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4日 11:52
有布朗先生,我早就进棺材了,那是谁也躲不掉的!哎,就像从前那个戏子
说的,人总免不了要倒霉的!得想开点。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付的?……”
“全靠施穆克照顾我。”病人回答道,“可怜我们的钱柜,还有我们的学生,肯定都受
了影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付的。”
“你放心,邦斯!”施穆克高声道,“我们有茜博老爹这个银行老板呢……”
“别这么说,我可爱的小羊羔!你们俩都是我们的孩子!”茜博太太大声说,“我们的
积蓄全存在你们这儿了!你们比银行还可靠。只要我们有一块面包,你们就有一半;……这
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怜的茜博太太!”施穆克说着走开了。邦斯缄口不语。
“您相信吗,我的小天使,”茜博太太见病人惶惶不安的样子对他说道,“我人快不行
那阵子,我看见死神,挺近的!……那时,最让我痛苦的,是丢下你们,让你们孤零零的,
还丢下我可怜的茜博,他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我的积蓄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因为谈到我的
死,谈到茜博,我才顺便跟你们提一提,茜博可是个天使!不,他把我当皇后侍候,为我哭
得死去活来!……可我这个老实人是相信你们的,真的。我对他说:‘放心,茜博,那两位
先生决不会丢下你不管,让你没饭吃’……”
对这场有关遗嘱的攻势,邦斯没有答一声,女门房沉默不语,等着他开口。
“我一定会把您托付给施穆克的。”病人终于说道。
“啊!”女门房大声说,“不管您做什么,都是好的!我相信您,相信您那颗心……我
们千万不要说这些,您让我挺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小天使,还是留心快把病治好吧!您的寿
命一定比我都长……”
茜博太太的心里突然出现了深深的忧虑;她拿定主意,一定要设法让她先生把话挑明,
准备给什么遗产;自朋友病倒后,施穆克一直都在邦斯床前吃饭。茜博太太一不做,二不
休,晚上等施穆克吃完晚饭,便出门上布朗大夫家去了。
邦斯舅舅
第十七章 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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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大夫家住奥尔良街。他占着底层一套不大的房子,有一个前厅,一个客厅和两间卧
室。一间紧挨着前厅并与一间卧室相通的小屋被改成了诊室,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一个仆人
住的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地窖。这套租用的房子处在正屋的侧面部分,正屋是座很大的建筑,
建于第一帝国时期,原是一家老邸宅,花园至今还保留着,底屋的三套公寓各占一部分。
大夫的这套房子四十年来一直没有变过样。里面的油漆、墙纸和装饰全都是第一帝国时
代的风格。四十年的积尘烟炱给镜子、画框、墙纸图案,天花板以及油漆蒙上了一层灰色。
这套房子处在玛莱区的深处,虽然面积很小,但每年租金高达一千法郎。大夫的母亲布朗太
太已经六十七岁,占着另一间卧室,打发已经不多的日子。她帮专做裤子的裁缝师傅干些针
线活,缝缝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和腰带什么的,总之都是些与裤子有关的,如今已经相
当不景气的活计儿。她既要照顾家务,还要看着他儿子雇用的唯一的一个下人,所以从不出
门,只是常从客厅的一扇落地窗走出来,到小花园里去换换空气。她已经守了二十年的寡,
当初丈夫死时,她把专做裤子的小铺子盘给了手下的大伙计,这个伙计给她不少针线活,保
证她每天能挣三十来个苏。她为培养自己的那根独苗苗牺牲了一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
让儿子有个比他老子高的地位。她对自己造就的这个埃斯库拉普神①十分自豪,相信他一定
能够出人头地,于是继续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为能照顾他,为他积攒几个钱感到幸福,一
心只希望他日子过得好,精心地爱着他,这可不是所有做母亲的都能办得到的。布朗太太始
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女工出身,她不想让儿子丢脸,叫人笑话,因为这个好女人说起话来s、
sh不分,就像茜博太太那样,张口总是呀字;就这样,偶尔有什么高贵的病人来求诊,或
儿子以前的同学、医院的同行上门时,她总躲到自己房间去。大夫也就从来不用为自己的母
亲脸红了。大夫对母亲倒是挺敬重的,因为她在教育方面的缺陷被她这种高尚的情爱给弥补
了。小裁缝铺总共卖了两万法郎左右,寡妇把钱全都买了一八二○年的公债,她的全部家财
就是买公债得的一千一百法郎的年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邻居发现大夫和他母亲总
是把洗过的衣服凉在花园的绳子上。为了省钱,家里的东西全都是女佣人和布朗太太自己
洗。这件日常的小事对大夫很不利,因为见他人这么穷,谁也不承认他有多高的医术。一千
一百法郎年息用在了房租上。开头那些年,矮胖的好老太婆干活挣些钱,勉强能维持这个贫
苦人家的开销。经历了十二年的不懈努力和坎坎坷坷之后,大夫终于每年有一千埃居的收
入,这样一来,布朗太太手头差不多可以支配五千法郎。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要过日子,
这点钱是最起码的了。
① 罗马宗教中主医道的神。
病人候诊的客厅布置得很俗气,有一张普通的长沙发,是桃花心木的,面子是黄颜色的
乌得勒支花丝绒,还有四张安乐椅,六把椅子,一张小圆桌和一张茶桌,都是裁缝师傅在世
时亲手挑选,后来留下来的。座钟总是盖着玻璃罩,像把竖琴的形状,座钟两侧,摆着两个
埃及式烛台。窗帘是黄底子红玫瑰花案的平布做的,人们都感到纳闷,这帘子是用什么方法
挂到窗户上去的,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换过,因为那布料可是当年儒伊厂出的货。一八○九
年棉制品工业出的这些产品再也糟糕不过,可奥布冈普夫竟然得到皇上的夸奖。大夫的诊室
也按这种趣味布置,里面的家具都是从父亲卧房里搬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呆板,寒酸,没有
一点生气。如今,广告万能,协和广场的华柱全都描了金,让穷苦人真以为自己是个阔公民
而感到安慰,在这个年头,一个医生既没有名气,家里又没有多少装饰,那还会有什么病人
相信他的医术呢?
前厅也当作饭厅用。要是不在厨房干活,或不陪大夫的母亲,女佣人就在前厅做事。一
进门,看到这间朝向院子的小屋子窗上挂着发黄的小布帘子,谁都会感觉得到,这套死气沉
沉,半天不见人影的屋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壁橱里准是藏着发霉的剩肉糜,缺角的盘
子,老掉牙的瓶塞,整个星期不换的餐巾,总而言之,都是些巴黎小老百姓迫于生计,舍不
得扔的破烂,其实早该扔进垃圾篓里去了。眼下这个年代,就连一枚一百苏的硬币,都让人
心里老惦念着,总挂在嘴边,那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医生,又有一个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老母
亲,自然还是光棍一条。十年来在他上门看病的那些人家,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能浪漫一下的
机会,再小的机会也没碰上,因为在他行医的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的处境跟他都是一个样;
他遇到的人家不是小伙计,就是开小作坊的,跟他的家境差不多。最有钱的主顾是开肉铺,
开面包铺的,还有居民区里的那些零售店的大老板,可这些人病一好,十有八九总是说这病
本来就该好的,而且见大夫是走路上门看病,竟然能拿四十个苏来打发他。干医这一行,不
能没有医术,但更不能少了马车。
生活总是那么平常,从来没有机遇,就是对一个最喜欢冒险的人来说,最终也会有影响
的。人总是会顺从命运的安排,接受生活的平庸。就这样,布朗大夫干了十年的医,还是继
续像西绪福斯那样做他那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行当,而且再也不感到绝望,不像当初那么让
他苦闷。不过,他还是有一个梦想,巴黎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梦。雷莫南克有,茜博太太也
有。布朗大夫梦想有一天被叫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跟前,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然后凭这
个人的信誉,谋取一个差事,当个医院的主治大夫,监狱医生,大街戏院的医生,或部里的
医生。再说他就是靠这一手当上了区政府的医生的。茜博太太曾给他带来一个病人,那就是
茜博夫妇的房东佩勒洛特,大夫精心照顾,把他的病治好了。佩勒洛特先生是部长太太、博
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愈后上门答谢,发现大夫家确实贫穷,便照顾这个年轻人,要求那个
身为部长但很敬重他的外甥女婿给了他这个区政府医生的位置。大夫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
五年,薪水虽然微薄,但来得倒也及时,使他放弃了过火的计划——流亡到国外去。对一个
法国人来说,离开法国,实在是走投无路的事。布朗大夫自然去对博比诺伯爵表示感谢;可
这位政治家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皮昂松,本想求个差事做的布朗大夫马上明白他是决不可能
到这个人家做事的。博比诺伯爵是最有影响的部长之一,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内阁会议桌的
绿毯上摆弄了十六年的十四五张主牌之一,可怜的大夫为得到了这位人物的保护着实炫耀了
一阵子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玛莱区,在穷人和小布尔乔亚家混碗饭吃,另外还担了个检验死
亡的差事,每年一千两百法郎的报酬。
布朗大夫当年在医院做实习医生时相当出色,后来自己开业,也很谨慎,有不少经验。
再说,他手下死了人,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他尽可以在无足轻重的生命身上①研究
各种疾病。不难想象,他内心里有多少积怨。他本来就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孔,很是忧郁,有
时的表情更是吓人,就像是一张黄色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达尔杜弗模样的发红的眼睛,那神
气跟阿尔西斯特一样乖戾。论医术,他觉得自己跟大名鼎鼎的皮昂松一样棒,可感到被一只
铁手禁锢在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圈子里,据此,大家便可想象得出他该会是怎样的举止、神
态和目光!布朗大夫不可能不跟皮昂松进行比较,最幸运的日子,他每天也只有十法郎的收
入。可皮昂松可以得五六百法郎!对民主的各种仇恨,这不就尽可以理解了吗?再说,这个
遭受压迫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自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发财,发明了一种与莫里松丸
差不多的通便丸。他把这项发明交给了原来在医院一起做实习医生,后当了药剂师的同学去
开发,可药剂师迷上了滑稽喜剧院的一个并不走红的女戏子,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而通便丸
的发明专利证写的是这个药剂师的名字,于是这一伟大的发明肥了他继承人的腰包。老同学
远走高飞,去了黄金之国墨西哥,走时又卷走了可怜虫布朗一千法郎。为了得到一些补偿,
布朗大夫到女戏子那儿去讨钱,可被她当作了放高利贷的。自从治好了老佩勒洛特的病有了
那么点好运气之后,有钱的主顾再也没有上过他的家门。布朗靠他那两条腿,在玛莱区到处
奔跑,就像一只瘦猫,跑上二十次,才得到两个苏到四十个苏不等的诊费。对他来说,给大
钱的主顾,那简直就是神鸟,就像尘世间所说的“白乌鸦”。
①原文为拉丁语inanimavili.
没有案子的年轻律师,没有病人的年轻医生,在巴黎城,最绝望的莫过于这两种人,他
们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里,身穿线缝都已经发白的黑衣黑裤,叫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镀
锌铁皮,身上的缎子背心磨得发亮,头上的帽子珍贵得像宝贝,戴的是旧手套,穿的是平布
衬衣。这是一首悲惨的诗歌,就像巴黎裁判所的监狱一样阴森可怖。其他人也有穷的,如诗
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可他们有着艺术家天生的乐观,有着天才人物那种放荡不羁,
无忧无虑,乃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穷归穷,倒也开心!可是对那两种穿着黑衣黑裤,靠
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疮伤,人生给他们展示的,只是丑恶的一面,经受了初出道
时的种种屈辱之后,他们脸上现出了阴沉、挑衅的表情,目光里迸射出郁结已久的仇恨与野
心,就像是一场潜伏的大火,突然窜起的火苗。当两个老同学二十年后不期而遇,有钱的会
避开穷困潦倒的同学,会不认识他,会为命运之神在他们之间挖掘的鸿沟感到吃惊。一个人
是驾着财运亨通的骏马或踩着步步高升的彩云畅游人生;另一个人则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沟
里爬行,遍体鳞伤。见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和背心而避开的老同学,真不知有多少!
在茜博太太那出生命垂危的喜剧里,布朗大夫为何配合那么出色,现在就很容易明白
了。形形色色的贪欲和野心,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见女门房身上的器官没有丝毫损伤,脉搏
跳动均匀,四肢活动自如,喊叫起来声音高得惊人,大夫马上便明白,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
经死到临头,准是有所图谋。如果这假装的重病很快治愈,肯定能让他在居民区里轰动一
阵,于是,他把茜博太太所谓的内伤说得更加严重,要不是抢救及时,就没命了,总之,他
给女门房开了所谓的药,做了一次神奇的手术,终于妙手回春。他在戴斯甫朗的偏方宝典中
找了一个怪方,用在了茜博太太身上,很谦虚地说这次手术成功全靠那位伟大的外科医生,
自称是效仿了他的做法。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都是这么大胆。一切都可用作他们往台上爬的
梯子。可是,任何东西都会用坏,就是梯子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哪一行,那些初闯天下的
人都不清楚哪种木头做梯子最结实。有的时候,巴黎人对别人轰动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他
们搭台搭厌了,会像宠惯的孩子一样闹脾气,不再需要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往往没
有什么才子让巴黎人迷恋。矿脉中可以开采出天才,可也有贫乏的时候;这时,巴黎人便会
抗议,不总是乐意为平庸之才贴金,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
茜博太太像平时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去,正碰上医生和他老母亲在桌上吃饭,吃的是
所有生菜中最便宜的野苣生莱,当餐后点心用的只有一小尖角布里奶酪,旁边摆着一小盘
“四叫化子”干果,只见里边有很多葡萄干的碎渣,还有一盘很差的苹果。
“母亲,您不用走。”医生按着布朗太太的胳膊说,“是茜博太太,我跟您提起过的。”
“太太好;先生好。”茜博太太说道,一边往医生指给她的椅子上坐。“噢!这位就是
您母亲大人?有位这么有才的儿子,真有福气!太太,您儿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
从死神手中拉回来的。”
朗寡妇听见茜博太太这么恭维她儿子,觉得她很可爱。
“我是来告诉您,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这话就我们之间讲讲,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况很糟
糕,我必须跟您谈谈他的事……”
“到客厅去。”布朗大夫说道,一边向茜博太太指了指女佣人,这手势的意思已经够明
白了。
来到客厅,茜博太太便一五一十地谈起了她跟那对榛子钳相处的情况,又把她借钱的事
美化了一番,说她十年来为邦斯和施穆克帮了很多大忙。听她的意思,似乎没有她慈母一般
的照顾,那两个老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装着一副慈善天使的模样,抹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谎
话,还真把老布朗太太的心给说动了。
“您明白,我亲爱的先生,”她最后说道,“万一邦斯先生死了,他到底对我有什么安
排,无论如何得弄清楚;我并不希望他死,因为您知道,照顾这两个好人,就是我的生活;
要是他们中哪一位不在了,我还会照顾另一位。我呀,天生就好做别人的母亲。要是没有人
让我照顾,让我当孩子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呀,要是布朗先生乐意,请给
我帮个忙,我感激不尽,我想要先生跟邦斯先生谈谈我的事。我的天哪!一千法郎的年金,
是不是太多了,您看呢?这等于是为施穆克先生要的……咱们那位可爱的病人跟我说过的,
他一定会把我托付给那个可怜的德国人,看来施穆克就是他的继承人……可是用法语连个意
思都讲不清的人,能指望吗?再说他朋友一死,他肯定很伤心,会回到德国去的……”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类事情跟医生不相干。要是他
们知道我跟病人立遗嘱的事情有牵扯,就会禁止我干这一行。法律是不允许医生接受病人遗
产的……”
“多蠢的法律!把给我的遗产分给您,谁阻止得了我?”茜博太太立即回答说。
“还有呢。”大夫说,“我是当医生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跟邦斯先生谈他死的事。首
先,他还没有病到这个危险地步;其次,我要是跟他谈这件事,会让他受刺激,病得更厉害
了,造成生命危险……”
“可是我实话直说,我劝过他把后事料理好,他也没有病得更厉害嘛……”茜博太太嚷
叫起来,“他对这事已经习惯了!
……别担心什么。”
“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事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这不关医生的事,归公证人
管……”
“可是,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要是邦斯先生主动问起他的情况,问您该不该先做些准
备,您是否愿意告诉他,把后事全料理好对他恢复健康是件大好事?……然后,您顺便再跟
他提一提我……”
“噢!要是他跟我谈遗嘱的事,我决不会阻拦他。”布朗大夫说。
“噢,这就对了!茜博太太嚷叫道,“我到这里来,是要感谢您对我的照料。”她把一
个装着三块金币的小纸包塞到大夫手里,补充说道,“我现在只能表示这点意思。啊,我要
是有钱,您也会有的,您就是来到人世的好上帝……——太太,您这个儿子是个天使!”
茜博太太站起身,布朗太太客气地给她行了礼,大夫把她送到楼梯平台。就在平台上,
这个下等阶层的恶婆麦克白突然脑中一闪,仿佛受到了魔鬼的点拨:她心领神会,觉得医生
一定会做她的同谋,因为她的病是假的,可诊费他收下了。
“我的好布朗先生,”她对大夫说,“我不慎受伤,您给我治好了病,怎么您就会不愿
意为我说几句话,让我不再过穷日子呢?……”
医生感觉到自己已经让魔鬼抓住了头发,难以挣脱那无情的、血红的魔爪。他害怕为这
点小事失去诚实的本份,连忙以一个同样邪恶的念头来对付茜博太太的鬼主意。
“听我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他又让茜博太太回到屋里,把她领到诊室,说道,
“我在区政府的位置,是靠您才得到的,我欠您的情,我现在就还您……”
“我们以后平分吧。”她有力地说。
“分什么?”大夫问。
“遗产。”女门房回答道。
“您不了解我。”大夫摆出一副瓦勒里乌斯·普布里科拉式的姿态,说道,“我们不要
再谈这事了。我有个中学同学,他聪明极了,我俩关系很亲密,因为生活中彼此的运气差不
多。我在大学读医学时,他学法律;后我在医院做实习医生,他在诉讼代理人古杜尔先生那
里干些抄抄写写的事情。他父亲是个鞋匠,我父亲是个专做裤子的裁缝。他周围没有多少人
对他有特别的好感,他自然也就得不到多少资本;因为说到底,资本是靠好感才能得到的。
后来,他只能到外省的芒特盘了一个事务所……可是外省人很不理解巴黎人的聪明才智,总
找我朋友的碴子。”
“那是些混蛋!”茜博太太骂道。
“是的,”大夫继续说,“他们全都串通一气对付我朋友,故意找事,好像都是我朋友
的错,逼得他又盘掉了事务所;检察官出面解决这件事,可这位法官是当地人,当然为当地
人说话。我可怜的朋友名叫弗莱齐埃,逃到我们区落了脚,他比我还穷,比我穿得还破,住
得跟我也差不多;他是个律师,可最终只能在违警法庭和治安法庭为人出庭辩护。他家离这
儿很近,就在珍珠街。您到九号去,登上四楼,在楼梯平台可以看到一块四方的小红山羊皮
招牌,上面印着几个金字:弗莱齐埃先生事务所。弗莱齐埃专门为我们区的门房、工人和所
有穷人办理一些诉讼案子,收费也便宜。他是老实人,我用不着跟您细说,凭他的本事,要
是个小人,进出早就有马车迎送了。今晚我去看我朋友弗莱齐埃。您明天一早就到他家去;
他认积商警洛夏尔先生,治安法庭的执达史塔巴洛先生,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和公证人特洛
尼翁先生。他在居民区那些最受尊敬的吃公务饭的人当中已经有些名气了。要是他接了您的
事,要是您能把他推给邦斯先生做顾问,那您看着吧,他一定会像您自己一样为您办事。只
是千万不要像对我这样,提一些伤害他自尊心的折衷做法。他有才有智,你们会配合好的,
至于怎么酬谢他,我做你们的中间人……”
茜博太太没好意地看了大夫一眼。
“老坦普尔街开针线铺的弗洛利蒙太太上回跟她朋友闹遗产,是不是帮她解决难题的那
一位,那个吃法律饭的?
……”
“就是他。”大夫回答说。
“真可怕,”茜博太太嚷叫道,“人家为她争到了两千法郎的年金,向她求婚,她竟然
不答应,据说,她只给了他一打荷兰布衬衣,两打手帕,反正送了那么一包东西,她以为就
算还了情了!”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说,“那包衣服值一千法郎呢,弗莱齐埃那时在居民区刚
刚起步,还真用得着。再说,账上记的诉讼费,她二话没说全都付了……这个案子给弗莱齐
埃招来了不少别的案子,他现在可忙了,不过,他跟我一样,凡是我们的主顾,都一样看
待……”
“这世上吃苦的尽是好人!”女门房说道,“那再见了,谢谢,我的好布朗先生。”
一个单身汉送命的悲剧,或者说可怕的喜剧,在这里开场了。命运的力量把这个单身汉
抛进一帮贪婪无比的家伙手中,他们挤在他的病床前,各怀鬼胎,一个是嗜画如命的家伙;
一个是贪得无厌的弗莱齐埃老爷,见他潜藏在窟中的模样,准会叫你浑身发抖;还有一个是
欲壑难填的奥弗涅人,为了弄到资本,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哪怕犯罪也不在乎。上面所讲
的这一部分可以说是这出喜剧的开场白,剧中人物,至此全已登场。
邦斯舅舅
第十八章 一个吃法律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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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贬值是风格的种种怪象之一,要解释清楚,恐怕需要写几本书。您若给一个诉讼
代理人写信,称呼他“homme de loi”①,那就是对他的不敬,其程度不亚于在给一个专
门做殖民地食品生意的大商人的信中,称呼对方“某某杂货商先生”。这些处世之道的微妙
所在,上流社会的人理应是精通的,因为他们的本领也就在此,可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
不知道“hommedelettres”②的称呼是对一个作者最恶毒的侮辱,要说明词语的生命与死
亡,“monsieur”(先生)一词是最好的例子。“monsieur”的意思是“monseigneur”,
从前是很了不起的称呼,可现在人人都称“mosieur”,只是把“monsieur”中的“sieur”
改作“sire”之后,专用于称呼国王。实际上,“messire”一词不过是“monsieur”的替
代词和同义词,可要是有人偶然在讣告中使用一下,马上便会招致共和党报纸的大肆攻击。
法官、推事、法学家、审判员、律师、司法助理、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执达员、诉讼经
纪人和辩护人等是司法或干法律这一行的不同类别。其中最低的两级叫做“办案的”和“吃
法律饭的”。“办案的”又俗称为公差,因为偶尔办个案子之外,主要是协助执达员判决,
可以说是处理民事的廉价刽子手,至于“吃法律饭的”,则是干法律这一行中的特殊侮称。
司法界“吃法律饭的”,就等于文学界“吃笔头饭的”。法国的各行各业,都有你死我活的
竞争,也就少不了相互贬低的用语。每一行必有刻薄的称呼,可“hommedelettres”与
“hommedeloi”一旦变为复数,也就没有了贬的意思,“gensdelettres”(文学界人士)
和“gensdeloi”(法律界人士)的说法很通行,不会伤害任何人。不过,巴黎的任何一个
行业都有垫底的,正是这些垫底的,降了他们那一行的格,跟那些在街头混饭吃的,跟那些
平民百姓处在了同一档次。因此,在巴黎的某些居民区,至今还有“吃法律饭的”,还有这
种揽案子办的经纪人,就像中央菜市场,还能见到那种以星期为期限的放款人;这种人之于
大银行,无异于弗莱齐埃先生之于诉讼代理公会。事情也怪!平民百姓就怕部里的司法助
理,就像怕进时髦的饭店。他们有事只找小经纪人,喝酒只上小酒店。只跟自己一个档次的
人打交道,这是不同社会阶层运作的普遍规律。只有那些冒尖的人物才喜欢往上爬,他们不
会为自己站在比他们地位高的人面前感到痛苦,相反,他们能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像博马
舍那样,敢把试图侮辱他的一个大老爷的表摔在地上;另外,那些暴发户,那些善于改变自
己出身的新贵,也是了不起的例外。
第二天清晨六点,茜博太太便来到了珍珠街,细细打量着她未来的法律顾问,那个吃法
律饭的弗莱齐埃大爷的房子。这是一座从前的小布尔乔亚阶层住的那种旧房屋。一条小道通
进屋里,底层的一部分用作门房,还有一部分开了个木器铺子,木器加工场和堆的货几乎占
满了里边的小院子,此外便是过道和楼梯间,到处硝迹斑斑,潮乎乎的,整座房子像是害了
麻风病。
① 法语中“homme de loi”的本义为“法律界人士”,但在俗语中,意思为
“吃法律饭的”,有一定贬义。
② 法语中“hommedeletters”的本义为“文人,作家”,可在俗语中,作“吃笔头饭
的”、“耍笔杆子的”解。
茜博太太直奔门房,在里边看到了茜博的同行,他是个做鞋的,还有他妻子和两个年龄
很小的孩子,住的地方总共只有十尺见方,窗户朝向小院子。茜博太太一报自己的身份,名
字,谈起她在诺曼底街做事的那家情况之后,两个女人立即变得再也亲热不过,弗莱齐埃先
生的女门房一边给做鞋子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做午饭,一边跟茜博太太闲聊,一刻钟之后,茜
博太太把话题引到房客身上,谈起了那位吃法律饭的。
“我来请教他,”她说,“有点事情要问问。是他的一个朋友布朗大夫介绍我来找他
的。您认识布朗先生吧?”
“当然罗!”珍珠街的女门房说,“上回我小孩害喉炎,就是他救了孩子的命。”
“他也救了我一命,太太……哦,这个弗莱齐埃先生,人怎么样?”
