑将军的地位日益显贵。大将军的老友和门客,多半离开他去侍奉骠骑将军了,这些人都得到了官职和爵位,只有任安不肯这么做。

  骠骑将军为人寡言少语,不露声色,任气敢为。皇上曾想教他孙子、吴起的兵法,他回答道:“打仗只要看谋略如何就够了,不用学习古代兵法。”皇上给他建造府第,让他去看看,他答道:“还没有消灭匈奴,无心考虑家事。”此后,武帝更加看重和喜爱他。但是,霍去病从少年时起,就在皇上身边侍奉,富贵惯了,不知道体恤士卒。他率军出征时,天子派太官送给他几十车军需品,等他回来时,运输车上丢弃着许多剩余的米和肉,而他还有忍饥挨饿的士兵。他在塞外时,士兵没有粮食吃,有的人饿得都动不了,而骠骑将军还在划球场踢球玩。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大将军卫青却为人仁爱、善良、忍让,以宽和柔顺取悦于皇上,只是天下没有人称赞他。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他年少时喜好读书,也学习击剑,所以他父母给他取名叫犬子。司马相如学业完成后,非常仰慕蔺相如的为人,就改名为相如。最初,他凭借家中的资财而当上郎官,侍奉孝景帝,做了武骑常侍,但这并不是他的爱好。正巧景帝不喜好辞赋,而这时梁孝王来京城朝见景帝,随他一起来的一批善于游说的人士,有齐郡人邹阳、淮阴人枚乘、吴县人庄忌先生等。司马相如见到这些人后就很喜欢他们,因此借生病之由辞掉官职,去梁国游学。梁孝王让相如与这些读书人同住,相如才得以与儒生们以及游说之士相处了好几年,于是写下了《子虚赋》。

  梁孝王去世后,相如只好返回成都家中。然而此时家道中落,他又没有可以养活自己的职业。相如平素与临邛县令王吉私交甚好,王吉说:“长卿你长年离乡在外,若求职做官不太顺心,可以来我这儿看看。”于是,相如前去临邛投奔他,暂住在临邛城内的一座都亭中。临邛县令佯装恭敬,每天都来拜访相如。起初相如还以礼相见。后来就称病,让随从谢绝王吉的拜访。王吉则对他更加谨慎敬重。临邛县富人多,而卓王孙家就有八百名家奴,程郑家也有几百个家奴。二人相互商量道:“县令有贵客,我们备好酒席请他。”一并邀请了县令。当县令到卓家时,卓家的客人已经有上百个了。到了中午,他们去请司马长卿,长卿推托有病而不肯前来。临邛县令见相如没来,便不敢进食,还亲自前去迎请相如。相如迫不得已,勉强前往卓家,满座客人无不倾慕他的风采。酒兴正酣时,临邛县令捧琴放在相如面前,对他说:“我私下听说长卿喜欢弹琴,希望能聆听您弹一曲,以助欢乐。”相如辞谢了一下,便弹奏了一两支曲子。

  这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卓文君,新近守寡不久,喜好音乐,所以相如假装与县令相互敬重,而用琴声去挑逗出她的爱慕之情。相如来临邛的时候,有车马随行,仪表堂堂,举止典雅,甚为大方。待到他去卓王孙家喝酒、弹琴时,文君偷偷从门缝里看他,心里高兴,特别喜欢他,又怕自己配不上他。宴会结束后,相如托人重重地赏赐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转达殷切的倾慕之情。于是,文君乘夜逃出家门,与相如私奔,相如便与文君乘车急忙赶回成都。成都家中空无一物,只有四面的墙壁立在那里。卓王孙知道女儿私奔之事后,大怒道:“女儿不成材到这样的地步,我不忍心杀她,但也不会分给她一个钱。”有人去劝说卓王孙,但他始终不听。过了好久后,文君感到不快乐,对丈夫说:“长卿,你只管和我一起去临邛,我们向兄弟们借贷,完全可以维持生活,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如此困苦呢!”相如就和文君前往临邛,把他们的车马全卖掉,买下了一家酒店来卖酒,并且让文君亲自主持垆前酌酒以及应对顾客的事情,而自己则穿起犊鼻裤,与雇工、奴婢们一起忙活,在闹市中洗涤酒器。

  卓王孙听说这件事后,深感耻辱,因此闭门不出。兄弟们和长辈们交相劝说卓王孙,对他说:“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缺少的并不是钱财啊。如今,文君已成了司马长卿的妻子,长卿也早已厌倦了游宦的生涯,虽说他贫穷,但确实是个足以依靠的人才。何况他又是县令的贵客,你何必偏偏这样轻视他呢!”卓王孙逼不得已,只好分给文君一百名家奴,百万钱财,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财物。文君就与相如回到成都,买了田地、房宅,成为富有的人家。

  过了好久,蜀郡人杨得意担任狗监,侍奉汉武帝。一天,皇上读《子虚赋》,觉得写得好,便说:“我偏偏不能和这个作者同处一个时代啊!”杨得意说:“我的同乡司马相如自称这篇赋是他写的。”皇上大为惊喜,召来相如询问此事。相如说:“有这件事。但是这篇赋只写了诸侯之事,不值得看。请让我写一篇天子游猎赋,写成此赋后就进献给皇上。”皇上答应了,并下令让尚书给他笔和木简。相如用“子虚”指代空话虚言,为了陈述楚国之美;而“乌有先生”就是指哪有此事,以此来替齐国人诘难楚国;“无是公”就是指没有此人,用来阐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就虚构了这三个人写成一篇文章,用以推演天子和诸侯的苑囿游猎之事。那篇赋的最后一章,将主旨归结到节俭,借以规劝天子。那篇赋进献给天子后,天子大为喜悦。

  淮南王被削地之后,他开始变本加厉地策划谋反。各路使者从长安来,胡乱编造谣言,说皇上没有儿子,汉朝不太平的,淮南王听后就很高兴;如果说汉朝太平,皇上有儿子,淮南王就很生气,认为那是胡言乱语,不是真的。

  淮南王日以继夜地与伍被、左吴等人查看地图,部署起兵的路线。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一旦皇上驾崩,朝廷群臣必定会征召胶东王,不然就是常山王,诸侯王都要争夺皇位,我怎么能不做准备呢?况且我本来就是高祖的亲孙子,躬行仁义之道,陛下待我恩深,我能够忍受他的统治;一旦陛下辞世,我岂能侍奉小儿面北称臣呢!”

  淮南王坐在东宫,召见伍被商议政事,对他说:“将军请上殿。”伍被不高兴地说:“皇上宽赦了大王,您怎能还说这种亡国之话呢!我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没有采用他的建议,于是伍子胥说道‘我如今看见麋鹿在姑苏台上游玩了’。现在我也看见宫中长满荆棘,露水把衣裳沾湿了。”淮南王大怒,囚禁了伍被的父母三个月。然后又召来伍被问道:“将军答应寡人吗?”伍被答道:“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想来替大王筹划而已。我听说听力好的人能从无声之处听出动静,视力好的人能从无形之中看出征兆,所以圣人做事总是要做到万无一失。过去周文王一采取行动就功显千秋,使周朝继夏、商之后,位列‘三代’,这就是所谓顺天意而行动,因此四海之内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追随他。这是千年前就有的史实。至于百年前的秦朝,近代的吴国、楚国,也都足以说明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我不敢逃避伍子胥被诛杀的厄运,只愿大王不要重蹈吴王不听忠言的覆辙。当初秦朝弃绝圣人之道,坑杀众儒生,烧毁《诗》《书》,抛弃礼义,崇尚诈骗和暴力,乱用刑罚,强迫百姓把海边的谷粟转运到西河。在当时,男子奋力耕作却连糟糠都不够吃,女子绩麻织布却衣不蔽体。秦始皇派蒙恬修筑长城,东西绵延达数千里,长年驻守在外风餐露宿的士兵常有数十万人,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倒伏千里,血流遍及千顷万亩,百姓气力衰竭,十家中有五家想要造反。秦始皇又派徐福入东海访神仙,寻找珍奇异物,徐福回来后编造谎言:‘我见到海中的大神,他问:“你是西方皇帝派来的使臣吗?”我答道:“是。”“你来寻求什么?”我答:“想请您赐给我延年益寿的仙药。”大神说:“你们秦王礼品太少,所以仙药只可以让你观赏,却不能拿走。”当即大神就让我跟着他向东南走,走到蓬莱山,看见了用灵芝草建成的宫殿,有使者肤色如铜,形状似龙,光芒上射照耀天宇。于是我拜了他两次,又问:“应该拿什么礼物进献给您?”大神说:“献上良家的童男和童女以及百工的技艺,就能得到仙药了。”’皇上大喜,遣童男、童女三千人,并供给大神五谷的种子以及各种工匠。徐福在途中觅得一片辽阔的平野和湖泽,便待在那里自立为王,不再回朝。于是百姓们悲痛地思念着亲人,十家中有六家想要造反。秦始皇又派尉佗越过五岭攻打百越。尉佗知道中原疲敝至极,就待在南越称王,也不回朝,还派人上书,请求朝廷征集三万名未婚妇女,来替士兵们缝补衣裳。秦始皇答应给他一万五千人。此时人心离散犹如土崩瓦解,十家中有七家想要造反。有门客对高皇帝说:‘时机到了。’高皇帝说:‘先等一等,圣人应当起事于东南方。’不出一年,陈胜、吴广揭竿起义了。高皇在丰邑、沛县起事,一倡议则天下人不约而同地都来响应。这就是所谓等候到了缝隙、窥伺到了时机,趁着秦朝危亡的时候举事。百姓们盼望他做这件事,犹如大旱时节盼着雨水,所以高帝能起于行伍而被拥立为天子,功德超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恩泽流传后世无穷尽。如今大王只看到了高帝得天下很容易,怎么偏偏看不到近代吴、楚的覆亡呢?那吴王被赐名号为刘氏祭酒,又被恩准不必依例朝见天子,他统治着四郡的民众,管辖地域广至好几千里,在国内可以自行冶铜来铸造钱币,在东面可以烧煮海水来制造食盐,溯江而上能够采伐江陵木材建造大船,一艘船所载相当于中原数十辆车的容量,国家富足,百姓众多。吴王用珠玉金帛来贿赂诸侯王、宗室大臣,唯独没有给国戚窦氏。当他谋划好反叛之计时,便举兵西进。但吴军于大梁被攻破,于狐父被击败,吴王向东面逃奔,到了丹徒,被越人俘获,自己死了,后嗣也绝了,令天下人耻笑。为什么吴、楚有那么多兵力都无法成就功业?实在是因为悖逆天道而不识时势的缘故。如今大王您的兵力尚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且天下太平,比秦始皇时代好万倍,希望大王您能听从我的建议。若大王不听我的劝告,如今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大王必然不能成功的状况,因而先对您说这些话。我听说微子路过殷朝故都的时候心中悲痛,于是写下《麦秀之歌》,这是在哀痛纣王亡国是因为没有听从王子比干的劝谏。因此《孟子》上记载:‘纣王贵为天子,死时竟然还不如平民百姓。’这是因为纣王在生前早已背弃了天下人,并不是到他死到临头时天下人才背弃他。现在我也在暗自悲哀大王要抛弃诸侯国君的王位,朝廷必将赐给您绝命之书,让大王在群臣面前,死于东宫。”说完之后,伍被的怨哀之气郁结于胸中,神色暗淡,泪水盈眶,泣涕横流,即刻起身,一级级走下台阶离去了。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他的先祖曾受到古时卫国国君的恩宠。到汲黯时已是第七代,世代都在朝中担任卿大夫之职。汲黯靠父亲保举,在孝景帝的时候担任太子洗马,因为生性严厉而被人敬畏。孝景帝死后,太子继位,汲黯做了谒者。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火拼,皇上派汲黯去视察。他没有到达东越,只到了吴县便回来了,禀报皇上说:“东越人互殴,是因为当地民俗本来就这样,不值得屈尊天子的使臣前去过问。”河内发生了火灾,火势绵延烧毁了一千多户人家,皇上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禀告皇上:“那里有一家不慎失火,火势便蔓延到邻近的房屋,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的时候,亲眼看到当地的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有一万余家受灾,有的人家甚至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着所持的朝廷的符节,打开了河南官仓,将储粮赈济给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把符节归还朝廷,承担假传圣旨的罪行。”皇上认为汲黯贤能,免了他的罪,调任他为荥阳县令。

  汲黯耻于当县令,便称病辞官回到故里。皇上听说后,就召汲黯担任中大夫。由于他屡次直言谏诤皇上,所以没有办法长期留在朝中,于是被调任为东海郡太守。汲黯崇尚黄老学说,治理官吏和处理民事,喜好清净无为,他把事情全都交给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丞史去处理。他治理政务,不过是督查下属的施政大纲罢了,并不苛求小节。汲黯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里休息不出门。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清明太平,人们都赞赏他。皇上听说后,召汲黯回京担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他治理政务力求清净无为,弘扬大的原则,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为人傲慢,不讲礼数,当面顶撞人,不能容忍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合得来的,他就友善待之;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接待,士人们也都因此不愿依附他。然而汲黯好学,又好行侠仗义,极其注重志气节操。他日常居家,品行美好纯洁,上朝时喜欢直言劝谏,屡次当面出言冒犯皇上,时常仰慕傅柏、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以及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是因为多次直谏,不能久居高位。

  就在汲黯位列九卿的时候,王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做了宰相。年俸二千石的高官都去拜谒田蚡,田蚡却不答礼。而汲黯见到田蚡时从不下拜,常常只是向他拱手作揖就完事。皇上当时正在招揽文人和儒生,皇上说我想要怎样怎样,汲黯便道:“陛下心中的欲望很多,却只在表面上广施仁义,又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治国之道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下恼怒,而后脸色大变就退朝了,公卿大臣都替汲黯感到害怕。皇上退朝后,对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憨直了!”众臣中有人责备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这些辅佐大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阿谀奉承,将君主陷于不义吗?何况我已身在此位,纵使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辱没了朝廷,那该怎么办呢?”

  汲黯体弱多病,已经生病达三个月之久,皇上数次恩准他放假养病,却始终不能痊愈。他最后一次病得厉害,庄助替他去请假,皇上问道:“汲黯是个怎样的人?”庄助说:“让汲黯做官,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幼主,牢固地守住事业,以利益诱之他不会来,以威权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是自称为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的人,也不能改变他的志气节操。”皇上说:“是。古代有所谓安邦定国的臣子,像汲黯,就很近似于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在宫中侍奉,皇上曾蹲在厕所里召见他。丞相公孙弘私下有事进见皇上,皇上有时就连帽子也不戴。等到汲黯进见的时候,皇上没戴好帽子就不会接见他。皇上曾经坐在武帐之中,正好这时汲黯前来面奏公事,皇上没有戴帽子,远远望见他来了,就连忙躲到帐里,派别人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竟被皇上尊敬、礼待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刚因为更改刑律法令而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屡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对他说:“你身为正卿,对上没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无法遏止天下人的邪念。或是安国富民,或是使监狱中罪犯减少,这两样中你一样都没有做。相反,你却在罗织他人的罪名,大肆破坏律令,靠任意断案来成就你的功名,你怎么竟敢乱改高祖定下的法制呢?你这么做会断子绝孙的。”当时汲黯与张汤争辩,张汤在辩论时总爱深究文辞,苛求小节。汲黯则出语刚直严厉,志气高昂,但不能驳倒张汤,他愤愤地骂张汤道:“天下人都说不能让刀笔小吏位列公卿,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要依照张汤制定的法令行事不可,必然使得天下人恐惧得叠起脚来不敢迈步,眼睛也只能斜视了!”

  这时,正值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的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少事,常建议皇上与匈奴和亲,不要兴兵征讨。皇上正倾心于儒术,尊崇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等到国内事端纷起,官吏和民众都投机取巧以玩弄法律时,皇上这才分条别律,严肃法纪,张汤等人屡屡进奏他所审判的要案,因而得到皇上的宠幸。而汲黯却常常诋毁儒术,当面抨击公孙弘等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靠着阿谀奉承讨好主上,而刀笔小吏专门苛究律条,巧言诋毁,构陷他人的罪责,使真相不得昭示,并把破案作为邀功的资本。皇上越来越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和张汤则深恨汲黯,就是皇上也不喜欢汲黯,想找个借口杀死他。公孙弘做了丞相后,向皇上建议:“右内史所管辖的范围内有很多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很难治理,不是平素就有声望的大臣不能担当这样的重任,请朝廷调任汲黯做右内史。”汲黯做了右内史好几年,任中政事从未荒废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日益尊贵了,他的姐姐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和他行平等的礼节。有人劝汲黯道:“天子想让群臣对大将军谦恭卑下,如今大将军备受皇上的尊敬和器重,日益显贵,你不应该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大将军若是有拱手行礼的客人,不是反而使他更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说后,更认为汲黯贤能,多次向他请教朝廷中的疑难之事,待他胜过旁人。

  淮南王反叛时,畏惧汲黯,说:“汲黯这个人喜欢直言相谏,固守志气节操,宁愿为正义而死,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来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掀开盖东西的蒙布,或是摇落快掉的树叶那么容易。”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战绩赫赫,汲黯说过的主张与匈奴和亲的话,天子就更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位列九卿的时候,公孙弘和张汤不过还是小吏。等到公孙弘和张汤日益显贵,与汲黯官位相当的时候,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后,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列侯;张汤升为御史大夫;昔日在汲黯手下的郡丞和书史也都与汲黯同级了,有的人被重用,甚至地位还超过了他。汲黯心窄气躁,不可能没有怨恨,朝见皇上时,他上前说道:“陛下您任用群臣就像堆柴垛,后来的反倒堆在上头。”皇上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汲黯退下,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能没有学识,听听汲黯这番话,他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不久后,匈奴浑邪王率部众投降汉朝,汉朝征发了两万车辆去接运。官府没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百姓把马藏起来,马凑不齐。皇上大怒,想要杀了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无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借马了。况且匈奴人背叛他们的主上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让沿途各县用运车依次慢慢地接他们,何至于骚扰天下人,使我国百姓疲于奔命,去侍奉那些降兵降将呢!”皇上默不做声。等到浑邪王率部众到了,与匈奴人做买卖的商人中,被判死罪的有五百多人。

  汲黯请皇上接见他,在未央宫的高门殿上,他对皇上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之盟,中原发兵征讨他们,死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亿计的巨资。我愚蠢,认为陛下抓获匈奴人后,就会把他们当成奴婢赏给从军战死者的家属,并将缴获的财物也分给他们,以此慰藉天下人的辛劳,满足老百姓的心愿。即使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数万部众归降汉朝,我们却倾尽官库的财物对他们大加赏赐,征调良民去伺候他们,如同奉养宠儿。无知百姓哪里知道与匈奴人买卖长安城中的货物,会被死守律令的执法官吏视为非法走私而判罪呢?陛下不能用缴获的匈奴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以严苛的法令杀害五百多名无知的百姓,这就是所谓的‘庇护树叶而损伤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觉得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上无语,没有赞同他的话,而后还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说话了,今天他又信口胡言了。”几个月后,汲黯犯了小罪,恰逢皇上大赦,他就被罢了官。于是汲黯归隐田园了。

