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4日 11:53
朗与沙诺精心装配的:还有小
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节,重价定
做得来的。瓦莱丽为了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韦尔在玛奈弗死后嫁给
他;而痴情的克勒韦尔已经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有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
爵夫人的资金,三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因此瓦莱丽有了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
勒韦尔又新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愿。在两点到四点,给他的公爵夫人(他
给德·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潮中,——因为瓦莱
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认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许下愿
心,说要在猎犬街买一所精致的小住宅,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了,亏了本预备出卖的。瓦
莱丽已经看到自己住着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圈的公馆,外加自备马车!
①法国妇女的痣是用薄绸剪成各种花式贴在脸上的。
②塞夫勒是法国城市名,萨克森是德国地区名,均以瓷器著称。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
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特说。
贝特那天在瓦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替瓦莱丽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说给斯坦卜克听。
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特,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
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陪衬。
“你好,克洛德,”她对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克洛德·维尼翁,象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
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贝特把瓦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
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瓦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长老街我时常看
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加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特说:“亲爱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
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
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
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
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韦尔,于洛男爵,和
一个叫做博维萨热的议员。这位外省的克勒韦尔,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
跟在参议官吉罗与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
分子的小组。吉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克托兰·于洛也找来。可是至此为
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
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的女子眼满嘴
上帝的人不同。博维萨热,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
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美艳诱人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韦尔的催
眠,听着瓦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做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
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韦尔是他的大人物。瓦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
下,再由李斯贝特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维
尼翁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德·曼特侬夫人①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
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爱,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
义。”
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龙的遗孀,后成为
路易十四的情妇,对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响。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
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象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
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象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
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欧洲那样肩摩
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
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
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
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
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
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
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
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
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叫打的人
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
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
辖。①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
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订
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
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
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
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象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
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③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
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
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
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
了。比较之下,他觉得瓦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象瓦莱丽对贝特所
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
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
的钱当做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
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
且,瓦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
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
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
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
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①双首鹰徽是帝俄的国徽。白鹰徽是波兰国徽。
②卡拉博斯,传说中的驼背恶神。
③跨易十一为十五世纪法国国王,以善谋略著称。一生事业在于削弱贵族,扩张王权。
李斯贝特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瓦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
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
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盅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
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
归。贝特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
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莉梅娜①的,”他心里想。
①赛莉梅娜为莫里哀的《恨世者》中人物,为风骚、美丽、机智、狡狯的典型。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
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使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
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
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
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望便塌上
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叫天使堕落的玛
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要
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
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
听李斯贝特的话……”
“什么话呢?”
“在长老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决
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
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瓦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
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个
受人喝采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特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叫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象
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
你要教奥棠丝多么伤心。”
“不错,奥棠丝是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特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长老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做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瓦莱丽走过来和贝特站在一块,“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斯坦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热。他先目中
无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克勒韦尔,瞪了一眼,然后抓着瓦莱丽的手,硬要她在
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唉!
我要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分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长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
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
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爱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
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参孙的故事,干吗不把它
完成呢?……你可以表现大利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①!……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
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
个场合,参孙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了,大利拉是情欲,情欲才能毁灭一
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纺过纱吗②?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
的,嗯?……”她问克洛德·维尼翁与斯蒂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
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
太王国从希腊传来的③?”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要知道《圣经》的各个部分是什么时代写
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诺莎④,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实际他却用数学证明了上
帝的存在,他呀,他说《创世记》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他拿出哲学的证
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犹太教堂门口给人刺了三刀。”
①犹太大力士即参孙,头发是他神力的源泉。大利拉是他宠爱的女人。后大利拉被
人收买,割掉了参孙的头发,大力士遂落入非利土人之手。
②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武功著称。翁法勒是吕狄亚的女王,
曾强逼赫丘利答应在她膝下纺纱才嫁给他。
③古犹太王国所在地即今日之巴勒斯坦。
④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提出了一个这么艰深的问题!”瓦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
了打扰,大为扫兴。
“女人靠了本能是无所不知的,”克洛德·维尼翁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象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斯坦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呢?”克洛德·维尼翁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斯坦卜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参孙的头发’。”
“那可不容易对付,因为那张床……”克洛德·维尼翁发表他的意见。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来吧!……”斯蒂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维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莱丽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布局是这样的,”瓦莱丽接着说,“参孙醒来的时候,头发全没有
了,好似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床边,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
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仿佛马利乌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①,交叉着手臂,低
着头,一句话说尽,就是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②大利拉跪着,有点象卡诺伐雕的玛德莱
娜。女人一朝毁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
的参孙是害怕的,但他变了一个小娃娃,她就爱他了。所以,大利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
发还给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着他了,因为她知道参孙的软弱就是已经宽
恕的表示。这一组像,再加上凶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释清楚了。德性砍掉脑袋
③,邪恶只割掉头发。诸位,小心你们的假发啊!”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6—前86)罗马执政官战功赫赫,为资族阶级的代表人物希
拉所忌。较量的结果马利乌斯败,逃往非洲(迦太基)。后杀回罗马,重新执政。
②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滑铁卢再度败绩,被放逐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直到去世。
③《圣经》载,犹太女英雄朱迪特为救祖国而诱杀敌将何洛费尔纳,故言德性砍人脑
袋。
她丢下两位艺术家走了,让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维尼翁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多难
得!多难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叶·莫潘是知交,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斯蒂曼
说。
克勒韦尔从头至尾在那里听着,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
“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莱丽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郎买你一座。哎,哎,三千法
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维萨热问克洛德·维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斯坦卜克对克勒韦尔指着瓦莱丽。“你先去问问她。”
这时瓦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斯坦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宠。女人请喝茶的
方式,包括许多不同的语言,在她们是最拿手的。所以,这个礼数表面上虽是极简单,但她
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
喝茶?来一杯茶吧?”这一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后宫的妃子
一般从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①,以诚惶诚恐的态度,用娇滴滴的声音,脉
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这其间,一个生理学家可以观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从厌恶或冷淡
起,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到近乎侮
辱,或是俯首帖耳类乎东方女奴。瓦莱丽不止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
亲手捧了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来,手指和瓦莱丽的
轻轻一碰,凑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为要看你这个端茶的姿势!……”
①巴夏,土耳其总督,泛指贵人。
斯坦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临了她又装做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韦尔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铜雕。”
“他?花三千法郎买一座铜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没有懂,”她说,“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儿,他拿全部家产来还不卖给他
呢,因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韦尔的摆姿势一样,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个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
家的姿态。在交际场中,有的永远望着她们内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动一下;有的望着
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不象旁人一样做面部表情。她一个翻
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贝特那边去。这个舞女摆动衣袂的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诱惑了
斯坦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瓦莱丽咬着贝特的耳朵说,“奥棠丝要哭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后悔
不该抢掉你的文赛斯拉。”
“我没有当上元帅夫人,就算不得报仇;可是现在他们都盼望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
上我去过维克托兰家。我忘了告诉你了。小于洛夫妇向沃维奈赎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抵
押,借了七万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为期。房租的收入没有了,小于洛夫妇要苦三年。
维克托兰垂头丧气,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韦尔对这件孝顺的行为一定要生气,跟女儿女婿
就此翻脸也说不定。”
“男爵现在大概没有办法弄钱了吧?”她一边向于洛装着笑脸,一边凑着贝特的耳朵说。
“我看他是搅光了;但他到九月里又可以支薪了。”
“他还有寿险保单,展期过了!嗯,玛奈弗升科长的事非赶紧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
他一逼。”
“姨甥,”贝特过去对文赛斯拉说,“你该走了,我求你。你太不象话,这样望着瓦莱
丽简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得厉害。千万不能学你岳父的样,回去罢,奥棠丝一定在等
你……”
“玛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后,咱们三个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给你送过来吧,她丈夫老瞪着你,还是早走为妙。明儿早上十一点,你
把借票送来;那时玛奈弗这小子上了办公室,瓦莱丽不用操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儿
是不是?……你先到我家里来……”贝特发觉斯坦卜克的眼睛正在向瓦莱丽打招呼:“啊!
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搅女人。瓦莱丽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奥棠丝伤心啊!”
结过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场作戏,越听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跃跃欲试。
贝姨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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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赛斯拉到一点才回家。奥棠丝从九点半起就开始等。九点半至十点,她留神马车的声
音,心里想文赛斯拉到沙诺-佛洛朗家吃饭从来不会这么晚回来的。她在儿子的摇篮旁边缝
缀东西,现在她自己缝缝补补,免得雇人做散工了。十点至十点半,她起了疑心:“他真的
在沙诺-佛洛朗家吃饭吗?他今儿戴上最漂亮的领带,最体面的别针。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穿
扮,好似一个女人要装得比天生的还要俏……噢!我疯了,他爱我的。……他不是来了吗!”
可是她听到的那辆车没有停下又去远了。从十一点到半夜,奥棠丝害怕到万分,因为他
们的区域很冷落。她想:
“要是他走回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撞在阶沿上,或者掉在窟窿里,都可以
送命。艺术家都是粗心大意的!……也可能给路劫的强盗拦住!……他第一次让我一个人在
家待了六个半钟头……呃,我急什么?他明明只爱我一个人。”
在所谓崇高的精神领域中,真正的爱情能产生不断的奇迹;就凭这一点,在夫妻相爱的
家庭中,男人就应当对妻子忠实。一个女子对于心爱的丈夫,仿佛梦游病者受了催眠的人摆
布,不复感受周围的环境,而意识到在梦游病中所窥到的现象。热情可以使女人神经过敏到
出神的境界,她的预感等于先知眼中的幻影。她知道自己受骗了,可是由于爱得太深,她不
相信自己,怀疑自己。她否认她先知预见的力量。这种爱情的极致是应当崇拜的。心胸高尚
的人,倘能赏识这种神妙的现象,就不会对妻子不忠实。秀美通灵的女子,灵魂的表现到了
这种境地,叫人怎么能不崇拜呢!……清早一点,奥棠丝忧急的程度,使她一认出文赛斯拉
打铃的方式,马上冲到门口,把他搂在怀里,象慈母一般抱着他,半晌才开出口来:
“啊!你终究回来了!……朋友,以后你上哪儿我都跟你一块去;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等
待的痛苦……我看到你撞在阶沿上,砸破了脑袋!又看到你给强盗杀死!……真的,再来一
次,我一定会发疯的……没有我跟着,你玩得很高兴吗?坏东西!”
“有什么办法,我的好乖乖!毕西沃是笑话百出;莱翁·德·洛拉还是那样滔滔不竭;
还有克洛德·维尼翁,蒙柯奈元帅的纪念像,只有他写了一篇捧场文章。还有……”
“没有女客吗?”奥棠丝紧跟着问。
“就是老成的佛洛朗太太……”
“你说在牡蛎岩饭店,结果却在他们家里?”
“是的,在他们家里,我早先弄错了……”
“你回来没有坐车?”
“没有。”
“那么你是从图尔内勒街走回家的?”
“斯蒂曼跟毕西沃陪我一路走一路谈,从大街走到玛德莱娜教堂。”
“大街,协和广场,勃艮第大街,一路上都很干吗,嗯?
你脚上一点没有泥浆。”奥棠丝打量着丈夫的漆皮鞋。
外面下过雨,但从飞羽街到圣多明各街,文赛斯拉是不会弄脏鞋子的。
“你瞧,这从是五千法郎,沙诺很慷慨的借给我的,”文赛斯拉急于要岔开近乎审问一
般的问话。
他早已把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分做两包,一包给太太,一包自己留下,因为他还有奥棠
丝不知道的五千债务。他欠着助手和工匠的钱。
“现在你不用急了,亲爱的,”他拥抱了妻子。“明儿我就开始工作!噢,明儿我八点
半出门上工场。为了起早,我想马上去睡觉,你答应我吧,好贝贝?”
奥棠丝心里的疑团消灭了。她万万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玛奈弗太太!她根本没有这念
头。她替文赛斯拉担心的是那些交际花。毕西沃,莱翁·德·洛拉,是两个出名胡闹的艺术
家,听见他们的名字她就担忧。
下一天早上,看见文赛斯拉九点钟出了门,她完全放心了。她一边替孩子穿衣服一边想:
“他上工啦。嗯,不错,他挺有劲呢!好吧,我们即使没有米开朗琪罗那样的荣誉,至
少也够得上却利尼!”①
①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擅长人像和金银首饰的制作。
给一相情愿的希望催眠之下,奥棠丝以为前途乐观得很;她对着二十个月的儿子咿咿哑
哑的逗他发笑。十一点光景,没有看见文赛斯拉出门的厨娘,把斯蒂曼让了进来。
“对不起,太太,怎么,文赛斯拉已经出去了?”
“他到工场去了。”
“我特意来跟他商量我们的工作呢。”
“让我派人去找他,”奥棠丝请斯蒂曼坐下。
她心里暗自感谢上天给予她这个机会,好留住斯蒂曼打听一下昨天晚上的详细情形。斯
蒂曼谢了她的好意。她打铃要厨娘到工场去请先生回来。
“你们昨天玩得很痛快吧?文赛斯拉过了一点钟才回家。”
“痛快?……也说不上,”艺术家回答,他昨晚本想把玛奈弗太太勾上的,“一个人要
有了目标才会在交际场中玩得高兴。那玛奈弗太太极有风趣,可是轻狂的厉害……”
“文赛斯拉怎么碰到她的?……”可怜的奥棠丝强作镇静,“他一点没有提起。”
“我只告诉你一点,我觉得她极有危险性。”
奥棠丝脸色发了白,象一个产妇。
“那么,昨天……你们是在玛奈弗太太家,……不是在沙诺家。……而他……”
斯蒂曼不知道自己闯的什么祸,只知道的确闯了祸。伯爵夫人话没有说完,就晕了过
去。艺术家打铃把贴身女仆叫来。正当路易丝设法把太太抱到卧房去的时候,她浑身抽搐,
大发肝阳,情形非常严重。斯蒂曼无意中揭穿了丈夫的谎,还不信自己的话竟有这等力量;
他以为伯爵夫人身体本来不行,所以稍不如意就会引起危险。不幸,厨娘回来大声报告,说
先生不在工场。伯爵夫人在发病的当口听见了,又开始抽搐。
“去把老太太请来!越快越好!”路易丝吩咐厨娘。
“要是我知道文赛斯拉在哪儿,我可以去通知他,”斯蒂曼无可奈何的说。
“在那个女人家里呀!……”可怜的奥棠丝叫道。“他今天的穿扮就不象到工场去。”
热情往往使人有那种千里眼似的本领。斯蒂曼觉得她的想法不错,便奔到玛奈弗太太
家。那时瓦莱丽正在扮演大利拉。他很机警,决不说要见玛奈弗太太;他急急的走过门房,
奔上三楼,心里想:“如果说要见玛奈弗太太,一定回说不在家。如果冒冒失失说找斯坦卜
克,准会碰钉子;还是开门见山为妙!”门铃一响,兰娜来了。
“请你通知斯坦卜克伯爵要他回去,他太太快死了!”
兰娜跟斯蒂曼一样机灵,假痴假呆的望着他。
“先生,我不明白你说的……”
“我告诉你,我的朋友斯坦卜克在这里,他的太太晕过去了。为了这种事,你去惊动女
主人是不会错的。”
斯蒂曼说完就走,心里想:“哼!他的确在这里!”
斯蒂曼在飞羽街上等了一会,看见文赛斯拉出门了,便催他快走,把圣多明各街的悲剧
说了一遍,埋怨斯坦卜克不曾通知他瞒着隔夜的饭局。
“糟啦糟啦,”文赛斯拉回答,“我不怪你。我完全忘了今天跟你有约会,又忘了告诉
你,应该说昨天是在佛洛朗家吃饭。有什么办法!瓦莱丽把我迷昏了;唉,亲爱的,为她牺
牲荣誉,为她受罪,都是值得的……啊!她……天哪!现在我可是为难啦!你替我出出主意
吧,应当怎么说?怎么辩白?”
“替你出主意?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斯蒂曼回答,“你太太不是爱你的吗?那么她什
么话都会相信。告诉她,说我上你家的时候,你到了我家去。这样,今天早上你的模特儿事
件总可以敷衍过去了。再见吧。”
在伊勒兰-贝尔坦街转角,李斯贝特得到兰娜的通知,赶上了斯坦卜克。她担心波兰人
的天真,怕他和盘托出,牵连自己,便叮嘱了几句,使他快活得跟她当街拥抱。她准是教了
艺术家什么妙计,让他度过这个闺房之中的难关。
奥棠丝一看见急急忙忙赶到的母亲,立刻嚎啕大哭。郁积一经发泄,肝阳就减轻了许
多。她说:
“亲爱的妈妈,我受了骗!文赛斯拉,向我发誓不到玛奈弗太太家去的,昨天竟在那儿
吃饭,直到清早一点一刻才回来!……你知道,隔夜我们并没有吵嘴,而是大家讲明了。我
对他说了那么动人的话,告诉他:就是忌妒的,不忠实的事会把我气死;我生性多疑;他得
尊重我这些弱点,因为那都是为了爱他的缘故;我有母亲的血,可也有父亲的血;一知道受
了欺骗,我会发疯,我会报复,把他、我、孩子、一齐玷辱;而且我也会杀了他然后自杀
的!这样说过之后他还是去,此刻又在她那儿!……这个女人要把我们弄得家破人亡!昨
天,哥哥嫂子抵押了产业,才收回七万二千的借票,为那个婊子欠的债……真的,妈妈,人
家要告爸爸,把他关起来了。那该死的女人刮了父亲的钱,叫你流了多少泪,还不够吗?干
吗还要抢我的文赛斯拉?……我要上她家去,把她一刀扎死!”
奥棠丝气坏了,不知不觉把应当瞒着母亲的秘密泄漏了出来。于洛太太听了伤心之极,
可是以她那样伟大的母亲,照样忍着自己的痛苦,把女儿的头捧在怀里,不住的亲吻。
“孩子,等文赛斯拉回来,就什么都明白了。事情不至于象你所想的那么严重!我,亲
爱的奥棠丝,我也受过骗。你觉得我美丽、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经把我丢了二十三年,为了
那些珍妮·卡迪讷,约瑟法,玛奈弗!……你知道吗?……”
“你!妈妈,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头,不说下去了。
“孩子,学学我的榜样吧。温柔、驯良,可以使你良心平安。一个男人临死会对他自己
说:我太太从来没有给我一点儿痛苦!……上帝听到这些最后的叹息,会替我们记下来的。
要是我大哭大闹象你一样,结果怎么样?……你父亲会恼羞成怒,也许会离开我,不会怕我
伤心而有所顾忌,我们今天所受的苦难,可能提早十年;给人家看到夫妇分居,不成为一个
家,那是多难堪多丢人的事。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立业……我牺牲了自己,那么勇敢的
牺牲了,要没有你父亲最后这一桩,人家还以为我很幸福呢。我故意的,勇敢的扯谎,至此
为止保全了你的父亲;他还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回老年人的痴情的确太过
分了。他的风魔,恐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风推倒,显露我们的真相……我把这个屏风撑持了二
十三年,躲在后面吞声饮泣,没有母亲,没有知己,除了宗教以外没有别的帮助,而我给家
庭撑了二十三年的面子……”
奥棠丝瞪着眼听着母亲。平静的语调,含垢忍辱的精神,把少妇初次受伤的刺激解淡
了;她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上来。震于母亲的伟大,她肃然起敬的跪下,抓着母亲的衣裾亲
吻,好似虔诚的旧教徒吻着殉道者圣洁的遗物。
“起来吧,奥棠丝;有你女儿这样的表示,多少伤心的回忆都消灭了!只有你的痛苦压
着我的心,来,靠在我怀里吧。可怜的女儿,你的快乐是我唯一的快乐;为了你的绝望,我
把永远埋在心头的秘密泄露了。是的,我预备把痛苦带入坟墓,象多穿一袭尸衣似的。为了
平你的气,我开了口……求上帝原谅我吧!噢!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求你的一生不要象我
的一样!……我相信,男人、社会、变化莫测的人事、世界、上帝,都要我们拿最惨酷的痛
苦,作为爱情的代价。我用二十三年的绝望和连续不断的悲伤,偿还我十年幸福的债……”
“你还有十年,亲爱的妈妈,我只有三年!”多情而自私的女儿回答。
“孩子,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等文赛斯拉来吧。”
“妈妈,他扯了谎!他骗了我……他告诉我决计不去的,可是他去了。他还是在他儿子
的摇篮前面说的!……”
“男人为了作乐,什么卑鄙、懦怯、罪恶的事都做得出;好象是他们生性如此。我们女
人天生倾向于牺牲。我以为我的苦难完了,却又来了;因为我料不到要在女儿身上受到双重
的痛苦。你应当拿出勇气来,一声不出!……奥棠丝,你得向我发誓,有苦只告诉我一个
人,绝对不在第三者前面流露……噢!你得学学你母亲的傲气。”
这时奥棠丝听见丈夫的脚声,她发抖了。
“我上斯蒂曼家去,他却到这儿来了,”文赛斯拉进门就说。
“真的?……”可怜的奥棠丝恶狠狠的挖苦他,正如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把说话当做刀
子一般的用。
“是啊,我们刚在路上碰到,”文赛斯拉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那么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骗了你,听凭你母亲来裁判吧……”
这一下的坦白把奥棠丝的心放松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欢真话而不喜欢谎话,
不愿意她们的偶像失掉尊严,而是以受偶像控制为荣的。
俄国人对于他们的沙皇,也有这种心情。
“听我说,亲爱的母亲……”文赛斯拉接着说,“我多么爱我温柔贤慧的奥棠丝,不得
不把我们的艰难瞒她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她还在喂奶,悲伤对她是很不好的。妇女在这个
时期所遭遇的危险,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娇嫩、健康,都受到威胁。瞒着她能算错
吗?……她以为我们只欠五千法郎,可是我还另外欠五千……前天,我们简直到了绝望的地
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借钱给艺术家的。他们既不放心我们的幻想,也不放心我们的才
具。我到处碰壁。李斯贝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
“可怜的姑娘!”奥棠丝嚷道。
“可怜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着。
“可是李斯贝特的两千法郎有什么用?……在她是倾其所有,在我们是无济于事。于是
贝姨讲起了玛奈弗太太,那是你知道的,奥棠丝,说她为了爱面子,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
处,不愿意收利钱……奥棠丝想把钻石送进当铺,可以押几千法郎,可是我们缺一万呢。这
一万法郎,不用利息,一年为期,有在那里呀!……我心里想:别让奥棠丝知道,去拿了来
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请我去吃饭,她表示李斯贝特已经提过,钱不成问题。还是让奥棠丝
为了没有钱而苦闷呢,还是去吃这顿饭呢?我毫不迟疑的决定了。事情就是这样。怎么,二
十四岁的奥棠丝,——娇嫩、纯洁、贤慧,我一向当做我的幸福我的光荣的,从结婚以来我
没有离开过的,——竟以为我,什么?会丢下她去爱一个猪肝色的、干瘪的、滥污的女
人?”他用画室里这个不堪入耳的俗语,迎合妇女的心理,故意把那女的骂得狗血喷头,表
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亲会对我说这种话!……”男爵夫人嚷道。
奥棠丝不胜怜爱的扑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对啦,要是你父亲说了这种话,我就是这样对他。”接着男爵夫人又换了严重的口
气:“文赛斯拉,刚才奥棠丝几乎死过去。你看她多么爱你。可怜她整个儿交给你了!”说
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心里想:“她的幸福与苦难,都操在他手里。”那是所有的母亲在女
儿出嫁时都想到的。她又高声说:“我觉得我的苦已经受够,应当看到孩子们快乐的了。”
“放心,亲爱的妈妈,”文赛斯拉看见一场大祸结束得如此容易,高兴到极点。“两个
月之内,我一定把这笔钱还给那该死的女人。有什么办法!”他用一种波兰人的可爱的风
度,又说了一遍这句纯粹波兰人的口头禅,“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向魔鬼借钱。归根结底,
这还是自己家里的钱。人家客客气气请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还能借到这笔代价多高
的钱吗?”
“哟!妈妈,爸爸害得我们好苦呀!”奥棠丝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奥棠丝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母亲以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的态度包庇着父亲,倒是由女儿来第一个加以责备。
“再见,孩子们。雨过天青了,你们不能再生气喽。”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赛斯拉夫妇俩回到卧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讲给我听吧!”奥棠丝说。
她一边听一边觑着文赛斯拉的脸,女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还有许多脱口而出的问句。
奥棠丝听完了他的话,不禁上了心事,她意会到风月场中自有魔鬼般的诱惑,使艺术家流连
忘返。
“文赛斯拉,你老实说!……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韦尼赛,还有谁?……总
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着我们的一万法郎,暗暗的说:那奥棠丝不用急啦!”
这番盘问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着奥棠丝一时高兴,问道:
“那么你,小乖乖,万一你的艺术家对不起你了,你怎么办?……”
“我吗,”她装做坚决的神气,“我就找斯蒂曼,当然不是为了爱他!”
“奥棠丝!”斯坦卜克冷不防的站起来,象做戏似的:“你没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杀死
了。”
奥棠丝扑向丈夫,紧紧抱着他,跟他亲热了一阵:
“啊!你是爱我的,文赛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别再提玛奈弗。从此你不能再踏
进那个陷人坑……”
“我发誓,亲爱的奥棠丝,我直要到还钱的时候再去……”
她撅着嘴板着脸,但这不过是借此撒娇而已。文赛斯拉经过这样一早晨,乏味已极,便
不管太太撅嘴,怀中揣着铅笔稿,径自上工场做《参孙与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艺术家正在
一股劲儿捏好粘土的时候,奥棠丝惟恐弄假成真,惹恼文赛斯拉,也赶到了工场。一看见太
太,他赶紧抓起湿布把雏形遮了,搂着奥棠丝:
“啊!咱们没有生气吗?小乖乖?”
奥棠丝看到湿布盖着的泥塑,没有做声;可是离开工场之前,她回来抓起湿布把雏型瞧
了一眼,问:
“这是什么?”
“一组人物,偶然想起的。”
“干吗藏起来不给我看呢?”
“预备完工之后再给你看。”
“那女的倒好看得很!”奥棠丝说。
无数的疑虑又在她心头涌起,好似印度地方一夜之间就长起了高大茂密的植物。
大约过了三星期,玛奈弗太太对奥棠丝大生其气。这一类的女人也有她们的自尊心,她
们要人家亲吻魔鬼的足趾,最恨正人君子不怕她们的魔力,或胆敢跟她们斗法。文赛斯拉绝
足不上飞羽街,甚至在瓦莱丽做过模特儿以后,也不照例去踵门道谢。李斯贝特每次上斯坦
卜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和太太整天在工场里。贝特直接上大石街,赶到小鸟们的窠里,看
见文赛斯拉精神抖擞的在工作;她从厨娘嘴里知道太太从来不离开先生。文赛斯拉给专制的
爱情拴住了。这么一来,瓦莱丽单为自己着想,也跟贝特一样把奥棠丝恨如切齿。女人对于
你争我夺的情人是决不肯放松的,正如男人对于好几个公子哥儿都在追求的女人决不死心一
样。所以,凡是涉及玛奈弗太太的议论,同样可以应用到为多数女人垂青的男子,他们实际
就等于一种男妓。瓦莱丽的任性变成了疯狂,她尤其要她的那组人像,想有朝一日亲自到工
场去看文赛斯拉,却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对这等女人可以称为战果那样的事情。瓦莱丽
的宣布这个私人消息,是在跟贝特和玛奈弗一起用早餐的时候。
“喂,玛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吗?”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拥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他女人探出头去把额角给他的方式,使他的亲吻刚好滑在她头
发上。
“这一下,我的科长,我的四等勋章,都跑不掉啦!啊!我的乖乖,我可不愿意让斯塔
尼斯拉斯吃亏!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贝特叫道,“你七个月不看见他了;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还
把我当做他的母亲呢;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招呼他!……”
“这孩子每季要花我们三百法郎!……”瓦莱丽说,“可是玛奈弗,这一个是你亲生
的!他的膳宿费应当在你薪水里出支……至于将来的一个,不但没有开支,还会把我们救出
苦难呢!……”
“瓦莱丽,”玛奈弗学着克勒韦尔的姿势,“我希望男爵负责照顾他的儿子,别再加重
一个小公务员的负担;这次我要跟他认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险,太太!想法子要他写一封
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为他对我升科长的事太不痛快了……”
说完,玛奈弗到部里去了。靠了署长的交情,他挨到十一点光景才去应卯;并且因为他
是出名的饭桶,又不喜欢工作,他在部里也很少办公事。
他走了,李斯贝特和瓦莱丽彼此望了一会,好似两个卜卦的人推详卦义。然后两人哈哈
大笑。
“嗳,瓦莱丽,可是真的?还是做戏?”
“有肉体为证!”瓦莱丽回答,“奥棠丝惹我冒火了!昨天夜里,我打定了主意,要把
这个孩子当做炸弹一样扔到文赛斯拉家里去。”
瓦莱丽回到卧房,后面跟着李斯贝特。她拿出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她看:
文赛斯拉,我的朋友,我还是相信你的爱情,虽然你快有二十天不来看我。这表示
你瞧不起我吗?大利拉觉得不是的。大概还是由于你女人的专制吧?你不是说你已经不爱她
了吗?文赛斯拉,以你这样的大艺术家,决不能这样受人控制的。夫妇生活是断送光荣的坟
墓……瞧瞧你自己,还象不象长老街的文赛斯拉?你把我父亲的纪念像做坏了;可是你情人
的本领远过于艺术家的本领,你对付蒙柯奈的女儿倒是成功的:亲爱的文赛斯拉,你做了父
亲了!倘使在我这种情形之下你不来看我,你在朋友前面一定要被认为薄幸;可是我太爱你
了,永远没有诅咒你的勇气。我还能说永远是你的瓦莱丽吗?
“你看怎么样?我想把这封信,等只有咱们亲爱的奥棠丝一个人在工场里的时候送
去,”瓦莱丽问李斯贝特。“昨天晚上我听斯蒂曼说,文赛斯拉今天十一点要到沙诺那儿去
跟斯蒂曼商量事情;那么这个臭婆娘是一个人在那里了。”
“你来了这样一手之后,”李斯贝特回答说,“为了体统,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
我得跟你分手,不该再跟你见面,甚至也不该跟你说话。”
“不错;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当了元帅夫人,咱们照样可以来往了;现在他们都希望这件事成
功;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你得劝劝他。”
“说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闹僵啦。”
“只有奥利维埃太太能使这封信落在奥棠丝手里,”李斯贝特说,“到工场之前,要她
先上圣多明各街。”
“噢!咱们的小娇娘一定在家的,”玛奈弗太太打铃,教兰娜去找奥利维埃太太。
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钟,于洛男爵来了。玛奈弗太太象猫一般扑上去,勾住了老人
的颈项。
“埃克托,你做了父亲了!”她咬着他的耳朵。“你瞧,吵了架,讲了和,反而……”
男爵将信将疑的愣了一下,瓦莱丽马上把脸一沉,急得男爵什么似的。他直要再三盘
问,才把千真万确的证据一件一件的逼出来。等到老人为了虚荣而相信之后,她提到玛奈弗
的威吓了:
“真的,我的老军人,你的代表,或者说咱们的经理,你再不提升他为科长、给他四级
勋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损失;他喜欢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顶讨
厌了。除非你愿意给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当然是产权归他,利息归
我罗。”
“我要给存款,也宁可给我的儿子,不给那个小畜生!”男爵说。
这句不小心的话,——我的儿子这几个字好象一条泛滥的河,越涨越大,——到一小时
谈话的末了,变成了正式的诺言,男爵答应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给未来的孩子。随
后,在瓦莱丽嘴巴里,表情上,那句诺言好象孩子手里的小鼓,给她倾来倒去的搬弄了二十
天。
正当于洛男爵,快活得象刚结婚一年巴望有个儿子的丈夫似的,走出飞羽街,奥利维埃
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的信叫奥棠丝拦了去。少妇花了二十法郎代价才截下这封信。自
杀的人的鸦片,手枪,煤,总是自己出钱买的。奥棠丝把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见白纸上涂着
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这张纸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宫烧毁了,明
晃晃的照着纸,四下里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赛斯拉的哭喊,好象来自一个幽深的山
谷,而她自己在一个高峰上。仅仅二十四岁,以她全盛时期的姿色与纯洁忠贞的爱情,居然
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简直要了她的命。第一次的打击纯粹是神经性的,肉体受不
住妒性的挤逼而抽搐;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打击心灵的,肉体已经给消灭了。奥棠丝在这
种煎熬之下过了十分钟。母亲的影子在脑海中掠过,突然使她心情为之一变:她沉住了气,
恢复了理性。她打铃把厨娘叫来:
“你跟路易丝两个,赶快把我所有的东西,跟孩子用的一齐包扎起来。限你们一小时。
预备好了,去雇一辆车,再来通知我。不用多嘴!我离开这儿,把路易丝带走。你跟先生留
在这儿,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里写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说明我离家的理由。
你看到这几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家里了,我带着孩子去依靠母亲。
不要以为我还有考虑的余地。倘使你认为这是青年人的冲动、卤莽、爱情受了伤害的反
应,那你完全错了。
半个月来,我对人生、爱情、我们的结合、我们相互的义务,都深深的思索过了。母亲
的牺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对我说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来,她没有一天不过着坚忍卓
绝的生活;可是我自己觉得没有力量学她的样,并非因为我爱你不及母亲爱父亲,而是为了
性格关系。我们的家会变成地狱,我会失掉理性,甚至会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们的
孩子。我不愿意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在她那种生涯中,以我的个性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个于洛,不是一个斐歇尔。
只身独处,不看见你的荒唐之后,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是照顾着孩子,在勇敢伟大
的母亲旁边。她的一生,对我骚扰不宁的心绪会发生影响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个良
母,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依旧活下去。在你家里,妻子的意识可能压倒母性,无穷尽的争
吵会弄坏我的性情。
我宁可立刻死掉,不愿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象母亲一样。你在三年专一的不断的爱情
之后,能够为了你岳父的情妇而欺骗我,将来你还有什么女人不爱?啊!先生。这种沉湎女
色、挥霍无度,玷辱家长的身分,丧失儿女的尊敬,结果是耻辱与绝望的生活,你竟开始得
比我父亲更早。
我决不是无可挽回的。固执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生命不应该有
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获得荣名与财富,如果你能放弃娼妇,不走下流溷浊的路,
你仍可以找到一个无负于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旧家的骨气,不致要求法律解决。所以,伯爵,请你尊重我的意志,让我住
在母亲身边;你千万别上门来。那个无耻的女人借给你的钱,我全部留给了你。再见!
奥棠丝·于洛。
这封信在极困难的情形之下写成,奥棠丝止不住流泪,止不住热情夭折的呼号。凡是遗
嘱式的书信里极意铺张的爱情,奥棠丝想用平淡朴素的口吻表白出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搁
笔。心在叫喊,在怨叹,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丝来通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少妇便慢慢的往小花园、卧房、客厅,到处走了一
遭,瞧了最后一眼。然后她叮咛备至地嘱咐厨娘,务必好好照顾先生,如果诚实不欺,日后
必有重赏。然后她上车回娘家,心碎肠断,哭得使女仆都为之难受,她把小文赛斯拉如醉如
狂的亲吻,显出她始终爱着孩子的父亲。
从李斯贝特嘴里,男爵夫人已经知道女婿的过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见女儿归来
并不惊异。她赞成这种办法,答应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见温柔与牺牲从来没有能阻拦埃克
托,——她对他的敬意也已开始淡薄——觉得女儿换一条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内,可怜的
母亲接连受了两次重创,其痛苦远过于她历年所爱的磨难。男爵已经使维克托兰夫妇应付为
难;他又,据李斯贝特的说法,促成了文赛斯拉的荒唐,教坏了女婿。这位家长的尊严,多
少年来靠了太太的溺爱才勉强维持的,如今却是扫地了。小于洛夫妇并不痛惜金钱,而是对
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顾虑。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使阿黛莉娜非常难受,预感到家庭的分
裂。靠了元帅的资助,她把女儿安顿在饭厅里,把穿堂改做了饭厅,象许多人家一样。
文赛斯拉回到家里,读完了两封信,颇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离的厮守之下,
他对于这种贝特式的新监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爱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个月他也在
思索,觉得家庭的重负有些受不了。刚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说瓦莱丽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
曼的居心是不问可知的,他觉得应当把奥棠丝丈夫的虚荣心捧它一捧,才有机会去安慰他所
遗弃的太太。文赛斯拉为了能够回到玛奈弗太太跟前而满心欢喜;但也回想到纯洁美满的幸
福,回想到奥棠丝的尽善尽美、她的贤慧、她的天真无邪的爱情,的确很舍不得。他想奔到
岳母家中去央告讨饶,但跟于洛和克勒韦尔一样,结果是去见了玛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带
给她看,证明她闯了祸,预备拿这件不幸的事去要挟情妇,勒索欢情。在瓦莱丽家,他碰到
了克勒韦尔。得意非凡的区长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样子。他摆好
姿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红光满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弹着玻璃。他大为感动
的,不胜怜爱的瞧着瓦莱丽。幸而李斯贝特走进来给了克勒韦尔一个机会。他附在她耳边说:
“贝姨,你知道没有?我做了父亲啦!我觉得对赛莱斯蒂纳不象从前那么喜欢了。噢!
心爱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孩子,那真是!灵肉一致的结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诉瓦莱丽,我要
为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干一番,我要他有钱!她说根据许多预兆是一个男孩子!要是真的,我
要他姓克勒韦尔,我要跟公证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爱你,”贝特说,“可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得稳重一点,别老是摇头摆
尾的。”
趁李斯贝特和克勤韦尔在一旁唧唧哝哝,瓦莱丽乘机向文赛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着他
的耳朵,几句话就使他转悲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艺术家可以结婚吗?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爱
你,亲爱的诗人,包你不会想太太。可是倘使你象许多人一样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负责叫奥
棠丝回来,在短时期内……”
“噢!要是办得到的话!……”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莱丽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你可怜的岳父,从哪方面看都是
完了: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还有人爱他,还有一个情妇,对这一点他虚荣透顶,因此
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还很爱她的老头儿埃克托,(我感觉上仿佛老是在讲《伊利昂
纪》①的故事),所以两老可以劝奥棠丝回心转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里再有什么风
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来看你的情妇……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个世家子弟把一个女人
害到这个地步,总该对她表示敬意,尤其在她煞费周章要保全名誉的当口……好,在这儿吃
饭吧,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为你犯了这桩太惹眼的过失,我应当特别对你冷淡。”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特洛亚的英雄名埃克托(又译赫克托)。在特洛亚战争
中为阿喀琉斯所杀。
当差的通报蒙泰斯男爵来了;瓦莱丽跑过去迎接,咬了一会耳朵,把嘱咐文赛斯拉特别
持重的话也嘱咐了他一遍;因为巴西人那天装出一副外交家的态度,来配合那个使他快乐之
极的消息,他吗,他相信孩子绝对是他的!……
当情夫的男人都有特殊的虚荣心,瓦莱丽针对这种虚荣心所定的战略,使四个男人在她
的饭桌上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自认为最得宠的男人。玛奈弗在李斯贝特前面,把他自
己也包括在内,开玩笑说:五个干爷都自以为是孩子的亲爷。
只有于洛男爵一人,到场的时候脸上有着心事。原因是这样的:离开办公室之前,他去
看人事处处长,和他同事三十年的一位将军。科凯已经答应辞职,他便提到提名玛奈弗为科
长的事。他说:
“亲爱的朋友,在我们没有商妥,得到你同意之前,我不愿意向元帅讨这个情。”
“亲爱的朋友,”人事处长回答说,“我大胆提醒你一句,为你自己着想,你不应当坚
持这个任命。我的意见早已对你说过。部里对你跟玛奈弗太太的事已经太关切了,这一下更
要闹得满城风雨。至于你我之间,我不愿意揭你的痛疮,也不愿意有什么事不帮你忙,我可
以行动为证。要是你坚持,非教科凯让位不可,——而这个,对部里的确是一个损失,他是
一八○九年进部的;——我可以请半个月假,下乡一趟,让你在元帅面前便宜行事,他对你
真象对儿子一样。那么我可以不算赞成也不算反对,同时我也不致于做出一件有乖职守的
事。”
“谢谢你,你的话我去考虑一下。”
“我所以敢说这番话,亲爱的朋友,是因为这件事对你个人的利害关系大,对我的职权
或自尊心的关系小。第一,元帅是主人。第二,朋友,外边批评我们的事多得很,也不在乎
多一桩少一桩!我们不是没受过攻击。王政复辟时代,任命过多少官员都是拿钱不做事
的!……而且咱们是这么多年的弟兄……”
“是的,”男爵回答,“就是不愿意伤了咱们宝贵的老交情,我才……”
“好吧,”人事处长看到于洛为难的脸色,“我出门旅行一趟就是了……可是小心!你
有的是敌人,就是说有人眼红你这个肥缺,而你只有一座靠山。啊!要是你象我一样当着议
员,就不必顾虑了;所以你得留神……”
这番极见交情的话,给参议官一个极深刻的印象。
“喂,罗杰,究竟有什么事?别跟我藏头露尾了!”
那个他叫做罗杰的,望着于洛,抓起他的手握着说:
“以咱们这样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劝你一句。你想保持地位,就得自己留好后步。换了
我,我非但不要求元帅让玛奈弗接替科凯,反而要仰仗他的大力,设法保住参议官的职位,
那是可以太平无事的当下去的。至于署长那块肥肉,宁可扔给逐鹿的人让他们去抢。”
“怎么!元帅会忘了……”
“朋友,元帅在内阁会议中费了那么大的力支持你,没有人再想把你免职了;可是这句
话已经提过!……所以你不能授人把柄……我不愿意再多说。现在你还来得及提条件,臂如
当参议官兼贵族院议员之类。要是等久了,或是给人拿住了什么,那我就不敢担保了……究
竟要不要我去旅行呢?”