“他这个人呀,我的好太太,”女门房说,“每到月底,人家上门来收他欠的邮费,难
着呢。”
茜博太太很聪明,这句话的意思够明白了。
“穷归穷,但也可能是个正派人。”她说道。
“但愿如此。”弗莱齐埃的女门房说,“我们没有大把的金子、银子和铜钱,可我们从
来不欠别人一个子儿。”
茜博太太听到了自己的那套话。
“那么,我的小妹子,这人信得过?是不是?”茜博太太问。
“啊!太太,要是弗莱齐埃先生真想帮人的话,我听弗洛利蒙小姐说他可是谁也比不上
的。”
“她靠他才得到了那笔财产,可她为什么不嫁给他呢?”茜博太太激动她说,“一个开
小针线铺的女人,一直靠一个老头养着她,要是能做一个律师的老婆,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女门房把茜博太太拉到过道里,对她说,“太太,您不是要上楼找他
吗?……行,等您到了他办公室,您就知道为什么了。”
楼梯靠几扇小院子的拉窗才有点光亮,一走上去,便可知道楼里除了房东和弗莱齐埃之
外,其他房客都是做手艺的,脏兮兮的楼梯带着每个行业的印记,可以看到铜屑,碎钮扣,
纱布头和草根等。住在最上面几层的学徒工随手画了不少下流的图画。女门房的最后一句话
激起了茜博太太的好奇心,她已经拿定主意,一定要去请教一下布朗大夫的朋友,但是不是
要请他出面办她的事情,要视她的感觉再定。
“我有时候感到纳闷,索瓦热太太一直服侍他,怎么受得了。”女门房跟在茜博太太身
后,像是在讲解似的。“我陪您上去,太太,”她又说,“我要上楼给房东送牛奶和报纸。”
上了紧贴二楼的第三层,茜博太太来到了一扇俗不可耐的门前。门锁边二十公方宽的地
方,黑乎乎的一层,那是日子久了手留下的污迹,在典雅的公寓里,建筑师们往往在锁孔上
下方安上镜子,设法解决这个难题,可在这扇门上,却涂了一层说红不红的油漆。门上的小
窗,封了一层金属渣似的东西,就像一些酒家为仿造陈年佳酿发明的那种瓶塞材料,再配上
三叶草形状的铁条,可怕的铰链和粗大的钉头,实在是不折不扣的牢门。只有吝啬鬼或跟全
世界的人都闹翻了的小报记者才会发明出这种装置。楼里排泄污水的铅管发出臭气,楼梯上
到处臭烘烘的,头顶的天花板像是装饰了阿拉伯式的图案,那是蜡烛的烟熏出来的,真是乱
七八糟!门铃拉绳的末端挂着一个脏乎乎的橄榄球,是门铃的拉手,门铃很小,微弱的铃声
说明门铃已经有了裂缝。总之,每样东西都跟这个丑陋不堪的画面很协调。茜博太太听到了
沉重的脚步声和哮喘病人似的呼吸声,索瓦热太太出现了,这是个大胖女人,就像阿德里
昂·布劳尔那幅《去参加巫魔夜会的巫婆》中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长着一张大兵似的
脸,脸上的胡子比茜博太太还要多得多,身子胖得像患了肥胖症,套了件廉价的罗昂布裙,
头上包着一块马德拉斯布头巾,还用主人家收到的那些免费赠送的印刷品做了卷发纸卷起了
头发,耳上挂着两只马车轮似的金耳环。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只凹凸不平的白铁
锅,溢出的牛奶又使楼道里多了一股气味,虽然味道重得让人直想呕吐,可在楼道里却不怎
么突出。
“您有什么事呀,太太?”索瓦热太太问道。
说着,她恶狠狠地瞅了茜博太太一眼,恐怕她觉得茜博太太穿得太好了点。她那两只眼
睛天生充血,使她的目光显得格外凶狠。
“我来看弗莱齐埃先生,是他朋友布朗大夫介绍来的。”
“进来,太太。”索瓦热太太说道,她的神态顿时变得和蔼可亲,说明她早已知道茜博
太太一大早要上门。
弗莱齐埃先生这个半男不女的仆人像在台上演戏似的行了个礼,砰地一声打开了办公室
的门,办公室临街,里边正是从前在芒特呆过的那位诉讼代理人。这间办公室跟三等执达史
的那种窄小的办公室绝对一模一样,文件柜是用黑乎乎的木料做成的,上面的卷宗旧得发
毛,像是长了神甫似的胡子,扎卷案的红线可怜巴巴地搭拉着,那夹子里明显看得出有老鼠
在打闹,地板灰不溜秋的,尽是灰尘,天花板被熏得发黄,壁炉架上的镜子照不见人影;壁
炉里的铸铁柴架上,放着不能再节省的几块木柴;座钟是现代的嵌木工艺,只值六十法郎,
准是在一次法院拍卖中买来的;两边的烛台是锌制的,模仿洛可可式样,结果弄得四不像,
上面油漆已经有多处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金属。弗莱齐埃先生矮小的个子,干巴巴的,一副
病态,发红的脸上长满肉刺,看样子血液有毛病;再说,他总是不停地搔着右胳膊;头上戴
着一顶假发,由于戴得太靠后,露出一个砖红色的脑袋,模样实在吓人。他从铺着绿色摩洛
哥皮垫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装出一副讨喜的样子,端过一把椅子,声音尖尖地说:
“我想是茜博太太吧?……”
“是的,先生。”女门房失去了平时的自信,回答道。
茜博太太被她未来的顾问律师门铃声一般的嗓音和暗绿色的眼睛里那道绿得可怕的目光
吓呆了。办公室里散发着主人弗莱齐埃的气味,仿佛里边的空气带着瘟疫似的。茜博太太这
才明白为什么弗洛利蒙小姐没做弗莱齐埃太太。
“布朗跟我谈起过您,我亲爱的太太。”吃法律饭的用的是假嗓子,拿俗话说,假惺惺
的,不过,声音发尖,刺耳,就像乡下人做的酒,挺呛人。
说着,这个代人打官司的想摆出一点架子,拉了拉便袍的两片下摆,想遮住那两只裹着
破烂不堪的粗呢裤的瘦膝盖。袍子是用印花布做的,已经很旧,破了好几处,里边的棉花无
拘无束地露在外面,可棉花的份量还是把下摆往两边拉,露出了一件已经黑乎乎的法兰绒内
衣。弗莱齐埃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把那件不听话的袍子的带子紧了紧,显出了芦苇杆似的
腰身,然后拿起火钳,把两块像仇人似的亲兄弟永远合不拢的柴火拨到一起,。紧接着,他
突然又闪出一个念头,站起身来,喊了一声:
“索瓦热太太!”
“什么事?”
“谁来我都不见。”
“哎哟!不用说!我知道了。”泼妇似的老女人回答道,那口气像是主人。
“她是我的老奶妈。”吃法律饭的样子尴尬地对茜博太太说。
“她现在还有许多奶水呢。”当年在中央菜市场的女主角回答道。
对这种无聊的打趣,弗莱齐埃笑了笑,闩上了门,免得女管家再来打断茜博太太的悄悄
话。
“好了,太太,把您的事跟我讲讲。”他说道,一边往下坐,总是忘不了把袍子拉拉
好。“我在世上就那么一个朋友,他介绍给我的人,完全可以信赖我……绝对可以!”
茜博太太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没有让代人打官司的有任何插嘴的机会;他像个年轻的
新兵在听一个第一帝国时代的老兵讲话。弗莱齐埃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好像全神贯注地
听着茜博太太那瀑布般不断的东拉西扯——在茜博太太对可怜的邦斯的那几幕里,大家已经
亲眼目睹过这种场面——女门房疑心病本来很重,再加上刚才见到的那些丑陋的事情,心里
有不少戒备,可这下几乎放松了几分,当茜博太太把话说完,等着对方给她出主意的时候,
个子矮小的弗莱齐埃早已经用那两只长满黑点的绿眼睛把未来的主顾研究了个透,他突然一
阵咳嗽,咳得几乎要进棺材似的,他端起一只搪瓷碗,一口把半碗草药水喝了下去。
“没有布朗,我早就没命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见女门房朝他投来慈母般的目光,
弗莱齐埃回答说,“他会把我病看好的……”
看他的样子,仿佛早已忘记了女主顾跟说的那些心里话,茜博太太真想赶紧离开这个死
鬼。
“太太,关于遗产问题,在着手办之前,必须先弄清楚两件事,”原来在芒特做诉讼代
理人的弗莱齐埃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第一,那遗产值不值得拿;第二,谁是继承人;
因为遗产是战利品,继承人是敌人。”
茜博太太谈到了雷莫南克和埃里·马古斯,说这两个狡猾的同伙估计收藏的那套画值六
十万法郎……
“这个价钱他们愿意买吗?……”当年在芒特的诉讼代理人问道,“要知道,太太,生
意人是不相信画的。一幅画,要么是一块值四十个苏的画布,要么就是值十万法郎的名画!
而十万法郎一幅的名画大家都是知道的,对这些画的价值,即使最有名的行家,也常常出
错!有一个大金融家,他收藏的画,倍受称赞,很多人看过,也刻印过(刻印过!),据说
他花过几百万法郎……后来他死了,人嘛,总要死的,嗨,他那些真正的画只卖了二十万!
得把那两位先生给我带来……
现在再谈继承人。”
弗莱齐埃先生又摆出那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一听到卡缪佐庭长的名字,他摇了摇脑袋,
又咧了一下嘴巴,弄得茜博太太专心极了。她试图从他脑门上,从他这种丑陋的面部表情
上,看出一点意思,可最终看到的,只是生意上所说的那种木头脑袋。
“对,我亲爱的先生,”茜博太太又重复说道,“我的邦斯先生是卡缪佐·德·玛维尔
庭长的亲舅舅,他那些亲戚,他每天都要跟我唠叨十来次。丝绸商卡缪佐先生……”
“就是刚刚被提升为贵族院议员的那位……”
“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邦斯家的小姐,跟邦斯先生是堂兄妹。”
“那他们是堂舅舅堂外甥的关系……”
“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们闹翻了。”
来巴黎之前,卡缪佐·德·玛维尔先生在芒特法院当过五年院长。他不仅在那儿留下不
少让人回忆的东西,也保留了不少关系;他的后任就是他手下关系最亲的一个推事,现在还
在那儿当院长,因此对弗莱齐埃的底细一清二楚。
等茜博太太终于关上了她嘴巴的那两道红色的闸门,封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之后,弗莱
齐埃说道:
“太太,您将来的主要对头,是一个可以把人送上断头台的人物,您知道不知道?”
女门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像是玩偶盒里弹出的玩偶。
“别慌,我亲爱的太太。”弗莱齐埃继续说,“您不知道巴黎最高法院审判庭庭长是何
许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您应该知道邦斯先生有一合法的自然继承人。德·玛维尔庭长
先生是您那位病人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不过是第三亲等的旁系亲属;因此,根据法律,邦
斯先生可以自由处理他的财产。您还有所不知,庭长先生的女儿至少在六个星期前就已经嫁
给了前农商部部长、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博比诺伯爵的长子,博比诺伯爵是当今政界最有影响
的人物之一。这门亲事使庭长变得更加可怕,他就不仅仅是重罪法庭至高无上的人物了。”
听到重罪法庭这几个字,茜博太太又是一阵颤抖。
“是的,就他能把您往那儿送。”弗莱齐埃继续说,“啊!我亲爱的太太,您不知道穿
红袍的有多厉害!有一个穿黑袍的跟您作对就已经够受了。您看我在这儿穷得一无所有。头
也秃了,身上都是病……唉,那都是因为我在无意中触犯了外省一个小小的检察官!他们逼
得我亏本卖了事务所,我虽然破了财,但能离开那儿还算万幸呢!要是我硬顶着,恐怕律师
这个饭碗都保不住了。您还有一点不知道,如果仅仅涉及卡缪佐庭长,那还不要紧;您知
道,他有个妻子!……要是您迎面碰到那个女人,您肯定会浑身发抖,就像踏上了断头台,
连头毛都会竖起来。庭长太太报复心很强,准会不惜用上十年功夫,非布下圈套,把您逼进
死路才甘心!她指挥起她丈夫来就像孩子玩陀螺似的。她这一辈子已经使一个可爱的小伙子
在巴黎裁判所的监狱自杀丢了命,替一个被控告犯有伪造文书罪的伯爵洗刷了罪名。她还差
点使查理十世宫中最显赫的一个爵爷丢了封号。最后,她还把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赶
下了台……”
“就是住在圣弗朗索瓦街拐角,老坦普尔街的那一位?”茜博太太问。
“就是他。传说她一心想要让她丈夫当司法部长,我不知道她是否可以达到目的……要
是她起了邪念,要把我们俩送上重罪法庭,让我们去坐牢,我虽然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无
辜,也得马上弄个护照,跑到美国去……我对司法界的情况太了解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据说年轻的博比诺子爵将是您房东佩勒洛特先生的继承人,庭长太太为了让她的独生女嫁给
博比诺子爵,把自己家的那点财产都花光了,眼下庭长和他太太只得靠他当庭长的薪俸过日
子。我亲爱的太太,您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庭长太太会不把您邦斯先生的遗产放在心上
吗?……我宁愿让霰弹来轰我,也不愿意让这样一个女人跟我作对……”
“可他们闹翻了呀……”茜博太太说。
“这又怎么样?”弗莱齐埃说,“闹翻了,才更在乎呢!把一个讨厌的亲戚杀了,是一
回事,可继承他的遗产,是件开心的事!”
“可邦斯老人恨死了他的继承人;他经常跟我说,那些家伙,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有
卡尔多先生,贝尔迪埃先生等等,那些家伙像一车石头压一个鸡蛋似的,把他压得都没命
了。”
“您也想被碾碎吗?”
“我的天哪!天哪!”女门房嚷叫道,“啊!封丹娜太太说得有道理,她说我会遇到不
少障碍;可她说我会成功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可以从中得到三万法郎,这不错;可遗产,您不要
想……昨天晚上,布朗大夫和我谈了您,谈了您的事……”
听到这句话,茜博太太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您怎么啦?”
“哼,您早就知道我的事,何必让我费劲说这半天呢?”
“茜博太太,我是早就知道您的事,可我一点不了解茜博太太!有多少主顾,就有多少
种脾气……”
这时,茜博太太朝她未来的顾问投去一束异样的目光,充分表示了她的怀疑,恰好被弗
莱齐埃看在了眼里。
邦斯舅舅
第十九章 弗莱齐埃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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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说下去,”弗莱齐埃说,“我们的朋友布朗多亏了您才与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
老佩勒洛特先生拉上了关系,这是我愿意为您效力的原因之一。布朗每半个月都要去看您的
房东(这点您要记住!),通过他了解到了一切内情。从前做大宗生意的佩勒洛特参加了他
曾外孙女的婚礼(因为这是个有遗产的舅太公,他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二十五年
来,他一直过着修士一般的生活,每年开销不过一千埃居……),后来把这门亲事的前因后
果都跟布朗说了。听说是因为您那个音乐家想报仇,想糟蹋庭长一家名声,他们才闹翻的。
谁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您的病人说自己是无辜的,可别人却把他看成是魔鬼……”
“说他是个魔鬼,我才不觉得奇怪呢!”茜博太太嚷叫道,“您想想,十年来,我把自
己的钱都搭上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花了我的积蓄,可就是不愿意在他的遗嘱上提我一
笔……不,先生,他就是不肯,他才固执呢,真是头倔骡……十天来,我一直跟他谈这事,
可老家伙就像个界桩似的,就是不让步。他怎么也不松口,看着我,那模样……最后只跟我
说了一句话,说会把我托付给施穆克先生的。”
“那他是打算把那个施穆克立为继承人?”
“他一定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
“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要想让我有明确的看法,制定出计划,我得先认识施穆克
先生,看看组成遗产的那些东西,跟您刚才说的那个犹太人谈一谈;到时您再让我教您怎么
办……”
“我们到时再看吧,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
“怎么,我们到时再看!”弗莱齐埃像毒蛇似的扫了茜博太太一眼,亮出了他本来的嗓
子,说道,“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不是您的顾问?我们先讲讲清楚。”
茜博太太感到自己的心思被猜透了,不由得脊背发冷。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回答道,发现自己落到了一只老虎手里。
“我们这些代人打官司的,对当事人的背叛,都已经习惯了。先看看您的情况吧:那真
是好极了。要是您按照我给您出的主意一步步去做,我给您打保票,您一定可以从遗产中捞
到三四万法郎……不过这件好事还有另一面。假如庭长太太得知邦斯先生的遗产值一百万,
您想从中吃一块的话,这种事情,总会有人说出去的!……”他顺便说道。
这顿了一顿,顺便说的一句话,茜博太太听了浑身直打哆嗦,她马上想到弗莱齐埃一定
会当这种告密的角色。
“我亲爱的主顾,不消十分钟,就能让佩勒洛特老头辞掉您门房的差事,限您两个小时
搬家……”
“这又怎么样!”茜博太太像贝娄娜①一样昂首挺胸地站立着,说道,“那我就呆在那
两位先生的家里,做他们信得过的管家。”
① 古罗马宗教所崇拜的女战神。
“噢,见这种情况,那他们就会给您设一个圈套,哪天等你们夫妇俩一觉醒来,会发现
自己已经在地牢里,担着天大的罪名……”
“我!”茜博太太嚷叫道,“我可不欠人家一个子儿!……我!……我!……”
她一口气讲了五分钟,弗莱齐埃细细地看着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演奏着自我吹嘘的赞歌。
他态度冷漠,含讥带讽,眼睛像一把尖刀刺透了茜博太太,心里在暗暗发笑,头上干枯的假
发在微微抖动,这模样俨然似当年那个善做四行诗,别称法国诗仙的罗伯斯比尔。
“怎么样?为什么?有什么借口?”她末了连声问道。
“您想知道您怎么会上断头台吗?……”
茜博太太脸色煞白,如死人一样,因为弗莱齐埃这劈头一问,就像是断头台的铡刀落到
了她的脖子上。她神色惶惑地看了看弗莱齐埃。
“请好好听我说,我可爱的孩子。”弗莱齐埃继续说。他见女主顾被吓成这样,心里很
得意,但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我宁愿就这么算了……”茜博太太喃喃地说。
说着,她想站起身来。
“别走,您应该了解一下您面临的危险,我也有责任给你讲明白。”弗莱齐埃不容置辩
地说,“您会被佩勒洛特先生辞掉,这是肯定的,对吧?您要当那两个先生的仆人,很好!
也就是说庭长夫人和您要大战一场。您不顾一切,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那笔遗产……”
茜博太太做了个手势。
“我不指责您,这是我的职责。”看见女主顾的手势,弗莱齐埃回答说,“这种事就像
是打仗,您一定会走得很远,超过您的想象!人要是昏了头,打起来就会不要命……”
茜博太太身子一挺,又表示否认。
“哎哟,得了,我的小娘,”弗莱齐埃以可怕的亲热劲儿继续说道,“您一定会走得很
远……”
“哼!您把我当贼?”
“得了,娘,您没花多少钱便得到施穆克先生的一张借据……啊!您是在这儿忏悔,我
漂亮的太太……不要欺骗您的忏悔师,何况他能看透您的心……”
茜博太太被这人的洞察力给吓坏了,终于明白了刚才他为什么那么专心地听她说话。
噢,”弗莱齐埃继续说,“您一定会承认,在这场遗产争夺赛中,庭长太太绝不会让您
占上风的……他们会注意您,会暗中监视您……您要让邦斯先生把您写进遗嘱……这很好。
可会有一天,司法机关的人会找上门,搜到一杯药茶,在药茶里发现砒霜;会把您和您丈夫
抓起来,判刑,给您定罪,说您想谋害邦斯老爷,得到他的遗产……我在凡尔赛给一个可怜
的女人出庭辩护过,她也跟您一样,是无辜的;事情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我唯一能做到
的,就是救她一命,那可怜的女人被判了二十年苦役,进了圣拉扎尔监狱。”
茜博太太害怕到了极点。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这个绿眼睛矮个子的干瘪男人,那神
态,就像对自己的信仰忠贞不渝的那个可怜的摩尔女人听到自己被判处火刑时望着审判官。
“您是说,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只要把我的事交给您,让您去办,我就多少可得一
点,而且什么也不用担心,是吗?”
“我保证您得到三万法郎。”弗莱齐埃胸有成竹地说。
“您也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亲爱的布朗先生,”她以最甜蜜不过的声音说,“是他让我来
找您的,那是个老实人,决不会让我到这儿来听候宣判,把我当个谋财害命的女人送上断头
台……”
她嚎啕大哭起来,一想到断头台,恐怖揪住了她的心,她整个儿吓昏了。弗莱齐埃享受
着胜利的快意。刚才见女主顾犹豫不决,眼看着就要失去这桩生意,他马上打定主意一定要
制服茜博太太,吓唬她,把她吓得目瞪口呆,让她束手就范。女门房只要进了这间办公室,
那就像一只苍蝇投进了蜘蛛网,必定会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成为这个野心勃勃,吃法律
饭的小人的嘴中食。弗莱齐埃的确是想在这个案子里捞到养老的口粮,过上舒适的日子,得
到幸福,受到敬重。在前一天晚上,他和布朗已经全都考虑到了,一切都认真掂量过,仔细
研究过。大夫把施穆克的情况向朋友弗莱齐埃作了细致的介绍,两个精明的家伙对种种可能
性,对各种方法以及各种危险都进行了探讨和研究。弗莱齐埃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高声
道:“我们俩的财运终于到了!”他发誓,一定要让布朗当上巴黎哪家医院的主任医生,让
自己成为区里的治安法官。
当一个治安法官!对他这个富有才干,但却袜子都穿不起的法学博士来说,这个职位竟
如一头怎么也骑不上去的怪兽,他始终想这个位置,就像已经当上了议员的律师想着大法官
的长袍,意大利神甫想着教皇的三重冕。他简直都要想疯了!弗莱齐埃办案都要经过治安法
官维代尔先生,这个老头已经六十九岁,身体有病,还相当重,一直说要马上退休,弗莱齐
埃常常跟布朗说他就要接替治安法官的位置,布朗也一样,常跟弗莱齐埃提到某个有钱的继
承人,说等他治好她的病,就要娶她做太太。巴黎的那些常设的位置激起多少人的觊觎,人
们有所不知。住到巴黎去,是天下人普遍的愿望。只要哪家烟草行,印花税局空出一个位
置,那一百个女人就会闻风而起,让亲朋好友四处活动,把位置争到手。巴黎那二十四个税
务处只要有一处可能空缺,那众议院就会出现野心毕露的大骚动。这些位置的分配都是开会
决定的,任免事宜是国家要事。在巴黎,一个治安法官的年薪为六千法郎左右。法官手下的
书记的位置就值十万法郎。所以,那是司法界最让人羡慕的位置之一。弗莱齐埃要当上治安
法官,又有一个当医院主任医生的朋友,一定能体面地成家,他也一定要为布朗大夫娶个太
太;他们就这样互相帮衬。黑夜沉沉,形形色色的念头在从前芒特的诉讼代理人脑中打转,
一个可怕的计划产生了,这是一个复杂的计划,必有丰富的收获,但也少不了阴谋诡计。茜
博太太是这出戏的关键。因此,这一机关若不服帖,那就必须制服;本来确实没有料到女门
房会不顺从,但弗莱齐埃充分发挥了他的邪恶的本性,全力以赴,大胆的女门房被击倒在了
他的脚下。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放心吧。”他抓起茜博太太的手,说道。
他这只手像蛇皮一样冰冷,给女门房造成了一种可怕的感觉,由于生理上有了反应,她
心里倒不再紧张了;这个戴着红棕色假发,像门一样吱呀乱叫的家伙就像一瓶毒药,她觉得
碰到它比碰到封丹娜太太那只名叫阿斯塔洛的癞蛤蟆还更危险。
“别以为我是乱吓唬您。”弗莱齐埃注意到了茜博太太再一次表现出反感,继续说道,
“使庭长太太恶名远扬的那些事情,法院里无人不知,随您去问谁,都可了解到。那位险些
丢了封号的大爵爷就是德·埃斯巴尔德男爵。德·埃斯格利尼翁男爵就是从苦役监牢里救出
来的那一位。还有那个小伙子,又有钱,又英俊,本来前程远大,可以娶法兰西门第最高的
一位小姐为妻,可却吊死在巴黎裁判所监狱的单身牢房里,他就是有名的吕西安·德·吕邦
普雷,这一事件曾在巴黎掀起轩然大波。事情的起因还是遗产,有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子,
就是大名鼎鼎的埃斯代尔,她死后竟留下了几百万的遗产,有人控告那个小伙子,说是他毒
死了埃斯代尔,因为他是埃斯代尔遗嘱上指定的继承人,姑娘死的时候,那位年轻的诗人并
不在巴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继承人!……他再也清白不过了。可是,那个年轻人被卡缪
佐先生审问了一顿之后,吊死在了地牢里……法律就像医学,总有它的牺牲品的,若属于第
一种情况,那是为社会而死;若为第二种情况,就是为科学献身。”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
丝狰狞的笑容,“哎,您知道的,我自己也尝过了危险……我就是被法律弄得倾家荡产的,
我这个可怜的无名鼠辈。我的教训是惨重的,对您是有用的……”
“我的天,不,谢谢……”茜博太太说,“我全都不要了!不然我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了……我只要自己应得的一份!三十年来我一直老老实实做人,先生。我的邦斯先生说过,
他会在遗嘱上把我托付给施穆克先生的;好了,我以后就在那个好心的德国人家里安安心心
地养老……”
弗莱齐埃没有击中目标,把茜博太太吓得死了心,他不得不设法抹去给她造成的凄惨印
象。
“不要灰心。”他说道,“您安心地回家去。放心,我们会把事情办妥的。”
“可需要我做些什么,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才可以得到年金,又不……”
“又不感到内疚,是吧?”他打断了茜博太太的话,有力地说,“噢!正是为了做到这
一点,才有了代人办案的人;这种事,要是不在法律范围里去办,那就什么也不能得到……
您不了解法律;我可了解……跟我一起办,您就站在合法的一边,您就可以放心地支配别
人,至于良心,那是您的事。”
弗莱齐埃的这番话说得茜博太太心里痒痒的,很高兴,她说道:
“那好!您说吧。”
“我不知道。这事该采取什么方法,我还没有研究,我只是想到了它会有什么障碍。首
先,听着,您要逼他立遗嘱,而且您不能走错半着棋;不过,第一步还是先要了解清楚邦斯
会立谁为财产继承人,因为要是您为继承人……”
“不,不会的,他不喜欢我!啊!要是我早知道他那些小玩艺的价值,早知道他跟我说
的那些风流事,我今天也就不担心了……”
“总之,您得一步步去做!”弗莱齐埃继续说,“死到临头的人总有些奇怪的毛病,反
复无常,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他们往往让人抱有幻想。先让他立遗嘱,我们再看。不过,首
先要给组成遗产的那些东西估个价。因此,您想办法让我跟那个犹太人,跟那个雷莫南克联
系上,他们对我们是很有用的……您就相信我吧,我会竭尽全力为您效劳。对我的顾客,我
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只要顾客也拿我当朋友。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的性格就这么干脆。”
“那好,我全听您的。”茜博太太说,“至于酬金,布朗先生……”
“别提这事,”弗莱齐埃说,“还是设法让布朗守在病人床头吧,大夫是个好心肠,是
我见过的最纯洁,最老实的人;您明白吧,我们这事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布朗比我强,
我都变坏了。”
“看您的样子是坏。”茜博太太说,“可我信得过您……”
“那就对了!”他说,“……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行了……
您是聪明人,一切都会好的。”
“再见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祝您身体好……时刻听您吩咐。”
弗莱齐埃把女主顾送到门口,就像前一天茜博太太跟大夫一样,弗莱齐埃在门口跟她最
后说了一句:
“要是您能让邦斯先生请我当顾问,那事情就进了一大步。”
“我一定想办法。”茜博太太回答道。
弗莱齐埃又把茜博太太拉回到办公室,继续说道:“我的胖嫂子,我跟公证人特洛尼翁
先生很熟,他是本居民区的公证人,要是邦斯先生没有自己的公证人,就跟他提这一位……
让他请特洛尼翁先生。”
“明白了。”茜博太太回答说。
女门房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袍子的窸窣声和尽量想显得轻一些的沉重的脚步声。到了街
头独自走了一阵之后,女门房才恢复了清醒自如的头脑。尽管还没有摆脱这次谈话的影响,
仍然十分恐惧断头台、法律和法官,但她已经本能地打定了主意,暗地里要跟她那个可怕的
顾问较量一番。
“哼!我有什么必要找这些合伙老板呢?”她自言自语道,“先发了财再说,以后他们
让我帮忙,给我什么我都拿着……”
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主意加速了可怜的音乐家的死亡。
邦斯舅舅
第二十章 茜博太太去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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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茜博太太一进屋子便问道,“咱们那个可爱的宝贝病人
怎么样?”
“情况不好,”德国人回答说,“邦斯整夜都在说胡话。”
“他都说些什么?”
“尽说些蠢话!他要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归我,条件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卖掉……他不停地
哭!可怜的人!让我真伤心!”
“这会过去的,我亲爱的小宝宝!”女门房继续说,“我给你们的早饭都耽搁了,现在
都九点了;可不要指责我……您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忙……都是为了你们。我们手头已经没
有一个子了,我弄了点钱来!……”
“怎么弄来的?”钢琴家问。
“上当铺!”
“上什么当?”
“当铺!”
“什么当铺?”
“啊!可爱的人,真纯啊!不,您是一个圣人,一个爱神,一个纯洁的天使,就像从前
那个演员说的,一个老实不过的稻草人!您在巴黎都二十九年了,见过了……七月革命,可
您竟然不知道当铺……就是拿您的破衣烂裳去典的地方!……我把我们所有的银餐具,八套
烫金线的,都典掉了。没关系!茜博可用阿尔及尔金属餐具吃饭吧,就像俗语说的,那才吃
得多呢。用不着跟咱们那个宝贝说了,他会着急的,脸色会变得更黄,他现在的脾气已经够
躁了。先救他的命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对吧。战争的时期就像战
争的时期,不对吗?”
“好太太!多好的心肠啊!”可怜的音乐家说道,他抓起茜博太太的手,按在自己的心
口上,一副深受感动的神态。
这位天使朝天上抬起双眼,只见他热泪盈眶。
“快别这样,施穆克老爹,您真有意思,这不太过分了吗!我是个平民百姓的后代,为
人老老实实。瞧,我的心就这样,”
她拍了拍胸口说道,“跟你们一样,像金子一样……”
“施穆克老爹?”施穆克说,“不,我痛苦极了,流的都是血泪,要进天堂了,我的心
都要碎了!邦斯一走,我也活不长……”
“唉!我知道,您不要命了……听我说,我的小宝贝……”
“小宝贝?”
“噢,我的孩子……”
“孩子?”
“哎呀,我的小宝宝!要是您更乐意。”
“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听着,让我来照顾您,为您作安排,要是您再这样下去,您知道吧,我就会有
两个病人的拖累……咱们俩商量好,这里的事,咱们分担一下。您再不能到巴黎到处去上课
了,这样会累着您,回到这里什么都干不成了,现在夜里得有人守着,因为邦斯先生的病越
来越重了,我今天就到您那些学生家里去,告诉他们您病了,不是吗……这样,您每天夜里
陪咱们的那个好人,早上您再睡觉,从早上五点一直睡到……,就睡到下午两点吧。白天,
就由我来侍候,那是最累人的了,我要给你们做中饭,做晚饭,还要侍候病人,帮他起床,
换衣服,吃药……照这个样子,我十天都撑不下去了。咱们已经整整熬了三十天了。要是我
病倒了,你们怎么办?……您也一样,让人担惊受怕的,瞧瞧您现在这副模样,就因为昨天
守了一夜……”
她把施穆克拉到镜子前,施穆克发现自己变多了。
“就这样,要是您同意我的主意,我这就去给你们做早饭。然后您去陪咱们的宝贝,一
直到下午两点钟。不过,您得把您学生的名单给我,我很快就会通知到的,您可以有半个月
时间不用上课。等我回来您就睡觉去,一直睡到晚上。”
这个提议非常通情达理,施穆克马上同意了。
“别跟邦斯说什么;您知道,要是我们告诉他戏院和教书的事暂时要停一停。他肯定会
觉得什么都完了。可怜的邦斯先生会以为他的那些学生就再也招不回来了……他肯定会胡思
乱想……布朗先生说,我们得让这个宝贝绝对安心养病,才能救他的命。”
“啊!好!好!您去做早饭,我这就给您写个名单,把他们地址也要来!……您说得
对,我弄不好也会病倒的!”