  过了几年,赶上国家改铸五铢钱,很多老百姓私铸钱币,尤以楚地最为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要塞,就召汲黯为淮阳郡太守。汲黯伏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受官印,皇上屡次下令强迫他,他才接受诏命。皇上召见汲黯,他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将要身死填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您再次起用我。我常患贱病,体力难以胜任郡中政事。我希望担任中郎,出入宫禁之中,为您纠错补漏。这便是我的愿望。”皇上说:“你轻视淮阳郡太守这个官职吗?过些日子我会召你回来。只因淮阳郡官民关系紧张,我仅仅是想借助你的威望,你躺在家中就能治理得了。”汲黯向皇上辞别后,又去拜访大行令李息,对他说道:“我被弃置外郡,无法参与朝廷上的议政了。然而,御史大夫张汤的智巧足以拦下他人的劝谏,其奸诈足以掩饰自己的过失,他专说谄媚的话,还有强辩挑剔的话,不肯秉直地替天下人说话,只是一心要迎合皇上的心意。皇上不想要的,他就跟着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赞赏。他喜欢兴事作乱,搬弄法律条文,在朝中他心怀奸诈来逢迎皇上的心意,在朝外他挟制恶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列九卿,如果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会和他一道被诛杀的。”李息由于害怕张汤,始终不敢进谏。汲黯一如往昔般治理郡务,淮阳郡政事清明。后来,张汤果然事败。皇上听说了汲黯当初曾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也判了李息的罪,下令让汲黯享受诸侯相国的俸禄待遇,依旧在淮阳郡做官。七年后汲黯去世了。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缘故,使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他的儿子汲偃官至诸侯相国。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少时也曾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深谙律令,巧于为官,官位四次升迁为九卿,在河南郡太守的任上去世。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的缘故,有十人同时官至二千石的职位。当初濮阳人段宏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因此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濮阳同乡做官的人全都敬畏汲黯,甘拜下风。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先祖郑君曾做过项羽手下的将军。项羽死后不久他就归附了汉朝。高祖下令让所有项羽的旧部下直呼项羽的名讳,只有郑君不服从诏令。高祖下诏让那些肯直呼项羽名讳的人都做大夫,而驱逐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期。

  郑庄以行侠仗义为乐,他曾解救张羽于危难之中,其声名传遍梁、楚之间。孝景帝时期,他担任太子舍人。每五天一休假,他常在长安城郊置备驿马,骑马去探望各位老朋友,迎送宾客,夜以继日,还常常担心会有所疏漏。郑庄喜爱黄老之学,敬慕忠厚长者,那种殷切的劲儿,就好像唯恐再也见不到一样。他年纪轻,官职低,但和他交游的知己都是祖父一辈的人,是天下名士。武帝即位之后,郑庄逐渐由鲁国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一步步地升为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在廷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时意见不当,被贬为詹事,然后又调任为大农令。

  郑庄做太史时,告诫他的属下:“有客人来,不论贵贱,一律不得让人留在门口等候。”他信守主人待客的礼节,就算有高贵的身份也屈居于客人之下。郑庄很廉洁,又不置办私产,仅依靠俸禄和赏赐来供给诸位年长的友人,然而他馈赠的礼物,不过是些用竹器盛的食物。每逢上朝时,遇到皇上有空,他必会称道天下的忠厚长者。他推举士人和郡丞、书史诸官,津津乐道,颇多美言,时常说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直呼属下的姓名,与属下交谈时,谦和得生怕伤害了对方。听到别人有高明的意见,便马上向皇上报告,唯恐延迟误事。殽山以东的士人和长者都一致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被派去视察黄河决口的情况,他自己请求用五天的时间准备行装。皇上故意调侃道:“我听说‘郑庄出外远行,行千里不用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五天的时间准备行装?”然而郑庄在朝中也常会附和逢迎主上的意思,不敢过于明确说出自己的是非观念。到他晚年的时候,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四方少数民族,天下耗资很多,国家财力更为匮乏。郑庄保举的宾客中,有人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的款项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的时候,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获罪,赎罪后被贬为平民。不久后,他进了丞相府暂时担任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老了,让他担任汝南郡太守。几年后,他在任上去世了。

  当初郑庄、汲黯位列九卿,为人清廉,平日里居家品行也美好纯正。这两人都曾在中途被罢官,家境贫寒,宾客也都没落离去。等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什么财产。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为他的缘故,有六七人之多官至二千石级。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庄的贤能,有权势时就会有很多宾客,无权势时情形就截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呢!下邽县翟公曾说过这样的话,起初翟公做廷尉的时候,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他一丢了官,便门可罗雀。他复官之后,宾客们又想去他家,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才知道彼此的交情。一贫一富,才知道交情的实情。一贵一贱,交情就会显露出来。”汲黯、郑庄也是如此,可悲啊!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百姓,用刑法来约束百姓,可以使百姓免于犯罪,但却没有羞耻之心。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制来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拥有羞耻之心,并走上正道。”老子说:“德行高尚的人,不表现形式上的德,因此有德;德行低下的人,执守着形式上的德,因此无德。法令越是严苛,盗贼反而更多。”太史公说:这些话真对啊!法令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导致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天下法网严密,但是奸邪伪诈的事情却不断发生,这情况发展到极点时,官吏和百姓相互欺骗,以至于国家一蹶不振。在这时候,官吏施政就像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如果不用强健严酷的人,怎么能胜任而又愉快呢?如果让宣扬道德的人来做这些事,一定是失职的。所以孔子说:“审判案件,我同别人一样;一定不要让人们再作案。”老子说:“愚蠢浅陋的人听到谈论道德的话,就会大笑起来。”这些话并不是空话。汉朝兴起后,把方形的换成圆形的,削去器物上雕刻的花纹而回归质朴,法律由繁苛而变得宽松,就像可以漏掉能吞下大舟的鱼的渔网,然而官吏的治绩多多,不至于做出奸邪行为,百姓也都相安无事。由此可见,治理国家在于君主的宽仁,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吕后统治时,酷吏只有侯封,他苛刻欺压皇族,侵犯侮辱功臣。吕氏众人败亡后,朝廷就诛灭了侯封的家族。孝景帝时期,晁错性情苛刻严酷,多用权术来施展自己的才能,因而吴、楚等七国叛乱,就是从把愤怒发泄到晁错身上开始,晁错最终因此被杀。之后还有郅都和甯成等人。

  郅都是杨县人,他以郎官的身份侍奉孝文帝。孝景帝时,郅都担任中郎将,敢于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呵斥大臣。他曾跟随天子到上林苑,贾姬去上厕所,有野猪突然闯入厕所。皇上使眼色示意郅都,郅都不肯去救。皇上想亲自拿兵器去救贾姬,郅都跪下对皇上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另一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少贾姬这样的人吗?纵使陛下看轻自已,而祖庙和太后又怎么办呢?”皇上转身回来,野猪也离开了。太后听说这件事后,赏赐郅都黄金百斤,自此后看重郅都。

  济南瞯姓的宗族共有三百多家,他们骄横奸滑,没有一任济南太守能治服得了他们,于是孝景帝便任命郅都为济南太守。郅都一到任,就把瞯氏家族为首作恶的人的全家都杀了,其余的瞯姓坏人都吓得腿发抖。过了一年多,济南郡中路不拾遗。附近十多个郡的郡守就像畏惧上司一样畏惧郅都。

  郅都为人有胆气,有魄力,公正廉洁,不拆看因私事而求情的信,不收礼,私人的请托他从不听。他常对自己说:“已经离开父母来当官,我就应该恪尽职守,保持节操至死,终究顾不得妻子儿女了。”

  郅都升为中尉,丞相条侯官位最高而人又傲慢,而郅都见了他后只是作揖,并不跪拜。此时民风质朴,百姓都害怕犯罪而守法自重,郅都却独自先施行严刑酷法,以至执法时不避权贵和皇亲,甚至连列侯和皇族见到郅都都要侧目而视,称他为“苍鹰”。

  临江王被召去中尉府受审,临江王想要来纸笔墨给皇上写信以谢罪,郅都却不让官吏给他纸笔墨。魏其侯派人暗中把书写工具给临江王送去。临江王给皇上写完谢罪的信后,就自杀了。窦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用严法指责郅都,郅都被免官回家。孝景帝就派使者持符节任命郅都为雁门太守,让他就近取道赴任,随机处理政事。匈奴人一向听说郅都有节操,得知他现在来边境做官,匈奴人便领兵离开边境,直到郅都去世前,一直没敢逼近雁门。匈奴甚至做了一个酷似郅都的木偶人,让骑兵们奔跑射击它,没有人能射中,匈奴人害怕郅都到了这种程度。匈奴人以郅都为患。窦太后最终竟以汉朝法律构陷郅都,景帝说:“郅都是忠臣。”想放了他。窦太后说:“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于是把郅都杀了。

  甯成是穰县人,他以郎官、谒者的身份侍奉景帝。他为人好意气用事,做人家的小官时,一定要欺凌他的长官;做了人家的长官,控制属下就像捆绑湿柴一样严实。他狡猾凶残,任性使威。他逐渐升官为济南都尉,当时郅都是济南太守。在他之前的几个都尉都是步行进入太守府,像县令一样通过下级官吏传达,然后参见太守,他们畏惧郅都到了这种地步。等到甯成来见郅都,却径直越过郅都而走到他的上位。郅都素来知道他的名声,于是友善地对待他,和他成了好友。过了好久,郅都去世,后来长安附近皇族中有好多人暴虐犯法,于是皇上召来甯成做中尉,他仿效郅都去治理,但他不如郅都廉洁,可是皇族豪强依旧人人都很害怕。

  汉武帝即位后,甯成改任内史。外戚们大多诋毁甯成的缺点,他依法被叛处剃发和用铁箍缚脖子的刑罚,这时的九卿犯罪该处死的就会被处死,很少受刑,而甯成却遭受了极重的刑罚,他自以为朝廷不会再用他做官,于是就解开刑具,私刻符信出了函谷关回到家中。他扬言道:“做官做不到二千石级的高官,经商赚不到一千万贯,怎么与别人相比呢?”于是他借钱买了一千多顷可以灌溉的土地,租给贫苦百姓,就这样他奴役了几千户百姓。几年后遇上大赦。他积攒了几千斤黄金的家产,喜欢抱打不平,他掌握了官吏们的短处,每次他出行时有几十个骑士跟随其后。在驱使百姓方面,他的权威比郡守还大。

  周阳由,他父亲赵兼以淮南王舅父的身份被封为周阳侯,所以改姓周阳。周阳由以外戚的身份被任命为郎官,侍奉孝文帝和孝景帝。景帝时,周阳由担任郎官。汉武帝即位后,官吏处理政事,崇尚因循谨慎,然而周阳由在二千石级的官吏中,是最暴虐残酷、骄横放纵的人。他喜爱的人犯了死罪,他就枉法使那人活下来;他憎恶的人,他就歪曲法律把他杀死。他在哪里当官,就一定要铲除那个郡的豪门。他担任郡太守,把都尉视同县令。他担任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夺太守的权力。他和汲黯都是强狠之人,还有司马安善于以法害人,他们都在二千石级官吏之列,可是汲黯、司马安与周阳由同车时,都不敢与周阳由均分坐垫和同伏车栏。

  周阳由后来担任河东郡的都尉,常与郡太守胜屠公争夺权力,互相告状,结果胜屠公被判有罪,但他坚持道义,不肯受刑,最后自杀而死,周阳由在闹市中被处死并暴尸街头。

  甯成、周阳由之后,政事更为繁杂,百姓用巧诈手段对付法律,多数官吏都像甯成和周阳由一样施政。

  赵禹是斄县人,以佐史的身份补任京都官府的官员,由于廉洁而被升为令史,侍奉太尉周亚夫。周亚夫担任丞相,赵禹担任丞相史,丞相府中的人都称赞他的廉洁公平。可是周亚夫不重用他,说:“我很清楚赵禹有无与伦比的才干,但他执法严苛,不能在大的官府里做官。”武帝时期,赵禹因为做文书工作而积累下功劳,逐渐升任为御史。皇上认为他贤能,又升他做太史大夫。他与张汤共同制定各种律令,制定知情下告的惩治条例,让官吏互相监督,互相检举。汉朝的法律越来越严厉,大概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张汤是杜县人。他父亲担任长安县丞,有一次出门,张汤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就留在家看门。父亲回来后,发现老鼠偷了肉,就对张汤发火,用鞭子打了他。张汤挖开鼠洞,捉到偷肉的老鼠,还有没吃完的肉,就起诉老鼠的罪行,对其加以拷打审问,记录供词,反复审问,追究罪状,报告上级,并且把老鼠和剩肉拿来,当堂定案,把老鼠在堂下分尸处死。他父亲看到此情此景,又看见那判决文书好似老练的法官所写,特别吃惊,于是就让他学习判冤决狱的律文。父亲死后,张汤担任长安的官员很多年。

  周阳侯田胜开始做一般的卿官时,曾被拘禁在长安,张汤尽力解救他。等到田胜出狱封了侯后,与张汤交往密切,并把张汤广泛引见给当朝权贵。张汤在内史任职,担任甯成的下属,由于张汤才华出众,无人能比,甯成就把他推荐给上司,于是张汤被调任,升为茂陵尉,负责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征召张汤做内史,经常把他推荐给天子,于是他被任命为御史,让他处理狱事。他处理陈皇后巫蛊案件的时候,深入追查同党。于是皇上认为他有办事能力,逐渐提拔他做太中大夫。他与赵禹一同制定各种律令,务求以严苛来约束在职官吏。不久后,赵禹提升为中尉后又改任少府,而张汤担任廷尉,两人相交甚好,张汤以对待兄长的礼节来对待赵禹。赵禹为人清廉傲慢,自从他当官以来,家中便没有食客。三公九卿登门拜访他,赵禹始终没有回访答谢,务求断绝好友和宾客的请托,独自一心一意地处理公务。他看到法令条文就照办,也不重审,以求追查从属官员的隐秘罪过。张汤为人多诈,善于耍弄聪明以控制别人。他开始当小官的时候,就喜欢以权谋私,曾与长安的富商田甲、鱼翁叔之流暗地勾结。待到当上九卿之官时,便结交天下有名的士大夫,自己的内心虽然同他们不搭调,但表面却装出一副仰慕他们的样子。

  此时,汉武帝正向往儒家学说,张汤处理大案,就想附会儒家学说的观点,因此就请求让研究《尚书》《春秋》的博士弟子们补任廷尉史,请他们评议有疑问的律令。每次向皇上上报疑难案件,必定会预先给皇上讲清事情的原委,皇上认为是对的,就听好并记录下来,以此作为判案的依据,并以廷尉的名义加以公布,来颂扬皇上的圣明。如果向皇上上奏时遭到谴责,张汤便认错谢罪,依着皇上的心意,一定要列举出有贤能的正、监、掾吏,说:“他们原本向我提议过,就像皇上责备我的那样,我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愚蠢到这种地步。”因此,他的过错常被皇上宽恕不究。有时他向皇上上奏,皇上认为很对,他就说:“我不知道应该写这样的奏章,是正、监、掾史中的某某人写的。”他想推荐官吏,就用这种办法来宣扬人家的好处,掩盖别人的过失。他所审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严办的,他就让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处理;如果是皇上想赦免的,他就让执法轻而公平的监史去处理。

  他所惩治的如果是豪强,就一定要玩弄律令,巧妙地对其进行诬陷;如果是平民百姓或是弱小的人,则常常向皇上口头陈述,即便按律令应当判刑,但也会请皇上明察后再裁定。于是,皇上往往会赦免张汤所说的人。张汤做到这么高的官位,是由于自身修养很好。他与宾客喝酒吃饭不分彼此,对老朋友当官的子弟和贫穷的兄弟们,照顾得尤为宽厚。他去拜访诸位公卿,不避寒暑。因此虽然张汤执法严酷,嫉妒心强,办事不公平,却得到了这个好名声。而那些执法苛刻的官吏都被他用做属吏,又都依附于儒学之士。丞相公孙弘多次称赞他。等到他处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反叛的案件时,都能一路追查到底。皇上本想宽恕严助和伍被,张汤争辩道:“伍被本是策划谋反的人,严助是皇上宠幸的出入宫禁的护卫之臣,而他们竟然这样暗自勾结诸侯,如果不杀他们,以后就不好管理大臣了。”于是,皇上同意了张汤对他们的判决。他通过处理案子排挤大臣以求为自己邀功的事情,多半如此。于是,张汤倍受尊宠和信任,升为御史大夫。

  这时正巧碰上匈奴浑邪王等人投降汉朝,汉朝发动大军征讨匈奴,山东遇上水旱之灾,贫苦百姓流离失所,都要靠政府救济供给衣食,因此官仓空虚。于是张汤奉皇上旨意,请求铸造白金和五铢钱,垄断了天下的盐铁经营权,排挤富商大贾,并发布征税之令,铲除豪强兼并之家的势力,张汤通过玩弄律令,巧言诬陷这些人以辅助法律的推行。张汤每回上朝奏事,谈论国家的资财用度情况,一直讲到傍晚,讲得连天子也忘了吃饭时间。丞相无事可做,只是空占相位,天下的事都由张汤裁决。百姓不能安居乐业,骚乱不宁,他们从官府兴办的事中得不到利益,而奸官污吏合起伙来侵夺盗窃,于是就严厉地以法惩办。从公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人人都在指责张汤。张汤生病时,天子曾经亲自去看望他,他的尊贵达到这种地步。

  匈奴人来汉朝请求和亲,群臣都在天子面前议论此事。博士狄山说:“和亲是好的。”皇上问他好在哪里,狄山说:“战争是凶险的东西,不可以轻易多次动用。高帝要征讨匈奴,被围困在平城,就与匈奴和亲。孝惠帝、吕后时期,天下安定和乐。等到孝文帝的时候,想要征讨匈奴,结果造成北方边境骚扰不断,百姓苦于战争。孝景帝时,吴、楚等七国叛乱,景帝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往来商讨国事,忧心了好几个月,吴、楚七国叛乱平定后,景帝终生不再谈论战争,天下人却富裕殷实。如今自从陛下派人攻打匈奴以来,国内财用空虚,边境百姓十分困苦。由此看来,用兵是不如和亲的。”皇上又问张汤,张汤答道:“这是愚蠢的儒生,他无知。”狄山说:“我的确是愚忠,像御史大夫张汤却是诈忠。像张汤处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子,用严刑酷法放肆地诋毁诸侯,还离间骨肉之亲,因而使各封国藩臣不能自安。我本来就知道张汤之举是诈忠。”这时皇上变了脸色,说道:“我派你去驻守一个郡,你能做到不让匈奴人进来抢掠吗?”狄山答道:“不能。”皇上说:“那驻守一个县呢?”狄山答道:“不能。”皇上又说:“驻守一个要塞城堡呢?”狄山想到,如果辩词穷尽,皇上就会将自己交给法官治罪,就说:“能。”于是皇上就派狄山前去要塞守城。一个多月后,匈奴人斩下狄山的头后就离开了。自此以后,群臣都震惊恐惧。

  张汤的门客田甲虽然是商人,却有贤良的品行。当初张汤做小官时,他与张汤以钱财相交,待到张汤当了大官,田甲责备张汤品行道义方面的过错,很有忠义之士的风范。

  张汤做了七年御史大夫,失败了。

  河东人李文曾经与张汤有嫌隙,后来他做了御史中丞,心中怨恨张汤,屡次从宫廷文书中查找可以用来伤害张汤的资料,不肯为张汤留一点余地。张汤有个喜爱的属下叫鲁谒居,知道张汤为此心中恨恨不平,就指使人向皇上呈书密告李文做过的坏事,而这件事下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就将李文处以死罪,张汤也知道这件事是鲁谒居做的。皇上问他:“匿名密告李文的事是如何发生的?”张汤假装惊讶地说道:“这大概是李文的熟人怨恨他吧。”后来鲁谒居患病躺在同乡主人家中,张汤亲自去探望他的病情,为鲁谒居按摩脚。赵国人以冶炼铸造为业,赵王屡次与朝廷派来主管铸铁的官吏打官司,张汤常会打击赵王。赵王便寻找张汤的短处。鲁谒居曾检举过赵王,赵王对他心怀怨恨,于是就一并告发他们二人,说:“张汤是大臣,他的小吏鲁谒居有病,张汤居然给他按摩脚,我怀疑这两人必定一起做了大坏事。”

  这件事交给廷尉处理,由于鲁谒居病死了,所以此事牵连到他的弟弟,朝廷就把他弟弟押到导官署。张汤也在导官署审讯其他囚犯,看见鲁谒居的弟弟,想要暗中帮助他,所以假装不理睬他。鲁谒居的弟弟不明就里,怨恨张汤,因此就托人上告张汤和鲁谒居的密谋,是他们共同匿名告发了李文。此事交给减宣处理。减宣曾与张汤有嫌隙,待他受理了这个案子,就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还没有上奏。正赶上有人偷挖了孝文帝陵墓里的殉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和张汤约定一起去谢罪,到了皇上面前,张汤想到只有丞相必须四季巡视陵园,他应当谢罪,与我张汤没关系,因而不肯谢罪。丞相谢罪后,皇上派御史查办这件事。张汤想按律判处丞相明知故纵的罪过,丞相为此事深感忧虑。丞相手下的三个长史都讨厌张汤,想要陷害他。