“不忙,让我先去见元帅,再托我哥哥到老总前面探一探口风。”
因此男爵上玛奈弗太太家时的心绪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忘了老年得子的事,罗杰刚才
拿出朋友的真情点醒了他。可是瓦莱丽的影响,使男爵吃饭吃到一半也附了大家的兴,而且
因为要忘记他的心事,起哄得格外厉害。可怜虫想不到那天晚上已经夹在他的幸福和人事处
长所说的危险中间无处可逃,就是说在玛奈弗太太与他的地位之间,他必需有所选择。
十一点光景,客厅里高朋满座,正是晚会顶热闹的时节,瓦莱丽带了埃克托坐在便榻的
一角咬着他的耳朵:
“我的好人,你女儿因为文赛斯拉到这里来了大生其气,丢下他不管了。奥棠丝脾气这
么坏!你不妨向文赛斯拉把那个糊涂姑娘写给他的信要来看看。他们夫妇的分居,人家一定
要说是为了我,你想这对我多么不利,良家妇女攻击人的时候就是用的这种手段。我除了把
一个家弄得宾至如归以外,又没有别的错;她却装做吃了大亏,把罪名加在我头上,真是岂
有此理!要是你爱我,你得把小夫妻劝和,替我洗刷清楚。我又不希罕招待你女婿,是你把
他带来的,替我带回去吧!要是你在家里还有一点儿威严,你很可以叫你太太去转圜。你替
我告诉她,告诉你那个老伴:如果人家冤枉我拆散夫妻,离间家庭,说我养了丈人又养了女
婿,那么老实不客气,我有我的作风,要名副其实的把她们干一下!贝特不是在说要离开我
了吗?……她觉得家庭比我更要紧,那我不怪她。她跟我说,除非小夫妻和好,她不能再在
这儿待下去。咱们可有趣啦,开销要加上三倍!……”
男爵听见女儿出了事,便说:“噢!这个吗,我会去安排的。”
“好,那么再谈第二件……科凯的位置呢?”
“这个,”男爵眼睛低了下去,“就不说办不到,也是很难很难!……”
“办不到?”玛奈弗太太咬着男爵的耳朵。“亲爱的埃克托,你还不知道玛奈弗铤而走
险,会做出什么事来呢。我现在完全落在他手里;利益所在,他是象多数男人一样不顾廉耻
的;就因为他卑鄙、无能,所以仇恨的心特别狠。你如今把我弄成这个局面,我只好由他处
分。我不得不跟他敷衍几天,可能他从此守在我屋里不走呢。”
于洛听到这里不禁大跳一下。
“他只有当了科长才肯把我放松。这是他卑鄙,可也是势所必然。”
“瓦莱丽,你爱我吗?”
“在我眼前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提出这种问句,简直是下等人的侮辱……”
“嗳,要是我尝试一下,光是尝试一下,去向元帅要求玛奈弗的位置,我马上就得下
台,玛奈弗马上就得开差。”
“我以为你跟亲王是知交呢!”
“当然,他对我不能再好了;可是孩子,元帅上面还有别人……譬如说,还有内阁会
议……多等一些时候,多绕几个圈子,我们才好达到目的。要成功,必须等人家有求于我;
那时我可以说:好,礼尚往来,公平交易……”
“可怜的埃克托,要是我把这些话告诉玛奈弗,他一定会跟我们捣乱的。要么你就自己
去对他说,叫他等吧,我不管。噢!我知道要倒霉了,他有方法治我的,他要守在我屋里……
喂,别忘了孩子那笔存款。”
于洛觉得自己的快乐受了威胁,便把玛奈弗邀到一边;一想到这痨病鬼会呆在他漂亮女
人的屋里,他害怕得不得了,以至他素来对待玛奈弗的气焰,也破题儿第一遭收了起来。
“玛奈弗,我的好朋友,今天我们谈到了你的问题!你一下子当不成科长……要等些时
候。”
“我一定要当科长,男爵,”玛奈弗斩钉截铁的回答。
“可是,朋友……”
“我一定要当科长,男爵,”玛奈弗冷冷的重复一遍,望望男爵又望望瓦莱丽。“你使
我女人不得不来迁就我,我就把她留下了;因为,我的好朋友,她可爱得很呢,”他刻薄万
分的补上一句。“我是这儿的主人,不象你在部里作不了主。”
男爵那时心里的痛苦,好似最剧烈的牙痛,几乎眼泪都掉下来。在扮演这短短一幕的时
间,瓦莱丽咬着亨利·德·蒙泰斯的耳朵,告诉他玛奈弗的意思,以便把蒙泰斯暂时摆脱几
天。
四个信徒中间,惟有克勒韦尔不受影响,他有他那所小房子;所以他摆出一副得意忘
形,肆无忌惮的神气,全不理会瓦莱丽挤眉弄眼的警告。他五官七窍,没有一处不表示他的
为父之乐。瓦莱丽过去凑着耳朵埋怨了他一句,他却抓着她的手回答说:
“明天,我的公爵夫人,你的公馆好到手啦!……因为明儿是正式标卖的日子。”
“那么家具呢?”她笑着问。
“我有一千股凡尔赛铁路股票,一百二十五法郎买进的;我得到内幕消息,两条路线要
合并,股票好涨到三百法郎。你的屋子将来要装修得象王宫一样!……可是你得专心向我一
个人,是不是?……”
“是的,胖子区长,”她笑着说,“可是你放稳重一点!你得尊重将来的克勒韦尔太
太。”
“亲爱的姊夫,”贝特过来对男爵说,“明天一早我就上阿黛莉娜家;你明白,我再留
在这儿不象话了。我替你哥哥管家去吧。”
“我今晚回家。”
“那么我明儿来吃中饭,”李斯贝特笑着回答。
她知道明天家里那一幕不能少了她这个角色。她清早就上维克托兰家报告奥棠丝与文赛
斯拉分居的消息。
男爵十点半左右回去,碰上玛丽埃特与路易丝忙了一天正在关大门,所以不用打铃就进
去了。为了不得不规规矩矩回家,他满肚子不高兴,径自走向太太的卧房。从半开的门内,
他瞥见她跪在十字架下一心一意在祷告。她那个极有表情的姿态,大可作为画家或雕刻家杰
作的模特儿,使他们成名。阿黛莉娜激昂慷慨的,高声念着:
“我的上帝,求你大慈大悲,指点他回头吧!……”
原来男爵夫人在那里为她的埃克托祈祷。此情比景,跟他刚才离开的景象多么不同;她
的祷告又显然是为了当天的事;男爵感动之下,叹了一口气。阿黛莉娜满面泪痕的回过头
来,真以为祷告有了灵验,纵起身子,欣喜若狂的抱住了她的埃克托。以妻子而论,阿黛莉
娜早已兴趣全无,苦恼把她的回忆都赶跑了。她心中只剩下母性,家庭的名誉,一个基督徒
的妻子对一个误入歧途的丈夫的最纯洁的感情,那是女人万念俱灰之后始终不会消灭的。这
些情绪我们都不难猜想得到。
“埃克托!你还会回来吗?上帝能不能哀怜我们这一家?”
“亲爱的阿黛莉娜!”男爵把太太扶在他身旁一张椅子里坐下,“我从没见过象你这样
圣洁的女子,我久已配不上你了。”
“不用你费什么事,朋友,”她拿起于洛的手;她拚命发抖,好似害了什么神经性的痉
挛,“你一举手之间一切都可以恢复旧规……”
她不敢往下再说,觉得每句话都象责备,而她不愿意这次会面给她的快乐有一点儿残缺。
“我是为了奥棠丝回来的,”男爵接着说,“这孩子轻举妄动,对我们的影响可能比我
为瓦莱丽的痴情更糟。咱们明儿再谈。玛丽埃特说奥棠丝已经睡觉,不用惊动她了。”
“对,”于洛太太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她猜到男爵回来不是为了看看家里的人,而
是另有作用。“明儿再让她歇一天吧,可怜的孩子教人看了也不忍,整整哭了一天。”
下一天早上九点半,男爵教人通知了女儿,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等着。他踱来踱去地盘
算用什么理由才能克服这个最难克服的固执;受了侵犯决不甘休的少妇,心念之坚正如一个
清白无辜的青年,既不懂得情欲与势利的玩意儿,也不懂得社会上委曲求全的苦衷。
“我来了,爸爸!”不胜痛苦、脸色惨白的奥棠丝,声音还在发抖。
于洛坐在椅子上,搂着女儿的腰,硬要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吻着她的额角:
“嗳,孩子,夫妻之间一吵嘴,咱们就发脾气了吗?……一个有教养的姑娘决不如此。
我的奥棠丝不应该事先不请示父母,自顾自采取决绝的行动,象离开家庭、抛弃丈夫一类的
事。要是你来看了贤慧的母亲,你决不致使我这样伤心!……你不知道社会的可怕。人家可
以说是你丈夫把你送回娘家的。象你这样在母亲膝下长大的孩子,比旁的孩子长成得更慢,
因为你不了解人生!象你对文赛斯拉那种天真活泼的热情,什么都不加考虑,单凭一时的冲
动。心里一有气,头脑就昏了。一个人为报仇,能够忘记了法庭,把巴黎放火烧起来。我做
父亲的活了这么一把年纪,等到我说你有失体统,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是不错的;而我还没跟
你提到我的辛酸我的痛苦呢,因为你把罪名加在一个女人头上,可是你既不知道那女人的
心,更不知道她的敌意可能狠毒到什么地步……唉,你啊,那么坦白、天真、纯洁,你什么
都没有想到;你可能受到污辱,受到毁谤。并且,我的小天使,你把玩笑当了真;我,我敢
向你担保,你的丈夫根本没有什么错。玛奈弗太太……”
至此为止,男爵象外交家一样把责备说得非常婉转。他安排好一个巧妙的引子,然后提
到那个名字;可是奥棠丝一听到名字,就象给人触到了伤口似的浑身一震。
“你听我说,我是有经验的,我一切都看在眼里,”男爵不许女儿开口,继续说他的。
“那位太太对你丈夫很冷淡。你是上了当,不信,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昨天,哪,文赛斯
拉在那儿吃饭……”
“在那儿吃饭?……”奥棠丝站了起来,不胜厌恶的望着父亲。“昨天!看过了我的信
还?……噢!天哪!……干吗我要结婚,不进修道院?可恨我有了孩子,我的生命已经不属
于我了!”说到这里她嚎啕大哭了。
这些眼泪落在于洛太太的心上,她从房里出来把女儿抱在怀里,哀痛之下,便胡乱的说
了一大堆慰问的话。
“呦,哭起来了!……”男爵心里想,“本来什么都顺顺当当的!现在,女人一哭不就
完了吗?”
“孩子,”男爵夫人说,“听你爸爸说呀!他是爱我们的,得啦……”
“呃,奥棠丝,我的好孩子,别哭了,你要哭得难看了。哎,哎,拿出一点理性来。乖
乖的回家去,我保证文赛斯拉永远不再上那儿走动。如果对心爱的丈夫,原谅他最轻微的过
失,也算得是牺牲的话,我就要你牺牲一下。我要你看在我的白头发面上,看在你所孝敬的
母亲面上……你总不愿意我到了老年再过辛酸的日子吧?……”
奥棠丝象疯子一般,奋不顾身的扑倒在父亲脚下,把没有拴好的头发都抖散了,绝望的
伸着手求告:
“父亲,你要我的命了!要我命也可以,至少得让它清清白白的,我一定很高兴的献给
你。可是别叫我羞辱了自己,犯了罪再死!我不象母亲!我不能把侮辱吞下去!要是我回
家,妒性发作起来,我会把文赛斯拉杀死,或者做出更要不得的事。请你不要把我力量做不
到的事逼我。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哭我!因为至少我要发疯……我觉得马上要发疯了!昨
天!昨天!看了我的信他还上那女人家里吃饭!……别的男人是不是这样的?……我愿意把
性命献给你,可不要叫我含羞蒙垢而死!……说他的过失轻微?……跟这个女人有了孩子还
是过失轻微?”
“孩子?……”于洛倒退了两步。“呃!这明明是开玩笑!”
这时维克托兰和贝姨一齐来到,看到这副景象都愣住了。女儿伏在父亲脚下。男爵夫人
一声不出,母女的天性与夫妻的感情使她左右为难,吓得只会落眼泪。
“李斯贝特,”男爵抓了老姑娘的手,指着奥棠丝,“你正好来帮我忙。可怜的奥棠丝
气糊涂了,以为玛奈弗太太爱上了文赛斯拉,其实瓦莱丽只想要一座雕像。”
“大利拉!”奥棠丝叫道,“我们结婚到现在,他一口气赶成的作品就只有这个。他老
人家不能为了我,为了他的孩子工作,却一股热忱的替这个贱人工作……噢!父亲,把我杀
了吧,你每句话都是一把刀。”
李斯贝特向维克托兰和男爵夫人摇摇头,意思之中是指男爵不可救药。
“听我说,姊夫,你要我住在玛奈弗太太楼上替她当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为
人;可是三年之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这女人真是一个婊子!她的卑鄙无耻,只有她那个丑
恶下贱的丈夫比得上。你蒙在鼓里,给这些人当冤大头,你才不知道他们要把你害到什么田
地呢!我不能不对你说个明白,因为你已经陷入泥坑……”
听到李斯贝特这么说,男爵夫人和女儿望着她的眼风,活象那些虔婆感谢圣母救命时的
眼风。
“她,这个该死的女人,想拆散你女婿的家庭;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我没有那种聪
明去了解这些那么恶毒,那么下流的阴谋诡计。玛奈弗太太并不爱你的女婿,但是要他屈
膝,出她的恶气。我刚才狠狠的骂了她一顿,一点不曾冤枉她。她是一个毫无廉耻的娼妓,
我已经告诉她,我要离开她的屋子,要顾全我的名誉……第一我是这个家庭里的人。我知道
甥女离开文赛斯拉的消息,我就来了!你把瓦莱丽当做圣女,她可的确是这件悲剧的罪魁祸
首;我还能在这种女人家里待下去吗?亲爱的奥棠丝,”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碰了碰男爵的手
臂,“也许上了当,因为这一类的女人,单为要一样小骨董就不惜牺牲别人整个的家庭的。
我不信文赛斯拉真有什么罪过,但是他生性懦弱,我不敢担保他将来不给她灌上迷汤。我已
经下了决心。你要送在这女人手里的,她会叫你睡草垫,我不愿意由我来帮你倾家荡产,我
在那儿住了三年就是想挽救这一点。姊夫,你受了骗。只消你敢坚决声明,绝对不管那下流
的玛奈弗升级的事,你等着瞧罢,包你出事!他们为此预备好一套把戏要你出丑呢。”
李斯贝特把姨甥扶起,热烈的拥抱她,咬着她的耳朵说:
“亲爱的奥棠丝,拿定主意!”
男爵夫人拥抱她的贝特妹妹,因为代她出了气而表示很感激。当着父亲,全家都不出
声;以他的聪明,他自然懂得这个静默的意义。他脑门上、脸上,布满了狂怒的气息:根根
血管都爆起,眼睛发了红,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阿黛莉娜赶紧扑在他脚下,抓了他的手:
“朋友,朋友,别生气啊!”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了!”男爵流露出一句良心的呼声。
我们自己做的错事总是肚里有数。我们几乎老是以为受害的人对我们一定恨如切齿;而
尽管我们多方作假,一受到突如其来的责罚,我们的嘴巴或是脸色自然会招供,好似从前的
罪犯在刽子手面前招供一样。
“我们的孩子,”他继续招供,“结果变成了我们的仇敌。”
“父亲,”维克托兰叫着。
“你打断了你父亲的话!……”男爵瞪着儿子大吼一声。
“父亲,听我说,”维克托兰声音很坚决很清楚,正是清教徒议员的声音,“我知道应
该怎么尊重您,永远不会对您失掉敬意。我永远是您最卑恭最服从的儿子。”
凡是到国会旁听过的人都知道:用这种叠床架屋的话缓和对方的怒气、以拖延时间,是
议会战术的惯技。维克托兰接着说:
“我们决不是您的敌人;我跟岳父克勒韦尔闹翻,因为向沃维奈赎回了六万法郎借票,
而这笔钱,不消说是在玛奈弗太太手里。噢!父亲,我决不埋怨您,”他看见男爵做了一个
手势,便补上一句,“我只附和贝姨的意见,并且请您注意,虽然我对您的忠诚是盲目的,
无限的,不幸我们的财源却是有限的。”
“又是钱!”痴情的老人给这番理由驳倒了,望一张椅子上倒了下去。“而这还是我的
儿子!……你的钱,会还你的,先生!”说着他站了起来。
他望客厅的门走去。
“埃克托!”
这声叫喊使男爵回过头来,突然老泪纵横的面对着妻子,她绝望之下用力抱住了他,说:
“你别这样的走呀……别生着气离开我们。我一句都没有说你啊,我!……”
一听到这悲壮的呼声,孩子们一齐跪倒在父亲脚下。
“我们都爱你的,”奥棠丝说。
李斯贝特,一动不动好似石像一般望着这些人物,傲然微笑。这时候于洛元帅进了穿
堂,已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全家的人都知道非瞒住他不可;当时的景象便立刻换了一幕。
两个孩子赶紧站起,而个个人都在设法遮掩他们的情绪。
玛丽埃特在门口和一个兵吵了起来,他叫叫嚷嚷的吵急了,厨娘只得走进客厅说:
“先生,有一个从阿尔及利亚回来的军需兵,一定要跟您说话。”
“让他等着。”
“先生,”玛丽埃特凑着主人的耳朵,“他要我轻轻的告诉您,说是为了您叔叔的事。”
男爵打了一个寒噤,以为两个月来私下问叔岳要的钱,预备还债的钱,送到了。他丢下
家人奔向穿堂,看见来人是一张阿尔萨斯人的脸。
“是于洛男爵吗?”
“是啊……”
“是男爵自己吗?”
“是啊。”
军需兵一边说一边从军帽夹层里掏出一封信,男爵急急的拆开,念道:
侄婿青览:我非但没法送上十万法郎,连我的地位都无法维持,如果你不采取断然
行动救我的话。有一位检察官跟我们找麻烦,满嘴仁义道德,对我们的机关胡说霸道。没有
办法教这个臭官儿住嘴。要是陆军部让那些法官支配,我就完啦。送信的人是可靠的,你得
设法给他升级,他替我们出过力。别让我落在乌鸦嘴里!①
①乌鸦是骂法官,因法官穿黑衣。
这封信对男爵不啻晴天霹雳。他看出那是文武衙门开始明争暗斗,(阿尔及利亚至今还
是这种情形),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应付当前的乱子。他要军需兵明天再来,说了些给他晋级
之类的好话,把他打发走了,他回进客厅。
“大哥,你好,我马上要走了!”他对元帅说。——“再见,孩子们;再见,阿黛莉
娜。”——“贝特,你怎么办呢?”
“我吗,我去替元帅管家。这个也吧,那个也吧,我总得一辈子替你们当差。”
“我没有跟你商量好之前,你先不要离开瓦莱丽,”于洛咬着贝姨的耳朵吩咐。——
“再见,奥棠丝,你这个不听话的小鬼,放明白一点;我有了紧急公事,你的问题以后再谈。
你想一想吧,我的小猫咪,”他说着把她拥抱了一下。
他离家时显而易见那么慌张,使太太和孩子们都非常着急。
“贝特,”男爵夫人说,“我们要知道埃克托有些什么事,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慌成这个
样子;你在那个女人家再待两三天吧;他对她是无话不谈的,我们可以打听出他为什么突然
变色。你放心,你跟元帅的亲事我们会安排的,那是非办不可的了。”
“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今天这股勇气,”奥棠丝拥抱着贝特说。
“你替可怜的母亲出了一口气,”维克托兰说。
元帅看见大家对贝特这般亲热,只觉得莫名其妙;贝特却把这一幕向瓦莱丽报告去了。
这一段描写,使一般清白纯洁的人,看到玛奈弗太太一流的女子对于家庭的种种祸害,
看到她们用什么方法去侵害表面上渺不相关的,可怜的贤德的女人。如果把这些纠纷移到上
层社会,把君王的情妇所能促成的乱源想象一下,那么,一个律身谨严,持家有法的贤君所
能加惠于人民的,也就不难了解了。
贝姨
十一
--------
巴黎每个部都是不准妇女入内的小城;但其中有的是谰言妄语,明枪暗箭,仿佛照样挤
满了女人。经过了三年,玛奈弗先生的地位是揭穿了,亮出来了,司里科里都在问:“科凯
的缺,玛奈弗补得上补不上呢?”正如从前国会里纷纷议论:
“王太子的优俸法案通得过通不过呢?”
大家留意人事处的动静,把于洛男爵署里的一切都细细推敲。精明的参议官,把由于提
升玛奈弗升级而被挤掉的人早已拉拢好;那是一个极会办事的人,男爵告诉他,只要他肯代
做玛奈弗的工作,将来一定可以补缺,玛奈弗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所以那个公务员也在暗中
帮玛奈弗活动。
于洛穿过等满了人的会客室,瞥见玛奈弗愣着那张苍白的脸坐在一角。他第一个就把玛
奈弗叫了进去。
“你有什么要求,朋友?”男爵藏起了心中的不安。
“署长,各科的同事都在笑我,因为人事处长今天请了病假,出门一个月。等一个月,
这意思还不明白吗?你使我的敌人把我打哈哈,铜鼓给人家敲一边已经够了;两边敲的话,
署长,是会敲破的。”
“亲爱的玛奈弗,一个人要万分耐心才能达到目的。你即使能够升科长,也要等两个月
以后。我自己要巩固地位的时候,怎么能要求一桩教大众起哄的事?”
“你下了台,我永远升不成科长了,”玛奈弗冷冷的说,“你得把我提升,反正是这么
回事。”
“照你说,我得为了你牺牲?”
“要不然,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太玛奈弗脾气了,玛奈弗先生!……”男爵站起来,指着门叫他出去。
“我给您请安,男爵,”玛奈弗恭恭敬敬回答。
“混账透了!”男爵对自己说,“竟象限时限刻的逼债,拿封门来威吓。”
两小时以后,男爵刚好对克洛德·维尼翁嘱托完毕,请他上司法部,探听一下管辖若
安·斐歇尔的司法当局的情形,兰娜却推开署长室的门,送进一封信,说立等回音。
“派兰娜到这儿来!”男爵心里想,“瓦莱丽简直疯了,她要牵累我们大家,连该死的
玛奈弗的升级都要弄糟了!”
他送走了部长的私人秘书,拆开信来:
啊!朋友,你不知道我刚才受到怎样的欺侮!固然你给了我三年幸福,这一下我可
付足了代价!他从办公室回来暴跳如雷,简直教人发抖。平时他已经丑恶万分,今天更是象
魔鬼一样。他咬牙切齿恐吓我说,如果我再让你来,他就永远钉着我。可怜的朋友,从此我
不能再招待你了。你看我的眼泪呀,信纸都湿透了!你还看得清我的字吗,亲爱的埃克托?
啊,我有了你的心,身上又有了你一块肉,却不能再看见你,要跟你断绝,那不要了我的命
吗?你得想到咱们的小埃克托!别丢掉我啊;可是你,千万不能为了玛奈弗玷污你的声名,
不能对他的威胁让步!啊,我现在对你的爱情是我从来未有的!你为你的瓦莱丽所作的牺
牲,我都回想起来,她不会,永远不会忘恩负义的,你是、永远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曾经
要求你为几个月后出世的小埃克托,存一笔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款子,现在这件事不用提
啦……我不愿意你再花一个钱。再说,我的财产也永远是你的。
啊!如果你爱我象我爱你一样,埃克托,你就得告老,我们把彼此的家庭、烦恼、藏着
多少仇恨的家属,统统丢开,和李斯贝特一同住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例如布列塔尼,要是
你喜欢。在那边,我们闭门谢客,与世隔绝,可以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你的养老金,加上我
名下所有的一切,足够应付的了。你近来变得嫉妒了,好吧,那时你的瓦莱丽只陪埃克托一
个人了,你不用再象上回那样怄气了。我永远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是我们的,我向你
保证,亲爱的老军人。真的,你万万想不到我气成什么样子,因为你想不到他怎样对我,对
你的瓦莱丽说了多少下流话,我不能玷污笔墨告诉你:身为蒙柯奈的女儿,这种话我一辈子
都不应该听到一句。噢!他大发兽性,把我当做了你,百般作践,我恨不得有你在场好治他
一治。我父亲在的话,一定会把这个混蛋一刀两段;而我,我只能象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
拚命的爱你。所以,我的爱人,在我现在这种悲痛的情形之下,我无论如何丢不下你。是
的!我要偷偷的看你,天天看你!我们女人是这样的,你恨他,我也跟着恨他了。我求你,
要是你爱我,千万不要升他做科长,让他到死只做一个副科长!……此刻我心绪已乱,他的
咒骂还在我耳边。贝特本想离开我的,看我可怜,答应再留几天。我的心肝,我不知道怎么
办。我只想一走了事。我素来喜欢乡下,或是布列塔尼,或是西南几省,随你挑,只要我能
够自由自在的爱你。可怜的宝贝,我也替你叫苦!因为你只能回到你的老伴身边,去看她的
哭哭啼啼;想来那魔鬼也对你说过,他要日夜守着我;他还提起警察局呢!你千万不要来!
我知道,他要拿我当敲诈的工具时,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所以我想把你对我慷慨的赠与一齐
还给你。啊!我的埃克托,我可能卖弄风骚,使你觉得轻佻,可是你还没有认识你的瓦莱
丽;她喜欢磨你,但是她爱你,在多少人中只爱着你。你来看你的小姨是没有人能阻止的,
让我跟她商量我们相会的办法。我的好宝贝,求你写一个字条来安慰安慰我,既然你自己不
能来……(噢!要是我能把你留在咱们的便榻上,要我牺牲一只手都是愿意的。)有你一封
信等于有了一道护身符;请你写几个字给我,表现一下你高尚的心胸,我过后把信还给你,
因为我们必须谨慎小心,他到处乱翻,我没处隐藏你的信。总之,你得安慰你的瓦莱丽,你
的妻,你的孩子的母亲。唉,天天看到你的人,竟不得不跟你写信!所以我对贝特说:过去
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好宝贝,我多爱你,希望你多多爱我。
你的 瓦莱丽。
“哎哟,多少眼泪!……”男爵看完了信对自己说,“她的签名都看不清了。”——
“她怎么啦?”他问兰娜。
“太太在床上抽搐,大发肝阳,简直缩做了一团,那是写完信才发作的。噢!她哭呀哭
呀……先生叫骂的声音在楼梯上都听得见。”
男爵慌慌忙忙,拿起公事信笺写了下面一封信:
你放心吧,我的天使,他到死只能当一个副科长!你的主意妙极,咱们可以离开巴
黎,带着咱们的小埃克托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准定告老,可以在什么路局内找一个好差
事。啊!可爱的朋友,你的信使我返老还童!噢!我要从头做起,你等着瞧吧,我要给咱们
的孩子挣一份家业。你的信比新爱洛伊丝还要热烈百倍,我读了之后意发生了奇迹:我本以
为对你的爱情已经达到最高峰,现在才觉得我更爱你了。今晚上你可以在贝特那边看到你的
永远的 埃克托。
兰娜把回信带走了,这是男爵写给他可爱的朋友的第一封信!这样紧张的情绪,跟正在
远远酝酿的风波恰好成为一个对比。但那时男爵满以为叔岳若安·斐歇尔所受的威胁业已解
除,只牵挂自己的亏空问题了。
拿破仑党人的特性之一是信仰武力,认为武官总在文官之上。阿尔及利亚既是陆军部的
势力范围,于洛当然不把检察官放在心上。一个人总改不了过去的习气。当年帝国治下各大
城市的首长、省长、那些外省的小皇帝,对过境的禁卫军都是远道迎送,趋奉惟恐不及的;
试问一个禁卫军的长官,怎么能忘了这些亲身经历的威风?
四点半,男爵径自奔到玛奈弗太太家;上楼的时候象青年人一样心儿乱跳,老问着自
己:“我看得到她吗?看不到她吗?”早上自己家中的一幕,太太跪在他脚下的情景,他哪
里还想得起?瓦莱丽的信,藏在一只薄薄的皮夹中间揣在怀里,从此不离身的了,那封信岂
非证明他比一个风流后生更受人疼爱吗?打过了铃,倒霉的男爵听见玛奈弗的拖鞋声,和痨
病鬼一连串的咳嗽声。玛奈弗一开门,摆好姿势,指着楼梯,跟早上男爵指着办公室的门一
模一样。他说:
“你太于洛脾气了,于洛先生!……”
男爵还想望里走,玛奈弗却从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把子弹上了膛。
“参议官先生,一个人象我这样下贱的时候,你认为我下贱是不是?——出卖名誉的价
钱不能全部收足,他是不怕进监牢做苦役的。你愿意打架,好吧,咱们来拚一拚,随时随地
都可以。不准再来,不准你进这扇门:我已经把你我的情形报告了警察局。”
然后他趁着男爵发愣的当口把他推了出来,关上了门。
“该死的奴才!”于洛一边想一边上楼去找李斯贝特,“噢!现在我明白那封信了。我
一定要带着瓦莱丽离开巴黎。她可以陪我到老,给我送终。”
贝特不在屋里。奥利维埃太太告诉于洛,说她上男爵夫人家找他去了。
“可怜的姑娘!想不到她会象今天早上那样聪明,”男爵心里想着,从飞羽街走向翎毛
街。
走到飞羽街和巴比伦街转角,他回头望了望丈夫仗着法律的宝剑把他赶出来的伊甸园。
瓦莱丽在窗口目送于洛;他一抬头,她便扬起手帕;该死的玛奈弗却打落了她的便帽,一把
硬拖了进去。参议官眼里不禁亮起一颗泪珠。
“近七十的人了,受人家这样的爱!还眼看她被虐待!”他对自己说。
李斯贝特是到家里来报告好消息的。阿黛莉娜和奥棠丝已经知道,男爵不愿在部里当众
丢人,拒绝提升玛奈弗为科长,这样一来,那个变了于洛死冤家的丈夫一定要把他撵出门外
的了。不胜快慰的阿黛莉娜,吩咐夜饭要弄到使她的埃克托觉得比瓦莱丽家更好;忠心的李
斯贝特就在帮玛丽埃特解决这个难题。贝姨此刻是全家崇拜的偶像:母女俩都吻着她的手,
衷心喜悦的告诉她,元帅已经答应请她做管家了。
“亲爱的,从管家到太太,还不容易吗?”阿黛莉娜说。
“维克托兰跟他提起婚事的时候,他没有说不,”奥棠丝补上一句。
男爵在家给招呼得那么殷勤,那么恳切,表示家里的人对他多亲热,他只得把满腹辛酸
闷在肚里。元帅也来吃饭。饭后,于洛并不走。维克托兰夫妇也来了。大家凑了一桌惠斯特
牌。
“埃克托,你好久没有跟我们这样玩儿了!……”元帅一本正经的说。
在溺爱兄弟的老军人口中,这句暗示埋怨的话给大家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弦外之音把心
头巨大的伤口揭开了,把每个人的隐痛点穿了,使彼此都有同感。到八点,男爵要送贝特回
去,答应送去就来。
“嗳,贝特,他竟然虐待她!”他到了街上说,“我现在更爱她了!”
“啊!我从来想不到瓦莱丽会这样爱你的!她轻佻、风骚,喜欢教人家追求,对她玩一
套谈情说爱的喜剧,象她所说的;
但她真心对待的只有你一个。”
“她有什么话要你告诉我呢?”
“啊,你听着。你知道她对克勒韦尔是相好过的;那不能怪她,惟有这样她才有老年的
保障;但她心里厌恶他,并且差不多已经完了。可是她还留着小房子的钥匙。”
“吓,太子街!”欢喜欲狂的于洛叫起来。“单凭这一点我就情愿她养着克勒韦尔……
我去过那儿,我知道……”
“钥匙在这儿,你明天就去配一个,配两个也可以,只要你来得及。”
“以后呢?……”于洛大有馋涎欲滴之概。
“明儿我再到你家吃饭,你把瓦莱丽的钥匙还我,克勒韦尔老头随时会向她要回的;后
天你们可以相会啦;以后的事你们面谈就是了。你们可以放心,那边有两个出口。要是克勒
韦尔,他是象他自己所说的,摄政王派,要是碰巧他从走廊进来,你们可以从铺子里出去;
反过来也是一样。你瞧,老混蛋,这都是靠我的力量。你怎么报答我?……”
“由你说就是!”
“好,那么你不要反对我跟你哥哥的亲事!”
“什么!你!于洛元帅夫人!你!福芝罕伯爵夫人!”男爵大为诧异的喊。
“阿黛莉娜不是男爵夫人么?……”贝特用着尖酸的,恶狠狠的声音回答,“听我说,
老桃花,你明明知道你的事情搅到什么田地了!你家里的人可能没有饭吃,掉在泥坑里
呢……”
“我就怕这个!”于洛不由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哥哥死了,谁养你的太太跟女儿?法兰西元帅的寡妇至少有六千法郎恩俸是不
是?所以,我的结婚,只为了保险你的妻子女儿不至于饿肚子,你这个老糊涂!”
“我没有想到这么远!那么我去劝哥哥吧,因为我们都相信你的……你去告诉我的天
使,说我把性命献给她了!……”
男爵看贝特走进了飞羽街,便回家打他的惠斯特牌,当晚宿在家里。男爵夫人快慰之
极,丈夫好象恢复了家庭生活,半个月光景,他每天早上九点上衙门,下午六点回来吃饭,
黄昏也在家里跟大家一起。他带着阿黛莉娜和奥棠丝看了两回戏。母女俩做了三台感恩弥
撒,求告上帝既然把她们的丈夫与父亲送回了,但望把他永远留在家里。
一天晚上,维克托兰看见父亲去睡觉了,对母亲说:
“嗳,咱们多快活,爸爸回来啦;所以我跟我的女人决不爱惜我们的钱,只要这局面能
维持下去……”
“你父亲快上七十了。我看出他还在想玛奈弗太太,可是不久会忘掉的;对女人的疯狂
不象赌博、投机、或者吝啬,它是有期限的。”
美丽的阿黛莉娜——因为她虽然上了五十岁,经过了多少伤心事,还是很美,——在这
一点上可想错了。好色的人,天赋异禀,使他们爱的机能远过于爱情的界限,差不多永远是
年轻的。在那个安分老实的时期内,男爵上太子街去了三次,他的表现绝对没有七十岁。情
欲复炽,返老还童,他不惜把荣誉、家庭、一切,毫无遗憾地奉献给瓦莱丽。可是瓦莱丽完
全变了一个人,从来不提到钱,不提给他们孩子的存款;相反,她愿意拿黄金给他,她爱于
洛,好象一个三十六岁的妇人爱一个又穷又风流又多情的法科学生。而可怜的阿黛莉娜还以
为重新征服了她的埃克托!第三次幽会的终了,又定了第四次约会,有如从前意大利喜剧院
完场的时候报告下一天的节目。时间约在早上九点。到了那快活的一天,(痴情的老人就为
了这种快乐的希望才勉强忍受家庭生活的),清晨八点左右,兰娜上门求见男爵。于洛怕出
了什么乱子,赶紧出去找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的兰娜。那忠心的女仆递给他一封信:
我的老军人,此刻不要上太子街,我们的魔鬼病了,要我服侍他。你改在今夜九点
去吧。克勒韦尔在科尔贝的勒巴家,决不会带什么女人上小公馆的。我安排好今天夜里抽身
出来,可以在玛奈弗醒来之前赶回。如何,即盼见覆。也许你老婆不象从前那样听你自由
了。据说她还挺美,说不定你会欺骗我的,你这个老风流!信阅后即毁,我什么都不放心呢。
埃克托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爱人,我早已和你说过,二十五年以来我的太太从来不妨害我寻欢作乐的。为
了你,我一百个阿黛莉娜都肯牺牲!今晚九点准到克勒韦尔庙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愿副科
长快快死掉!
免得我们长此分离;千万珍重。
你的 埃克托。
晚上,男爵对太太说要陪同大臣到圣克鲁去办公,清早四五点才能回来。于是他上太子
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将尽的时节。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经验过引颈就戮的感觉,那些在断头台上遇赦回来的囚徒,当然可以
计算在内;但有些做梦的人,的确在梦中活龙活现的体味过这种临死的惨痛,他们什么都感
觉到,连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都有,直到天亮惊醒,才算把他们释放……可是,清早五
点,男爵在克勒韦尔那张华丽的床上所经历的感觉,比缚上刑台、面对一万个人、两万道目
光的感觉,更要可怕得多。瓦莱丽睡的姿态极美。惟有真美的女人才会在睡熟的时候不失她
的美,瓦莱丽就够得上这个资格。这是艺术跑进了自然界,简直是一幅活的图画。男爵在平
卧的姿态中,目光离地约有三尺,他仿佛一个人忽然惊醒过来想到什么念头似的,眼光漫无
目的地在那儿乱转,无意之间停在房门上,那是由出名的艺术家扬①画满了花卉的。男爵并
没象临刑的罪犯一般看到两万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比广场上的两万道更尖利的目光。这种
温柔乡中的恐怖感觉,当然比死囚的感觉更难得,要是临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国人,准会闹一
场大病的。男爵平躺着,的的确确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相信,但那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开始
说话了!门背后有唧唧哝哝的声音。男爵觉得庙堂里有了人是没有问题的了,心里想:
“也许只是克勒韦尔跟我开玩笑!”
房门打开了。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②化身为一个矮小的警察局长,跟
着是一个瘦长的治安法官,带路的是玛奈弗先生。警察局长,下面是一双翻鞋面扣着套结的
鞋子,上面是一个头发稀少的黄脑壳,活现出一个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对巴黎生活了如指
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过眼镜,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诉讼代理人出
身,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被告非常眼热。
①指洛朗-扬(1808—1877)
②当时法国政府布告及法律文件,均以“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开始。但在文
字上端另有王徽图案。故言“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
“男爵,请你原谅我们公事公办!”警察局长说,“我们受理了原告的申请才来的。打
开屋子的时候有治安法官在场作证。我知道你的身分,也知道女的是谁。”
瓦莱丽睁开惊异的眼睛,象女戏子在舞台上表演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在床上扭做一团,
仿佛中世纪魔鬼上身的人穿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样子。
“真要命!……亲爱的埃克托,是警察来了吗?啊!别!”她跳起来,在三位看客前面
象一道白光似的闪过,蹲在小柜子后面,手捧着脸。
“完了!死了!……”她叫着。
“先生,”玛奈弗对于洛说,“要是玛奈弗太太发了疯,你就不止是一个淫棍,而且是
一个杀人犯……”
一个人在一张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是租赁得来的床上,跟一个同样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一
起,给人当场拿住,他怎么办呢?是这样的:
“法官,局长,”男爵很威严的说,“请你们顾全这可怜的女人,她可能神经错乱……
你们等会再做笔录。大门想必关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
两位公务员接受了参议官的命令。于洛抓着玛奈弗的手臂,拉他到身旁轻轻的说:
“你来跟我说话,混蛋!……杀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当科长,得四等勋章吗?”
“这是主要条件,署长,”玛奈弗点点头。
“都给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这些人打发走。”
“不行哪,”玛奈弗很机灵的回答,“这几位先生还要做备案笔录,没有这个可以拿去
告发的证件,我怎么办?大官儿专门骗人,你偷了我老婆,却没有把我升科长。男爵,我限
你两天之内办妥。还有信……”
“信!……”男爵打断了玛奈弗的话叫起来。
“是啊,那些信,证明我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明白没有?有了这个杂种,我的
儿子将来分家不是吃亏了吗?你得拿出一笔存款赔偿这个损失。我不会多要,那是儿子的
事,与我不相干,我又不希罕当什么父亲!我!两千法郎利息的存单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
补上科凯的缺,国庆日受封的名单上要有我的名字……要不我就把今天的笔录送检察署。我
总算宽宏大量了吧,你说?”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对警察局长说。“她要发了疯,可是社会的大损失
呢!”
“她一点不疯,”警察局长故意郑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对一切都是怀疑的。
“于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长有心提高了声音,让瓦莱丽听见。
瓦莱丽把局长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气能够飞射过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
局长却微微笑着,因为瓦莱丽也中了他的计。玛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条件谈妥了,教他女人到
房里穿好衣服。男爵披着件睡衣走到外间来,对两位公务员说:
“保守秘密的话跟两位可以不用多说了吧?”
两人弯了弯腰。局长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书记便进来坐在小柜子前面,把局长低声念
出的笔录写下来。瓦莱丽还在那里哭得很伤心,她穿扮完了,男爵进房去穿衣。这其间,笔
录也写完了。玛奈弗预备带着女人走了,可是于洛认为这是最后一面,便做了一个手势,要
求跟她说几句话。
“先生,我为你太太花的代价,你该允许我跟她告别了吧……自然是当着你们众人的
面。”
瓦莱丽走过来,于洛咬着她的耳朵说:
“现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么联络呢?咱们已经被人出卖了……”
“还是托兰娜!可是好朋友,这样闹过以后,咱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丢尽了脸。人家还
要对你说我的坏话,你会相信的……”
男爵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
“你会相信的;我倒要谢谢老天,因为那样你不至于想我想得太苦了。”
玛奈弗过来把他女人带走,凑在男爵耳边说:他没有当副科长当到死!
然后他又恶狠狠的说:“够了,太太;我尽管对你软心肠,却不能在众人前面做傻瓜。”
瓦莱丽离开克勒韦尔公馆的时候,对男爵临去秋波做了一个媚眼,他以为她还在爱他
呢。法官殷勤的搀着玛奈弗太太的手臂,送她上车。男爵还得留下签字,张着嘴愣在那里。
这时只剩警察局长一个人了。参议官签了字,局长从眼镜上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着他。
“男爵,你对这位小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气,你瞧……”
“要是她不爱你呢?欺骗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这儿……我们当面说明了,克勒韦尔跟我……”
“啊!你知道这儿是区长的小公馆?”