一个小时之后,茜博太太换了节日的服装,坐着马车走了,雷莫南克觉得很奇怪。原
来,茜博太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以两个榛子钳信得过的女人形象,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两个
音乐家授课的寄宿学校和学生家。
茜博太太在寄宿学校和学生家里跟老师及家长们扯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同一主题的不同
变奏而已,这里无需细作介绍,我们只说说在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的经理室发生的那一幕。
进这间经理室,女门房确实颇费了一番周折。
在巴黎,戏院经理比国王和大臣的防卫还严。在他们和其他凡夫俗子之间,布下了森严
壁垒,其原因不难理解:国王要防备的不过是野心,而戏院经理所担心的,则是艺术家和作
家的自尊心。
茜博太太和门房一见面就熟,凭这一点,她通过了道道关卡,跟每个行业的同行一样,
看门的人彼此一眼就能认出来。每行都有每行的暗号,正如每行都有每行的不幸和印记。
“啊!太太,您是戏院的门房。”茜博太太说,“我呀,可怜巴巴的,给诺曼底街的一
处房子看门,你们戏院的乐队指挥邦斯先生就住在那儿。啊!要是我能有您的位置,看着戏
子、舞女和作家们进进出出,那多开心啊!就像以前那个戏子说的,您这儿可是我们这一行
的统率啊。”
“那个好心人邦斯先生,他怎么样?”戏院女门房问道。
“他情况很不好;已经两个月没下床了,看来他要两条腿直挺挺地被人抬出屋去了。”
“这太可惜了……”
“是的。我今天代他来向你们经理谈谈他的情况;小妹子,想办法让我跟经理谈一
谈……”
戏院女门房把茜博太太托给了在经理室当差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通报道:
“有位太太,是邦斯先生派来的!”
戈迪萨尔刚刚为排戏赶到戏院,碰巧又没有人要找他谈事,因为这部戏的编剧和演员都
还没有到;能听到乐队指挥的消息,他自然很高兴,遂作了个拿破仑式的手势,茜博太太于
是进了经理室。
原来给人跑生意的戈迪萨尔如今掌管着一家很吃香的戏院,他把股东当作合法的妻子一
样来欺骗。他发了大财,人也跟着发福了。由于天天美味佳肴,再加上戏院办得红红火火,
他是心宽体胖,满面红光,完全变了个样,活脱脱一个门托尔的形象。
“咱们是越来越像博戎了!”他试着自嘲地说。
“眼下你还不过像是杜尔加莱。”比克西乌回答他说。此君常常代替戈迪萨尔,跟戏院
的头牌舞女,名气很响的爱洛伊斯·布利兹图打交道。
从前那非同一般的人物戈迪萨尔如今经营戏院,自然是只为自己拼命地捞好处。他想方
设法,成了不少部芭蕾舞剧、杂剧和滑稽歌舞剧的所谓合作者,后来又趁编剧们因生活所迫
走投无路的时候,出钱买下他们那一半剧作权。这些杂剧、滑稽歌舞剧,再加上其他一些走
红的戏,每天可为戈迪萨尔带来好几块金币的收入。另外,他请人为他做黑票买卖;同时公
开拿一些票算做经理的补帖,从中又刮了戏院的一部分进项。除了这三项收入,他还私卖包
厢,收受一些女戏子的贿赂,这些人虽然没有一点才智,却非要登台扮演个小角色,当个侍
从或王后什么的露露脸。这样一来,利润中他本该只占的三分之一就大大超过了,而本该得
到另三分之二的股东只勉强分得收益的十分之一。不过,尽管只是十分之一而已,仍还合到
原来资本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戈迪萨尔仗着这百分之十五的红利,经常标榜自己如何能干,
如何诚实,如何热心,又说他的那些股东如何有福气。当博比诺伯爵装出关切的神气,问玛
迪法先生、玛迪法先生的女婿古罗将军和克莱威尔对戈迪萨尔是否满意时,已成为法兰西贵
族院议员的古罗回答道:
“听说他骗了我们,可他那么风趣,那么孩子气,我们也就满意了……”
“这还真像是拉封登寓言故事。”前部长微笑着说。
戈迪萨尔把钱投在了戏院以外的一些项目上。他看准了格拉夫、施瓦布和布鲁讷,与他
们一起合伙办铁路。他掩饰起精明的本质,表面显得像是风流鬼,处事洒脱,什么都不在
乎,只知道吃穿打扮,寻欢作乐;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放在心上,充分利用他替人跑生意时
积累的丰富经验。这个玩世不恭的暴发户住着一套豪华寓所,屋子经他的建筑师精心装饰
过,常请名流来府中做客,以盛宴招待。他喜欢排场,凡事都讲究个完美,可看上去却像是
个很随和的人,拿他自己的话说,过去跑生意时用的那套“行话”还在使用,不过又夹杂了
戏剧这一行当的切口,所以在别人眼里,他就更不构成什么威胁了。再说,干戏剧这行的艺
术家们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别有风趣,他从后台确实借用了不少妙语,再加上跑生意的人的
那种精彩的玩笑,合二为一,倒也显得他高人一筹。眼下,他正考虑把戏院盘出去,用他的
话说,他要“换个行当做一做”。他想当个铁路公司的头儿,成为一个正经人,做个经营
家,娶巴黎最有钱的一位区长的千金米纳尔小姐为妻。他希望靠她那一条线当上议员,并在
博比诺的庇护下进入行政院。
“请问您是谁?”戈迪萨尔以十足的经理派头把目光落在茜博太太身上,问道。
“先生,我是邦斯先生的女管家。”
“噢,那位可爱的单身汉身体怎么样?”
“不好,很不好,先生。”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真难过……我要去看望他,像他那样的人实在难得。”
“啊!是的,先生,他真是个天使……我在纳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在戏院做
事……”
“可是,太太,戏院是一个风气很正的地方。”戈迪萨尔说,“可怜的邦斯!……说真
的,大家应该想方设法保护他这样的人才是……那是个模范,富有才华!……您觉得他什么
时候可以再来上班?因为很不幸,戏院和驿车一样,不管有没有客,到了钟点就得开:每天
六点钟一到,这儿就得开场……我们再怜悯也无济于事,总变不出好音乐来……噢,他现在
情况究竟怎么样?”
“唉,我的好先生,”茜博太太掏出手绢,掩着眼睛说道,“说来实在可怕,我想他恐
怕要离开我们了,尽管我们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细心照料着他。施穆克先生和我……我这
次来还要告诉您,连施穆克先生恐怕您也不能指望了,他每天夜里要陪病人……谁都不会不
去尽最后一点希望,想方设法把那个可爱的好人从死神手中救出来……大夫对他已经没有希
望了……”
“他得的是什么绝症?”
“是因为伤心出的毛病,得的是黄疸病,肝病,里边牵扯着许多亲戚之间的事。”
“又碰上那么一个医生。”戈迪萨尔说,“他应该请我们戏院的勒布朗大夫。又不用他
一分钱……”
“先生的那个医生简直就是个上帝……可病因那么复杂,一个医生本事再大,又有什么
用?”
“我正需要这对榛子钳,为我新排的幻梦剧奏乐……”
“那我能不能替他们做点什么?”茜博太太一副若克利斯①式的神态问道。
① 西方戏剧中一个天真可笑的角色,因十八世纪多维尔涅的《绝望的若克利斯》一剧而得名。
戈迪萨尔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我是他们信得过的管家,有许多事情那两位先生都让我……”
听到戈迪萨尔的哈哈大笑声,一个女人嚷叫道:
“既然你在笑,我可以进来吧,老兄?”
说着,那位头牌舞女便闯进了经理室,往独一无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这就是爱洛伊
斯·布利兹图,身上披着一条叫做“阿尔及利亚”的漂亮披肩。
“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开心?……是这位太太?她是来干什么的?……”舞女朝茜博太
太瞥了一眼,那目光就像一个演员打量着另一个有可能登台演出的演员。
爱洛伊斯是个极有文学天赋的姑娘,在文艺界名声很响,跟许多大艺术家关系密切,人
又漂亮、机灵,风度优雅,比普通的头牌舞女要聪明得多;她一边问,一边闻着一个香气扑
鼻的小香炉。
“太太,所有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不去闻那小瓶里的瘟气,腮帮
上不抹那红不叽叽的东西……”
“凭上天给您的这副容貌,要抹上去,那不就多余了吗,我的孩子!”爱洛伊斯朝经理
送去了媚眼,说道。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那算你倒霉!”爱洛伊斯说,“有个男人供养,你,那可不容易!我就有男人养我,
太太,棒极了!”
“什么倒霉!”茜博太太说,“尽管您身上披着阿尔及利亚披肩,卖弄风情,可您比不
上我,没有多少人跟您说过、表白过爱情,太太!您绝对比不上蓝钟饭店的牡蛎美人……”
舞女猛地站起身来,做了个立正的姿态,右手往前额一举,就像战士向将军敬了个礼。
“什么!”戈迪萨尔说,“我父亲常跟我说起的牡蛎美人,您就是?”
“那太太肯定不知道西班牙响板舞和波尔卡舞吧?太太都五十出头了!”爱洛伊斯说。
舞女说着摆出做戏的架势,念出这样一句台词:
那我们做个朋友吧,西拿!……
“哎哟,爱洛伊斯,太太不是对手,放过她吧。”
“这位太太就是新爱洛伊斯①罗?……”女门房故作天真,含讥带讽地问。
① 《新爱洛伊斯》是卢梭的一部著名小说,女门房以谐音讽刺对方。
“不错,这老太婆!”戈迪萨尔高声道。
“这个文字游戏已经说滥了,都长出灰胡子来了,再找一个,老太太,要不抽支烟。”
舞女说道。
“对不起,太太。”茜博太太说,“我太伤心了,没心思再回答您,我有两个先生,他
们病得很重……为了让他们吃饱,免得他们心里着急,今天上午我把丈夫的衣服都拿去当
了,瞧,这是当票……”
“啊!这事挺惨的!”漂亮的爱洛伊斯惊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刚才急冲冲闯进门,就像是……”茜博太太说。
“就像是头牌舞女。”爱洛伊斯说,“继续往下说,我给您提词,太太!”
“算了,我忙着呢,别再瞎闹了!”戈迪萨尔说,“爱洛伊斯,这位太太是我们那位可
怜的乐队指挥的管家,他都要死了。她刚才来告诉我,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了,我正为这事犯
愁呢。”
“啊!可怜的人!应该为他搞一次慈善义演。”“这一来反而会让他倾家荡产的!”戈
迪萨尔说,“说不定第二天还会倒欠慈善会五百法郎呢,他们除了自己的那些穷人,决不会
承认巴黎还会有别的穷苦人。不,我的好女人,这样吧,既然您有心想得蒙迪翁奖……”
戈迪萨尔按了一下铃,戏院的当差应声出现了。
“让出纳给我支一千法郎。请坐,太太。”
“啊!可怜的女人,她在哭呢!……”舞女惊叫道,“真傻……我的娘,别哭了,我们
一定去看望他,您放宽心吧。——喂,你,中国人,”她把经理拉到一边,对他说道,“你
想让我演《阿里安娜》舞剧的主角。可你又要结婚,告诉你,我会让你倒霉的!……”
“爱洛伊斯,我这人的心上了铜甲,就像战舰一样。”
“我会借几个孩子来,就说是你生的!”
“我们的关系我早声明过了……”
“你行行好,把邦斯的位置给加朗热;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很有才华,就是没有钱;我向
你保证,一定不打搅你。”
“可等邦斯死了再说吧……那老人说不定还会回来呢。”
“啊!这,不可能,先生。”茜博太太说“从昨天夜里起,他就已经神志不清,尽说胡
话。可怜他不久就要完了。”
“那就让加朗热代理一下!”爱洛伊斯说,“所有报刊都捧着他呢……”这时,出纳走
进屋子,手思拿着一千法郎。“把这给太太。”戈迪萨尔说,“——再见了,我的好太太;
好好照顾那个可爱的人,转告他我一定去看他,明天或以后……
一有空就去。”
“他是没救了!”爱洛伊斯说。
“啊!先生,像您这样的好心人,只戏院里才有。愿上帝保佑您!”
“这钱怎么记帐?”出纳问。
“我这就给您签字,记在奖金那一项。”
出门前茜博太太向舞女行了个漂亮的屈膝礼,接着听见戈迪萨尔问旧日的情妇:
“加朗热能不能在十二天之内把我们的舞剧《莫希干人》的音乐赶出来?要是他能帮我
解决了这个难题,就让他接替邦斯的位置!”
女门房做了这么多坏事,反而得到了比做善事还更丰厚的酬报。万一邦斯病好了,那两
个朋友的所有收入和生计也就给她彻底断了。这一卑鄙的勾当恐怕几天之内就能使茜博太太
如愿以偿:把埃里·马古斯垂涎的那些画卖出去。为了实现这第一个抢掠计划,茜博太太首
先得让她自己招来的那个可怕的同谋弗莱齐埃蒙在鼓里,教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绝对保
守秘密。
至于奥弗涅人,他渐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欲望,就像那些从偏僻的外省来到巴黎的文盲
一样,由于过去住在乡村,与世隔绝,满脑子死疙瘩,加之原本愚昧无知,一旦产生什么欲
望,就会变成顽固不化的念头。茜博太太的雄浑之美,满身朝气和在中央菜市场养成的那种
性格,成了旧货商注意的目标,他想把她从茜博手中拐走,做他的姘妇,在下等阶层,这种
一妇二夫的情况在巴黎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可是贪心像一个活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它越缩越小,最后终于扼杀了理智。雷莫南克估计自己和埃里·马古斯的佣金有四万法郎,
于是邪念变成了罪恶,他要把茜博太太弄到手做他的合法妻子。抱着这种纯粹投机性的爱,
雷莫南克经常抽着烟斗,倚在店门上胡思乱想,时间一长,产生了让小裁缝去死的念头。他
想象着自己的资本转眼间几乎扩大了三倍,茜博太太又是一个很棒的生意人,在大街上开个
漂亮的铺子,她往里面一坐,该多神气。这双重的贪欲使雷莫南克头脑发昏。他要在玛德莱
娜大街租个铺面,摆上故世的邦斯那套收藏品中最漂亮的古玩。等他躺在金子铺的床上,在
烟斗的缕缕青烟中看见了数百万法郎之后,不料一觉醒来,迎面碰见了小裁缝:奥弗涅人打
开店门,往货架上放商品,看见小裁缝正在打扫院子和门前的街面。自从邦斯病倒以后,茜
博便担起了他妻子的那些职责。在奥弗涅人的眼里,这个又矮又瘦,脸色发青,像铜的颜色
一般的小裁缝是他获得幸福的唯一障碍,他一直思忖着如何摆脱。这一越来越强烈的欲望使
茜博太太好不得意,因为她已经到了女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也会变老的那个年纪。
一天早晨,茜博太太起床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雷莫南克往货架上摆他那些小玩艺儿,
很想知道他的爱情可能会达到哪一步。
“喂,”奥弗涅人走过来对她说,“情况怎么样,如您的愿吗?”
“就您让我担心。”茜博太太回答说,“您一定会连累了我。”她又添了一句,“街坊
们准会发觉您那两只鬼眼睛。”
她离开大门,钻进了奥弗涅人的小店。
“什么念头!”雷莫南克说。
“来,我有话跟您讲。”茜博太太说道,“邦斯先生的继承人马上就要动起来了,他们
肯定会让我们犯难。要是他们派一些吃公家饭的人来,像猎狗一样到处乱嗅,天知道我们会
出什么事。您得真心爱我,保守秘密,我才会去促动施穆克先生卖几幅画……啊!嘴巴一定
要严,即使脑袋架在断头台上,也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说出画是哪儿来的,是谁卖的。您
明白,等邦斯先生一死,人也埋了,即使发现只有五十三幅画,而不是六十七幅,谁也没有
办法弄清的!再说,那画是邦斯先生生前卖的,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好。”雷莫南克回答说,“对我来说,这不要紧;可埃里·马古斯先生想要正式的票
据。”
“票据也照样会给您的,哼!您以为我可以为您出票据!……得要施穆克先生来写。不
过,请您跟您那个犹太人说一声,”女门房继续说,“请他跟您一样,不要走露风声。”
“我们一定像鱼一样,决不吭声,干我们这一行都是这样。我嘛,我会读,可不会写,
所以我需要一个像您这样又有文化又能干的女人!……过去,我一心只想挣些钱以后好养
老,可我现在想要几个小雷莫南克……您给我把茜博甩了吧!”
“瞧,您的犹太人来了。”女门房说,“我们可以把事情安排妥了。”
“喂,我亲爱的太太。”埃里·马古斯隔三天就起大早来这儿一次,想知道什么时候可
以买那些画。“现在情况到哪一步了?”
“没有人跟您谈起邦斯先生和他那些小玩艺吗?”茜博太太问。
“我收到一封信,”埃里·马古斯回答说,“是一位律师写来的;可我觉得那家伙挺可
笑,准是个专门揽案子做的小人,我就信不过这种人,所以没有回信。过了三天,他来见
我,留了一张名片:我已经跟门房说过,要是他来,就说我不在……”
“您真是个好犹太人。”茜博太太说道,她不太了解埃里·马古斯处事向来谨慎。
“好,我的小子们,这几天,我就设法让施穆克先生卖给你们七八幅画,最多十幅。可我有
两个条件。第一,绝对保守秘密。是施穆克让您来的对不对,先生?是雷莫南克把您介绍给
施穆克先生来买画的。总之,不管怎么说,事情与我无关。您出四万六千法郎买四幅画,对
不对?”
“行。”犹太人叹了口气说。
“很好。”女门房继续说,“第二个条件,您得给我四万三千,只给施穆克先生三千法
郎,算是买价;雷莫南克买四幅画给施穆克两千,其余都归我……另外,您知道,我亲爱的
马古斯先生,这事成了之后,我要设法跟您和雷莫南克做成一笔好买卖,条件是赚到的钱我
们三人平均分。以后我带您上那个律师家去,或者他会到这儿来。您给邦斯先生家的东西全
都估个价,您出个买价,好让弗莱齐埃先生对遗产的价值有个数。只是我们这笔交易还没有
做成之前,不能让他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犹太人说道,“不过,要仔细看那些东西,估个价钱,需要很长时间。”
“到时给您半天时间。得了,这是我的事……孩子,你们俩把这事商量一下;后天就可
以成交。我要到弗莱齐埃家去跟他谈谈,因为他通过布朗大夫,对这里发生的事了解得一清
二楚。要稳住这家伙,可不容易啦。”
茜博太太从诺曼底街去珍珠街,走到半路,碰到弗莱齐埃,他正上她家里来。照他的说
法,他急于了解案子的详细情况。
“噢!我正上您家去呢。”她说。
弗莱齐埃抱怨埃里·马古斯没有见他;可女门房告诉他马古斯刚刚旅行回来,最迟两天
后就安排他跟马古斯在邦斯的住处见面,确定那套收藏的价值。这一说,很快消除了律师眼
中闪现出的疑惑神气。
“您跟我办事要实实在在。”弗莱齐埃对她说,“我很可能要代办邦斯先生继承人的
事,处于这种位置,就不仅仅是只为您效劳了!
这话冷冰冰的,茜博太太听了不禁浑身哆嗦。这个吃法律饭的,像是饿鬼,肯定跟她一
样在暗中活动;她决定赶紧动手,尽早把画卖了。茜博太太的这番猜测并没有错。确实,律
师和医生出了一笔钱,给弗莱齐埃做一套新衣服,好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上卡缪佐·德·玛
维尔庭长太太家去。这次见面无疑决定着那两位朋友的命运,只是因为做衣服需要时间,才
推迟了。弗莱齐埃原来计划跟茜博太太见了面后,去试一试他的上衣、背心和裤子。可他发
现衣服全都已经做好了。他回到家里,换了一顶新假发,雇了一辆马车,在上午十点钟光景
去了汉诺威街,希望能见庭长太太一面。弗莱齐埃系着白色领带,手戴黄色手套,头顶崭新
的假发,身上洒了葡萄牙香水,那模样,就像用水晶瓶包装的毒药,那白色的封皮,标签,
以及标签的细线,都很俏丽,因此而显得格外危险。他那说一不二的神气,尽是小肉刺的脸
膛,得病的皮肤,发绿的眼睛和邪恶的趣味,好似蓝天上的乌云一般显眼。在办公室里,他
在茜博太太的眼中,是杀人凶手用的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可在庭长太太门前,他便成了少妇
的小摆设中的一把漂亮的匕首。
邦斯舅舅
第二十一章 心花怒放的弗莱齐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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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诺威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博比诺子爵夫妇和前部长夫妇都不愿意庭长夫妇把房子作
为陪嫁送给女儿之后,离开家到外面租房子住。三楼原来住着一位老太太,她想到乡下去养
老,把房子给退了,于是庭长夫妇搬进了三楼腾出的屋子。卡缪佐太太还留着玛德莱娜·威
维、厨娘和一个仆人,可生活变得像以前那样拮据,幸好这套租金为四千法郎的房子,用不
着他们交房租,另外还有一万法郎的年俸,日子才稍微松快一些。这种平平的家境,德·玛
维尔太太自然很不满意,她想拥有足够的财产,以满足她的勃勃野心,可惜自从他们把所有
财产让与女儿之后,庭长的被选举资格也就跟着丧失了。不过,阿梅莉是不会轻易放弃原来
的计划的,她一心要使丈夫当上议员,想方设法要让庭长在玛维尔田庄所在的区里当选,不
达目的,决不罢休。因此,两个月来,她死死缠着卡缪佐男爵——老卡缪佐新进了贵族院,
受封为男爵——要他在生前先赠与十万法郎的遗产,她说,要用这笔钱把玛维尔田庄中间那
块属于别人的地买下来,这样,除了捐税之后,每年差不多还有两千法郎的收益。将来,她
和丈夫就到那儿去安家,离儿女也近。玛维尔田庄也就更完整,面积也就更大了。为此,庭
长太太使劲在公公面前表白,说为了把女儿嫁给博比诺子爵,她自己落得个家底空空;她还
一再追问老人是否愿意堵住他长子的路,因为要是在议会中得不到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那
决不可能得到法界的最高位置,而她丈夫是有能力当上议员,让那些部长们敬畏的。
“那些家伙,要不使劲地拉他们的领带,勒得他们吐舌头,他们决不会给你任何东
西。”她说道,“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什么不是靠卡缪佐得到的!是卡缪佐促
成七月法案,奥尔良家族才上了台!……”
老人说他已经被铁路的投资套住了,已经力不从心,他承认是应该给一笔钱,可得等股
票涨了再说。
几天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承诺,可还是说不准的,这让庭长太太感到很扫兴。看来玛
维尔田庄的原主人是不可能参加下届议会的改选了,因为被选举人必须拥有一年以上的地产
权。
弗莱齐埃轻而易举便见到了玛德莱娜·威维。这两个蝰蛇一样狠毒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同
一货色。
“小姐,”弗莱齐埃声音甜得肉麻地说,“我想跟庭长太太见一面,有件事跟她个人有
关,涉及到她的财产问题;请转告她,关系到一笔遗产……我跟庭长太太不熟,没有这份荣
幸,对她来说,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我平常很少离开办公室,可我知道应该如何敬重庭长
太太,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再说这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以如此措辞提出的请求,经女仆添油加醋一说,自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此时此刻,对
弗莱齐埃抱有的两种野心来说,都是个关键。因此,尽管这个在外省呆过的小律师有着不屈
不挠的性格,脾气暴烈,凶狠,而且刁钻,但也不免像决战前的统帅,有着成败在此一举的
感觉。他皮肤患有可怕的毛病,毛孔闭塞,哪怕最强烈的发汗药,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但
是,当他踏进阿梅莉在里边等着他的小客厅的时刻,他感到脊背和脑门渗出了些许冷汗。
“即使我发不了财,”他暗自想道,“我也有救了,布朗向我保证过,只要我皮肤能出
汗,就可治好我的病。——太太……”他见庭长太太穿着便服走来,连忙叫了一声。
弗莱齐埃打住话,行了个礼,毕恭毕敬的,这在司法界中,是承认对方高于自己一等的
表示。
“请坐,先生。”庭长太太说,她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法律界的人。
“庭长太太,我之所以不揣冒昧,前来求见,跟您商谈与庭长先生利益有关事,是因为
我认为,由于德·玛维尔有着很高的地位,他也许会听其自然,对事情不闻不问,这样,他
就会白白失去七八十万法郎,依我之见,做太太的对这些私下的事,远要比最优秀的法官高
明,因为他们对这种事从来是不屑一顾……”
“您刚才谈到遗产的事……”庭长太太打断了对方的话。
阿梅莉听到这么一大笔钱,心中一惊,她试图掩饰住自己惊诧和幸福的神情,装出一副
模样,像是性急的读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小说的结局。
“是的,太太,是一笔对你们已经失去的遗产。啊!已经彻底失去了,不过,我有办
法,我有能力为你们再争取回来……”
“说吧,先生!”德·玛维尔太太冷冷地说,以锐利的目光轻蔑地打量着弗莱齐埃。
“太太,我知道您有着杰出的才能,我是从芒特来的。德·玛维尔先生的好友勒勃夫院
长先生可以向他提供有关我的情况……”
庭长太太不禁身子一摇,这动作是那么残酷而意味深长,弗莱齐埃不得不赶紧作一解释。
“像您这样非凡的女性,您肯定马上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先要谈我自己。这是尽快谈及遗
产问题的捷径。”
对这一巧妙的解释,庭长太太没有答腔,只做了个手势。
“太太,”弗莱齐埃获准继续往下说道,“我在芒特当过诉讼代理人,我的那个事务所
可以说是我的全部家产,因为那是我从勒弗鲁先生那儿盘下来的,您肯定认识他吧?……”
庭长太太点了点头。
“盘事务所的钱是我借来的,还有我自己的万把法郎;我离开了代斯洛舍,那可是巴黎
最有能力的诉讼代理人之一,我在他手下干了六年的一等书记,不幸的是,我得罪了芒特的
检察官,名字叫……”
“奥利维埃·维纳。”
“对,总检察长的儿子,太太。他当时在追着一位可爱的太太……”
“他?”