  起初,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他熟读《春秋》。庄助托人向皇上推荐朱买臣,因为朱买臣熟悉《楚辞》的缘故,他和庄助都得到皇上的宠幸,从侍中升为太中大夫,权倾朝野。而当时张汤只是小官,在朱买臣等人面前跪着听候差遣。不久后,张汤做了廷尉,办理淮南王案件,张汤排挤庄助,朱买臣心里当然会怨恨张汤。等到张汤做了御史大夫,朱买臣由会稽太守迁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几年后,他因犯法被免官,暂任长史之职,去拜见张汤,张汤坐在椅子上接见朱买臣,他手下丞、史一类的下属也不以礼相待。朱买臣是楚地士人,为此深深怨恨张汤,常想将他置于死地。王朝是齐地人,凭着擅长儒术而当上了右内史。边通,学习了纵横家的思想,是个性格强悍的人。他做官两次做到了济南王的丞相。过去他们都比张汤的官大,不久后丢了官,暂任长史之职,对张汤行跪拜之礼。张汤多次兼任丞相之职,知道这三个长史原本地位很高,就常常凌辱压制他们。因此这三位长史合谋后,对庄青翟说:“开始张汤与你约好一起向皇上谢罪,随即就出卖了你;现在又想用宗庙之事控告你,这是想取代你的位子。我们知道张汤的短处。”于是就派属下逮捕并审问张汤的亲信田信等人,说张汤在将要向皇上奏请政事前,会预先走漏消息给田信,然后田信囤积物资,发财致富,与张汤分赃,还有其他坏事。

  皇上听说了一些有关此事的供辞,便对张汤说:“我想做的事,有商人会预先知道此事,囤积那些货物,好像是有人将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啊。”张汤不谢罪,却假装惊讶道:“一定是有人这么做了。”这时减宣也上奏了张汤和鲁谒居的违法之事。天子果然认为张汤心怀奸诈,当面欺骗君王,便派了八批使者按照记录在案的罪证与张汤对质。张汤自己说没有犯过这些错,不服。于是皇上派赵禹去审问张汤。赵禹去后,责备张汤:“皇上怎么会不了解情况呢?你办理案件的时候,被诛灭全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揭发你的罪状都有证据,天子对你的案子很为难,想让你自己设法解决,你又何必对证答辩呢?”张汤就写信谢罪道:“张汤没有立下尺寸之功,当初只做到文书小吏,陛下您宠幸我,让我位列三公,我无法推卸罪责,然而设计陷害张汤的是三位长史。”张汤于是自杀了。

  张汤死后,全部家产不超过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禄与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张汤的兄弟和儿子们想要厚葬张汤,张汤的母亲说:“张汤身为天子的大臣,被恶言诬告而死,还厚葬什么!”于是就用牛车拉着棺材,连外椁都没有。天子听说了这件事后,说:“不是这样的母亲,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于是穷究此案,诛杀了这三个长史。丞相庄青翟也自杀了。田信获释。皇上怜惜张汤,渐渐地提拔他的儿子张安世。

  赵禹中途被罢官,不久后又当了廷尉。起初条侯周亚夫认为赵禹残酷毒辣,不肯重用他。待到赵禹官至少府,地位便与九卿并列。赵禹做事严酷急切,到他晚年时,政事越来越多,官吏们多致力于施行严刑酷法,而赵禹却变得执法轻缓,被称为有平和之风。王温舒等人是后起的官员,执法比赵禹更严酷。赵禹因为年老,改任燕国丞相。几年后,因昏乱背逆之罪被免官,在张汤死后十多年,老死在家里。

  义纵是河东人。他在年少时,曾与张次公一起抢劫,并结为强盗团伙。义纵有一个姐姐叫义姁,凭着医术获得太后的宠幸。王太后问义姁:“你有儿子或是兄弟在做官吗?”义纵的姐姐说:“有个弟弟,没有品行,不能当官。”王太后就告诉皇上,皇上任命义姁的弟弟义纵做中郎,后来又改任为上党郡某县的县令。义纵执法严酷,缺少宽容,因此县里没有积压的公事,他被推举为施政第一名。后来又改任长陵和长安的县令,他依法处理政事,不避权贵与皇亲。因为逮捕审讯了太后的外孙,也就是修成君的儿子仲,皇上认为他很能干,被任为河内都尉。他到任后就将当地豪强穰氏之流灭族,使河内出现路不拾遗的局面。张次公也做了郎官,凭着他的勇敢强悍从军,因为敢于深入敌军作战,立下军功,被封为岸头侯。

  甯成闲居在家时,皇帝想让他做郡守。御史大夫公孙弘说道:“我在山东做小官的时候,甯成担任济南都尉,他处理政事就像狼牧羊一样凶。不可以让甯成来治理百姓。”皇上就任命甯成做关都尉。一年多后,关东各郡国的官吏察看郡国中往来关口的人,都扬言道:“宁肯看到哺乳幼崽的母虎,也不要碰到甯成发怒。”义纵从河内调任为南阳太守,听说甯成闲居南阳家中,等到义纵到了南阳关口,甯成尾随身后,侧着身子迎送他,但义纵盛气凌人,没有以礼相待。到了郡府后,义纵就追究甯氏家族的罪行,完全打击了有罪的甯氏家族。甯成也被判有罪,至于豪门中孔姓和暴姓之流都逃亡了,南阳的官吏、百姓都畏手畏脚,不敢做错事。平氏县的朱强、杜衍、杜周都是义纵的得力下属,他们被重用,升为廷史。此时汉朝军队多次从定襄出兵征讨匈奴,定襄民不聊生,朝廷于是调派义纵担任定襄太守。义纵到任后,搞突然袭击,抽查出定襄狱中重罪轻判的犯人有二百多人,以及他们的宾客、兄弟私下探监的也有二百多人。义纵将他们全部逮捕起来治罪,罪名是“为死罪解脱”。这天总共死了四百多人。自此之后,郡中人都不寒而栗,刁猾的人辅佐官吏治理政事。

  这时赵禹、张汤都因执法严酷而位列九卿了,但他们施政还算宽松,刑罚是辅助法律行事,而义纵施政却残酷凶狠。后来恰逢五铢钱和白金起用,奸民乘机耍诈,京城尤其严重,朝廷就任命义纵为右内史,王温舒当中尉。王温舒最为凶恶,他做事若不预先让义纵知道,义纵必会施展个人义气凌辱他,坏他的事。他施政时杀的人很多,但是非但没有多少成果,反而奸邪的事越来越多,因而皇上特派的官吏开始出现了。官吏施政以斩杀和抓人为主要任务,阎奉因为凶恶而被任用。义纵廉洁,他仿效郅都施政。皇上巡行鼎湖,病了好久,病好后突然驾幸甘泉宫,所行的沿途道路多半没有修好,皇上发怒道:“义纵是认为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吗?”于是心中怨恨义纵。到了冬天,杨可正受命处理征税案件,义纵以为这样做会给百姓造成困扰,便部署官吏捉拿那些替杨可办案的人。天子听说了这件事后,派杜式去处理,将义纵的做法定义为废弃了敬君之礼,破坏了天子之事,将义纵在闹市中处死并暴尸街头。一年后,张汤也死了。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少时以盗墓为生。后来补任县里的亭长,多次被免职。后来做了个小官,因善于办案而升为廷史。他侍奉张汤,升为御史。他督查拘捕盗贼,杀伤了很多盗贼,渐渐升为广平都尉。他选拔郡中豪放勇敢有能力的十多个人做他的下属,让他们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他掌握他们每个人的私密的重大罪行,从而放手去让他们督察拘捕盗贼。如果谁能捕获王温舒想抓的盗贼而使他很满意,此人即便有百种罪恶也不会惩治他;若是有所避讳,就依据他掌握的罪行杀了他,甚至将其灭族。因为这个缘故,齐地、赵地乡间的盗贼都不敢接近广平郡,广平郡有了路不拾遗的好名声。皇上听说后,将其升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以前在广平的时候,对河内的豪强奸猾的人家完全熟悉,等到他到河内,九月份就上任了。他命令郡府准备五十匹私马,在河内到长安这段路上设置了驿站,部署手下官吏就像在广平时一样,逮捕郡中豪强奸猾的人,郡中豪强奸猾的人互相牵连犯罪的有一千多家。王温舒上书请求皇上将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家产全部没收以抵偿从前所得的赃物。奏书送走没过两三日,就得到天子可以执行的批复。处决犯人竟至于流血十多里。河内百姓都觉得王温舒的奏书奇怪,实在神速。十二月结束了,郡中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在夜间行走,郊野没有因盗贼引起狗吠的情况发生。那些没抓到的少数罪犯,都逃到了附近的郡国,待到把他们追捕回来,正赶上春天到了,王温舒跺脚感叹道:“唉!如果冬季再延长一个月,我就办完事了。”他喜欢杀戮、施威及不爱惜人命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天子听说后,认为他有才能,将其升为中尉。他施政的方法仍是与在河内时一样,调来那些著名的奸恶狡猾的官吏共事,河内有杨皆、麻戊,关中有杨赣、成

信等人。因为义纵是内史,王温舒对他有所惧怕,因此还不敢恣意施行酷政。等到义纵死了,张汤败灭之后,王温舒改任廷尉,尹齐做中尉。

  尹齐是东郡茌平人。他从文书小吏逐渐升为御史。他侍奉张汤,张汤多次夸他廉洁勇敢,派他督察拘捕盗贼,他杀犯人不避权贵和皇亲。尹齐升为关内都尉,名声超过甯成。皇上觉得他有才能,将其升为中尉,而官吏和百姓的生活更为困苦不堪。尹齐为人木讷,不讲究礼仪,强悍凶恶的官吏销声匿迹,而善良的官员又不能有效地处理好政事,因此政事多半废弛,尹齐被判了罪。皇上又调任王温舒为中尉,而杨仆凭借执法严酷当了主爵都尉。

  杨仆是宜阳人。他以千夫的身份当上了小官。河南太守考察并推荐官吏时,觉得他有才能,便将其升为御史,派往关东督察拘捕盗贼。他施政仿效尹齐,被认为作风果敢而凶猛。他逐渐升到主爵都尉,位列九卿。皇上觉得他有贤能。在平定南越反叛时,他被任命为楼船将军,因立下军功,被封为将梁侯。后来他被荀彘捆缚而受辱。过了很久,他病死了。

  而王温舒又当了中尉,他为人不讲究礼仪,在朝廷上昏聩糊涂,不善言谈,等到他当了中尉以后才心情开朗。他督察拘捕盗贼,加上原本就熟悉关中习俗,熟悉当地豪强以及凶恶的官吏,所以当地豪强和凶恶官吏都愿意给他卖命,为他献计。官吏严苛督察,盗贼和凶恶的官吏就用投书检举箱的办法,收买告发检举奸恶的情报,设置伯格长一职,负责督察奸邪之人及盗贼。

  王温舒为人爱谄媚,善于巴结有权势的人;若是遇到没有权势的人,他对待人家就像对待奴仆一样。那些有权势的人家,即便奸邪的事堆积如山,他也不去触碰。无权势的人家,即便是高贵的皇亲,他也一定会去欺凌。他玩弄法律,巧言诋毁奸猾的平民,胁迫大的豪强。他做中尉时就这样施政,对于奸猾的人,必会穷究其罪,他们大多数人都烂死狱中,定罪的没有一个人能出狱。他的得力助手像是戴着人的帽子的猛虎。于是在中尉管辖范围里的中等以下的奸人,都服服帖帖的,有权势的人都替他传扬名声,称赞他的治绩好。他治理了几年后,他的下属多因有权力而富有。

  王温舒征讨东越回来后,一次廷议时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罪而被判罪免官。此时,天子正想筑造通天台,还没找到人主持这件事,王温舒请求考核中尉属下退役的士兵,找到了几万人可以去参加劳动。皇上很高兴,便任命他做少府,又改任右内史,他施政同从前一样,奸邪的事稍稍有所禁。后来他犯法被免官,不久后又被任命为右辅,代理中尉之职,他依旧同以前一样施政。

  一年多后,恰逢征讨大宛的军队出发,皇上下令征召豪强官吏,王温舒把他的下属华成藏了起来。等到有人揭发王温舒接受在额骑兵的赃款以及其他坏事,他犯下的罪行重到能被灭族的地步,他就自杀了。当时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姻亲的家庭,各自都因为犯了其他罪行而被灭族。光禄徐自为说道:“可悲啊,古代有灭三族的,而王温舒所犯的罪竟至于同时诛灭五族!”

  王温舒死的时候,他的家产累积有一千金。好多年后,尹齐也在担任淮阳都尉时病死,他的家产不足五十金。他在淮阳时杀了很多人,等到他死了,仇家们想烧他的尸体,他的家人只好偷偷地将他的尸体运回去安葬。

  自从王温舒等人用凶恶的手段施政后,他以后的郡守、都尉、诸侯和二千石级的官员的施政办法大都仿效王温舒,然而官吏、百姓却更为轻易地犯法,盗贼也越来越多。南阳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地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这类人。大团伙多达数千人,擅自取名号,攻打城邑,抢走武器库中的兵器,放走判死罪的犯人,把郡太守、都尉捆起来侮辱,杀死二千石级的官员,发布檄文催促各县为他们准备饭食;小团伙有几百人,抢劫的乡村数都数不过来。于是皇上开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长史剿灭他们。但还是无法制止他们,就派光禄大夫范昆、各位辅都尉和原九卿张德等人,穿着刺绣的朝服,拿着虎符,发兵攻击他们,大团伙中被杀头的竟多达一万多人,此外还按照法律杀死那些供给作乱者饮食的人。这件事诛连了好几个郡,被杀头的多达数千人。几年后,才抓到他们的大首领。然而走散的士卒逃跑后又聚集成团伙,倚仗着占据了险要的山川而兴风作浪,他们总是群居,朝廷对他们无可奈何。是故朝廷颁行“沉命法”,说群盗产生没有察觉,或察觉后却没有捕捉到规定数额的二千石级以下的小官吏,凡主管此事的都要被处死。自此以后,小官吏们怕被诛杀,纵使有盗贼也不敢上报,害怕抓不到,若是犯法被判刑又会连累上级官府,上级官府也不让他们上报。所以盗贼更多,上下互相隐瞒,玩弄法律,逃避制裁。

  减宣是杨县人,因为做佐史时有贤能,被调去河东太守府任职。大将军卫青派人去河东买马,看到减宣有贤能,便向皇上推荐他,他就被征召到京城做大厩丞。他为官公正,渐渐升为御史和中丞。皇上派他主持主父偃与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隐晦的法律条文深加诋毁,所以杀了很多人,他被赞为敢于处理疑难案件。他多次被免官又多次被重新起用,做御史及中丞差不多有二十年。王温舒被免去中尉之职时,减宣担任左内史。他管理米和盐的事,事情无论大小他都要亲自经手,自己部署县中各个具体部门的财产和器物,县令和县丞也不能擅自改动他的决定,他甚至用重法来管制下属。他当官好多年,其他各郡都只是办好了一些小事而已,唯独减宣能由小事办到大事,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加以推广他的方法,当然他的方法难以被当成常法。他中途被罢官,后来又担任右扶风,因为怨恨他的下属成信,所以在成信逃走藏于上林苑时,减宣派郿县的县令杀死成信。官吏和士卒们射杀成信的时候,却射中了上林苑的门,减宣被交给法官判罪,被认为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判为灭族,之后减宣就自杀了。而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阳杜衍人。义纵做南阳太守的时候,将杜周视为得力助手,举荐他做廷尉史。他侍奉张汤,张汤多次向皇上说他有贤能,于是他官升御史。朝廷派他去调查边境士卒逃亡的事,他处死了很多人。他的上奏符合皇上的心意,于是被任用,与减宣交相接替,轮流担任中丞十多年。

  杜周施政的手段与减宣相近,但是他处事慎重,决断迟缓,他表面上宽松,实际上用法深刻切骨。减宣做左内史,杜周当廷尉,他施政仿效张汤,善于揣测皇上的心意。皇上看不上的,他就趁机陷害;皇上想宽释的,他就将其长期囚禁待审,暗中调查冤情。有门客责备杜周道:“您要为皇上公平断案,却不遵循三尺法律,而是专以皇上的意旨来断案。难道法官本来就应当这样吗?”杜周说道:“三尺法律是如何产生的?从前的国君觉得对的就写成法律,后来的国君觉得对的就记载为法令。适合当时情况的就是对的,何必要遵循古法呢?”

  等到杜周担任廷尉,皇上让他办的案子也越来越多了。被拘捕的二千石级的官员,有新秀有老官,牵连的不少于一百人。郡国官吏和上级官府送交给廷尉办的案件,一年里多达一千多个。每个奏章上所报的案子,大案要牵连有关证人几百人,小案也要逮捕几十人;这些人来京城,远的要走几千里,近的也有数百里。案犯被押到京城会审的时候,官吏就要求犯人像奏章中描写的那样来招供,如有不服,就用刑具拷打定案。当时人们只要听到逮捕人的消息,都逃走藏起来。案件拖得久的,甚至几经赦免,十多年后还会被指控,大多数都被诬陷为大逆不道以上的罪名。廷尉还有中都官奉诏办案所捕的人多达六七万,下属所捕的人又要增加十多万。

  杜周中途被免官,后来担任执金吾,追捕盗贼,逮捕查办桑弘羊以及卫皇后兄弟的儿子,执法严酷,天子觉得他尽职而又无私,升任他为御史大夫。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担任河内太守和河南太守。他执政残暴酷烈的程度比王温舒等人更严重。杜周开始当廷史的时候,只有一匹马,而且配备也不齐全;到了他长期当官,位列三公的时候,子孙都做了高官,家产积累多达好几万。

  太史公说:从郅都到杜周这十个人,都以施政严酷暴烈而闻名。可是郅都刚烈正直,能引援是非,争着做对国家有益的大事。张汤因为懂得君王的心思而投其所好,皇上则与他上下配合,当时也多次辩论天下大事的得失,国家靠他而得益。赵禹常会依据法律坚持正义。杜周则阿谀奉承,以少说话为原则。自从张汤死后,法网严密,办案多靠严酷诋毁,政事逐渐败坏荒废。九卿碌碌无为,只求护住官位,他们防止犯错尚且不及,哪有时间去研究法律之外的事呢?然而这十个人中,那些廉洁的完全可以做人们的表率,那些污浊的完全可以做人们的鉴戒,他们出谋划策,教导百姓,禁止奸邪,一切作为都斯文有礼,且恩威并施。执法虽严,但与他们的职务相称。至于蜀郡太守冯当凶暴摧残百姓,广汉郡李贞擅自肢解人,东郡弥仆锯断人的脖子,天水郡骆璧逼人招供定案,河东郡褚广胡乱杀人,京兆的无忌、冯翊的殷周之凶狠如蛇、鹰,水衡都尉阎奉拷打犯人,逼着犯人出钱请托,哪里值得说!哪里值得说!

  韩非子说:“儒生以文章来破坏法度,而游侠靠着武力违犯禁令。”韩非子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讽,但儒生却多被世人称道。至于用权术谋取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他的君主,功名都被写在史书里,本就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季次、原宪,他们是平民百姓,他们用功读书,怀着特异的君子的品德,行为不与当代俗人苟合,世人也嘲笑他们。因此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的草屋里,穿粗布衣服,连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有四百多年了,而他们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谨记他们的志向。现在的游侠的行为虽然不遵循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必然守信用,做事必然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事必定会怀着诚意去做,肯牺牲生命去救人于危难之中。就算已历经了生死存亡的考验,也不夸耀自己的能耐,同时也不羞于炫耀自己的功德,大概这是他们非常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何况危急的事,是人们常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米仓时遇到了危急情况,伊尹曾背着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于傅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夷吾曾戴过脚镣手铐,百里奚曾喂牛当奴隶,孔子曾在匡地被囚禁,在陈地、葵地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道的仁人,这样的人尚且遭遇这些灾祸,何况是才能中等而又生逢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祸怎么能说得完呢?