“知道。”
局长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辞。
“你真是多情,我不说了。对根深蒂固的嗜好,我决不多嘴,正如医生碰上根深蒂固的
病决不下手……我看见过银行家纽沁根先生也染上这一类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个美人儿爱丝苔常常一块儿吃饭的,她的确值
得他花两百万。”
“不止!这位老银行家的嗜好还送了四条命呢!噢!这一类的风魔真象霍乱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参议官对于这个弦外之音的劝告有点儿不痛快。
“干吗我要扫你的兴?在你的年纪还能有幻想是不容易的。”
“让我醒醒吧!”参议官叫着。
“过后人家又会骂医生的,”局长笑道。
“求你,局长,你说呀……”
“那么告诉你,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桩案子总有两桩是这个情形。嘿!我们一看就知道。”
“说他们串通有什么证据?”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长跟揭惯创口的外科医生一样镇静,“那张坏蛋的扁面孔就
摆明着一副敲诈的嘴脸。其次,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写给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
吗?”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带在身上的,”男爵一边回答,一边望袋里掏那个永不离身的
小皮夹。
“不用掏了,”局长的口气仿佛在庭上控诉一般,“你的信在这儿。我要知道的事,现
在全知道了。玛奈弗太太一定晓得皮夹里藏的东西。”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证据。”
“怎么呢?”男爵还不肯相信。
“我们来的时候,男爵,混账的玛奈弗先进来,在那个家具上拿到这封信,”局长指着
小柜子说,“一定是他女人预先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俩事先约定的,只要她能在你
睡熟的当口偷到那封信;因为那女人的信,加上你给她的信,在提起公诉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证件。”
局长拿出那天兰娜送到部里的信,给男爵看。
“这是案卷的一部分,请你还我,先生。”局长说。“那么先生,”于洛的脸完全变了
样,“这简直是有计划的卖淫。我现在确实知道她有三个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这种货!嗨,她们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她们有了自备车马,在沙龙里
或是自己家里干这一行的时候,就不是论法郎论生丁的了。你刚才提到的爱丝苔小姐,服毒
自杀了的,吞掉几百万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定会勒马收缰。这最后一局教你
破费得够了。那混蛋丈夫有法律撑腰……没有我,那小女人还会把你钓回去呢。”
“谢谢你,先生,”男爵说着,还在勉强保持他的尊严。
“先生,戏文完啦,咱们要关门了。请你把钥匙还给区长吧。”
于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来,一些可怕的念头把他搅昏了。他唤醒了他
的高尚、圣洁、纯粹的妻子,把三年的历史统统倒在她心里,嚎啕大哭,象一个给人家夺去
了玩具的孩子。这个老少年的忏悔,这篇辛酸而丑恶的史诗,阿黛莉娜听了又是感动,又是
欢喜,她感谢上天给他这下子最后的打击,以为从此丈夫可以在家里收心了。
“李斯贝特看得不错,她早已对我们说过了,”于洛太太声音很温和,没有加上不必要
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该听她的话,不该再逼可怜的奥棠丝回家去顾全那个……噢!亲
爱的阿黛莉娜,咱们得把文赛斯拉救出来,他已经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怜的朋友,小家碧玉对你也不比女戏子合适,”阿黛莉娜笑了笑说。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托形容大变的样子吓坏了。当他受难,伤心,被痛苦压倒的时
候,她只有仁爱、慈悲,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来,使埃克托快活。
“跟我们在一块儿吧,亲爱的埃克托。你告诉我,那些女人用什么方法把你笼络到这样
的?我可以努力的学……干吗你不训练我来迎合你的心意呢?难道我不够聪明吗?人家觉得
我还相当的美,还有被追求的资格。”
许多已婚的女子,贤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发问:为什么那些男人,对玛奈弗太太
一流的女人会那样慷慨,那样勇敢,那样哀怜,却不愿把自己的妻子,尤其象于洛太太这样
的妻子,当做他们痴情的对象?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爱情是理性的放纵,是伟大心灵的
享受,阳性的,严肃的享受;肉欲是街头巷尾出卖的,庸俗猥琐的享受:两者是同一事实的
两面。能同时满足两种天性的两种口味的女子,和一个民族的大军人、大作家、大艺术家、
大发明家,同样难得。优秀人士如于洛,伧夫俗物如克勒韦尔,对于理想与淫乐,同样感到
需要;他们都在访求这个神秘的两性混合物,访求这个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两册
合成的作品。这种追求是社会造成的一种堕落。当然,我们应当认为婚姻是一桩艰苦的事
业,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劳作与牺牲,但这些牺牲是要双方分担的。荒淫无度的人,那
些觅宝的探险家,虽不象社会上别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罚,他们的罪过却是相等的。这番
议论并非说教的闲文,而是为许多无人了解的灾祸作注解。再说,本书的故事,它自身就有
多方面的教训。
男爵马上赶到亲王维桑布尔元帅家,他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元帅这个靠山了。
三十五年来受着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随时晋见,亲王起床的时节,他就能直入寝
室。
“哎!你好,亲爱的埃克托,”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将招呼他,“你怎么啦?担着心事的
样子。国会不是休会了吗?啊!又打过了一仗!我现在提到这个,好象从前提到咱们的会战
一样。对啦,报纸也把国会的开会叫做大开论战的。”
“不错,元帅,我们碰到很多麻烦,这是时代的苦闷。有什么办法!世界就是这个样。
每个时代有它的难处。一八四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大臣都不能放手做事,象当年皇帝
一样。”
元帅对于洛扫了一眼,鹰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现的那种傲气,那种清楚的头脑,那种深刻
犀利,显得他虽然上了年纪,伟大的心灵依旧保持着它的坚毅与刚强。
“你有什么事求我吗?”他带着轻松的神气。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别开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长升做科长,还要给他一个四等勋
章……”
“他叫什么?”元帅闪电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玛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儿结婚的时候我看见过……要是罗杰……可是罗杰不
在……埃克托,我的孩子,这是为了你寻欢作乐。怎么!你还乐此不疲!啊!你真是替帝国
禁卫军挣面子!这就叫做当过军需,存货充足!……不谈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这种风
流事不便当公事办。”
“唉,元帅。这是一桩倒霉事儿,闹成风化案子了,您总不愿意我给抓进警察局吧?”
“哟!该死!”元帅叫了一声,皱起眉头,“你说罢。”
“我好比一个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对我多么好,求您救我一救,别让我丢这个
脸。”
于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儿尽可能用最风趣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说了一遍。末了他说:
“亲王,您愿意让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气死吗?您能眼见手下一个署长,一个参议
官,受这个耻辱吗?玛奈弗是个下流东西,咱们两三年内就要他退休。”
“两三年,你说得那么轻松!好朋友!……”元帅回答。
“可是,亲王,帝国禁卫军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晋级的元帅眼前只剩我一个了。埃克托,听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关切:你
等着瞧罢!等到我离开陆军部的时候,咱们一同离开。唉,你不是议员,朋友!许多人都在
谋你的位置;没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应
你两桩要求;在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再去坐在被告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爱
惜名誉了。倘使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们一定是众矢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
呀,你脚底下又多了一根刺。议院下次开会的时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个有势力的人都在
钻谋你的缺份,你能够保住,全靠我推论的巧妙。我说,你一朝退休,出了缺,一个人固然
是乐意了,却得罪了其余五个;还不如让你摇摇晃晃的再拖两三年,我们在议会里倒可以挣
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内阁会议上听得笑了,认为老禁卫军的老头儿,——象人家所说的——
应付议会的战术也相当高明了……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并且你头发也花了……居然
还能闹出这种乱子来真是了不起!科坦少尉养情妇的时代,在我是已经恍如隔世了!”①
①维桑布尔亲王未受封时原姓科坦,行伍出身时的官阶是少尉,故自称科坦少尉。
元帅说罢,打铃叫人。
“那份笔录非毁掉不可!”他又补上一句。
“爵爷,您对我象对儿子一样!我本来不敢向您开口。”
元帅一看见他的副官弥图弗莱进来,便说:“我总希望罗杰在这里,我要找他回来。—
—啊,弥图弗莱,没有你的事了。——至于你,老伙计,去教人把委任状办起来,我签字就
是了。可是这该死的坏蛋,作恶的果实休想保持长久。我要叫人监视他,稍有差池,马上把
他当众开刀。现在你没事了,亲爱的埃克托,你自己检点检点吧。别惹你的朋友生厌。委任
状上午就送回给你。四等勋章我提名就是……你今年几岁啦?”
“七十岁差三个月。”
“好家伙!”元帅笑着说,“凭你这种精神倒应该晋级呢;可这些都由于义气的作用。
拿破仑手下几位硕果仅存的宿将之间,就有这等同袍的义气,他们仿佛老是在战地上扎营野
宿,需要彼此相助,对付所有的人,抵抗所有的人。
“再讨一次这样的情,我就完啦,”于洛穿过院子的时候想。
这位倒霉官儿,又去看德·纽沁根男爵。他本来只欠一笔极小的小数目了,这次又向他
借了四万法郎,拿两年薪水作抵;但纽沁根要求,倘使于洛中途退休,就得把养老金来抵
充,直到本利清偿为止。这笔新的交易,象上次一样由沃维奈出面。他又另外向沃维奈签了
一万二千法郎的借票。下一天那份该死的笔录、丈夫的状子、信件,全部给销毁了。在大家
筹备国庆的忙乱期间,玛奈弗大爷敲诈得来的升级,居然无人注意,报纸上也只字未提。
贝姨
十二
--------
李斯贝特,表面上跟玛奈弗太太闹翻了,搬到于洛元帅家。在上面那些事情以后十天,
老姑娘跟老将军的婚约由教堂公布了。为了说服老人,阿黛莉娜把埃克托不堪收拾的经济情
形告诉了他,还求他绝对不要跟男爵提,因为,她说,男爵近来愁眉苦脸,心绪恶劣,丧气
到了极点……
“唉,他也到了年纪了!”她又补上一句。
因此李斯贝特是胜利了!她马上要达到她野心的目的,完成她的计划,出尽她的怨气。
一想到多少年来瞧她不起的家庭,要由她来高高在上的加以控制,她快乐极了。她决定要做
她的保护人的保护人,养活这些倾家荡产的亲族,成为他们的救命星君。她照着镜子对自己
行礼,叫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帅夫人”!阿黛莉娜和奥棠丝要在艰难困苦中度她们的余
年,至于她贝姨,将要出入宫廷,在社会上领袖群伦。
不料出了一件惊人的大事,把蹲在社会的峰尖上扬扬自得的老处女,一个筋斗摔了下来。
就在颁布第一道婚约公告的当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息。又是一个阿尔萨斯人上门,
问明确是于洛男爵本人之后,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只念了开头几行,就好似给
雷劈了一样:
侄婿青及:照我的计算,你收到此信应当在八月七日前后。假定我们所要求的援助
要你花三天功夫,再加路上的半个月,我们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这个限期内办妥,你忠心的若安·斐歇尔的名誉、生命,还可以得救。
这个要求,是你派来做我帮手的职员提出的。大势所趋,我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军
法审判。你知道若安·斐歇尔是永远不上任何法庭的,他会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觉得你那个职员是个坏蛋,可能拖累你;但他象骗子一样聪明。他说你应当说服人
家,派一个视察,一个特别委员,到这儿来调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惩处。但我们和法院
之间,有谁先来缓冲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员能够带着你的全权命令于九月初一赶到,如果你能够汇二十万法郎来补足
我们的存底,我们现在说是存在远地方的,那么在会计方面我们可以被认为毫无弊病。
你可以把阿尔及利亚任何一家银号的汇票写我的抬头,托来人带回。他是可靠的,是我
的一个亲戚,决不会想知道他带的是什么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无办法,
那么为了一个替我们的阿黛莉娜造福的人,我是死而无怨的。
爱情的悲苦与欢乐,结束他风流生活的横祸,使于洛男爵忘记了可怜的若安·斐歇尔,
虽然眼前这个紧急的危险,早已在第一封信中报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乱如麻的离开餐室,
让自己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倒了下来。倒下去的势头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
里。他直着眼瞪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根本忘了手里还有若安·斐尔歇那封致命的信。阿黛
莉娜在卧室内听见丈夫象一块石头一般倒在沙发上,声音那么怪,以为他中风了。她害怕得
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能从门里望到外间的镜子中,看见埃克托软瘫在那里。她轻手蹑脚的
走过来,埃克托也没有听见,她走近去,瞥见了信,拿来念了,立刻四肢发抖。她的神经在
这样的剧烈震动之下,从此没有能完全恢复。几天之后,她老是浑身哆嗦,因为第一阵的刺
激过后,她需要从本原中迸出力量来有所行动,以致引起了神经的反应。
“埃克托!到我屋子里去,”她说话的声音只象呼一口气,“别给女儿看到你这副样
子!来吧,朋友,来吧。”
“哪儿来二十万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克洛德·维尼翁去当查办委员。他是很机灵很聪
明的人……那不过是一两天功夫就好办了的手续……可是二十万法郎,我儿子又拿不出,他
的屋子已经做了三十万押款。大哥至多只能有三万法郎积蓄。纽沁根只会对我说风凉
话!……沃维奈吗?……上次为那无耻的玛奈弗的孩子凑数目,他借给我一万法郎已经不大
乐意。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帅前面和盘托出,让他说我下流,挨一顿臭骂,这样也
许下台的时候还不至于当众出丑。”
“可是埃克托,这不光是破产,并且是身败名裂!我可怜的叔叔会自杀的。你要杀,也
只能杀我们,可不能做凶手害死别人呀!拿出勇气来,还是有办法的。”
“一点没有!”男爵说。“政府里没有一个人能筹出二十万法郎,哪怕为了挽救一个内
阁!……噢,拿破仑!还会有第二个拿破仑吗?”
“叔叔呀!可怜的人哪!埃克托,咱们不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自杀啊!”
“路是还有一条,”他说,“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韦尔跟他女儿翻了脸……
唉!他的确有钱,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喂,埃克托,还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却不能送掉咱们
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誉!对啦,我可以把你们统统救出……噢,我的天!该死的
念头!我怎么会想到的?”
她合着手,跪在地下做了一个祷告。她站起来一看见丈夫脸上喜出望外的表情,说明丈
夫又动了那个邪念。于是阿黛莉娜垂头丧气,象呆子一样。
“好,朋友,你去吧,赶到部里去,”她从迷惘中惊醒过来叫着;“想法子派一个委
员,非派不可。把元帅哄骗一下!等你五点钟回来,我也许会……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
万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誉、做参议官、做行政官的名誉、你的清白、你的儿
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黛莉娜是完了,你永远见不到她的了。埃克托,朋
友,”她跪了下来,抓着他的手亲吻,“祝福我呀,跟我说声再会呀!”
这番话说得那么沉痛,于洛把她扶起来拥抱着,问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这最后的牺牲,我要没有勇气去做了。”
“太太,开饭了,”玛丽埃特来通知。
奥棠丝过来向父母问好。老夫妻俩还得装做若无其事的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就来!”男爵夫人说。
她坐下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有事恳求你,希望你马上劳驾一次。你素来热心,想必不
致令人久待。
阿黛莉娜·于洛
女儿家的老妈子路易丝正在伺候开饭,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丝,把这封信交给看门
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讨一个回条来。”
男爵正在看报,把一张共和党的报纸递给太太,指着一段消息说:
“不知道还赶得及吗?”
那是一段措辞激烈的简讯,为报纸专门用来调剂一下它们的政治滥调的。
本报阿尔及尔访员消息:奥兰省的军粮供应,弊端百出,已由司法当局着手侦查。渎职
情事业已查明属实,犯罪人员亦已侦悉。倘不严厉惩治,则中饱舞弊,克扣军粮所致士兵之
损害,将尤甚于阿拉伯人之枪弹与气候之酷烈。该案发展,待有详细消息,再当披露。
阿尔及利亚之行政机构,如一八三○年宪章所规定,即欠周密,舆论界曾一再指摘。今
兹事端,足证各报过去言论并非过虑云云。
“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离开饭桌时说;“时间太宝贵了。每分钟都有一个人
的性命出入。”
“噢,妈妈,我没有希望了!”奥棠丝喊。
没有办法再止住眼泪,她把一份《美术杂志》递给母亲。于洛太太看见一幅铜版的图,
印着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下面注着玛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个维字,但最初
几行就显出了克洛德·维尼翁的文才与有心讨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说了声:“可怜的女儿!……”
母亲这种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奥棠丝大吃一惊,她望了一眼,发觉母亲脸上的表情比她
自己的还要痛苦百倍,便过去抱了母亲问:
“妈妈,你怎么啦?什么事呀?难道咱们还会比现在更苦吗?”
“孩子,我觉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过去一切可怕的苦难都不算一回事。什么时候我
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国的时候,妈妈!”奥棠丝回答。
“来,好孩子,你来帮我穿衣……噢,不,……我不愿意这一回的梳妆要你来帮忙。你
叫路易丝来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里,照着镜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问自己:“我
还好看吗?……还有人为我动心吗?……有没有皱纹呀?……”
她放开美丽的淡黄头发,露出太阳穴……皮肤还象少女一般娇嫩。阿黛莉娜再进一步露
出肩膀来瞧了瞧,满意之下,她做了一个骄傲的姿势。凡是美丽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
最后消失的美,尤其在一个生活纯洁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细挑出她最好的衣着行头;可是一
个虔诚贞节的女人,尽管加上许多卖弄风情的花样,穿扮起来还是那股幽娴贞静的气息。灰
色的新丝袜与后跟镂空的缎鞋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知道应用的艺术,不懂得在紧要关头把
一只美丽的脚望衣裾外面探出几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举着一点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
的印花纱衣衫,短袖敞领;但她看到自己过于袒露又害怕起来,把美丽的手臂裹上一重浅色
的轻纱,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条绣花的披肩。她觉得英国式的长发纷披太露骨,便戴一顶漂亮
的便帽冲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罢,不戴帽子也吧,她会不会把金黄的头发卷儿轻弄慢捻,
借此展览她的纤纤玉手教人欣赏呢?……犯罪的意识,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准备工作,使这
位圣洁的女子浑身发烧,暂时恢复了一下青春的光彩。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发
亮,皮肤发光。她非但没有做到迷人的风度,反而有股妖气使她自己看了作呕。她曾经叫李
斯贝特叙述文赛斯拉背弃妻子的经过;当她知道玛奈弗太太一个黄昏,一刹那之间就把艺术
家钓上的时候,不禁大为讶异的问:
“这些女人有什么诀窍呢?”
对这个问题,贞节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极点,她们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备淫荡
的魔力。
“她们就是会迷人,那是她们的职业,”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莱丽,
简直可以叫一个天使为了她入地狱。”
“告诉我她们用的什么方法。”
“那个玩意儿没有理论,只有实际的经验,”李斯贝特俏皮的说。
男爵夫人想起这段对话,很想请教一下贝姨,可是来不及了。可怜的阿黛莉娜,既不会
点一颗别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当胸系一朵蔷薇,也想不出什么装扮的技巧,能够教男人死
灰复燃;结果只是穿扮得很讲究而已。淫娃荡妇,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情
怨》中,借那个有见识的仆人格罗-勒内的嘴,俏皮的说过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杂烩
汤。”这个譬喻表示爱情中也有烹调一样的技术。贞节的妇女象荷马史诗中的一席盛宴,等
于把肉放在炽旺的炭火上生烤。荡妇却是名厨卡雷默的出品,葱姜酱醋,五味俱全。①男爵
夫人不能也不会学玛奈弗太太的样,把雪白的胸脯衬着花边,象佳肴美馔一般捧出去。她不
懂某些姿态的诀窍,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总之,她没有她的杀手锏。贤德的太太尽管装扮
来,装扮去,始终拿不出什么去吸引登徒子那双精明的眼睛。
①卡雷默(1784—1833),法国名厨师,曾为塔莱朗、沙皇、奥皇掌膳,著有食谱
多种传世。
要在人前庄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办得到,而这等女子是不多的。这是夫妇
之间长期恩爱的秘诀;在一些缺乏那种双重奇才的女子,只觉得长期恩爱是一个不可解的
谜。假定玛奈弗太太是端庄贤德的话,她便是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①……这批伟大的名
媛淑女,德貌双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确是寥寥可数的。
①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十六世纪有名的意大利贵妇,又名维多莉亚·科伦娜,
为米开朗琪罗知交。
这部惊心动魄的巴黎风化史开场的一幕,现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当年民团上
尉预言的苦难,把角色颠倒了。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韦尔时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车中向
路人微笑时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预备委身失节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她忠于自
己忠于爱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节又是最鄙俗的一种,远不如热情冲动的失节,在某些批
评者心目中还可以得到原谅。
她听见外边铃响,心里想:“怎么样才能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泪,虚火上升,脸色通红;这个可怜的高尚的女人,发愿要彻头彻尾做一个
荡妇!
克勒韦尔走上宽大的楼梯,想道:“这位好太太有什么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
跟赛莱斯蒂纳和维克托兰的争执吧,可是我决不让步!……”
他跟在路易丝后面走进客厅,看到西壁萧然的景象,不禁对自己说:
“可怜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画给一个不懂画的人扔在了阁楼上。”
克勒韦尔看见商务大臣包比诺伯爵常常买画买雕像,也想自命风雅,做一个有名的收藏
家;其实那般结交艺术家的巴黎豪客,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拿二十个铜子去换二十法郎的作
品。阿黛莉娜对克勒韦尔妩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美丽的夫人,我来听你吩咐啦,”克勒韦尔说。
成了政客的区长改穿黑衣服了。在这套衣服上面,他的脸好似一轮满月高高的挂在深色
的云幕之上。他的衬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颗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颗,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
伟,他常常说:“我将来一定是个讲坛上的健将!”那双又大又粗的手从早起就戴着黄手
套。纤尘不染的漆皮靴,说明他是坐单匹马的棕色小车来的。三年以来,野心改变了克勒韦
尔的姿势。象大画家一样,他的作风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场面,去拜访维桑布尔亲王,上省
公署,或是看包比诺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莱丽的传授,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拿着帽子,一只
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挂肩里面,一方面跟人家颠头耸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表情。这一
套新姿势是俏皮的瓦莱丽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区长返老还童,给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请你来,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夫人声音慌慌张张的说,“是为了一件极其
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韦尔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气,“可是你的要求是办不到
的……噢!我不是一个野蛮的父亲,不是一个象拿破仑说的,从头到脚都死心眼儿的吝啬
鬼。美丽的夫人,听我说。要是孩子们为了自己破产,我会帮他们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担
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个无底洞吗?把屋子做了三十万押款,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父
亲!糊涂的孩子,他们搅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过!他们现在的生活,只靠维克托兰在
法院里挣的那一点了。令郎就会说废话!……哼!他想当大臣呢,这位小博士,咱们全家的
希望!好一条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为了应酬议员而欠债,为了争取票数、扩张
势力而闹亏空,那我会对他说:‘朋友,钱在这里,你尽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帐!
——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对你预言过了吗?……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将来倒是我
要当大臣呢……”
“唉!亲爱的克勒韦尔,问题不是为了咱们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对维克托兰和赛
莱斯蒂纳横了心,我更要疼他们,把你盛怒之下给他们的悲伤解淡一些。你的惩罚孩子是因
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桩不应该做的好事,就等于做了桩半恶事!”克勒韦尔很得意他的辞令。
“亲爱的克勒韦尔,所谓做好事,并不是在钱多得满起来的荷包里掏点出来送人!而是
为了慷慨而省吃俭用,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预备人家忘恩负义!不花代价的施舍,上帝是
不承认的……”
“夫人,圣徒尽可以进救济院,他们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门。我,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
怕上帝,我更怕贫穷的地狱。没有钱,在眼前这个社会组织里是最要不得的苦难。我是这个
时代的人,我崇拜金钱!……”
“从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对的。”阿黛莉娜回答。
她真是离题十万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觉得自己象圣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为叔
父拔枪自杀的情景已经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后又抬起来把克勒韦尔望了一眼,象天
使一般温柔,却不是瓦莱丽那种富于诱惑性的淫荡。早三年的话,这一个动人的眼风是会教
克勒韦尔魂灵出窍的。她说:
“我觉得你从前还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万法郎的时候,口气象王爷一样……”
克勒韦尔瞅着于洛太太,觉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阑珊的百合,不免隐隐约约起了一点疑
心;但他对这位圣洁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马上把那点疑心压了下去,不敢想到什么风流的念
头。
“夫人,我并没有改变;可是一个做过花粉生意的,当起王爷来也是有条有理,非常经
济的,不但事实如此,而且应当如此;他对付一切都保持这种井井有条的观念。我们可以为
了寻欢作乐立一个户头,放一笔账,把某些盈利拨过去;但是动血本!……那简直是发疯
了。孩子们应得的财产,他们母亲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绝对少不了;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要我
闷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欢及时行乐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
情、家庭要我尽的义务,我都尽过了;正如到期的票据我无不交割清楚。孩子们处理家务能
象我一样,我也就满足了;至于眼前,只消我的胡闹,那我并不否认,只消我的胡闹对谁都
不损害,除了那般户头之外……(对不对!你是不懂这个交易所的俗语的),孩子们就没有
一句话好责备我,而且在我死后照样有笔可观的遗产到手。他们关于自己的老子,能这样说
吗?他一下子伤了两个,把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一齐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说,离题越远了:
“你对我的丈夫非常过不去,可是你会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
话……”
她对克勒韦尔飞了一个火辣辣的眼风。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脚踢着摄政王一般,①做
得太露骨了,使风流的花粉商又动了好色的念头,心里想:
“她是不是想对于洛报复呢?……是不是觉得我当了区长比民团上尉高明呢?……女人
真古怪!”
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时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的红衣主教,摄
政王的老师兼心腹。相传某次摄政王微服出外,与杜布瓦偕行,伪装杜之仆人。在外时杜即
以仆役对待,屡加足踢,致摄政王后悔不该伪装仆役。摄政王以好色著名,本书中所谓摄政
王派即指此。
于是他摆出他第二种姿势,色迷迷的瞅着男爵夫人。她接着说:
“似乎你气不过他,因为你追求一个贞节的女人碰了钉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欢到……甚
至……甚至想收买的,”她低声补上一句。
“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韦尔意义深长的对男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
睛,睫毛都湿了。“因为,这三年中间你受罪不是受够了吗,嗯,我的美人儿?”
“我的痛苦别提了,亲爱的克勒韦尔;那不是血肉做的人所能受的。噢!要是你还爱
我,你可以把我从今天的泥洼中救出来!是的,我是在地狱里!谋杀帝王的凶手给人车裂那
种毒刑,跟我受的刑罚相比,还是微乎其微;因为他们只有肉体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给
撕破了!……”
克勒韦尔的手从背心的挂肩里拿出来,把帽子放在工作台上,不再摆姿势了;他在那里
微笑!他笑得那么傻头傻脑的,男爵夫人误认为是他发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绝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誉作着最后的挣扎,而是不惜任何牺牲
要避免惨案,我的朋友……”
为了怕奥棠丝闯进来,她去把门梢插上了;同时就凭了那股冲动,她跪在克勒韦尔脚下
抓着他的手亲吻,说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象中,这商人还有几分义气,所以她忽然存了一个希望,想求到二十万法郎而
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从前想收买贞节的,现在请你收买一颗灵魂吧!……”她疯子似的望了他一眼。
“你可以相信我做人的诚实,我的坚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们一
家,免得它破产、羞辱、绝望,别让它陷在泥坑里,陷在血溅的泥里!……噢!别问我理
由!……”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让克勒韦尔开口。“尤其不要对我说:我老早对你预言过了!
那是幸灾乐祸的朋友说的。好吧!……请你答应我,你不是爱过她吗?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
脚下,可以说是作了最大的牺牲;希望你什么条件都不要提,她一定会感恩图报的!……我
不是要你给,只是问你借,你不是叫过我阿黛莉娜的吗?……”
说到这里,眼泪象潮水一般,阿黛莉娜把克勒韦尔的手套都哭湿了。“我需要二十万法
郎!……”这几个字,在哭声中简直听不大清,好比在阿尔卑斯山融雪奔泻的瀑布中,不论
冲下怎么大的石头都不会有多大声响。
有节操的便是这样的不通世故!妖姬荡妇决不开口要求,但看玛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
什么东西都是人家甘心情愿的献上来的。那种女人,直要等人家少不了她们的时候才会要长
要短,或者等油水快榨干的时候才拚命榨取,象开掘石坑到石膏粉将尽的阶段方始不顾一切
的挖掘。一听到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克勒韦尔完全明白了。他轻薄的把男爵夫人扶起,极
不礼貌的说了句:“喂,老妈妈,静静吧,”可是阿黛莉娜昏昏沉沉的没有听见。形势一
变,克勒韦尔,用他自己的说法,控制了大局。他原来因为美丽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脚下而大
为感动,但一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他的感动就马上消灭了。并且,不论一个女子如何圣
洁,如何象天使,大把大把的眼泪一淌,她的美丽也就化为乌有了。玛奈弗太太一类的女
人,有时候会假哭,让一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可是哭做一团,把眼睛鼻子都搅得通
红……那种错误她们是永远不会犯的。
“哎哟,我的孩子,静静吧,静静吧,真要命!”克勒韦尔握着美丽的于洛太太的手,
轻轻拍着。“干吗你要借二十万法郎呢?想做什么呢?为了谁呢?”
“别盘问我,只请你给我!……你可以救出三条性命跟你孩子们的名誉。”
“呃,老妈妈,你以为巴黎能有一个人,单凭一个差不多神经错乱的女人一句话,就会
当场立刻,在一个抽斗里或随便哪里抓起二十万法郎来吗?而二十万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候
在那儿,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儿,你对人生对银钱交易的认识原来是这样
的!……你那些人已经无药可救,还是给他们受临终圣体吧;因为在巴黎,除了法兰西银行
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纽沁根,或者风魔金钱象我们风魔女人一样的守财奴,此外就没有一
个人能造出这样的奇迹!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库,也要请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都在把自己
的钱周转运用,尽量的多捞几文。亲爱的天使,你真是一相情愿了;你以为路易-菲力浦能
控制这些事情吗?不,他在这方面也不是一相情愿的呢。他跟我们一样的知道:在大宪章之
上还有那圣洁的、人人敬重的、结实的、可爱的、妩媚的、美丽的、高贵的、年轻的、全新
的、五法郎一枚的洋钱!钱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着收利息。伟大的拉辛说过:‘你这
个犹太人的上帝,是你战胜了犹太人!’①还有那金犊的譬喻!……摩西时代大家在沙漠中
也在做投机的!我们现在又回到了《圣经》的时代!金犊是历史上第一次发的公债。我的阿
黛莉娜,你老躲在翎毛街,一点儿不知道世面!埃及人欠了希伯来人那么大数目的钱;你以
为他们是追求上帝的子民吗?不,他们是追求资金。”
①引自拉辛:《阿塔莉》第五幕第六场。
他望着男爵夫人的神气仿佛说:“你瞧我多有才气!”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样爱他们的钱喔!你听我说,记住这个道理。你要二十万
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经存放的款子重新调度以外,谁也拿不出这个数目。你算一算
吧!……要张罗二十万法郎活剥鲜跳的现款,必须变卖三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样的存
款。而且还得等两天才拿到钱。这是最快当的办法了。要一个人肯放手一笔财产,因为许多
人全部家产不过是二十万法郎,你还得告诉他这笔款子付到哪儿去,作什么用……”
“为了,亲爱的克勒韦尔,为了两个老人的性命呀,一个要自杀,一个要为之气死!还
有是为了我,我要发疯啦!现在我不是已经有点疯了吗?”
“不见得疯到那里!”他说着抓住于洛太太的膝盖;“克勒韦尔老头是有他的价钱的,
既然承你赏脸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样子先得让人家抓着膝盖!”圣洁高尚的太太把手遮着脸想。——“可是从前你预
备送我一笔财产的啊!”她红着脸说。
“啊,我的老妈妈,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是美极了!……”他抓起男爵
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好孩子,你记性不坏,该死!……唉,你瞧你当时那样的假正经
不是错了吗!你大义凛然的拒绝了三十万法郎,此刻这三十万在别人腰包里啦。我曾经爱
你,现在还是爱你;可是三年前我对你说你逃不了我的时候,我存的什么心?我是要报于洛
这坏蛋的仇。可是你丈夫又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情妇,一颗明珠,一个千伶百俐的小娇娘,
只有二十三岁,因为她今年二十六。我觉得把他那个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彻底,
更路易十五派,更风流;何况这小娇娘干脆没有爱过于洛,三年以来,她倒是对鄙人风魔
了……”
说到这里,男爵夫人已经挣脱了手,克勒韦尔又摆起他的姿势。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
挂肩内,张开两手象两个翅膀一样拍着胸脯,自以为风流潇洒,可爱得很。他仿佛说:
“你瞧瞧这个你当年赶出去的人!”
“所以,亲爱的孩子,我已经报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我老实不客气给他证明他落
了圈套,就是我们所说的一报还一报……玛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妇,而且玛奈弗先生死了以
后,她还要嫁给我做太太……”
于洛太太直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瞪着克勒韦尔,说:
“埃克托知道这个吗?”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韦尔回答,“我忍着,因为瓦莱丽要做科长太太,但她向我
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足苦头,不敢再上门。我的小公爵夫人(真的,她是天生的
公爵夫人!)居然说到做到。她把你的埃克托交还了你,夫人,交还了你一个从此安分老实
的埃克托,你听她说得多么风趣!……噢!这个教训对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轻了。从此他
不会再养什么舞女或是良家妇女;这一下可把他彻底治好啦,因为他已经搅得精光啦。要是
你当初依了克勒韦尔,不羞辱他,不把他撵出大门,那你现在可以有四十万法郎啦,因为我
出那口气的确花了这个数目。可是我希望我的钱仍旧能捞回来,只要玛奈弗一死……我在未
婚妻身上投了资。有了这个算盘我才挥霍的。不花大钱而当阔佬,居然给我做到了。”
“你替女儿找了这样一个后母吗?”于洛太太叫道。
“哎,夫人,你不了解瓦莱丽,”克勒韦尔摆出他第一期的姿势,“她既是世家出身,
又规矩老实,又极受敬重。譬如说,昨天本区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饭,我们捐了一口
体面的圣体匣,因为她是非常诚心的。噢!她又能干,又有风趣,又有学问,又是妙不可
言,真是全材。至于我,亲爱的阿黛莉娜,我样样得力于这个迷人的女子,她使我头脑清
醒,把我的谈吐训练得,你看,炉火纯青,她纠正了我的诙谐,充实了我的辞藻跟思想。最
后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气。我将来要当议员,决不闹笑话,因为事无大小,我都要请教我的女
军师。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现在有名的大臣尼马等等,都有他们的女先知做参谋的。瓦莱丽
招待有一二十个议员,势力已经不小啦;不久她住进一所美丽的宅子,有了自备车马之后,
准是巴黎城中一个不出面的大老板。这样一个女人的确是了不起的头儿脑儿!啊!我常常在
感谢你当初的严厉……”
“这么说来,真要怀疑上帝的报应了,”阿黛莉娜气愤之下眼泪都干了。“噢,不会
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临到这个人头上的!……”
“美丽的夫人,你就不认识社会,”大政客克勒韦尔心里很生气,“社会是捧红人的!
你说,会不会有人把你伟大的贞操搜罗得去,照你开的二十万法郎的价钱?”
这句话教于洛夫人打了一个寒噤,她的神经抽搐又发了。她知道这个老花粉商正在恶毒
的报复她,正如报复于洛一样;她厌恶到差点儿作呕,心给揪紧了,喉咙塞住了,没有能开
口。
“钱!……永远是钱!……”她终于说。
一听这一句,克勒韦尔回想到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你在我脚下痛哭,真是非常感
动!……唉,也许说出来你不信,我的皮包要在这儿,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这个数目
吗?……”
这句话仿佛二十万法郎已经有了着落;阿黛莉娜立刻忘了这个不花大钱的阔佬刚才怎样
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韦尔刁钻促狭的故意拿好话逗她,以便探明阿黛莉娜的底细,去跟
瓦莱丽两个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牺牲!”苦命的女人叫道,“先生,我肯出卖……必要的话我肯做一
个瓦莱丽。”
“那是不容易的,瓦莱丽是其中的顶儿尖儿。我的老妈妈,二十五年的贞节,正象没有
好好治过的病,永远叫人望而生畏。而你的贞节在这儿搁得发霉了,亲爱的孩子。可是你瞧
着吧,我爱你爱到什么地步。我来想法给你弄到二十万法郎。”
阿黛莉娜抓了克勒韦尔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快活的眼泪沾湿了她的眼皮。
“噢!别忙,还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气,好说话,没有成见的,让我老老实实把事情解
释给你听。你要想学瓦莱丽,好吧。可是赤手空拳是不行的,总得找一个户头,一个老板,
一个于洛。我认得一个退休的大杂货商兼鞋帽商,是个老粗,是个俗物,毫无头脑,我正在
教育他,不知什么时候才教出山呢。他是议员,呆头呆脑,虚荣得很;一向在内地给一个泼
辣的老婆管得紧紧的,对巴黎的繁华跟享受,他简直一窍不通;可是博维萨热(他叫博维萨
热)是百万富翁,他会象我三年前一样,亲爱的孩子,拿出三十万法郎来求一个上等女人的
爱……是的,”他这时误会了阿黛莉娜的手势,“他看着我眼红得很,你知道!看着我跟玛
奈弗太太的艳福心中直痒痒的,这家伙肯卖掉一所产业来买一个……”
“别说了,先生,”于洛太太满脸羞惭的说,她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厌恶,“我受的惩
罚已经超过了我的罪孽。为了大难当前,我拚命压着良心,可是听到你这种侮辱,我的良心
警告我,这一类的牺牲是决计不可能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傲气,不会再象从前那样气愤,受
到你这样的伤害,也不会再对你说一声‘出去!’我已经没有权利这么说。我自己送到你面
前,象娼妓一样……”她看见克勒韦尔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接着又说:“是的,我为了居
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谅的,我明明知道!……我应该受你
那些侮辱。好,听凭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两个应当进天堂的人,就让他们去死吧,
我为他们哭,为他们祈祷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们全家屈辱,我们就在他威严的宝剑之下屈
服吧,既然我们是基督徒!今天这一时的耻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样补赎。先
生,现在跟你说话的已经不是于洛太太,而是一个可怜的、卑微的罪女,一个基督徒,她的
心中只有忏悔,从此只知道祈祷,只知道慈悲。由于我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
的最后一名,忏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复了理性,重新听到了上帝的声音,我真要谢谢
你!……”
她浑身哆嗦;从此这种颤抖变了经常的现象。她的柔和温厚的声音,跟那个为了挽救家
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呓,真有天壤之别。她红晕退尽,两腮发白,眼睛也是干的。
“并且我做戏也做得太坏了,是不是?”她望着克勒韦尔又说,柔和的目光,仿佛早期
的殉道者望着罗马总督的神气。①“女人真正的爱情、忠心的、神圣的爱情给人的欢乐,跟
人肉市场上买来的欢乐截然不同!……唉,我说这些话干什么?”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
面向完人的路上更进一步,“人家听了象讽刺,其实我并没讽刺的意思!请你原谅吧。并
且,先生,也许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①指罗马时代的地方总督。四世纪前罗马帝国迫害基督徒甚烈,殉道信徒极众。
德性的庄严,那种天国的光明,把这个女子一时的邪气给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
在克勒韦尔心目中愈加显得伟大了。这时阿黛莉娜的色相庄严,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画家笔下
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伤的白鸽一般托庇于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现了她苦难的伟大,
和旧教的伟大。克勒韦尔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太太,我毫无条件,你说怎办就怎办吧!”他忽然一股热诚地冲动起来,“咱们来想
一想看……怎么呢?……好,办不到我也要办。我把存款去向银行抵押……不出两小时,包
你拿到钱……”
“我的天,竟有这样的奇迹吗?”可怜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个祷告,恳切的声调深深的感动了克勒韦尔,甚至眼泪都冒了上来。她祈祷完
毕,站起来说: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灵魂比你的行为说话都高超。你的灵魂得之于上帝,
你的念头是从社会从情欲来的!噢!我真喜欢你!”她这种纯正的热烈的表情,跟刚才恶俗
笨拙的调情相映之下,真是一个古怪的对比。
“你别这样发抖啊,”克勒韦尔说。
“我发抖吗?”男爵夫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又发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韦尔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个神经性的抽搐。他恭恭敬
敬的说:“得啦,夫人,你静下来,我上银行去……”
“快点儿回来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怜的斐歇尔叔叔,使他不
至于自杀;他给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啊!要是赶
不及的话,我知道元帅的性情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他几天之内也会死的。”
“我就走,”克勒韦尔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说。“倒霉的于洛又做了些什么呀?”
“盗用了公款!”
“哎哟,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韦尔屈着一条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一晃眼不见了。
不幸,从翎毛街回去拿证件的路上,克勒韦尔要经过飞羽街,而一过飞羽街他就忍不住
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时他还神色仓皇,走进瓦莱丽的卧室,看见人家在替她梳头。
她在镜子里把克勒韦尔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种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消男人不是
为了她们着急,就觉得心中有气。
“你怎么啦,我的乖乖?”她问,“这副神气可以来见你的公爵夫人吗?先生,你把我
当什么公爵夫人!还不过是你的小玩意儿?哼,你这个老妖精!”
克勒韦尔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兰娜。
“兰娜,小丫头,今天就这样,我自己来收拾吧。给我那件中国料子的衣衫,因为今
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国人……”
兰娜,满脸的大麻子象脚炉盖,仿佛特意生来陪衬瓦莱丽的,她跟女主人俩笑了笑,拿
了一件便服过来。瓦莱丽脱下梳妆衣,露出衬衫,穿上便服,好象钻在草堆里的一条青蛇。
“太太算是不见客吗?”