“追着瓦蒂纳尔太太……”
“啊!瓦蒂纳尔太太……她可真漂亮,真的……在我那个时候……”
“她对我很好:Indeirae①。”弗莱齐埃继续说,“我很努力,想把欠朋友的钱全还
清,然后结婚;我需要案子,到处招揽;没有过多久,我一人承接的案子比其他同行的加起
来还多。唉!这一下,我把芒特的诉讼代理人,包括公证人,甚至执达史,都得罪了。他们
找我的碴子。您知道,太太,在我们这可怕的行当中,要想害一个人,是很容易办到的。他
们发觉我在一件案子中接受了当事双方的诉讼代理委托,这事是有点轻率;可有的事情,在
巴黎是允许的,比如诉讼代理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可在芒特就行不通了。我给布约纳先生帮
过类似的小忙,可他在同行的逼迫下,特别是在检察官的怂恿下,把我给出卖了……您瞧,
我对您毫无隐瞒。这下可激起了公愤。我成了个无赖小人,他们把我说得比马拉还黑,逼我
把事务所给卖了,从而失去了一切。我来到巴黎,想方设法要再办一个事务所,可我的身体
给毁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两个小时是好的。今天,我只有一个愿望,一个很小很小的愿
望。您有朝一日也许能当上掌玺大臣或首席院长的太太;我这个病怏怏的可怜虫,只想求个
差事做做,平平安安地混日子,与人无争。我想在巴黎当个治安法官。对您和庭长先生来
说,为我谋这么一个差事,是不会费事的,因为连现任的掌玺大臣恐怕都怕你们三分,巴不
得为你们效劳……不,太太,还没有说完呢。”弗莱齐埃见庭长太太给他做了个手势,想要
开口,便赶紧说道,“我有个朋友,他是一位老人的医生,庭长先生应该是那位老人的继承
者。您瞧,我们谈到正事了……这位医生的合作是不可缺少的,他的情况跟我现在的处境一
样,有才能,但没有运气!我从他那儿得知,你们的利益受到很大损害,因为就在我跟您谈
话的这一刻,很可能一切都完了,可能立了一张遗嘱,剥夺了庭长先生的继承权……那位医
生想当一个医院的主任医生,或是王家中学的医师;总之,您明白,他要在巴黎得到一个位
置,跟我的一样……请原谅我提出这两件如此棘手的事情,可对我们这件事,不得有半点含
糊。再说,那位医生是一个很受敬重的人,学识渊博,他救过您女婿博比诺子爵的祖父佩勒
洛特先生一命。现在,如果您愿意答应这两个位置,让我当上治安法官,为我朋友谋到医院
的美差,那我向您保证,一定给您奉上那份遗产,几乎原封不动……我说几乎原封不动,是
因为其中必须去掉一小部分,给遗产接受人以及那几个我们少不了他们帮忙的人。您的诺
言,在我的诺言兑现之后再履行。”
庭长太太刚才一直抱着手臂,好像在被迫听人说教似的,这时松开双臂,看了弗莱齐埃
一眼,说道:
“先生,凡是与您有关的事,您都已经讲得清清楚楚,这不错,可有关我的事,您可没
有说明白……”
① 拉丁语,意思是“祸由此而起”。
“只要两句话,就可以全都说明白了,太太。”弗莱齐埃说道,“庭长先生是邦斯先生
第三等亲的唯一继承人。邦斯先生现在病得很重,他要立遗嘱,如果现在还没有立的话,要
立他的朋友,一个叫施穆克的德国人为他的继承人,遗产高达七十余万法郎。三天之后,我
可望了解到准确的数目……”
“要是这样的话,”庭长太太听到有可能得到这样一笔财产,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
“那我跟他闹翻,攻击他,实在是犯了个大错……”
“不,太太,因为如果不闹翻的话,那他准会快活得像只燕雀,活得比您,比庭长先
生,比我都长……天有天道,我们不可测!”他又添了一句,以掩饰他那卑鄙的念头,“您
能有什么法子!我们这些代人办案子的,只看事情实际的一面。您现在已经明白了,太太,
德·玛维尔庭长先生处在他那个重要的位置上,会什么都不管的,处在他现在的地位,他也
不可能去做什么。他跟舅舅闹得成了死对头,你们再也不见邦斯的面,把他从上流社会中驱
逐了出去,你们这样做,自然有十分充分的理由;可那老人病了,他要把财产遗赠给他唯一
的朋友。对在这种情况下立的一份手续完备的遗嘱,巴黎最高法院的庭长是不能说什么的。
可是,太太,我们之间说说,本来有权获得七八十万法郎的遗产……谁知道,也许有一百
万,而且是法定的唯一继承人,可却一个子也得不到手,又得陷入卑鄙的阴谋勾当之中;那
种勾当很难,很烦,得跟那些下等人,跟那些仆人,下属打交道,要紧紧地盯着他们,这样
的案子,是巴黎任何一个诉讼代理,任何一个公证人都不能办好的。这就需要一个像我这样
一个没有案子的律师,既有真正的、实在的才能,又有耿耿忠心,而且地位又很不稳固,跟
那些下等人不相上下……我在区里专门为小布尔乔亚、工人和平民百姓办案子……是的,太
太,是因为如今在巴黎为代理检察长的那个检察官容不得我高人一筹,对我起了恶意,我才
落到了这个地步……我了解您,太太,我知道您这个靠山有多稳固,我觉得若为您效劳,就
有希望不再过苦日子,我的朋友布朗大夫也能有出头之日了……”
庭长太太在想着心事。这是可怕的一刻,弗莱齐埃如受煎熬。芒特的那位检察官,一年
前被任命为巴黎代理检察长,他父亲叫维纳,是中间党派的代言人之一,已经当了十六年的
总检察长,曾有十次被提名担任掌玺大臣,是生性好忌恨他人的庭长太太的对头……傲慢的
总检察长从不掩饰对卡缪佐庭长的蔑视。弗莱齐埃不知道这一情况,而且也不该知道。
“除了您当年接受了当事双方的诉讼委托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事让您良心不安吗?”
她眼睛紧逼着弗莱齐埃,问道。
“庭长太太可以去见勒勃夫先生;勒勃夫先生对我一向很好。”
“您有把握勒勃夫先生一定能对德·玛维尔先生和博比诺伯爵说您的好话吗?”
“我保证,何况奥利维埃·维纳先生已经不在芒特了;我们私下说说,那个个子矮小瘦
干巴的检察官让勒勃夫先生感到害怕。再说,庭长太太,如您同意,我可以去芒特见勒勃夫
先生,这不会耽误事的,因为要在两三天后我才能知道遗产的确切数目。这件事的各种关
节,我不愿也不应该告诉庭长太太;不过,我忠心耿耿为您效劳所期望得到的酬报,不是成
功的保证吗?”
“好,那您去安排,没法让勒勃夫先生为您说话,如果遗产确实如您说的那么多,我现
在还表示怀疑,那我答应给您那两个位置,当然要以事成为条件……”
“我保证,太太。只是当我需要您的公证人和诉讼代理人的时候,请您让他们到这儿
来,以庭长先生的名义给我一份委托书,并让他们按我的指示办,决不能擅自行动。”
“既然由您负责,”庭长太太郑重其事地说,“您应该掌握全权。可是,邦斯先生病得
真很重吗?”她微笑着问。
“说真的,太太,他的病是会好的,尤其给他治病的是布朗大夫,那是一个很认真的
人;太太,我朋友是无辜的,他只不过听我调遣,为了您的利益刺探一点内情而已,他是有
能力把老音乐家救过来的;不过病人身边有个女门房,为了得到三万法郎,她会把病人送进
坟墓……她不会暗害他,给他下砒霜,她没有这么慈悲;她要邪恶得多,要在精神上把他折
磨死,每天变着法子去气他。可怜的老人,要是在乡下,有个清静安宁的环境,有朋友好好
照料他,安慰他,那他一定会恢复健康;可是,那个像埃弗拉尔太太一样的女人整天纠缠着
他,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是巴黎红极一时的三十个牡蛎美人之一,生性贪婪,饶舌,人又
粗野,为了让病人立遗嘱,给她一份丰厚的遗产,她折磨着病人,在这种情况下,病人必定
会得肝硬化;说不定现在已经得了结石,得开刀才能取出来,而他肯定经受不住这样的手
术……大夫,是个好人!……他现在的处境真为难。他本该让病人辞掉那个女人的……”
“那个泼妇可真是个魔鬼!”庭长太太用笛子一般的小嗓门喊叫道。
听到邪恶的庭长太太的声音跟自己这般相似,弗莱齐埃不禁暗自一笑,天生刺耳的嗓子
发出这种虚假、甜蜜的声音,其用意何在,他是很清楚的。他想起了路易十一故事中的一位
主人公,那是一个法院院长。院长有一个太太,如苏格拉底太太的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可
他不像伟大的苏格拉底那么旷达,便在燕麦中掺了盐给马吃,可不准给它们水喝。后来,太
太坐了马车沿着塞纳河去乡下,那些马飞一般地冲进河去喝水,上帝自然帮助他摆脱了太
太,他为此感激不尽。而此时,德·玛维尔太太正在感谢上帝为邦斯先生安排了一个女人,
可以正大光明地帮她除掉邦斯。
“如果要担个不清白的罪名,”她说道,“一百万我也不要……您的朋友应该跟邦斯先
生讲明白,把那个看门的女人打发走。”
“太太,首先,施穆克和邦斯先生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个天使,弄不好会先赶走我朋友。
其次,那个狠毒的牡蛎美人是大夫的恩人,是她把大夫介绍给佩勒洛特先生。他叮嘱那女人
对病人要尽可能温柔,可他的这番嘱咐反给她点明了加重病势的方法。”
“您朋友对我舅舅的病情怎么看?”庭长太太问道。
“六个星期之后,就可以开始遗产的继承。”
弗莱齐埃的回答是如此直截了当,目光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透了这颗跟茜博太太一样
贪婪的心,令德·玛维尔不禁浑身哆嗦。
庭长太太垂下眼睛。
“可怜的人!”她尽可能想显出副伤心的样子,可是怎么也装不出。
“庭长太太有什么事要吩咐勒勃夫先生吗?我准备乘火车去芒特。”
“好吧,您在这儿呆一会,我去写封信,让他明天来我们这儿吃饭;我需要见他一面,
一起商量商量,设法为您过去遭受的不公作点补救。”
等庭长太太一走,弗莱齐埃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治安法官,跟过去的他已经完全不一
样了:他显得大腹便便,尽情地呼吸着幸福的空气,沐浴在成功、吉祥的气氛中。他在神秘
的意志宝藏中汲取了新的力量,那是神圣的强大力量,他感到自己像雷莫南克一样,为了成
功就是犯罪也在所不惜,只要不留下证据。他大胆地来到庭长太太面前,把推测当作事实,
把胡言乱语变成了真凭实据,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她的委托,去抢救那笔遗产,最终让她
成为自己的靠山,他和布朗两人有着无边的苦难,也同样有着无穷的欲望,他要傲然地一脚
踢掉珍珠街那个可恶的家,仿佛已经看到茜博太太手中的那一千埃居埃酬金,还有庭长手中
的五千法郎。这足够去租一套像样的公寓了。这样,他欠布朗大夫的情份也就清了。有些
人,虽然凶狠,刁钻,因为痛苦或遭受疾病的折磨会做出邪恶的勾当,但有时也会产生迥然
而异的念头,而且十分强烈:黎希留是个善良的朋友,也同样会是残酷的敌人。布朗大夫的
搭救之恩,弗莱齐埃感激不尽,为了他,即使粉身碎骨也愿意。庭长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回
到小客厅,偷偷地看了看这个坚信将过上幸福富裕生活的家伙,觉得他不像第一眼看到的那
么丑陋了;再说,他马上就要为她效劳,一件属于我们自己的工具和一件属于邻居的工具,
在我们的眼里,自然是有所区别的。
“弗莱齐埃先生,”她说道,“您已经向我证明,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我相信您一定
是坦诚的。”
弗莱齐埃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姿势。
“那么,”庭长太太继续说道,“我要求您老老实实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您的这些做
法会不会连累德·玛维尔先生,或者连累我?……”
“要是哪一天我有可能会指责自己把污泥溅到了你们身上,哪怕只有针尖大的一点,我
也不会来找您的,太太,因为那污点到了你们身上,就会显得像月亮那么大。您忘了,太
太,要想当上巴黎的治安法官,我首先得让你们满意。我一生中已经有过一个教训,它对我
来说,太沉重了,我不可能再经受那样的打击了。最后,还有一句话,太太,凡我采取的行
动,只要涉及到你们,事先一定向你们报告……”
“很好。这是给勒勃夫先生的信。我现在就等着有关遗产价值的消息了。”
“这才是关键所在。”弗莱齐埃狡黠地说,一边向庭长太太行了个礼,脸上尽可能显示
出亲切的神态。
“天意啊!”弗莱齐埃边下楼梯边想道,“卡缪佐太太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我得有一个
像她这样的女人!现在,得动手了。”
他动身去了芒特,到那里,他必须得到一个他并不怎么认识的人的好感;他把希望寄托
在瓦蒂纳尔小姐身上,很不幸,他过去的那些倒霉事都是因为她造成的,但爱情的苦果往往
像一个正派的债务人难以兑付的借据,那是要计息的。
邦斯舅舅
第二十二章 给老鳏夫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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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与老音乐家分担了照料、看护病人的重任的茜博太太,趁施穆克在睡觉,跟可
怜的邦斯先生发生了一次她所说的“口角”。有必要指出的是,肝炎有个可怕的症候。凡是
肝脏或多或少受到损害的人,都容易急躁,容易发火,人发了火,心里暂时会轻松一点,正
如人发高烧的时候,会感到身上特别有劲。可高烧一退,就会一点力气都没有,出现医生所
说的虚脱,体内组织遭受的损害极为严重。因此,得肝病的人,尤其是因为悲伤过度患了肝
病的人,发火之后造成的身体虚弱就格外危险,因为肝炎病人的饮食是受到严格限制的。那
就像是一种高烧,专门破坏人的体液机能,因为它与血,与大脑都无瓜葛。对整个人的刺激
造成忧郁症,病人甚至会对自己生气。在这种状况下,任何事情都会惹病人发怒,而这是很
危险的。尽管大夫再三叮嘱,可茜博太太这个既无切身经历又未受过教育的下等女人,就是
不相信体液系统会骚扰人的神经组织。布朗先生的解释对她来说只是医生的想法而已。她和
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绝对想让邦斯吃饱,如果要想阻拦她不偷偷地给邦斯一片火腿,一个
摊鸡蛋或一杯香草巧克力,那布朗大夫必须要把话给她说死:
“您只要给邦斯先生随便吃一口什么东西,那就等于一枪把他毙了。”
平民阶层在这方面是十分固执的,病人讨厌去医院,其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认为医院里不
给病人吃东西,会把人饿死。做妻子的总是偷偷地给生病的丈夫带来吃的,造成很高的死亡
率,以致医生不得不作出规定,凡是亲属来探望病人的日子,必须对探望者进行极为严格的
搜身检查。茜博太太为了尽快实现自己的利益,必须时不时跟邦斯闹点不愉快,为此,她把
去找戏院经理以及跟舞女爱洛伊斯小姐斗嘴的事都跟邦斯说了。
“可您到那里到底去干什么?”病人第三次问茜博太太,可她只要一打开话匣子,病人
是无法阻挡的。
“……待我抢白了她一顿之后,爱洛伊斯小姐才知道了我是谁,她马上认输,我们成了
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您问我到那儿到底去干什么?”她把邦斯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有的饶舌鬼,可以说是饶舌的天才,往往会这样捡过对方的插问、反对的意见和提出的
看法,当作自己的说话材料,补充自己的长篇大论,仿佛那会枯竭似的。
“可我去那儿是为了帮您的戈迪萨尔先生解决难题;他急需为一部舞剧配音乐,亲爱
的,您身体不行,不能写东西,无法交您的差……我顺耳听到他们准备叫一个叫加朗热先生
的给《莫希干人》写音乐……”
“加朗热?”邦斯气得嚷叫起来,“加朗热,那家伙一点才气都没有;我当初就没有接
受他当我的第一提琴手!不过,他很风趣,倒就音乐写过不少好文章;他能作曲,我才不信
呢!
……您真见鬼,怎么想起去戏院的?”
“这个魔鬼,多死板的脑袋!啊哟,我的猫咪,我们别这样一说就生气……您现在这个
身体,还能写音乐?您从来没有到镜子前去照过吧?您要镜子照一照吗?您只剩下一张皮包
着骨头了……您已经弱得像只麻雀了……还以为有力画您的那些符号……连我的账您都没劲
记了……噢,我倒想起来了,我得上四楼要账去,他们还欠我们十七法郎呢……有十七法郎
也是好的,因为付完药费,我们只剩二十法郎了……所以得跟那个人说说,他看样子是个好
人,那个戈迪萨尔先生……我喜欢他这个名字……他真像是罗杰·邦当,很合我的脾气……
他那样的人,才不会得肝病呢!……我得跟他谈谈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唉!您身体不
好,他暂时让人顶替了您的工作……”
“顶替了!”邦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吓人地喊叫道。
一般来说,凡是病人,尤其是已经落入死神魔掌的人,总是疯狂地抓住自己的位置不
放,就象初出道的人拼命地找差事做。因此,自己被人顶替,这在可怜的病人看来,已经是
死到临头了。
“可是大夫跟我说过,”他继续说道,“我身体会很快好的,我不久就可以恢复正常生
活!您害了我,您毁了我,您要了我的命!……”
“哎呀!呀!呀!”茜博太太叫了起来,“您又来了!好吧,我是您的刽子手,哼,等
我身子一转,您就在背后跟施穆克说这些好听的……您说些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算了……
您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
“可是您不知道,要是我的病再拖个半个月,等我的身体好了,他们会对我说我已经老
了,不中用了,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会说我是帝政时代的人,老掉牙了!”病人一心想再
活下去,嚷叫道,“加朗热在戏院会交上很多朋友,从检票处到顶楼都会交上朋友!他会降
低声调去讨好根本没有好嗓子的女戏子,去舔戈迪萨尔先生的皮靴;他会通过他的朋友在小
报上到处捧他;茜博太太,在那种地方,连秃子头上都可以找出虱子来的!……您怎么见鬼
跑到那里去了?”
“是见鬼了!施穆克先生为这事跟我商量了一个星期呢。您能有什么法子!您眼里只有
您自己!您自私透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恨不得让别人去死!……可怜的施穆克先生,一
个月来已经拖垮了,已经无路可走,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没有办法去上课,去戏院上班
了。您难道就什么都看不见?他夜里陪着您,我白天陪着您,原来我以为您没什么,值夜的
事尽由我来做,可现在要是再整夜陪着您,我白天就得睡觉!那家里的事,吃饭的事情谁来
管呀?……您有什么法子呢,病总是病呀!……没办法!”
“施穆克会出这种点子,这不可能……”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说那点子是我出的罗!您以为我们都是铁打的?要是施穆克继续忙
他那些事,一天上七八节课,晚上又要去戏院指挥乐队,从六点半一直忙到十一点半,那出
不了十天,他就没命了……那个人为了您,叫他献出生命也愿意,难道您真要他死吗?我以
我父母起誓,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病人!……您的理智都到哪儿去了,是不是
送到当铺去了?这里的人都为您拼命,什么事都尽量做好,可您还是不满意!……您真的想
把我们全都逼疯?……
就说我吧,都已经累得快死了!”
茜博太太尽可以说个痛快,因为邦斯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床上乱滚,痛苦地哼叫
着,眼看着就要死去。每到这个时刻,争吵总是会突然变成亲热。茜博太太朝病人扑去,捧
起他的脑袋,逼他睡好,又把被子给他盖上。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呢!我的猫咪,说到底,都是因为您的病!善良的布朗先生就是这
样说的。唉哟,您安静一下。我的好宝宝,您乖乖的。凡是跟您接近过的人,都把您当作宝
贝似的,连大夫每天都要来看您两次!要是他见您急得这副样子,他会说什么呢?您可真要
气死我了!这对您没有好处……有茜博太太照料您,得尊重她才是……您乱喊乱叫的!……
您绝对不能这样!您自己也清楚。乱叫会刺激您的……您为什么要生气呢?所有的错都是您
造成的……您还总是跟我过不去!瞧您,我们要讲道理!施穆克先生和我都爱您,简直把您
当心肝宝贝一样看待,要是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得不错的话……那么,我的小天使,那就真
做得很好了!”
“施穆克先生不会不跟我商量就让您去戏院的……”
“那个可怜的好人正睡得香呢,要不要把他喊醒,让他来作证?”
“不!不!”邦斯叫了起来,“要是我善良又温柔的施穆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的情
况也许比我想的要糟。”邦斯说道,一边朝装饰着房间里的那些艺术品看了看,目光中满含
着极度的忧伤。“得跟我心爱的画,跟所有这些我当作朋友的东西……跟我那上帝一样的施
穆克告别!……啊!是真的吗?”
茜博太太,这个残忍的女戏子,用手绢捂着眼睛,这一无声的回答使病人陷入了悲切的
沉思之中。在社会生活和身体健康的这两个最为敏感的地方,他遭受了沉重的打击,饭碗丢
掉了,死亡就要临头,他已经无招架之力,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他像一个害了
肺病的人,痛苦地挣扎了一番之后,有气无力地愣在那儿。
“您瞧,为了施穆克先生的利益,”茜博太太见她的受害者已经被彻底制服,便说道,
“您还是让人把居民区的公证人找来为好,就是那个特洛尼翁先生,那人很正直。”
“您总是跟我提那个特洛尼翁!……”病人说。
啊!请他还是请别人,对我都一个样,随您以后给我多少!”
她摇摇头,表示根本就瞧不起钱财。于是又出现了沉默。
这时,已经睡了六个小时的施穆克饿醒了,他起床来到了邦斯房间,一时默不作声地细
细看着他,因为茜博太太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他发出了“嘘”的一声。
接着,她站起身,走到德国人身边,凑到他到他的耳边,对他说道:
“谢谢上帝!他总算是要睡着了,他呀,凶得就像头红驴子!您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在
跟他的病斗……”
“不,恰恰相反,我是很有耐性的。”受害人反击道,声音凄惨,表明他已经沮丧到可
怕的地步。“我亲爱的施穆克,她上戏院叫人把我给辞了。”
他停了下来,没有力气把话说完,茜博太太趁这个间隙给施穆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
邦斯脑子出了问题,已经丧失理智了。她说道:
“别惹他生气,会要他命的……”
“她说是你让她去的……”邦斯看着诚实的施穆克,说道。
“是的,”施穆克勇敢地回答道,“必须这么做。你别多说!……让我们把你救过来!
你有那么多宝物,还不要命地做事,真是太傻了……你快点养好病,我们卖掉几件古董,带
上这个好茜博太太,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
“她把你带坏了!”邦斯痛苦地说。
病人见茜博太太不在,以为她已经走了,可她是站到床后去了,好打手势,不让邦斯看
见。
“她要了我的命!”邦斯又说道。
“怎么,我要了您的命?”她连忙窜了出来,双拳叉腰,眼睛像火烧一样,说道,“我
像只鬈毛狗一样忠诚,可就落得这样的报答?……上帝啊上帝!”
她泪如雨下,顺势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这一悲剧性的动作给邦斯造成了最致命的震动。
“好吧,”她又站了起来,朝那两位朋友投去仇恨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射出的子弹,进
出的毒汁,“我在这拼死拼活,也不落个好,我受够了。你们去找个女看护来吧!”
两个朋友惊恐地面面相觑。
“啊!你们就像演戏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吧!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让布朗大夫给
你们找个女看护来!我们马上把账给算算清楚。把我用在你们这儿的全都还给我……我本来
是永远不准备问你们要的……我还上佩勒洛特先生家,向他借了五百法郎呢……”
“都是因为他的病!”施穆克朝茜博太太奔去,抱住她的腰说,“您耐着点性子!”
“您,您是个天使,让我舔您的脚印,我也乐意。”她说道,“可邦斯先生从来没有爱
过我,他一直恨着我!可能还以为我想上他的遗嘱呢……”
“嘘!您这样会要他的命的!”施穆克大声道。
“再见了,先生。”她走过来像雷劈似的瞪了邦斯一眼,说道,“尽管我对您不好,您
还是多保重吧。等您对我客气了,觉得我做的一切是对的,我再来!在这之前,我就待在自
己家里……您是我的孩子,哪里见过孩子反抗妈妈的?——不,不,施穆克先生,我什么都
不愿意听……我会给您送晚饭,侍候您的;可您去要个女看护来,去找布朗先生要一个。”
说罢,她猛地拉上门,走了,震得一些贵重细巧的东西直晃动。病人听到了瓷器的叮当
声,这样折磨着他,就像是车轮刑的致命一击。
一个小时之后,茜博太太又来了,可她没有进邦斯的屋子里,而是隔着房门喊施穆克,
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放在饭厅里了。可怜的德国人又来到饭厅,脸色苍白,眼睛挂满泪水。
“我可怜的邦斯都糊涂了。”他说,“他竟然说您是个坏人,这都是他生病的缘故。”
他想把茜博太太的心说动,而又不责备邦斯。
“啊!我受够了,他的病!听着,他既不是我父亲,又不是我丈夫,也不是我兄弟,我
孩子。他嫌恶我,好吧,那就算了!您呀,您知道,您到天边,我也会跟着您;可是,一个
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的心,拿出了所有积蓄,甚至连丈夫也顾不上,可不是
嘛,茜博都病倒了,到头来却被当作坏人……这实在有点儿太过分了……!”
“太过分?”
“是的,太过分了!废话就别说了。还是谈谈正事吧,你们欠我三个月的钱,每月一百
九十法郎,总共五百七十法郎!另外,我代付了两个月房租,这儿是收据,加上小账和税,
为六百法郎;两项加起来一千二不到一点,最后还有那两千法郎,当然不要利息,总共是三
千二百九十二法郎……您再想一想,要请女看护,再算上请医生,买药和女看护吃饭的开
销,您至少还得预备两千法郎。所以,我又向佩勒洛特先生借了一千法郎。”她拿出戈迪萨
尔给的那一千法郎,说道。
施穆克听着她算这笔账,自然是整个儿听呆住了,因为他对这种钱的事情,就像猫对音
乐一样,一窍不通。
“茜博太太,邦斯是糊涂了!您原谅他吧,继续照顾他,当我们的恩人吧……我向您下
跪,求求您了。”
德国人说着跪倒在茜博太太面前,吻着这个刽子手的双手。
“听着,我的好猫咪。”她扶起施穆克,亲了亲他的额头说道,“茜博都病倒了,躺在
床上,我刚刚让人去找布朗大夫。在这种情况下,我得把事情都安排清楚。再说,茜博刚刚
见我回去时泪汪汪的,气极了,不愿我再到这儿来。是他提出来要钱的,您知道,那是他的
钱。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有什么法子呢。不过,要是把这三千两百法郎还给他,也许他会消
点气。这是他的全部家产了,可怜的人,结婚三十六年了,就这么点积蓄,都是他的血汗
钱。明天就得还他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您不了解茜博:他一发起火来,会杀人的。
唉,我也许还能求得他同意,让我再继续照顾你们俩。您放心吧,我随他说去,随他怎么
想。他这口气,我受就受了,因为我喜欢您,您是个天使。”
“不,我这人很可怜,只爱自己的朋友,愿意为救朋友的命而牺牲自己……”
“可是钱呢?……我的好施穆克先生,就算您一个子儿也不给我,您也得弄三千法郎供
自己开销啊!说真的,要我是您,您知道我会怎么办吗?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卖掉七八幅蹩
脚的画,然后再把因为地方挤沿墙堆在您房间里的画拿几幅挂到客厅去!管他是这一幅还是
那一幅,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太坏了!不错,这是因为他生病的缘故,他身体好的时候,简直像只绵羊!他有可
能会起床,到处乱看;虽然他已经弱得连房门都迈不出,可万一他到了客厅,画的数目总算
一幅也不缺吧!……”
“不错!”
“等他身体完全恢复了,我们再把卖画的事告诉他。到时,要是您愿意向他承认卖画的
事,就把一切责任往我头上推,就说得还我钱。没关系,我不在乎……”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随便作主……”善良的德国人爽直地回答说。
“那好,我让您和邦斯上法庭去。”
“那会要他的命……”
“您挑选吧!我的天哪!把画给卖了,然后您告诉他……
您把法院的传票给他看……”
“行,您就让法院来传我们吧……我也就算有了个理由……我把判决给他看……”
当天七点钟,茜博太太去跟一个执达史商量过之后,来叫施穆克。德国人来到了塔巴洛
先生面前,塔巴洛勒令他付钱;施穆克浑身哆嗦答了话,就这样,他和邦斯被传讯,要他们
上法院去听候付款的判决。看面前这个人的模样,再加上字迹潦草难辨的法律文书,施穆克
吓坏了,再也无力反抗。
“把画给卖了吧。”他含着泪说。
第二天清晨六点,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把他们要的画都取了下来,两千五百法郎的
两张收据完全合乎手续:
“兹代表邦斯先生,将四幅画售与埃里·马古斯先生,其得款两千五百法郎整,此款应
用作邦斯先生的生活费,第一幅为疑系丢勒所作的一幅女人肖像;第二幅为意大利画派风
格,亦为肖像画;第三幅为布勒盖尔的荷兰风景画;第四幅为佛罗伦萨画派的《神圣家
族》,作者不详。”
雷莫南克给的那张收据也是同样的措辞,有格勒兹、克洛德·罗朗、鲁本斯和凡·戴克
的画各一幅,但都以法兰西和佛来米画派的作品为遮掩。
“这笔钱让我相信了这些小玩艺儿还真有点价值……”施穆克接过五千法郎,说道。
“是有点价值……”雷莫南克说,“这儿的东西,我愿意出十万法郎。”
奥弗涅人受托帮了个小忙,从邦斯放在施穆克房间的那些次等的画中,挑了八幅尺寸一
样框子也一样的画,取代了原来那八幅画的位置。四幅杰作一到手,埃里·马古斯马上以算
账为名,把茜博太太领到家中,可他拼命叫穷,说画有毛病,得重新修补,只能给茜博太太
三万法郎作为佣金;他给茜博太太拿出法兰西银行印有一千法郎字样的票子,一张张煞是耀
眼,茜博太太忍不住接受了!雷莫南克拿他四幅画作抵押,跟马古斯借钱,马古斯让他也给
茜博太太同样数目的佣金。雷莫南克的四幅画,马古斯觉得太美了,他怎么也舍不得再还回
去,第二天,便给古董商送来了六千法郎的纯利,古董商开了一张发票,把画让给了他。茜
博太太有了六万八千法郎的家财,旧话重提,又吩咐那两位同谋一定要绝对保守秘密;她请
犹太人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存放这笔款子而又不让人知道是她的钱。
“去买奥尔良铁路股票,目前市价比票面低三十法郎,三年内您就能翻一翻;这样,您
只有几张破纸头,往钱包里一放就没事了。”
“您在这儿等等,马古斯先生,我到邦斯家的代理人那儿去一下,他想知道您肯出多少
钱买上头的那些东西……我马上去把他给您找来。”
“她要是寡妇,”雷莫南克对马古斯说,“那我就赚了,瞧她现在有的是钱……”
“要是她用她那些钱买奥尔良铁路股票,两年后就能翻倍。我那点可怜巴巴的积蓄都买
了股票。”犹太人说,“那是我女人的陪嫁……律师还没来,我们到大街上去转转吧……”
“茜博已经病得很重了,要是上帝想把他召去,”雷莫南克说,“那我就有一个了不起
的女人,让她去开个商店,我的生意就可以做得很红火了……”
邦斯舅舅
第二十三章 施穆克登上了上帝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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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茜博太太走进法律顾问的办公室,声音甜咪咪地说,
“噢,您的门房跟我说,您要从这儿搬走了,是吗?……”
“是的,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在布朗大夫那幢房子的二楼租了套住房,就在他的上
面。我正想办法借两三千法郎,准备买点家具,把屋子布置得像个样,喔,屋子很漂亮,房
东新修过的。我已经跟您说过,现在由我代理德·玛维尔庭长和您的利益……我要不干这个
代理办案的行当了,我要正式注册律师公会,因此得有个很好的住房。要注册巴黎律师公
会,得有像样的家具,还得有一个书房,等等。我是法学博士,作过实习,如今又有很有势
力的靠山……噢,我们的事到哪一步了?”