  世人有这种说法:“何必知道是否仁义,已经享有利益的就是有道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耻,竟会饿死在首阳山,可文王、武王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损王者的声誉。盗跖、庄蹻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羽却不断称颂他们的道义。由此可见,“偷衣带钩的人被杀头,窃取国家政权的人却被封侯,受封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不假。

  现在拘泥于所学的人,有的死死守着狭隘之理,长久地孤立于世,哪能比得上降低标准去迁就世俗,随世俗沉浮而猎取声名的人呢?而平民百姓,看重取舍皆符合道义、能实现承诺的美德,不远千里去追随道义,冒死为道义而不恋尘世,这也是他们比别人强的地方,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因此读书人困窘的时候愿意将命托付给他们,这不就是人们所谓的贤能与豪侠中间的人物吗?如果真能让民间的游侠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大小及能力高低,比较对当今社会的贡献,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总之,从以功效来表现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义举又怎能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的事迹都湮没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因为是国君的亲属,靠着有封国及身为卿相的富贵,招揽天下贤才,在各诸侯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好比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洪亮,而人们却听得更清楚,因为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民间侠客,修养品行,砥砺名节,好名传遍天下,没有不称赞他们的贤德的,是因为他们能办好世人难以办好的事情。然而儒家和墨家都对他们加以排斥,不把他们的事迹记载在文献里。秦朝以前的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湮没无闻,我很遗憾。据我听到的,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他们虽然时常触犯汉朝的律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皆符合道义,廉洁而退让,有值得称赞之处。他们的名声并非是没有根据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凭空附和他们的。至于结成帮派的流氓勾结起来,倚仗钱财奴役穷人,凭借暴力欺凌孤弱的人,放纵欲望,只求自己快乐,游侠认为这是可耻的。我悲哀世俗之人不能明白其中的真意,却误把朱家、郭解等人与那些暴徒视为同类,一并加以耻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同时代。鲁国人都以儒学传世,而朱家却因为行侠而闻名。他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数以百计,其余被救的普通人更是说都说不完。但他始终没有夸耀自己的本事,不因他对别人有恩而沾沾自喜,唯恐再见到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恩惠的人。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都是先从贫贱的人家开始。他家里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破烂烂,每顿饭只有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牛拉的小车。他一心救别人于危难之中,胜过为自己办事。他曾暗中帮助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等到季布地位尊贵后,他却终身不肯见季布。从函谷关以东,没有人们不伸长脖子盼着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行侠而闻名,他喜爱剑术,像服侍父亲那样服侍朱家,他觉得自己的操行不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现了剧孟。洛阳人靠做买卖为生,而剧孟凭着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的时候,条侯周亚夫担任太尉,乘坐着驿站快车将到洛阳时,找到剧孟,高兴地说道:“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找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做不成事的。”天下动乱,宰相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对等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体上类似朱家,而他喜欢博棋,他所玩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当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方奔来送丧的人,大概能坐满上千辆车。等到剧孟去世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剩下。而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行侠而闻名于江、淮一带。

  这时,济南瞯姓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举而闻名。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些人全都杀了。从那以后,类似的代郡白姓人家、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都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相面的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因行侠,在孝文帝时被杀。郭解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年少时残忍毒辣,心中愤慨不快的时候,亲手杀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为朋友报仇,藏匿逃犯而抢劫犯案,没事的时候就私铸钱币、盗墓,他所做的不法活动数不胜数。但却总被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之时常能脱身,或是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岁数大了,就改变节操,检点自己,以德报怨,施舍别人的多,而且抱怨别人的少。而他自己也越来越喜欢行侠仗义。已经救了别人性命,却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不过其内心仍然凶残狠毒,还像以前一样会突然为小事而发作行凶。当时有些少年人仰慕他的行为,也常替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仗着郭解的势力,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如果人家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就强行灌酒。那人生气,拔刀刺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然后就逃跑了。郭解姐姐怒道:“凭着弟弟翁伯的信义,有人杀了我的儿子,却捉不到凶手。”于是她把儿子的尸体扔在道上,不埋葬,想借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到凶手的去处。凶手走投无路,自己回来把实情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原本应该,是我们家的孩子无理。”于是放走了凶手,把罪责归于他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说了这件事后,都称赞郭解的义举,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时,人们都躲着他,只有一个人叉开双腿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便派人去询问他的姓名。郭解有个门客因为不满那人对郭解的态度而要杀那个人,郭解说:“我住在家乡,竟至于不受人尊敬,这是我自己德行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暗中嘱咐尉史:“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免除他的差役。”以后每到服役时,多次轮到这个人,县吏都没让他去。他觉得奇怪,便问县吏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他摆脱了差役。于是,他就袒衣露体去找郭解谢罪。少年们听说后,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阳人中有人相互结仇,城中从中斡旋的贤人豪杰数以十计,双方始终不听劝解。有门客来拜见郭解。郭解连夜会见结仇的人家,双方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心存委屈地听从了郭解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结仇的人家说:“我听说洛阳有很多人为你们调解,你们大都不肯接受。如今幸而你们听从了我的劝告,但我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夺取人家城中贤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连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还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话,等我离开后,让洛阳的豪杰再从中调解,你们听他们的。”

  郭解为人恭敬,不敢乘车进入县衙门。他去附近郡国替人办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各方满意,然后才敢吃人家的酒饭。因此大家都非常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的少年及附近县的贤人豪杰,半夜登门拜访郭解的常有十多辆车,请求将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去供养。

  等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把各郡国的富豪迁去茂陵,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迁移名单上有郭解的名字,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徙。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说话:“郭解家贫,不够迁移的标准。”皇上说:“一个平民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得将军替他说话,可见他家不穷。”于是郭解家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了给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轵县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掾,是他向上举荐迁徙郭解的。于是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掾的头。从此杨家和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徙到关中,关中的贤士豪杰无论从前是否了解郭解,如今听说了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好。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从不骑马。后来又杀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在宫门下把告状的杀了。皇上听说后,就下令捉拿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及其他家属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去临晋。临晋人籍少公本来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去找他,顺便请求他帮助自己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辗转来到太原,他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所到之处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捕郭解,追踪查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自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后,官吏才抓到郭解,并深究他的罪行,发现某些人被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免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位儒生陪同使者闲坐,郭解的门客称赞郭解,儒生说:“郭解专爱作奸犯科,怎能称得上是贤人呢?”郭解的门客听到这话,就把这个儒生杀了,割断他的舌头。官吏拿这件事责问郭解,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是谁杀了人。杀人的人始终无影无踪,不知道是谁。官吏上奏皇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任意行侠,玩弄权术,因为小事而发作杀人,郭解虽然不知道,但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了人还严重。该判郭解大逆无道之罪。”于是就诛杀了郭解全族。

  自此以后,行侠的人非常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但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的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儿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恭谨谦让的君子风度。至于北道的姚氏,西道的杜氏众人,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流,这些人都是活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说呢!这都是过去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的相貌赶不上一般人,语言也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的人,无论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人,都仰慕他的名声,自称为侠的都标榜郭解并引以为荣。俗话说:“人可用荣誉名声当容貌,难道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孔子说:“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六艺’的作用是相同的。《礼》用来规范人的生活方式,《乐》用来促进人们和睦融洽,《书》用来记述古代事迹和典章制度,《诗》用来抒情达意,《易》用来明辨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春秋》用来阐明微言大义、衡量是非曲直。”太史公说:世上的道理恢宏无边,难道不伟大吗!言谈话语如果能稍微切中事理,也能排解不少纠纷。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上门女婿。身高不足七尺,滑稽善辩,屡次出使诸侯各国,从未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的时候,喜欢说隐语,又常彻夜宴饮,荒淫无度,沉溺于饮酒之中,不理朝政,将政事全部委托给卿大夫。文武百官也都荒淫放纵,各诸侯国都来侵犯齐国,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齐王的左右近臣却都不敢进谏。淳于髡便用隐语规劝讽谏齐威王,他说:“国都有一只大鸟,落在大王的庭院,三年不飞又不叫,大王您知道这只鸟是怎么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就罢了,一飞就直冲云霄;不叫便罢了,一叫就使人惊异。”于是威王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县长都来入朝奏事,奖赏一人,诛杀一人,又鼓励将士们御敌,各诸侯十分震惊,都把侵占的土地还给齐国了。齐国的声威竟持续达三十六年。这些话都记载在《田完世家》里。

  齐威王八年,楚国派大军侵犯齐国。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搬救兵,让他带着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见后仰天大笑,把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齐王说:“先生是嫌礼物太少吗?”淳于髡说:“我哪里敢!”齐王说:“那你在笑什么呢?”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面来时,看到路旁有个祭祀田神的人,拿着一只猪蹄、一杯酒,祈祷道:‘贫瘠旱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低洼水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五谷丰登,米粮满仓。’我看到他拿的祭品非常少,而他所祈求的东西却那么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把礼物增加到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对、驷马车一百辆。淳于髡告辞起程,来到赵国。赵王拨给他精兵十万、裹有皮革的战车一千辆。楚将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夜撤兵而去。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设下酒宴,召见淳于髡,要赐给他酒喝。问他道:“先生喝多少酒才会醉?”淳于髡答:“我喝一斗也能醉,喝一石也能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能醉了,怎么能喝下一石呢?能说给我听听这其中的道理吗?”淳于髡说:“得到大王当面的赏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背后,我喝酒时心惊胆战、低头伏地,喝不了一斗就能醉了。如果父母请贵客到家里来,我挽起袖子,曲身跪坐,奉酒敬客人,客人时不时赏我残酒,我多次举杯敬酒,喝不了两斗就醉了。假如朋友交游,好久没见面,忽然相见了,高兴地讲起往昔之事,各自倾吐衷肠,大概喝个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亲们的聚会,男女混坐,互相敬酒,没有时间所限,又玩六博、投壶之类的游戏,呼朋唤友,互邀成对,男女握手言欢也不会被罚,眉目传情没有禁忌,面前有坠落的耳环,背后有遗失的发簪,在这样的时刻,我是最开心的,喝上八斗酒,也不过只有两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喝光了,把残酒剩菜归并到一起,大家靠着坐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子和木屐混在一起,杯盘狼藉,堂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主人单单把我留下,而送走其他客人,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然解开,微微闻到阵阵香味,这时我心中最为欢畅,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急生乱,乐极生悲。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这番话就是说,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走极端,到了极点就会衰败。淳于髡用这些话来婉转地劝说齐威王。齐王说:“好。”于是,就停止了彻夜长欢,并任命淳于髡当接待诸侯宾客的主客官员。齐王宗室摆设酒宴,淳于髡常常在旁作陪。

  淳于髡之后一百多年,楚国有优孟。

  优孟原本是楚国的歌舞艺人。他身高八尺,能言善辩,时常用说笑的方式委婉地劝谏楚王。楚庄王有一匹喜爱的马,就派人给它穿上华丽的绣花衣服,安置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没有帷帐的床上,用枣脯来喂它。马因为得了肥胖病而死,庄王让群臣给马办丧事,准备用棺椁盛殓,按大夫的葬礼来埋死马。身边的大臣争论此事,觉得不可以这么做。庄王下令道:“有谁胆敢为葬马的事来进谏,就罪当处死。”优孟听说此事后,走进殿门仰天大哭。庄王吃惊,而后问他哭的原因。优孟说:“马是大王所爱的马,就凭堂堂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什么要求办不到,却用大夫的葬礼来埋葬它,太薄待它了,请用埋葬君主的礼仪来埋葬它。”庄王说:“那该怎么办呢?”优孟回答道:“我请求用雕有花纹的美玉为它做棺材,用质地好的梓木为它做套材,用楩、枫、豫、樟等名贵木材为它做护棺的提凑,派士兵为它挖掘墓穴,派老人儿童为它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使臣在前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臣在后护卫,为它立祠,用猪牛羊祭祀,拨万户大邑来供奉它。诸侯听说这件事后,就都知道大王把人看得很轻贱而把马看得很贵重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那我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请大王准许我用对待六畜的办法来埋葬它:在地上堆个土灶做外椁,用大铜锅做棺材,拿姜枣来调味,再加入香料来解腥,用稻米当祭品,用火光当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子里。”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不让天下人长久地传扬这件事。

  楚国的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一位贤人,便善待他。孙叔敖病重临终前,叮嘱他的儿子:“我死后,你一定会很贫困。到那时你就去找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后,孙叔敖的儿子果然贫困,靠卖柴谋生。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优孟,就对他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我父亲临终前,曾嘱咐我贫困时去拜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去远方。”随即他就缝制了孙叔敖曾穿戴的衣服帽子开始穿戴,并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一年多后,模仿得极像孙叔敖,连楚庄王和他身边的大臣都分辨不出来。楚庄王摆下酒宴,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庄王大吃一惊,还以为孙叔敖复活了,于是想要让优孟做楚相。优孟说:“请允许我回家后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后再来担任楚相。”庄王答应了。三天后,优孟再来。庄王问:“你妻子怎么说?”优孟说:“我妻子说千万别做,楚相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做楚相,忠诚廉洁地在楚国施政,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孙叔敖死了,他的儿子竟没有立锥之地,穷到每天靠打柴为生。如果要像孙叔敖那样,还不如自杀。”接着优孟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难以得到食物。奋起出外做官,自身贪婪卑鄙的,积有余财,不顾羞耻。自己死后虽然家室富足,但又怕贪赃枉法,为非作歹犯下大罪,自己被处死,家室也遭诛灭。哪能做贪官呢?想要做清官,奉公守法,忠于职守,到死都不敢为非作歹。唉,又哪能做清官呢?像楚相孙叔敖,一生廉洁至死,现在妻儿老小竟然贫困到靠打柴糊口。实在不值得做清官啊!”于是,庄王向优孟致歉,当即召见了孙叔敖的儿子,封给他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以供奉祭祀孙叔敖。自此后,传了十代也没有断绝。优孟的这种智慧,可以说是适得其宜,抓住了发挥的时机。

  优孟之后二百多年,秦国有优旃。

  优旃是秦国的一位个子非常矮的歌舞艺人。他擅长讲笑话,然而都能契合大道理。秦始皇时,宫中摆下酒宴,正值下雨天,殿阶下持盾站岗的卫士全都淋着雨,受着风寒。优旃看见后十分可怜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休息么?”卫士们都说:“非常想。”优旃说:“如果我喊你们,你们要赶快答应我。”过了一会儿,臣子们在殿上向秦始皇敬酒,高呼万岁。优旃靠近栏杆大喊道:“殿阶下持盾的卫士!”卫士答道:“有。”优旃说:“虽然你们长得高大,但有什么好处?只能站在雨中淋着。我虽然生得矮小,却有幸在这儿休息。”于是,秦始皇下令卫士分两半值班,轮流接替。

  秦始皇曾计划要扩大苑囿,向东扩张到函谷关,西至雍县和陈仓。优旃说:“好。多多养些禽兽在里面,若是敌人从东方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顶他们就行了。”秦始皇听完这话,便停止了扩大猎场的计划。

  秦二世即位,又想用油漆涂城墙。优旃说:“好。即使皇上不讲,我本来也要请您这么做的。漆城墙虽然对百姓没什么好处,但很美呀!城墙漆得油光铮亮的,敌人来了也爬不上来。要想做成这件事,涂漆倒是很容易的,但难办的是要建一所大房子,然后把漆过的城墙搁进房子里,使城墙阴干。”于是二世笑了起来,因而这个计划也取消了。不久,二世被杀死,优旃归顺汉朝,几年后去世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因而齐威王横行天下。优孟摇头歌唱,因而打柴为生的人得到封地。优旃靠近栏杆大声一喊,阶下持盾卫士因而得以减半轮值。这些事迹难道不都是伟大而值得颂扬的么!

  老子说:“太平盛世到了极点,虽然邻近的国家互相能望见,鸡鸣狗吠之声互相能听到,但各国人民却都觉得自家的饮食最甘美,自己的衣服最漂亮,安于本地的习俗,乐于自己所从事的行业,直到年老死亡也不互相往来。”到了近代,如果还要按这一套行事,那除非堵住人民的耳目,否则几乎是无法施行的。

  太史公说:神农氏以前的事,我不了解。至于像《诗》《书》所记载的虞舜、夏朝以来的情况,则是人们的耳目总要极享声乐美色之好,嘴巴总想尝尽各种肉食的美味,身体安于闲适快乐的环境,心里又夸耀着拥有权势、才华的光荣。统治者用这种风气浸染百姓已经有很久了,即便用老子的那些妙论挨家挨户地去劝导,也终究不能感化谁。因此,最好的办法是顺应他们,其次是因势利导,然后是加以教诲,再加以整顿约束,最坏的办法是与民争利。

  山西盛产木材、竹子、谷子、苎麻、牦牛尾、玉石;山东盛产鱼、盐、漆、丝、声乐美女;江南出产楠木、梓木、生姜、桂花、金、锡、铅、朱砂、犀牛、玳瑁、珠玑、象牙兽皮;龙门、碣石以北地区盛产马、牛、羊、毡裘、筋角;铜和铁则分布在千里之内,矿山到处都是,有如星罗棋布。这就是各地物产分布的大概情况,都是中国百姓所喜好的,俗话说的穿着、饮食、养生、送葬的物品。所以,人们要靠农民种地来取得食物,要靠虞人上山开采、渔夫下水捕捉来获得物品,要靠工匠制造器具,要靠商人流通货物。这难道还要官府发布政令,教化征召百姓限期集会吗?人们都各自施展才能,竭尽力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货物低价时就到别处求得高价出售,货物高价时就到外地求得低价购进。人们各自努力从事自己的本业,乐于做自己的工作,就像水往低处流那样,日夜没有休止的时候,不用征召便会自动前来,不用强求民众便会生产。这难道不是符合规律、顺应自然的证明吗?

  《周书》上说:“农民不种地会使粮食缺乏;工匠不制造会使器具缺少;商人不做买卖,会使吃的、用的和金钱这三种宝物无法流通;虞人不开发山泽会造成资源短缺。”财物匮少了,就无法进一步开发山林水泽。农、工、商、虞是人民穿衣吃饭的来源。源大则富裕,源小则贫困;来源大了,上可以使国家富强,下可以让家庭富足。贫穷或是富裕的机会,没有谁能剥夺或是施予,但聪明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往往贫穷不足。所以姜太公被封在营丘时,本来那里多是盐碱地,少有人烟,于是姜太公便鼓励妇女去纺织刺绣,竭力提倡工艺技巧,又吩咐人们把鱼类、海盐贩运到其他地区,结果别国的百姓和财物纷纷流入齐国,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像车辐那样聚集齐国。所以,齐国能生产冠带、衣履供天下所用,而东海、泰山之间的各路诸侯都整理好衣服去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中道衰落,管仲重修姜太公的事业,设立了管理财政的九个官府,使得齐桓公得以称霸,数次以霸主身份会合诸侯,匡正天下政治;而管仲本人也得到三归台,虽然他的官位只是陪臣,却比各诸侯还富有。自此后,齐国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宣王统治时期。

  所以说:“粮仓充盈了,人们就会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人们就会知道荣辱。”礼生于富,而废于贫。所以君子富有了,就喜欢做好事;小人富有了,就会随心所欲地去做他能做的事。江水深,鱼儿就在此处生存;山林深,野兽就在此处藏身;人富有了,仁义就会依附于他。富有者得势时更加显赫,失势时,他的门客也无处容身,所以心情不快。在夷狄那里,这种情况更是显著。俗语道:“家里有钱的人,不会因犯法而受刑死于闹市。”这话不是空的。所以说:“天下人熙熙攘攘来往穿梭,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那些有千辆兵车的天子、有万户封地的诸侯、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害怕贫穷,更何况编入户口册里的普通老百姓呢!