“少废话!”瓦莱丽回答。“啊,你说,胖子,凡尔赛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们的屋子有人抬价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韦尔的爸爸了吗?”
“胡说八道!”这个自命为得宠的男人回答。
“那我简直弄不明白了!”玛奈弗太太说,“要象开香槟酒一样教你开口,我才不干
哩……去你的吧,你讨厌……”
“噢,没有什么,”克勒韦尔说。“就是两小时内要张罗二十万法郎……”
“那你总有办法的!嗳,从于洛那儿搅来的五万,我还没有动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
五万!”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韦尔嚷着。
“你这个胖子,小坏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发吗?我问你,法兰西肯不肯解除它海军的
武装?……吓!亨利是挂在钉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爱我。”
“我不爱你?瓦莱丽!我爱你象爱一百万法郎一样!”
“不够!……”她说着,跳上克勒韦尔的膝盖,两条臂膀绕着他的脖子象吊在钩子上一
样。“我要你爱我象爱一千万,比爱世界上所有的黄金还要爱。亨利要不了五分钟,就把心
里的话告诉我的!嗳,亲爱的胖子,你什么事呀?来,把你的心事倒出来看看……痛痛快
快,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小心肝!”
她用头发挨着克勒韦尔的脸,拧着他的鼻子玩儿。
“哪有生了这样的鼻子而把秘密瞒着他的瓦瓦——莱莱——丽丽的!”
瓦瓦,鼻子给拧到右边;莱莱,鼻子给拧到左边;丽丽,鼻子又回复了原状。
“告诉你,我刚才见了……”
克勒韦尔说了一半,瞪着玛奈弗太太。
“瓦莱丽,我的宝贝,你得赌咒,凭你的名誉,凭我们的名誉赌咒,绝对不把我的话泄
漏一句……”
“行,区长!我在这儿举手啦,你瞧!……再加一条腿!”
她的模样,她的精灵古怪,细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体,把克勒韦尔迷得正象拉伯雷所说
的,从头到脚魂灵儿都出了窍。
“我看到了大贤大德的绝望!……”
“什么!绝望也有大贤大德的?”她侧了侧脑袋,学着拿破仑抱着手臂的姿势。
“我说的是可怜的于洛夫人:她要用二十万法郎!要不然,元帅和斐歇尔老头都要自杀
了;因为这些事情你多少担点儿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补救一下。噢!她真是一个圣
母,我知道她的为人,一个钱都不会少我的。”
一听到于洛两字和二十万法郎的话,瓦莱丽长长的眼皮中间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烟雾
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么会叫你发善心的,那个老太婆?她拿出什么来给你看了?……她的……宗
教?……”
“我的心肝,别缺德,她真是一个圣洁的,高尚的,虔诚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吗?我?”瓦莱丽恶狠狠的瞪着克勒韦尔。
“我没有这么说。”
克勒韦尔这才明白,称赞贤德是怎样的伤害了玛奈弗太太。
“我吗,我也是虔诚的,”瓦莱丽说着去坐在一张椅子里;“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当饭
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声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韦尔。克勒韦尔急坏了,去站在瓦莱丽的椅子前面,发觉
他糊里糊涂说的话,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莱丽,我的小天使!……”
寂静无声。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颗若有若无的眼泪。
“你说话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么呢,我的爱人?”
“啊!克勒韦尔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领圣体!那时我多美!多单纯!多圣洁!……白璧
无瑕!……啊!要是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女儿将来是一个婊子,要欺骗她丈夫,有朝一
日警察局长会在一所小公馆里捉她的奸,她要卖给克勒韦尔去欺骗于洛,两个该死的老头
儿……’呸!……嘿!多爱我的妈妈,等不到听完就要气死……”
“你静静吧!”
“你不知道,要怎样的爱情才能使一个犯了奸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责备压下去。可惜
兰娜走开了;她可以告诉你,今儿早上我还在流着泪祈祷上帝。你瞧,克勒韦尔先生,我从
来不拿宗教开玩笑。你有没有听见我对宗教说过一句坏话?……”
克勒韦尔摇摇头。
“我根本不许人家提到它……我拿什么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
家认为神圣的,我都百无禁忌,什么法官、婚姻、爱情、小姑娘、老头儿!……可是教会,
上帝,欧,那我可绝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把我的前程为你牺牲了……而你
还不知道我爱你的程度!”
克勒韦尔把两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参透我的心思,不测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广,你决不能知道我为你牺牲了
什么!……我觉得生来就有玛德莱娜的本质。所以你瞧,我对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给
教会的有多少!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对我们这批堕落的人,他
的话才最是惊心动魄。”
瓦莱丽抹了抹腮帮上的两颗眼泪;她慷慨激昂的站起来,把克勒韦尔吓坏了。
“你静静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玛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并不坏!”她合着手说,“求你收回这只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挞也好,
痛打也好,把她从使她堕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很高兴的靠在你的肩头上!
她将要满心欢喜的回进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着克勒韦尔,克勒韦尔看到她惨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并且,克勒韦尔,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时真怕……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
一样会执行他的裁判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对我慈悲呢?他对罪人的惩罚有各式各种,可能变
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凡是糊涂虫弄不明白的灾殃,实际都是补赎罪孽。母亲临死跟我讲起她
的晚境,就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一朝丢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蛮劲紧紧抱住了克勒韦尔,
“啊!那我只有死了!”
玛奈弗太太把克勒韦尔松了手,又在她安乐椅前面跪下,合着两手(多美的姿势!),
用热诚无比的声调做了一个祷告:
“圣女瓦莱丽,我的本名女神,你为什么不多多降临到我床头来呢?我不是拜在你门下
吗?噢!求你今晚再来,象今天早上一样感应我一些善念,使我离开邪路;我要象玛德莱娜
一样,摆脱骗人的欢乐,摆脱世界上虚幻的荣华,甚至摆脱我那么心爱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韦尔说。
“什么心肝宝贝,从此完了,先生!”
她象一个贞女节妇似的傲然回过头来,泪汪汪的,摆出一副庄严、冷淡、无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开了克勒韦尔,“我的责任是什么?……对我的丈夫忠实。他快死
了,而我在干什么?我就在他坟墓旁边欺骗他!他还把你的儿子当做他的呢……我要去对他
和盘托出,先求了他的宽恕,再求上帝的宽恕。咱们分手吧!……再见,克勒韦尔先
生!……”她站在那儿向克勒韦尔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再见,朋友,咱们只能到一个更好
的世界上去相会……你曾经从我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罪孽深重的快乐;
现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韦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做一团。
“你这只胖猪!”她叫道,接着一阵鬼嚎似的狂笑,“那些老虔婆就是用这种方法拐骗
你二十万法郎的。你还满嘴的黎塞留元帅,洛弗拉斯,居然落了这种印版式的圈套!象斯坦
卜克所说的。我,我要是愿意,就会诈掉你二十万,你这个胖子,这个傻瓜!……你的钱留
着罢!要是你嫌太多,这太多的一份是我的!这正经女人因为年纪到了五十七,才做得那么
诚心;要是你给她两个小钱,就从此甭来见我,你去收留她做情妇吧;哼,包你下一天给她
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浑身发疼,她的眼泪,她的破破烂烂的睡帽,够你受用的了;她还要哭
哭啼啼,把她的春情变做一阵大雨呢!……”
“的确,”克勒韦尔说,“二十万法郎是一个数目……”
“她们好大的胃口,这些老虔婆……吓!你这个近视眼!
她们传道的价钱,比我们出卖世界上最珍贵最实惠的东西——快乐——还要贵!……她
们还会编一套故事!欧,这些人我领教过,在母亲那儿见识过的!她们以为什么手段都使
得,只要是为了教会,为了……我问你,你觉得丢人不丢人,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么舍不
得给钱的……我统共也没有拿到你二十万!”
“啊!怎么没有!”克勒韦尔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这个数目……”
“那么你现在手头有四十万喽?”她若有所思的说。
“没有。”
“那么先生,你想把我二十万法郎的屋价去借给那个丑婆娘吗?你胆敢得罪你家的心肝
肉儿!”
“你听我说呀。”
“要是你把这笔钱交给一个笨蛋,去搅些新鲜玩意儿的慈善事业,那还表示你有出
息,”她越说越有劲了,“我第一个会赞成;因为你头脑太简单,写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论来
成名;你也没有那种文笔能够写些老生常谈的小册子。象你这等人,只能提倡提倡社会的、
道德的、国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业,来扬扬名。人家已经占了先,轮不到你做善举了,而
那些善举又是做错了地方……救济少年罪犯等等,早已听腻了,救济的结果,他们的命运不
是比可怜的老实人好多了吗?我觉得你,凭那二十万法郎,应当想出一桩难一点的,真正有
益的事情去干。那么大家提到你还会当你大善士,当你蒙蒂翁,我脸上也觉得光彩!可是把
二十万法郎丢在圣水缸里,借给一个老虔婆,一个为了某种理由被丈夫遗弃的女人,——要
知道,遗弃总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会遗弃我吗?——那种傻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
一个老花粉商的脑袋才想得出!老脱不了掌柜气!做了这种事,包你两天以后不敢照镜子!
好,去吧,替我把这笔钱去存入公债基金库,不拿收据就甭来见我。去吧,赶快,趁早!”
她抓着克勒韦尔的肩头把他推出卧房,眼见他脸上又恢复了吝啬鬼的神色。大门关上之
后,她对自己说:
“啊!这一下李斯贝特的怨气可出尽啦!……可惜她住在老元帅家里,要不咱们真要笑
死了!吓!老太婆想抢我嘴里的面包!……让我来收拾她!”
贝姨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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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元帅,以他的最高军阶,不得不有一所与身分相当的屋子。蒙巴那斯街一共有两三
座王府,他就在那条街上住着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虽然租的是全幢,却只用了底下一层;
李斯贝特来管家的时候,就想立刻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
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军人不答应。几个月以来,元帅老是在暗中发愁。他看出弟媳
妇的窘况,虽不知道原因,已经感觉到她在受罪。一向无忧无虑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声
了,他特意把二层楼留着,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为男爵夫人母女俩的栖身之所。大家知道
福芝罕伯爵家道平常,陆军大臣维桑布尔亲王,便硬要他的老伙计收受一笔搬家津贴。于洛
把这笔钱置办了底层的家具,样样弄得体体面面的,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把元帅的
权杖放在脚底下。①帝政时代,屋主人是个参议员,楼下几间客厅装修得非常富丽,白漆描
金,到处雕花,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同样格局的家具。车房里停
着一辆车,漆有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或是上陆军部,或是进王宫,有什么典礼或
是庆祝,他便向外边租用牲口。三十年来的用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姊妹。
因此他能够省下万把法郎,加在他预备给奥棠丝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从蒙巴那斯街
穿过环城大道,步行到翎毛街;残废军人见了他每次都对他立正敬礼,而元帅总是微微一笑
的招呼他们。
①法国军制,将校佩刀,唯元帅持权杖。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呀?”有一天一个工人问一个残废的上尉。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伙子,”军官回答。
小伙子摆好了姿势,预备耐着性子听一个多嘴的人唠叨。
“一八○九年,”残废军官说,“皇帝带着大军冲向维也纳,咱们的任务是保卫两翼。
到一座桥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垒,都是防守这座桥的炮兵阵地。我们的司令官是马
赛纳元帅。你刚才看见的那位,当时是禁卫军榴霰兵团的旅长,我就在他部下……咱们的队
伍在桥这一边,堡垒在河的对岸。我们这方面冲锋冲了三次,退了三次。于是元帅说:‘去
找于洛来,只有他跟他的弟兄们吃得下这一仗。’咱们便开上去。从桥上退下来的将军,在
炮火下面拦住了于洛告诉他怎么对付,说话的时候挡住了去路。旅长满不在乎的回答说:
‘我不要听意见,只要你腾出路来让我走,’说罢他带着部队首先上了桥。于是砰隆隆!三
十尊大炮对我们轰过来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挂彩的该不少啦!”
“要是你象我一样,亲耳听见他若无其事的说那句话,你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座桥
并没阿尔科勒桥那样出名,可是更伟大。我们跟着于洛一直冲到炮兵阵地。吓!一路死了多
少,那些好汉!”军官一边说一边脱了脱帽子。“我们这一下把德国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
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给咱们老总的荣誉,就等于给了我们全体的荣誉;他们把他晋
级为元帅也是大大应该的。”
“元帅万岁!”工人叫了声。
“噢!你再嚷也是白费!元帅的耳朵给大炮轰聋了。”
这段故事可以表示荣军们怎样的敬重于洛元帅,同时他始终不变的共和党人的主张,使
他在本区里也大得人心。
以这样安详、这样纯洁、这样高尚的心灵而哀伤忧苦,真叫人看了难受。男爵夫人只能
用尽女人的技巧对大伯扯谎,把所有可怕的事实瞒着他。大祸临头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
年人一样起身很早的元帅,以答应结婚为条件,从李斯贝特嘴里盘问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
娘从进门起就在等这个机会,所以未婚夫向她探听秘密在她是极高兴的;因为经过了这一
下,她的婚事愈加稳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药的!”贝特对准元帅比较清楚的一只耳朵叫。
洛林姑娘靠她响亮清楚的声音,能够跟老人谈话。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
道,跟她在一块他永远不是聋子。
“他有了一个阿黛莉娜还养过三个情妇,”老人叹道,“可怜的阿黛莉娜!……”
“要是你肯听我,”李斯贝特叫道,“你可以利用维桑布尔亲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谋一
个体面的差事;这样她可以得到帮助,因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里去探探他对我兄弟的意见,求他切实帮帮我弟媳妇的
忙,给她找一个不失身分的事!……”
“巴黎几位做慈善事业的太太跟总主教合作,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她们要聘请几位高薪
水的视察员,调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样的职位跟阿黛莉娜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叫人套车,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话我到讷伊①去见王上!”
①讷伊,国王常幸的行宫所在地。
“呦!他多喜欢她!”贝特心里想,“我碰来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贝特已经在这儿当权,可是不在元帅面前。三个用人都非常怕她;她为自己特意添
了一个贴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气,事无大小都要人报告,都要亲自过目,处处要使她亲
爱的元帅舒服。跟未婚夫一样的共和党,她的平民气息特别讨他喜欢;她奉承的手段也极高
明;半个月以来,元帅的生活舒服得多;好象孩子受到了母亲的照顾,他发现李斯贝特的确
实现了他一部分梦想。
“亲爱的元帅,”她送他到阶沿上,“把车窗拉上来,别两面通风,听我的话好不
好?……”
元帅,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体贴的单身汉,虽然心绪恶劣,临走也不免对贝特挂着点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于洛男爵奉到大臣的召唤,离开了公事房,向元帅维桑布尔亲王的办公
室走去。虽然大臣召见手下一个署长是常事,于洛却是情虚得厉害,觉得副官弥图弗莱脸上
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沉冷冰冰的气息。
“弥图弗莱,亲王怎么样?”他带上办公室的门,追上前面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气,男爵;他的声音、眼睛、脸色,好象就要大发雷霆似的……”
于洛脸色发白,一声不出的走过穿堂,会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外。元
帅那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跟上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脸上的皮肤变了树皮一般的颜
色,最有威严的是那个宽广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战场。白雪满顶的脑盖下面,亮
着一对蓝眼睛,因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别往外突,眼光显得很阴沉,平时总带点儿凄凉的
情调,表示一肚子的苦闷与牢骚。他当年是和贝纳多特并肩的元勋,也有过裂地封疆的希
望。①他动了感情,一双眼睛就变成两道可怕的闪电,而老是有点儿闷的嗓子也变得尖厉刺
耳。发怒的时候,亲王立刻恢复他军人的面目,说话也回复了科坦少尉的口气;那时他是绝
对不留情面的。于洛·德·埃尔维瞥见这头老狮子,乱发蓬松象马鬣一般,双眉紧蹙,背靠
着壁炉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①贝纳多特初为拿破仑手下名将,后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五。
“亲王,我来请示!”于洛装做若无其事的,说话极有风度。
元帅一声不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的署长,看他从门口走到面前。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
上帝的神目,于洛受不住了,无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里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觉得有什么亏心事吗?”元帅的声音严肃,沉着。
“有的,亲王。也许我瞒着您在阿尔及利亚搜索粮食是错的。在我这个年纪,加上我的
嗜好,当了四十五年差事,还是两手空空。法国四百位议员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
对所有的缺份都眼红,把大臣们的薪俸尽量压低,这不是说完了吗?……对一个老公务员,
他们肯给一笔钱吗?……你对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希望?他们只给土伦港口的工人三十铜
子一天,实际是少了四十铜子就养不活家!他们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务
员,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们就打你主意了!……他们连一八三
○年充公的王室财产,也不肯还给王室;也不肯拨一份产业给一个穷亲王,而那份产业当初
还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钱买下的!……您要是没有家私,人家就让您跟我大哥一样光靠薪俸过
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经救过拿破仑大军,在波兰那片池沼纵横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盗用了公款,该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个国库的出纳员一样!而你先生把事情说得
这么轻描淡写!”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没有做监守自盗的事?……”
“一个人闹出这种丑事,在你的地位上这样的措置乖张,简直是担了双重的罪名。你丢
了我们上级衙门的脸,一向是全欧洲最清白的!……而这些,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为
了一个女流氓!……”说到这里元帅声色俱厉。“区区一个小兵,偷卖了部队的公物尚且被
处死刑,而你是一个参议官!第二骠骑旅的波冷上校告诉我,在萨韦尔纳,他手下一个弟兄
爱上一个阿尔萨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条披肩;那个兵吃了二十年粮,马上要升做
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为了这条披肩居然盗卖了本营的公物。结果怎么样,你知道
吗,德·埃尔维男爵?他捣烂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医院里捱了十一个钟点才死……
你,你去想法子中风死吧,那我们还可以救出你的名誉……”
男爵恶狠狠的望着元帅;元帅一看见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脸上红了几块,眼睛冒
起火来。
“您就不救我了吗?……”男爵嘟囔着说。
这时于洛元帅听说只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内,便径自闯了进来,象所有的聋子一样直撞到
亲王前面。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着,“老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可是白费……”
“白费!……”于洛元帅跟着说了一遍,他只听见这两个字。
“是的,你来替你兄弟说情;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
“对啦,他是一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亲王的怒火使他射出两道闪电似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象拿破仑的一样。
“你胡说,科坦,”于洛元帅脸色发了白,“咱们丢开身分!
来吧,我领教就是。”
亲王走到老伙计前面直瞪着他,抓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
“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等着瞧吧……”
“好,那么你硬正点!你要遭到空前大祸了!”
亲王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于洛元帅手里,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内先读到下面一封信:
呈 内阁首相大人阁下 密件
阿尔及尔 年 月 日
亲王阁下:现在我们手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从附上的文件中阅悉详情。
本案的节略如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派了他的一个叔岳到奥兰省来操纵谷子粮秣,
又派了一个仓库主任做副手。仓库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实,引起了人家注意,结果是逃跑了。
检察官以为本案只牵涉到两个下属,办得很认真;但是署长的叔岳若安·斐歇尔,知道要解
上刑庭的时候,在狱中用钉子自刺身亡。
如果这位忠厚老实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骗,——不写信给于洛男
爵,案子可以就此结束。但这封信落到了检察署手里;检察官大为惊异,特地来看我。把一
个劳苦功高的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诉,实在太难看了;在别列津纳河①
一役之后,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们大家都沾光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法院把
全部案卷移交了过来。
①别列津纳河,白俄罗斯境内德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军仓皇
退却,渡河西归。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让事情发展下去?还是,既然主犯已经死了,除掉把在逃的仓库
主任缺席判决之外,把这件事压下去?检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达尊处。德·埃尔维男爵住在
巴黎,案子的审理也应当由巴黎法院主持。我们想出了这个含糊的办法,暂时摆脱了难题。
可是我们希望元帅赶快有所决定。这桩舞弊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只有检察官、初
审官、检察长、和我,知道幕后的主使犯;倘使这个消息泄漏出去,我们更要受累无穷了。
念到这儿,那份公事从于洛元帅手里掉了下来;他望了望兄弟,觉得无须再翻其他的卷
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尔的信,瞥了一眼便递给男爵。
发自奥兰监狱。
侄婿青及: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决计找不到对你
不利的证据。我一死,加上你那个坏蛋沙尔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结。想到我们的阿黛莉娜承
你抬举得那么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兴的。你无须再拨二十万法郎来了。再见。
这封信当由一位在狱的犯人交给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尔。
“我请您原谅,”于洛元帅极有骨气的向亲王道歉。
“得啦,跟我还用这个称呼吗,于洛!”大臣握着他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骠骑
兵只害死他一个人,”他用霹雳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问他的兄弟。
“二十万。”
“好朋友,”伯爵对大臣说,“四十八小时内我把二十万法郎送过来。我决不能让人家
说姓于洛的盗用公家一个钱……”
“你胡闹!”元帅回答,“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至于你,
赶快提辞呈,申请退休吧!”他把双页的公文纸扔到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发抖的参议官那里。
“这个案子要丢我们大家的脸,所以我得到了内阁会议的同意,由我全权处理。既然你毫无
骨气,不要我尊敬而还想活下去,过那种没有人格的生活,那么你的养老金给你就是。可是
别再出来现眼。”
元帅打了铃。
“公务员玛奈弗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来。”
“你,”大臣一见玛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们存心把德·埃尔维男爵搅得精
光。”
“报告大人,请您原谅,我们很穷,我只靠我的差事过日子,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
还没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坏蛋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奈弗对于洛元帅说。——“少说你那套不要脸的废
话;把二十万法郎拿回来,要不你就上阿尔及利亚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么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请六位客人吃饭……我
家里一年要五万法郎开销。”
“你走吧,”大臣厉声吆喝,好似在战事紧张的当口喝令冲锋,“两小时之内就发表你
调职……去罢。”
“那我宁可辞职的,”玛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过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
是不甘心的,我!”
说罢他出去了。
“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亲王骂了一句。
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兄弟。
这时他过去握了握亲王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上的损失可以补救过来;可是荣誉!啊!再见,元帅!这真是
要了我的命……”他又咬着亲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该死,你干吗今天早上跑来?”亲王觉得很难受。
“我是为他太太来的,”伯爵指着埃克托说,“她没有饭吃了……尤其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押给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亲王耸了耸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么迷汤,你会这样糊
涂的?”他问于洛·德·埃尔维,“你明知法国衙门的规矩多么严,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
案,为了几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几令的纸张,你还抱怨,象放回一个小兵,买一个马刷子那
样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个签字;你怎么能,怎么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长久瞒下去?还有报
纸!还有忌妒你的人!还有心里想舞弊的人!难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统统拿走了吗?
把核桃壳蒙了你眼睛吗?再不然难道你天生跟我们不同?你一发觉自己没有了人味儿,老是
色迷迷的时候,你就该脱离衙门!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涂,你将来要落到什么田地……
我简直不愿意说……”
“你答应我照顾她吗,嗯,科坦?”福芝罕伯爵问。他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
媳妇。
“放心好了!”
“那么谢谢你,再见了!”——“来吧,先生,”他对兄弟说。
亲王表面上眼神很镇静的望着两兄弟,举动态度、体格性格那么不同的两兄弟:一个勇
敢,一个懦怯;一个好色,一个严肃;一个清白,一个贪污;他望着他们,心里想:
“这个脓包是不会死的!而我可怜的,那么清正的于洛,他却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来看,那个动作表现出做领袖的冷静,同时
也表现出疆场上磨练出来的,深刻的怜悯!事实上再没有比军人更富于人情味的,尽管表面
上那么粗鲁,尽管作战的习惯养成了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绝对的冷酷。
下一天,各报在不同的标题之下发表了几则不同的消息:
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业已申请退休。这位要员的辞职,闻与阿尔及利亚办事处的账目
不清有关。该案爆发,乃系两个办事员一死一逃所致。男爵获悉误信部属,以致发生渎职情
事之后,大受刺激,在部长室内当场入于瘫痪状态。
于洛·德·埃尔维先生为于洛元帅胞弟,前后服务已达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面的
干才,私人行事亦足称述,此次虽经挽留,终不允打销辞意,甚为各方惋惜。他在帝国禁卫
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以及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召的大军担任组织事宜,均迭著劳
迹,至今为人称道。
在朝的帝国遗老从此又弱一个。于洛男爵自一八三○年起即为参事院及陆军部的能员,
素为上峰倚畀云云。
阿尔及尔讯——一度由若干报纸过事渲染的粮秣案,兹因主犯死亡,已告结束。若
安·斐歇尔在狱自杀,同谋一人逃匿无踪,闻将加以缺席判决。
斐歇尔向为承包军粮的供应商,诚实可靠,信用素著,此次误受在逃的仓库主任沙尔丹
蒙蔽,致愤而自杀云。
在《巴黎琐闻》栏内,又有下面一段消息:
陆军部长为杜绝流弊起见,决定在非洲设一军粮办事处,主任人选已调派科长玛奈
弗充任。
于洛男爵退休之后,署长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据闻内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内兄,议
员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伯爵继任。
参事院请愿委员马索尔先生将调任参议官,马索尔遗缺则由克洛德·维尼翁升充。
在所有的谣言之中,对于反对派报纸最危险的却是官方散布的谣言。不论记者如何狡
狯,遇到他们的老同事,象克洛德·维尼翁那样,从报界转入政界而爬到上层的人略施小技
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无意之间上当的。报纸只能用报馆记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们不妨套用
伏尔泰的句法①,说:
巴黎琐事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①见伏尔泰的悲剧《俄狄甫斯》,原句是:“教士们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
事。”
于洛跟着元帅回去,恭恭敬敬让长兄在车上占着后座,自己坐在前面。弟兄俩一句话也
不说。埃克托垂头丧气。元帅聚精会神,仿佛在那里鼓起所有的力量,预备挑那千斤重担。
回到府第,他不出一声,只用威严的手势把兄弟带进书房。伯爵曾经从拿破仑手里得到一对
凡尔赛制造的精美的手枪,刻着拿破仑皇帝赐于洛将军几个字;他从书桌中拿出匣子,抽出
手枪,指着对兄弟说:
“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门中间张望的李斯贝特,赶紧奔出去跳上马车,吩咐立刻赶到翎毛街。她把元
帅威吓兄弟的事告诉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钟内就把她带了来。
伯爵对兄弟看也不看,径自打铃把那个当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来。
“博比埃,你去把我的公证人、斯坦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奥棠丝、国库的经纪人,一齐
邀来。现在十点半,我要这些人在中午赶到。你坐车去……加点儿劲呀!”他从前那句不离
嘴的共和党人的老话又说了出来。他又那么怕人的把脸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列塔尼剿灭保
王党的时候,他就是用这副神气使弟兄们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帅,”博比埃举手行了一个军礼。
始终不理会兄弟,老人回到书房,从书桌中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孔雀石面子的纯钢
小保险箱,那是俄皇亚历山大送的礼物。拿破仑皇帝曾经派他把德累斯顿战役上虏获的战利
品送还给俄皇,希望把旺达姆将军①交换回来。沙皇送了于洛将军这件贵重的礼物,说他希
望有一天能够对法国皇帝来一次同样的回礼;可是旺达姆并没有放回。小箱全部镶着金片,
盖上还有金镶的帝俄徽号。元帅把里面的钞票金洋点了点数目,一共有十五万两千法郎!他
不由得做了个满意的姿势。这时候,于洛夫人进来了,她的神情连审判政治犯的法官见了都
要软心。她扑在埃克托身上,疯子似的望望手枪匣子,又望望元帅。
①旺达姆(1770—1830),拿破仑麾下大将,一八一三年在今德境萨克森州被俄军
所俘。一八一四年方获释回国。
“你对兄弟有什么过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么呀?”她喊得那么响,元帅居然听见了。
“他丢了我们大家的脸!”共和政府时代的老军人回答。这一开口又惹动了他胸中的气
愤。“他盗用公款!他使我没有脸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还能有
这么一点气力,只是为要偿还公家的钱!……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面,在我最敬重的维桑布
尔亲王前面,我还替他辩白,哪知道证据确凿,教我当场出丑!……这还不算一回事
吗!……
这是他对国家的罪状!”
他抹掉了一滴眼泪,又说:
“再说他对家庭吧!我为你们积下的粮食,一个老军人三十年省吃俭用存起来的积蓄,
给他抢了去!瞧,这就是我预备给你们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钞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岳斐
歇尔,心高气傲的好汉可不象他,丢不起他阿尔萨斯乡下人的脸。还有,大慈大悲的上帝,
允许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个天使!他有那么大的福气娶到阿黛莉娜做太太!可是他欺骗
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把她扔在一边,去找些婊子、淫妇、杨花水性的贱女人,养着
卡迪讷,约瑟法,玛奈弗!……而我一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觉得骄傲的!……
去吧,你这个脓包,要是你不怕活现世,不觉得你下流生活的可耻,你给我走吧!我那么疼
爱的兄弟,我没有勇气咒他;我对他象你一样的溺爱,阿黛莉娜;可是他永远不能再在我面
前出现。我不准他送我的丧,不准他跟在我的棺材后面。他犯了这些罪恶,即使不知道忏
悔,至少也得有点儿廉耻!……”
说了这一篇庄严的话,元帅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坐在了便榻上。也许是生平第一次,
他滚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
“可怜的斐歇尔叔叔呀!”李斯贝特叫了一声,把手帕蒙着眼睛。
“大哥!”阿黛莉娜跪在了元帅前面,“你看我面上活下去吧!帮我教埃克托重新做
人,给他一条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还要作恶呢!一个人能不认阿黛莉娜这样的女子,把真正共和党人的爱
国、爱家庭、爱穷人、我拚命灌输给他的情感,丢得干干净净的,简直是妖魔,是禽
兽!……要是你还爱他,赶快把他带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枪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们大
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帅说到这儿,其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吓得阿黛莉娜赶紧喊了声:
“来吧,埃克托!”
她抓着丈夫,扯着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瘫倒了,她只得雇一辆车把他带回翎毛街,一
到家,就让他上了床。这个差不多全部解体的人,一口气睡了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
说。阿黛莉娜哭哭啼啼的逼着他喝了些汤水,坐在床头看护;她从前那些满肚子的感慨统统
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哀怜的心。
十二点半,李斯贝特把公证人和斯坦卜克伯爵带进元帅的书房。她看到他神情大变,早
已害怕得寸步不离了。
“伯爵,”元帅说,“请你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侄女,就是说你太太出让她那份只有产
权的存单。——斐歇尔小姐,也要请你放弃收利息的权利。”
“是,元帅,”贝特毫不迟疑的回答。
“好,亲爱的,”老人说,“我希望能多活几天报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共
和党,一个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阿讷坎先生,”他对公证人说,“请你立一份委托书,下午两点钟以前送来,得赶上
今天的交易所。存单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头就来,跟斐歇尔小姐一同签委托书。
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签。”
艺术家看见贝特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点,福芝罕伯爵又去见维桑布尔亲王,立刻被请了进去。
“喂,亲爱的于洛,”科坦元帅把报纸递给他的老朋友,“你瞧,咱们总算保住了面
子……你念吧。”
于洛把报纸放在大臣的办公桌上,把二十万法郎交给他:
“这是我兄弟拿的国家的钱。”
“胡闹!”大臣大声说。他拿起元帅递给他的听筒,对准了他的耳朵:“我们没有办法
收的,收了就是承认你兄弟舞弊,而我们正在用尽方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随你怎么办吧;我总不愿意于洛家的财产,有一个小钱是从偷盗国家来的。”
“那么我去请示王上。咱们甭提了。”大臣知道这个正直的老人很固执,是没法挽回的。
“再见,科坦,”老人握着维桑布尔亲王的手,“我觉得心里冻了冰似的……”
然后,他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看见亲王万分伤感的神气,便张开手臂去抓他,亲王也
趁势拥抱了元帅。
“我向你告别,就象向整个大军告别似的……”于洛说。
“再见,我的好朋友!”大臣说。
“是的,再见,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们哭过的弟兄们所去的地方……”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进来了。拿破仑部下两个硕果仅存的宿将,正在彼此行礼,庄严肃
穆,没有一点儿动过感情的痕迹。
未来的请愿委员开口说:“亲王,报纸的记载,您该满意了吧?我用了一点儿手段,反
对党的报纸还以为披露了我们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费了,”大臣眼看着元帅穿过客厅出去。
“刚才的诀别使我非常难受。于洛元帅活不到三天了,昨天我已经看出。这个人,那么
方正,那么勇敢,连战场上的子弹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这儿,就在这个椅子
上,一张纸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从我手里!……请你打铃,吩咐套车。我要上讷伊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二十万法郎塞在他的公事包里。
虽然李斯贝特防范周密,三天之后,于洛元帅还是死了。一个党派里能有这等人,便是
党派的荣誉。在共和党人眼中,元帅是象征爱国的理想人物,所以他们都来送丧,后面跟着
无数的人。军队、政府机关、宫廷、民众,都来向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荣誉军人致
敬。要民众来送丧,不是随便什么人所能希望得到的。这一次的丧礼,还有那种细腻的、得
体的、至诚的表示,显出法兰西贵族的品德与伟大。元帅的灵柩后面,有蒙托朗老侯爵在送
殡。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舒昂党人叛乱中败在于洛手下的敌人,侯爵中了共和军的枪弹,
临死把兄弟的产业交托给政府军方面的于洛。那时这位兄弟逃亡在国外,于洛接受了侯爵的
嘱托,居然把他的财产救了出来。所以九年前打败德·贝里公爵夫人的军人,身后还受到旧
时勋贵的敬礼。①
①波旁王室长房的德·贝里夫人曾于一八三二年兴兵叛变,意欲推翻路易-菲力
浦。舒昂党人叛乱则系大革命时保王党反抗共和政府。于洛元帅在两次战役中均在政府军队
中作战。
元帅的去世,跟颁布最后一道婚约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对于李斯贝特仿佛霹雳一声,
上了仓的庄稼,连屋子一齐给天火烧了。洛林姑娘做事就是太顺利了一点。元帅的死,原是
由于她跟玛奈弗太太两人对这个家庭接一连二的打击。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气快要消
尽的时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发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玛奈弗太太家,气愤交加
的痛哭了一场:她现在是无家可归了,因为元帅租的屋子是订的终身契约。克勒韦尔为了安
慰瓦莱丽的好朋友,教她把积蓄拿出来,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产权
归赛莱斯蒂纳,利息归贝特。这样一来,她还有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此外,元帅遗下一封
信,要弟媳妇、侄女、跟侄儿三个人共同负责,拨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给他的未婚妻李
斯贝特·斐歇尔小姐。
阿黛莉娜看见男爵半死半活的样子,把元帅的死讯瞒了他几天;但是李斯贝特来的时候
穿着孝,出殡以后十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凶讯。受到这个剧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
神;他下了床,看见全家穿着黑衣服会齐在客厅里;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声了。半个月功
夫,于洛瘦得象一个鬼,跟他的本来面目相比,他只是一个影子了。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他望一张椅子上坐下,有气无力的说。他看见所有的家族都在
场,只差克勒韦尔和斯坦卜克。
“这儿我们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贵了,”男爵进来的时候奥棠丝正在发表意见。
“至于住的问题,”维克托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亲……”
男爵本在那里视而不见的瞅着地毯上的花纹,一听到这句好象把他撇开的话,他抬起头
来,对儿子那么可怜的望了一眼。父亲的权利永远是神圣的,哪怕是一个堕落的、身败名裂
的父亲,所以维克托兰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接你母亲……”男爵接口说。“你对,我的孩子!”
“住到我们楼上,就在我们自用的那幢屋子里,”赛莱斯蒂纳补足了丈夫的话。
“孩子,我妨害你们?……”男爵的语气柔和,就象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希望的人。“至
于将来,噢!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事叫你们怨父亲的了,你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用不着
为他脸红的了。”
他过去抱了奥棠丝亲她的额角。他对儿子张开臂抱,维克托兰猜到了父亲的用意,悲痛
万分的扑在他怀里。男爵又向李斯贝特做了个手势,她走过来,他也吻了她的额角。然后他
回到卧房,阿黛莉娜忧急到极点,马上跟了进去。
“阿黛莉娜,大哥的话是不错的,”他握着她的手,“我没有资格再过家庭生活。孩子
们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除了暗中祝福他们,不敢再有别的表示。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只能
拥抱他们;一个堕落的人,一个做了杀人犯的父亲,不但不能庇护家庭,为儿女争光,反而
做了罪魁祸首,这样一个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远远里要每天祝福他们。至于你,以
你的大贤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够补偿你!……我求你原谅,”他跪了下来,握着她的手
洒满了眼泪。
“埃克托!埃克托!你的过失虽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无限的;留在我身边吧,你还可
以补赎一切……朋友,你应当存着基督徒的心振作起来……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
是属于你的,你要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论你到哪儿,带我一块去吧;我觉得还有力量
安慰你,还能用我的爱情,照顾、尊敬、来帮你活下去!……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用不
着我了。让我来给你娱乐,给你消遣。让我参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难解淡一些。
我总还有点儿用处,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个老妈子的钱……”
“你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阿黛莉娜?”
“原谅的,朋友;你起来啊!”
“得到了你的原谅,我能够活下去了,”他一边站起一边说,“我走进房来,为的不要
给孩子们看到做父亲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个父亲,象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摆在眼前,真
有点儿可怕,那无非使尊长的威严扫地,家也不成其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们一起,免
得你们看到一个失尽尊严的父亲而难受。阿黛莉娜,你别反对我出走。那等于你亲手装了子
弹,让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别跟我一块儿走,把我最后一点勇气拿掉;你不在身边,我还
能靠忏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托的坚决,使手瘫脚软的阿黛莉娜再也无话可说。这位夫人,在多少风波中表现得
那么伟大,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气;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属于她的,她负有
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复家庭生活,回复正常的心境。现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给她勇
气,便不由的说:
“埃克托,难道你让我全无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吗?……”
“我会回来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为了我从天上降下来的;我会回来的,那时我
不成为富翁,至少也要相当宽裕。告诉你,阿黛莉娜,我不能留在这儿有很多理由。第一,
我六千法郎一年的养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个钱都没有。这还不算!几天之内,为了
沃维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给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儿子没有把那些借据收回以前(那我会把
细节告诉他的),我非躲起来不可。我一朝失踪之后,债务的谈判容易得多。等到养老金的
押款还清,沃维奈的债务了结,我会回来的……有你在一块儿,容易泄露我的形迹。你放
心,阿黛莉娜,你别哭……只消一个月……”
“你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呢?怎么办呢?谁服侍你呢?你现在不是年轻的人了。让我和
你一块儿躲起来,上外国去吧。”
“好吧,咱们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铃教玛丽埃特收拾他的东西,快快的、偷偷的装箱。然后他比平时格外热烈的拥
抱了太太,叫她离开一会,他要把交代维克托兰的事写下来;他答应到晚上才走,并且带她
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进客厅,机灵的老人立刻从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临走交给玛
丽埃特一张字条,写着“衣箱即送科尔贝车站,留交埃克托先生收。”等到玛丽埃特把字条
交给男爵夫人,说先生走了的时候,男爵早已坐着一辆马车在巴黎街上飞奔了。阿黛莉娜扑
到房里,比往日抖得更厉害了;孩子们惊骇之下,听见一声尖叫,也跟了进来。大家抱起昏
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发肝阳,死去活来的病了一个月。
“他在哪儿呢?”她从头至尾只有这句话。
维克托兰的寻访,毫无结果。事情是这样的。男爵坐车先到王宫市场。到了那边,他把
浑身解数都拿出来,执行他伤心痛苦、瘫倒在床上时所想好的计划。他穿过广场,在若克莱
街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照他的吩咐,把车赶到主教城街往约瑟法的公馆直冲进去。门
丁听见马夫叫喊,又看见是辆极漂亮的车,便开了大门。当差的去报告约瑟法,说有一位行
动不便的老人不能下车,请她下楼一趟。为了好奇心,她居然来了。
“约瑟法,是我啊!……”
有名的歌唱家,只能从口音上认出她的于洛。
“怎么,是你!可怜的朋友?……真的,你竟象给德国犹太人浸过药水,兑换商不肯收
的旧洋钱。”
“唉!不错,”于洛回答,“我死里逃生,刚病了一场!你可老是这样美,你!你肯不
肯发发善心呢?”
“要看什么事,一切都是相对的。”
“你说,你能不能让我在阁楼上用人房里住几天?我没有钱,没有希望,没有饭吃,没
有恩俸,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住处,没有荣誉,没有勇气,没有朋友,而更糟糕的,
还受着债主的威逼……”
“可怜的老兄!多少个没有啊!是不是也没有裤子?”
“你笑我,我完了!我可是打定主意来投奔你的,好象当年古维尔投奔尼侬一样。①”
①古维尔是十七世纪法国的总收税官,负责征收人头税。因贪污税款被判死刑,为
其情妇名媛尼侬所救。事后仍能混迹官场。
“人家说你是给一个大家闺秀搅到这样的,嗯?那些妖精敲诈的本领比我们高明多
了!……瞧你这把骨头,就象是给乌鸦吃剩下来的……你身体简直透明了!”
“事情急得很呢,约瑟法!”
“进来吧,老兄!我一个人在家,底下人又不认得你。把车子打发掉吧,车钱付了没
有?”
“付了,”男爵由约瑟法扶着下了车。
“要是你愿意,可以冒充我父亲,”歌女动了哀怜的心。
她把于洛带到他上次来过的华丽的客厅里坐下。
“可是真的,老兄,你害死了哥哥,害死了叔岳,弄得倾家荡产,把儿子的产业抵押了
几次,跟你公主两个吃掉了非洲政府的公款?”