“我有笔积蓄存在银行里,”茜博太太对他说,“我没多少钱,二十五年来省吃俭用,
就剩下这三千法郎,要是您愿意接受……您就给我来一张兑款单,像雷莫南克说的,因为我
什么都不懂,别人教给我怎么办,我才知道怎么办……”
“不,律师公会条例是严禁律师出兑款单的;我给您出一张收据吧,百分之五的利息,
要是我能在邦斯的遗产中为您争取到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您把收据再还给我。”
茜博太太上了圈套,没有作声。
“不作声就是默认。”弗莱齐埃接着说,“您明天给我把钱送来。”
“啊!我很乐意先付您酬金,”茜博太太说,“这样我的年金也就跑不掉了。”
“我们的事到哪一步了?”弗莱齐埃点了点头说,“我昨天晚上见了布朗,据说您在狠
狠地折磨您的病人……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场,他胆囊里准会生结石……对他要悠着点,
明白吧,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不要弄得良心不安。这样活不长的。”
“什么良心不良心,别再折腾我了!……您莫非还想跟我提断头台?邦斯先生,是个老
顽固!您不了解他!是他惹我的!再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他的亲戚说得对,他呀,人又奸
诈,报复心很重,还顽固……马古斯先生在家,这事我跟您说过的,他在等着您。”
“我!……我跟您同时赶到。您年金多少就看这套收藏品的价值了;要是有八十万法
郎,您可以得一千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可是一大笔啊!”
“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估价要认认真真的。”
一个小时之后,趁邦斯睡得正死——施穆克让他喝了点安神的药水,药是大夫开的,可
茜博太太背着德国人加大了一倍的剂量——弗莱齐埃,雷莫南克和马古斯这三个恶魔,把老
音乐家的一千七百件藏品一件一件地仔细看了个遍。
施穆克也睡着了,这些乌鸦嗅着死尸,无法无天。
“别作声!”每当马古斯见到一副杰作,就像醉了似的,跟雷莫南克争辩,告诉他该值
多少钱时,茜博太太都少不了这样提醒一句。
四个贪心的家伙,各怀鬼胎,都巴不得邦斯早死,如今趁他熟睡,都在仔细地掂量他的
遗产,这场面,实在让人寒心。他们给客厅里的东西都估了价,整整花了三个小时。
“这里的东西,平均每件值一千法郎。”非常吝啬的老犹太人说。
“那总共就是一百七十万法郎了!”弗莱齐埃惊叫道。
“我看没有。”马古斯继续说道,眼里发出道道寒光,“我最多出八十万法郎;因为谁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在店里存多少时间……有的珍品十年都卖不出去,当初进的价,加上复
利,就贵一倍了;可我要是买,是要付现钱的。”
“房间里有不少彩绘玻璃,珐琅,细密画,金银鼻烟壶。”
雷莫南克提醒说。
“能去看看吗?”弗莱齐埃问。
“我去看看他是否睡死了。”茜博太太回答说。
女门房打了个手势,三只猛禽便扑进了屋子。
“珍品在那里!”马古斯指了指客厅,说道,他的毛胡须每一根都在抖动。“可这儿的
东西值钱!太值钱了!就是君主的宝库里也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东西了。”
一见鼻烟壶,雷莫南克眼睛唰地一亮,就像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弗莱齐埃则不动声
色,冷冷的,如同一条蛇伸着身子,扯着扁扁的脑袋,那模样恰似画家笔下的墨菲斯托菲里
斯。这三个不同的吝啬鬼,见了黄金不要命,就像魔鬼对天堂的露水一样饥渴;他们不约而
同地朝拥有如此宝物的主人看了一眼,因为主人动了一下,像正做恶梦。在三道魔光的照射
下,病人突然睁开眼睛,发出刺耳的叫喊声:“有贼!……他们在这儿!……警察快来!他
们要杀我!”
显然,他人虽然已经醒了,但还在继续做梦,因为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
大的,翻着白眼,直勾勾的,一动不动。
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跑到门口;可病人一声喊叫,他们像被钉子钉住一样站着不动
了:
“马古斯在这里!……我被出卖了……”
病人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保护自己珍藏的宝物的本能,它与人的自身保护本能一样强
烈。
“茜博太太,这位先生是谁?”他见弗莱齐埃站着一动不动的模样,浑身颤抖地嚷叫起
来。
“哎哟!我难道能把他赶到门外去吗?”她眨着眼睛,朝弗莱齐埃直递眼色,“先生刚
刚代表您亲属的名义来看您……”
弗莱齐埃身子不禁一动,表现出对茜博太太的钦佩之情。
“对,先生,我是代表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代表她的丈夫和她女儿来对您表示他们的
歉意;他们偶然听说您病了,想来亲自照顾您……他们提出请您到玛维尔田庄去看病;博比
诺子爵夫人,就是您很喜欢的那个小塞茜尔,准备专门做您的护理……她在母亲面前一直为
您分辩,终于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过错。”
“那么,是我的那些继承人把您派来的!”邦斯气愤地嚷叫道,“还给您找了个巴黎最
精明、最狡猾的行家当向导?……啊!这差使真妙!”他疯一样地狂笑道,“你们是来估
价,给我的画,我的古董,我的鼻烟壶和我的细密画估价!……那你们就估吧!跟您来的这
个人不仅样样内行,而且还可以出钱买,他是个千万富翁……我的遗产,我的那些可爱的亲
戚用不着等多久了。”他满含讥讽地说,“他们要了我的命……——啊!茜博太太,您自称
是我母亲,可却趁我睡觉,把做买卖的,把我的对头,把卡缪佐家的人领到这里来!
……——你们全给我滚出去!……”
在愤怒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之下,可怜的人竟然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站了起来。
“扶住我的胳膊,先生。”茜博太太连忙向邦斯扑去,怕他摔倒。“您静一静,那些先
生全都走了。”
“我要去看看客厅!……”快死的病人说道。
茜博太太示意那三只乌鸦赶紧飞走,然后抓住邦斯,像捡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了起来,
不管他又喊又叫,硬把他放倒在床上。见可怜的收藏家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茜博太太才去
关上了寓所的大门。可是邦斯的那三个刽子手还站在楼梯平台,茜博太太见他们还在,喊他
们等一等,就在这时,她听到弗莱齐埃对马古斯说道:
“你们俩给我写一封信,共同署名,承诺愿出九十万法郎现款买邦斯的收藏品,我们到
时一定让你们大赚一笔。”
说罢,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谁也没有能听清,然后,跟着两
个商人下楼到门房去了。“茜博太太,”等女门房回到屋里,可怜的邦斯问道,“他们都走
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道。
“那些人?”
“哪些人?……哎哟,您又看到什么人了!”她说道,“您刚刚发了一阵高烧,要不是
我,您早从窗户摔下去了,现在还跟我说什么人……您脑袋怎么总是这个样?……”
“怎么,刚才不是有个先生说是我亲戚派来的吗?……”
“您又要和我强嘴了。”她继续说道,“我的天,您知道该把您往哪儿送吗?送夏朗东
去!……您见到了什么人……”
“埃里·马古斯!雷莫南克!”
“啊!雷莫南克嘛,您是有可能见他,因为他刚才来告诉我,我可怜的茜博情况很不
好,我只得丢下您,让您自己去养了。您知道,我的茜博比什么都重要!我男人一生病,我
就什么人都不认了。您还是尽量安静点,好好睡两个小时吧,我已经叫人喊布朗先生了,我
等会再跟他一块来……喝吧,乖一点。”
“我刚才醒来时房间里真没有人?……”
“没有!”她说,“您可能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莫南克先生。”
“您说得有道理,茜博太太。”病人说道,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
“好,您终于又懂事了……再见,我的小天使,安静地呆着。我等一会就过来。”
邦斯听到寓所的大门关上之后,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他心里在想:
“他们在骗我!他们偷我的东西!施穆克是个孩子,会让人家捆在袋子里!……”
刚才的可怕场面,病人看得很真切,觉得不可能是幻觉,于是一心想弄个明白,在这种
力量的支撑下,他竟然走到了房间门口,吃力地打开门,来到了客厅。一见到他那些可爱的
画、塑像,佛罗伦萨铜雕和瓷器,他立即精神焕发。餐具橱和古董橱把客厅一隔为二,收藏
家身着睡衣,赤着脚,拖着发烧的脑袋,像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第一眼,便把里边的藏品
数了一遍,发现东西全在。可正要往房间走时,目光被格勒兹的一幅肖像画给吸引住了,那
地方原来挂的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他脑子里立即闪现
了疑惑,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暴风雨来临前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看了看原先挂着八件主要画
品的位置,发现全都被换了。可怜虫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他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板
上。这一次他完全昏了过去,躺在那儿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德国人施穆克醒来,从房间出来
去看他朋友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施穆克好不容易才抱起已经快死去的病人,把他安放在床
上;可是当他与这个死尸般的人说话,发现邦斯投来冰冷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说着含混不清
的话时,可怜的德国人非但没有昏了头脑,反而表现出了壮烈的友情。在绝望中,这个孩子
般的德国人竟被逼出了灵感,就像所有充满爱心的女人和慈母一样。施穆克把毛巾烫热(他
居然找到了毛巾!),裹着邦斯的双手,放在他的心窝;然后又用自己的双手捂着他那汗涔
涔的冰冷的脑门,以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般的强大意志,呼唤着生命。他吻着朋友的眼
睛,仿佛伟大的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哀痛耶稣之死》的浮雕上表现的圣母玛丽亚吻着基
督。这神圣的努力,将一个人的生命灌输给另一个人,就像慈母和情人的爱,终于有了圆满
的结果。半个小时之后,邦斯暖和了过来,恢复了人样:眼中又现出了生命的色彩,体外的
温暖又激起了体内器官的运动。施穆克让邦斯喝了一点掺了酒的蜜里萨药水,生机顿时传入
他的身体,起初像块石头般毫无反应的脑门重又放射出智慧的光芒。邦斯这时才明白过来,
他的复生是靠了多么神圣的耿耿忠心和多么强大的友情力量。
“没有你,我就死了!”邦斯说道,他感到脸上洒满了温暖的泪水,那是善良的德国人
惊喜交加落下的热泪。
刚才,可怜的施穆克一直在希望的煎熬中等待着邦斯开口说话,几近绝望的地步,浑身
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所以一听到这句话,他立即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他
身子一歪,往扶手椅上倒了下去,紧接着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祷告感谢上帝。对他来
说,刚刚出现的是奇迹!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心愿起的作用,而是他祈求的上帝显了圣迹。其
实,这种奇迹是自然的结果,医生们是常常可以看到的。
一个病人如有爱的温暖,得到对他的生命关切备至的人们的照料,那他就有可能得救,
相反,如果一个病人由一些用钱雇来的人侍候,那他就有可能会丧命。这是无意中感应的磁
性所起的作用,对此,医生们往往不愿意承认,他们认为,病人得救是严格执行医嘱,护理
得法的结果;可是许多做母亲的都知道,恒久不灭的愿望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确有起死回生
的功效。
“我的好施穆克?……”
“别说话,我可以听到你的心……好好歇着!好好歇着!”
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造物!上帝的儿子,永远生活在上帝的身上!爱过我的唯一的
人!……”邦斯继续地说,声音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声调。
即将飞升的灵魂,整个儿就在这几句话中,给施穆克带来了几乎可与爱情相媲美的快感。
“活着!要活着!我会变成一只狮子!我会拼命干活,养活我们两个人。”
“听着,我忠实,可敬的好朋友!让我说,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就要死了,这接二连
三的打击,我是没救了。”
施移克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听我说,你等会再哭……”邦斯说,“基督,你应该服从命运安排。我被人骗了,是
茜博太太骗的……在离开你之前,我应该让你对生活中的事情认识清楚,那些事,你一点都
不懂……他们拿走了八幅画,那是很值钱的。”
“请原谅我,是我给卖了……”
“你?”
“我……”可怜的德国人说,“我们接到了法院的传讯……”
“传讯!……谁告的?……”
“等一等!……”
施穆克去找来了执达史留下的盖了章的文书。
邦斯仔细地读着天书一样难懂的文书,然后任那纸张飘落在地,默默无语。这位人类创
作的鉴赏家,从来就不留心人的道德品质,如今终于看清了茜博太太策划的一切阴谋诡计。
于是,艺术家的激情,当初在罗马学院的智慧,以及整个的青春年华,一时在他身上复现。
“我的好施穆克,请像军人一样服从我。听着!下楼到门房去,告诉那个可恶的女人,
说我想再见一见我那个当庭长的外甥派来的人,要是他不来,我就要把我的收藏品赠给国家
博物馆;告诉她是为我立遗嘱的事。”
施穆克跑去传话;可刚一开口,茜博太太便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好施穆克,我们那
个可爱的病人刚才发了一阵高烧,他觉得看见有什么人在他房间,我是个清白的女人,我发
誓,没有什么人代表我们那个可爱的病人的亲属来过这儿……”
施穆克带着这番答话回来,一五一十地又传给了邦斯。
“她比我想象的要更厉害,更狡猾,更诡诈,更阴险。”邦斯微笑着说,“她扯谎都扯
到门房去了!你想不到,今天上午她把三个人领到了这里,一个是犹太人埃里·马古斯,另
一个是雷莫南克,第三个我不认识,可他一人比那两人加起来还可怕。她指望趁我睡熟了,
来给我的遗产估价,可碰巧我醒了,发现三个人在细细掂量我的那些鼻烟壶。那个陌生人还
说是卡缪佐家派来的,我跟他说了话……可是该死的茜博太太总说我是做梦……我的好施穆
克,我没有做梦!……我明明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跟我真说了话……另两个做买卖的吓
得夺门而跑……我认为茜博太太会如实招来的!……可这次努力没成功……我要再设一个圈
套,那个坏女人会自投罗网的……我可怜的朋友,你把茜博太太当作天使,可这个女人一个
月来一直想要我的命,想满足她的贪心。我真不愿相信,一个女人几年来忠心耿耿地侍候我
们,可却这么邪恶。因为看不透她,把我自己给断送了……那八幅画,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呀?……”
“五千法郎。”
“上帝啊!它们至少值二十倍!”邦斯叫了起来,“那是我整个收藏的精华;没有时间
提出诉讼了;再说,这会连累你,你上了那帮无赖的当……要起诉的话,会把你毁了的!你
不知道什么叫司法!那是条阴沟,世界上所有卑鄙丑恶的污水都集中到那里去了……像你这
样的灵魂,要是见了那么多罪恶,那会经受不住的。何况你以后会相当有钱的。那几幅画当
初花了我四万法郎,我已经保存了整整三十六年……我们被偷了,他们手段高超,可真是惊
人!我已经在坟墓边上了,我只担心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我
不愿意你被别人偷得光光的。你得提防任何人,你呀,从来就没有提防过谁。上帝会保佑
你,这我知道;可上帝有时可能会把你忘了,那时,你就会像一条商船,被海盗抢得一干二
净。茜博太太是个魔鬼,她害了我!可你却把她看作天使;我要你认清她的面目;你去请她
给你介绍一个公证人替我立遗嘱……我到时一定把她当场抓住,让你看看。”
施穆克听着邦斯往下讲,仿佛在给他讲授《启世录》。如果真如邦斯所说,世界上存在
着像茜博太太这样邪恶的造物,那对施穆克来说,不啻是对上帝的否定。
“我可怜的朋友邦斯病得已经不行了,”德国人下楼来到门房,对茜博太太说,“他想
要立遗嘱;您去找个公证人来……”
他说这话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因为茜博的病已经几乎没有救了,当时,雷莫南克和
他妹妹,从隔壁来的两个女门房,大楼房客的三位下人,还有二楼临街的那个房客,都站在
大门口。
“啊!您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个公证人来,”茜博太太泪水汪汪地嚷叫起来,“要让谁立
遗嘱都可以!……我可怜的茜博都要死了,我可不能离开他……世界上所有的邦斯我都舍
得,只要能保住茜博……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让我伤心过!……”
说罢,她进了门房,留下施穆克在那儿发愣。
“先生,”二楼的房客对施穆克说,“邦斯先生真病得那么厉害?……”
这个房客名叫若利瓦尔,是法院办公厅的一个职员。
“他马上就要死了!”施穆克极为痛苦地回答道。
“附近的圣路易街有个公证人,叫特洛尼翁先生。”若利瓦尔说,“他是本居民区的公
证人。”
“您要不要我去把他请来?”雷莫南克问施穆克。
“好极了……”施穆克说,“茜博太太不愿意再照看我的朋友了,他病成这样,我不能
离开他……”
“茜博太太跟我们说他都疯了!……”若利瓦尔说。
“邦斯,疯了?”施穆克恐惧地嚷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就是
因为这我才为他的身体担心。”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很好奇地听着这段对话,并且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施穆克不
认识弗莱齐埃,所以不能注意到他那只撒旦式的脑袋和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弗莱齐埃刚才
在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两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大胆的表演,虽说已经超过了茜博太太的能
力,但她却表演得极其巧妙。把快死的病人说成疯子,这是吃法律饭的家伙用以建筑他那座
大厦的基石之一。早上出现的意外倒给弗莱齐埃帮了忙;要是他不在场,当正直的施穆克来
设圈套,请她把邦斯亲属的代表再叫回来的时候,她也许会在慌乱之中露出马脚。雷莫南克
见布朗大夫来了,正求之不得,赶紧溜走,原因如下:
邦斯舅舅
第二十四章 立遗嘱人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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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来,雷莫南克一直担当着上帝的角色,这很让正义之神讨厌,因为上帝自认为是正
义的唯一代表。雷莫南克想不惜一切代价摆脱阻拦他获得幸福的障碍。对他来说,所谓的幸
福,就是能把诱人的女门房娶回家,使自己的资本增加三倍。因此,当他看见小裁缝喝着汤
药时,他起了歹念,要把小裁缝的小病变成绝症,而他做废铜烂铁买卖,这恰好给他提供了
方便。
一天清晨,他背倚小店的门框,抽着烟斗,正在梦想着玛德莱娜大街富丽堂皇的铺子,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茜博太太端坐在店中,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氧化得很厉害的圆铜片
上。脑子顿时生出一个念头,想用再也简便不过的办法,将小铜片在茜博的汤药里洗刷干
净。圆铜片的大小像一百苏一枚的硬币,雷莫南克在上面系了一根细线,每天都趁茜博太太
去照顾她那两位先生的时候,上门询问裁缝朋友的病情,探望三五分钟,顺手把铜片浸入汤
药中,走时再提起细线,取回铜片。这些氧化了的铜成份,俗称铜绿,虽然份量极少,但却
在有益于健康的汤药中悄悄地带入毒素,久而久之便起了不可估量的破坏作用。这一罪恶的
手段确实产生了恶果。从第三天起,可怜的茜博便开始掉头发,牙齿也松动了,身体各组织
的调节机能被这一微乎其微的毒素给破坏了。布朗大夫看见汤药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便绞尽
脑汁寻找原因,他这人学识相当渊博,知道肯定有某种破坏性的因素在起作用。他趁大家不
注意,把汤药带回家,亲自进行了化验;可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原来那一天,雷莫南克对
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也害怕了,碰巧没有往汤药里放那块致命的铜片。布朗大夫最后向自
己,也向科学作出了解释,认为裁缝从不出门,总呆在潮湿的门房,面对着装有铁栅的窗
户,伏在桌子上,缺乏运动,再加上整天闻着臭水沟里发出的各种气味,有可能使他的血质
发生了变化。诺曼底街是巴黎市还没有装上水龙头的几条老街之一,路面裂着口子,各家的
污水在黑乎乎的排水沟里慢慢地流淌,渗入街面,造成了巴黎市特有的污泥。
茜博太太总是东奔西走,可他的丈夫,干活不要命,像个苦行僧似的总坐在小窗前。裁
缝的两个膝关节变得强硬,血都集中在上身;弯曲的细腿几乎废了。所以,茜博那紫铜般的
脸色早就被人认为是一种病态。在大夫看来,妻子的健康和丈夫的疾病是很自然的结果。
“我可怜的茜博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女门房问布朗大夫。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回答说,“他得的是门房病……他全身干枯,说明他的血
液在变质,这病已经没救了。”
对人下手,却没有目的,没有丝毫的好处和任何利害关系,这最终消除了布朗脑中起初
产生的疑虑。谁有可能谋害茜博呢?他妻子?她往茜博的汤药中加糖时,大夫明明看见她自
己尝过的,逃脱社会惩罚的许多谋杀案,一般来说跟这一桩都很相似,并没有可怖的施暴证
据,如流淌的血,勒扼或击打的痕迹,总之,没有那些笨拙的方法留下的证据;但是,这种
谋杀案大都没有明显的利害关系,而且都发生在下等阶层。一桩谋杀案的暴露,总是有其先
兆,如仇恨,或者明显的贪心,那都是逃不出周围有关人的眼睛的。可小裁缝、雷莫南克和
茜博太太的情况却不同,除了大夫,谁都没有兴趣去追究死因。这个一脸铜色、病魔缠身的
门房,老婆对他很好,他既无财产,也无死敌。而古董商的杀机和痴情都藏在暗里,就像茜
博太太的横财一样。医生对女门房的为人和内心一清二楚,他知道茜博太太做得出折磨邦斯
的事,但要她去犯罪,她既无利可图,也没有这个能量:再说,每次大夫到这儿来,她给丈
夫喂汤药时,她都自己先吃一匙。这事唯有布朗一人可以弄个水落石出,可他却认为疾病都
有某种偶然性,有着某种惊人的例外,正是这些例外使医学这一行充满冒险。确实,小裁缝
很不幸,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这微乎其微的一点铜氧化物便会要了他的
命。至于邻居和那些长舌妇,他们认为茜博突然死亡并不奇怪,这种态度也就为雷莫南克开
脱了罪责。
“啊!”有一位高声道,“我早就说过茜博先生肯定不行了。”
“他太劳累了,这个人。”另一位回答说:“他把血都给熬干了。”
“他不愿听我的话。”一个邻居说,“我劝他星期天出去走走,星期一再歇歇,一个星
期有两天时间放松一下,并不算太多。”
街头的议论往往起着告密的作用,司法机关总是通过警察所所长这个下等阶层的国王的
耳朵,一一听着,对小裁缝的死,街坊的议论已经作出了十分清楚的解释。可是,布朗总是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双眼透出忧愁,这使雷莫南克很不安;所以,他一见大夫走来,便迫
不及待地请施穆克让他去找弗莱齐埃认识的那个特洛尼翁先生。
“立遗嘱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弗莱齐埃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尽管您很痛苦,可必
须盯住即将到手的东西。”
矮小的诉讼代理人像影子一样轻轻地走了,路上碰到了他的医生朋友。
“喂!布朗。”他说道,“一切都很好。我们得救了!……今天晚上我再跟你细谈!看
看哪个位置对你合适,你一定会得到的!至于我嘛,我要当治安法官!塔巴洛再也不会拒绝
把他女儿嫁给我了……你嘛,就让我来安排,让我们的那位治安法官的孙女维代尔小姐嫁给
你。”
这番疯话把布朗惊呆了,弗莱齐埃任他楞在那儿,自个儿像颗子弹似的,往大街飞速奔
去;他招手上了现代的大型公共马车,十分钟后下了车,来到了舒瓦瑟尔街。此时约摸四点
钟,弗莱齐埃知道庭长夫人准是一人在家,因为法官们从来不会在五点钟之前离开法院。
德·玛维尔太太以特殊礼遇接待了弗莱齐埃,这说明勒勃夫先生兑现了向瓦蒂纳尔太太
的承诺,为原来在芒特的那位诉讼代理人讲了好话。阿梅莉对弗莱齐埃的态度几乎到了柔媚
的地步,就像蒙邦西埃公爵夫人对雅克·克莱芒一样;因为这个小小的诉讼代理人,是阿梅
莉的一把刀。当弗莱齐埃拿出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联名写的那封声明愿意出九十万现款
买邦斯全部收藏的信时,庭长太太朝律师投出一束异常的目光,从中仿佛闪现出那个大数
目。这是贪婪的巨流,几乎把诉讼代理人淹没了。
“庭长先生让我邀您明天来吃饭,”她对弗莱齐埃说道,“都是家里人,客人有我的诉
讼代理人代尔洛舍律师的后任戈代夏尔先生,我们的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我女婿和我女
儿……吃过晚饭后,根据您先前提出的要求,您,我,还有公证人及诉讼代理人,我们在小
范围内谈一谈,我要把我们所有的权利委托给您。那两位先生一定要听从您的吩咐,按您的
主意办事,保证一切都能办妥。至于德·玛维尔的委托书,您需要时就可给您……”
“当事人死的那一天我要用……”
“到时一定准备好。”
“庭长太太,我要求有份委托书,不让您的诉讼代理人出面,倒不是为了我自己,主要
是为了您的利益……我这人,只要我投入,就要百分之百地投进去。因此,太太,我也要求
我的保护人对您——我不敢说我的主顾,也表现出同样的信任和忠诚。您也许会认为我这样
做是为了把生意抓到手;不,不,太太,万一出现什么闪失……因为在遗产的处理上,人都
要牵扯进去的……尤其涉及到九十万法郎这样重要的遗产……那时,您总不能让戈代夏尔律
师为难,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尽可以把全部责任往一个邪恶的小律师身上推……”
庭长太太钦佩地看了看弗莱齐埃。
“您这个人既可上天也可入地。”她说道,“要我处在您的位置上,才不盯着治安法官
的那笔养老金呢,我要当检察官……去芒特!要飞黄腾达。”
“就让我干吧,太太!治安法官的位置对维代尔先生来说是匹驽马,可我却可让它变成
一匹战马。”
庭长太太就这样被拉着跟弗莱齐埃道出了最知心的话。
“在我看来,您绝对关心我们的利益,”她说道,“我有必要把我们的难处和希望跟您
谈一谈。当初考虑女儿和一个现在当了银行家的阴谋分子的婚事时,庭长一心想把当时有人
出售的好几块牧场买过来,扩充玛维尔的田产。后来为了成全女儿的婚姻,我们割舍了那个
漂亮的田庄,这您是知道的;可是我就这个独生女,我很想把那剩下的几块牧场买下来。那
牧场很漂亮,有一部分已经卖掉了,牧场的主人是一位英国人,在那儿住了整整二十年,现
在要回英国去;他有一座十分迷人的别墅,环境优雅,一边是玛维尔花园,另一边是牧场,
原来都属于田庄的一部分。那英国人为了修一个大花园,以惊人的价格买回了一些小屋,小
树林和小园子。这座乡间别墅及其附属设施像是风景画中的建筑一样漂亮,与我女儿的花园
只有一墙之隔。牧场及别墅,也许花七十万法郎就可以买下来,因为牧场每年的净收入为两
万法郎……可是,如果瓦德曼先生知道是我们要买,他肯定会多要二三十万法郎,因为如果
照乡下田产买卖的一般做法,建筑物不算什么的话,那他是有损失的……”
“可是,太太,依我之见,那份遗产可以说是非您莫属了,我愿意代您出面扮演买主的
角色,以尽可能低的价格把那份田产弄到手,而且通过私下交易的途径,采取地产商的做
法……我就用这一身份去见那个英国人。这方面的事务我很熟悉,在芒特专干这一行。瓦蒂
纳尔事务所的资本就靠这种办法增加了一倍,因为当时我是在他的名下做事……”
“于是您就有了跟瓦蒂纳尔小姐的关系……那个公证人如今肯定很富有吧?”