  过去越王句践在会稽山之上被围困,就任用范蠡、计然。计然说:“知道快打仗了,就要做好打仗的准备;了解货物何时为人所需,才算懂得商品。善于体察时机与用途,就能看得清楚各种货物的供需行情。所以,岁在金时,就能丰收;岁在水时,就要歉收;岁在木时,就会闹饥荒;岁在火时,就会干旱。旱的时候,就要备船以待涝;涝的时候,就要备车以待旱,这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一般来说,六年一丰收,六年一干旱,十二年一次大饥荒。粮价每斗二十钱,农民的利益会受损害;每斗九十钱,商人的利益要受损失。商人受损,钱财就无法流通;农民受损,田地就会荒芜。粮价每斗最高不高于八十钱,最低不低于三十钱,则农民和商人都能获利。平价出售粮食,调整物价,使关卡税收和市场供应都不缺乏,这些就是治国之道。至于积贮货物的道理,是务求完好坚牢,没有滞留的资金。买卖货物的时候,凡是易腐的物品不要久藏,切忌冒险囤积以求高价。研究商品过剩或是短缺的原因,就会通晓物价贵贱的道理。物价贵到极点,就会归于贱;物价贱到极点,就要归于贵。当商品贵到极点的时候,要及时卖出,将其视同粪土;当商品贱到极点的时候,要及时购进,将其视为珠宝。商品货币的周转流通要像流水那样。”句践按着计然的策略治国十年,越国富强了,能用一大笔钱去收买士兵了,可以使士兵们不顾箭射石击去冲锋陷阵,就像口渴时要抢着喝水一样,终于报仇雪恨,将吴国灭了,继而耀武扬威于中原,成为“五霸”之一。

  范蠡已经协助越王洗雪了会稽被困的耻辱,便慨然长叹道:“计然的策略有七项,越国只运用了其中五项,就实现了雪耻的意愿。既然施于治国这么有效,我要也用它治家。”于是,他便乘一叶扁舟漂泊江湖,改名换姓,到齐国叫鸱夷子皮,到陶邑叫朱公。朱公觉得陶邑是天下的中心,与各地诸侯国四面相通,是货物贸易的场所。于是治理产业,囤积居奇,抓住时机寻求利益,而不责求他人。所以,善于治理产业的人,要能选用贤人并且把握时机。他在十九年间三次赚得千金钱财,两次分散给贫困的朋友和远房的兄弟。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富裕了便喜欢做仁德之事的君子了。范蠡后来年老力衰,听任子孙处理他的产业,子孙继承了他的产业并有所发展,于是达到巨万家财。所以,后世人谈论富翁的时候,都称颂陶朱公。

  子贡曾跟着孔子学习,离开孔子后去卫国做官,又运用卖贵买贱的手段在曹国和鲁国之间经商,孔子的七十多个高徒之中,端木赐(即子贡)是最富有的。孔子的另一位高徒原宪(即子思)穷得连糟糠都吃不起,隐居在陋巷里。而子贡却乘着四马并辔的车子,带着束帛厚礼去拜访、馈赠诸侯,他所到之处,国君只与他行宾主之礼,而不行君臣之礼。孔子能名扬天下,是因为子贡在人前人后辅助他。这便是所谓得到形势的帮助而使名声更为显著吧?

  白圭是西周人。魏文侯在位的时候,李克正着力于开发土地,白圭却乐于观察市场行情以及年景好坏的变化,所以当货物过剩而被低价抛售的时候,他就收购;当货物不足而被高价需求的时候,他就出售。谷物成熟的时候,他将粮食买进,出售丝、漆;蚕茧结成的时候,他将绢帛棉絮买进,出售粮食。他知道,太岁在卯位的时候,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变坏。太岁在午位的时候,会出现旱灾;转年年景会很好。太岁在酉位的时候,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变坏。太岁在子位的时候,天下会大旱;转年年景会很好,会有雨水。太岁复归卯位的时候,他囤积的货物大概比往年要增加一倍。要增加收入,他便收购下等的谷物;要增加谷子石斗的容量,他便收购上等的谷物。他能做到不讲究吃喝,节制嗜好,减少穿戴,与奴仆同甘共苦,他抓住赚钱的时机就像凶猛的野兽和飞禽捕捉食物那样迅捷。所以他说:“我经商致富,就像伊尹、吕尚制定谋略,孙子、吴起带兵打仗,商鞅推行变法那样。如果一个人的智慧达不到随机应变,勇气够不上果敢决断,仁德做不到正确取舍,强健不能够有所坚守,尽管他想学我的经商致富之道,我终究是不会教给他的。”因而,天下人要经商致富都效法白圭。白圭大概是因为有所尝试,有所尝试才有所成就,这不是马虎行事就能达成的。

  猗顿靠经营池盐起家。而邯郸郭纵靠冶铁起家,其财富多得可以与王侯相比。

  乌氏倮从事畜牧业,等到牲畜众多之时,便全都卖掉,再购买各种奇异的物品和丝织品,将其暗中献给戎王。戎王再以十倍于所献物品的东西补偿给他,送给他牲畜,多到要用山谷为单位来计算牲畜的数量。秦始皇下诏乌氏倮可与封君同列,按规定时间与诸大臣一起进宫朝见。而巴郡寡妇清的先祖自从得到朱砂矿后,竟好几代人独揽其利,家产也多到不计其数。清虽是个寡妇,却能守住先祖的家业,用钱财保护自己,不被他人侵犯。秦始皇觉得她是个贞妇,便以客礼对待她,还为她盖起了女怀清台。乌氏倮不过是边鄙之地的畜牧主,巴郡寡妇清不过是穷乡僻壤的寡妇,却能与皇帝一样名扬天下,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很富有吗?

  汉朝建立,天下统一,朝廷便开放关卡要塞,废除开采山泽的禁令,因此富商大贾得以畅行天下,交易的货物流通顺利,他们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汉朝政府又将豪杰、诸侯和大户人家迁到京城来。

  关中地区从汧、雍二县以东到黄河、华山,沃野千里。从有虞氏、夏后氏时代开始上贡赋起,便把这里当作上等田地,后来公刘迁居邠地,周太王、王季住在岐山,文王兴建丰邑,武王治理镐京,因此这些地方的人仍保有先王遗风,爱做农事,种植五谷,重视土地,将干坏事看得非常严重。直到秦文公、秦德公和秦穆公定都雍邑,雍邑地处陇、蜀要道,商人很多。秦献公时迁居栎邑,那里北御戎狄,东通三晋,也有很多大商人。秦孝公和秦昭襄王将咸阳治理得很好,汉朝也将咸阳当作都城,并在长安附近建了诸陵县,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集中于此地,这里地方很小,人口又多,因此当地百姓越来越钻营取巧,多从事商业。关中地区以南则有巴蜀地区。巴蜀地区也是一片沃土,盛产栀子、生姜、朱砂、石料、铜、铁和竹木之类。南边可抵御滇地、僰地,僰地多出僮仆。西边邻近邛地、笮地,笮地出产马和牦牛。然而巴蜀地区交通闭塞,虽修了千里栈道,与关中无处不通,但只有襃斜通道控制其出口,联通四方道路,用多余的物品来交换短缺的物品。天水、陇西、北地以及上郡与关中地区的风俗相同,西有羌中的地利,北有戎狄的牲畜,畜牧业天下第一。可此处地势险要,只有长安与其相通。所以,整个关中地区占天下三分之一,人口不过占天下十分之三;然而这里生产的财富,却占天下十分之六。

  古时候,唐尧定都河东晋阳,殷人定都河内殷墟,东周定都河南洛阳。河东、河内与河南这三地位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好比是鼎的三个足,是王者更迭建都的地方,各有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此地狭小,人口众多,是各诸侯聚会之所,所以当地民风小气节省,熟悉世故。杨邑、平阳邑人民,往西可以到秦、戎狄地区经商,往北可以到种、代地区经商。种、代两地在石邑以北,接近匈奴,多次遭受掠夺。当地民风强直、好胜、扶弱抑强,不愿从事农业和商业。但由于该地邻近北方夷狄,常有军队出入,所以从中原运过来的物资,时常有剩余。当地民风强悍而不务农事,从三家尚未瓜分晋国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对其民风感到忧虑,而到赵武灵王的时候,就更为助长了这种民风,当地民风仍保有赵国的遗风。所以杨、平阳两地的人民在其间游刃有余,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温、轵地区的人民往西可去上党地区经商,往北可去赵、中山一带经商。中山土地贫瘠,人口众多,沙丘一带还有纣王传下来的殷人后代,百姓性情急躁,靠着投机取巧生存。男子们常聚在一起游戏玩耍,慷慨悲歌,白天围在一起杀人抢劫,晚上就挖坟盗墓、制造赝品、私铸钱币,多有美貌男子,去当歌舞艺人。女子们则弹奏琴瑟,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讨好献媚,有的女子被纳入后宫,遍及诸侯之家。

  邯郸也是漳水和黄河之间的一个都市。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民风与赵相似,但由于地靠梁、鲁,民风稍显庄重而又看重操守。卫君曾将都城从濮上的帝丘迁到野王,野王的民风崇尚气节,扶弱抑强,保有卫国的遗风。

  燕国的故都蓟也是渤海和碣石山之间的一个都市。南通齐、赵,东北与胡人交界。地处上谷到辽东一带,地方偏远,人口稀少,多次遭胡人侵扰,民风与赵、代地区大致相仿,民风迅猛凶悍,百姓不爱思考,当地盛产鱼、盐、枣、栗。该地北邻乌桓、夫余,东面可以控扼秽貉、朝鲜,真是一个有利的战略位置。

  洛阳人向东可去齐、鲁经商,向南可去梁、楚经商。所以泰山南部是鲁国故地,北部是齐国故地。

  齐地被山海环绕,方圆千里都是沃土,适宜种植桑麻,盛产彩色丝绸、布帛和渔盐。临淄也是东海、泰山之间的一个都市。当地民风从容豁达,通情达理,人民足智多谋,爱发表议论,乡土观念很重,人口不易外流,不敢聚众斗殴,但敢于暗中伤人,所以常有抢劫别人财物的人,这是大国的风尚。此地士、农、工、商、贾五民齐全。

  而邹、鲁两地邻近洙水、泗水,还保有周公传留下来的风尚,喜好儒术,讲究礼仪,因此当地民风小心拘谨。人民多经营桑麻产业,没有山林川泽的资源。土地少,人口多,人们小气吝啬,害怕犯罪,远离邪恶。等到国力衰败的时候,人民爱好经商,追逐金钱和利益的程度比周地百姓还厉害。

  自鸿沟以东,芒山、砀山以北,直至巨野,过去都是梁、宋的地方。陶邑、睢阳也是都市。唐尧在成阳兴起,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在毫定都。当地民俗还保有先王遗风,宽厚庄重,出了很多君子,喜好农事,虽然没有丰饶的山河物产资源,人们却能省吃俭用,以积累财富。

  越、楚之地具有西楚、东楚以及南楚三个地区的不同风俗。自淮北沛郡到陈郡、汝南郡、南郡,此为西楚地区。这里民风剽悍轻捷,容易发怒,土地贫瘠,很难积累财富。江陵原是楚国国都,西通巫县、巴郡,东有物产丰饶的云梦。陈郡在楚、夏交接之处,流通渔盐货物,居民多从事商业。徐、僮、取虑一带的人清廉严苛,信守诺言。

  彭城以东的地区,包括东海、吴、广陵一带,此为东楚地区。这里的风俗与徐、僮一带相似。朐、缯以北之地的风俗与齐地相同。浙江以南地区的风俗与越地相同。自从吴王阖闾、楚国春申君以及汉初吴王刘濞这三个人招致天下乐于游说的子弟以来,吴地东有丰富的海盐,还有章山的铜矿,以及三江五湖的资源,亦是江东的一个都市。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一带属于南楚地区。此处风俗与西楚地区大致相似。楚国自从失去郢都后,迁都寿春,寿春亦是一个都市。而合肥南有长江,北有淮河,是皮革、鲍鱼、木材会聚的地方。因为与闽中、干越的习俗混杂,所以南楚人民善于辞令,巧言善辩,少有信用。江南地势低,气候潮湿,男子寿命短。该地盛产竹木。豫章出产黄金,长沙出产铅、锡,但矿藏极为有限,开采之所得不足以抵偿支出的费用。九疑、苍梧以南直到儋耳,与江南地区的风俗大体相同,其中有许多杨越风俗混杂其中。番禺亦是当地的一个都市,是珠玑、犀角、玳瑁、水果、葛布之类的汇集地。

  颍川、南阳是原来夏朝人居住的地方。夏人施政崇尚忠厚质朴,还保有先王留传下来的风尚。颍川人民敦厚老实。秦朝末年,曾将不法之民迁徙到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临汉水、长江、淮水。宛亦是一个都市。当地民风杂乱,好惹事。人民多以经商为业。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与颍川地区的人交往甚密,所以直到现在还被称为“夏人”。

  天下各地的物产不均,有少有多,民间各地习俗也各不相同,山东人吃海盐,山西人吃池盐,岭南和沙北本来也有诸多地方产盐,这方面情况大体如此吧。

  总而言之,楚、越地区地广人稀,以稻米为主食,以鱼类为菜肴,刀耕火种,灌水除草,瓜果螺蛤等物不用从外地购买,就能自给自足。该地占据有利的地形,食物丰足,没有饥馑的忧患,所以人们苟且偷生,没有积蓄,多贫穷。因此江淮以南既没有挨饿受冻的人,也没有千金富户。沂水、泗水以北的地区,宜种植五谷、桑麻,宜饲养六畜,地少人多,多次遭受水旱之灾,百姓喜好积蓄储藏,所以秦、夏、梁、鲁地区的民俗是喜好农事而重视劳力。三河地区及宛、陈等地也是如此,再加上从事商业。齐、赵地区的民众喜欢耍机巧,靠投机谋利。燕、代地区的居民以种田、放牧、养蚕为业。

  由此可见,贤人在朝廷上出谋划策,争议论辩,坚守信义、死守节操及隐居深山之士自命清高,设法提高自己的名声,他们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都是为了富贵。因此,清廉的官吏就能长久任职,时间久了,便会更富有;商人公平交易,就能因多赚钱而富有。追求财富,是人们的情性所在,是用不着学习,任谁都想要追求到的东西。因此,壮士在军队里攻城时抢先登攀,遇敌时冲锋陷阵,斩将拔旗,冒着箭射石击向前进,不怕赴汤蹈火的艰难,这就是所谓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民间的青少年,杀人埋尸,抢劫犯罪,挖坟盗墓,私铸钱币,既行侠也妄为,让朋友替自己报私仇,暗中藏在隐蔽的地方躲避追捕,不避法律禁令,如同快马奔驰般往死路上跑,其实都是为了钱财。如今那些赵国、郑国的女子,精心打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脚踩着轻便的舞鞋,用眼神挑逗,用心思勾引,出外不远千里,招揽男人不分老少,也是为富贵而奔忙。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帽子、宝剑配饰讲究,外出时车辆坐骑成排结队,也是为显示富贵的架子。猎人和渔夫们,起早贪黑,冒雪披霜,奔跑于深山峡谷之中,不避猛兽伤害,为的是得到各种野味。进出赌场,斗鸡比狗的人,个个争得面红耳赤,争相自我夸耀,一定要争取胜利,是因为怕输钱啊。医生方士以及各种靠技艺谋生的人,焦思苦虑极尽其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报酬。官吏士人舞文弄墨,私刻印章,伪造文书,不避杀头之险,这是被他人的贿赂迷惑了。至于从事农、工、商、贾以及畜牧业,原本就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如此殚精竭虑,全力索取,终究是为了不遗余力地夺取财物。

  俗话说:“贩柴的不出一百里,卖粮的不出一千里。”在某个地方住上一年,就要种植谷物;住上十年,就要种植树木;住上一百年,就应用德行招来人。所谓德,说的就是人才。如今有些人,没有官职俸禄或是爵位封邑的收入,但生活也快乐富有,可以与有官爵的人相比,被称为“素封”。有封邑的人享受租税,每户每年缴纳二百钱。享有千户封邑的君主,每年租税的收入就有二十万钱,朝觐天子、拜访诸侯以及祭祀馈赠,都要从这里支出。普通百姓从事农、工、商、贾等行业,有一万钱,每年可得二千钱利息,拥有一百万钱,每年可得二十万钱利息,而雇人服役交租赋的费用都要从这里支出。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就能随心所欲地享受吃喝玩乐了。所以说在陆地上养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在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头,水中占有年产一千石鱼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的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棵枣树;燕、秦有千棵栗子树;蜀、汉、江陵地区有千棵橘树;淮北、常山以南与黄河、济水之间有千棵楸树;陈、夏有千亩漆树;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林;还有名扬国内、拥有万户人家的都城,郊外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近千亩的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的财富都可与千户侯的财富相比。然而这些致富的资本,人们不用去市井察看,不用于外地奔波,坐在家中就能不劳而获,身有隐士之名,而又得到丰裕的收入。至于那些穷人家,双亲年老,妻子儿女瘦弱,逢年过节时没有钱祭祀祖宗鬼神、赠人路费、与人聚餐,吃穿都难以自足,如此贫困还不觉得羞愧,那就没什么可比的了。所以,没有钱财就只好出卖劳力,稍有钱财便斗智以追求更富有的生活,已经富有的便争时逐利,这是常理。如今为了谋生,谁能不冒着生命危险便获得所需物品,那就应该得到贤人的鼓励。所以,靠从事农耕而致富为上,靠从事工商业而致富次之,靠奸诈手段甚至违法而致富则是最下等的。没有深居山野不肯出来做官的隐士的德行,而又长期贫贱,喜欢妄谈仁义的人,也足够值得羞愧了。

  凡是编入户籍的百姓,对于财富是自己十倍的人就会低声下气,相差百倍的就会惧怕人家,相差千倍的就会被人家役使,相差万倍的就会做人家的奴仆,这是事情的常理。要从贫穷走向富有,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及经商,刺绣织绵不敌倚门卖笑,此处所说的经商末业,乃穷人致富的手段。在交通发达的大都市里,每年酿一千瓮酒,一千缸醋,一千甔浆,屠宰一千张牛羊猪皮,贩卖一千钟谷物,一千车柴草,还有制造身长千丈的船只,一千株木材,一万根竹竿,一百辆马车,一千辆牛车,一千件涂漆木器,一千钧铜器,一千担原色木器、铁器及染料,二百匹马,二百五十头牛,一千只猪、羊,一百个奴隶,一千斤筋角、丹砂,一千钧棉絮、细布,一千匹彩色丝绸,一千担粗布、皮革,一千斗漆,一千瓶酒曲、盐豆豉,一千斤鲐鱼、鮆鱼,一千石鲰鱼,一千钧鲍鱼,三千石枣子、栗子,一千件狐貂皮衣,一千件石羔羊皮衣,一千条毛毡毯,以及一千种水果、蔬菜,还有一千贯放高利贷的钱,贪心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三,廉洁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五,这类人家也可与千乘的富贵人家相比,这是大体情况。至于其他杂业,如果获利不足十分之二,那就不是我所谓好的致富行业。

  请让我简略说明当今那些贤者之所以能致富的情况,以便后世之人得以比较选择。

  蜀地卓氏的先祖是赵国人,靠着冶铁致富的。秦国击败赵国的时候,卓氏迁居,他们的家产被掳掠,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推着车子往迁处去。同一批被迁徙的其他人,稍有多余的钱财,便争着送给主事官吏,央求把他们迁到近处,近处是葭萌县。只有卓氏说:“葭萌狭小,土地贫瘠,我听说汶山下面是沃土,地里长着大芋头,芋头的形状像蹲伏的鸱鸟,这样人们到死也不会挨饿的。当地百姓善于做买卖。”于是就主动要求迁到远处,结果被迁到临邛,他非常高兴,就在有铁矿的山上冶铁,用心筹划,最后在财势上压倒了滇蜀地区的居民,以至富贵程度达到奴仆一千人。他在自家的田园水池里尽享射猎游玩的欢乐,可以比得上国君逍遥。