男爵愁眉苦脸的点了点头。
“好,我赞成你!”约瑟法嚷着,兴奋的站了起来,“一把野火烧得精光!有气派!有
种!干得彻底!不错,你是浪子,可是有血性。哼,我宁可象你这样为女人发疯的败家精,
可不喜欢那些冷血的,没有心肝的银行家,人家把他们当做君子,实际却拿着铁路玩把戏,
教上千的人破产,吓,铁路!对他们是黄金,对上当的傻子是废铁!你只害你自己人破产,
你只处分你自己!并且你还有可以原谅的理由,生理的和精神的……”
她摆了一个悲壮的姿势,念道:
那是爱神抓住了她的俘虏做她的牺牲。
“喂,你瞧!”她把身子转了几个圈儿,补上一句。
淫欲的代表赦免了于洛的罪孽,她在穷奢极侈的豪华中对他微笑。罪恶的伟大场面摆在
眼前,仿佛教陪审官见了觉得情有可原似的。
“你那个大家闺秀,总该是好看的吧,至少?”约瑟法看了于洛的痛苦很难受,想先来
一点儿布施,给他排遣一下。
“呃,差不多跟你一样!”男爵很巧妙的回答。
“并且……据说也精灵古怪,嗯?她跟你玩些什么?是不是比我更滑稽?”
“甭提啦,”于洛说。
“据说我的克勒韦尔跟那个小伙子斯坦卜克,都给她勾上了,还有一个挺神气的巴西
人?”
“可能的……”
“她住的屋子跟我这儿一样漂亮,听说是克勒韦尔给的。这个女流氓,倒是我的牢头禁
卒,我这儿开了刀的人,都归她去收拾!老兄,你知道我干吗这样好奇的要打听她,因为我
远远里见过她,在布洛涅森林坐着马车,……卡拉比讷告诉我,她的确是一个本领高强的扒
手!她想吃掉克勒韦尔可是只能啃他几口。克勒韦尔是一个啬刻鬼!嘴里老是答应得好听,
实际他有他的主意。他虚荣、风魔,可是他的钱是铁面无情的。这些后辈,一个月只肯为你
花一千到三千法郎,碰到大数目的开支就不来了,好似驴子走到河边就不肯再走一样。他不
象你,老兄,你是一个血性的男人,你为了女人连出卖国家都肯!所以你瞧,我预备尽我力
量帮你忙!你是我的父亲,是你把我捧出来的!那真是了不起。你要什么?要不要十万法
郎?让我拚了命卖了身来替你张罗。至于你吃口饭,给你一个窠,那不算一回事。这里天天
有你一份刀叉,三层楼上给你一个好房间,每月再给三百法郎零用。”
男爵对这番盛意非常感激,可是还表示最后一点骨气,他说:
“不,孩子,我不是来叫人家养我的。”
“在你这个年纪有人养,才是面子哪!”她说。
“孩子,我的希望是这样:你的埃鲁维尔公爵在诺曼底有很大的田产,我想改名换姓叫
做图尔,去替他当总管。我能干、老实,因为挪用公款的人不会偷盗私人的……”
“哎!哎!一不做,二不休,那是难保的!”
“总之我只想隐姓埋名的躲过三年……”
“这个容易得很;今天晚上,吃过饭,只要我开声口就行啦。要是我愿意,跟公爵结婚
也不成问题;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财产,还想多要一点儿别的!……我要他敬重。这位爵爷
的确是旧家气派。他高贵、大方,好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仑叠起来那么伟大,虽然他是个矮
子。而且我对他就象匈兹对罗什菲德:最近我给他出了主意,赚了两百万。可是听我说,你
这个怪物……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喜欢女人,你会去钉那些小姑娘;诺曼底有的是美女,你
一定会让那些小伙子或是她们的老子,砸破你的脑袋,结果公爵还是要打发你走路。你望着
我的这种神气,难道我没有看出你象费讷隆①所说的人老心不老吗?这个总管的差事不是你
做的。老兄,一个人要丢开巴黎,丢开我们这批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你会在埃鲁维尔庄园
上无聊死的!”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论女子教
育》、《死者对话录》和小说《忒勒玛科斯历险记》等。作品反映了人民对路易十四内外政
策的不满。
“那么怎办呢?我在这儿只想待几天,好打定主意。”
“你愿不愿意照我的意思办?告诉你,老风流!……你少不了女人。有了女人,什么苦
都忘掉了。你听我说,在库尔蒂耶区下面一段的圣莫神殿街上,我认得一个穷人家里有个美
人:一个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岁的时候还要俏!……啊!你眼睛已经红啦!她呀,替绸缎
铺子一天做十六个钟点绣作,拿十六个铜子工钱,合到一个铜子一小时,可怜吗?……吃的
只有土豆,象爱尔兰人一样,可是里耗子油煎的;一星期只吃五天面包;喝的水是乌尔克运
河的,塞纳河的水太贵了;她又嫁不了人,因为拿不出六七千法郎的陪嫁。为了挣这六七千
法郎,教她做什么下贱的事都肯。你觉得你的家属、你的老婆讨厌是不是?……再说,过去
把你当神道一般,现在不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是味儿。身败名裂。一个子儿都没有的父亲,
只能往肚子里塞些稻草放进玻璃柜做标本……”
男爵听到这些缺德话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明天,小比茹要替我送一件绣花衣衫来,好看得不得了,绣了半年,谁也没有这样的
好东西!比茹对我很好,因为我常常给她些糖果、旧衣衫。并且我把买柴买肉买面包的配给
证送给她家里,只要我开声口,她们替我跑断腿都愿意。我想法做点儿好事。我知道我从前
饿肚子的苦!比茹把她心里的话都说给我听了。那小姑娘倒是昂必居喜剧院跑龙套的料子。
她一心想穿我那样漂亮的衣服,特别是坐马车。我可以对她说:孩子:你要不要一个……”
“你多大年纪啦?”她停下来问,“七十二吗?……”
“还提什么年纪!”
“我可以对她说:你要不要一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干干净净的,又不抽烟,又没有一点
儿毛病,跟年轻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会对你挺好的,给你七千法郎开铺子,给
你屋里办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还不时带你去看戏。按月给你一百法郎,外加五
十法郎家用!——我把比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岁时候的我!一听到混账的克勒韦尔跟我
提出那些混账的条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这样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规矩的
生活吗?你可以安安稳稳的混三四年,也不会再多。”
于洛不加考虑,决意谢绝,但是对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风的歌女,不能不表
示领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间委决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象十二月里的街面!”她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
吗?他们的爷爷还在东奔西跑,母亲做活做得筋疲力尽,姊妹俩(一个生得奇丑)把眼睛都
弄坏了,统共只挣得三十六个铜子。你在自己家里作了孽,这儿不是可以将功赎罪吗?同时
又好开开心,象婊子进了马比耶舞厅一样。”
于洛想拦住她不说下去,便装做计算金钱。
“你不用急,有的是办法,有的是钱。我的公爵可以借给你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出面
开一个绣作铺,三千给你办家具,每三个月,你还能在这儿支六百五十法郎,只消立张借
据。等到你的养老金可以动用的时候,你把这一万七还给公爵。眼前你尽可以逍遥自在,躲
在窟窿里,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象街坊上一个手头宽裕的小地主。
你想改名图尔就图尔吧。我把你介绍给比茹的时候,说你是我的一个叔叔,在德国破了产来
的,人家一定捧得你象神道一样。你瞧,老头儿!……或许你就此乐而忘返也难说!要是你
无聊,只消留起一套体面衣衫,尽可上这儿来吃顿饭,消磨一个黄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经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筹两万法郎吧,让我到美洲去打天下,象
我的朋友哀格勒蒙给纽沁根逼得破产之后一样。”
“你!”约瑟法叫道;“你谈什么品行道德!都是做买卖的,当大兵的,法兰兰兰西公
民的玩意儿,他们除了品行道德就没有别的本钱!你呀,你生来不是一个傻瓜,男人之中的
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个天才的败家精!”
“睡过觉,心计巧;咱们明儿再谈吧。”
“你等会跟公爵一起吃饭。埃鲁维尔会客客气气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国家似的!明儿再
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脏了就刷刷,破了就补补,可是你好
歹得穿上衣服!”
这套寻欢作乐的哲学和兴致,把于洛的悲伤打发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过一餐精美的中饭,于洛看见进来了一个绝代佳人。世界上只有巴黎,
由于奢华与贫穷、淫荡与清白、压制的欲望与层出不穷的诱惑,不断交流的结果,才能产生
这种杰作,使巴黎有资格继承尼尼微①,巴比伦,和帝国时代的罗马。奥林普·比茹,十六
岁的小姑娘,一张出神入化的脸,就象拉斐尔画圣母的模特儿。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因工
作过度带点儿忧郁,黑眼珠颇有出神的情调,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面熬夜的结果,眼眶里
没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黯澹无光的眼睛;可是皮色象磁器,几乎有点儿病态;嘴巴象一
颗半开的柘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丰满的肉体、纤巧的手、珐琅似的牙齿、浓密的黑
头发。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领、没有鞋钉的皮鞋、二十九个铜子一
双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只为了到她的阔太太家里来,装扮得特别漂亮。
男爵又给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觉得一眼之间,魂灵就出了窍。美色当前,他忘记了一切。他
仿佛猎户碰上了飞禽走兽:一看见红雀,那有不瞄准之理!
①尼尼微,亚洲古国亚述的首都。
“并且,”约瑟法咬着他的耳朵,“保证是原货,是规矩的,又是穷得没有饭吃!这叫
做巴黎!我就是过来人!”
“那就行啦,”老人站起来搓着手回答。
奥林普·比茹走后,约瑟法含讥带讽的望着男爵。
“要是你不想找麻烦,老头儿,就得跟检察官上公堂一样的严。要把小姑娘管紧,象霸
尔多洛①一样又要妒忌又要多疑,提防奥古斯特,希波利特,涅斯托耳,维克托等②一切英
俊少年!天哪,一朝穿得好吃得好之后,她抬一抬头,你就完啦……让我替你把家布置起
来。公爵很帮你忙。他借给你,就是说给你一万法郎,另外存八千在他公证人那里,每三个
月付你六百法郎,因为我怕你乱花……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不能再好了!”
①霸尔多洛,博马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嫉妒的老头儿。
②古今神话或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是丰神俊美,便是聪慧英武。
在他离家十天之后,正当全家的人落着眼泪,围在快要死下来的阿黛莉娜床边,听她有
气无力的说着“他怎么啦?”的时候,埃克托,改名换姓,在圣莫神殿街上跟奥林普两人管
着一家绣作铺,店号就叫做图尔-比茹。
贝姨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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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兰·于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击上受到最后一番磨练,那种磨练往往使一个人
不是进步便是消沉。他可是进步了。在人生的大风浪中,我们常常学船长的样,在狂风暴雨
之下把笨重的货物扔掉,以减轻船的重量。律师心中的骄傲、脸上的得意、演说家的骠劲、
政治的野心,统统没有了。他变得跟母亲一样。他决意容忍赛莱斯蒂纳,虽然她不合理想。
他把人生看透了,觉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个差不多。既然父亲的行为使他深恶痛绝,他更立
志要尽他的责任。在母亲床头,在她脱离险境那一天,他那些决心愈加坚定了。接着母亲的
病愈,又来了另外一个喜讯。克洛德·维尼翁,天天奉维桑布尔亲王之命来探问病情,要这
位重新当选的议员跟他一同去见大臣。他说: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维克托兰·于洛和大臣已经认识多年;所以元帅对他特别亲热,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
神气。
“朋友,”老军人说,“我在这个办公室里对令先伯于洛元帅起过誓,要照料令堂。听
说这位圣母快要恢复健康;现在是裹扎你们伤口的时候了。我这儿有二十万法郎要交给你。”
律师做了一个手势,显得他是跟伯父一样的品格。
“你放心,”亲王笑着说。“这不过是代管性质。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这
儿;你把这笔钱拿去,在你家庭里替我当代表。你可以用这笔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万
法郎的所有权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给男爵夫人,我怕她一味顾念丈夫,把钱随便花
掉;而给这笔钱的人的意思,是要保障于洛太太跟她的女儿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
老成持重,不愧为贤母的令子,不愧为我好友于洛元帅的侄儿;告诉你,亲爱的朋友,我部
里跟别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望你做你家属的监护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遗产。”
“大人,”于洛握着大臣的手说,“象您这样,您一定知道口头的道谢是没有意思的,
感激要用事实来证明。”
“行,你就用事实来证明吧!”
“要我怎么办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议,”大臣说。“我们想请你当陆军部的法律顾问;为了巴黎的城
防,主管工事的部门现在诉讼事件特别多;同时也想请你当警察总监部兼王室公费的顾问。
这三个职位合起来有一万八千法郎薪水,可是并不限制你执行业务。在议会里尽管照你的政
见和良心投票……你尽可自由行动!呃,要没有一个反对党,我们事情反而不好办呢!还
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写给我一个字条,对安插你母亲的办法有详细指示,元帅对她是非常敬
爱的!……包比诺,德·拉斯蒂涅,德·纳瓦兰,德·埃斯巴,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
阿诺,德·勒农库,德·拉巴蒂这些夫人,为令堂设了一个慈善机关视察员的职位。她们都
是各个慈善会的会长,照顾不了她们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实帮忙,去访问受难的
人,调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蒙蔽,所帮的忙是否不曾落空,同时去寻访那些穷苦而羞于央
告的人。令堂的任务是一个天使的任务,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会的太太们来往;一年六千
法郎薪水,另支车马费。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义凛然的人,在坟墓里还能庇护他的家
族。在一个组织完善的社会中,象你伯父那样的大名,是,而且应当是抵御患难的保障。所
以你应当追踪令先伯的后尘,贯彻下去,因为你已经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亲王,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这样无微不至的用心,我一点儿不奇怪,”维克托兰
说,“我一定努力,不负您的期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诉我,”亲王跟维克托兰握手的时候又说:“你
父亲可是真的失踪了?”
“唉,是的。”
“这样倒更好。可怜的家伙主意不错,他始终是个聪明人。”
“他要躲债呢。”
“啊!你可以领到三个职位的六个月薪水。这笔预支款项,能帮助你料一料高利贷的债
务。我有机会要碰到纽沁根,也许你们跟我部里都不用花一个钱,就能赎出你父亲的养老
金。纽沁根进了贵族院,并没改变银行家的脾气,他是贪得无厌的;可是他好象有些事要央
求我……”
这样以后,维克托兰回到翎毛街实现了他的计划,把母亲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里。
那位年轻的名律师全部的财产,是巴黎一处最好的房产,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路
易大帝街之间,是一八三四年预备结婚的时候买进的。原主在大街与横街上盖了两所大屋
子,两所中间,在小花园与院子之间,另外有幢精致的住宅,还是当年巍峨宏丽的韦纳伊府
第的遗迹。小于洛,对克勒韦尔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后,出到一百万价钱把这批漂亮的产
业标买下来,当时先付五十万。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层,满想靠着两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
把屋价付清;可是巴黎房地产的投资虽然靠得住,收益却是又慢又拿不准,还得由那些无法
预料的旁的情形来决定。常在外边溜跶的巴黎人一定注意到,路易大帝街与和平大街之间的
那一段大街,市面兴得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饬,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八四○,
做买卖的方才到这一段来布置漂亮的橱窗,摆出钱兑店的黄金,五光十色的时装,和穷奢极
侈的商品。虽说克勒韦尔给了女儿二十万(那时他觉得这门亲是高攀的,而且男爵还没有抢
掉他的约瑟法);虽然维克托兰七年之中又付了二十万;可是因为儿子孝顺父亲的关系,屋
子的债务还有五十万。幸亏房租的不断上涨,地段的优越,使两所大屋子终于显出了它们的
价值。房产的投资,过了八年才有出息;在这期间,律师很吃力的付着利息,又付了极小一
部分的房价。到这时候,做买卖的自愿出高价来租底层的铺面了,只消能订十八年的租约。
楼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涨了价;因为商业中心的移动,使交易所与玛德莱娜教堂这一
段,从此成为巴黎的政治与金融界的中枢。大臣给他的钱,加上房客预付的租金和小租,把
维克托兰的债务减到了二十万。两幢屋子全部出租以后,每年有十万进款。再过两年,小于
洛就可以重振家业了。而这两年之间,由于元帅给他的新差事,他的收入增加了一倍。这简
直是天赐的粮食。维克托兰把住宅的二层楼全部派给母亲,三层楼给妹子,李斯贝特在三楼
也分了两间。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贝姨经管之下,居然能过得去,也没有折辱了名律
师的身分。法院里的红人素来是不常久的;以小于洛的出言谨慎、操守方正,各级法院的推
事都很相信他;他对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说一句不能证明的话,不滥接案件,替同业很争了
一点面子。
男爵夫人对翎毛街的屋子已经嫌恶到万分,因此也愿意人家接她到路易大帝街。由于儿
子的费心出力,阿黛莉娜的住处布置得很好;家常琐碎都无须她操心;因为李斯贝特把管家
的差事招揽了去,要显显她在玛奈弗太太家表现过的经济手腕。她觉得憔有如此,才能把闷
在肚里的怨气压在这份人家头上;自从她所有的希望幻灭之后,她对这些了不起的好人越发
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个月去看一次瓦莱丽:一方面奥棠丝要她探听文赛斯拉的消
息,一方面赛莱斯蒂纳也希望她去察看动静,因为她父亲,公然承认和一个把她婆婆与小姑
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发生关系,使她大为担心。不消说得,李斯贝特利用她们姑嫂俩的好奇
心,尽量往瓦莱丽家走动。
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渐硬朗,可是神经性的颤抖并没停
止。她把自己的职务搅熟了,那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优美的心灵有了寄托。同
时,她觉得为了公事在巴黎到处奔走,也是一个寻访丈夫的机会。那时,沃维奈的借据都已
收回,于洛男爵的养老金差不多可以解冻了。元帅交托代管的二十万法郎,一年有一万法郎
利息,维克托兰拿来抵充了母亲与妹子的用度。阿黛莉娜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
郎的养老金,不久就可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归入母女两人名下。倘没有下列的几点,可
怜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为男爵漂流在外而牵肠挂肚,在家境好转的情形之
下,只希望他回来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儿被遗弃在这儿;最后是李斯贝特无心的给她受些惨
酷的打击,把恶魔般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斯贝特那股历久不衰的潜伏的仇恨,永远有玛奈弗太太在那里推波助澜,仇恨的后
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发生的一幕来说明。玛奈弗太太家前后出了两件大事。先是她
生了一个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两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关于玛奈弗先生,十一个月
之前李斯贝特从玛奈弗公馆带回这样的消息:
“今天早上,万恶的瓦莱丽请了毕安训医生,要知道昨晚说她丈夫业已无救的那些医
生,是否诊断不错。这位医生说,今天夜里这个丑恶的男人就要魂归地狱。克勒韦尔老头跟
玛奈弗太太一同把医生送出大门。哎,亲爱的赛莱斯蒂纳,你父亲为这件好消息,送了五块
金洋的诊费。回到客厅,克勒韦尔象一个戏台上跳舞的,把身子腾空,纵了好几下;他抱着
那个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韦尔太太了!……后来女的回去看那个正在痰厥的丈夫,令
尊大人就对我说:娶了瓦莱丽,我要当贵族院议员!我要买进一块久已看中的地,在普雷勒
地方,德·赛里齐太太想出卖呢。我可以叫做克勒韦尔·德·普雷勒,当塞纳-瓦兹的省参
议员兼国会议员。我要生一个儿子!你瞧着吧,我要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说:那
么你的女儿呢?——他回答:欧!女儿不过是女儿,而且她太于洛脾气了,瓦莱丽就恨死这
批人……我女婿从来不肯到这儿来:干吗他要教训人,一派正经面孔,装做清教徒,慈善
家?我对女儿已经有了交代,她母亲的钱都给了她,另外还有二十万法郎!所以我尽可以自
由行动。等我结婚的时候,我再决定对女婿女儿的态度,他们怎么来,我就怎么去。要是他
们对后母好,我再瞧着办!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的!——他就是这一套胡说八道,
姿势象旺多姆柱上的拿破仑雕像!”
《拿破仑法典》规定的寡妇再醮必须孀居十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几天。普雷勒田产已
经买进。维克托兰和赛莱斯蒂纳,清早就打发李斯贝特上玛奈弗太太家,打听这位风流寡妇
跟新任省参议员的巴黎区长结婚的消息。
赛莱斯蒂纳和奥棠丝同住之后,愈加亲密了,差不多老在一块儿过活。男爵夫人认真负
责的性情,把职务特别看重,她整个的献身于慈善事业,几乎天天在十一点与五点之间跑在
外边。姑嫂两人,为了共同看护孩子照顾孩子的关系,在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们
俩往往把心中的念头脱口而出,象两姊妹一样,所不同的是一个天生的快活,一个天生的忧
郁。美丽、活泼、聪明、年富力强、爱说爱笑,不幸的小姑表面上绝对不象有何心事;幽
怨、温柔、静穆、跟理性一样平稳、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象抱着隐痛似的。
也许就是这种性格的对比促成了她们热烈的友谊。两位女子都在吸收对方的长处。她们的住
宅,当初承造的人是预备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园。姑嫂俩坐在园中小亭子
里,欣赏着刚抽嫩芽的紫丁香。那点儿春意只有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领略,他们埋在人海与石
壁之间,一年倒有六个月忘记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议会里辜负了这么美好的天气,奥棠丝便回答说:
“赛莱斯蒂纳,我觉得你有福不会享。维克托兰善良得象天使,你有时还要跟他挑眼。”
“亲爱的,男人就喜欢人家挑眼!跟他闹点儿小别扭是表示亲热。要是你可怜的妈妈不
是真的难说话,而老是装做难说话,你们决不至于苦到这个田地。”
“李斯贝特还不回来!我真要唱《马尔巴勒》了!”①奥棠丝说,“我恨不得马上知道
文赛斯拉的消息!……他靠什么过日子的?一事不干有两年了。”
①《马尔巴勒》,为通俗儿童歌曲,它的复唱句是:“马尔巴勒打仗去了,不知什
么时候回来。”最后一节的最后一句是:“他不回来呀!”
“维克托兰告诉我,前天看见他跟那该死的女人在一块,他猜想她故意要他游手好
闲……啊!妹子,要是你愿意,你还可以教丈夫回心转意的。”
奥棠丝摇摇头。
“相信我的话,你的处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赛莱斯蒂纳接着说,“开头是气恼、绝
望、愤慨、给了你力量。后来咱们家里遭了大祸,两件丧事,男爵的破产,出事,使你的头
脑和心都忙不过来;可是现在过着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虚;既然要恪守妇
道,你只能跟文赛斯拉和好。维克托兰是多么爱你,他也这么想。咱们的情感毕竟拗不过天
性!”
“这样没有志气的男人!”高傲的奥棠丝嚷道,“他爱这个女的,因为她养他……难道
她也替他还债,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着这个男人的处境!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居然丧尽廉耻……”
“你看看妈妈的榜样吧,我的乖乖……”
赛莱斯蒂纳那种女子,听到了足以说服布列塔尼乡下人那样充分的理由,还是搬出她说
过上百次的简单的推理。她脸蛋儿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绺绺浅栗色的头发直僵僵的
挂着,她的皮色,她的浑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个理性的女子,没有风韵,可是也没有懦弱的
成分。她又说:
“妈妈很想跟丢人的丈夫守在一块,安慰他,把他藏在怀里不让旁人看见。她早已在楼
上把房间布置好了,仿佛随时可以找着他,把他安顿下来。”
“噢!母亲是了不起的!”奥棠丝回答,“二十六年功夫,她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伟
大;可是我没有这种性格……有什么办法!有时我简直跟自己生气。唉,赛莱斯蒂纳,你不
知道跟一个下流无耻的人妥协是怎么回事!……”
“还有我父亲呢!”……赛莱斯蒂纳静静的接下去,“毫无问题他走上了你父亲的老
路!不错,他比男爵小十岁,做过买卖;可是怎么了局呢?玛奈弗太太把我父亲收拾得服服
帖帖,象条狗一样。他的财产,他的念头,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样都不醒悟。我就怕听
见婚约公告颁布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办法,他认为他的责任应当替社会出气,替家庭报
仇,跟这个女的算账。唉,亲爱的奥棠丝,象维克托兰那样的正人君子,象我们这样的心
地,对于社会,对于世道人心的险恶,懂得太晚了!好妹子,这是一桩秘密,我告诉你是因
为对你有关;可决不能露一点儿口风,无论对李斯贝特,对母亲,对任何人,因为……”
“贝特来了!”奥棠丝说。——“喂,姨母,猎犬街上的地狱怎么啦?”
“消息不好,孩子们。——奥棠丝,你丈夫对那个女人越来越迷了,她呀,老实说,对
他真是疯了。——赛莱斯蒂纳,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昏君。这且不提,我每隔半个月都要看到
一次的;总算我运气,从来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吓,真是野兽!……五天之后,维克
托兰跟你,亲爱的孩子,你们就得不到父亲的财产了!”
“婚约公告已经颁布了吗?……”赛莱斯蒂纳问。
“是呀。我刚才还替你们争呢。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个走着一条路吗?我告诉他,要
是他肯帮你们度过难关,赎出屋子,你们一定很感激,会招待你们的后母的。”
奥棠丝做了一个大吃一惊的姿势。
“这些维克托兰会考虑的……”赛莱斯蒂纳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区长先生怎么回答我?他说:我要让他们吃点苦。要收服牲口,只有叫它们饿
肚子,不给它们睡觉,不给它们吃糖!——哼!于洛男爵还坏不到这个田地!……所以,可
怜的孩子们,遗产两字休想了。这么大的家产!你父亲花了三百万买下普雷勒那块地,还剩
下三万利息的存款!欧!他是什么都不瞒我的!他还说要买渡船街上的纳瓦兰公馆。玛奈弗
太太本人有四万法郎存息。——啊!咱们的好天使来了,你妈妈回来了!……”她听见了车
子的声音。
不多一回,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阶沿,向她们走过来。五十五岁,受了多少罪,象发冷发
热一样老是打战,阿黛莉娜脸色苍白,有了皱纹,可是还保持苗条的身段,秀美的线条,和
天生高贵的气息。看见她的人都说:“她当年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伤,因为不知道丈
夫的遭遇,因为有了这片巴黎的水草,安闲幽静的环境,光景快要好转的家庭,而不能使他
同享清福。她的风度庄严伟大,象残余的古迹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灭之下,或是寻访不
遇之后,她总是愁眉不展,叫儿女们看了难受。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着希望出去的,所
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来。于洛一手提拔的一个老部下,现在当着军需官的,说曾经在昂
必居喜剧院看见他和一个姿色绝艳的女人在一起。这天,阿黛莉娜便去拜访韦尼埃男爵。他
承认的确见过他的老上司,在戏院里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似乎他们已经有了同居关系。但是
他告诉男爵夫人,说她丈夫为了躲避他,没有等戏散场就走了;最后又补一句:“他仿佛过
着家庭生活,看他的衣着,他手头并不宽裕。”
“怎么呢?”三位女子一看见男爵夫人都问。
“于洛的确在巴黎,”阿黛莉娜回答;“知道他靠近着我们,我已经有一点安慰了。”
等到阿黛莉娜把她和韦尼埃男爵的谈话叙述完毕,贝特就说:
“他老脾气没有改!大概又搅上了什么女工。可是哪儿来的钱呢?我敢打赌,他一定在
向从前的情妇要钱,向珍妮·卡迪讷或是约瑟法……”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经抽搐,这时抽得更凶了;她抹了抹眼泪,不胜痛苦的望着天。
“我不信一个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会无耻到这个地步,”她说。
“为了作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贝特回答,“偷过了政府的钱,他会偷私人的,甚
至于谋财害命都难说……”
“噢!贝特,”男爵夫人叫道,“别说这种话好不好?”
这时路易丝走到她们身边,于洛的两个孙子和小文赛垫拉也一齐跑了来,瞧瞧祖母袋里
可有糖果。
“什么事,路易丝?”
“有一个男人要看斐歇尔小姐。”
“怎么样的男人?”李斯贝特问。
“小姐,他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粘着羽绒,好象是做斯了的,鼻子通红,身上全是酒味
儿……这种人一个星期也不做床半星期工的。”
这番不大体面的描写,使贝特急急忙忙跑到路易大帝街那边的院子里,看见一个人抽着
烟斗,厚厚的烟垢显见他是一个老烟鬼。
“沙尔丹老头,干吗你上这儿来?”她说。“约好每个月还一个星期六,你到儒依犬街
玛奈弗公馆门口等的;我在那里等了你五小时,你没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飞心街上学者咖啡馆有一局弹子比赛。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
嗜好是打弹子。要不我吃饭在不是银刀银叉的!嗳,你明白这个就得啦!”他一边说一边第
裤子腰袋里找一张纸,“打了弹子就得喝几杯……世界上的好东西总带些零零碎碎的玩意
儿,教你破财。你的命令我是知道的,可是老头儿实在过不去啦,我只能闯到禁区来了……
要是咱们的羽绒货真价实,我也不用来找你啦;可是里面还掺旁的东西!老天爷并不象大家
说的那么公道,他有他的偏心,也难怪,那是他的权利。这儿是你令亲的笔迹,吓,他真是
床垫的好朋友,喜欢睡觉……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沙尔丹老头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绕来绕去,乱划一阵。
李斯贝特根本不听他的话,看了看纸上写的两行字:“亲爱的小姨,救救我!请你立刻
给我三百法郎。——埃克托。”
“他要这么多钱干吗?”
“房东呀!”沙尔丹老头回答,他老在那儿用手划圈子。
“再有我儿子从阿尔及利亚回来了,经过西班牙,巴约讷……他这一回竟是破例,什么
都没拿;因为他是一个老犯呢,我的儿子。有什么办法!他要吃饭呀,可是咱们借给他的
钱,他会还的。他想找个出钱不管事的老板让他开铺子;他有的是办法,将来一定会抖起来
的……”
“一定会坐牢!”李斯贝特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凶手!
我不会忘了他的。”
“他!他连杀只鸡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贝特从荷包里掏出十五块金洋,“替我走,永远不准
再上这儿来!”
她把奥兰省仓库主任的父亲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指着喝醉的老人交代门房;
“这个人要是再来,你别让他进门,告诉他我不在这儿。他要问到小于洛先生或是男爵
夫人是不是住这里,你回答说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饭碗!”老姑娘咬着门房的耳朵。这时律师刚从外面
回来,她招呼他说:
“喂,姨甥,有件倒霉事儿等着你啊。”
“什么事?”
“几天之内,玛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后母了。”
“咱们等着瞧吧!”维克托兰回答。
六个月以来,李斯贝特按月给于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贴,她的保护人现在受她保护了。
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黛莉娜的流泪当做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着希望,她就象刚才那
样插一句:“等着吧,报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这等地方,象从前一样她报
复得太狠了,使维克托兰有了提防。他决意要把李斯贝特不断的冷箭,和闹得他家破人亡的
那个女妖彻底解决。知道玛奈弗太太行事的维桑布尔亲王,对律师私下的布置表示全力支
持;以内阁首相的身分,他当然是不露痕迹的,答应教警察当局暗中点醒克勒韦尔,不让那
恶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笔巨大的家财吞下去;为了于洛元帅的死和参议官的身败名裂,亲王是
决不肯饶赦那个女人的。
李斯贝特说的“他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那句话,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来光是
猜疑男爵有那种卑鄙的行为,她就认为是侮辱;结果却象没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象
陷入了十八层地狱的人,也好似淹在水里的人抓着浮木当做缆绳一样,她竟相信了贝特的
话,决意向那些万恶的女人去求救了。第二天早上,也不跟孩子们商量,也不对谁露一句口
风,她径自跑到歌剧院首席歌女约瑟法·弥拉小姐家,把她象燃火那样亮着的一点儿希望,
不问是虚是实,去求一个水落石出。正午时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见老妈子递进一张于洛男爵
夫人的名片,说客人在门口等着,问小姐能不能见她。
“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换过没有?”
“换过了,小姐。”
“吩咐再去瞧一眼,屋子里不能有一点儿马虎,瞧过了再把客人请进去。你们对她都得
特别恭敬。你回来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说罢她去照了照大镜子。
“让我穿扮起来!”她对自己说,“魔道总得全副武装,才好跟正道斗法!可怜的女
人!她来找我干什么呢?……倒有点儿慌,要我去见:
无边的苦海,伟大的牺牲者!……
她唱完了这句有名的歌,①老妈子进来了。
①意大利剧作家萨昔尼(1740—1786)所作歌剧《俄狄甫斯在科洛纳》中的歌词。
“小姐,那位太太在发抖……”
“拿橘花汁给她,还有朗姆酒,热汤……”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说是老毛病,神经受了伤……”
“你请她坐在哪儿?”
“大客厅里。”
“快一点,孩子!来,拿出我最好看的软鞋、比茹绣的衣衫、还有全套的花边。替我好
好梳一个头,要女人都看了出奇……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诉这位夫人……
(她的确是一位尊贵的夫人,呃,还不止是尊贵,而且你永远学不到的:她的祷告可以叫炼
狱里的灵魂升天堂!)告诉她说我在床上正在起来,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请进约瑟法的大客厅,虽然等了好大半个钟头,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等。这间
客厅,从约瑟法搬进来之后已经全部换新过,四壁糊着红色与金色的绸。从前王爷们铺张在
小公馆里的奢华,从多少残余的遗迹上看,那些屋子被称为销金窟的确是名不虚传的。眼前
这四间屋子,除了王爷式的排场再加上近代设备,越发布置得尽善尽美了,室内温和的空
气,是由看不见进出口的暖气炉管制的。男爵夫人头晕眼花,不胜惊异的把艺术品一样一样
看过来。她这才明白,在欢乐与浮华的洪炉中,巨大的家业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来的
生活环境,所有的豪华仅仅是帝政时代的一点儿陈迹,她看惯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尽的
铜雕,跟她的心一样残破的丝织品,如今看到了骄奢淫逸的效果,才体会到骄奢淫逸的魔
力。一个人不能不爱那些美妙的东西,珍奇的创作,都是无名的大艺术家共同的结晶,那些
出品不但使巴黎成为今日的巴黎,而且风行全欧洲。在此,令人惊异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独一
无二的精品。模型给毁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陈设,都成了天下无双的孤本。这是现代奢
华的极致。两千个殷实的暴发户,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宝拿回家去摆阔;殊不知收藏的要
没有这一类俗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豪华,才表明你是现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当令的明
星。看到大木花坛里尽是外国的奇葩异卉,花坛本身又镶满布勒作风的古铜雕刻,男爵夫人
想到尾子里所能包藏的财富,简直骇呆了。这个感触,自然而然反映到销金窟所供养的人物
身上。勃里杜画的约瑟法·弥拉的肖像,就挂在隔壁的小客厅里;阿黛莉娜却在想象中认为
她一定象有名的玛利勃朗,是个天才的歌唱家,一个真正的交际花。想到这儿,她有点后
悔,觉得不应该来的。但是她的动机是一股那么强烈那么自然的情感,那么不假思索的热
诚,使她又鼓足了勇气,预备应付这次会面。同时她也想满足她心痒难熬的好奇心,研究一
下这等女人的魔力,能从吝啬的巴黎地层中榨出这么些黄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
一番,看看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场面中是否不至于显得寒伧。她的丝绒衣衫穿得很齐整,配着
细致的挑花领;同样颜色的丝绒帽子对她也很合适。看到自己的尊严还不下于王后,在憔悴
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觉得苦难的伟大也敌得过才具的伟大。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她
终于见到了约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画家阿洛里笔下的朱迪特①,挂在皮蒂大厦②大客厅
门边,见过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样豪迈的姿态,同样庄严的脸相,卷曲的黑头发没有一点儿
装饰品,身上穿着一袭黄地百花绣衣,跟阿洛里画上那个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银铺绣的服
装,完全一样。
①阿洛里(1577—1621),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厦,在今意大利佛罗伦萨,藏有古代名画极多。
“男爵夫人,你赏光到这儿来,真使我惭愧到了万分,”歌唱家决意要好好扮一下贵妇
人的角色。
她亲自推过一张全部花绸面的沙发让给客人,自己只拣一张折椅坐下。她看出这位夫人
当年的美貌,那种一刻不停的发抖、一动感情就变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于洛和
克勒韦尔,从前对她形容过这位圣徒的生活,现在她一眼之间就体会到了;于是她不但放弃
了抗争的念头,并且对她心领神会到的这种伟大,肃然起敬。淫娃荡妇所取笑的,正是这个
大艺术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给绝望逼得来的,我顾不得体统……”
约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觉得说错了话,把她寄托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
再说。这副央求的目光,把约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两人多少难堪
的隐情,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表白过了。
“于洛先生离开家庭已经有两年,虽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却不知他住在哪儿,”男爵夫
人声音颤动的说,“我做了一个梦,使我想到一个也许是荒唐的念头,以为你会关心于洛,
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见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为你祈祷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两颗眼泪先在眼眶里打转。
“夫人,”她的语气卑恭到极点,“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现
在,从你身上,我不胜幸运的见到了贤德在世界上最伟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么深
重,我真心的忏悔;请你相信,我要尽我的力量补赎我的罪过!……”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让她撑拒,恭恭敬敬的亲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弯了一弯。然后
象扮演玛蒂尔德①进场时的神气,她气概非凡的站起来,打了铃。
①玛蒂尔德,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当差的,“赶快骑了马,到圣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来。替她雇一辆
车,多给点儿钱给马夫,要他赶一赶。一分钟都不许耽误,要不,小心你的饭碗。”
说罢她回来对男爵夫人说:
“夫人,请你原谅。我一找到埃鲁维尔公爵做后台,马上把男爵打发掉,因为他为我快
要倾家荡产了。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干戏剧的初出茅庐,都得有后台。我们的薪水
还不够我们一半的开支,所以得找些临时丈夫……我并不希罕于洛先生,是他使我离开一个
有钱人,一个虚荣的冤大头的。要不然,克勒韦尔老头会正式娶我。”
“他跟我说过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韦尔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现在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
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会原谅的。我非但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番倒是来向你求
情的。”
“夫人,我供给男爵的生活费,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着,眼泪都涌了上来,“啊!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只能够祈
祷……”
“对了,是我……还有埃鲁维尔公爵,他是一个热心人,真正的贵族……”
然后约瑟法把图尔老头如何安家如何结婚的事说了一遍。
“这样说来,小姐,靠了你的帮助,我丈夫并没有吃苦喽?”
“我们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现在他在哪儿呢?”
“六个月以前,公爵告诉我,男爵把公证人那边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证人只知道他叫
图尔,那笔款子是每隔三个月分批给的。从此我跟公爵都没有听到男爵的消息。我们这般人
又忙又乱,没有功夫去打听图尔老头。碰巧六个月以来,比茹,那个替我绣花的女工,他
的……怎么说呢?”
“他的情妇,”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妇,”约瑟法跟着说,“没有上这儿来。奥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经离了婚。我
们这一区,离婚的事是常有的。”
约瑟法起身把花坛中名贵的鲜花摘了几朵,扎成一个美妙的花球献给男爵夫人。真的,
男爵夫人简直不觉得在那里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当做三头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
说话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预备看到一个迷人的约瑟法,歌唱家的约瑟法,又机灵
又多情的荡妇;却不料见到的竟是一个安详稳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朴素、因为象她那种
女演员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还在目光、举动、态度之间,对贤德的女
子,对赞美诗中所谓的痛苦的圣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鲜花来放在她的伤口上,有如意大
利的风俗把花供奉圣母像一样。
过了半个钟点,当差的回来报告:“太太,比茹的妈妈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奥林普那小
姑娘没有在。您的绣花工人高升了,结了婚……”
“跟人同居了吗?……”约瑟法问。
“不,太太,正式结婚了。她做了一个大铺子的老板娘,丈夫开着很大的时装店,做到
上百万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来的绣作铺丢给了姊姊跟母亲。此刻她是葛勒努维
尔太太了。那个大商人……”
“又是一个克勒韦尔!”
“是的,太太。他在婚书上给了比茹小姐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听说她姊姊也要嫁一个
有钱的肉铺老板。”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对男爵夫人说,“男爵已经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钟后,当差的通报说比茹太太来了。约瑟法为谨慎起见,请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厅
去,把门拉上了,说:
“她见了你要胆小的。一猜到你跟这件事有关,她就不肯说老实话,还是让我来盘问
她。你躲在这儿,句句话都听得见。这套戏,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妈妈,你们可是得意啦?……你女儿运道倒不差!”
比茹妈妈穿着杂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门房。
“唉!得意!……女儿给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车子进车子出的,饭桌上都是银
器,有了一百万家私!……照理奥林普不该再要我辛苦了。活了这把年纪还得做活!……
这算是对我好吗?”
“你把她生得这么漂亮,她不应该不孝顺你,”约瑟法接着说;“可是她干吗不来看我
呢?是我提拔她过的好日子,把她配给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个图尔老头!……可是他年纪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们怎么打发他的呢?他还在你们家吗?……比茹不应该离开他的,现在他发了大
财,有几百万呢……”
“哎唷,我的老天爷!她对他不老实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怜的老头儿,人真
和气。啊,她把他搅得七荤八素!奥林普后来变坏了,太太!”
“怎么的呢?”