“可是瓦蒂纳尔太太很会挥霍……就这样吧,太太,请放心,我一定让英国人乖乖地为
您所用……”
“若您能做到这一点,我将对您感激不尽……再见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明天
见……”
弗莱齐埃临走时向庭长太太行了礼,但已经不像上一次那样卑躬屈膝了。
“明天我要到德·玛维尔庭长府上吃饭了!……”弗莱齐埃心里想,“嗨,这些家伙,
我全都抓在手中了。不过要绝对控制这件案子,我还得通过治安法官的执达史塔巴洛,当上
那个德国人的法律顾问。那个塔巴洛,竟然拒绝把他的独生女嫁给我,要是我成为治安法
官,他一定会拱手相让。塔巴洛小姐,这姑娘高高的个子,红头发,虽然患有肺病,但在母
亲名下有一座房子,就在罗亚尔广场;到时自然有我一份。等她父亲死后,她还可以得到六
千磅的年金。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我的上帝!要从零到拥有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可不
能只盯着跳板看!……”
从大街到诺曼底街的路上,他尽情地做着黄金梦:想象着从此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
活;也想到把治安法官的女儿维代尔小姐嫁给他朋友布朗。他甚至想到自己跟居民区的皇上
之一布朗大夫联合起来,控制着市政、军事和政治方面的一切选举。他一边走一边任他的野
心随意驰骋,大街也就显得太短了。
施穆克上楼回到朋友邦斯身边,告诉他茜博已经奄奄一息,雷莫南克去找公证人特洛尼
翁先生了。一听到这个名字,邦斯愣了一下,茜博太太以前没完没了地唠叨时,常常跟他提
起这个名字,说这人十分正直,推荐他做邦斯的公证人。自上午以来,病人的疑惑已经得到
了绝对的肯定,这时,他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进一步补充了他的计划,要把茜博太太好好耍
弄一番,让她的面目在轻信的施穆克眼前彻底暴露。
可怜的德国人被这许许多多的消息和事件搅得头脑发昏,邦斯握住他的手说:“施穆
克,楼里恐怕会很乱;要是门房快死了,那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也就是说
暂时没有探子在监视我们,你要知道,他们一直在刺探我们!你出去,要一辆马车,然后去
戏院,告诉我们的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小姐,我死前要见她一面,请她演出后在十点半钟到我
这儿来。接着,你再去你的那两个朋友施瓦布和布鲁讷家,你请他们明天上午九点钟来这
儿,装着路过这里,顺便上楼来看看我,问问我的情况……”
老艺术家感到自己就要离开人世,于是制定了这样的计划。他要把施穆克立为他全部遗
产的继承人,让他成为富翁;为了使施穆克摆脱一切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准备当着证人的面
给公证人口述他的遗嘱,让人家不再认为他已经丧失理智,从而使卡缪佐家再也找不到任何
借口来攻击他的最后安排。听到特洛尼翁这个名字,他马上看到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觉得他
们肯定早就设计好遗嘱在形式上的瑕疵,至于茜博太太,她也准是早已设下圈套出卖他。因
此,他决定利用这个特洛尼翁,口述一份自撰遗嘱,封签后锁在柜子的抽屉里。然后,他准
备让施穆克藏在床边的一个大橱子里,亲眼看一看茜博太太将如何偷出遗嘱,拆封念过后再
封上的一系列勾当。等到第二天九点钟,他再撤销这份自撰遗嘱,重新当着公证人的面,立
一份合乎手续、无可争辩的遗嘱。当茜博太太说他是疯子,满脑子幻觉的时候,他马上意识
到了庭长太太的那种仇恨、贪婪和报复心。两个月来,这个可怜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在孤
独难熬的漫长时光中,把他一生中经历的事情像过筛子似的全都细细过了一遍。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雕塑家,往往都在他们坟墓的两侧设置几尊手执燃烧的火炬的保护
神。火炬的光芒为即将离世的人们照亮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同时,也指出了他们一生所犯的
错误和过失。就此而言,雕塑确实体现了伟大的思想,表明了一个人性的事实。人在临终之
际,都会产生智慧。人们常常看到,一些极其普通的姑娘,年纪轻轻,但却有着百岁老翁那
般清醒的头脑,一个个像是预言家,评判她们的家人,不受任何虚情假意的蒙骗。这就是死
亡的诗意所在。但是,有必要指出奇怪的一点,那就是人有两种不同的死法。这首预言的
诗,这种透视过去或预卜未来的天赋,只属于肉体受伤,因肉体的生命组织遭到破坏而死亡
的人。因此,如路易十四那些害坏疽病的,患哮喘病的,如邦斯那种发高烧的,如莫尔索夫
太太那种患胃病的,以及那些如士兵一样身体突然受伤的人,都有着这种卓越的清醒头脑,
他们的死都很奇特,令人赞叹;而那些因精神疾病而死亡的人,他们的毛病就出在脑子里,
出在为肉体起着中介作用,提供思想燃料的神经系统,他们的死是彻底的,精神和肉体同时
毁灭。前者是没有肉体的,他们体现了圣经中所说的魂灵;而后者则是死尸。
邦斯这个童男,这个贪食的卡顿,这位几乎十全十美的完人,很晚才看透了庭长太太心
中的毒囊。他在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刻才认识了世人。因此,几个小时以来,他很痛快地打定
了主意,如同一个快活的艺术家,一切都是他攻击、讽刺别人的材料。他和人生的最后联
系,那激情的链结,那将鉴赏家和艺术杰作连结在一起的坚固的纽带,在早上全都断了。发
现自己给茜博太太骗了之后,邦斯便与艺术的浮华与虚空,与他的收藏,与他对这众多美妙
的杰作的创造者的友谊诀别了;他唯独只想到死,想到我们祖先的做法,他们把死当作基督
徒的一件乐事。出于对施穆克的爱,邦斯想方设法要在自己入棺后还继续保护他。正是这一
慈父般的感情,使邦斯作出了选择,求助于头牌舞女来反击那些奸诈的小人,他们现在就聚
集在他的身边,以后恐怕决不会饶过将继承他全部遗产的人。
爱洛伊斯属于那种表现虚假但却不失真实的人,对出钱买笑的崇拜者极尽玩弄之能事,
就像洁妮·卡迪娜和约瑟法之流;但同时又是一个善良的伙伴,不畏人间的任何权势,因为
她已经看透了他们,那一个个都是弱者,在少有乡间色彩的玛比尔舞会和狂欢节上,她早已
习惯于跟巴黎警察分庭抗礼。
“她既然怂恿别人把我的位置给了她的宠儿加朗热,那她一定会觉得更有必要帮我这个
忙。”邦斯心想。
施穆克出了门,由于门房里一片混乱,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以极快的速度赶回家,
以免让邦斯一个人呆得太久。
特洛尼翁先生为遗嘱的事跟施穆克同时赶来了。尽管茜博就要离开人世,但他妻子还是
陪着公证人,把他领进邦斯的卧室,然后离去,留下施穆克,特洛尼翁先生和邦斯在一起;
可她手中却握着一块制作奇妙的小镜子,站在她没有关严实的门口。这样,她不仅可能听见
里面的讲话,还可能看清此时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这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先生,”邦斯说,“很不幸,我的神志很清楚,我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恐怕是上帝
的意愿,死亡的种种痛苦,我怎么也难以逃脱!……这位是施穆克先生……”
公证人向施穆克行了个礼。
“他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的朋友,”邦斯说,“我想立他为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请告
诉我,我的遗嘱得采取什么方式才能使我这个朋友继承我的遗产而不引起异议,他是个德国
人,对我们的法律可一点都不懂。”
“异议总会有的,先生,”公证人说,“人间要讲公道总有这个麻烦的。不过,立的遗
嘱也有驳不倒的。”
“哪一种遗嘱呢?”邦斯问。
“如当着公证人和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如果立遗嘱人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的
话,那些证人可以证明他是否神志清醒……”
“我没有任何亲人,我的全部感情都给了我的这位亲爱的朋友施穆克……”
施穆克在哭。
“如果您果真只有旁系远亲的话,那法律就可以允许您自由处置您的动产和不动产;另
外,您提出的继承条件不应该有悖于道德,恐怕您已经看到过,有的遗嘱就是因为立遗嘱人
提出了古怪的条件而遭受异议。这样的话,当着公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就驳不倒了。因为遗嘱
确系本人所立,又有公证人证明其精神状况,这样签署的遗嘱就不会引起任何争议……此
外,一份措辞明确、合乎手续的自撰遗嘱也基本上是无可置疑的。”
“鉴于只有我本人知道的原因,我决定由您口授,我亲自来立一份遗嘱,交给我这位明
友……这样办行不行?……”
“当然行!”公证人说,“您来写?我马上口授……”
“施穆克,把那个布尔小文具盒给我拿来。”
“先生,您给我口授吧,声音要低,”邦斯补充说道,“可能有人偷听。”
“您先得跟我说说,您有哪些愿望?”公证人问。
十分钟后,茜博太太——邦斯在一面镜子中看见了她——看见施穆克点着一支蜡烛,公
证人仔细读过遗嘱后,将它封好,然后由邦斯交给了施穆克,让他把遗嘱藏在写字台的一个
密格里。立遗嘱人要回了写字台的钥匙,系在手帕的一角上,再将手帕放在了枕头下。邦斯
送给了尊称为遗嘱执行人的公证人一幅贵重的的画,这是法律允许赠给公证人的东西之一。
公证人出了门,在客厅遇见了茜博太太。
“喂,先生,邦斯先生是不是想到了我?”
“大妈,您总不至于指望一个公证人泄露别人告诉他的秘密吧。”特洛尼翁回答道,”
我现在可以告诉您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很多人的贪欲都将受挫,很多人的希望都将落空。
邦斯先生立了个很好的遗嘱,合情合理,而且很有爱国心,我非常赞成。”
谁也想象不出茜博太太被这番话一刺激,好奇到了何种程度。她下了楼,为茜博守夜,
盘算着等会儿让雷莫南克小姐来代替她,准备在凌晨两三点钟之间去偷看遗嘱。
邦斯舅舅
第二十五章 假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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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伊斯·布利兹图晚上十点半钟来访,这在茜博太太看来是相当自然的事;但她很害
怕舞女提起戈迪萨尔给的那一千法郎,所以一直陪着头牌舞女,就像对皇后似的,毕恭毕
敬,拼命讨好。
“啊!我亲爱的,您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比在戏院强多了。”
爱洛伊斯上楼梯说,“我劝您继续干您这一行!”
爱洛伊斯是她的知心朋友比克西乌用车送来的,她衣着华丽,因为要赴歌剧院赫赫有名
的头牌舞女之一玛丽埃特的晚会。二楼的房客,原在圣德尼街开绦带铺的夏波洛先生,跟他
太太和女儿刚从滑稽剧院回来,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如此穿着的漂亮女子,不禁眼睛发花。
“这位是什么人,茜博太太?”夏波洛太太问。
“什么都不是!……是个贱女人,每天晚上只要花四十个苏,就能看到她光着半拉子屁
股跳舞。”女门房凑到原来开绦带铺的夏波洛太太耳边说道。
“维克托莉娜!”夏波洛太太对女儿说,“我的小宝贝,快让太太走过去!”
做母亲的大惊失色,这一叫的意思,爱洛伊斯自然明白,她转过身子,说道:
“太太,难道您女儿比火线还糟糕,您害怕她一碰到我就烧起来?……”
爱洛伊斯一副讨喜的模样,微笑着看了夏波洛一眼。
“天哪,她在台下可真是太漂亮了!”夏波洛先生说道,愣在楼梯平台上。
夏波洛太太死劲拧了丈夫一把,把他推进屋里。
“这里的三楼就像五楼一样。”爱洛伊斯说。
“可小姐是习惯于爬高的。”茜博太太打开房门,说道。
“喂,老朋友,”爱洛伊斯走进房间,看见可怜的音乐家躺着,脸色苍白,瘦得不成样
子。“情况不好?戏院的人都挂念着您,可是,您是知道的,尽管心都很好,但都忙着各人
的事,抽不出一个钟点来看望朋友。戈迪萨尔天天都说要来,可每天早上都被经营上的麻烦
事缠得分不开身。不过,我们大家都很喜欢您……”
“茜博太太,”病人说道,“劳驾您行个好,让我们和小姐单独呆一会,我们要谈谈戏
院和有关我那个乐队指挥位置的事……施穆克请送一送太太。”
邦斯使了个眼色,施穆克把茜博太太推出门外,插上了门销。
“啊!这个德国无赖!他也学坏了,他!”茜博太太听到很说明问题的插门声,心里
想,“是邦斯先生教会了他这些混账事儿……可是,我的小老弟,你们这笔账是要给我算清
的……”茜博太太边下楼边想,“哼!要是这个卖艺的下贱女人跟他谈起一千法郎的事,我
就告诉他们这纯粹是戏班子的闹剧。”
她坐在茜博的床头,茜博在哼哼直叫,说他胃里像起了火,因为雷莫南克刚才趁茜博太
太不在,又让他喝了汤药。
“我亲爱的孩子,”等施穆克送走茜博太太,邦斯对舞女说,“我有件事只能托您办。
请您帮我挑选一个正直的公证人,让他明天早上九点半钟准时来给我立遗嘱。我想把我的一
切财产全都留给我的朋友施穆克。万一这个可怜的德国人受到迫害,我希望那个公证人能做
他的顾问,为他辩护。所以,我想要一个受人敬重,而且很有钱的公证人,不像那些吃法律
饭的,顾虑重重,轻易屈服;我这个可怜的受赠人应该从他那儿得到依靠。我不放心卡尔多
的后任贝尔迪埃;您认识的人很多……”
“噢!你的事我明白了!”舞女回答说,“弗洛利娜和德·布鲁埃尔伯爵夫人的公证人
莱奥波尔德·昂纳坎是个很有道德的人,连什么叫交际花都不知道!他就像一个从天上掉下
来的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他会阻止您用挣来的钱干蠢事;我管他叫吝啬鬼之父,因为他
总给我的那帮女朋友灌输节俭的原则。我亲爱的,首先,除了他的事务所,他还有六万法郎
的年金;其次,他这个公证人,完全是过去的那种公证人!无论他走路,还是睡觉,都忘不
了自己是公证人;他养的儿女恐怕都是做公证人的……最后,他是个学究气十足的人,很
迂;不过,只要他办起事来,绝不向任何权势屈服……他从来没有过偷情的女人,是个老派
的家长!他妻子很爱他,尽管是公证人的太太,但从不欺骗他……你要我怎么说呢?在巴
黎,没有比他更好的公证人了。他就像个族长;不像卡尔多对玛拉加那样滑稽有趣,可也决
不会像跟安托妮娅一起生活的那个小东西一样动不动就溜!我明天早上八点就让我的人
来……你可以放心地睡觉。我希望你能康复,再给我们作些漂亮的音乐;可不管怎么说,你
也知道,人生是很惨的;当老板的斤斤计较,做国王的巧取豪夺,当大臣的营私舞弊,有钱
的吝啬抠门……艺术家就更惨了!”她拍了拍心窝说,“这年月真没法活……再见了,老
兄!”
“爱洛伊斯,我求你千万不要走露一点风声。”
“这不是舞台上的戏。”她说,“这对一个女艺术家来说,是很神圣的。”
“我的小宝贝,你现在的老爷是哪一位呀?”
“就你这个区的区长,博杜瓦伊先生,这人跟已故的克勒威尔一样蠢;你知道,克勒威
尔原来是戈迪萨尔的股东之一,他几矢前死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连瓶发乳也没留。就
是因为这事,我才跟你说我们这个世道真让人恶心。”
“他怎么死的?”
“死在他老婆手里!……要是他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准还在人世!再见了,我的好老
兄!我之所以跟你谈死人的事,是因为我觉得出不了十五天,你就会到大街上去散步,到处
去嗅,看看哪儿有小古董,你没有病,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的眼睛这么有精神……”
说罢,舞女走了,坚信她的宠儿加朗热的那根乐队指挥棒是拿定了。加朗热是她的堂兄
弟……所有的门都留着一条缝,屋里的人都站着看头牌舞女从门口走过。她的出现在楼里确
实轰动了一阵。
弗莱齐埃就像獒狗,咬住了肉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他一直守在门房里,陪着茜博太太,
直到舞女走到大门口,让门房给开门。他知道遗嘱已经立过了,特意来探探女门房采取的措
施;因为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拒不透露遗嘱的事;不仅对弗莱齐埃没说一个字,对茜博太太
也一样。这个吃法律饭的禁不住瞧了舞女一眼,暗自打定了主意,要从这次临终探访中掏出
一点什么。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弗莱齐埃说,“对您来说,关键的时刻来到了。”
“是的!……”她说道,“我可怜的茜博!……我以后有了钱,他是再也享受不到了,
一想到这,我就难过。”
“关键是要了解清楚邦斯先生是否给您留了点什么;总之,要知道您是否上了遗嘱,或
干脆被忘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我代表的是自然继承人,不管怎么说,您只能从他们那
儿得到一点好处……遗嘱是自撰的,必定有很多漏洞……您知道我们那个人把遗嘱放在哪儿
了?”
“放在写字台的一个暗屉里,他把钥匙拿走了。”她回答说,“那钥匙系在他的手绢
上,手绢就压在他的枕头底下……
我全看见了。”
“遗嘱上过封吗?”
“哎!上过。”
“要是把遗嘱偷出来再毁掉,那就是犯了大罪,可要是只看一眼,那算轻罪;说到底,
一点小过失,又没有证人看见,那算得了什么?他睡觉死不死,我们那个人?……”
“很死;可上次,你们想把那些东西全都看个仔细,估个价,他本该睡得死死的,可却
醒了……我得去看看!今天凌晨四点钟左右,我要去换施穆克先生,要是您愿意的话,到时
可以把遗嘱拿来给您看十分钟……”
“好!我四点钟左右起床,到时轻轻敲门就是了……”
“雷莫南克小姐到时替我给茜博守夜,我会关照她给您开门的。不过,请敲窗户,免得
惊醒什么人。”
“好的;您到时会有火的,对不对?只要点支蜡烛就足够了……”
半夜里,可怜的德国人坐在扶手椅里,悲痛地望着邦斯,邦斯的脸在抽搐,就像一个临
终的病人,耗尽了精力,脑袋搭拉着,仿佛就要断气。
“我想我还有点气,勉强可以熬到明天晚上。”邦斯冷静地说,“我可怜的施穆克,我
的临终时刻恐怕就在明天夜里。等公证人和你们两位朋友一走,你就去把圣法朗索瓦教堂的
杜普朗迪神甫找来。那个好人不知道我病了,我想在明天正午领受圣事……”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
“上帝不愿意我过上我所梦想的生活。”邦斯继续说,“我也很想有个妻子,有几个孩
子,有个家!……我的愿望,不过是在某个僻静的地方,能有人爱我!生活对所有人来说都
是痛苦的,因为我看到有些人,虽然他们拥有了我希望得到而又未能实现的一切,可并不觉
得幸福……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慈悲的上帝给了我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使我得到了意想不
到的希望……我的好施穆克,我问心无愧,没有误解你,或小视你;我把我的心,把我所有
的爱的力量,全都给了你……不要哭,施穆克,不然我就不说了!能跟你谈谈我们俩,这对
我来说是多么美好……要是当初听了你的话,我一定还会活下去。我本该离开上流社会,改
掉我的习惯的,那样就不会造成致命的创伤。说到底,我只愿把你放在心上……”
“你错了!……”
“别跟我争,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很天真,坦诚,就像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
六岁孩子,这是很得人敬重的;我觉得上帝应该亲自照顾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世上的人那么
邪恶,我必须提醒你,要提防着他们。你就要失去你那高尚的信任,你那神圣的轻信,这一
纯洁的灵魂美只属于天才和像你这样的心灵……因为你不久就要看到茜博太太会来偷这份假
遗嘱,刚才她透过微开的门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我料定这个坏女人今天清晨会在觉得你睡
熟了的时候动手。请你好好听我的话,不折不扣按我的吩咐办……我的话你听清了吗?”病
人问。
施穆克痛苦难忍,心跳得可怕,脑袋一歪,搭拉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像是昏了过去。
“是的,我听清了!可你好像离我两百步那么远……我觉得我跟你一块陷进了坟
墓!……”德国人痛苦不堪,说道。
他走到邦斯跟前,拿起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捧着,就这样在心底作了虔诚的祈祷。
“你在用德语嘟哝着什么呢?……”
“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起召到他那儿去!……”祈祷之后,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邦斯艰难地探出身子,因为他肝脏疼痛难忍。他好不容易挨近了施穆克,亲了亲他的额
头,把自己的灵魂化作了祝福,献给这个像上帝脚下的羔羊一样的人。
“喂,听我说,我的好施穆克,快死的人的话,是必须服从的……”
“我在听着呢!”
“你的房间和我房间是通的,你床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有一扇小门,正对着我的一个珍
品橱。”
“是的,可那儿全堆满了画。”
“你马上把那扇门腾出来,声音不要太响!……”
“好……”
“你先把两头的过道腾出来,你和我房间的都要腾开;然后再把你的房门虚掩着,等茜
博太太来换你给我守夜时(她今天很可能提前一个小时来),你像平时一样去睡觉,要显得
非常疲劳。尽可能装出睡很很熟的样子……可一等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你就从你的门进
去,守在那里,把那扇小玻璃门的细布帘子稍稍撩开一点,好好看着那边的动静……你明白
了吗?”
“我明白了。你觉得那个坏女人会把遗嘱烧掉吗……”
“我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我相信你从此再也不会把她看作天使。现在,给我来点音
乐,你随便来几支曲子,让我高兴高兴……这样你就可以集中注意力,不被那些伤心的念头
缠住,你就用你的诗来给我充实这悲怆的一夜吧……”
施穆克坐到钢琴前。在这个天地里,没过几分钟,痛苦的颤栗和刺激所唤起的音乐灵
感,便如往常一样把善良的德国人带向了另一个世界。他寻找到了一些崇高主题,任意渲
染,忽而表现出肖邦的那种拉斐尔式的悲怆和完美,忽而充满李斯特的那股但丁式的激情和
气势,这是最接近于帕格尼尼的两种音乐表演。音乐演奏到如此完美的境界,那演奏家自然
便可与诗人平起平坐,演奏家之于作曲家,就像演员之于剧作家,是一个神圣的传达者,传
达的是神圣的内容。可是,在这天夜里,施穆克让邦斯提前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这音乐是如
此美妙,连圣塞西尔听了都会放下手中的乐器,他集贝多芬和帕格尼尼于一身,既是创造
者,又是表演者!不尽的乐声和夜莺的歌唱,像夜莺头顶的天空一样崇高,似啼啭声回荡的
森林一般绚烂多彩,他在超越自我,把老音乐家引入了拉斐尔笔下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境界,
在博洛涅美术馆中,可以一睹这一风采。突然,一阵可怖的铃声打断了这一充满诗情画意的
演奏。二楼房客的女佣人奉主子之命,前来请求施穆克不要吵了。夏波洛先生、夏波洛太太
和夏波洛小姐给吵醒了,再也睡不着,说戏院的音乐白天有的是时间练习,还说在玛莱区的
公寓里,不应该半夜里弹钢琴……此时,已经是凌晨三时左右。邦斯仿佛听到了弗莱齐埃和
茜博太太谈话似的,不出他的所料,果然在三点钟,茜博太太出现了。病人朝施穆克投去会
心的一瞥,意思是说:“瞧,我猜得不是很准吗?”接着,他躺好,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
对施穆克的天真无邪,茜博太太是坚信不疑的——儿童的各种狡猾诡计正是凭着天真这
一伟大的手段才得以奏效——所以,看到他向她走来,一副悲喜交集的样子跟她说话时,她
绝对不可能起疑心,怀疑他在撒谎:
“今天夜里,他的情况糟糕透了!像见鬼似的,尽折腾!我没办法,只得给他弹奏音
乐,想让他安静下来,可二楼的房客上了楼,让我别吵了!……真是讨厌,这可关系我朋友
的生命。我弹了一夜琴,累死了,今天早晨都要倒下了。”
“我可怜的茜博情况也很不妙,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天,他就要断气了!……您有什
么法子呢!是上帝的意愿!”
“您的心真纯,灵魂多美,要是茜博老爹死了,我们就一起生活!……”狡猾的施穆克
说道。
一旦纯朴正直的人作起假来,那就太可怕了,绝对像是孩子,设的圈套不留一点痕迹,
就像野蛮人一样精于此道。
“那您去睡觉吧,我的小伙子!”茜博太太说,“看您的眼睛,太累了,肿得就像是拳
头。快去吧!想到能跟您这样的好人一起养老,即使失去了茜博,也算有点安慰。放心吧,
我会好好教训教训夏波洛太太……一个卖针线出身的女人竟敢这么难说话?……”
茜博太太刚才没有把门关死,等施穆克回到自己房间,弗莱齐埃进了屋,把门轻轻地关
上了。律师手里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和一根极细的黄铜丝,预备拆遗嘱用。茜博太太轻而易
举就拉出了邦斯枕头底下那块系着写字台钥匙的手绢,因为病人故意把手绢露在长枕头外
面,脸冲着墙,睡觉的姿势也给茜博太太采取行动提供了方便,要取手绢很容易。她径直朝
写字台走去,尽量不出声地打开锁,找到了暗屉的机关,拿到遗嘱便跑进了客厅。看到这情
况,邦斯不胜惊讶。至于施穆克,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仿佛自己犯了罪。
“快回您的位置去。”弗莱齐埃从茜博太太手中接过遗嘱,说道,“他要是醒来,得看
见您呆在那儿才是。”
弗莱齐埃打开信封,动作之灵巧,说明他不是初显身手,他念着这份古怪的文件,感到
无比惊奇:
我的遗嘱
今日为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本人神志清醒,与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共拟此遗嘱,其
内容可资证明。我二月初得病,自感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故想对本人财产作出处置,兹立遗
嘱如下:
我向来震惊于历代名画遭受破坏,甚至毁灭的厄运;哀叹美妙的画作总在各国转辗,不
能永久地集中一地,以供杰作的仰慕者们前来观赏。我一贯以为大师的真正不朽之作应归国
家所有,展现在万民眼前,一如上帝创造的光明,共为子民所享。
我以毕生精力搜集并精选了几幅画,均系绝代名家的辉煌之作,画面完整,未经任何修
补;这些画是我一生的幸福所在,想到它们有可能被拍卖,有的落入英国人之手,有的流落
到俄罗斯,就像我搜集到它们之前那样,流散四方,我不胜悲伤;因此,我决意使这些名
画,以及均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漂亮画框摆脱厄运。
鉴于此,我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给卢浮宫,条件是,若此遗赠被接受,给我朋友威
廉·施穆克两千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若国王以卢浮宫享有用益权者的名义,不接受附有上述条件的遗嘱,那么,藏画则遗赠
给我的朋友施穆克,遗赠还包括我所拥有的一切有价之物,条件是将戈雅的《猴头》一画交
给我外甥卡缪佐庭长;将亚布拉罕·米尼翁绘有郁金香的《花卉》一画送给我指定的遗嘱执
行者、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以及给十年来为我操持家务的茜博太太两百法郎的年金。
最后,由我朋友施穆克将鲁本斯的那幅安特卫普名画的草图《垂下十字架》交给堂区,
装饰本区教堂,以向杜普朗迪神甫的善意表示感谢,我得仰仗于他,才能以基督、天主徒的
身份离开尘世。”(下略)
“完了!”弗莱齐埃心里想,“我的指望全都落空了!啊!
庭长太太说这个老艺人生性狡猾,这下我真开始相信了!
……”
“怎么样?”茜博太太过来问道。
“您先生是个魔鬼,他把一切都给了国家美术馆。谁也无法跟国家打官司!……这份遗
嘱是推翻不了的。我们被偷了,毁了,全被剥光了,连命也丢了!……”
“他给了我什么?……”
“两百法朗的终身年金……”
“做得真绝!……可这无赖没救了!……”
“您去看看。”弗莱齐埃说,“我要把您那个无赖的遗嘱再封起来。”
邦斯舅舅
第二十六章 索瓦热女人再次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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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博太太一转身,弗莱齐埃立即用一张白纸换下了遗嘱,把遗嘱放进了自己的衣袋;接
着,他以出色的技巧封好纸套,等茜博太太回来时,把护封给茜博太太看,问她是否能够察
觉到动过的痕迹。茜博太太拿过封套,摸了摸,觉得鼓鼓的,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她本来指
望弗莱齐埃把这份决定命运的文件烧掉的。
“哎,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她问道。
“啊!这是您的事!我又不是继承人;不过,要是我对这些玩艺儿有点权利的话,”他
指了指收藏品说,“我很清楚该怎么办……”
“我正问您这事呢……”茜博太太相当愚蠢地问道。
“壁炉里有火……”他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对了,这事只有您知我知!……”茜博太太说。
“谁也无法证明有过什么遗嘱。”吃法律饭的继续说。
“那您呢?”