  程郑是太行山以东迁来的降民,也经营冶铸业,他常把铁制品卖给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其财富与卓氏相抵,与卓氏同住在临邛。

  宛地孔氏的先祖是梁国人,也以冶铁为业。秦国攻下魏国后,孔氏被迁到南阳。他便在当地大规模经营冶铸业,开辟鱼塘养鱼,并时常带着成群结队的车马游访诸侯,借此得到经商发财的便利,博得游闲公子乐善好施的美名。然而他赢利的部分,远远超出了施舍给他人的那部分钱,这使他声望胜过那些吝啬小气的商人的同时,家财也多达数千金。因此,南阳人做生意全都效法孔氏的从容、稳重、大方的举止。

  鲁地民风节俭吝啬,曹邴氏尤为突出,他也是靠冶铁起家,家财多达几万钱。然而,他的家人都遵守这样的家规:低头抬头都一定要有所得,一举一动都不能忘利。他家在各地租赁、放债以及做买卖。因为这个缘故,邹鲁地区有不少人舍弃儒学而一心求富,都是受了曹邴氏的影响。

  齐地民风是鄙视奴仆,而刀间这个人却偏偏重视奴仆。人们将凶恶狡猾的奴仆视为祸害,唯有刀间收留、任用他们,让他们在渔盐商业上追逐利益,或让他们乘坐成群结队的车马,去与地方官员结交,并且更为信任他们。刀间终于在他们的帮助下,拥有数千万钱的财富。因此有人说:“与其出外求官,不如在刀家为奴。”说的就是刀间能通过豪奴致富而又能让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周地的百姓原本就吝啬,而师史尤为突出,他以车运输货物返运赚钱,车辆数以百计,在各诸侯国间往来,无处不到。洛阳地处齐、秦、楚、赵等国的中心位置,穷人在富人家学做生意,常将自己在外经商时间长作为优势而相互夸耀,多次路过家乡也不进家门。因为师史能筹划任用这种人,所以能拥有七千万钱的财富。

  宣曲任氏的先祖是督道仓的官吏。秦朝败亡的时候,豪杰们全在争着抢金银珠宝,而只有任氏用地窖储藏粮食。后来,楚汉两军在荥阳相持,农民无法种地,米价每石涨到一万钱,任氏靠卖谷发了大财,豪杰们的金银珠宝全都归了任氏,任氏因此而发了财。一般富人都争相比谁更奢侈,而任氏却崇尚节俭,致力于种田畜牧。一般人都争着低价买进田地和牲畜,任氏却专门买贵而好的。任家数代都非常富有。但任氏的家规是,非自家种田养畜而来的物品不吃、不穿,没有做完公事就不得饮酒吃肉。以此为乡里做出表率,所以他很富有,而皇上也很尊重他。

  边疆地区开拓之际,只有桥姚获得马千匹,牛二千头,还有羊一万只,粟以万钟计算。

  吴、楚七国叛乱的时候,长安城中的列侯、封君要随军出征,需要借贷有利息的钱,高利贷者认为列侯、封君的食邑都在关东,而关东战事胜负未知,没有人愿意把钱贷给他们。只有无盐氏拿出千金,其利息是本钱的十倍。三个月后,吴、楚叛乱被平定。一年之中,无盐氏得到比本金多十倍的利息,因此财力可与关中富豪相匹敌。

  关中地区的富豪,大都是田姓人家,如田啬、田兰。还有韦家栗氏、安陵和杜县的杜氏,家产也极为庞大。

  以上都是些赫赫有名、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些人都不是靠着爵位俸禄收入或是靠着舞文弄法、作奸犯科而致富的,全是靠推断事理,懂得进退取舍、随机应变而赢利,以经营工商末业而致富,靠购置田产务农而守财,以各种强效的手段夺取一切资源,并用法律政令等方式将其维持下去,其变化大概是这样的,所以值得记述。至于那些致力于农、畜、工、虞或商的人,凭着权势和金钱而成为富人,大者能压倒一郡,中者能压倒一县,小者能压倒一乡,这样的事情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精打细算、勤劳简朴是发财致富的正路,但想要变成富人还必须能出奇制胜。种田务农是笨拙的手艺,而郅氏靠着它富到列鼎而食。卖羊肚儿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而浊氏靠着它富到车马成行。给马治病本是一个浅薄的事,而张里靠着它富到击钟佐食。这些人都是因为心志专一而致富的。

  由此可见,致富并没有固定的行业,而财物也没有一定的主人,有本事的人能够聚集财富,没本事的人则会破败家财。千金之家可以比得上一个都会的封君,亿万富翁便能与国君一样享乐。这就是所谓的“素封”者吗?难道不是吗?

  过去颛顼统治天下的时候,让南正重掌管天文,北正黎主管地理。唐虞统治之时,让重、黎的后代继续职掌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因此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统治时期,程伯休甫便是他们的后裔。周宣王的时候,重黎氏因失去掌管天文地理的职守而成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职掌周史。周惠王与周襄王统治期间,司马氏离开周都,去了晋国。后来,晋国的中军元帅随会逃往秦国,司马氏也迁居少梁。

  自从司马氏离开周都到了晋国之后,司马氏族人分散各地,有在卫国的,有在赵国的,有在秦国的。在卫国的一支中,有人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一支中,有人以传授剑术而名声显扬于世,蒯聩就是这一支的后代。在秦国的一支有叫司马错的,曾与张仪争论国事,于是秦惠王派他率兵攻打蜀国,攻取蜀国后,就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侍奉武安君白起。少梁当时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在长平的士兵,回国后他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在杜邮,葬于华池。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铁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的时代。蒯聩的玄孙司马卬,曾做过武安君的部将,并率军攻占朝歌。诸侯分封为王的时候,司马卬被项羽封为殷王。汉王刘邦攻打项羽之际,司马卬归降汉王,汉朝廷将殷地改置为河内郡。司马昌的儿子是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的市长。司马无泽的儿子是司马喜,司马喜担任五大夫,他们死后都葬在高门。司马喜的儿子是司马谈,司马谈做了太史公。

  太史公拜唐都为师学习天文,拜杨何为师学习《易经》,拜黄子为师学习道家学说。太史公于建元至元封年间为官,他担心学者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而固执谬论,于是论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要义:

  《周易?系辞》中说:“天下人的追求相同,而具体的思虑却多种多样;实现的目标相同,而采取的手段却大相径庭。”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致力于如何治世,只是各家的说法不同,有明白的,也有的不明白的地方罢了。我曾私下研究过阴阳家的方术,发现它夸大吉凶祸福的预兆,有很多的禁忌避讳,使人感到拘束并多有所畏惧,但阴阳家关于四季运行顺序的论述,是不可丢弃的。儒家的学说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因此该派的主张难以全部遵从;然而它所制定的君臣父子之礼,明确的夫妇长幼之别,是不可改变的。墨家学说俭啬而难以遵从,因此该派的主张不能全部照办,但它关于加强农业生产,节省财政支出的主张,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主张严刑酷法却刻薄少恩,但它确定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张,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弄清了名与实的关系,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的规律,使万物得以自足。道家是依据阴阳家有关四季运行顺序的学说,吸收儒、墨两家的长处,撮取名、法两家的精要,随着时势转移而转移,顺应事物的变化,树立良好的风俗,处事立世无不适宜,意旨简约扼要又容易把握,办事少而功效多。儒家则不同。他们将君主视为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导而臣下应和,君主先行而臣下随从。这样就使得君主劳苦而臣下却安逸。再说大道的要旨是舍弃刚强和贪欲,不耍花招,将这些放在一边而用儒术治理天下。过于劳神就会精神衰竭,过度劳力就会身体疲惫,身心过于劳累,不得安宁,却想要与天地共存,那是不可能的事。

  阴阳家觉得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各有宜、忌的规定,顺应规定就会昌盛,违背规定不死则亡。这未必是正确的,所以说阴阳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多有所畏惧”。春季萌生、夏季成长、秋季收获、冬季储藏,这是自然界的重要法则,不顺应这个法则就无法制定天下纲纪,因此说“四时运行的顺序是不能丢弃的”。

  儒家以《诗》《书》《礼》《易》《乐》《春秋》这“六艺”为准则,而“六艺”的本文以及释传数以千万计,几代相继也不能弄通其中的学问,有生之年也无法穷究其礼仪,所以说儒家“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至于制定了君臣父子之礼,明确了夫妇长幼之别,是哪一家都不能改变它的。

  墨家亦崇尚尧舜之道,谈论到尧舜的品德行为时说:“堂口只有三尺高,堂下土阶只有三级,用茅草搭房顶而不加修剪,采栎木做椽子而不经刮削。用土簋盛饭吃,用陶铏盛汤喝,吃的是粗饭,喝的是藜藿做的野菜汤。夏天穿葛衣,冬天穿鹿裘。”墨家的人为死者送葬,只用一副只有三寸厚的桐木棺材,送葬者哭丧却不能过于哀痛。教给人民这样的丧礼,必定将此视作给万民做表率。假使天下人都照这么做,那就没有贵贱尊卑的区别了。时代不同了,时势变化了,人们的事业必定不会相同,所以说墨家“俭啬而难以遵从”。墨家学说的要旨是加强农业生产,节省财政支出,这的确是使得人给家足的办法。这是墨家学说的长处,是哪一家都不能废弃它的。

  法家不分亲疏远近,不别贵贱尊卑,凡事一律依照法令来决断,这样就把亲近亲属、尊敬长辈的伦理断绝了。这些手段可当作一时之计来施行,却不能长期使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刻薄少恩”。至于法家使主尊贵,使臣卑下,使上下职责明确,不得互相逾越的主张,是哪一家也不能更改它的。

  名家苛细烦琐,纠缠不清,不识大体,使人不能反思其真实内容,一切取决于名称,却舍弃了一般常理,所以说它“使人感到拘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至于按照名称来考察实际内容,为求名实相符而对名与实进行比较验证,这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

  道家主张“无为”,又说“无不为”,其主张容易施行,其文辞却难懂。其学说以虚无为根本,以顺应自然为原则。道家学说认为事物没有一成不变之势,没有固定不变之形,所以能够探究万物的情理。不抢在物情之先,也不落在物情之后,所以能够当万物的主宰。有法而不任法,要随着时势而定;有度而不恃度,要随着万物而合。所以说“圣人的思想和功业之所以不朽,就在于牢牢守着顺应时势变化的原则。虚无是道的永恒规律,顺应自然是国君治国的总纲”。群臣就位,君主应让他们各尽其才。实与名相符者,叫做“端”;实与名不符者,叫做“窾”。不听信空话,就不会产生奸邪之事,也自然分得清贤与不肖,看得出黑与白。关键就在于运用了,只要肯运用,什么事都能办得成。这样就合乎大道的一派混混沌沌的境界。光耀天下,重又返归无名。举凡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有精神,精神则寄托于形体之中。过于劳神就会精神衰竭,过度劳力就会身体疲惫,形、神脱离就会死亡。死了的人不能复生,是因为形、神脱离后便不能复合了,所以圣人重视这一点。由此看来,精神是生命的根本,形体是生命的依托。不先让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安定下来,却奢谈“我有办法治理天下”,怎么能做到呢?

  太史公职掌天文,不治理民间的事务。太史公有个儿子名叫司马迁。

  司马迁在龙门出生,曾于黄河的北边、龙门山的南边过着耕田畜牧的生活。他十岁时便能诵读古文了。从二十岁开始南游江、淮一带,登会稽山,探禹穴,观九疑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于齐、鲁两地的都会讲学,考察孔子遗风,在邹县、峄山参加乡射之礼;在鄱、薛、彭城遭到困厄,路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这时司马迁出仕做郎中,奉命出使向西征讨巴蜀以南的地区,往南攻略邛、笮、昆明等地,之后回来向朝廷复命。

  这一年,天子开始举办汉朝的封禅大礼,而太史公此时滞留在洛阳,不能亲身参与整个过程,所以心中愤懑,发病将死。他的儿子司马迁正好出使归来,在黄河、洛水之间与父亲相见。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低声哭道:“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际便显功扬名,职掌天文。后世中道衰落,如今将会断绝在我手上吗?如果你能继续做太史,就接续了我们的祖业。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的大业,在泰山举行封禅大礼,而我偏偏不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做太史,做了太史后,不要忘记我想要完成的著述啊。再说孝道是从奉养双亲开始,进而侍奉君主,最终落实在立身扬名。靠扬名后世来使父母显耀,这是最重要的孝道。天下人都称颂周公,说他能论述并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公、召公的风尚,表达太王、王季的思虑,乃至于再推到公刘的功业,并尊崇周族的始祖后稷。周幽王、周厉王之后,王道衰败,礼乐衰微,孔子编辑整理了旧典籍,修复振兴了被破坏、被废弃的礼乐,论述《诗》《书》,写《春秋》,学者至今都在效法他。自鲁哀公十四年有人捕获麒麟以来至今四百余年,诸侯国相互兼并,各国史书丢弃散尽。方今汉朝兴起,四海统一,明主、贤君、忠臣、为道义而死之士辈出,我身为太史都没有对这些人加以论评记载,废弃了天下的修史传统,对此我深感惶恐,你可要记住啊!”司马迁低头流着泪说:“儿子虽然驽笨,但我会详细论撰先人所整理的史料旧闻,不敢有缺漏。”

  太史公去世三年后,司马迁任太史令,开始连缀汇集国家的藏书。司马迁任太史令五年后,正值汉太初元年,十一月初一日冬至,汉朝开始改用夏正(即以农历一月为正月),天子在明堂宣布实施新历法,诸神接受太初历。

  太史公司马迁说:“先父说过:‘自周公去世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去世后到现在又有五百年了,有能继承清明盛世,整理《易传》,接续《春秋》,论述《诗》《书》《礼》《乐》本义的人吗?’意思就在此时,在此时吧!我又怎么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道:“过去孔子为什么要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先生讲:‘周朝王道衰退废弛后,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讨厌他,卿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其政治主张不能被采纳,道义无法实行,便在《春秋》中褒贬评定了发生在二百四十二年间的事情,想以此作为天下人评判是非的准则,贬抑无道的天子,斥责昏乱的诸侯,声讨为祸的大夫,为达成王道而已。’孔子说:‘我与其记载论述那些空洞的说教,不如举出史实,这样说明就更加深切透彻了。’《春秋》这部书,往上阐明三王的治道,向下辨别人事的纪纲,明辨嫌疑,判断是非,论决犹豫不定的事,褒扬善的贬斥恶的,尊重贤才,鄙视不肖之人,使灭亡的国家得以保存,断绝了的世系得以继续,补救衰敝的事业,振兴废弛的一切,这是最重要的王道。《易》记载论述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说明变化;《礼》规范人伦,所以长于教人行事;《书》记述先王的事迹,所以长于辅佐政治;《诗》记录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描述风俗;《乐》是论述音乐创作的经典,所以长于论述和谐;《春秋》论辩是非,所以长于处理人事。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规范人的言行的,《乐》是用来启发人心平和的,《书》是用来述说往昔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人间情意的,《易》是用来讲述万物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阐明人间道义的。平定乱世,使其复归正道,没有什么著作能比《春秋》更切实有效。《春秋》不过数万字,而其中要旨就有数千条。万物的聚散离合都在《春秋》里面。在《春秋》一书中,记载了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掉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住自己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中原因,都是因为他们丢掉了立国立身的根本。所以《易》中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它的发展渐进已有很久了’。因此,国君不可不知《春秋》,否则就会连谗佞小人站在面前也看不见,奸臣贼子紧跟在后面也发觉不了。大臣不可不知《春秋》,否则就只会固守常规却不懂得因事制宜,遭遇变故时不知如何灵活处理。做人的主君、父亲若不通晓《春秋》大义,必定会蒙受最恶的名声。做人的臣子、儿子若不通晓《春秋》大义,必定会陷于因篡位杀上的罪恶而被杀的境地,蒙受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只因为不通晓《春秋》大义,所以蒙受众人的无端谴责却不敢推卸罪名。不明白礼与义的要旨,就会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臣子冒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昏聩无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罪行。把天下最大的罪名加在谁身上,就只能接受而不敢推卸。因此《春秋》这部书,是礼与义的根本之所在。礼是在没发生之前禁绝坏事,法是在坏事发生之后施行制裁;法起到的作用显而易见,但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所处的时代,上没有圣明的君主,下得不到任用,所以他才撰写《春秋》,流传下一部空洞的史文来裁断礼与义,被视为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您上遇到圣明的天子,下能当官任职,万事俱备,而且全都各得其所,先生所要撰述的、阐明的是什么呢?”

  太史公说:“嗯嗯,不不,不全然是这么回事。我听先父说过:‘伏羲最为纯朴忠厚,创造了八卦。尧、舜统治时期国力强盛,《尚书》中有所记载,礼乐是从那时兴起的。商汤、周武统治时期国运昌隆,诗人便作了很多歌颂的诗。《春秋》褒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王室,并不仅仅是讽刺讥斥。’汉朝兴建以来,到当今英明的天子得到祥瑞征兆,举行了封禅大礼,改订历法,更换服色,受天命泽被苍生,海外不同风俗的国家,辗转几重来到中国边关,请求进献礼品、朝见天子的外国使臣不可胜数。我与百官们竭力颂扬圣德,仍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意。再说人才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国君圣明而功德得不到广泛传扬,是有关官员的罪过。况且若我在担任太史令时,放弃天子的圣明盛德而不予记载,将功臣、世家、贤大夫们的功业埋没而不予著述,那就是违背先父的遗言,罪过实在太大了。况且我只是缀述旧事,整理世代相传的资料,并非所谓的著作呀,而您把这个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太史公开始论述编写所得的文献和资料。到了第七年,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被囚于狱中。于是喟然而叹:“这是我的罪过啊!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毁伤了没有用了。”于是退而深思:“《诗》《书》含义隐晦而言辞简约的原因,是作者想要表达心中的思虑。过去周文王被拘禁在羑里,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陈、蔡遭遇困厄,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著成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了《国语》;孙子受了膑刑,而论述了兵法;吕不韦被流放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才写下《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郁结,没有通畅表达的渠道,因而才追述往事,思考未来。”于是终于下决心叙述陶唐以来直至武帝获得麒麟那一年的历史,一切从黄帝开始。

  缅怀以前黄帝以天地为纲纪,颛顼、帝喾、尧、舜四位圣明的帝王前后相继,各自制定法度;唐尧让位给虞舜,虞舜也不以此自居;赞美这些帝王的丰功伟绩,使其万世流传。作《五帝本纪》第一。

  大禹治水的功劳,九州同享其成,光耀唐虞,恩德留给后世子孙;夏桀荒淫骄横,所以被放逐鸣条。作《夏本纪》第二。

  契建立商朝,传位到成汤时立国;太甲被放逐桐宫,他能改过从善,是阿衡伊尹功德无量;武丁有傅说辅佐,才被称为高宗;纣王无道,诸侯就不再朝见他。作《殷本纪》第三。

  弃发明了种谷,西伯姬昌时功德无量;武王在牧野伐纣一战,安抚了天下百姓;幽王、厉王昏乱暴虐,丧失了酆、镐二京;王室日益衰微,直至赧王,周室宗庙的祭祀在洛邑断绝了。作《周本纪》第四。

  秦人的先祖伯翳,曾辅佐过大禹;秦穆公思义,祭悼秦国在殽山一战中死去的将士;秦穆公死后用活人殉葬,国人写了《黄鸟》一诗诉说了替殉葬者惋惜的哀伤之情;昭襄王开创了帝业。作《秦本纪》第五。

  秦始皇即位,将六国兼并,销毁兵器,将其铸为钟,希望消止战争,尊号为始皇帝,他靠着暴力耀武扬威,二世承受国运的时间不长,子婴投降成了俘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秦朝无道,豪杰纷纷起来造反;项梁出兵反秦,项羽接续;项羽把宋义杀了,解救了赵国,得到诸侯拥护;可他诛杀了子婴,背弃怀王,遭到天下人的责难。作《项羽本纪》第七。