“太太,你别生气。她认得一个在戏院里当啦啦队的,圣马尔索城根一个老床垫工人的
侄孙。那个光棍,象所有的小白脸,说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神庙街上的红人,在那里推
销新出笼的货色,照他说来是给新出道的女戏子找门路。他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天生的喜欢
打弹子,喝老酒。‘这不是一桩行业呐!’我对奥林普说。”
“可惜倒真是一桩行业,”约瑟法说。
“奥林普给这小子迷昏了头,他呀,太太,来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
里跟做贼的给一块儿抓去了,可是啦啦队的头目勃罗拉把他保了出来。那小子戴着金耳环,
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为小白脸发疯的女人!图尔先生给我们小丫头的钱,全给他吃光
了。铺子给搅得一塌糊涂。绣花挣来的钱,都在弹子台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个漂亮
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业,没有出息的,在大学区里鬼混。”
“茅庐游乐场的一个私娼罗,”约瑟法插了一句。
“对啦,太太。所以伊达摩,那小子姓沙尔丹,绰号叫伊达摩,认为你叔叔的钱还不止
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迪(他给她起了一个戏子的名字),不让我女儿有一点疑心,
送到我们工场里做工;哎唷!老天爷!她跑来搅得七颠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坏了,一
个个变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计勾上了图尔老头,把他拐到不知哪儿去了。这一下,我们可
受累啦。老头儿丢下一大批债,至今我们还没有能还清,可是这个归我女儿去对付了……等
到伊达摩替妹子把老头儿拐走之后,他就丢掉了我女儿,去姘一个杂耍戏院里挂头牌的小姑
娘……这样以后我女儿就攀了亲,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你可知道那个做床垫的住在哪儿?”约瑟法问。
“沙尔丹老头吗?他这种人哪有住的地方?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喝醉了,一个月只做一个
床垫,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里打野鸡……”
“怎么,打野鸡?……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鸡!”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弹子赌钱的玩意儿;他一天赢上三四场,赢了钱就去喝老
酒……”
“嘿!喝野鸡的奶!”约瑟法接口说,“可是伊达摩是在大街上当差的,可以叫我的朋
友勃罗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这些事已经有六个月了。伊达摩这种料应该送公堂,送默伦,①
以后哪……哼!……”
“以后哪,送草地!”②
①指默伦中央监狱。
②囚犯黑话,指苦役监。
“啊!太太什么话都懂,”比茹妈妈笑道,“要是我女儿不认得这家伙,她……她……
可是老实说,她运道不错;葛勒努维尔先生真喜欢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这头亲事怎么成功的?”
“倒是奥林普一气气出来的,太太。自从那个挂头牌的女戏子把她的小白脸拐走以后,
她跑去揍了她一顿,喝!左右开弓给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丢了多么疼她的图尔老头,简
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时葛勒努维尔先生照顾我们一笔大生意,每季定绣两百条缎子
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儿说除非上教堂上区政府,旁的话都不用
提。她老是这么说:‘我要规规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维尔居
然答应娶她,只要她跟我们断绝往来,我们也答应了……”
“当然是得了一笔钱啰?……”聪明的约瑟法说。
“是的,太太,一万法郎,另外给我父亲一笔存款,他已经不能做活了。”
“我当初托你女儿好好的服侍图尔老头,她却把他丢在泥洼里!真是不应该。从此我再
也不关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这样一个收场!……哼,真的,发善心也得先打过算盘。
至少,出了乱子,奥林普也该来告诉我一声!要是从今天起,你半个月内能找到图尔老头,
我给你一千法郎赏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过一千法郎有多少个五法郎的大钱哟,我要想法来得你
这笔赏金……”
“好吧,再见,比茹太太。”
走进小客厅,歌唱家发觉于洛太太完全晕过去了;但她虽然失去知觉,神经性的抽搐还
在那里使她发抖,跟一条蛇斩了几段还在牵动一样。什么盐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
了,男爵夫人才恢复了生命,或者不如说恢复了痛苦的知觉。
男爵夫人醒来认出了歌唱家,看到没有旁人在场,便说:
“啊!小姐,他堕落到什么地步啊!……”
“耐着点吧,夫人,”约瑟法端了一个垫褥坐在男爵夫人脚下,吻着她的手;“我们会
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洼,给他洗个澡就行了。相信我,一个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
问题……让我来补赎我的罪过吧。既然你跑到这儿来,足见不论你丈夫行为怎么样,你还是
爱他的……唉!可怜的人!他真喜欢女人……老实说,你要能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的花腔,
他或者不至于搅了一个又一个;因为那样你可以对丈夫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女人,那就是我
们的本领。政府很应该替良家妇女办一个训练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
很!……领导政府的男人是受我们领导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现在得帮你忙,不
是打哈哈的时候……夫人,放心吧,你回去,别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给找回来,跟
他三十年前一个样儿。”
“噢!小姐,我们去找那位葛勒努维尔太太吧!”男爵夫人说,“她应该知道一些消
息;也许今天就可以找到于洛先生,立刻使他脱离苦难,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来看我,我是永远感激的,所以我不愿让一个当歌女的约瑟法,
埃鲁维尔公爵的情妇,跟一个最美、最圣洁、大贤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决
不肯在众人面前和你并肩出现。这不是虚情假意的恭顺,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见到了
你,我后悔不曾走你的路,虽然那是遍地荆棘的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献身于艺术的,
正如你的献身于德行……”
“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虽在痛苦之中也给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为你祈祷。社会
需要娱乐,你是社会的牺牲品。到老年的时候,你应当忏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
肯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夫人,”约瑟法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歌唱家快活得红着脸,一直把男
爵夫人送上车子。
“这位太太一定是个做善事的,”当差的对老妈子说,“她对谁都没有这样的礼数,连
对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讷太太也没有。”
“夫人,你等几天吧,”约瑟法说,“你一定会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认我祖宗的上帝
了;你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说这种话,就是保证你一定成功。”
当男爵夫人走进约瑟法家的时候,维克托兰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年纪约有七十五岁的老
婆子。她求见名律师的时候,竟提到公安处长那个骇人的名字。当差的通报:
“圣埃斯泰夫太太!”
“这是我的一个绰号,”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维克托兰一看见这个奇丑的老妇,不由得凉了半截。虽然穿着华丽,她那张又扁又白、
青筋暴突、全是丑恶的皱纹的脸,杀气腾腾,着实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头马拉①,倘使是
女人而活到这个年纪,就该象圣埃斯泰夫一样,成为恐怖的化身。②阴险的老婆子,发亮的
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杀性。臃肿的鼻子、椭圆形的大鼻孔,象两个窟窿在那里喷出地狱的火
焰,又好似鹰鸷一类的鸟喙。凶相毕露的低额角,便是阴谋诡计的中心。脸上所有凹陷的部
分,东一处西一处的长着长汗毛,显出那种蛮干到底的性格。凡是见到这女人的,都会觉得
画家对于魔鬼靡非斯特③的脸,还没有画到家。
“亲爱的先生,”她说话之间带着倚老卖老的口吻,“我已经多年不管闲事了。这次来
帮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对他比对儿子还要喜欢……可是,警察总监听到内阁首相咬
着耳朵嘱咐了两句之后,为你的问题跟夏皮佐先生商量过,认为这一类事,警察局绝对不能
出面。他们把事情交给我侄儿,让他全权办理;可是我侄儿在这方面只能做个参谋,不能给
自己惹是招非……”
“那么你就是他④的姑母了?”
“你猜着了。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门就满师的徒弟……我们把
你的案子推敲过了,掂过分量了……要是你的烦恼能统统摆脱,你愿不愿意花三万法郎?我
替你把事做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事后付款……”
①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中激进派的领袖。
②此处恐怖二字指大革命的恐怖时期。
③《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意为“憎恨光明的人”。
④指雅克·柯冷,即伏脱冷。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吗?”
“不,亲爱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报。人家只告诉我们:‘有个老糊涂落在一个寡妇
手里。那个二十五岁的寡妇,拐骗的手段很高,已经从两个家长身上刮了四万法郎利息的存
款。现在她要嫁给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儿,好吞下一笔八万利息的家财。她要把一份规规矩
矩的人家败光,把这笔大家财送给什么姘夫的孩子,因为她很快会把老头儿干掉的……’就
是这样的案子。”
“一点不错!”维克托兰说,“我的岳父克勒韦尔先生……”
“从前做花粉生意的,现在当了区长。我就住在他区里,出面叫努里松太太。”
“对方是玛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是三天之内,她有几件衬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这头亲事?”律师问。
“到什么阶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约公告。”
“那得把女的绑走。咱们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们下星期三就要结婚,来不及
了!可是我们可以把她干掉……”
听到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维克托兰这个规矩人直跳起来。
“谋杀!……”他说。“可是你们怎么下手呢?”
“嘿,先生,我们替天行道已经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气高傲得不得了,“我们在
巴黎爱怎办就怎办。哼,多少人家,而且是圣日耳曼区的,都对我说出了他们的秘密!多少
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遗嘱,救过多少人的名誉!”她又指了指脑袋:
“这里面装着无数的秘密,替我挣了一份三万六千法郎存息的家业;你呀,你也要变做我的
一头羔羊。要是肯说出办法来,我还成其为我吗?我就是干!大律师,告诉你,将来的事全
是偶巧,你良心上用不着有一点儿疙瘩。你好似医好了梦游病;个把月之后,大家以为一切
都是天意。”
维克托兰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个刽子手,也没有象这个大言不惭,功架十足的苦
役监坯子那样教他毛骨悚然。
她穿着酒糟色的衣衫,他几乎以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牵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经
验的帮助。”
“亲爱的先生,你真是一个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敌人打倒。”
维克托兰摇摇头。
“是的,你要这个玛奈弗太太吐出她嘴里的肥肉!老虎啣着牛肉,要它放下,我问你怎
么办?你打算摩着它的肩背叫:猫咪啊!猫咪啊!是不是?……你这是不通的。你叫人家厮
杀,却不许有死伤!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个良心平安吧。凡是规矩人,
总免不了假仁假义的脾气!你等着吧,三个月之内,有个穷苦的教士,来向你募四万法郎的
捐,重修近东沙漠中一座残废的修道院。要是你认为结果满意,你就把四万法郎交给他。反
正你得了遗产还得送一笔大大的捐税给国库!跟你到手的数目相比,那笔钱也算不得什么。”
她站起来,露出一双胖肉拥在缎子鞋外面的大脚,堆着笑容,行着礼告辞了。
“魔鬼还有一个姊妹呢,”维克托兰一边站起一边想。
他送走了这个丑恶可怕的陌生女人,仿佛从间谍窠里找出来的,也仿佛是神话剧中仙女
的棍子一挥,从舞台底下钻出来的妖魔。维克托兰在法院里办完公,跑去见警察总署一个最
重要的司长夏皮佐先生,打听陌生女人的来历。一看到夏皮佐办公室里没有旁人,维克托
兰·于洛就谢谢他的帮忙:
“你派来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恶的观点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皮佐摘下眼镜望文件上一放,好不诧异的望着律师:
“我派人去看你,决不会事先不通知你,不给他一个介绍的字条。”
“那么也许是总监……”
“我想不是的,”夏皮佐说,“最近一次维桑布尔亲王在内政大臣家吃饭,跟总监提到
你的情形,一个很糟糕的局面,问他能不能大力帮忙。看到亲王对这件家务纠纷那么痛心,
总监也很关切,跟我商量过这个问题。我们这衙门一向受人攻击,可是一向是对社会有功
的;自从现任总监接手之后,他一开场便决心不过问人家的家事。原则上、道德上,他是对
的;事实上他可是错了。在我服务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之间,警务机关的确
为多少家庭出过力。从一八二○以后,报纸跟立宪政府把我们的基本条件完全改变了。所
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预闻这一类的事,承总监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这个意见。公安处长当
我的面得到命令,不能采取行动;要是他深入去看你,我要责备他的。这种情形,他可能受
到撤职处分。大家随随便便的说一句:‘教警察去办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师,我告
诉你,元帅、大臣,都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仑,
路易十八,只知道他们的事;我们的事只有富歇、勒努瓦、德·萨蒂讷①,跟几个有头脑的
总监才明白……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给降低了,解除了武装!多少私人的苦难在抬头,
在我是只消一点儿独断的权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们权力的人,有朝一日象
你一样,遇到某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当象扫垃圾似的扫掉的时候,恐怕也要想起我们了。在
政治上,为了公众的安全,警察要负责防范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圣的。有什么谋害王上
的计划,我得不顾一切去破案去预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墙壁变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
中去,干预私人的利益,那万万不能,至少在我任内,因为我怕……”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大革命前后的法国警察总监。
“怕什么?”
“怕新闻界!告诉你这位中间偏左的议员先生。”
“那我怎么办呢?”小于洛停了一会又说。
“哎!你们说是家务!好啦,话不是说完了吗?你们爱怎办就怎办;要我帮忙,要警察
替私人的情欲跟利益做工具,那怎么行?……你知道,我们前任的公安处长,就是为了这
个,受到无可避免的迫害,虽然法官们认为这种迫害不合法。从前,比比-吕潘用警察替私
人当差。对社会,这是非常危险的!凭他的神通,那家伙可能作威作福,执掌生杀大
权……”
“可是在我的地位?……”于洛说。
“噢!你靠出主意吃饭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师,你简直开我玩笑啦。”
于洛向司长告辞,并没看到对方起身送他的时候,微微耸了耸肩膀。
“这样的人还想当政治家!”夏皮佐想着,重新拿起他的公事。
维克托兰回到家里,满肚子的惶惑,对谁都不能说。吃晚饭时,男爵夫人高高兴兴向儿
女们报告,说一个月之内他们的父亲可以回来享福,安安静静在家庭中消度余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愿意的!”李斯贝特叫道,“可
是,阿黛莉娜,千万别把这样的喜事拿得太稳,告诉你!”
“贝姨说得不错,”赛莱斯蒂纳说,“亲爱的妈妈,先看事情怎么发展。”
男爵夫人抱着一腔热忱,一肚子希望,说出访问约瑟法的经过,觉得那些可怜的女人尽
管享福,实际上是不幸的;她又提到床垫工沙尔丹老头,奥兰省仓库主任的父亲,表示她的
希望并不虚空。
第二天早上七点,李斯贝特雇了一辆马车到图尔内勒河滨道,在普瓦西街转角教车子停
下,吩咐马夫说:
“你到贝纳丹街七号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没有门房的屋子。你走上五层楼,靠左
手的门上有个牌子写着:沙尔丹小姐,专修花边开司米。你打铃,说要找骑士。人家回答
你:他出去了。你就说:我知道,请你们去找他来,他的女佣人在河滨道上马车里等
他……”
二十分钟后,一个好象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头发全白,鼻子冻得通红,苍白的脸上皱纹
多得象个老婆子,穿着粗布软鞋,秃毛的阿尔帕卡呢大氅,伛着背,不戴勋饰,毛线衫的袖
口伸在外边,衬衫的颜色黄得不清不白,拖着沉重的步子,鬼鬼祟崇望了望马车,认出了李
斯贝特,走到车门旁边。
“啊!亲爱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么地步!”
“埃洛迪把我什么都搜括光了!”于洛男爵说,“沙尔丹这家人全是该死的坏蛋……”
“你愿不愿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黛莉娜已经找到你的线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还债的话,”男爵的神气很不放心,“萨玛农要告我呢。”
“我们还没料清你的宿债,你儿子还欠着十万法郎……”
“可怜的孩子!”
“你的养老金还要七八个月才好赎出……你要愿意等,我这儿有两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来,急不及待的样子简直可怕。
“给我吧,李斯贝特!上帝保佑你!给我吧,我有个地方好躲!”
“可是你得告诉我呀,老怪物!”
“行。我可以等这八个月。我发现了一个小天使,性情很好,非常天真,年纪很小,还
没有学坏。”
“别忘了法庭哪,”李斯贝特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于洛上公堂。
“告诉你,那是在夏罗讷街!那个区域是出什么乱子都不希奇的。放心,人家永远找不
到我的。贝特,我改名叫做托雷克老头,冒充细木工出身;小姑娘喜欢我,我也再不让人家
摆布了。”
“哼!摆布得够了!”李斯贝特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我带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车,就此不告而别的把埃洛迪丢在那里,好象一部看过的旧小说似的。
半小时功夫,于洛对李斯贝特只讲着阿塔拉·于第西那小姑娘,因为他已经染上那种断
送老年人的恶癖。到了圣安东城关,夏罗讷街上一所形迹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着两千法郎
下了车。
“再见,姊夫;现在你叫做托雷克老头了,是不是?有事只能派人来,每次都要在不同
的地方托人。”
“行。噢!我多快活!”男爵一想到未来的新鲜的艳福,脸上就有了光彩。
“这儿,人家可找不到他了,”李斯贝特心里想。到了博马舍大道,她教车子停下,换
乘了公共马车回到路易大帝街。
贝姨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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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天,克勒韦尔来看女儿女婿;上门的时候全家刚吃过中饭,都在客厅里。赛莱斯蒂
纳上前搂着父亲的脖子,仿佛他隔天还来过似的,虽则两年以来他是第一次出现。
“你好哇,父亲,”维克托兰向他伸着手。
“大家都好哇,孩子们!”自命不凡的克勒韦尔说。——“男爵夫人,我跟你请安。
呦,天哪!这些娃娃长得多快,简直要赶走我们了!好象说:爷爷,我要出头哪!”——
“伯爵夫人,你老是这么美!”他望着奥棠丝补上一句,“哎!还有咱们的好姑娘贝姨……
可是你们都很好啊……”他这样一个个的招呼过来,大声笑着,把大胖脸上红膛膛的肥肉很
费事的扯动了一阵。
然后他满脸鄙薄的神气瞧了瞧女儿的客厅:
“亲爱的赛莱斯蒂纳,我要把索塞伊街的家具统统给你,放在这儿不是挺好吗?你的客
厅要换新了……啊!这个小文赛斯拉!这些娃娃乖不乖呀?哎,要有品行哟!”
“是的,为那些没有品行的人,”李斯贝特说。
“这种讽刺,亲爱的贝特,现在刺不到我了。告诉你们,我多少年不上不下的局面就要
结束;以家长的地位,我就在这儿简简单单报告你们,我要续弦了。”
“行,你续弦就是了,”维克托兰说,“当初我跟赛莱斯蒂纳订婚的时候你说的话,我
可以让你收回……”
“什么话?”
“你说过不再结婚。你得承认,当时我并没要求你许这个愿,而是出于你自动,我还提
醒你不应该束缚你自己。”
“不错,我想起了,亲爱的朋友,”克勒韦尔很不好意思的回答,“呃!……孩子们,
要是你们肯好好对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是不吃亏的。维克托兰,你的体贴使我很感动……
一个人对我慷慨决不会白慷慨……好吧,对你们的后母客客气气,一齐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父亲,你不告诉我们谁是你的未婚妻吗?”赛莱斯蒂纳说。
“这是戏文里的秘密。得了吧,别装疯作傻了!贝特一定告诉了你们……”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贝特插嘴道,“有些名字在这儿是不能提的……”
“好吧,那么我来说,是玛奈弗太太!”
“克勒韦尔先生,”律师板起脸回答,“我们夫妇决不出席你的婚礼,并非为了利害关
系,我刚才已经很真诚的声明过了。真的,你要觉得这门亲事圆满,我也很高兴;可是我的
动机是为了顾到荣誉顾到廉耻,那是你应该了解而我不能表白的,因为我不能再碰一个还没
有收口的伤疤……”
男爵夫人对奥棠丝递了一个眼色。她便抱起孩子说:
“来,文赛斯拉,洗澡去!——再见,克勒韦尔先生。”
男爵夫人不声不响的向克勒韦尔告辞。孩子听到这个临时安排的洗澡大吃一惊的神气,
使克勒韦尔不由得笑了一笑。
律师等到只剩下贝特、岳父、和妻子三个人的时候,高声说道:
“你要娶的那个女人,劫掠了我父亲的财物,有计划的把他搅到那个田地。她害了岳父
又偷了女婿,使我妹妹伤心得要死……你想教我出席表示我们赞成你的荒唐吗?亲爱的克勒
韦尔先生,我真心替你惋惜!你没有家庭观念,不懂得至亲骨肉之间的休戚相关。情欲是无
理可喻的,不幸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痴情的人又是聋子又是瞎子。赛莱斯蒂纳为了尽她的儿
女之道,决不肯对你有一言半语的责备。”
“哼,那才妙呢!”克勒韦尔想拦住女婿的埋怨。
“赛莱斯蒂纳对你要有一言半语,也不会做我的妻子了,”律师接着说,“可是我,趁
你还没有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我可以劝劝你,尤其我早已声明绝对没有利害观念。我关心的
决不是你的财产!而是你本人……为表明我的心迹,我可以补充一句,免得你签订婚约再有
什么顾虑,我的经济情形很好,绝对用不着再想旁的念头……”
“还不是靠了我!”克勒韦尔脸孔涨得通红。
“靠了赛莱斯蒂纳的家产,”律师回答,“你给女儿的陪嫁,实际还不到她母亲留下来
的一半,要是你后悔,我们可以全部奉还……”
“你知道不知道,先生,”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一朝姓了我的姓,玛奈弗太太的行
为,对外只是以克勒韦尔太太的身份负责了?”
“在爱情方面,对于荡检踰闲的私情,你这种态度也许是贵族气派,也许是宽宏大量;
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姓氏,一条法律,一个头衔,能够把卑鄙无耻,榨取我父亲三十万法郎
的偷盗行为一笔勾销!亲爱的岳父,我老实告诉你,你的未婚妻配不上你,她欺骗你,爱我
的妹夫斯坦卜克象发疯一样,代他还债……”
“那是我还的!”
“好,那么我替斯坦卜克伯爵高兴,他将来会还你的;可是她的确爱他,非常爱他,常
常在爱他……”
“爱他!……”克勒韦尔的脸完全变了样,“哼,毁谤一个女人是卑鄙的、下流的、小
人的行为!……先生,一个人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
“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
“我等着!”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什么时候,哪一天,几点钟,能够揭穿你未婚妻丢人的行
为,我后天可以告诉你。”
“好极了,那我才高兴呢,”克勒韦尔一下子又镇静起来,“再见,孩子们。——再
见,李斯贝特……”
“你跟他去啊,贝特,”赛莱斯蒂纳咬着贝姨的耳朵。
“怎么,你就这样走了吗?……”李斯贝特在后面叫着克勒韦尔。
“啊!他狠起来了,我的女婿,他老练了。法院、议会、那些政界司法界的门道把他教
出山了。哼!他知道我下星期三结婚,今天是星期日,他老先生还说三天之内可以把我老婆
出丑的日子告诉我……亏他想得出……我要回去签婚约,你跟我来吧,李斯贝特,来!……
他们不会知道的!我本想留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给赛莱斯蒂纳,可是于洛刚才那种行径教我
永远死了心。”
“等我十分钟,克勒韦尔老头,你先到大门口车上等着,我进去推托一下再出来。”
“行,就这样吧……”
“喂,”贝特到客厅里对大家说,“我跟克勒韦尔一块儿去;今天晚上签婚约,我可以
把条款告诉你们。我去看那个女的,大概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的父亲气得很,要剥夺你们
的继承权咧……”
“为了要面子,他不会的,”律师回答,“我知道他想保留普雷勒那块地,要另外留
起。即使他再有孩子,赛莱斯蒂纳也得分到一半遗产,法律规定,他不能把全部家产送
人……可是这些问题和我不相干,我只想着我们的名誉……去吧,贝姨,”他握了握她的
手,“听清楚他们的婚约。”
二十分钟后,贝特和克勒韦尔走进猎犬街的公馆。玛奈弗太太正在美滋滋而又急不可待
等候消息,克勒韦尔去办交涉原是她的主意。日子一久,瓦莱丽对文赛斯拉爱得要死要活;
那是女人一辈子总有一遭的痴情。不成器的艺术家,在玛奈弗太太手里变了一个十全十美的
情人。她少不了文赛斯拉,正如过去于洛少不了她。她把头靠在斯坦卜克肩上,一只手抓着
软底鞋,一只手给情人拿着。从克勒韦尔出门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象现代的长
篇作品一样,都是‘不许转载’的。这种艳体诗的杰作,自然而然引起艺术家的遗憾,他不
胜懊丧的说:
“啊!我结了婚真是倒霉,要是听了李斯贝特的话等着,我今天可以娶你了。”
“只有波兰人才希望把一个忠心的情妇变做太太!”瓦莱丽叫道,“把爱情去换责任!
把快乐去换烦恼!”
“我觉得你真是任性得厉害!我不是听见你跟李斯贝特提到蒙泰斯男爵,那个巴西人
吗?”
“你肯替我把他打发掉吗?”
“要你不跟他见面,大概只此一法了,”那个过去的雕塑家回答。
“告诉你,我的心肝,我过去敷衍他是想嫁给他的,你瞧我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了!”她
看见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手势,便接着说:“噢!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你呢。我对他许的愿,他
老是拿来跟我为难,逼得我这一次差不多象秘密结婚一样;因为他一知道我要嫁给克勒韦
尔,他这种人是会……会把我杀死的!”
“噢!怕这个做什么!……”斯坦卜克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姿势,表示一个有波兰人爱
着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危险的。
的确,在武侠方面,一般的波兰人决不是说大话,他们当真是勇敢的。
“可是克勒韦尔这混蛋偏偏要铺张,为了结婚想拿出他又要省钱又要摆阔的老脾气,使
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于洛男爵给撵走之后,亨利·蒙泰斯男爵就承继了他的特权,可以在夜里自由出
入;但是尽管她手段巧妙,还没有找到一个借口能跟巴西人吵架,而让他自以为理屈。这一
点苦闷,她就不能对心爱的斯坦卜克说。她很了解男爵那种半野蛮的性格,极象李斯贝特,
所以想到这巴西种的奥赛罗,她就要发抖。听见车子的声音,斯坦卜克把手从她腰里抽回,
离开了瓦莱丽专心读报去了。瓦莱丽却是聚精会神的绣着未婚夫的拖鞋。
李斯贝特走到门口,指着他们咬着克勒韦尔的耳朵说:“这不是造她谣言是什么?你瞧
她的头发,可有一点儿走样?
照维克托兰那种口气,你简直可以捉到一对野鸳鸯。”
“亲爱的李斯贝特,”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你瞧,把一个荡妇变做一个烈女,只消
引起她的热情就行!……”
“我不是老跟你说吗,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的风流胖子?”
“要不然她也太没有情义了,我在这儿花了多少钱,只有葛兰杜跟我两个人知道!”
说罢他指了指楼梯。葛兰杜原想在屋子的装修上(克勒韦尔还以为是自己的创作呢),
跟走红的建筑师克莱雷蒂——他是替埃鲁维尔公爵设计约瑟法公馆的——见个高下。可是克
勒韦尔对艺术一窍不通,象所有的布尔乔亚一样先把费用限制了。一切都得照工程细账去
做,葛兰杜就无法实现他建筑师的理想。约瑟法公馆跟猎犬街公馆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每
样东西都有个性,一个是俗不可耐。凡是你在约瑟法家欣赏的,在任何旁的地方都找不到;
而在克勒韦尔家辉煌耀眼的,随处都可以买得来。这两种奢华之间有着百万金钱的鸿沟。一
面独一无二的镜子值到六千法郎,由厂商制造而大量生产的只值五百。一座真正布勒手造的
大吊灯,在拍卖场中值到三千;用模型翻出来的同样的东西,一千或一千二就可买到:在考
古学上,前者有如拉斐尔的真迹,后者只是临本。一幅拉斐尔的临本,你又能估它多少价
钱?所以,克勒韦尔公馆是市侩摆阔的标本,而约瑟法公馆是艺术家住宅最美的典型。
“我们打过了架,”克勒韦尔走向他的未婚妻说。
玛奈弗太太打了铃。
“去请贝蒂埃先生,”她吩咐当差,“请不到就不准你回来。”然后她搂着克勒韦尔:
“我的小老头,要是你成功了,咱们的吉日就得延期,耽搁我的幸福,还得大大的铺张一
番;既然全家反对这头亲事,那么朋友,为了体统关系,一切应当从简,尤其新娘是一个寡
妇。”
“我可是相反,我要摆一摆路易十四那样的大场面,”最近克勒韦尔觉得十八世纪太渺
小了。“我定了新车;有老爷的,有太太的,都是漂亮的轿车,一辆是大型的四轮马车,一
辆是华丽的敞篷轻便马车,座位之妙,就象于洛太太一样抖啊抖的。”
“啊!我要?……怎么,你现在不做我的绵羊了?不行,不行。我的小鹿儿,你得照我
的意思办。今天晚上咱们签婚约,不用请外客;然后,星期三,咱们正式结婚,真象人家私
下结婚一样,用我可怜的母亲的说法。咱们穿得简简单单的,到教堂望一场弥撒。咱们的证
人是斯蒂曼,斯坦卜克,维尼翁和马索尔,全是风雅人物,好象是偶然闯到区政府的,为了
我们临时去参加一次弥撒。你请区政府的同事做主婚,例外的定在早上九点。弥撒定在十
点,十一点半我们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已经答应客人,不到夜晚决不散席……我们请的有毕
西沃,你的老伙计比罗特里·杜·蒂耶,卢斯托,韦尼赛,莱翁·德·洛拉,韦尔努,都是
顶儿尖儿的风雅人物,根本不知道我们结婚;咱们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大家喝醉一次,教
李斯贝特也参加:我要她学一学结婚的玩意儿,让毕西沃向她求婚,使她……使她去掉一点
儿傻气。”
两小时功夫,听玛奈弗太太尽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胡诌,克勒韦尔不觉说出几句极其中肯
的话:
“这样一个嘻嘻哈哈的女人怎么会下流?疯头疯脑,是的!
可是心术不正……嘿,得了罢!”
瓦莱丽在双人沙发上教克勒韦尔靠在她身边,问:“你孩子们说我些什么呢?总是些丑
话喽!”
“他们说你的喜欢文赛斯拉有点儿不清不白,欧,你这样一个贤德的人!”
“我自然喜欢他啰,我的小文赛斯拉,”瓦莱丽叫着艺术家,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额
角。“可怜的孩子,无依无靠,没有财产!还要给胡萝卜色的长颈鹿瞧不起!你瞧,克勒韦
尔,文赛斯拉是我的诗人,我公开的喜欢他,把他当做我的孩子一样!那些正经女人到处只
看见坏事。哼!难道她们不能安安分分守着一个男人,不去伤害别人吗?啊,我象一个百依
百顺的孩子,再也不希罕什么糖果了。那些可怜的女人,真是白活!……又是谁这样糟蹋我
的呢?”
“维克托兰,”克勒韦尔说。
“你干吗不把他顶回去,用他妈妈的二十万法郎叫这个臭律师闭嘴?……”
“啊!男爵夫人早溜了,”李斯贝特说。
“叫他们小心点,李斯贝特!”玛奈弗太太把眉毛一竖:“要就是他们在家里招待我,
而且要好好的招待,同时也得上我这个后娘家里来,全得来!要不我就(替我告诉他们)叫
他们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我终究要放赖了!真的,一个人不坏就沾不到便宜。”
三点钟,卡陶的后任贝蒂埃公证人,和克勒韦尔商量了一会,(因为某些条款是要看小
于洛夫妇的态度而定的,)把婚约宣读了。克勒韦尔给新娘的财产计有(一)利息四万法郎
的款子,特别注明是哪几种证券;(二)住宅和住宅内的全部家具;(三)三百万法郎现
金。此外,凡是法律许可的部份,他都送了未婚妻;日后遗产无须另造清册;遇有死亡而没
有儿女时,双方把全部的动产不动产互相遗赠。这张婚约订立以后,克勒韦尔的资本只剩了
两百万。如果新娘将来再生孩子,那么因为二百万资本中还有一部分送给瓦莱丽,所以赛莱
斯蒂纳的名下被剋扣到五十万了。在克勒韦尔订立婚约以后所剩的家产中,五十万约略等于
九分之一。
李斯贝特回到路易大帝街吃晚饭,满脸绝望的神气。她把婚约加以说明,加以注解,不
料赛莱斯蒂纳跟维克托兰一样,全不把这个坏消息放在心上。于是她说:
“孩子们,你们得罪了父亲!玛奈弗太太赌咒要你们招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也得上她
家里去。”
“休想!”于洛回答。
“休想!”赛莱斯蒂纳说。
“休想!”奥棠丝也跟着说。
看到于洛一家这个强硬的态度,李斯贝特马上想叫他们屈服。她说:
“她好象拿住你们什么把柄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我可以打听出来……她只
是含含糊糊的提到二十万法郎,跟阿黛莉娜有关的。”
男爵夫人就在她坐着的便榻上慢慢的倒了下去,剧烈抽搐起来。
“去罢,孩子们!”男爵夫人叫道,“你们招待那个女人吧!
克勒韦尔是一个小人!真该受极刑……你们服从那女人吧……啊!真是一个魔鬼!她什
么都知道!”
嚎啕大哭的说完了这几句,于洛太太勉强挣扎着上楼,由女儿和赛莱斯蒂纳一边一个扶
着。只剩下贝特和维克托兰两人的时候,她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
律师站在那儿发愣,根本没听见贝特的话。
“维克托兰,你怎么啦?”
“我怕极了!”律师脸上顿时有了杀气,“谁要碰我母亲,我决不甘休,那我不顾一切
了!我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象打死一条毒蛇一样……吓!她胆敢威胁我母亲的性命
跟名誉!……”
“别说给人家听,亲爱的维克托兰,她还说要教你们大家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
如……她埋怨克勒韦尔没有把使你母亲那么惊慌的秘密,堵住你的嘴。”
男爵夫人情形很严重,请了医生。医生处方用了大量的鸦片。阿黛莉娜吃过药,沉沉睡
熟了;可是全家的人还是非常担心。下一天,律师老早就上法院,特意经过警察厅,托公安
处长伏脱冷通知圣埃斯泰夫太太上他家里去。鼎鼎大名的处长回答:
“先生,上面有命令不许我们过问你的事,可是圣埃斯泰夫太太是做生意的,她可以帮
你忙。”
回到家里,可怜的律师知道母亲有神经错乱的危险。毕安训医生,拉哈比医生,安迦教
授,会诊之下,决定试一试最后的治疗方法,把集中头部的血舒散开去。毕安训正在告诉维
克托兰,为什么别的医生认为不治之症,他还希望能把这个凶险的高潮压下去。忽然当差的
来通报,说当事人圣埃斯泰夫太太来了,维克托兰不等毕安训一句话说完,就丢下他象疯子
似的奔下楼去。
“怎么,在这个家庭里,难道疯狂会传染的吗?”毕安训转身对拉哈比说。
医生都走了,留下一个实习医生看护于洛太太。
“一辈子的清白!……”自从发病以后,病人只有这句话。
李斯贝特再也不离开阿黛莉娜,老在床头陪着;两位年轻太太觉得贝姨真是了不起。
律师把怕人的老婆子带进办公室,仔细关了门,问:
“圣埃斯泰夫太太,咱们到了什么程度啦?”
“嗯,好朋友,你考虑过了吗?”她冷冷的俏皮的望着维克托兰。
“动手了没有?”
“你愿不愿意花五万法郎?”
“行,事情非办不可了。你知道吗?那个女的一句话,就教我母亲的性命跟理性都发生
了危险!你干吧!”
“已经在干了!”
“那么?……”维克托兰浑身的肌肉都抽紧起来。
“那么你不限制费用吗?”
“相反。”
“因为已经花了两万三。”
小于洛瞪着圣埃斯泰夫太太,象呆子一样。
“哎哟!你这样一个法院里的明星,难道是傻子不成?我们用这笔数目买到一个贴身老
妈子的良心跟一张拉斐尔,不算贵啊……”
于洛睁大着眼睛愣住了。
“哎,告诉你,”圣埃斯泰夫太太又说,“咱们收买了兰娜·图萨尔小姐,玛奈弗太太
的心腹……”
“我明白了。”
“你要舍不得花小钱,老实告诉我!”
“得了吧,我相信你,一切照付!我母亲说这些人应该受极刑……”
“可惜分尸那一套现在不时行啦,”老婆子回答。
“你保险成功吗?”
“让我去干就是。你的报仇大计已经下了锅啦。”
她望了望钟,刚好是六点。
“你的报仇大计正在穿衣服,牡蛎岩饭店的炉子已经生火,套车的马在喘气,我的铁烧
热啦。啊!你的玛奈弗太太,我了如指掌。总之,什么都有了准备。老鼠药已经放好,明儿
我可以告诉你耗子有没有上钩。我相信是会的!再见,我的孩子。”
“再见,太太。”
“你懂英文吗?”
“懂的。”
“你看过《麦克白》这个剧吗,英文的?”
“看过。”
“那么孩子,你要做王啦!就是说你那份家产拿稳了!”这个狰狞可怖的妖婆,好似莎
士比亚早已预料到的,而她也似乎熟悉莎士比亚。①
她让于洛目瞪口呆的站在办公室门口。
“请你别忘记,紧急审理是定在明天,”她假装当事人的口气,很婉转地说。
看见外面来了两个人,她便装做一个潘贝希伯爵夫人。②
①你要做王啦一句,即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女巫的预言。麦克白野心勃勃,
与妻共谋弑君自立,后遭恶报,悔恨而死。
②拉辛名剧《讼棍》中的女主角,以健讼著称。
于洛对这个冒充的当事人行着礼,心里想:“吓,还有这一手!”
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是一个公子哥儿,但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公子哥儿。巴黎的时
髦人物,跑马场中的赌客和交际花,都称赞这位外国贵族的难以形容的背心、鞋油擦得无可
批评的靴子、无可比拟的手杖、人人称羡的马匹、以及由名副其实的奴隶、吃足鞭子的黑人
赶着的车辆。他的财富是人人知道的,在有名的银行家杜·蒂耶那儿,他有七十万法郎存
款;但人家老是看见他单身出入。倘使去看第一场的新戏,他坐的是正厅散座。他不来往任
何沙龙,从来不跟一个交际花一块儿出现!他的名字,和巴黎上流社会中那些美女,一个都
联不起来。他的消遣是在跑马总会打惠斯特牌。人家因之毁谤他的私生活,甚至更奇怪的,
毁谤他的身体,把他叫做孔巴比斯①……有一天,毕西沃,莱翁·德·洛拉,卢斯托,佛洛
丽纳,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拿当,在大名鼎鼎的卡拉比讷家,跟许多男女豪客一同吃
宵夜的时候,大家想出了这个滑稽之极的绰号,说明蒙泰斯那种特殊的生活。马索尔以参议
官资格,克洛德·维尼翁以前任希腊文教授资格,对一般无知识的交际花,解释这个名字的
来历是根据罗兰②的《古代史》中一个故事,孔巴比斯,这位自愿恪守清规的阿贝拉尔③,
据说是一个替亚述王看守妻子的角色。一个波斯、大夏、美索不达米亚,以及昂维尔的后继
者博卡日④老先生的地理书上才有的地区的古代东方怪物。这个使卡拉比讷的座客笑了大半
天的诨号,引起许多粗俗的笑话,不便在此细述,免得法兰西学院借此不给本书蒙蒂翁奖
金,我们只消知道,这个绰号从此就跟长头发的漂亮男爵分不开。约瑟法背后叫他巴西怪
物,就象人家把什么五颜六色的硬壳虫叫做怪东西一样。
①孔巴比斯,公元前三世纪塞琉西王安条克一世的宠臣,因爱上王后而自宫,以保
持对王的忠诚。
②夏尔·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
③阿贝拉尔(1079—1142),著名神学家、哲学家。
④昂维尔(1697—1782),博卡日(1760—1826),均为法国地理学家。
卡拉比讷,真姓名叫做赛拉菲娜·西奈,是交际花中最享盛名的一个,靠了美貌和利
嘴,在同行中夺去了蒂凯小姐(她更知名的名字是玛拉迦)在第十三区的宝座。她和银行家
杜·蒂耶的关系,有如约瑟法·弥拉和埃鲁维尔公爵的关系。
圣埃斯泰夫太太向维克托兰保证成功的那天早上七点钟,卡拉比讷对杜·蒂耶说:
“你今晚请我上牡蛎岩饭店成吗?去把孔巴比斯请来;我们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情
妇……我跟人打赌说是有的……我要赢这个东道……”
“他老住在王子饭店,我去转一转就得了,”杜·蒂耶回答,“好,大家玩一下罢。你
把咱们的人马统统请来,什么毕西沃,洛拉等等,把全班清客都邀来!”
七点半,全欧洲都去吃过饭的馆子、一间最华丽的客厅内,饭桌上光彩夺目,摆着全套
银器,那是为虚荣心拿大批钞票会账的特等酒席定制的。流水般的灯光,把镂刻的边缘照耀
得如同瀑布。侍者要不是年纪太轻,内地人简直会当做是外交官;那副俨然的神气表示他们
是挣大钱的。
先到的五位客人等着其余的九位。第一是毕西沃,一切风雅集团的提调,到一八四三年
还没有过时,他的看家本领是永远有新鲜的笑话,这在巴黎是和德行同样难得的。其次是当
代最大的风景画家与海洋画家莱翁·德·洛拉,他的出人头地是作品从来不低于他初出道时
的水准。一般交际花平时就少不了这两位滑稽宗匠。没有一次宵夜,没有一个饭局,没有一
个集会没有他们的。卡拉比讷既是主人公开的情妇,当然在最先到之列,水银泻地的灯光照
着她一对巴黎无敌的臂膀、一个象车工车出来的脖子(没有一丝皱纹!)、极精神的脸、深
蓝浅蓝拚起来的挑绣缎子衫、英国花边的数量足够一个村子一个月的粮食。当晚不登台的珍
妮·卡迪讷,穿扮得象神仙一般,她的肖像已经大众皆知,无庸赘述。对这些妇女,宴会永
远是行头的比赛,好象长野跑马场大赛马,个个都想替背后的百万富翁得奖,她们仿佛向竞
争的对手说:“你瞧我值这个价钱呢!”