“我?……要是邦斯没有留下遗嘱便死了,我保证您得到十万法郎。”
“噢,是嘛!”她说道,“许起诺来总是连金山也愿意给,可东西一到手,需要付钱
时,便坑骗人,就像……”
她停顿得很及时,险些跟弗莱齐埃谈起埃里·马古斯。
“我走了!”弗莱齐埃说,“为了您好,不应该让别人看见我在这房子里;我们到楼下
门房里再见面吧。”
茜博太太关上门,转过身,手里拿着遗嘱,打定主意,要把它扔到火里烧了;可当她走
近房间,正往壁炉走去时,突然感到被两只胳膊抓住了!……她发觉自己被邦斯和施穆克夹
在中间,原来他们俩身子贴着隔墙,一边一个,在门的两旁等着她。
“啊!”茜博太太叫了起来。
她身子冲前摔倒在地,浑身可怕地抽搐起来,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澄清。这场面给
邦斯造成了极大的刺激,险些要了他的命,施穆克任茜博太太倒在地上,赶紧扶邦斯上床。
两个朋友浑身发抖,仿佛在执行一项痛苦的旨令,实在力不从心。邦斯重新躺好,施穆克刚
刚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时,耳边传来了哭声,只见茜博太太跪在地上,泪水汪汪,朝两个朋
友伸着手,一副极其生动的表情,在苦苦哀求。
“完全是因为好奇!”她发现两个朋友盯着她,便说道,“我的好邦斯先生!您知道,
女人就爱犯这毛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读到您的遗嘱,所以就送回来了!……”
“滚吧!”施穆克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气愤而变得神色威严,“你是个魔鬼!你想要害
我朋友邦斯的命。他说得对!你比魔鬼还坏,你该下地狱!”
茜博太太见天真的德国人一脸厌恶的神色,马上像达尔杜弗一样傲慢地站了起来,朝施
穆克瞪了一眼,吓得他浑身哆嗦;然后,她顺手牵羊,把梅佐的一幅小巧玲珑的名画藏在衣
裙里,走出门去。这幅画,埃里·马古斯十分欣赏,他曾赞叹道:“此乃一宝啊!”茜博太
太在门房里见到了弗莱齐埃,他一直在等着她,指望她把封套和那张替换了遗嘱的白纸烧了
呢;看见他的主顾心惊胆颤,满脸惊慌的样子,他感到很诧异。
“出什么事了?”
“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您口口声声说给我出好主意,教我听您调遣,可您把我彻底
毁了,年金给丢了,那两位先生也不信任我了……”
于是,她又滔滔不绝地数落开来,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别说废话,”弗莱齐埃打断了他主顾的话说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快讲。”
“事情是这样的。”
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我可没有毁了您什么。”弗莱齐埃说道,“那位先生早就对您的为人表示怀疑了,他
们才给您设了这个圈套;他们早在等着您,偷偷监视着您!……您还瞒着我别的事情……”
吃法律饭的又补充了一句,朝女门房投出老虎一般凶猛的目光。
“我!还瞒着您什么事!……我都跟您一起干了那么多的事!……”她哆哆嗦嗦地说。
“可是,我亲爱的,我可没有干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弗莱齐埃说,看来,他是想赖
掉夜里去过邦斯家的事。
茜博太太感到脑壳上的头发像烧起来一样,紧接着浑身冰冷。
“怎么?……”她整个儿呆住了。
“这可明摆着是犯罪!……您会被处以盗窃遗嘱罪。”弗莱齐埃冷冷地说。
茜博太太吓得直抖。
“放心吧,我是您的法律顾问。”他继续说,“我不过是想向您证明,要做到我跟您说
过的事,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是很容易的。快说,您到底做了什么事,会弄得那个如此天
真的德国人也瞒着您躲在房间里?……”
“没什么,要么就是因为前两天的事,我说邦斯总是出现幻觉。打从那天后,那两个先
生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到底,我的所有不幸,全是您造成的,因为既然我已经控制不
住邦斯先生,可对那个德国人,我还是有把握的,他已经说过要娶我或带我跟他一起走,反
正是一回事儿!”
这理由极为充分,弗莱齐埃只得满足这一解释。
“不要担心什么,”他又说道,“我已经答应过您,保您会得到年金,我一定会信守诺
言的。在此之前,这件事还全都是假定;可现在,它就像是银行的现钞一样了……您的终身
年金保证不会少于一千两百法郎……可是,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必须服从我的指令,巧妙地
去执行。”
“是,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女门房已经被彻底降服,低三下四地说。
“那好,再见了。”弗莱齐埃带着危险的遗嘱,离开了门房。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因为这份遗嘱是件很可怕的武器。
“要是德·玛维尔庭长太太背信弃义,”他心里想,“我也保证能对付了。如果她翻脸
不认账,不再信守诺言,那她的遗产也就白丢了。”
一大早,雷莫南克就开了店门,让他妹妹帮着照看,前去探望他的好朋友茜博,几天
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发现女门房正在细细端详梅佐的画,心想一块小木板涂了点颜
色,怎么就能这么值钱。
“啊!啊!”雷莫南克从茜博太太的肩膀上方望去,说道,“马古斯就为没弄到这幅东
西感到遗憾呢;他说要是得到这件小玩艺儿,那他就幸福了,就什么也不缺了。”
“他能出多少呢?”茜博太太问。
“要是您答应做了寡妇就嫁给我,”雷莫南克回答说,“我负责从埃里·马古斯那儿给
您弄到两万法郎;要是不嫁给我,您卖这幅画,得到的钱决不会超过一千法郎。”
“为什么?”
“因为您得以物主的身份签一份发票,这样,继承人就会让您吃官司。要是您是我妻
子,就由我把画卖给马古斯先生,按有关要求,做买卖的只要在进货账上记一笔就行了,我
可以记上是施穆克卖给我的。得了,就把这画放到我家去吧……要是您丈夫死了,您会有很
多麻烦事,不像在我家,找出一幅画来决不会大惊小怪……您很了解我。再说,要是您愿
意,我可以给您写张收据。”
在自己犯罪被人当场捉住的情况下,贪婪的女门房无奈接受了这一建议,使她从此永远
与旧货商牵扯到了一起。“您说得对,把收据写好给我送来吧。”她把画藏进衣橱,说道。
“邻居,”旧货商把茜博太太拉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我看我们再也救不了我们可怜
的朋友茜博的命;昨天晚上,布朗大夫对他已经绝望了,说他今天白天不来了……真太不幸
了!可说到底,这儿可不是您呆的地方……您的位置,是在嘉布遣会修女大街一个漂亮的古
董店里。您知道吧,十年来我挣了差不多十万法郎,要是您有朝一日也有了这样一笔,我保
证您能发大财……如果您是我妻子……您就可以当老板娘了……有我妹妹好侍候您,料理家
务……”
小裁缝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打断了引诱者的话,他已经到了临终时刻。
“您走吧,”茜博太太说,“您真是个魔鬼,我可怜的人都已经这副样子,快要死了,
您还跟我提这些事……”
“啊!这是因为我爱您,”雷莫南克说,“为了得到您,把什么都弄混了……”
“要是您爱我,这种时候就不会跟我说什么。”她反驳道。
于是,雷莫南克进了自己的家,心想把茜博太太娶过来是稳拿的事了。
十时许,大门前像是出现了一阵骚乱,原来神甫在给茜博先生授临终圣体。茜博的所有
朋友,诺曼底街和附近几条街上的男女看门人都来了,把门房,大门过道和门口的街面挤得
满满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来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先生和他的一个同事,以及施瓦
布和布鲁讷先后进了邦斯的屋里,都没有被茜博太太发现。公证人进来时问隔壁房子的女门
房邦斯住在哪一层,那女人指了指邦斯的公寓。至于跟施瓦布来的布鲁讷,他以前来观赏过
邦斯的收藏馆,所以一声不吭地直往里走,给他的合伙人引路……邦斯正式撤销了前夕的遗
嘱,立施穆克为他全部遗产的继承人。立遗嘱仪式一结束,邦斯谢过了施瓦布和布鲁讷,又
激动地委托昂纳坎先生照管施穆克的利益,由于半夜里跟茜博太太发生的那一场,再加上社
会生活的这最后一幕,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虚弱到了极点,要求给他授临终圣体,施穆克
不愿离开朋友的床头,请施瓦布去把杜普朗迪找来。
茜博太太坐在丈夫的床前,她已经被两位朋友撵走了,不再给施穆克做饭;而施穆克经
历了早上发生的那些事,又亲眼目睹了邦斯视死如归,对临终的苦难泰然处之的场面,不胜
悲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饿。
到了下午二时许,女门房还是不见德国老人,感到很奇怪,又对自己的利益放心不下,
便请雷莫南克的妹妹上楼去看看施穆克是否需要点什么东西。这时,可怜的音乐家刚刚对杜
普朗迪神甫作了最后的忏悔,神甫正在给他举行临终敷圣油仪式。雷莫南克小姐三番五次地
拉门铃,把这个仪式给搅了。不过,邦斯害怕有人偷他的东西,早已让施穆克发过誓,谁来
也不让进,所以施穆克任雷莫南克小姐拉铃,就是不理会。小姐惊慌不已,跑下楼,告诉茜
博太太,说施穆克不给她开门。这一重要的情况被弗莱齐埃记在了心里。施穆克从来没有看
见过死人,如今手头有个死人,而且在巴黎,无依无靠,没有人代办丧事,给他帮忙,肯定
会遇到各种难处。弗莱齐埃很清楚,真正悲伤的亲属在这种时候准会昏了头脑,所以吃过早
饭以后,他一直呆在门房里,不停地跟布朗大夫商量,最后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出马,指挥
施穆克的一切行动。
下面可以看到,布朗大夫和弗莱齐埃这两个朋友是如何行动,取得这一重要成果的。
圣弗朗索瓦教堂的执事,名叫康迪纳,原来是个玻璃商,家住奥尔良街,与布朗大夫的
房子紧挨着。康迪纳太太是负责教堂椅子出租的管理员之一,布朗大夫为她免费治过病,出
于感激之情,她与大夫的关系自然很紧密,常常把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幸讲给他听。每逢星
期天和节假日,那两个榛子钳都到圣弗朗索瓦教堂望弥撒,与执事、门卫、分发圣水的人,
总之跟在巴黎被称为下层圣职人员的那些在教会做事的,关系都很好,对这些人,善男信女
们总少不了给一点小钱。因此,康迪纳太太跟施穆克彼此都很熟。这位太太有两个痛苦的创
伤,给弗莱齐埃提供了机会,可以利用她无意中做一个盲目的工具。小康迪纳,对戏剧着了
迷,本来可以在教堂里当个门卫,但他却拒绝在教堂里做事,而到奥林匹克马戏团做了个跑
龙套的,过着放荡的生活,常常逼着母亲借钱给他,把她的钱袋搜刮得干干净净,让她伤透
了心。而老康迪纳,就爱喝酒,人又很懒,早年就因为这两个毛病离开了商界。这个可怜的
家伙后来当上了教堂执事,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从中获得了满足他那两个嗜好的机会:他
什么事都懒得做,尽跟驾喜车的马夫、殡仪馆的人以及受教士救济的穷光蛋一起喝酒,一到
中午,就喝得像主教似的,满脸通红。
康迪纳太太直抱怨,当初带了一万两千法郎嫁妆给了丈夫,没想到这后半辈子过着苦日
子。这不幸的故事,她给布朗先生已经讲过了上百遍,不禁使大夫生出一个念头,想利用她
把索瓦热太太安插到邦斯和施穆克家当厨娘兼打杂。要把索瓦热太太推荐到两个榛子钳家,
这实在是无法办到的事,因为他们俩的疑心已经到了极点,刚才拒不给雷莫南克小姐开门,
就足以使弗莱齐埃认识到这一点。可是,弗莱齐埃和布朗大夫这两个朋友心里很明白,要是
由杜普朗迪神甫推荐一个人去,那两个虔诚的音乐家肯定不加考虑就会接受的。根据他们的
计划,康迪纳太太将由索瓦热太太陪着去;而弗莱齐埃的佣人一到了那里,那就等于他自己
亲自出马了。
杜普迪神甫走到大门口,一时被茜博的那一伙朋友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来向本居民区
资格最老、最受人尊敬的门房表示慰问的。
布朗大夫向杜普朗迪神甫行了个礼,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道:
“我去看看可怜的邦斯先生;他可能还有救;可是得让他下决心,接受手术治疗,把胆
结石取出来;那结石用手摸都能感觉到;就是那些结石引起肝脏发炎,最终会要了他的命;
现在要是动手术,也许还来得及。您应该利用您对那个忏悔者的影响,促使他接受手术治
疗;要是手术时不出现任何令人遗憾的意外,我可为他的性命担保。”
“我先把圣体匣送回教堂,马上就回来。”杜普朗迪神甫说,“因为施穆克情况不佳,
需要得到宗教方面的帮助。”
“我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布朗大夫说,“这个好德国人今天早上跟茜博太太发生了
口角,茜博太太十年来一直在那两位先生家当佣人,他们现在闹翻了,想必只是暂时的;可
是处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人帮施穆克,可不行啊。要是能帮帮他,也是一件善事。——
喂,康迪纳,”大夫喊了一声教堂执事,说道,“您去问问您的妻子是不是愿意代替茜博太
太照看邦斯先生,再照顾一下施穆克先生的家,就几天时间……即使没有跟他们吵翻闹翻,
茜博太太也得找个替工了。康迪纳太太可是个正直的女人。”大夫对杜普朗迪神甫说。
“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了,”善良的神甫回答道,“我们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会也很信任
她,让她负责收椅子的租钱。”
过了一阵之后,布朗大夫来到邦斯床头,看着他一步步进入临终时刻,施穆克苦苦哀
求,让邦斯答应做手术,可白费力气。可怜的德国人已经彻底绝望,老音乐家对他一个劲的
哀求只是摇头,有时还表现出了不耐烦。末了,临终的病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朝施穆克投
出了一束可怕的目光,对他说道:
“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施穆克痛不欲生;可他还是拿起邦斯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捂在自己的两只手中,试
图再一次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灌输给他。这时,布朗大夫听到了门铃声,他上前给
杜普朗迪神甫打开了门。
“我们可怜的病人已经开始死前的最后挣扎了。”布朗说,“他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断
气;您今天夜里得派一个教士来为他守灵。另外,还得赶快让康迪纳太太带一个打杂的女佣
人来帮帮施穆克先生,他可是什么主意都没有的,我真为他的脑子担心,这里有很多值钱的
东西,得让几个靠得住的人来看着。”
杜普朗迪神甫是个善良而又正直的教士,从来不起疑心,也没有任何坏心,听了布朗大
夫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再说,他对本区医生的品质向来是相信的;因此,他站在病人的
房门口,打了个手势,让施穆克过来,有事要谈。施穆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邦斯的手,因为
邦斯的手在抽搐着,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跌进了深渊,想死命抓住一点什么,不再
往下滚。可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临终的人都会出现幻觉,致使他们碰到什么就抓住不
放,就像在大火中那些抢救贵重物品的人一样急迫,就这样,邦斯松开了施穆克,抓起被
单,拼命往自己身上裹,那种急切和吝啬的模样,实在可怕而又意味深长。
“您朋友一死,您孤单一人怎么办呢?”德国人终于走了过来,教士问他,“茜博太太
又走了……”
“她是个魔鬼,害了邦斯的命!”他说。
“可您身边总该有个人。”布朗大夫说,“因为今天夜里得有人守尸。”
“我会守着他的,我会祈祷上帝的!……”纯洁的德国人回答道。
“可得吃饭呀!……现在谁给您做饭?”大夫问。
“可是,”布朗说,“还得跟证人一起去报告死亡,给死人脱掉衣服,用裹尸布给他裹
好,还得去殡仪馆定车子,给守尸的人和守灵的教士做饭;这些事,您一个人干得了
吗?……
在一个文明世界的首都,死个人可不像死条狗!”
施穆克瞪着惊恐的双眼,像要发疯了似的。
“可邦斯不会死的……我会救他的!……”
“您要是不睡觉,守不了多长时间的,到时谁换您?因为得照顾邦斯先生,给他喝的,
给他弄药……”
“啊,这不错!……”德国人说。
“所以,”杜普朗迪神甫接着说,“我想叫康迪纳太太来帮您,那是个诚实的好女
人……”
朋友一死,他要承担这么多社会责任,这一件件、一桩桩,把施穆克惊呆了,他恨不得
跟邦斯一块去死。
“这是个孩子!”布朗大夫对杜普朗迪神甫说。
“是个孩子!……”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重复道。
“好了!”神甫说,“我去跟康迪纳太太说,把她给您叫来。”
“您不用费心了,”大夫说,“她是我邻居,我这就回去。”
死神就像一个无形的凶手,垂死的人在与他搏斗;人到临终时刻,经受着最后的打击,
但还试图回击,进行挣扎。邦斯就处在这一最后的时刻。他发出了一阵呻吟,其中交杂着几
声喊叫。施穆克,杜普朗迪神甫和布朗连忙奔到了他的床头。突然,邦斯受到了那最后的猛
烈一击,击断了他肉体和灵魂的联系。临终前的痛苦挣扎之后,他一时恢复了绝对清醒的头
脑,脸上显出了死的宁静,几乎带着微笑看了看他周围的人。
“啊!大夫,我吃尽了苦;可是,您说得对,我现在好一些了……——谢谢,我的好神
甫;我刚才在纳闷施穆克到哪儿去了!
“施穆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点东西没有吃,现在都下午四点钟了!您身边一个人也没
有了,要把茜博太太叫回来,又很危险……”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邦斯一听到茜博太太的名字,马上表现出极度厌恶的神气,
说道,“是的,施穆克需要一个老老实实的人。”
“杜普朗迪神甫和我,”布朗说,“我们想到了你们俩……”
“啊!谢谢!”邦斯说,“我真没想到。”
“他建议请康迪纳太太来帮您……”
“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邦斯叫了起来,“对,她是个大好人。”
“她不喜欢茜博太太,”大夫接着说,“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施穆克先生……”
“就让她到我这儿来,我的好杜普朗迪先生……叫她和她丈夫一起来,这下我就放心
了。别人再也偷不走这里的东西了……”
施穆克拿起邦斯的手,高兴地握着,心想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我们走吧,神甫先生。”大夫说,“我马上就让康迪纳太太来;我知道,她恐怕见不
到活着的邦斯先生了。”
邦斯舅舅
第二十七章 死亡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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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杜普朗迪神甫说服临死的邦斯打定主意,雇康迪纳太太做看护的时候,弗莱齐埃已
经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叫到家中,用他那套腐蚀人心的宣传和极端刁钻奸滑的手段,把她
制服了。确实,他那一套是谁也难以抵挡的。康迪纳太太面黄肌瘦,一口大牙齿,两片冷冷
的嘴唇,像大多数平民女子一样,因历经磨难而变得反应迟钝,贪到了一点日常的小利,就
觉得来了运气,所以,很快答应把索瓦热太太带去打杂。至于弗莱齐埃的女佣人,她早已接
到了命令。她答应一定要在两个音乐家周围布起一张铁丝网,死死监视着他们,就像一只蜘
蛛盯着网中的苍蝇。事成之后,将给索瓦热一个烟草零售的执照,作为对她的回报。就这
样,弗莱齐埃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打发走了他所谓的奶妈,又把索瓦热女人安插在了
康迪纳太太身边当密探和警察。两位朋友家有一间仆人的卧室和一间小厨房,索瓦热女人可
以在那儿搭张帆布床,为施穆克做饭。当布朗大夫带着两个女人上门时,邦斯刚好断气,可
施穆克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双手还捧着朋友那只渐渐变凉的手。他示意康迪纳太太别出声;
可索瓦热太太长得五大三粗,一副丘八的模样,使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表现出恐惧的样子,
对此,这位像男人般的女人早已习以为常。
“这位太太是杜普朗迪先生担保来的。”康迪纳太太说,“她在一个主教家当过厨娘,
为人诚实,以后就由她来做饭。”
“啊!您大声说话不碍事的!”嗓门很大,但却患有哮喘病的索瓦热女人嚷叫道,“可
怜的先生已经死了!……他刚刚断气。”
施穆克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他感到邦斯的手已经冰凉,在渐渐变硬,他眼睛直定定地
看着邦斯,要是索瓦热太太不在身边,施穆克准会被邦斯那两只眼睛的模样吓疯。索瓦热太
太恐怕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她拿着一面镜子走到床前,放在死者的唇前,发现镜子上
没有一点呼吸的痕迹,便一使劲,把施穆克和死人的手拉开了。
“快松手,先生,不然就抽不出来;您不知道骨头会变得有多硬!死人凉得很快。要是
不趁他身子还有点暖气给他换好衣服,等会非要扯断他的胳膊腿不可……”
可怜的音乐家断了气,竟是由这位可怕的女人给他合上双眼。看护这行当,她已经干了
十年,所以很有经验地给邦斯脱下衣服,把他放平,然后把他的双手贴在身旁,拉起被单盖
住他的鼻子,那架势,绝对像是个伙计在商店里打包。
“得用块床单把他裹起来;哪儿有床单?……”她问施穆克。这场面把施穆克给吓坏了。
刚刚目睹宗教的仪式,对一个将进入天国,拥有无限前程的人表现出深深的敬意,可现
在却看到自己的朋友像件货物一样任人包扎,他痛苦极了,几乎就要丧失思维的能力。
“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施穆克像个机器人似的回答说。
这个纯洁无邪的人是第一次看见人死,而这个人恰好又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唯
一理解他、爱他的人!……
“我去问问茜博太太床单放在哪里。”索瓦热女人说。
“得找张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用。”康迪纳太太对施穆克说。
施穆克摇摇头,泪水涌出了眼眶。康迪纳不再理会这个可怜的人;可过了一个小时,她
又回来问他:
“先生,我们要去买东西,您有钱吗?”
施穆克看了康迪纳太太一眼,这目光足可以消除最为恶毒的仇恨;他指了指死人那张苍
白、干瘪、尖尖的脸,仿佛这是对一切的最好回答。
“要什么都拿走吧,让我哭,让我祈祷!”他跪了下来,说道。
索瓦热太太去给弗莱齐埃禀报了邦斯死了的消息,弗莱齐埃急忙乘马车赶到了庭长太太
家,问她要第二天要用的委托书,该委托书将赋予他代表继承人利益的权利。
问过施穆克一个小时之后,康迪纳太太又来对他说:“先生,我去找过茜博太太了,她
在你们家打过杂,应该告诉我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可她刚刚失去茜博,几乎把我臭骂了一
顿……先生,您听我说,好不好!……”
施穆克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可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因为平民百姓已经习惯了
消极地忍受精神上最剧烈的痛苦。
“先生,我们要床单做裹尸布,要钱买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还得要钱买厨房用具,要
买盘子,碟子,还有玻璃杯,因为晚上有个教士要来守夜;可这位太太在厨房里什么东西都
找不着。”
“可是,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我准备晚饭,得要柴,要煤,可我什么也没看到!
这也难怪,原来一切都是茜博太太给你们提供的……”
“可是,我亲爱的太太,”康迪纳太太说道,指了指躺在死人脚下的施穆克,他已经完
全失去了知觉,“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呢,他什么都不答理。”
“喂,我的小妹子,”索瓦热太太说,“我来告诉您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索瓦热太太朝房间扫了一眼,就像盗贼的眼睛一样,想一眼看出什么地方有可能藏着
钱。她径直走向邦斯的柜子,拉开了第一个抽屉,看到了钱袋,里边放着施穆克卖画剩下的
钱;她把钱袋拿给施穆克看了看,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点点头,表示同意。
“钱在这里,我的小妹子。”索瓦热太太对康迪纳太太说,“我去数数,拿些钱把该用
的都买回来,。要买酒,买食品,买蜡烛,什么都得买,因为他们一样东西都没有……到衣
橱里给我找一块床单来,我要把尸体裹起来。他们都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先生很老实;可我想
不到他是这个样,太差劲了。简直就像个刚出生的娃娃,还得喂给他吃……”
施穆克看着两个女人和她们的一举一动,就像个疯子似的盯着她们。他痛不欲生,几乎
处于蜡屈症的状态,目不转睛地细细端详着邦斯那张迷人的脸,长眠之后的绝对安息,使邦
斯的脸部线条显得那么纯净。施穆克只希望死去,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就是房间被大
火吞噬了,他也会一动不动。
“总共有一千两百五十六法郎……”索瓦热女人对他说。
施穆克一耸肩膀。当索瓦热女人准备裹邦斯的尸体,拿了块床单在他身上比划着大小,
想裁剪缝制裹尸布的时候,她和可怜的德国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怖的搏斗。施穆克简直就像
一条狗,谁要碰它的主子一下,就咬谁。索瓦热女人实在不耐烦了,她一把抓住德国人,像
赫拉克勒斯一般使劲地把他按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喂,我的小妹子,快用裹尸布把死人裹起来。”她对康迪纳太太说。
等缝好裹尸布,索瓦热太太才把施穆克放回了原位,让他呆在床跟前,对他说道:
“您明白吗?这可怜人死了,也总得把他打发走啊!”