  项羽暴虐,汉王建功立德;在蜀、汉地区发愤,率军北还平定三秦;诛灭项羽,奠定帝业,天下安定后,又改革制度,移风易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帝早逝,吕氏众人施政使百姓不悦;吕后不断加强吕禄、吕产等人的权力,诸侯密谋要把他们拿下;吕后杀害了赵隐王,又囚杀赵幽王,朝中大臣惶恐,终于发生吕氏宗族覆灭之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汉朝初立,惠帝死后帝位由谁继承无法明了,众臣迎立代王刘恒,天下人心服;文帝废除了肉刑,开通了水陆要道,广施恩惠,死后被尊称为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诸侯王骄纵放肆,吴王率先起兵叛乱,朝廷平叛,七国先后服罪,于是天下安定,太平富裕。作《孝景本纪》第十一。

  汉朝兴起五世,在建元年间最为兴隆,天子外攘夷狄,内修法度,行封禅大礼,修订历法,改变服色。作《孝武本纪》第十二。

  夏、商、周太久远了,具体年代已不可考,大致根据谱牒和古代文献,进而大略地推断,作《三代世表》第一。

  周幽王、厉王之后,周朝王道衰落,诸侯各自为政,《春秋》记载不全;而谱牒只记概要,五霸又更替盛衰,为了解周朝各诸侯国的先后关系情况,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春秋以后,诸侯国的陪臣执政,强国的国君竞相称王,到了秦王嬴政,终于吞并各诸侯国,收回了六国的封地,独享尊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秦皇暴虐,楚人陈胜发难,项氏自乱反秦阵营,于是汉王仗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易其主,事情繁乱,发生了很多变故,因此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自从汉朝兴建,直到太初一百年间,诸侯废立封削的情况,当时的谱录记载不明,主管官员也无法继续记下去,但可根据其世系推知其强弱的原因。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高祖刚取得天下的时候,辅佐他创业的开国元勋,都得到剖符封爵,子孙后代得以世袭官职,有的已经分不出嫡庶,也有的竟至被杀、被废而失爵绝祀。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帝、景帝年间,对功臣、宗属增封爵位和食邑。作《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

  向北面攻打强大的匈奴,向南面诛讨勇猛的越人,因为征伐四方蛮夷,所以不少人因军功而封侯。作《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诸侯国日益强大,吴、楚等七国合纵,诸侯子弟众多,无爵位封邑,朝廷下令推行恩义,分封子弟为侯,致使各国势力日益削弱,而德义都归于朝廷。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国家有贤相良将,可做民众的表率。我曾看到汉朝兴起以来各将相名臣的年表,对贤者则记其政绩,对不贤者则明其恶迹。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夏、商、周三代之礼,有所增减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都以使礼贴近于人的情性、通于王道为准则,所以礼根据人情而加以节制,减掉那些繁文缛节,又顺应了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

  音乐是用来移风易俗的。从《雅》《颂》之乐兴起时,人们就已喜爱郑、卫之音,郑、卫之音由来已久。人情被音乐所感发,那远方异俗之人也会来归附。模仿已有的《乐书》来历述自古以来音乐的兴衰,作《乐书》第二。

  没有军队国家就不能强大,不施德政国家就不会昌盛,黄帝、商汤、周武王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而兴,夏桀、商纣、秦二世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亡,对此怎能不慎重呢?《司马法》传世已经很久了,姜太公、孙武、吴起、王子成甫都能继承并有所发扬,切合近世的需要,极尽人事的变化。作《律书》第三。

  律处于阴而治阳,历处于阳而治阴,律历紧密联系交替相治,其间不允许有丝毫差错。原有的黄帝、颛顼、夏、商、周五家的历书各有不同,只以太初元年所颁发的历法为是。作《历书》第四。

  占星望气的书,混杂了许多吉凶福灾的内容,荒诞不经;推究它的文辞,考察它的应验程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综合历来的史实,并依次验证天体运行的轨度而加以论述。作《天官书》第五。

  承受天命而做了帝王了,就不可轻易举行封禅大礼这样的符瑞之事,如果举行的话,那一切神灵都要祭祀到。追溯对名山大川诸神的祭祀之礼,作《封禅书》第六。

  大禹疏通河川,九川都得以安宁;等到建立宣防宫的时候,沟渠更被疏浚。作《河渠书》第七。

  钱币的发行,是为促进农商之间的贸易;但物极必反,竟发生了玩弄智巧、兼并膨胀、争相投机牟利、舍本逐末的事情,以至于放弃农业生产而去经商。作《平准书》来观察时事的变化发展,这是第八。

  太伯为能让季历继位,逃到江南蛮夷之地避居,文王、武王才得以兴起,发展古公亶父的王业。阖闾杀了吴王僚而自立,降服楚国;夫差将齐国打败,逼杀伍子胥并以革囊盛他的尸体;夫差还听信伯嚭的话而亲近越国,最终被越国所灭。赞美太伯让位的美德,作《吴世家》第一。

  原来被封在申地的吕氏日益衰弱,起初尚父微贱,终于投奔西伯,当了文王、武王的老师;他的功劳居群臣之首,长于变化莫测的韬略;当他头发已经斑白的时候,受封于齐地,以营丘为都,成为齐国始祖。齐桓公不违背与鲁国在柯地所订的盟约,事业因此昌盛,多次以霸主身份会合诸侯,功绩显赫。田恒与阚止争宠后,姜姓齐国便瓦解灭亡了。赞美尚父的宏伟韬略,作《齐太公世家》第二。

  诸侯和部属无论对周朝是依顺的,还是违抗的,周公都对这些人施以安抚;他致力于礼乐教化,天下人都响应附和;辅佐成王,使诸侯听命于周室。隐公、桓公之际争权夺位的事却屡屡发生,这是什么风气呢?只因三桓争强,鲁国也因此而衰败了。赞美周公旦作《金縢》的高贵品质,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灭掉商纣后,天下尚未安定他便去世了。成王当时年幼,管叔、蔡叔担心周公篡位,淮夷也起兵反叛,于是召公以其高德的感召率先支持周公,维持了王室的团结安定,确保了周公东征的胜利,使东方安宁。由于燕王哙禅位,才造成祸乱。为赞赏《甘棠》诗篇的思想内容,作《燕世家》第四。

  管叔、蔡叔辅佐武庚,想要使商朝旧地安定下来;周公旦摄政,管叔、蔡叔不服,周公便杀了管叔鲜,流放蔡叔度,周公立誓要为成王效忠,文王的妃子太任生育了十个儿子,周室因宗族繁盛而强大。为赞许蔡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

  先王后嗣延继不绝,舜、禹为此而愉悦;他们的德行美好清明,后嗣得以继承其功业。历代享受祭祀典礼,到了周朝时,封给舜、禹的后裔陈国、杞国,后被楚国所灭。后裔田氏又在齐国兴起,舜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作《陈杞世家》第六。

  从收容殷朝的遗民起,康叔开始得到卫国封邑。周公为了让他吸取殷商亡国的教训,写了《酒诰》《梓材》等辞来劝诫他。到卫公子朔出生的时候,卫国开始不安宁;南子憎恶卫太子蒯聩,结果造成儿子与父亲的名分颠倒。周朝日益衰微,各诸侯国日渐强大,卫国因为弱小,国君角反而是最后亡国的。赞美《康诰》这篇文章,作《卫世家》第七。

  可叹啊,箕子!可叹啊,箕子!你正确的意见得不到采纳,反而被迫害,于是装疯为奴。武庚死后,周天子封微子于宋地。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受伤,他的行为又能得到哪位君子称道?宋景公有自谦爱民的品德,因此荧惑(即火星,荧惑守心的天象在古代被视为大凶之兆,因心宿二象征帝王,若火星在心宿二附近停下或是逆行,则被视为侵犯帝王,占星学指其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帝王恐有亡故之灾)也退行了。剔成暴虐无道,宋国灭亡。赞美微子向太师求教,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去世之后,叔虞在唐地封邑。有君子讥讽晋穆公为儿子取名不当之事,终于晋朝让曲沃武公继承了。献公宠爱骊姬,结果酿成祸乱殃及五世;重耳不得志而发愤图强,最终威震诸侯。后来六卿专权,从此晋国衰亡。赞美文公因立下功劳而得到天子赏赐的珪玉鬯酒,作《晋世家》第九。

  重黎创业,吴回继承;到了殷朝末年,有记载鬻子为楚国始祖的谱牒出现。周成王将熊绎封为楚子,后来王位由熊渠继承。楚庄王贤明,又使陈国复国了。赦免了郑伯的罪过,又因华元的话而从宋国退兵。楚怀王客死于秦,子兰怨恨屈原,由于楚君喜欢阿谀奉承,相信谗言,终于被秦吞并。赞美楚庄王的德义,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的儿子被封在遥远的南海,他文身断发,成日与鼋鳝相处,守在封禺山,主持大禹的祭祀。句践被夫差所困,受到夫差的侮辱,于是对文种、范蠡信任重用。赞美句践虽为夷蛮之族,却能修养自己的德行,消灭强大的吴国而尊奉周室,作《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桓公东迁,是听了太史的建议。等到庄公派兵侵犯周土,收割周人的庄稼,便受到周天子与臣民的非议。权臣祭仲被宋国胁迫着乱立国君,造成郑国长期的内乱。子产施行仁政,后世人都称赞他的贤明。三晋都来侵犯征伐,郑国终于被韩国吞并。赞美郑厉公救驾周惠王,作《郑世家》第十二。

  能养良马使得造父扬名。赵夙侍奉晋献公,赵衰继承他的事业,辅佐晋文公,终于成为晋国辅臣。赵襄子被困受辱,却生擒了智伯。主父被臣子围困,掏雀充饥,最后竟活活饿死。赵王迁邪恶淫乱,贬斥迫害良将。赞美赵鞅子平定周王室之乱,作《赵世家》第十三。

  毕万在魏国封爵,卜官早就推算出来他的后代必会昌盛。等到魏绛羞辱杨干的时候,戎翟也跑来与魏国求和。文侯对仁义甚是仰慕,便拜子夏为师。惠王骄傲自大,结果被齐国、秦国两国征伐。安釐王怀疑信陵君,因此诸侯国疏远魏国。魏国最终被秦国所灭,魏王假沦为小厮。赞美魏武子辅佐晋文公成就霸业,作《魏世家》第十四。

  韩厥常积阴德,才得以保护孤儿赵武,使他重振亡国,使被废的人得以再立,晋人尊崇他。韩昭侯显名于诸侯,他重用申不害。韩王怀疑韩非而不重用他,秦国便攻袭韩国。赞美韩厥辅佐晋君,匡正周室之赋,作《韩世家》第十五。

  田完子为避难出逃到齐国,相继五世暗施恩惠于齐国百姓,齐国人都歌颂他的事迹。田成子夺取齐国政权,田和成为齐侯。齐王建听信奸计,将齐国迁于共。赞美齐威王、齐宣王能拯救乱世而独尊崇周天子,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王室已然衰落,诸侯恣意自行。仲尼痛感礼崩乐废,因而努力钻研经术,以重建王道,匡正乱世,使之重返盛世,孔子在著述中,为天下人制定礼仪和法度。使“六艺”的纲纪流传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纣无道而汤、武兴起,周朝无道而《春秋》一书问世。秦朝无道,陈涉首先发起反秦义举,诸侯相继起义,各路军队风起云涌,终于秦国被灭。天下人亡秦之端,始于陈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汉王登上成皋台,才使薄氏有幸得到宠幸。窦太后被迫去了代国,窦氏家族才得到荣华富贵。栗姬仗势骄横,王氏才得以顺达显贵而当上皇后。陈皇后过于娇贵终至失宠,卫子夫被另立为皇后。赞美卫子夫美好的德行,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汉高祖用诡计在陈地抓住韩信;越、楚一带的百姓剽悍轻捷,于是高祖封其弟刘交当楚王,建都彭城,以加强对淮、泗地区的统治,使其成为汉朝的宗属国。楚王刘戊因与人合谋反叛的阴谋败露而自杀,刘礼接了他的班,继续做楚王。赞美刘交辅佐高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高祖起兵反秦,刘贾加入他的行列,后来被英布袭击,丢掉了他的荆、吴之地。营陵侯刘泽派人游说吕后,后被封为琅邪王;他被祝午诱骗,轻信了齐王的话,前往齐国结果不得归还,便用计离开齐国,西入关中,又遇上迎立孝文帝这件事,于是获封燕王。当天下尚未安定的时候,刘贾、刘泽因为是高祖的同族兄弟,而成了汉朝的藩王,皇上的辅佐之臣。作《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太平后,高祖的亲属所剩无几。齐悼惠王先长大成人,被封为王,镇守东部国土。齐哀王擅自兴兵,是因为对吕氏众人把持朝政感到愤怒,由于其母舅驷钧粗暴乖戾,朝中大臣不拥立其为帝。厉王和姐姐私通,因主父偃追查,厉王被迫自杀。赞美悼惠王刘肥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作《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军围汉军于荥阳,双方相持三年;萧何镇守山西,推算着人口,向前方输送兵员,不断供给粮食,使百姓爱戴汉王,而不愿为楚王效力。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与韩信一起将魏地平定,又打败赵国,攻占齐地,削弱了楚的势力。继萧何之后担任汉相国,凡事不作变革,百姓得以安宁。为赞赏曹参不夸耀功劳和才华,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运筹决策于帷幄之中,无形之中制胜于敌,子房谋划军事,没有机巧之名,没有勇武之功,致力于从易处着手解决难事,从小处着手成就大事。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高祖采用了他的六出奇计,使诸侯归附于汉;消灭吕氏众人之事,陈平是主谋,终于使王室安定,国家太平。作《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吕氏众人勾结,阴谋削弱皇室,周勃在铲除吕氏众人的问题上,背离常规而深通权变之道;吴、楚七国谋反,周亚夫驻军于昌邑,以控制齐、赵之军,放弃了求救的梁王来牵制吴、楚。作《绛侯世家》第二十七。

  吴、楚七国谋反,同姓王中只有梁孝王保卫汉室,抵御敌国;但他自恃受宠夸耀功劳,几乎遭到杀身之祸。赞美他能抵抗吴、楚叛军,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封王以后,皇亲们融洽和睦,或大或小的诸侯皆为京师的屏藩,各得其所,僭位而自立为天子的事逐渐减少。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本朝天子的三位皇子被封为王,个个文辞典雅可观。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生于末世的人大都争权夺利,而伯夷、叔齐两兄弟却崇尚仁义,让出君位,双双饿死,天下人称赞他们的美德。作《伯夷列传》第一。

  晏子节俭,管仲则奢侈;齐桓公因得到管仲的辅佐而称霸,齐景公因得到晏子的辅佐而兴国。作《管晏列传》第二。

  李耳主张无为使百姓自化于善,清净使百姓自归于正。韩非揣度人情物理,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自古以来帝王都有《司马法》,穰苴能够使其发扬光大。作《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没有信、廉、仁、勇这四项品格,就不能传授兵法、讨论剑术,兵法、剑术与道相符,对内可以修身,对外可以应变,君子认为这就是兵家之德。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楚平王的太子建遇到谗毁,祸及伍奢,长子伍尚为救父而死,次子伍员被迫逃往吴国。作《伍子胥列传》第六。

  孔子传述文德,三千弟子振兴其业,后来都成为师傅,教导世人尊仁行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商鞅离开卫国到了秦国,能施展他的治国之术,使秦孝公强大称霸,后世还继续遵循其法度。作《商君列传》第八。

  天下人都担忧如果连横,秦国将贪得无厌,而苏秦能保存诸侯的利益,约定用合纵来抑制秦国的贪婪强横。作《苏秦列传》第九。

  六国已经合纵,而张仪通晓合纵的主张,所以懂得针锋相对,瓦解了已经联合起来的诸侯的合纵。作《张仪列传》第十。

  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扩张,称雄于诸侯,是由于樗里、甘茂献上良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

  席卷山河,围困大梁,使诸侯拱手臣服于秦王,是魏冉的功劳。作《穰侯列传》第十二。

  南面攻占楚国的鄢、郢,北面摧毁赵国的长平守军,进而包围赵都邯郸,武安君白起是统帅;击败楚国,灭掉赵国,是因为采用了王翦的计谋。作《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涉猎儒家、墨家的著作,阐明礼义的纲纪,断绝梁惠王逐利的念头,论述往世兴衰的原委。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喜爱招待门客、贤士,士人纷纷来到薛地,为齐抵御楚、魏。作《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听信冯亭之言为一时之利而争上党之地,为解邯郸之围亲自赴楚救赵,使赵王得以再次称雄于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身为富贵者而能尊重贫贱者,身为贤能者而能屈就不肖者,只有信陵君能够做到如此。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冒着性命危险,终于救其主逃离强秦,使游说之士向南投奔楚国,这是由于黄歇的忠义所致。作《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能忍受魏齐的侮辱,却扬威于强秦,让出相位给贤能的人,范雎、蔡泽都有这样的美德。作《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身为主将能施展自己的谋略,联合五国军队,为弱小的燕国报了曾受强大的齐国侵凌之仇,洗雪了燕国先君的耻辱。作《乐毅列传》第二十。

  能在强横的秦朝廷上直抒己意,又能对廉颇忍让谦恭,以效忠其君,将相二人不计个人得失,名声重于诸侯。作《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齐湣王丢掉临淄后逃到了莒邑,只有田单以即墨为据点打败敌军驱逐燕将骑劫,才保住齐国的江山。作《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能以巧妙的说辞解除邯郸围城之患,轻视爵位利禄,却以能尽自己的志趣为乐。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创作文辞来对君主进行讽谏,用连类比附来伸张正义,《离骚》体现了这样的主题思想。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与子楚交好,使各诸侯国的士人争相为秦效力。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曹沫用匕首胁迫齐桓公,使鲁国收回失去的土地,也给了齐国表现其守信的机会;豫让守义,一心为主人智伯报仇而无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能够制定明确的计划,顺应时势促进秦国的发展,终于使秦国得志于海内,统一天下建立帝国,李斯实为主谋。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为秦国开拓疆域,增聚民众,在北面击败匈奴,据黄河充当要塞,依山岭修筑长城,巩固边防,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平定赵国,保常山以扩张河内,削弱项王的势力,在天下树立起汉王的威信。作《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魏豹收拢西河、上党的军队,跟随高祖直到彭城;彭越在梁地扰乱楚军后方以困扰项羽。作《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黥布占据着淮南之地而叛楚归汉,汉王通过他劝说楚大司马周殷前来投降,最终在垓下打败项羽。作《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楚军逼困汉军于京、索,韩信攻下魏、赵,平定燕、齐,三分天下,汉占二分,奠定了消灭项羽的基础。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楚汉两军相持于巩、洛,而韩信为汉镇守颍川,卢绾又断绝了楚军的粮饷。作《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诸侯背叛项王,齐军在城阳牵制项羽,使汉王得以乘机攻入彭城。作《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攻城野战,获功回报,樊哙、郦商是最卖力的战将,他们不仅随时听从汉王的差遣,还常救汉王于危难之中。作《樊郦列传》第三十五。

  汉朝天下初定的时候,文治还没有体统,张苍担任主管,统一度量衡,编定律历。作《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游说通使,联络诸侯;使诸侯都来亲附于汉朝,做汉室的藩属辅臣。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详细了解秦楚之间的事情的,只有经常跟随高祖出征平定诸侯的周緤。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迁徙豪强大族,定都关中,与匈奴和亲;制定朝廷礼仪,接下来是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季布能改其刚戾为柔顺,终于成为汉朝的一代名臣;栾布不因威势所迫而背叛死者。作《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尽管冒犯君威也敢于强谏,为使主上言行合乎道义,而不顾自身安危,为国家设计长远的方案。作《袁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