第三个女人,没有问题是一个初出道的嫩角色,眼看两位有钱而老资格的前辈身上那样
的奢华,差不多自惭形秽了。极简单的穿着一件蓝色金银镶边的白开司米衣衫,满头插着鲜
花,理发匠笨拙的手段,无意之间倒使她的金黄头发另有一番天真的风度。盛装之下有点儿
发僵,她正如俗语所说的,免不了初次登台的那种羞人答答。刚从瓦洛涅乡下来,她的新鲜
娇嫩在巴黎是无人竞争的,她的天真纯朴连垂死的人见了都会动心;她的美,和诺曼底供应
巴黎戏院的多少美女不相上下。齐齐整整的脸上,线条的纯粹,就象天使的一样合于理想。
乳白的皮肤反映着滟潋的灯光,好比一面镜子。腮帮上细腻的色调,仿佛是画笔调出来的。
她名字叫做西达丽斯。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对于努里松太太和玛奈弗太太下的那局棋,她
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卒子。
这个十六岁的尤物是卡拉比讷带来的,她给珍妮·卡迪讷介绍了,卡迪讷说:
“啊,我的乖乖,你的手臂不象你的名字呀。”
的确,西达丽斯令人赞美的一双手臂是肌理紧密,斑痕很多而血色鲜明的。
“她值多少?”珍妮·卡迪讷轻轻的问卡拉比讷。
“一笔遗产。”
“你想把她怎么办?”
“噢!要她做孔巴比斯太太!”
“你做这个媒一定有好处喽?”
“你猜吧!”
“一套银器?”
“我已经有三套了!”
“钻石?”
“我还要出卖呢……”
“难道给你一只绿毛猴子吗?”
“不,是一幅拉斐尔!”
“亏你想得出!”
“约瑟法老是拿她的画吹牛,把我耳朵都聒聋了,”卡拉比讷回答,“我要搅些好东西
胜过她……”
杜·蒂耶把饭局的主角巴西人带来了。接着来的是埃鲁维尔公爵和约瑟法。歌唱家穿着
一件简单的丝绒衣衫;可是脖子里亮着一条十二万法郎的珠项链,在白茶花似的皮肤上你简
直辨不出珠子。漆黑的发髻中间戴着一朵红茶花(另外一种的美人痣!)非常惹眼;每条臂
膀上戴了十一只珠镯。她过去跟珍妮·卡迪讷握手,卡迪讷说:“把手镯借给我!”约瑟法
便脱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递给她的朋友。
“哎哟,了不起!”卡拉比讷说。“真要做了公爵夫人才行!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珠
子!”她转身对着矮小的埃鲁维尔公爵:“为了装扮这个丫头,你大概把海洋都捞空了吧,
公爵?”
卡迪讷只拿了一只手镯,把余下的二十只套上歌唱家美丽的手臂,亲了一下。
余下的客人是:文坛的清客卢斯托、拉帕菲林和玛拉迦、马索尔、沃维奈,最重要的一
家报馆主人泰奥多尔·迦亚。王爷气派的埃鲁维尔公爵,当然对谁都彬彬有礼,但对德·拉
帕菲林另有一种招呼,虽没有特别尊敬或亲密的意味,却仿佛告诉大家:咱们才是一家人,
才配称兄道弟!这种成为贵族标识的招呼,是特意行出来气气资产阶级的风雅人士的。
卡拉比讷请孔巴比斯坐在她左手,埃鲁维尔公爵坐在她右手。西达丽斯坐在巴西人旁
边,她的另一边是毕西沃。紧靠公爵的是玛拉迦。
七点,开始吃生蠔。八点,在两道菜之间,大家尝了一点冰镇潘趣酒①。这一类筵席的
菜单是众所周知的。九点,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样的酒,照例的东拉西扯,胡说
八道。四月里最没味儿的饭后点心已经端上。这种令人头晕的气氛,只能使诺曼底姑娘一个
人有点儿醉意,在那里哼一支圣诞歌的调子。除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神志不
清;酒客和交际花是巴黎饭局中的精华。大家嘻嘻哈哈,虽然眼睛发亮,照样很精神,可是
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讥讽、轶事、和秘史方面。至此为止,话题回来回去总离不了跑马、交易
所、批评公子哥儿和喧传一时的丑事等等,慢慢的却染上亲密的意味,快要分化为捉对子谈
心了。
①一种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这时卡拉比讷向莱翁·德·洛拉,毕西沃,拉帕菲林,杜·蒂耶飞了几个眼风,大家便
提到了爱情。
“正经医生从来不谈医学,真正的贵族从来不提家世,有才气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作
品,”约瑟法说;“咱们干吗要谈自己的本行?……为了这个饭局,我特意教歌剧院停演,
难道在这儿还得工作不成?所以诸位,别装腔了吧。”
“人家跟你谈的是真正的爱情,我的乖乖!”玛拉迦说,“是一个人不怕倾家荡产、把
父母妻子一齐卖掉、不怕进克利希监狱的那种爱情……”
“那么你说吧!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唱家回答。
“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是学的巴黎小孩子的口吻,在那般交际花嘴里,加上挤眉弄眼
的表情,变了一句意义无穷的话。
“难道我不爱你吗,约瑟法?”公爵轻轻的说。
“你也许是真的爱我,”约瑟法笑着咬着公爵的耳朵,“可是我,我的爱你并不象他们
说的,好象没有了爱人,世界就变了漆黑。我觉得你合意、有用、可并非少不了你。明儿你
要走了,马上有三个公爵来替补你一个……”
“难道巴黎会有什么爱情?”莱翁·德·洛拉说,“大家挣钱还来不及,怎有功夫谈真
正的爱情?爱情是要把你整个儿化掉的,象糖碰到了水一样。要谈爱,非得一百二十分的有
钱,因为爱情会使一个男人没有男人味,差不多跟我们这位巴西男爵一样。我早已说过,天
下的极端总是殊途同归,碰在一起的!动了真情的人好比一个太监,因为在他眼里,世界上
是没有女人的了!他神秘得很,仿佛真正的基督徒在荒野中修行!你们瞧瞧这位了不起的巴
西人吧!……”
全桌的人都开始打量亨利·蒙泰斯,他变了视线的中心,不由得害臊起来。
“他象牛吃草似的啃了几个钟点,也象牛一样的不知道旁边有一个巴黎最……我不说最
美,但是最新鲜的姑娘。”“这儿什么都是新鲜的,本饭店的鱼就是出名的新鲜,”卡拉比
讷凑上一句。
蒙泰斯男爵慇懃的望着风景画家回答:
“说得好!我为你干一杯!”
他向莱翁·德·洛拉点点头,举起满满的一杯波尔图酒,很豪爽的喝完了。
“那么你是有爱人的了?”卡拉比讷问,她认为他的干杯就是承认的意思。
巴西男爵教人斟满了酒,对卡拉比讷行了礼,照样干了一杯。
“祝夫人健康!”卡拉比讷的口吻那么滑稽,引得画家,杜·蒂耶,毕西沃都哈哈大笑。
巴西人不动声色,象一座铜像。卡拉比讷看到这种镇静,不由得心中着恼。她明知蒙泰
斯爱着玛奈弗太太,可是料不到这个人会这样的死心塌地,这样的咬紧牙关不露一点口风。
从情人的态度上,往往可以判断他所爱的女人,正如从情妇的举动上可以判断她的男人。巴
西人俨然以为爱着瓦莱丽同时也受到瓦莱丽的爱,他的笑容在老于世故的人看来简直是在讽
刺人家。他的神气也真值得欣赏:脸上没有一点儿酒意,暗黄眼睛射出那种特有的光彩,丝
毫不露出他的心事。卡拉比讷不禁暗暗的想道:
“好厉害的女人!竟然把这颗心封得这么严!”
“他是一块顽石!”毕西沃低低的说,自以为这不过是对巴西人放一炮,没有想到卡拉
比讷非把这座堡垒攻下来不可。
卡拉比讷的右边谈着这些表面上极无聊的话,她的左边,埃鲁维尔公爵,卢斯托,约瑟
法,珍妮·卡迪讷和马索尔,继续在讨论爱情问题。他们研究那些希有的现象究竟是怎样产
生的,由于风魔,由于固执,还是由于爱情?约瑟法听腻了这套理论,想把谈话改变一个方
向。
“你们说的,连你们自己都莫名其妙!你们之中有哪一位,爱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不
值得爱的女人,爱到把自己的家产、女儿的家产、都搅得精光,出卖前程,断送过去的光
荣,冒着苦役监的危险去偷盗政府,害死一个叔叔、一个哥哥,听人家蒙着眼睛摆布,做梦
也没想到人家要开他最后一次玩笑,故意使他看不见那个他掉下去的窟窿!哼,你们之中哪
一个是这样的人?杜·蒂耶的心是一口保险箱,莱翁·德·洛拉的是才气,毕西沃只知道爱
他自己,马索尔胸中只有大臣两字;卢斯托只有五脏六腑,他这个会让拉博德赖太太离开的
人;公爵太有钱,没法拿倾家荡产来证明他的爱情;沃维奈根本谈不上,我不把放债的当做
人。所以,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也没有,珍妮,卡拉比讷,都谈不上……至于我刚才说的
那种角儿,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她对珍妮·卡迪讷说,“那是咱们可怜的于洛男爵,我
现在正当做走失的狗一样在招寻,因为就要找到他。”
卡拉比讷神色异样的望着约瑟法,想道:“咦!难道努里松太太有两张拉斐尔吗?怎么
约瑟法也在耍弄我?”
“可怜的家伙!”沃维奈说,“他的确伟大,的确了不起。那种气派!那种风度!简直
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局面。头脑多灵活,搅钱的时候多巧妙多有天才!只要是有钱的地方,他
就会去找,就会去挖,哪怕是砌在巴黎四郊的坟场里,我想他现在就躲在那些地方……”
“而这些,”毕西沃接口说,“是为了那个玛奈弗太太!一个不要脸的骚货!”
“她要嫁给我的朋友克勒韦尔了!”杜·蒂耶插了一句。
“她还爱我的朋友斯坦卜克爱得发疯呢!”莱翁·德·洛拉说。
这三句话,仿佛把蒙泰斯当胸打了三枪。他脸色发白,气得好容易才抬起身子:
“你们都是些混蛋!你们不应该把一个良家妇女,跟你们那些堕落的女人混在一起,尤
其不应该把她当做你们胡说八道的靶子。”
蒙泰斯的话,给全场一致的叫好声和鼓掌声打断了。由毕西沃,莱翁·德·洛拉,沃维
奈,杜·蒂耶,马索尔为首,大家哄成一片。
“皇帝万岁!”毕西沃嚷着。
“替他加冕呀!”沃维奈叫道。
“替忠实的丈夫做一声猪叫!替巴西叫好呀!”卢斯托喊。
“啊!黄脸男爵,你爱咱们的瓦莱丽?”莱翁·德·洛拉说,“你真有胃口!”
“他说话是不大客气,可是有气魄!……”马索尔插了一句。
“可是我的好主顾呀,你是人家介绍给我的,我是你的银行家,你的天真要教我受累
了。”杜·蒂耶说。
“啊!告诉我,你是一个正经人……”巴西人问杜·蒂耶。
“我代表大家,谢谢您,”毕西沃说着,行了一个礼。
“你得告诉我一些老实话……”蒙泰斯根本不理会毕西沃。
“这个吗,”杜·蒂耶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克勒韦尔请我去吃他的喜酒。”
“啊!孔巴比斯替玛奈弗太太辩护!”约瑟法一本正经的站起来说。
她装出悲壮的神气走到蒙泰斯身旁,在他头上亲热的拍了一下,把他望了一会,做出滑
稽的钦佩的表情,侧了侧脑袋:
“不顾一切的爱情,于洛是第一个例子,这儿是第二个;
可是他不算数,他是从热带来的!”
约瑟法轻轻拍着他脑袋的时候,蒙泰斯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眼睛瞪着杜·蒂耶:
“要是你们想开我一个巴黎式的玩笑,想逼我说出秘密……”说着他仿佛射出一条火
带,眼睛里亮出巴西的太阳,罩住了所有的客人。“那么求你老实告诉我一声,”他的口吻
几乎象小孩子般的哀求,“可是千万不能糟蹋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嗨!”卡拉比讷咬着他的耳朵,“要是你给瓦莱丽欺骗了、出卖了、玩弄了,要是我
在一小时以内,在我家里给你证据看,那你怎么办?”
“那我不能在这儿对你说,当着这些伊阿古……”巴西人回答。
卡拉比讷把伊阿古听做丑巴怪。
“那么你别说话!”她笑着说,“别给那些巴黎才子当笑话,你到我家里来,咱们再
谈……”
蒙泰斯垂头丧气,结结巴巴的说:
“要证据的!……唉,你想……”
“证据只会太多,我还担心你发疯呢,光是疑心,你就气成这个样儿……”
“这家伙的死心眼儿比故世的荷兰王还厉害①!——喂,卢斯托,毕西沃,马索尔,
喂,你们后天不是都给玛奈弗太太请去吃喜酒吗?”莱翁·德·洛拉问大家。
①一八一五年登位的荷兰国王威廉一世以顽固著称。
“对啊,”杜·蒂耶回答。“男爵,我可以告诉你,要是你有意思娶玛奈弗太太的话,
你就跟一条议案一样给克勒韦尔一票否决了。我的老伙计克勒韦尔,存款利息有八万,你大
概没有这个数目,要不然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
蒙泰斯听着,又象出神又象微笑,大家觉得他的神气很可怕。这时领班的侍者过来附在
卡拉比讷耳边说,有一位亲戚在客厅里要见她。交际花起身出去,碰到努里松太太,戴着黑
纱面网。
“噢,孩子,要不要我上你家里去?他上钩了吗?”
“行啦,老妈妈,火药装足了,我只怕它爆炸呢。”卡拉比讷回答。
一小时以后,蒙泰斯,西达丽斯,和卡拉比讷,从牡蛎岩饭店回来,到了圣乔治街,走
进卡拉比讷的小客厅。努里松太太在壁炉前面一张沙发里坐着。
“咦!我姑姑在这里!”卡拉比讷说。
“是啊,孩子,我亲自来领我的利息。虽说你心地好,你会忘了的。明天我要付几笔
账。做花粉买卖的手头总是很紧。你带的什么客人呀?……这位先生好象很不高兴似
的……”
这时可怕的努里松太太可以说是尽了她化身的能事,装得象一个普通的老婆子;她站起
来拥抱卡拉比讷。操这种职业的交际花,由她拉下水的有上百个,卡拉比讷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位决不误听人言的奥赛罗,让我来介绍: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
“哦!久仰久仰,我常常听人家谈到你先生;大家叫你孔巴比斯,因为你只爱一个女
人;可是在巴黎,只爱一个女人就等于没有女人。啊!你的爱人说不定就是玛奈弗太太,克
勒韦尔的小娘子吧?……哎,亲爱的先生,你别怨命运,你的失败倒是运气……这婆娘真不
是东西。我知道她的玩意儿!……”
“哎哎!”卡拉比讷说;努里松太太拥抱她的时候早已把一封信塞在她手里。“你不知
道巴西人的脾气。他们喜欢叫心跟头脑打架!……一朝忌妒之后他们是越来越忌妒的。先生
嘴里说要赶尽杀绝,实际决不会下手,因为他真是爱极了。现在我把男爵带到这儿,是要给
他看证据,从那个小斯坦卜克那里弄来的。”
蒙泰斯迷迷忽忽的听着,好象这些话都跟他不相干。卡拉比讷脱下了天鹅绒的短大衣,
拿起一封复制的信念道:
我的小猫,他今晚在包比诺家吃饭,约好十一点左右到歌剧院接我。我五点半动身,希
望在咱们的乐园里见到你。你给我上金屋饭店叫两客菜。你得穿上礼服,回头可以送我上歌
剧院。咱们有四个钟点好玩儿。这张字条你得交还给我,并非你的瓦莱丽不相信你,我连性
命、财产、荣誉都肯给你,可是造化弄人,不可不防。
“男爵,这是今儿早上送给斯坦卜克的情书;你看地名吧!
真迹刚才给毁掉了。”
蒙泰斯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认出了笔迹,忽然转出一个极中肯的念头,证明他对瓦
莱丽的确痴心到了极点。他望着卡拉比讷说:
“啊啊!你们撕破我的心有什么好处呢?要拿到这封信,马上复印下来,再把原本交还
去,你们一定花了很高的代价。”
卡拉比讷看见努里松太太对她做一个暗号,便说:“大傻瓜!你不看见这个可怜的西达
丽斯吗?……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三个月来爱得你把吃喝都忘了,你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她不是伤心透了吗?”
西达丽斯把手帕掩着眼睛装哭。
卡拉比讷接着又说:“别看她软绵绵的好说话,眼见心爱的男人受了一个小淫妇儿的
骗,她真是气疯了,她恨不得把瓦莱丽杀死呢……”
“咄咄咄,这是我的事!”巴西人说。
“怎么!你!……杀人?”努里松太太说,“这儿可不兴这一套了。”
“噢!我,我又不是这儿的人!我是王家武官团里的,你们的法律管不着我,要是你们
给我看到证据……”
“喝!这字条不是证据吗?”
“不,我不相信写的字,我要亲眼目睹……”
“噢!亲眼目睹!”卡拉比讷对冒充姑妈的暗号完全明白;
“这不难,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看看西达丽斯。”
努里松太太一个暗号递过去,西达丽斯便脉脉含情的望着巴西人。
“你喜欢不喜欢她?你能不能负责她的终身?”卡拉比讷问。“一个这样漂亮的姑娘,
要有一所住宅,要有自备车马才配得上!总不能狠着心肠叫她走路吧。并且她还欠着债……
你欠多少呀,孩子?”卡拉比讷把西达丽斯的胳膊拧了一把。
“她值得多少就是多少,只要有主顾,”努里松太太说。
“听我说!”蒙泰斯终于发现了这个女人之中的精品,“你让我看到瓦莱丽吗?”
“嗨,看到她,还看到斯坦卜克!”努里松太太回答。老婆子把男爵打量了已有十分
钟,认为这个工具已经合乎她的理想,起了杀心,尤其是已经相当糊涂,不会再提防人家
了,她便插身进来,接着说:
“亲爱的巴西佬,西达丽斯是我侄女,我不能不过问一下。揭穿秘密不过是十分钟的
事;因为是我的一个朋友,把幽会的房间租给斯坦卜克,此刻正在陪瓦莱丽喝咖啡的,好古
怪的咖啡!可是她管这个叫做咖啡。所以,巴西佬,咱们先得把条件谈妥。我喜欢巴西,那
是一个热地方。你打算把我的侄女怎么办?”
“你这只老鸵鸟!”蒙泰斯忽然发觉了努里松太太帽子上的羽毛,“你打断了我的话。
要是给我看到……瓦莱丽跟那个艺术家在一起……”
“就象你希望跟她在一起的那个样子,”卡拉比讷说。
“那么我把这个诺曼底姑娘带到……”
“哪儿去?……”卡拉比讷问。
“巴西喽!我娶她做老婆。我叔父留给我一块十里见方的地,不许出卖的,所以至今还
在我手里;我有一百个黑人,男的、女的、小的,全是黑人,都是叔叔买来的……”
“原来是一个黑奴贩子的侄儿!”卡拉比讷撅起嘴巴,“那得考虑一下。——西达丽
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亲黑派?”
“哎哎!卡拉比讷,别开玩笑啦,”努里松太太说,“我跟先生谈正经呢。”
“要是我再搅一个法国女人,我要她整个儿归我的了。我预先通知你,小姐,我是一个
王,可不是立宪制度的王,而是一个沙皇,所有的下人都是买来的,谁也不能走出我的王
国。周围一百里内没有人烟,靠里边是野蛮人住的,到海边还隔着象法国一样大的沙
漠……”
“那我宁可在这儿住一个阁楼!”卡拉比讷说。
“我就是这么想,才卖掉了所有的田地跟里约热内卢①的产业,回到这儿来找玛奈弗太
太的。”
“这样的旅行决不是闹着玩的,”努里松太太说。“不说钱吧,就凭你这么一个人就该
有人爱,尤其生得这么漂亮……
哟!他漂亮喔!”她对卡拉比讷说。
“非常漂亮,比隆于莫的马夫还要漂亮,”交际花回答。②西达丽斯抓起巴西人的手,
他却是一本正经的挣脱了。
①巴西城市。
②十九世纪法国作家亚当作的喜歌剧《隆于莫的马夫》,有一段唱辞是:噢!噢!噢!
噢!他多漂亮,隆于莫的马夫!
“我这次来是预备把玛奈弗太太带回去的!”巴西人继续申说他的理由,“你们不知道
我干吗花了三年功夫才回到巴黎来吗?”
“谁知道你这个野蛮人的玩意儿!”卡拉比讷说。
“因为她老是说愿意跟我两个人在荒野里过日子!……”
“你信她这种话,那你不是野蛮人,而是文明人中间的傻瓜了。”卡拉比讷说着哈哈大
笑。
巴西人全不理会交际花的讽刺,接着说:“她对我一遍又一遍的尽说,所以我在那块大
产业上盖了一个美丽的庄园。然后我回法国来接瓦莱丽,而我第一晚跟她久别重逢的时
候……”
“久别重逢说得好文雅,”卡拉比讷说,“这句话我倒要记下来。”
“她要我等那个混账的玛奈弗死了再说,我答应了,也原谅她接受了于洛的慇懃。我不
知道是不是魔鬼穿上了女人的裙子,可是那女人从那时起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使我起过
一分钟的疑心!……”
“哎唷!她真是了不起!”卡拉比讷对努里松太太说。
努里松太太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的程度,”蒙泰斯说着流下泪来,“跟我爱她的程度一样。我刚才差一点把
饭桌上的人统统打嘴巴……”
“我看得出来!”卡拉比讷说。
“要是她骗了我,要是她嫁了人,要是她这时候在斯坦卜克的怀抱里,那么这女人真该
千刀万剐,我要杀死她,象掐死一个苍蝇一样……”
“可是有宪兵呢,我的孩子!”努里松太太的笑容,简直教人起鸡皮疙瘩。
“还有警察,还有法官,还有刑事法庭等等……”卡拉比讷接口说。
“你只会吹大炮!亲爱的,”努里松太太想知道巴西人泄愤的方法。
“我要把她杀死的!”巴西人冷冷的重复一遍,“吓!你们叫我野蛮人……难道我会学
你们那些傻子的样,到药材铺去买毒药吗?……跟你们一路回来的时候,我想过了,倘使你
们说瓦莱丽的话是真的,我该用什么方法报仇。我的黑人之中,有一个随身带着动物性的毒
药,比植物性的毒药强得多,能够教人害一种极可怕的病,只有在巴西可以治。我打算给西
达丽斯吃下去,由她传给我;然后,等到克勒韦尔夫妇的血完全中了毒,无药可救了,我已
经带你的表妹过了亚速尔群岛①,我再把她治好,跟她结婚。我们野蛮人自有我们野蛮人的
办法!”他瞅着诺曼底姑娘问:“西达丽斯是我少不了的帮手。她欠多少债?……”
“十万法郎!”西达丽斯回答。
“她话虽不多,说倒说得很好,”卡拉比讷轻声对努里松太太说。
“我气疯了!”巴西人倒在椅子里,嗓子都嗄了,“我气死了!可是我要亲眼看到,这
简直是不可能的!复印的一张字条!……谁敢说不是假造的?……哼,于洛男爵爱瓦莱丽!
……”他忽然想起约瑟法的议论;“既然她还活着,足见他并不爱她!……我吗,他要
不是整个儿属于我,我决不让她活着给别人受用!……”
蒙泰斯的神气很可怕,但他的声音更可怕!他狂嗥怒吼,浑身扭曲;他碰到什么就砸破
什么,胡桃木在他手里象玻璃一样。
“哎哟!你瞧他打烂多少东西!”卡拉比讷望着努里松太太说。——“喂,我的乖
乖,”她拍了拍巴西人,“疯狂的罗兰②做在诗里是很好,在人家屋里却是既不成体统,代
价又很高昂。”
①在大西洋,属葡萄牙。
②十六世纪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主角,因爱情而丧失理
智。
“我的孩子,”努里松太太走到绝望的巴西人前面站定了,“我跟你是同道。一个人爱
到某个地步是至死方休的,生命应当替爱情做担保。一个人临走还不破坏一切?还不同归于
尽?我敬重你,佩服你,赞成你,尤其是你的办法使我变了亲黑派。可是你是爱她的呢!会
不会软心呀?……”
“我!……要是她真的不要脸,我……”
“得了吧,归根结底,你说话太多,”努里松太太又回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存心报
仇,自命为有办法的野蛮人,做事决不象你这样。要看到你的小娘儿在她的乐园里,你就得
带西达丽斯一起去,假装走错房间;可是不能闹乱子!你要报仇,就得装做没有出息,让你
的情妇摆布……明白没有?”
努里松太太看见巴西人对这套巧妙的手段大为惊讶。
“走吧,鸵鸟,”他回答,“咱们走!……我明白了。”
“再见,我的乖乖,”努里松太太招呼卡拉比讷。
她递了一个眼色,叫西达丽斯陪了蒙泰斯下楼,自己留在后面。
“现在呀,我的贝贝,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把她当场勒死!那我不是糟了吗?咱们
一定得斯斯文文的来。噢!我相信你的拉斐尔是赢定了,有人说那不是拉斐尔,是米尼亚尔
①。不管它,反正更好看;人家说拉斐尔的画都是黑黑的,这一幅却是漂漂亮亮,跟一张吉
罗德②一样。”
①米尼亚尔(1612—1695),路易十四时代的宫廷首席画师。
②吉罗德(1767—1824),法国著名历史画家。
“我只要胜过约瑟法就行!管它,米尼亚尔也吧,拉斐尔也吧……噢!那小贼婆今天晚
上的珠子呀……为了得到它,教人进地狱也甘心!”
西达丽斯,蒙泰斯,努里松太太,踏上一辆停在卡拉比讷门外的马车。努里松太太悄悄
地嘱咐车夫,目的地是意大利人大街上的某幢屋子,却不要马上赶到,因为从圣乔治街出发
只有七八分钟的远近;可是努里松太太指定走勒珀勒蒂耶尔街,而且要慢慢的过,好仔细瞧
瞧街上停的车马。
“巴西佬!你瞧着,有没有你小天使的车马仆从。”
马车经过的时候,男爵指了指瓦莱丽的车。努里松太太便说:
“她吩咐下人十点钟来,她另外坐了车到那所屋里去会斯坦卜克,在那边吃饭;半个钟
点以内她要上歌剧院。这些都安排得很好!所以你给她骗了这么久。”
巴西人不答话。他变做老虎似的,不动声色,又回复了刚才饭桌上那副令人惊叹的神
气。他的镇静,正如一个破产的人交出清册以后的神气。
在即将出事的屋子门口,停着一辆双马车;车行的店号叫做总公司,人家也就跟着把这
种车叫做总公司。
“你先在车上等,”努里松太太对蒙泰斯说,“这儿不象咖啡馆可以随便进去,我会派
人来请你的。”
玛奈弗太太和文赛斯拉的乐园,不象克勒韦尔的小公馆,克勒韦尔认为没有用处,已经
让给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了。这座乐园是许多人的乐园,在意大利人大街一所屋子的
五层楼上,靠楼梯口,统共只有一个房间。屋子每层的楼梯口都有一个房间,原来是给每个
公寓做厨房的。但是整幢房屋变做价钱极贵的、幽会的旅馆以后,二房东,真正的努里松太
太,在新圣马可街开着香粉铺的,极有眼光,识得这些厨房的价值,把它们改装成饭厅。每
间都有厚实的墙壁,临街取光,楼梯台上两道其厚无比的房门,使它跟屋子其余的部分完全
隔绝。在里面一边吃饭一边谈着重要秘密,决没有被人听见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临街的
窗子外边有百叶窗,里边有护窗板。由于这些特点,每间每月的租金要三百法郎。这幢包括
许多乐园、许多秘密的屋子,由第一个努里松太太花两万四千法郎租下,不论市面好坏,每
年可以净赚两万,而且总管(第二个努里松太太)的薪水已经除掉,因为她自己是不经管的。
租给斯坦卜克伯爵的乐园,壁上糊着波斯绸,软软的地毯,使你脚下再也感觉不到油蜡
上得红红的、又冷又硬的、丑恶的地砖。两张漂亮椅子,床嵌在凹进去的地位,给桌子遮掉
了一半。精美的晚餐吃过了,桌上放着残肴剩菜,在酒神与爱神耕耘过的场地上,高高耸起
两个长塞子的酒瓶和一个香槟酒瓶,香槟在杯子里早已没有了泡沫。烤火椅子的旁边,摆着
一张花绸面的齐整的沙发,大概是瓦莱丽置办的,一口红木五斗柜,上面的镜子是蓬巴杜式
的镶工。除了天花板上半明半暗的灯光以外,还有饭桌上和壁炉架上的蜡烛添了一点儿亮光。
这幅简单的素描,显出一八四○年巴黎的寒伧,连私情的场面都是这样寒伧;想到三千
年前神话中火神捉维纳斯奸情的局面,真有无从说起之感。
西达丽斯跟男爵上楼的时节,瓦莱丽正站在柴火融融的壁炉前面,教文赛斯拉替她扣束
胸带子。在这等情景中,一个清秀典雅,象瓦莱丽那样不肥不瘦的妇人,越发显得天仙一般
的美。粉红的皮肤,色泽的滋润,即使最迟钝的眼睛也要为之精神一振。在极少掩蔽之下,
衬裙的褶裥和束胸,把身体的线条勾勒得那么清楚,格外教人割舍不得,尤其在非分手不可
的时节。镜子里那张得意的笑脸,扭来扭去表示不耐烦的脚,整着没有完全理好的头发的
手,感激不尽的眼睛,还有那股满足的热情,象落日一般使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是火辣辣的,
总之,她这时浑身上下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宝藏!……谁要是回想起自己早年的荒唐,一定
会辨认出这些甜蜜的细节,而对于洛和克勒韦尔一等人的风魔,即使不能宽恕,至少也能了
解。女人在这种时候的魔力,自己是深知的,所以她们幽会之后总是精神焕发,好象返老还
童一样。
“哎哟!两年功夫还不会替一个女人束带子!你真是太波兰脾气了!已经十点了,文赛
斯拉!”瓦莱丽笑着说。
这时候,一个缺德的老妈子,很巧妙的用一把刀挑落了身门上的铁钩,——亚当与夏娃
唯一的保障。她很快的推开房门(因为伊甸园的房客照例是迫不及待的),把一幅展览会里
常见的,模仿加瓦尔尼①的风情画揭露了。
①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
“太太,请进去吧!”老妈子说。
西达丽斯带着蒙泰斯男爵走了进来。
“哎唷,有人哪!……对不起,太太,”诺曼底姑娘吃了一惊的说。
“怎么!是瓦莱丽!”蒙泰斯嚷着,猛的把门关上了。
玛奈弗太太,过于剧烈的情绪一时也无从遮盖,不觉望壁炉旁边的烤火椅上坐了下去。
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转就不见了。她望着蒙泰斯,发现了诺曼底姑娘,忽然哈哈大笑。
恼羞成怒之下,她衣衫不整的狼狈反而给遮过去了。她走到巴西人面前,高傲的目光亮晶晶
的如同一对武器。
“哼,”她摆好姿势,指着西达丽斯,“你的忠实敢情是这么回事!你对我起的誓、赌
的咒,连一个从来不相信爱情的人也会相信!我为你作了多少牺牲,甚至于犯罪!……不
错,先生,比起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姑娘,我一文不值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她指了
指文赛斯拉。他那衣帽不齐的情景没有办法再否认。“那是我的事。我还能爱你?你这样下
流的出卖我,暗中刺探我,这儿的楼梯每一级都是你出钱买来的,老板娘、老妈子、说不定
连兰娜也在内……噢!你做得好事!——要是我对一个这样卑鄙的男人还有一点儿感情,我
自有理由告诉他,使他加倍的爱我!……可是,先生,我让你去疑心,让你将来后悔不
及……——文赛斯拉,我的衣衫!”
她接过衣衫穿好,照了照镜子,若无其事的装扮完毕,对巴西人望都不望,象没有他在
场一样。
“文赛斯拉,完了没有?你先走。”
她在眼角里,镜子里,偷觑着蒙泰斯,认为他苍白的脸色,又是那些强项的男人敌不住
女人诱惑的表现。她过来抓着他的手,站的跟他相当靠近,让他闻到那股情人们为之陶醉
的、可怕的香味;然后,觉得他的心在乱跳,她便含嗔带怨的瞅着他说:
“你尽管去告诉克勒韦尔,他永远不会相信的,我还是可以嫁给他;后天他便是我的丈
夫了……并且我要使他非常的快乐……再见吧!把我忘了算啦……”
“啊!瓦莱丽,”蒙泰斯把她搂在怀里,“不行!……跟我上巴西去!”
瓦莱丽望着男爵,觉得他又变了她的奴隶。
“噢!要是你始终爱我,亨利,再等两年,我可以嫁给你;
可是你现在这张脸,我觉得阴险得很……”
“我可以发誓,是人家把我灌醉了,一些坏朋友硬把这个女人塞给我,一切都是出于偶
然!”蒙泰斯说。
“那么我还可以原谅你了?”她微笑着说。
“你非嫁他不可吗?”男爵焦急到了极点。
“八万法郎的进款!你瞧!”她那兴奋的神气竟有点儿可笑,“而且克勒韦尔那样的爱
我,他会爱死的!”
“啊!我明白了。”
“那么咱们过几天再谈,”说罢她得意扬扬的下楼了。
男爵在那里站了一会,想道:“好,那我不顾一切了。怎么!……这个女人竟想用她的
爱情来收拾那个混蛋,象她当初算计玛奈弗一样!……这明明是上帝叫我来为人除害了!”
两天以后,瓦莱丽脱胎换骨,改姓了一个巴黎区长的光荣的姓;她改姓以后一小时,在
杜·蒂耶饭桌上把玛奈弗太太骂得狗血喷头的那批客人,就在她家里入席了。口头出卖朋友
的轻薄行为,在巴黎生活中是挺平常的。克勒韦尔做了十足地道的丈夫,为表示他的得意,
把巴西男爵邀请了;所以瓦莱丽很高兴的看到教堂里有蒙泰斯在场。他来吃喜酒,也没有一
个人觉得奇怪。这些风雅人士,对情人的没有志气,寻欢作乐的交易,久已司空见惯。斯坦
卜克对他素来当做天使的人开始有点儿瞧不起了,他那天悒郁不欢的表现,大家认为非常得
体。波兰人仿佛借此表示,他跟瓦莱丽从此完了。李斯贝特来拥抱她亲爱的克勒韦尔太太,
抱歉的说不能吃喜酒,因为阿黛莉娜病得厉害。
“你放心,”她和瓦莱丽分手时说,“他们会请你去,也会上你这儿来。一听见二十万
法郎几个字,男爵夫人差不多死过去了。噢!这个把柄你把他们拿住了;你慢慢得告诉我是
怎么回事,嗯?……”
结婚以后一个月,瓦莱丽和斯坦卜克吵架已经吵到第十次;他要她解释亨利·蒙泰斯的
纠葛,提出那天乐园出事的时候她说的话,不但口头羞辱她,并且严密监视她,使她夹在文
赛斯拉的嫉妒与克勒韦尔的慇懃之间,连一分钟都不得自由。一向替她出得好主意的李斯贝
特既不在身边,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甚至提出文赛斯拉借钱的事,狠狠的骂了他一
顿。斯坦卜克一气之下,居然不上克勒韦尔公馆了。这样,瓦莱丽终算达到了目的,因为她
要文赛斯拉离开一响,好恢复她的自由。克勒韦尔就要下乡去跟包比诺商量她上门拜客的手
续,她预备趁那个机会跟男爵约会,和他待上一整天,把以前说过要使巴西人加倍爱她的理
由告诉他。兰娜因为人家给了她很大的报酬,觉得自己的罪过一定不小,当然她真正关心的
是主人而不是陌生人;那天早上她想点醒太太,可是人家恐吓过她,要是泄露风声,就得送
她进疯人院,所以她心中很怕,只说:
“太太现在很幸福了!干吗还要敷衍那个巴西人?……我就是不放心他!”
“兰娜,你说得不错;我就想把他打发掉。”
“啊!太太,那好极了。我真怕他,这个黑炭!我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你这个傻瓜!他跟我在一块儿,倒应当替他提心吊胆呢。”
这时李斯贝特进来了。
“亲爱的小山羊,好久不见啦!”瓦莱丽说,“我真痛苦……克勒韦尔跟我烦得要死,
文赛斯拉又不来了,咱们吵了架。”
“我知道,我就为他来的。下午五点钟光景,维克托兰碰见他正要走进瓦卢瓦街一家二
十五铜子的饭馆,看他饿着肚子可怜,就把他带回了路易大帝街……奥棠丝一看文赛斯拉又
瘦又病,衣冠不整,便马上跟他讲和了……你瞧你不是把我出卖了!”
“太太,亨利先生来了!”当差的进来附在瓦莱丽耳边说。
“李斯贝特,我不能陪你了;这些明儿再跟你解释!……”
可是我们下文可以看到,不久瓦莱丽对谁都不能再解释什么了。
贝姨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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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五月底,维克托兰陆续付给纽沁根男爵的钱已经把旧债料清,于洛男爵的养老金可以
动用了。可是每季的养老金,照例要凭了生存证明书支付的;既然无人知道男爵的住址,抵
押在沃维奈名下的到期俸金,只能全部冻结在国库里。沃维奈债款收清的声明书已经签出,
从此就得找到领俸的本人,去领出那儿笔过期的款子。男爵夫人,由于毕安训医生的悉心诊
治,业已恢复健康。约瑟法来了一封信,通篇没有一个别字,显见是由埃鲁维尔公爵改过
的;这封信更加促成了阿黛莉娜的康复。下面便是歌女在四十天积极寻访以后,给男爵夫人
的报告:
男爵夫人:两个月前,于洛男爵在贝纳丹街和埃洛迪·沙尔丹同居,埃洛迪就是把
他从比茹手里抢过去的女人。但他又不别而行,丢下全部的东西,不知往哪儿去了。我并没
灰心,有人说曾经在布尔东大街看见他,现在我就在托这个人寻访。可怜的犹太女子对基督
徒许的愿,一定会履行的。但望天使为魔鬼祈祷!在天上,有时就会有这样的事。
抱着最大的敬意,我永远是你卑微的仆人
约瑟法·弥拉。
于洛·德·埃尔维律师,不再听到可怕的努里松太太的消息,眼看岳父结了婚,新娶的
丈母娘没有什么为难他的举动,妹婿给他拉回来了,母亲的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他就一味
忙着政治跟司法方面的事;一小时要当一天用的巴黎生活的忙乱,象急流似的把他带走了。
他在众议院负责的某项报告,使他在会期终了要做一通宵的工作。九点左右给回到书房,一
边等当差把保险灯送来,一边想起了父亲。他埋怨自己不该把寻访的责任丢给歌唱家,决定
下一天就去拜访夏皮佐先生;不料在黄昏的微光中,他看见窗外有一个庄严的老人,黄黄的
脑袋,四周全是白发。
“亲爱的先生,可不可以让我进来,我是一个可怜的修士,从沙漠中来的,想替一所修
道院募点儿捐。”
一看见这副相貌,又一听见声音,律师忽然想起丑恶的努里松的预言,打了一个寒噤。
“你把这个老人带进来,”他吩咐当差。
“先生,他要把书房都搅臭了的,那件暗黄袍子,从叙利亚到这里就没有换过,里面也
没有衬衫……”
“你带他进来就是了,”律师又说了一遍。
老人进来了。维克托兰将信将疑的打量这个自称为苦修士的人,看他竟是标准的那不勒
斯僧侣,衣衫褴褛,跟那不勒斯乞丐的差不多,鞋子只是几块破烂的皮,有如这个修士本身
就是一个破烂的肉体。这明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苦行僧,律师虽然还在犹疑,心中已经在埋
怨自己,不该把努里松太太妖言惑众的话当真的。
“你要我给多少呢?”
“你认为应当给多少就多少。”
维克托兰在一堆现洋中检出一枚五法郎的递给他。
“拿五万法郎来算,这未免太少了吧,”沙漠中的乞丐说。
这句话使维克托兰不能再怀疑了。
“上天许的愿是不是履行了呢?”律师皱了皱眉头。
“怀疑就是侮辱,我的孩子!倘使你要等办过丧事再付当然也可以;我过八天再来。”
“丧事?”律师嚷着站了起来。
“是的,事情早已发动,”老人一边退出一边说,“巴黎死个把人快得很。”
于洛低着头正想回答,矫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我简直不懂他的意思,”小于洛对自己说,“八天以后,要是还没寻到父亲,我倒要
问问他。这种角色,努里松太太(是的,她是叫这个名字)打哪儿找来的呢?”
第二天,毕安训医生允许男爵夫人下楼到花园里来。李斯贝特为了一些轻微的支气管病
已经有一个月不出房门,那天也让毕安训给瞧了一下。博学的医生在没有发现确切的症状以
前,不愿把他关于李斯贝特的意见一齐说出来。他陪男爵夫人到园子里,要研究一下室内待
了两个月之后,室外的空气对他所关切的神经抽搐有什么影响。他很有野心要治好这个病。
看到那位有名的大医师特地为他们抽出一些时间,男爵夫人和孩子们为了礼貌关系,自然得
陪他谈一会儿天。
“你生活很忙,又是忙得那么不愉快,”男爵夫人说。“整天看到精神的或是肉体的痛
苦,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
“太太,你为了慈善事业所见到的那些景象,我当然知道;可是到后来你会跟我们一样
习惯的。这是社会的定律。倘使职业精神不把一个人的心冷下去,就没有法儿当忏悔师、法
官、诉讼代理人。不经过这一番变化,我们还能活吗?军人打仗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比我们
看到的更惨吗?可是所有上过火线的军人都是好心肠。我们治疗成功还觉得快慰;就象你,
太太,从饥饿、堕落、贫穷中救出一个家庭,使他们能够工作,恢复社会生活,你也觉得快
慰。可是法官、警察、诉讼代理人,一辈子都在利害关系最龌龊的计谋中掏摸,试问他们能
有什么安慰可说?利害关系是一个社会的妖魔,只知道有失败的懊恼而不知道忏悔的。社会
上一半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观察另外一半人。我有一个当诉讼代理人的老朋友,现在已经
退休了,他告诉我,十五年来,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对于当事人,跟当事人的对方防得一
样厉害。你家世兄是律师,难道他没有被当事人拖累的经验吗?”
“噢!那是常有的,”维克托兰叹道。
“病根在哪里呢?”男爵夫人问。
“在于缺乏宗教,”医生回答,“也在于金融势力的扩张,说穿了便是自私自利的结晶
化。从前,金钱并不包括一切;大家还承认有高于金钱的东西。例如贵族、才具、贡献于国
家的劳迹;但是今天,法律把金钱定为衡量一切的尺度,把它作为政治能力的基础!有些法
官就没有被选的资格,卢梭生在今日也不会有被选资格!遗产一分再分之下,逼得每个人满
了二十岁就得为自己打算。而在必须挣钱与卑鄙无耻的手段之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了。因为
法国已经没有宗教情绪,虽然还有人在热心复兴旧教。凡是象我一样看到社会内幕的人,都
有这样的意见。”
“你没有什么娱乐吗?”奥棠丝问。
“真正的医生,热情的对象是科学。这一点情感,和有益社会的信念,便是他精神上的
依傍。譬如说,眼前我就有一桩科学上的乐事,浅薄的人却认为我是没有心肝。明天我要向
医学会报告一个新发现,是我看到的一个不治之症,而且是致命的,在这个温带区域我们毫
无办法,因为在印度还能医治;……这是中古时代流行的病。一个医生碰到这样一个症例,
真是一场壮烈的战斗。十天功夫,我时时刻刻想着我两个病人,他们是夫妇!啊,跟你们不
是亲戚吗?因为,太太,”他对赛莱斯蒂纳说,“你不是克勒韦尔先生的女儿吗?”
“什么!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是不是住在猎犬街的?”
“是的,”毕安训回答。
“那个病是致命的吗?”维克托兰惊骇之下又追问了一遍。
“我要看父亲去!”赛莱斯蒂纳站了起来。
“我绝对禁止你去,太太,”毕安训很冷静的回答,“这个病是要传染的。”
“先生,你不是一样的去吗,”年轻的太太反问他,“难道女儿的责任不比医生的更重
吗?”
“太太,做医生的知道怎样预防;现在你为了孝心,就这样的不假思索,足见你决不能
象我一样的谨慎。”
赛莱斯蒂纳回到屋子里去穿衣,预备出门了。
“先生,”维克托兰问毕安训,“你还有希望把克勒韦尔先生夫妇救过来吗?”
“我希望能够,可是没有把握。这件事我简直想不通……这个病是黑人同美洲民族的
病,他们的皮肤组织跟白种人不同。可是在黑种、棕种、混血种、跟克勒韦尔夫妇之间,我
找不出一点儿关系。对我们医生,这个病固然是极好的标本,为旁人却是极可怕的。可怜的
女人据说长得很好看,她为了美貌所犯的罪,现在可受了报应;她变成一堆丑恶不堪的东
西,没有人样了!……头发牙齿都掉了,象麻风病人一样,连她自己都害怕;手简直不能
看,又肿又长了许多惨绿的小脓疱;她搔来搔去,把指甲都掉在创口上;总之,四肢的尽头
都在烂,都是脓血。”
“这种腐烂的原因在哪儿呢?”律师问。
“噢!原因是她的血坏了,而且坏得非常的快。我想从清血下手,已经托人在化验了。
等会我回去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有名的化学家杜瓦尔教授的化验结果,根据这个,再试一试
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们有时就是这样跟死亡搏斗的。”
“这是上帝的意志!”男爵夫人声音极其感动的说,“虽然这女的给了我那么些痛苦,
使我希望她受到天报应,我还是祝祷,噢!我的上帝!祝祷你做医生的能够成功。”
小于洛一阵头晕,对母亲、妹子、医生,一个个望过来,惟恐人家猜到他的心思,他觉
得自己做了凶手。奥棠丝却认为上帝非常公正。赛莱斯蒂纳走出来要丈夫陪她一块儿去。
“你们要去的话,必须离床一尺,所谓预防就是这一点。你们俩都不能拥抱病人!所
以,于洛先生,你应当陪太太去,防她不听我的话。”
家里只剩下阿黛莉娜和奥棠丝了,她们都去给李斯贝特做伴。奥棠丝对瓦莱丽的深仇宿
恨再也按捺不住,她叫道:
“贝姨!我跟妈妈都报了仇了!……那万恶的女人要大大的受苦咧,她已经在烂啦!”
“奥棠丝,”男爵夫人说,“你这不是基督徒的行为。应当祈祷上帝,使这个可怜的女
人忏悔。”
“你们说什么?”李斯贝特从椅子上直立起来,“是说瓦莱丽吗?”
“是的,”阿黛莉娜回答,“她没有希望了,那个致命的病可怕得不得了,光是听人家
形容就会让你发抖。”
贝特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出了一身冷汗,拚命发抖,足见她对瓦莱丽的友谊是何等深
厚。
“我要去!”她说。
“医生不准你出门呀!”
“管它,我要去的!……可怜的克勒韦尔不得了啦,他多爱他的女人……”
“他也要死了,”奥棠丝说,“啊!我们所有的敌人都落在了魔鬼手里……”
“落在上帝手里!我的女儿……”
李斯贝特穿起衣服,戴上那条历史悠久的黄开司米披肩、黑丝绒帽,穿上小皮靴;她偏
不听阿黛莉娜和奥棠丝的劝阻,出门的时候好似有一阵暴力推着她一样。在猎犬街比于洛夫
妇晚到几分钟,李斯贝特看见七个医生在客厅里,都是毕安训请来观察这个独一无二的奇迹
的,毕安训自己也在场跟他们一块儿讨论;不时有一个医生,或是到瓦莱丽房里,或是到克
勒韦尔房里看一眼,再回去把观察的结果作为他的论据。
这些科学巨头的意见分做两派。只有一个医生认为是中毒,是报复性质的谋害,他根本
否认是中世纪病的再现。其余三位,认为是淋巴与体液的败坏。第二派,便是毕安训一派,
认为是由于血的败坏,而败血又是由于原因不明的病源。毕安训把杜瓦尔教授的化验结果带
来了。治疗的方法,虽是无办法中的办法,而且是试验性质,还得看这个医学问题如何解答
而定。
李斯贝特走到垂死的瓦莱丽床前三步的地方,就吓呆了。床头坐着一个圣多马·达干教
堂的教士,另有一个慈善会的女修士在看护病人。腐烂的身体,五官之中只剩了视觉的器
官;可是宗教要在这堆烂东西上救出一颗灵魂。唯一肯当看护的女修士,站在相当距离之
外。由此可见,那神圣的团体天主教会,凭着它始终不渝的牺牲精神,在灵肉双方帮助这个
罪大恶极而又臭秽不堪的病人,对她表示无限的仁爱与怜悯。
那些用人害了怕,都不肯再进先生跟太太的卧房;他们只想着自己,觉得主人的受罪是
活该。臭气的强烈,即使窗户大开,用了极浓的香料,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瓦莱丽屋里久
待。只有宗教在守护她。以瓦莱丽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两个教会的代表在此能有什
么好处?所以她听从了教士的劝告。恶疾一步步的毁坏了她的容貌,邪恶的灵魂也跟着一步
步的忏悔。对于疾病,娇弱的瓦莱丽远不如克勒韦尔反抗得厉害。而且她是第一个得病的,
所以也应该是第一个死。
李斯贝特和她朋友的生气全无的眼睛,彼此望了一下,说:“要是我自己不害病,我就
来服侍你了。我不出房门已经有半个月二十天了,从医生嘴里一知道你的情形,我立刻赶了
来。”
“可怜的李斯贝特,你还爱我,那是一望而知的。告诉你,我只有一两天了,这一两天
不能说活,不过是让我想想罢了。你瞧,我已经没有身体,只是一堆垃圾……他们不许我照
镜子。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为了求上帝宽恕,我希望能补赎所有的罪孽。”
“噢!”李斯贝特说,“你这种话表示你已经死了!”
“嗳,你别阻止她忏悔,让她保持基督徒的念头,”教士说。
李斯贝特害怕之极,对自己说:“完了!完了!她的眼睛、她的嘴,我都认不出了!脸
上没有一点儿原来的样子!神志也不清了!噢!真可怕!……”
“你不知道,”瓦莱丽接着说,“什么叫做死,什么叫做不得不想到死后的日子,想到
棺材里的遭遇:身上是蛆虫,可是灵魂呢?……啊!李斯贝特,我觉得的确还有另外一个生
命!……对于死后的害怕,使我眼前皮肉的痛苦反而感觉不到了!……从前为了嘲笑一个圣
洁的女人,我跟克勒韦尔打哈哈,说:上帝的惩罚可能变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唉,我竟是
说中了!……不要把神圣的东西开玩笑,李斯贝特!要是你爱我,你应当学我的样,应当忏
悔!”
“哼,我!”洛林女子说,“我看见世界上到处都是报复,虫蚁受到攻击,也拚了命来
报复!这些先生,”她指了指教士,“告诉我们说上帝也要报复,而且他的报复是永无穷尽
的!……”
教士对李斯贝特慈祥地望了一眼,说:
“太太,你是无神论者。”
“唉,你看看我落到什么田地啊!”瓦莱丽说。
“你这身恶疮从哪儿来的?”老姑娘始终象乡下人一样不肯相信。
“噢!我收到亨利一张字条,就知道这条命完了……他杀了我。正当我想规规矩矩做人
的时候死,而且死得这么丑恶!……李斯贝特,把你报复的念头统统丢开吧!好好的对待他
们,我已经在遗嘱上把法律允许我支配的钱,全部送给了他们!你去吧,孩子,虽然到了今
天,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把我当恶煞似的躲开,我求你快快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我再不把自己交给上帝就赶不及了!……”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李斯贝特站在房门口想。
女人之间的友谊象她们这样,可以说是最强烈的感情了,但是还没有教会那种百折不回
的恒心。李斯贝特受不住瘟疫般的恶臭,离开了房间。她看见一般医生还在讨论,但毕安训
的意见已得到多数赞成,所商讨的仅是试验性质的治疗方法。一个意见相反的医生说:
“将来倒是极好的解剖资料,并且有两个对象可以做比较。”
李斯贝特陪着毕安训进来,他走到病人床前,好象并没发觉有什么秽浊的气味。
“太太,我们要试用一种强烈的药品,可以把你救过来……”
“要是救了过来,我还能跟从前一样好看吗?”
“也许!”医生回答。
“你的也许我是知道的!”瓦莱丽说,“我要象那些火烧过的人一样!还是让我皈依宗
教吧!我现在只能讨好上帝。我要跟他讲和,算是我最后一回的卖弄风情!是的,我要把好
天爷勾上手!”
“啊!这是我可怜的瓦莱丽最后一句话,这才是她的本相!”李斯贝特哭着说。
洛林女子觉得应该到克勒韦尔房里走一下,看见维克托兰夫妇坐在离开病床三尺的地位。
“李斯贝特,”病人说,“人家不肯告诉我女人的病情;你刚才看了她,怎么样啦?”
“好些了,她自己说是得救了!”李斯贝特用了这个双关语来安慰克勒韦尔。①
①得救亦是永生的意思,此处暗指死亡。
“啊!好,我怕这个病是我带给她的……做过花粉跑街的总免不了出乱子。我已经把自
己埋怨了一顿。要是她死了,我怎么办呢?老实说,孩子们,我真是疼她。”
克勒韦尔在床上坐起,想摆好他的姿势。
“噢!爸爸,”赛莱斯蒂纳说,“你病好了,我一定接待后母,我答应你!”
“好孩子,来让我拥抱一下!”
维克托兰拉住了太太不给她上前。
“你不知道,先生,”律师很温和的说,“你的病会传染的……”
“啊,不错。医生们高兴得不得了,说在我身上又找到了中世纪的什么瘟疫,大家以为
久已绝迹的病,他们在大学里说得天花乱坠……喝!真怪!”
“爸爸,”赛莱斯蒂纳说,“拿出点勇气来,这个病你一定顶得住的。”
“孩子们,放心,死亡要打击一个巴黎的区长,一定得三思而后行!”他那种镇静简直
有点儿可笑,“再说,要是我区里的人民倒霉,非丧失他们两次票选出来的人物不可……
(嗨,看我说话多流利!)那我也知道怎么卷铺盖。当过跑街的,出门是常事。啊!孩子
们,我才不贪生怕死呢。”
“爸爸,你答应我,让教会的人待在你床边。”
“那不行!我是大革命培养出来的,虽没有霍尔巴赫①的头脑,那种精神我是有的。现
在,哼!我更是摄政王派,灰火枪手派②,杜布瓦神甫派,黎塞留元帅派!我女人昏了头,
刚才派一个教士到这儿来,想说服我这个崇拜贝朗瑞③的人,跟小娇娘攀朋友的人,伏尔泰
跟卢梭的徒弟!……医生想探探我有没有给病魔压倒,问我:‘你见过神甫了吗?’我可是
照伟大的孟德斯鸠办法。我瞪着医生,瞧,就象这个样子,”他斜着四分之三的身子,威严
的伸着手,跟他画像上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回答他说:
……那小子曾经来到,
拿出了他的命令,可是什么也没得到。
“孟德斯鸠这里说的命令,是一个很妙的双关语,表示他临死还是才华盖世,因为人家
派去见他的是一个耶稣会教士!④……我喜欢这一段,固然不是他活的一段,而是他死的一
段。啊!一段这两个字又是双关语!孟德斯鸠的一段!妙!”⑤
①霍尔巴赫(1723—1789):唯物论哲学家和无神论者。
②火枪手是法国古代用火枪装备的步兵或近卫骑兵。其事迹可看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
枪手》。
③十九世纪著名歌谣作者,其作品脍炙人口。
④命令与教会的宗派在法语是同一字。
⑤文字的“一段”与生死的“一段”为双关语。
小于洛凄然望着他的岳父,暗暗想:无聊与虚荣难道跟心灵的伟大有同样的力量吗?精
神的动力似乎完全不问结果的。一个元凶巨恶所表现的精神,和尚瑟内兹①视死如归的精
神,是不是同一种力量呢?
①尚瑟内兹(1760—1794),保王党文人,以写作讽刺歌曲著名,一七九四年被送
上断头台。
到星期末了,克勒韦尔太太受尽了惨酷的痛苦,给埋掉了;克勒韦尔只隔了两天也跟着
他妻子去了。于是婚约成了废纸,后死的克勒韦尔承继了瓦莱丽。
就在葬礼举行过后的第二天,律师又看到了老修士,接见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修士
不声不响伸出手来,维克托兰·于洛不声不响给了他八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是从克勒韦尔
书桌里拿到的钱总数的一部分。小于洛太太继承了普雷勒的田地利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克
勒韦尔太太遗赠三十万法郎给于洛男爵。那个生满瘰疬的斯塔尼斯拉斯,成年的时候可以拿
到二万四千存息和克勒韦尔公馆。
旧教的慈善家,苦心孤诣在巴黎设了许多救济机构,其中一个是德·拉尚特里太太主办
的,目的是要把一些两相情愿结合的男女正式结婚,替他们代办宗教手续与法律手续。国会
不肯放松婚姻登记的收入,当权的中产阶级也不肯放松公证人的收入,他们只装做不知道平
民中间有四分之三的人拿不出十五法郎的婚约费用。在这一点上,公证人公会远不如诉讼代
理人公会。巴黎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受到很多毁谤,还肯替清寒的当事人免费办案子;公证
人却至今不愿为穷人免费订立婚约。至于国库,那直要跟上上下下的政府机关去抗争,才有
希望使它通融办理。婚姻登记是绝对不理会实际情形的。同时教会也要征收一笔婚姻税。极
端商业化的法国教会,在上帝的庙堂里还拿凳子椅子卖钱,做一笔无耻的生意,使外国人看
了气愤,虽然它决不至于忘掉耶稣把做买卖的赶出庙堂时的震怒。教会不肯放弃这项收入,
是因为这笔款子(名义上说是收回成本)现在的确成为它一部分资源;所以那些教堂的错处
实际还是政府的错处。上面那些情形凑合起来,再赶上这个只关切黑人、关切儿童罪犯、而
无暇顾及遭难的老实人的时代,使许多安分守己的配偶只能姘居了事,因为拿不出三十法
郎,那是区政府、教堂、公证人、登记处,替一对巴黎人办结婚手续的最低费用。德·拉尚
特里太太的机构,就是要寻访这一类穷苦的配偶,帮助他们取得宗教的、合法的地位;第一
个步骤是先救济穷人,那就更容易访查他们有没有不合法的生活情形了。
于洛男爵夫人完全复原之后,继续执行她的职务。德·拉尚特里太太来请她在原职之外
再兼一个差事,就是要把穷人的私婚变成合法的婚姻。
男爵夫人一开场就想到几个线索,有一家是住在从前称为小波兰的那个贫民窟里的。那
区域包括岩石街、苗圃街、米罗梅尼尔街,仿佛是圣马尔索区伸展出去的。该区的情形只消
一句话就可说明:有些屋子的房东简直不敢向住户讨房租,也没有一个执达吏敢去撵走欠租
的房客;因为住的都是些工人、惹是生非的打手、无所不为的穷光蛋之类。那时房地产的投
机,着眼到巴黎这一角来了,想在阿姆斯特丹街和鲁勒城关街中间的荒地上盖造新屋,从而
改变本区的面目和居民的成分。营造工匠的斧头凿子,在巴黎宣导文明的作用,你真是想象
不到。一朝盖起有门房的漂亮屋子,四周铺上人行道,底层造了铺面,房租一经提高,那些
无业游民、没有家具的家庭、坏房客,自然都不会来了。各区里无赖的居民,以及除非法院
派遣、警察从不插足的藏垢纳污之所,就是这样给廓清的。
一八四四年六月,拉博尔德广场一带,外观还是一个教人不大放心的地方。戎装耀目的
步兵,偶尔从苗圃街往上踱到那些阴森可怖的街上,会意想不到的看见贵族阶级给一个下等
女人推来撞去。住这些区域的都是些赤贫的,无知无识的小民,所以巴黎最后一批代笔的人
还有不少在那儿混饭吃。只要你看到溅满污泥的底层或是底层的阁楼,玻璃窗上贴着张白
纸,标着代写书信几个大大的斜体字,你就可大胆断定那是一个文盲的区域,也就是苦难与
罪恶的渊薮。愚昧是罪恶之母。一个人犯罪第一是因为没有推理的能力。
那个把男爵夫人当做神明一般的区域,在她卧病的时期,新来一个代笔的人住在暗无天
日的太阳弄,这种名实相反的现象,巴黎人是司空见惯的。那代笔的名叫维代尔,人家疑心
他是德国籍,和一个小姑娘同居在一块儿。他妒性极重,除了圣拉扎尔街老实的火炉匠家
里,绝对不准她在外边走动。象所有的同行一样,圣拉扎尔街的火炉匠也是意大利人,在巴
黎已经住了多年了。正当他们要宣告破产而不堪设想的时候,男爵夫人代表德·拉尚特里太
太把他们救了出来。一般的意大利火炉匠都是能苦干的,所以几个月功夫,他们居然从贫穷
爬到了小康;从前咒骂上帝的,现在却信了教。男爵夫人首先访问的对象,就有这一家在
内。他们住在圣拉扎尔街靠近岩石街的一段;她看到他们屋里的景象觉得非常高兴。工场与
栈房现在都堆满了货,工人与学徒在那里忙做一团,都是多莫多索拉谷地出身的意大利人。
工场与栈房上面是他们小小的住家,克勤克俭的结果,屋里也显出富足的气象。他们把男爵
夫人招待得如同圣母显灵一般。问长问短的消磨了一刻钟,铺子的情形可是要等男人回来报
告的;在等待期间,阿黛莉娜便开始她天使般的查访工作,打听火炉匠家里可认得什么遭难
的人需要帮助。
“啊!好太太,”意大利女人说,“你是连罚入地狱的灵魂都能救出来的,附近就有一
个小姑娘需要你去超度。”
“你跟她很熟吗?”
“她祖父是我丈夫的老东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时候就到法国来的,叫做于第西。在
拿破仑朝代,于第西老头是巴黎一个最大的锅炉匠,一八一九年死后留了一笔很大的家私给
儿子。可是于第西的儿子,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产业统统吃光了,结果又娶了一个最坏
的,生下这个女孩子,今年刚刚过十五岁。”
“她现在怎么样呢?”男爵夫人听到于第西的性格很象她丈夫,不由得心中一动。
“是这样的,太太。小姑娘叫做阿塔拉,离开爹娘到这儿来跟一个德国老头住在一起;
他起码有八十岁,叫做维代尔,专门替不识字的人代笔。据说这老色鬼是花了一千五百法郎
把女孩子从她娘手里买来的,也听说他另外还能拿到几千法郎一年的进项。当然老头儿是活
不了几年的了,要是肯正式娶这孩子,她天性是很好的,将来就不至于走邪路,也不至于穷
到去为非作歹。”
“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件应该做的好事,”阿黛莉娜说,“可是得小心应付,那老头儿是
怎么样的人呢?”
“噢!太太,他是一个好人,小姑娘跟了他很快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相
信,他搬出于第西的区域,是为了不让孩子给娘抓在手里。她把女儿看做一件活宝,因为她
长得漂亮,说不定打算要她做一个交际花呢!阿塔拉想起了我们,劝她的先生搬到我们这边
来住;老头儿看出我们是好人,答应她到这儿来玩。可是太太,劝他们结婚吧,这样你老人
家真是做了一件好事……结了婚,女孩子可以自由,不再受她娘的束缚;她老在等机会想靠
女儿吃饭,送她去做戏子,或是干什么下贱的行为,在这方面出头。”
“干吗那个老人家不娶她呢?”
“他用不着呀;虽然维代尔那家伙不是真的坏良心,我相信他很精明,只想把女孩子占
着,可是结婚,天哪!这可怜的老头,就怕象所有的老头一样,碰到那种倒霉事儿……”
“你能不能把女孩子找来?我先在这儿见见她,看有什么办法……”
火炉匠女人对她的大女儿做了一个手势,她马上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挽着一个十五岁
半的姑娘,纯粹是意大利型的美女。
于第西小姐全部是父系的血统:皮色在白天是黄黄的,灯光下白得象百合花;大眼睛的
模样、光彩,够得上称为东方式;弯弯的浓睫毛,好象极细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头发;还
有伦巴第女子天生的庄严,使外国人星期日在米兰城中散步的时候,觉得连看门的女孩子都
俨然象王后似的。阿塔拉早就听人提过这位贵族太太,一听到火炉匠女儿的通知,便急急忙
忙穿上一件漂亮的绸衣衫,套上皮靴,披了一件大方的短外氅。缀着樱桃红缎带的帽子,把
她脸蛋儿陪衬得越发动人。小姑娘摆着天真的好奇的姿态,从眼角里打量男爵夫人,看她一
刻不停的打战觉得好奇怪。一看到这个绝色的美女堕落在风尘之中,男爵夫人深深叹了口
气,决定要救她出来,使她弃邪归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塔拉,太太。”
“你认得字吗?”
“不,太太;可是没有关系,先生是识字的……”
“你父母带你上过教堂吗?有没有经过初领圣体?知道不知道你的《教理问答》?”
“太太,你说的这些,爸爸要我做,可是妈妈不愿意……”
“你母亲!……”男爵夫人嚷道,“难道她很凶吗,你母亲?”
“她老揍我!不知道为什么,爸跟妈老是为了我吵架……”
“人家从来没有跟你提到上帝吗?”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
“啊!妈妈常跟爸爸说:上帝的圣名!上帝打死你!……”她憨态可掬的说。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教堂吗?没有想过要进去吗?”
“教堂?……啊,圣母院,先贤祠,爸爸带我进城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过;不过这是难
得的。城关就没有这些教堂。”
“你以前住哪一个城关?”
“就是城关啊……”
“哪一个呢?”
“就是夏罗讷街,太太……”
圣安东城关的人,一向把那个有名的区域只叫做城关的。他们认为这才是老牌的、真正
的城关,厂商嘴里说的城关,也就是指的圣安东城关。
“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坏吗?”
“妈妈有时揍我,要是我不照她的意思做……”
“离开父母,跟一个老人住在一块儿,是件不好的事,你知道吗?”
阿塔拉·于第西很高傲的望着男爵夫人,不回答她。
“竟是一个没有开化的野孩子!”阿黛莉娜心里想。
“噢!太太,城关里象她这样的多得很呢!”火炉匠女人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连善恶都不知,我的天!——干吗你不回答我呢?”男爵夫人伸手
想把阿塔拉拉过来。
阿塔拉别扭着退了一步。
“你是一个老疯子!”她说,“我爹妈饿了一个星期!妈要我干些事,大概是很坏的,
因为爸爸为此揍了她一顿,叫她女贼!那时,维代尔先生把爹妈的债统统还清了,又给了他
们钱……噢!满满的一口袋呢!……后来他把我带走了,可怜的爸爸哭了……可是我们一定
得分手!……嗯,这就算做了坏事吗?”
“你很喜欢这个维代尔先生吗?”
“喜欢?……当然罗,太太!他天天晚上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给我好看的衣衫、衬
衣、披肩。我穿扮得象公主一样,也不穿木鞋了!再说,两个月功夫我没有饿过肚子。我不
再吃番薯了!他给我糖果、杏仁糖!噢!杏仁心子的巧克力多好吃!……为了一袋巧克力,
他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再说,我的维代尔老头真和气,把我招呼得真好,真亲热,我这才
知道我妈是应该怎样对我的……他想雇一个老妈子照呼我,不要我下厨房弄脏了手。一个月
到现在,他挣了不少钱呢。每天晚上他给我三法郎,我放在扑满里。只是一样,他不愿意我
出去,除非上这儿来……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所以他要我怎么我就怎么……他把我叫做
他的小猫咪……我妈只叫我小畜牲……小……小贼!毒虫!这一类的名字。”
“那么孩子,干吗你不把维代尔老头做了丈夫呢?”
“他是我的丈夫呀,夫人!”小姑娘很骄傲的望着男爵夫人,脸也不红,眼睛、额角,
都是一派天真的表情,“他告诉我说,我是他的小媳妇儿;可是做男人的老婆真别扭!……
哼,要没有杏仁巧克力的话!……”
“我的天!”男爵夫人轻轻的自言自语,“哪个野蛮的男人,胆敢糟蹋一个这么无邪,
这么圣洁的孩子?领她到正路上去,就等于补赎我们自己的罪过。”她又记起了她和克勒韦
尔的一幕,暗暗的想:“我是明知故犯,她可是一无所知!”“你认得萨玛农先生
吗?……”阿塔拉做着撒娇的样子问。
“不,我的孩子;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真的不认识吗?”天真的孩子说。
“你不用怕太太,阿塔拉……”火炉匠女人插嘴说,“她是一个天使!”
“因为我的老头儿怕这个萨玛农找到他,他躲着……我很希望他能自由……”
“为什么呢?”
“哎,那样他可以带我上鲍比诺,或者昂必居喜剧院去看戏了!”
“多有意思的孩子!”男爵夫人拥抱着小姑娘。
“你有钱吗?”阿塔拉拈弄着男爵夫人袖口的花边问。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男爵夫人回答,“对象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是有钱的,
只要你肯跟神甫把基督徒的责任弄清楚,只要你走正路。”
“什么路呀?我可以走着去的。”
“道德的路!”
阿塔拉带着悄皮的讪笑的神气望着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指着火炉匠女人说:
“你瞧这位太太,自从她信了教之后多快活。你那种结婚就跟野兽交配差不多!”
“我?只要你能给我维代尔老头给我的东西,我就愿意不结婚。结婚真讨厌!你知道是
怎么回事吗?”
“象你这样的跟了一个男人,为了贞节就该对他忠实。”
“直到他老死为止吗?……”阿塔拉很聪明的问,“那我用不着等多久。你不知道维代
尔老头怎样的咳嗽,喘气!……
啵!啵!”她学着老人的样。
“为了贞节跟道德,你的婚姻应该经过教会跟区政府的核准。教会代表上帝,区政府代
表法律。你看这位太太,她是正正当当结婚的……”
“那是不是更好玩呢?”孩子问。
“你可以更快乐。因为那样,谁都不能责备你的结婚不对了。你可以讨上帝喜欢!你问
问这位太太,她是不是没有宗教的仪式结婚的。”
阿塔拉望着火炉匠的女人,问:
“她比我多些什么?我比她长得更好看呀。”
“不错,可是我是一个规矩的女人,”意大利女子分辩道,“你,人家可以给你一个难
听的名字……”
“要是你把天上的跟世界上的法律踩在脚底下,怎么能希望上帝保佑呢?”男爵夫人
说,“你知道吗,上帝替那些遵照教会戒律的人,留着一个天堂呢!”
“天堂里有些什么?有没有戏看?”
“噢!你想得到的快乐,天堂里都有。那边都是天使,长着雪白的翅膀。我们可以看到
荣耀的上帝,分享他的威力,我们可以时时刻刻的快乐,永久的快乐!……”
阿塔拉听着男爵夫人好象听着音乐;阿黛莉娜觉得她莫名其妙,便想换一个方法着手,
去找老人说话。
“你回去吧,孩子;我去跟维代尔先生谈谈。他是法国人吗?”
“他是阿尔萨斯人,太太。他将来会有钱的呢,嗨!你要是愿意代他还清萨玛农的债,
他一定会还你的!因为他说,再过几个月,他有六千法郎进款了,那时我们可以到乡下去,
很远的地方,在孚日山里……”
“孚日山里”这句话,使男爵夫人顿时出神了。她又看到了她的村子!直到火炉匠来招
呼,才把她痛苦的默想惊醒。他拿出证据来表明他事业的发达。
“再过一年,太太,我可以还清你的钱了,那是好天爷的钱,是穷人苦人的钱!将来我
发了财,你尽管向我捐得了,你给我们的帮助,我可以借你的手去给予别人。”
“现在我不问你要钱,只要求你合作做一件好事。我刚才看到于第西小姑娘,她跟一个
老人同居,我要使他们的婚姻在宗教上法律上都变成正当的。”
“啊!维代尔老头吗,他是一个好人,又规矩又会出主意。可怜的老头儿,来了两个月
在街坊上已经交了不少朋友。是他替我把账目弄清的。我相信他是上校出身,替拿破仑出过
力……噢!他真崇拜拿破仑!他受过勋,可是身上从来不戴。他巴望能挣一份家业,因为这
可怜的好人欠了债!……我甚至相信他是躲着,衙门里的人在追究他。”
“你告诉他,只要他正式娶了这个女孩子,我可以替他还债……”
“噢,那容易得很!太太,咱们一块儿去吧,只有两步路,就在太阳弄。”
男爵夫人跟着火炉匠出门,上太阳弄去了。
“太太,这儿走,”火炉匠指着苗圃街说。
太阳弄一边通到苗圃街头上,一边通岩石街。这条弄是新辟的,铺面租金相当便宜;走
到半弄,男爵夫人看见玻璃窗上挂着绿纱,高度正好使行人望不到屋内,窗上有代写书信几
个字,门上又有两行:
事务所
代办诉愿文件,整理账目等项。机密可靠,交件迅速。
屋内颇象公共街车的交换站,让换车的客人等待的地方。后面一座楼梯,大概是通到底
层阁楼上的住家的,附属于铺面的阁楼,靠前面的游廊取光。黝黑的白木书桌,上面放着些
护书,旁边摆了一张旧货摊上买来的破椅子。一顶便帽、一个铜丝很油腻的绿绸眼罩,表明
不是为了掩藏形迹,便是为了老年人目力衰退的缘故。
“他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火炉匠说。
男爵夫人放下面网,坐下了。沉重的脚步震动着楼梯,阿黛莉娜一看是她丈夫于洛男
爵,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他穿着灰毛线上装、灰呢长裤、脚上套着软底鞋。
“太太,什么事呀?”于洛殷勤的问。
阿黛莉娜站起来,抓着他,感动得连声音都发抖了:
“啊,到底给我找着了!……”
“阿黛莉娜!……”男爵叫着,愣住了。他关上了门,高声叫火炉匠:“约瑟夫!你打
后边走吧。”
“朋友,”她说,她快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你可以回家了,我们有钱啦!你儿子一年
有十六万法郎进款,养老金已经赎回,只消拿出你的生存证明书就能领到过期的一万五千法
郎!瓦莱丽死了,送给你三十万。得了吧,没有人再提到你了。你尽可在外边露面,光是你
儿子手中就有你一笔财产。来罢,咱们这样才是全福啦。我找了你三年,一心一意想着随时
能碰到你,家里的房间都早已给你预备好了。呃!走吧,离开这儿,快快丢掉你这个不三不
四的身分!”
“我很愿意呀,”男爵懵懵懂懂的说,“可是我能把小姑娘带着吗?”
“埃克托,把她放手了罢!你的阿黛莉娜从来没有要你作过一点儿牺牲,依了我这一遭
吧!我答应你给她一笔陪嫁,好好嫁个人,把她教育起来。她既然使你快乐,我一定也使她
快乐,不让她再走邪路,也不让她掉入泥坑!”
“要我结婚的原来是你?……”男爵笑着说,“你等一下,我上去穿衣服,我还有一箱
体面的衣衫呢……”
只剩下阿黛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这间简陋不堪的铺面又看了一会,流着泪想:
“他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可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怜哪!受罚也受够了,以他那种
风雅的人!”
火炉匠来向他的恩人告辞,她顺手叫他去雇一辆车。他回来的时候,男爵夫人要他把阿
塔拉招呼到他家里去住,并且马上带走。她说:
“你告诉她,要是她肯听玛德莱娜的本堂神甫指导,初领圣体的那天,我给她三万法郎
陪嫁,替她找一个又规矩又年轻的丈夫!”
“嗳,太太,我的大儿子啊!他二十六岁,对这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时男爵下来了,眼睛有点儿湿。他咬着太太的耳朵说:
“你教我离开的一个,倒是差不多跟你一样爱我的!这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总不能把
她这样的丢下罢……”
“放心,埃克托!她现在去住在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会负责管教她的。”
“啊!那我可以跟你走了,”男爵说着,带了太太向出租马车走去。
埃克托恢复了德·埃尔维男爵的身分,穿着蓝呢大氅、蓝呢长裤、白背心、黑领带、手
套。男爵夫人在车厢中刚刚坐定,阿塔拉便象小青蛇似的一钻钻了进来。
“喂!太太,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我一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
别把我跟维代尔老头分开,他是我的恩人,给了我多么好的东西。你们走了,我要挨打的!……”
“嗨,嗨,阿塔拉,”男爵说,“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这个样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树叶一样索索抖的!噢!这副神气!”
她刻薄的学着男爵夫人的发抖。火炉匠追着于第西,到了车门口。
“带她走!”男爵夫人说。
火炉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里去。
“谢谢你这次的牺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紧紧握着,快活得象发疯一样。
“你变得多厉害!你受了多少罪!
这一下你的儿子女儿,都要大吃一惊咧!”
阿黛莉娜象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恨不得把千言万语一口气说完。十分钟后,男爵夫妇
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尔维男爵在夏罗讷街住过一个月,假姓托雷克,那是埃克托几个
字母的颠倒。现在他住在太阳弄,改姓维代尔,自称阿尔萨斯人,以代写书信为业,跟一个
叫做阿塔拉·于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请你小心行事,因为有人竭力在搜寻男爵,
不知为什么。
女戏子对你的诺言总算实现了,她永远是,男爵夫人,你的卑恭的女仆。
约瑟法·弥拉
男爵的归来使大家欢天喜地,他看了这种情形也就甘心情愿的恢复了家庭生活。他把阿
塔拉忘了,因为,热情过度的结果,他的感情已经象儿童的一样变化不定。大家认为美中不
足的是男爵的改变。离开儿女出走的时候还很精神,回来却仿佛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伛
背、龙锺、脸庞都改了样。赛莱斯蒂纳临时弄了一席好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餐;
眼看家里这等富裕的光景,他简直给搅糊涂了。
“你们在款待一个浪子回头的父亲哪!”他咬着阿黛莉娜的耳朵说。
“嘘!……过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没有看到老姑娘,便问:
“李斯贝特呢?”
“可怜!她躺在床上呢,”奥棠丝回答说,“她是起不来的了,不久她就要离开我们,
教我们伤心呐。她预备饭后跟你见面。”
第二天早上刚出太阳,门房来通知小于洛,说市政府的警卫队包围了他全部的产业。法
院的人要找于洛男爵。跟着门房进来的商务警察,把判决书交给律师,问他愿不愿意替他父
亲付债。一个放印子钱的萨玛农,有男爵一万法郎的借票,大约当初不过是两三千法郎的
债。小于洛要求商务警察撤退人马,他把债照数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这一笔喔?”他担着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贝特看了已经大为懊恼,这一次大团圆,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
病势急转直下,一星期后毕安训医生就说她没有希望。打了多少胜仗的长期战争,终于一败
涂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弥留时期,她还是咬紧牙关,一点儿不泄露她的恨意。并且她最痛快
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奥棠丝、于洛、维克托兰、斯坦卜克、赛莱斯蒂纳,和他们的几个孩
子,都在床前流着眼泪,痛惜这个庇护家庭的好天使。三年来所没有的好吃好喝,把于洛男
爵养得精力也恢复了,人也差不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丈夫一复原,阿黛莉娜欢喜得连神经
性的发抖都减轻了许多。男爵从儿子女儿嘴里知道了太太的痛苦,便对她格外敬重。李斯贝
特看到这种情形,在临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结果还是幸福的!”
这个感触加速了贝姨的死;出殡的时候,全家都流着泪送她的丧。
男爵夫妇自认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龄,便搬上三楼,把二楼那些漂亮房间让给斯坦卜克
伯爵夫妇。靠了儿子的力量,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铁路局找到一个差事,年俸六千法郎,
加上六千法郎养老金,以及克勒韦尔太太赠与的财产,他一年的总收入有了两万四。奥棠丝
在三年分居的期间,跟丈夫把财产分开了,所以维克托兰很放心的把二十万法郎的代管遗
产,拨在妹子名下,又给了她一年一万二千法郎的津贴。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有钱太太的丈
夫,不再欺骗她了;可是他游手好闲,连极小的作品也没有心思去做。变了一个空头艺术家
之后,他在交际场中倒非常走红,好多鉴赏家都向他来请教,临了他成为一个批评家;凡是
开场把人家虚哄了一阵的低能儿,都是这种归宿。因此,这几对同住的夫妇,各有各的财
产。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终于醒悟了,把银钱出入交给儿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动用,
她希望这些微薄的资源使他不至于再蹈覆辙。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丢开了,那是母子俩都意
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实,被认为是年龄关系,结果使全家完全放了心;所以看到他的
和气,看到他不减当年的风度,人家只觉得心里痛快。对太太,对儿女,他都体贴周到,陪
他们去看戏,一同到他现在重新来往的人家;在儿子的客厅里,他又是谈笑风生,周旋得极
好。总之,这个浪子回头的父亲,使家属满意到了极点。他变了一个可爱的老人,衰朽无
用,可是非常风雅,过去的荒唐只给他留下一些社交场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觉得他绝
对保险了。男爵夫人与女儿们,把好爸爸捧到了云端里,把两个伯叔的死给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遗忘,人生是过不下去的!
维克托兰太太跟李斯贝特学得非常能干,为了管理这个大家庭,不得不雇用一个厨子,
连带也得雇一个做下手的姑娘。下手姑娘现在都野心很大,专门想偷些厨子的诀窍,等学会
了调制浆汁,就出去当厨娘。所以那些用人总是常常更调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赛莱斯
蒂纳雇的下手是一个诺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又粗又红,挺平常的脸,象应时的戏
文一样其蠢无比,连下诺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个布帽,也始终不肯脱下来。这丫头象奶妈一
样胖,胸部的衣衫仿佛要崩开来;绯红的脸,轮廓的线条那么硬,象是石头上刻出来的。她
名叫阿伽特,初进门的时候当然谁也没有加以注意;外省送到巴黎来的这等结实的女孩子,
天天都有。厨子也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说话实在太粗俗了,因为她侍候过马车搬运伕,新
近又在城关的小旅馆里做过工;她非但不曾征服厨子而讨教到一点烹调的艺术,倒反招了他
的厌。厨子追求的是路易丝,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所以诺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
司务快要做好一盘菜,或是完成浆汁的时候,老是把她借端支开,打发到厨房外面去。
“真的,我运气不好,要换东家了,”她说。
她辞了两次,可是始终没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过来,发觉旁边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为老年
人方便起见,他们睡的是双床。她等了一个钟点不见男爵回来,不禁害怕了,以为出了事,
或是中风等等,她便走上仆役们睡的顶楼,看见阿伽特的半开的房门里不但露出强烈的光,
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走了过去。一听是男爵的口音,她吓得立刻站住。原来男爵迷上
了阿伽特,禁不住那个丑婆娘故意的撑拒,竟说出几句该死的话:
“太太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男爵夫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声,扔下烛台逃走了。
三天以后,男爵夫人终于到了弥留状态,临终圣体隔天已经受过了。全家的人都流着泪
围着她。断气之前,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附在他耳边说:
“朋友,我现在只有一条命可以给你了:一霎眼之间,你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个男
爵夫人了。”
于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泪,那是极少有的事。淫恶的残酷,把天使的耐心打
败了;在进入永恒的前一刹那,她说出了平生仅有的一句责备。
下葬三天之后,于洛男爵离开了巴黎。过了十一个月,维克托兰间接知道,他的父亲于
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尔小姐结了婚。
报告这个消息的是前任商务大臣的第二个儿子,包比诺律师。于洛律师回答他说:
“祖宗可以反对儿女的婚姻,儿女只能眼看着返老还童的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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