  遵循法律不失大节,称道古代贤人,以增长君主之英明。作《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为人诚朴宽厚,仁慈孝顺,不善言辞,敏于行事,一生谦恭,堪为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恪守节操,恳切耿直,义气足以称得上清廉,行为足以激励贤能的人,担任要职而不徇私舞弊。作《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扁鹊行医,为医家所尊奉,他的医术精细高明,后世人继承了他的医术,不能改易,而仓公的医术可谓接近扁鹊之术了。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刘仲被削夺王爵,其子刘濞被封为吴王,正逢汉朝初定天下,命他镇抚江淮一带。作《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楚叛乱的时候,皇亲贵族中只有窦婴有贤能且喜好士人,因此士人们都去投奔他,他率军守在荥阳以抵抗叛军。作《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智谋足以应付近世的事变,宽厚足以得到人民的好感。作《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勇于抗敌,爱护士卒,号令简易,将士们衷心地服从于他。作《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自夏、商、周以来,匈奴常成为中原的祸害,为了解他们强弱的情况,设防或是征讨,作《匈奴列传》第五十。

  出兵偏僻的边塞,收复河南之地,攻破祁连山,打通了去往西域各国的道路,摧败北方匈奴。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臣和刘氏宗室在奢侈浪费方面争高低,只有公孙弘以节衣缩食为百官做出表率。作《平津侯列传》第五十二。

  汉朝平定中原以后,赵佗使杨越安定,保卫南方,向汉朝纳贡称臣。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吴国叛乱的时候,东瓯人斩杀了刘濞,守住封禺山,终为汉朝的臣民。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燕太子丹的旧部败散于辽东地区,朝鲜王满收容了这些逃亡百姓,把他们聚集在海东,以安定真藩等部,他们保卫边塞而成为汉朝的外臣。作《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唐蒙出使西南,经过夜郎,邛、笮之地的君主请求成为汉朝内臣,并接受朝廷派来的官吏。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子虚赋》之事、《大人赋》之话,深得君主喜欢,虽然文辞华丽浮夸,但其旨意在于讽谏,倾向于无为而治。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高祖封少子刘长为淮南王,镇守江、淮之南,安抚剽悍的楚地百姓。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遵奉法律、依理办事的官吏,不夸功逞能,百姓对他们没什么称赞的地方,他们也没什么过失行为。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只要他端正衣冠立于朝廷,群臣中没人敢虚言浮夸,汲长孺刚正庄重;郑庄喜好举荐贤人,被人称为长者,为人慷慨有节操。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自孔子去世后,即便在京师,也没有人重视学校教育,只有建元至元狩年间,文教事业兴盛。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人们多不务农桑而行巧诈之术,作奸犯科,玩弄法律,善人无法感化他们,只有一律依法严厉惩治才能使他们收心,老实遵守社会秩序。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汉与大夏通使之后,西方极远处的蛮族,伸长脖子向内地望着,想观瞻中国文明。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救人于危难之中,济人于贫困之中,这是仁者的美德;为人不失信用,不背诺言,这是可取的义者行为。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侍奉君主能使其耳目欢愉,脸色和悦,同时能得到君主的亲近,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美色招人喜爱,也由于他们在技能上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流于世俗,不争夺权势,上下都没有羁绊,没有人能加害他们,是由于他们善于用道。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齐、楚、秦、赵的占卜者,根据不同的风俗而施展各自的技能。想要总览他们的要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夏、商、周三代君主占卜的方式各有不同,四方蛮夷卜筮风俗也是各异,但都是以卜筮来判断吉凶祸福。大略考察了卜筮的要点,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妨害政令,也不妨害其他人,选择时机做买卖以求增加财富,智者也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启发。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大汉王朝承继五帝的遗风,接续中断了三代的大业。周朝王道衰微之后,秦朝毁弃古代文化典籍,烧毁《诗》《书》,所以在明堂的石室金匮里的玉版书籍都散失了。汉朝兴起之后,萧何修订法律,韩信著述军法,张苍制定章程,叔孙通确定礼仪,于是文质兼优的人逐渐被起用。《诗》《书》不断地在各地被重新发现。自曹参举荐了专讲黄老之道的盖公后,贾生、晃错发扬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公孙弘因懂得儒术而显贵,百年之间,天下已发现的遗文、旧事无不汇集于太史府。太史公父子相继执掌了这个职务。先父说:“呜呼!我想到先人曾职掌此事,扬名于唐虞时代,直到周朝,再次职掌此事,所以司马氏世代主持天官之事。难道要中止在我这儿吗?敬记在心,敬记在心啊!”于是我网罗搜集天下散失的旧闻,对帝王兴起的事迹刨根究底,了解兴盛衰亡的转变之内在关联,研讨考察其各代君王所行之事,简略推断三代,详细记载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今世,著十二本纪,已按类别排列顺序了。有的处于同一时期,却是不同世系,年代差误不明,作十表。对礼乐的增减,对律历的改易,对兵法的研究,对山川的改造,对鬼神的敬畏,以及天与人的关系,趁其衰败时实行变革,作八书。二十八宿环绕北极星,三十根车辐同集于一个车毂,运转无穷,辅弼之臣与此相似,他们忠信不渝,恪守臣道,以侍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有些人匡扶正义,倜傥不羁,抓住时机使自己立功扬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总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称为《太史公书》。作序略以拾遗,弥补阙漏,成为一家之言,协调《六经》异传,整理百家杂语,将正本藏于名山,副本留在京都,供后世圣人君子观览。作《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太史公说:我撰述自黄帝以来至太初年为止的史事,共一百三十篇。

  《史记》作者之略历及其年代《史记》百三十篇,汉太史令司马迁所作。迁字子长(见扬雄《法言》及王充《论衡》),左冯翊夏阳人(据《自序》“司马氏人少梁”语案推汉地),今陕西之同乡韩城县也。司马氏世典周史,迁父谈,以汉武帝建元元封间仕为太史令。谈卒,迁袭官。迁生卒年不见于《太史公自序》及《汉书?司马迁传》,惟据《自序》云:“为太史令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张守节《正义》云:“案迁年四十二岁。”以此推算,知迁生于景帝中五年(西纪前一四五年)。父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迁皆传其学。迁又受业孔安国治《尚书》,闻《春秋》于董仲舒。喜游历,足迹遍天下,其所经行之地见于本书者如下:

  《五帝本纪》:“余常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子海,南浮江淮矣。”

  《河渠书》:“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子会稽,大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螺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子朔方。”

  《齐太公世家》:“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余里。”

  《魏世家》:“吾适故大梁之墟。”

  《孔子世家》:“余适鲁,观仲尼庙堂。”

  《伯夷列传》:“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孟尝君列传》:“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

  《信陵君列传》:“吾国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春申君列传》:“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屈原贾生列传》:“余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

  《蒙恬列传》:“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取为秦筑长城亭障。”

  《淮阴侯列传》:“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余视其母冢。”

  《樊郦滕灌列传》:“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冢。”

  《太史公自序》:“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

  吾侪试取一地图,按今地,施朱线,以考迁游踪,则知当时全汉版图,除朝鲜、河西、岭南诸新开郡外,所历殆遍矣。

  《史记》之名称及其原料本书中“史记”之名凡八见:(一)《周本纪》云:“太史伯阳读史记。”(二)《十二诸侯年表》云:“孔子论史记旧闻。”(三)《十二诸侯年表》:“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四)《六国表》云:“秦烧天下书,诸侯史记尤甚。”(五)《六国表》云:“史记独藏周室。”(六)《天官书》云:“余观史记考事。”(七)《孔子世家》云:“乃因鲁史记作《春秋》。”(八)《太史公自序》云:“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皆指古史也。“史记”之名,盖起于魏、晋间,实“太史公记”之省称耳。

  《史记》所据之原料,据班彪《略论》,则(一)《左传》,(二)《国语》,(三)《世本》,(四)《战国策》,(五)陆贾《楚汉春秋》。今考本书中自述其取材者如下:

  《五帝本纪》:“予观《春秋》《国语》。”

  《殷本纪》:“自成汤以来,采子《诗》《书》。”

  《秦始皇本纪》:“吾读秦记。”

  《孝武本纪》:“余究观方士、祠官之言。”

  《三代世表》:“余读牒记,稽其历谱。”

  《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读《春秋历谱牒》。……秦记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著诸所闻兴坏之端。”

  《吴太伯世家》:“余读《春秋》古文。”

  《卫康叔世家》:“余读世家言。”

  《伯夷列传》:“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

  《管晏列传》:“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

  《司马穰苴列传》:“余读《司马兵法》。”

  《孙吴列传》:“《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

  《仲尼弟子列传》:“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

  《孟子荀卿列传》:“余读孟子书。……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

  《商君列传》:“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

  《屈原贾生列传》:“余尝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

  《郦生陆贾列传》:“余读陆生《新语》书。”

  《儒林列传》:“余读功令。”

  大抵除班彪所举五书外,史公所采主要材料:(一)六艺,(二)秦史记,(三)牒记(或即《世本》),(四)诸子著书现存者,(五)功令官书,(六)方士言。而秦火后“诸侯史记”之湮灭,则史公最感苦痛者也。

  史公史料,多就地采访,观前条所列游踪可见。各篇中尚有明著其所亲见闻者如下:

  《项羽本纪》:“吾闻之周生。”

  《赵世家》:“吾闻冯王孙。”

  《魏世家》:“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言曰。”

  《淮阴侯列传》:“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

  《樊郦滕灌列传》:“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张释之冯唐列传》:“唐子遂与余善。”

  《韩长孺列传》:“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

  《李将军列传》:“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

  《卫将军骠骑列传》:“苏建语余曰。”

  《游侠列传》:“吾观郭解,状貌不如中人。”

  凡此皆《史记》资料多取诸载籍以外之证也。

  《史记》著述之旨趣《史记》自是中国第一部史书,但吾侪最当注意者,“为作史而作史”。不过近世史学家之观念,从前史家作史,大率别有一“超史的”目的,而借史事为其手段。此在各国旧史皆然,而中国为尤甚也。孔子所作《春秋》,表面上像一部二百四十年的史,然其中实孕含无数“微言大义”,故后世学者不谓之史而谓之经。司马迁实当时春秋家大师董仲舒之受业弟子,其作《史记》盖窃比《春秋》,故其《自序》首引仲舒所述孔子之言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其意若曰:吾本有种种理想,将以觉民而救世,但凭空发议论,难以警切,不如借现成的历史上事实做个题目,使读者更为亲切有味云尔。《春秋》旨趣既如此,则窃比《春秋》之《史记》可知。故迁《报任安书》云:“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序》亦云:“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诸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由此观之,其著书最大目的,乃在发表司马氏“一家之言”,与荀卿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质正同。不过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发表耳。故仅以近世史的观念读《史记》,非能知《史记》者也。

  《史记》之史的价值史家惟一职务,即在“整齐其世传”。“整齐”即史家之创作也。能否“整齐”,则视乎其人之学识及天才。太史公知整齐之必要,又知所以整齐,又能使其整齐理想实现,故太史公为史界第一创作家也。

  《史记》创造之要点,以余所见者如下:一、以人物为中心。二、历史之整个的观念。此二项就理想方面论。三、组织之复杂及其联络。四、叙列之扼要而美妙。此二项就技术方面论。

  《史记》成书年代及后人补续窜乱之部分现存古书,十有九非本来面目,非加一番别择整理工夫而贸然轻信,殊足以误人。然别择整理之难,殆未有甚于《史记》者。今欲从事研究,盖有先决问题二:一为《史记》是否已成书之问题;二为史记记事最终年限问题。

  所论关于《史记》真本之种种考证,多采自近人著作而略断以己意。其言颇繁重,或为读者所厌。吾所以不惮烦为此者,欲学者知今本《史记》非尽原文而已。着手读《史记》以前,必须认定此事实,否则必至处处捍格难通也。

  读《史记》法之一读《史记》有二法。一,常识的读法,二,专究的读法。两种读法,有共同之入门准备。

  一、先读《太史公自序》及《汉书?司马迁传》,求明了作者年代、性行、经历及全书大概。

  二、读《汉书?叙传》论《史记》之部,刘知几《史通》之《六家篇》《二体篇》《正史篇》,郑樵《通志总序》论《史记》之部,《隋书?经籍志》及《四库提要》之史部正史类关于记述《史记》之部分,求略识本书在史学界之位置及价值。

  今先论常识的读法。《史记》为正史之祖,为有组织有宗旨之第一部古史书,文章又极优美。二千年来学者家弦户诵,形成国民常识之一部,其地位与六经诸子相并。故凡属学人,必须一读,无可疑者。惟全篇卷帙颇繁,卒业不易。今为节啬日力计,先剔出以下各部分:

  一 十《表》但阅序文,表中内容不必详究。但浏览其体例,略比较各表编次方法之异同便得。

  一 八《书》本为极重要之部分,惟今所传似非原本。与其读此,不如读《汉书》各志,故可全部从省。

  一 《世家》中吴、齐、鲁、管蔡、陈杞、卫、宋、晋、楚、越、郑各篇,原料十九采自《左传》。既读《左传》,则此可省。但战国一部分之《世家》仍须读,因《战国策》太无系统故。

  一 《武帝纪》《日者传》《龟策传》等,已证明为伪书,且芜杂浅俚,自可不读。《扁鹊仓公传》等,似是长编,非定本,一涉猎便足。

  以上所甄别,约当全书三分之一,所省精力已不少。其余各部分之读法略举如下。

  第一,以研究著述体例及宗旨为目的而读之。《史记》以极复杂之体裁混合组织,而配置极完善,前既言之矣。专就《列传》一部分论,其对于社会文化确能面面顾及。政治方面代表之人物无论矣,学问、艺术方面,亦盛水不漏。试以刘向《七略》比附之:如《仲尼弟子》《老庄申韩》《孟子荀子》等传,于先秦学派纲罗略具,《儒林传》于秦、汉间学派渊源叙述特详,则《六艺略》《诸子略》之属也;如《司马穰苴》《孙子吴起》等传,则《兵书略》之属也;如《屈原贾生》《司马相如》等传,则《诗赋略》之属也;如《扁鹊仓公传》,则《方技略》之属也;如《龟策》《日者》两传,则《术数略》之属也。又如《货殖传》之注重社会经济,《外戚》《佞幸》两传暗示汉代政治祸机所伏,处处皆具特识。又其篇目排列,亦似有微意。如《本纪》首唐、虞,《世家》首吴泰伯,《列传》首伯夷,皆含有表章让德之意味。此等事前人多已论列,不尽穿凿附会也。

  若以此项目的读《史记》,宜提高眼光,鸟瞰全书,不可徒拘拘于寻行数墨,庶几所谓“一家之言”者,可以看出。

  第二,以研究古代史迹为目的而读之。《史记》既为最古之通史,欲知古代史迹,总应以之为研究基础。为此项目的而读,宜先用“观大略”的读法,将全篇一气呵成浏览一过。再用自己眼光寻出每个时代之关键要点所在,便专向几个要点有关系之事项,注意精读。如此方能钩元提要,不至泛滥无归。

  第三,以研究文章技术为目的而读之。《史记》文章之价值,无论何人当不能否认。且二千年来相承诵习,其语调字法,早已形成文学常识之一部。故专为学文计,亦不能不以此书为基础。学者如以此项目的读《史记》,则宜择其尤为杰作之十数篇精读之。孰为杰作,此凭各人赏会,本难有确定标准。吾生平所最爱读者则以下各篇:

  《项羽本纪》《信陵君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淮阴侯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李将军列传》《匈奴列传》《货殖列传》《太史公自序》。

  右诸篇皆肃括宏深,实叙事文永远之模范。班叔皮称史公:“善序述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良史之才。”如诸篇者,洵足当之矣。学者宜精读多次,或务成诵,自能契其神味,辞远鄙倍。至如明、清选家最乐道之《伯夷列传》《管晏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等,以吾论之,反是篇中第二等文字耳。

  读《史记》法之二今当继论专究的读法。《史记》为千古不朽之名著,本宜人人共读。徒以去今太远,文义或佶屈难晓;郡国名物等事,世嬗称易,或不审所指;加以传写讹舛,窜乱纷纭,时或使人因疑生蔑。后辈诵习渐希,盖此之由。谓宜悉心整理一番,俾此书尽人乐读。吾夙有志,未能逮也。谨述所怀条理以质当世,有好学者或独力或合作以成之,亦不朽之盛事也。

  一、《史记》确有后人续补窜乱之部分,既如前述。宜略以前文所论列为标准,严密考证。凡可疑者,以朱线围之,俾勿与原本相混,庶几渐还史公之真面目。学者欲从事此种研究,可以崔适《史记探源》为主要参考书,而以自己忠实研究的结果下最后之判断。

  二、吾辈之重视《史记》,实在其所纪先秦古事。因秦、汉以后事,有完备之《汉书》可读。唐虞三代春秋战国之事,有组织的著述,未或能过《史记》也。而不幸《史记》关于此点,殊不足以餍吾辈所期。后人窜乱之部分无论矣,即其确出史公手者,其所述古史可信之程度,亦远在所述汉事下。此事原不能专怪史公。因远古之史,皆含有半神话的性质,极难辨别,此各国所同,不独我国为然矣。近古——如春秋、战国,资料本尚不少,而秦焚一役,“诸侯史记”荡尽,凭藉缺如,此亦无可如何者。顾吾辈所致憾于史公,不在其搜采之不备,而在其别择之不精。善夫班叔皮之言也:“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后汉书?班彪传》)试将《史记》古史之部分与现存先秦古籍相较,其中芜累诬诞之辞,盖实不少。即本书各篇互相矛盾者,亦所在而有,此非“文重思烦,刊落不尽”之明效耶?然居今日而治古史,则终不能不以《史记》为考证之聚光点。学者如诚忠于史公,谓宜将汉以前之本纪、世家、年表全部磨勘一度。从本书及他书搜集旁证反证,是正其讹谬而汰存其精粹,略用裴注《三国志》之义例,分注于各篇各段之下,庶几乎其有信史矣。学者欲从事此种研究,则梁玉绳《史记志疑》、崔述《考信录》实最重要之参考书;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廿二史札记》三书中《史记》之部,次之;其余清儒札记、文集中,亦所在多有。然兹事既极繁重,且平决聚讼,殊大非易。成功与否,要视其人之学力及判断何如耳。然有志之青年,固不妨取书中一二篇为研究之尝试。纵令不能得满意之结果,其于治学之方法及德性,所裨已多矣。

  三、《史记》之训诂名物,有非今之人所能骤解者,故注释不可少。然旧注非失之太简,即失之太繁,宜或删或补。最好以现今中学学生难了解者为标准,别作简明之注,再加以章节句读之符号,庶使尽人能读。

  四、地理为史迹筋络,而古今地名殊称,直读或不知所在。故宜编一地名检目,古今对照。

  五、我国以帝王纪年,极难记忆。春秋、战国间,各国各自纪年,益复杂不易理。宜于十表之外补一大事年表,贯通全书,以西历纪,而附注该事件所属之朝代或国邑,纪年于其下。其时代则从《十二诸侯年表》以共和元年起,盖前乎此者无征也。其事件则以载于本书者为限。

  以上五项,为整理《史记》方法之纲要。学者如能循此致力,则可以《史记》之学名其家,而裨益于后进者且不赀矣。至如就《史记》内容分类研究,或比较政治组织,或观察社会状态,则问题甚多,取材各异,在学者自择也。

  节选自《要籍解题及其读法》

  司马迁字子长,河内人,生于龙门,年十岁诵古文,二十而南游吴会,北涉汶泗,游邹鲁,过梁楚以归,仕为郎中。父谈,为太史令,元封初卒。迁继其业,天汉中李陵降匈奴,迁明陵无罪,遂下吏,指为诬上,家贫不能自赎,交游莫救,卒坐宫刑。被刑后为中书令,因益发愤,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终成《史记》一百三十篇,始于黄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获白麟止,盖自谓其书所以继《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尝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书有云: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衰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迁死后,书乃渐出;宣帝时,其外孙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班彪颇不满,以为“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汉兴,陆贾作《楚汉春秋》,是非虽多本于儒者,而太史职守,原出道家,其父谈亦崇尚黄老,则《史记》虽缪于儒术,固亦能远绍其旧业者矣。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其与任安书有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节选自《汉文学史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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