施穆克哭了起来;两个女人丢下他,占据了厨房。没一会儿,她们便弄回来了所有的生
活必需品,。开了三百六十法郎的第一笔账后,索瓦热女人开始准备四个人的晚餐,那是怎
样的一顿晚餐!正菜有肥鹅,另有果酱摊鸡蛋,生菜,还有一个绝妙的蔬菜牛肉浓汤,作料
用得多极了,最后熬得像是肉冻。晚上九点钟,本堂神甫派来为邦斯守灵的教士跟康迪纳一
起来了,带着四支大蜡烛和教堂的大蜡台。教士发觉施穆克睡在床上,紧紧地抱着他那死去
的朋友。他们最后不得不动用教会的权威,才让施穆克松开了尸体。德国人马上跪在地上,
而教士则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当教士念祷文的时候,施穆克跪在邦斯的尸体前,祈祷
上帝显示圣迹,让他跟邦斯相会,跟朋友同埋在一个墓穴里。康迪纳太太到坦普尔街为索瓦
热女人买了一张帆布床和一整套床上用品;因为那袋中的一千两百五十六法郎成了搜刮的对
象。晚上十一点钟,康迪纳太太来看施穆克是否吃了点什么。德国人示意别打搅他。
“夜宵给您预备好了,巴斯特洛先生。”出租椅子的女人招呼道。
等到只剩下施穆克一人的时候,他露出了笑容,就像个疯子,觉得终于恢复了自由,可
以实现像孕妇那样强烈的愿望了。他朝邦斯扑去,又紧紧地抱着他。半夜,教士回到屋里;
施穆克被训斥了一顿,松开了邦斯,又开始祈祷。天一亮,教士便走了。早上七点钟,布朗
大夫来看施穆克,一副关切的样子,想逼他吃点东西;可德国人就是不听。
“要是您现在不吃饭,等会儿回来时就会饿得慌。”大夫对他说,“因为您得带个证人
到区政府去报告邦斯死亡的消息,领一张死亡证书……”
“我?”德国人惊恐地问。
“那谁去?……这事您是免不了的,因为您是唯一亲眼看到邦斯死的人……”
“我没有时间……”施穆克回答说,央求布朗大夫帮个忙。
“您要辆车。”虚伪的大夫口气温和地说,“我已经确认了死亡。请楼里的哪个房客陪
您一道去。您不在的时候。这两个太太要看着屋子。”
面对这种真正悲伤的事,法律上到底有多少麻烦,真想象不到。那简直让人憎恨文明,
宁愿要野蛮人的风俗。九点钟,索瓦热太太扶着施穆克下了楼;他上了马车,临时只得请雷
莫南克跟他一起上区政府去证明邦斯的死。在这个醉心平等的国度里,巴黎却处处事事都显
示出不平等。就说死吧;也同样表现出这一不可扭转的必然规律。有钱的人家死了人,一个
亲戚,一个朋友,或经纪人,就可替那些悲痛的家属免除那些可怕的麻烦事;可在这方面,
就像分摊苛捐杂税一样,平民百姓和一无所有的穷人无依无靠,什么痛苦,他们都得担着。
“啊!您失去他,很痛苦,这也难怪。”听见可怜的受难者长叹一声,雷莫南克说道,
“他可是个大好人,为人正派,留下了一套多美的收藏品;可是,您知道吧,先生,您是外
国人,您马上要遇到很大的麻烦,因为到处都在传说您是邦斯先生的继承人。”
施穆克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几乎到了丧失理智的边缘。精神
就像肉体一样,也会得强直性痉挛的。
“您还是请个法律顾问,找个经纪人做您的代表为好。”
“找个经纪人!”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重复了一遍。
“您看着吧,您到时非得有个人做您的代表不可。我要是您,就找个有经验的人,在居
民区也有名气,而且可以信赖……我平常的一些小事情,都是用……执达史……塔巴洛……
只要给他的首席书记一份委托书,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番暗示,是弗莱齐埃出的主意,并由雷莫南克和茜博太太事先商定的,它深深地印在
了施穆克的记忆中;因为在痛苦使人的大脑凝固,停止活动的时刻,随便一句话,都会在记
忆中留下印迹。
施穆克听着雷莫南克说话,两只眼睛瞪着他,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丝毫的灵气,旧货商便
不再往下说了。
“要是他一直像这样呆呆的,”雷莫南克心里想,“那我花十万法郎就可以把楼上的那
些东西全买下来,只要继承人是他……——先生,区政府到了。”
雷莫南克不得不把施穆克从马车上抱下来,扶着他来到了民政办公室,可施穆克却闯到
了来登记结婚的人当中。巴黎常有不少巧事,其中之一,就是办事员手中碰巧有五六份死亡
证书要办。施穆克只好等着。在这里呆着,可怜的德国人痛苦极了,不亚于耶稣受难。
“这一位是施穆克先生吗?”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对着德国人问道,施穆克听到有人叫他
的名字,感到很吃惊。
他看了那人一眼,目光呆滞,就像刚才面对雷莫南克的神态。
“喂,”旧货商对那个陌生人说道,“您找他有什么事?不要打搅他,您没有看见他有
多伤心吗。”
“先生刚刚失去他的好友,他肯定会体体面面地纪念他的朋友,因为他是继承人。”陌
生人说,“先生绝不会舍不得几个钱:他一定会给他朋友买块永久的墓地。邦斯先生生前那
么热爱艺术!要是他的墓上没有掌管音乐、绘画和雕塑的……那三尊漂亮的女神全身塑像,
对他表示哀悼,那就太可惜了……”
雷莫南克做了个奥弗涅人特有的动作,让那个人走开,可对方也回敬了一个动作,那可
以说纯粹是生意人的架势,意思是说:“我做我的生意,您别多管!”旧货商马上明白了。
“我是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敝公司专门承接墓地纪念物的雕塑业务。”经纪人接着说,
“按沃尔特·司各特起的诨名,我就是那种跟墓地打交道的小伙计。要是先生想委托我们定
货,我们可以去市政府代买墓地,安葬艺术界失去的这位朋友,免得这位先生麻烦……”
雷莫南克点头表示同意,用肘推了推施穆克。
“我们每天都代为一些死者家属办理各种手续。”经纪人看见奥弗涅人的那个动作,受
到了鼓励,继续说道,“开始一段时间,继承人都很痛苦,很难亲自去办那些麻烦的小事,
可我们已经习惯了为顾客办这些烦碎的事情。先生,我们的那些纪念雕像,都论米计价,材
料有方石,有大理石……我们还承接全家合葬的墓穴挖掘工程……一切都可代办,价格十分
公道。美丽的埃斯代尔·高布赛克小姐和吕西安·德·鲁邦普莱的那一宏伟的纪念像,就是
我们公司承办的,那是拉雪兹神甫公墓最壮观的装饰之一。我们有最好的工匠,我劝先生对
那些小承包公司要提防着点,他们包的工程质量很蹩脚。”他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他发现有
另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又凑上前来,想为另一家大理石雕刻制品公司揽生意。
人们常说死亡是人生旅程的终点,可谁也不知道这一比喻在巴黎有多真切。一个死人,
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死人到了冥府,就像游客到了码头,给为旅馆拉生意的掮客闹得精疲力
竭。除了某些哲学家和一些生活安稳,有着宽敞的住宅,在生前就修建了坟墓的家庭之外,
谁也不会考虑到死和死后的社会后果。死总是来得太早;再说,某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感情因
素,又总是致使继承人不去设想家人有可能会死。因此,谁要是死了父亲,母亲,妻子或儿
女,掮客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在痛苦带来的一片混乱之中,连骗带哄地招揽生意。从前,
墓地纪念工程的承包商们都集中在著名的拉雪兹神甫公墓附近,由此而形成了一条街,可称
之为陵墓街;他们总守在公墓附近或出口处,见到继承人便围上去;可同行的竞争和投机的
天性,使他们在不觉中扩大了地盘,如今已经进了城,直逼各区的区政府。掮客们常常手中
拿着一张坟墓的图样,闯到死人的家中。
“我在跟先生谈生意呢。”索纳公司的掮客对另一个凑上前来的掮客说。
“邦斯死了!……证人在哪儿?……”办公室的当差嚷叫道。
“您来,先生,”掮客对雷莫南克说。
施穆克就像一堆死肉似的瘫在长凳上,雷莫南克请掮客帮着拉他起来;两人扶着他来到
栏杆前,死亡登记员就躲在这道栏杆后,避开了大众的痛苦。施穆克的救星雷莫南克又请布
朗大夫帮助,由大夫提供了有关邦斯出生年月和地点的必要情况。除了知道邦斯是自己的朋
友之外,施穆克便一无所知了。签完字后,雷莫南克和大夫以及他们身后跟着的掮客,一起
把可怜的德国人架上了马车,那位掮客像疯了似的,一心想做成这笔生意,也挤进了车子。
一直守在大门口的索瓦热女人在雷莫南克和索纳公司经纪人的帮助下,把几乎已经不省人事
的施穆克抱上了楼。
“他的情况将很糟糕!……”掮客嚷叫道,他说他的买卖刚刚开了个头,这桩买卖,他
是非要有个结果不可。
“我想也是!”索瓦热太太回答道,“他哭了一天一夜,什么也不愿意吃。人一伤心,
最伤胃了。”
“可是,我亲爱的顾客,”索纳公司的经纪人对施穆克说,“您喝碗汤吧。您要做的事
情很多:得上市政厅去买一块地,修建纪念像,您不是想要纪念那位热爱艺术的朋友,以表
达对他的感激之情吗。”
“这可是太不通情达理了!”康迪纳太太端来了浓汤,并拿了些面包,对施穆克说。
“您想想,我亲爱的先生,您身体弱成这个样子,”雷莫南克说,“您得考虑找个人做
您的代表,因为您要办的事太多了:得去定送葬的车!您总不愿意把您的朋友当作一个穷人
随便葬了吧。”
“哎哟,喝吧,我亲爱的先生。”索瓦热女人见施穆克的脑袋倒在扶手椅的靠背上,连
忙抓住机会说道。
她往施穆克的嘴里送了一匙汤,像喂孩子似的强迫他吃了点东西。
“现在,要是您真懂事的话,既然您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伤您自己的心,那您就得找个
人做您的代表……”
“既然先生有心为他的朋友修建一座宏伟的纪念像,”掮客说道,“那他就把所有的事
情都委托给我好了,由我去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索瓦热女人说,“先生向您定过什么东西了?您是干什么
的?”
“我是索纳公司的经纪人之一,我亲爱的太太,我们是承接墓地纪念工程的最大公
司……”他说着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身体强壮的索瓦热女人。
“那好,行,行!……合适的时候,我们会去找您的;可不能趁先生这种模样下手,这
太过份了。您没看见先生已经头脑不清了吗……”
“要是您能安排定我们的货,”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把索瓦热太太拉到楼梯平台,凑到她
的耳朵旁说,“我可以给您四十法郎……”
“好吧,把您的地址给我。”索瓦热太太顿时变得很通人情,说道。
施穆克见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而且刚才喝了点汤,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好多了,急忙
又跑到了邦斯的房间,祈祷起来。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一个身着黑衣服的年轻人连喊
了十一声“先生”,又抓住他的衣袖拼命地摇,他才有所感觉,听到了喊声,挣脱了死亡的
境地。
“又怎么了?……”
“先生,多亏加纳尔大夫,我们才有了那一伟大的发明;是他使埃及人的奇迹得以复
现,对他的这一伟大功迹,我们并不否认;可他的发明有了更一步的发展,我们取得了惊了
人的成果。如果您想再见到您的朋友,完全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再见到他!……”施穆克叫了起来,“他会跟我说话吗?”
“那不一定!……他就是不能说话。”拉尸体保存生意的掮客说道,“可您会看到,经
过香料防腐处理,他会永远保持原样不变。手术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只要切开颈动脉,再注
射一针,就行了;可得抓紧时间了……您要是再等一刻钟,就再不可能保存好尸体,让您称
心如意了……”
“见您的鬼去吧!……邦斯是个灵魂!……他这个灵魂在天上。”
跟著名的加纳尔大夫竞争的公司不少,这位年轻人就是其中一家公司的掮客,他经过大
门口时,说道:
“他这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死活不肯为他朋友做防腐处理。”
“您有什么法子,先生!”茜博太太说,她刚刚为亲爱的丈夫做了防腐术,“他是个继
承人,是个受遗赠人。只要他们这桩生意做成了,死人也就没有一点用场了。”
邦斯舅舅
第二十八章 施穆克继续受难:人们由此可知巴黎是这样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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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之后,施穆克看见索瓦热太太来到房间里,后面跟着一个穿一身黑衣服,像是
工人模样的人。
“先生,”她说,“康迪纳很客气,他把教区的棺材店老板给您叫来了。”
棺材店老板带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行了礼,可看这人的架势,像是这笔生意必定做成,
少了他不行似的;他以行家的目光瞧了瞧死者……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冷杉木的?普通橡木的,还是橡木加铅皮的?橡木加铅皮的是最
合适的。这尸体是一般尺寸……”
他摸了摸脚,测算了一下尸体的尺寸。
“一米七○!”他补充说道,“先生恐怕想要请教堂安排葬礼吧?”
施穆克看了那人几眼,就像疯子想要闹事时看人的目光。
“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您应该找个人,让他替您办这些具体的事。”
“是的……”受难者终于开了口。
“您想要我去把塔巴洛先生给您找来吧?您手头要办的事太多了。您知道,塔巴洛先生
是本居民区最正派的人。”
“是的……塔巴洛先生!有人跟我提起过……”施穆克给制服了,说道。
“噢,只要跟您的代理人谈过之后,先生就可以清静了,随您怎么伤心都行。”
两点钟光景,塔巴洛的首席书记很有分寸地进了门,这是一个将来准备当执达史的年轻
人。青年人就有这样惊人的好处,不会让人害怕。这位名叫维勒莫的小伙子坐到了施穆克的
身旁,等着跟他说话的机会。这种审慎的态度深深地打动了施穆克。
“先生,”他对施穆克说,“我是塔巴洛先生的首席书记,塔巴洛先生派我来这里照看
您的利益,代为办理您朋友的葬事……您是不是有这个愿望?”
“您是救不了我的命的,我的日子不长了,可您保证能不打扰我吗?”
“唉!肯定不让您麻烦。”维勒莫回答说。
“那好!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里有份文书,您委托塔巴洛先生为您的代表,代办有关遗产继承的一切事宜,请您
在上面签个字。”
“好!拿来!”德国人想马上就签。
“不,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您听听。”
“念吧!”
这份全权委托书到底写了些什么,施穆克根本就没有听,便签了字。年轻人听着施穆克
一一交待有关送殡行列、购买墓地和在教堂举行葬礼仪式的事,德国人希望那块墓地能有他
的墓穴位置;最后,维勒莫对施穆克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他,向他要钱了。
“只要能落个清静,我有什么都愿意给。”不幸的人说着又跪倒在朋友的遗体前。
弗莱齐埃胜利了,受遗赠人被索瓦热女人和维勒莫紧紧地控制在他们的圈子中,在此之
外不可能有任何自由的行动。
天下没有睡眠战胜不了的痛苦。因此,在傍晚时分,索瓦热太太发现施穆克躺在邦斯的
床跟前睡着了;她抱起施穆克,像慈母一样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床上,德国人一直睡到了第二
天。等他一觉醒来,也就是说等他经过休息又恢复了痛苦的知觉的时候,邦斯的遗体已经被
安放在大门下的停尸室里,里面点着蜡烛,这是三等殡仪的规格;施穆克在家里没有找到他
的朋友,觉得房子空空荡荡的,只有可怕的记忆。索瓦热女人像奶妈对小孩那样,对施穆克
严加管教,逼他上教堂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可怜的受难者勉强吃着饭,索瓦热女人像唱《耶
利米哀歌》似的提醒他,说他连一套黑衣服也没有。施穆克的衣着一直是由茜博太太照管
的,到了邦斯生病的时候,已经像他的晚饭一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总共还只有两条裤
子和两件外套!……
“您准备就这样去参加先生的葬礼?这太不像话了,全居民区都会耻笑我们的!……”
“那您要我怎么去?”
“穿孝服呀!”
“孝服!……”
“孝服!……”
“按礼节办……”
“礼节!……我才不在乎那些无聊玩艺儿呢!”可怜的人说,痛苦已经把这颗孩童般的
心推向了愤怒的顶点。
一个先生突然出现在屋子里,让施穆克吓了一跳,索瓦热太太朝这人转过身去,说道:
“这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
这位公务人员穿着漂亮的黑衣服,黑短裤和黑丝袜,戴着白袖套,挂着银链子,上面坠
着一枚徽章,系着体面的平纹细布领带,双手戴着白手套;这种官方人物是为了公众的丧事
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手执一根他那个行业的标志——一根乌木短棍,在腋下夹一顶
饰有三色徽记的三角帽。
“我是葬礼司仪。”这位人物声音温和地说。
由于职业的关系,这人已经习惯于每天指挥送殡行列,出入或真或假都沉浸在悲伤气氛
中的家庭,他和所有同行一样,说起话来声音很低,也很柔和;他举止端庄、礼貌,很有分
寸,仿佛一尊代表死神的雕像。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施穆克不禁心惊肉跳,就像见了刽子手
似的。
“先生是死者的儿子,兄弟,还是父亲?……”司仪问道。
“我都是,而且还不止这些……我是他的朋友!……”施穆克泪如泉涌,说道。
“您是继承人吗?”司仪问道。
“继承人?……”施穆克重复了一遍,“世界上的一切我都无所谓。”
说罢,施穆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痛苦神态。
“亲戚朋友都在哪儿呢?”司仪问。
“都在这儿!”施穆克指了指画和古董,嚷叫道,“它们从来都不惹我的邦斯伤
心!……他爱的就是我和这一切!”
“他疯了,先生。”索瓦热女人对司仪说,“算了,听他的没什么用。”
施穆克坐了下来,又成了一副痴呆的模样,像木头人似的抹着眼泪。这时,执达史塔巴
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出现了;
司仪认出了谈送殡行列事宜的就是这个人,便对他说:
“喂,先生,该出发了……柩车已经到了;可像这样的出殡仪式我很少见过。亲戚朋友
都在哪里?……”
“我们时间不是很多,”维勒莫先生回答说,“先生这么痛苦,什么主意也没有;不
过,也只有一个亲戚而已……”
司仪以怜悯的神态瞧了瞧施穆克,因为这位鉴别痛苦的行家看得出是真是假,他来到施
穆克身旁:
“喂,我亲爱的先生,勇敢点!……想一想,是为了悼念您的朋友。”
“我们忘了发讣告了,可我还是专门派人给德·玛维尔庭长先生报了丧,德·玛维尔庭
长先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位唯一的亲戚……朋友是一个也没有……我看死者生前任乐队
指挥的那家戏院不会有人来的……我想这位先生是全部遗产的继承人。”
“那出殡行列应该由他领头。”司议说道。“您没有黑衣服?”他看了看施穆克的装
束,问道。
“我心里可是一片黑!……”可怜的德国人声音凄惨地说,“全黑了,我感到死神就在
我心里……上帝一定会保佑我,让我跟我朋友在坟墓里相会……我太感激了!……”
说罢,他双手合十。
“我早就跟我们的管理部门提过,”司仪对维勒莫说,“虽然已经添了很多设备,但还
应该设一间丧服室,租丧服给继承人……这事越来越有必要办了……既然先生是继承人,他
应该披送丧的长外套,我带来的这一件可以把他全都遮住,别人看不到里边那身很不合适的
装束……——您能行个好,站起来吗?”他对施穆克说。
施穆克站起身来,可双腿摇摇晃晃。
“请扶着他,既然您是他的代理人。”司仪对首席书记说。
维勒莫用胳膊架着施穆克,司仪抓起继承人送灵柩去教堂时穿的那件肥大丑陋的黑外
套,披在施穆克的身上,再用黑丝带在他的颌下系牢。
于是,施穆克一身继承人的打扮。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大难题。”司仪说,“我们要配四根绋……要是没有人,那绋谁
来执呢?……现在都十点半钟了。”
他看了看表说,“教堂那边都在等着我们呢。”
“啊!弗莱齐埃来了!”维勒莫很冒失地叫了起来。
这无异于同谋的供词,可谁也无法把它录下来。
“这位先生是谁?”司仪问。
“噢!是亲属。”
“什么亲属?”
“被剥夺继承权的亲属。他是卡缪佐庭长先生的代表。”
“好!”司仪露出了满意的神态,说道,“至少有两根绋有人执了,一根由您执,另一
根由他执。”
司仪很高兴已经有两个人执绋,过去拿了两双漂亮的白麂皮手套,彬彬有礼地分别给了
弗莱齐埃和维勒莫。
“两位先生是否愿意各执一根绋?……”他问道。
弗莱齐埃一身惹眼的黑衣服,白领带,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看了发抖,仿佛诉讼
案卷已经全部在手。
“愿意,先生。”他回答道。
“要是再来两个人,”司仪说道,“那四根绋就全有人执了。”
就在这时,来了索纳公司那个不知劳苦的经纪人,身后,还跟着一位,是如今还记得邦
斯,想到要为他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此人是戏院的当差,专门负责为乐队摆放乐谱;邦斯
知道他养着一家人,以前每个月都给他五法郎小钱。
“啊!多比纳(托比那)!……”施穆克认出了当差,叫了起来,“你是爱邦斯的,
你!……”
“先生,我可是每天早上都来打听先生的消息……”
“每天都来!可怜的多比纳!……”施穆克紧紧握着戏院当差的手,说道。
“可他们恐怕把我当成亲属了,对我很不客气!我一再说我是戏院来的,想打听一下邦
斯先生的消息,根本就没有用,他们说这一套根本骗不了谁。我要求看一看那位可怜又可爱
的病人,可他们就是不让我上楼。”
“该死的茜博!……”施穆克把戏院当差那只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
“邦斯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每个月都给我一百苏……他知道我有个妻子,有三个
孩子。我妻子在教堂呢。”
“我以后有饭一定跟你分着吃!”施穆克为身边有个爱邦斯的人,不禁高兴地说。
“先生愿意执绋吗?”司仪问道,“这样四根绋就全了。”
让索纳公司的掮客帮助执绋,这对司仪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还给掮客看了那副漂
亮的手套,按规矩,这手套用后就归他了。
“现在都十点三刻了!……无论如何得下楼了……教堂那边在等着呢。”司仪说。
于是六个人走下楼梯。
“把房子关严实,守在里边别走。”凶狠的弗莱齐埃对站在楼梯平台的两个女人说道,
“尤其是您,康迪纳太太,要是您想当看护的话。啊!那可是四十苏一天的工钱!……”
大门下的过道里停着两个灵柩,又同时有两个出殡行列,一个是茜博的,一个是邦斯
的,这事确实很巧,但在巴黎却毫不奇怪。艺术之友邦斯的灵柩引人注目,但却没有一个人
来表示哀悼;而附近的所有门房却纷纷涌向门房茜博的遗体,给他洒圣水。茜博出殡行列的
踊跃和邦斯身后的寂寞不仅在大门口形成了对照,而且在街上也如此。邦斯的柩车后只跟着
施穆克,殡仪馆的一个当差挽扶着他,因为这位继承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倒下来。两个出殡
行列从诺曼底街向圣弗朗索瓦教堂所在的奥尔良街前进,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正如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在这个居民区,不论什么事都会引起轰动。人们看到了富丽堂皇的
白色柩车,上面挂着一个徽章,徽章上绣着一个大大的C字,柩车后只跟着孤孤单单的一个
人;另一辆下等阶层用的普普通通的枢车,却有无数的人送行。幸好施穆克被窗口和街道两
旁看热闹的人吓懵了,什么也听不见,那蒙着泪水的眼睛,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拥挤在一
起的人群。
“啊!是榛子钳……”一个人说,“是个音乐家,您知道吧!”
“执绋的都是些什么人?……”
“噢!是些演戏的呗!”
“瞧,这是可怜的茜博老爹的灵柩!又少了一个干活的!
他干活多卖力啊!”
“他从来不出门,这个人!”
“他从来没有歇过一天。”
“他多爱他妻子!”
“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雷莫南克走在他的受害者的柩车后面,一路上听着人们为他失去了邻人而向他表示安慰。
两个送殡行列来到了教堂,康迪纳首先和门丁采取了措施,不让乞丐向施穆克开口;维
勒莫早有承诺,一定让继承人免受打扰,所以死死地看着他的主顾,由他来负责一切开销。
茜博那辆简简单单的柩车在六十至八十人的护送下,热热闹闹地进了公墓。在教堂的出口
处,停着四辆为邦斯送殡的车,一辆是为教士准备的,还有三辆是为死者亲属准备的;但是
只要有一辆就足够了,因为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早在做弥撒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去通知索纳先
生送殡行列的出发时间,以便能在公墓的出口处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介绍纪念像的图样和造
价。就这样,弗莱齐埃、维勒莫、施穆克和多比纳坐进了一辆车。另两辆空车也没有返回殡
仪事务处,而是跟着去了拉雪兹神甫公墓。这种驾着空车白跑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死者没
有名气,引不来众人送行,自然就有多余的车辆。在巴黎,人们都恨不得每天有二十五个小
时,人死后要想有亲属或朋友送他去上公墓,那生前得很受爱戴不可。可是,车夫要是不跑
一趟,就没有了酒钱。因此,不管车上有没有人坐,他们照旧赶着去教堂,去公墓,然后回
到死人家,伸手要小钱。靠死人混酒喝的何其多,谁也想象不到。教堂的小职员,穷人,殡
仪馆的当差,马车夫,挖坟墓的,这些人全像海绵似的,一见柩车就吸上去,不喝得鼓鼓的
决不罢休。一出教堂,继承人施穆克便被一群穷人包围了,门丁很快给他解了围。从教堂到
拉雪兹神甫公墓的路上,可怜的施穆克就像罪犯从法院押赴沙滩广场。他是在为自己出殡,
紧握着多比纳当差的手,因为唯有此人对邦斯的逝世表示真诚的哀悼。多比纳为有幸被邀执
绋,感到极其激动,又很高兴能坐上马车,得到一副手套,把为邦斯出殡看成是他人生的一
个伟大的日子。施穆克陷入痛苦的深渊,唯一的依靠就是握着的这只有着心灵感应的手,他
任自己在深渊中滚去,犹如那些不幸的小牛被推车运往屠宰场。弗莱齐埃和维勒莫坐在车子
的前座上。然而,凡是不幸送过亲人上安息之地的人都知道,只要上了车,就不可能再有虚
伪的表现了,从教堂到公墓,路程往往很长,尤其是去巴黎东区的公墓,那是集浮华与奢侈
为一体,壮丽的雕塑林立的地方。在这路上,冷漠的送葬人开始了闲谈,结果连悲伤的人也
听起了他们的闲聊,精神得到了放松。
“庭长先生已经到法院去了。”弗莱齐埃对维勒莫说,“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他分心,丢
开法院的事务,就是赶来,也来不及了。他是合法的自然继承人,但却被剥夺了遗产,让施
穆克先生得到了好处,我想只要他的代理人到场就够了……”
多比纳凑近了耳朵:
“那个执着第四根绋的滑稽家伙是谁?”弗莱齐埃问维勒莫。
“是个承包墓地纪念工程的公司的掮客,他想把邦斯的墓地工程包下来,并建议雕三尊
大理石像,让音乐、绘画和雕塑那三位女神落泪哀悼死者。”
“倒是个主意。”弗莱齐埃说,“那个好人确实配得上;可这组纪念像至少要花七八千
法郎。”
“啊!是的!”
“如果是施穆克去订这项工程,千万不能跟遗产发生瓜葛,因为这样的开销,什么遗产
都会被耗尽的……”
“弄不好会打官司,不过会打赢的……”
“那就是他的事啦!”弗莱齐埃继续说,“倒可以好好耍一耍那些承包商……”弗莱齐
埃凑到维勒莫的耳边说道,“要是遗嘱给撤销,这事我可以担保……或者跟本就没有什么遗
嘱,那谁付给他们钱呢?”
维勒莫像猴子似的笑了笑。塔巴洛的首席书记和律师于是放低了声音,咬着耳朵交谈起
来。可是,尽管车轮发出沙沙的声响,又有各种各样的打扰,戏院的当差在后台跑惯了,很
善于察言观色,还是猜测到,那两个法律界的人准是在策划阴谋,想让可怜的德国人吃苦
头;末了,他听到了很说明问题的“克利希”一时刻①一词!打从这起,这位喜剧界的高尚
而又诚实的仆人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维护邦斯的朋友的利益。
① 巴黎一监狱名。
维勒莫早已通过索纳公司的那位经纪人,向市政府买了三公尺的墓地,并说明将要在墓
地立一座宏伟的纪念像;到了公墓,施穆克由司仪领着穿过了看热闹的人群,来到邦斯将安
葬其间的墓穴旁。邦斯的灵柩已经架在墓穴上方,四个人在用绳索拉着,教士在做着最后的
祈祷;一看到这个四四方方的泥坑,德国人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晕了过去。
邦斯舅舅
第二十九章 人们由此看到:开始继承,就得先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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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比纳在索纳公司的经纪人和索纳先生本人的帮助下,把可怜的德国人抬到了大理石加
工铺,索纳太太和索纳先生的合伙人维特洛的太太对施穆克百般殷勤,关怀备至。多比纳呆
在铺子里,因为他发现弗莱齐埃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在和索纳公司的经纪人商议着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约摸下午二点半钟,天真、可怜的德国人恢复了知觉。施穆克仿佛感到
过去的两天是在做梦。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醒来,看到邦斯还好好的活着。大家在他额头上放
了一块又一块湿毛巾,又给他嗅了多少盐和醋,最后终于让他打开了眼睛。索纳太太逼他喝
了一大盘浓浓的肉汤,因为大理石加工铺也做砂锅的买卖。
“伤心到这种地步的主顾,我们不常看到;可每两年还能见到一个……”
施穆克说要回诺曼底街去。
“先生,”索纳先生说,“这是维特洛特意为您准备的图样,他画了一夜!……他确实
很有灵感!一定会修得很漂亮。”
“肯定会是拉雪兹神甫公墓最漂亮的一座!……”身材矮小的索纳太太说,“不过,您
朋友把财产全留给了您,您确实应该好好纪念他……”
这张所谓特意准备的图样,原来是为赫赫有名的德·玛尔塞部长设计的;可部长遗孀想
把纪念工程交给斯迪德曼;这些承包商的图样因而被拒绝,因为人家实在害怕质量低劣的纪
念物。那三尊雕像原来代表着七月革命时期那位伟大的部长出头露面的三天。后来,索纳和
维特洛进行了修改,变成了军队、财政和家庭三大光荣的象征,准备用作夏尔·凯勒的纪念
工程,可这项工程还是交给了斯迪德曼。十一年来,这张图样为适应各种家庭的具体情况,
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但这一次,维特洛又模仿了原样,将三尊雕像改作了音乐、雕塑
和绘画女神像。
“要是想想制作的细节和整个工程,这张图样算不了什么,不过,只要六个月时间,我
们就可完工。”维特洛说,“先生,这是工程预算表和订单……总共七千法郎,石工费用不
包括在内。”
“如果先生想要大理石的,”索纳主要是做大理石生意的,他说道,“那总价为一万两
千法郎,先生和您朋友也就可以永垂不朽了……”
“我刚刚得知将有人对遗嘱提出异议,”多比纳凑到维特洛的耳边说道,“还听说继承
人将重新享有遗产继承权;您快看看卡缪佐庭长先生,因为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弄不好会一个
子儿都得不到……”
“您总是给我们拉这种主顾来!”维特洛太太开始找维勒莫的碴,冲他说道。
多比纳领着施穆克走回诺曼底街,因为送殡的马车早已回去。
“别离开我!……”施穆克对多比纳说。
多比纳把可怜的音乐家送到索瓦热太太手中后,想马上就走。
“已经四点钟了,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我得去吃晚饭了……我妻子在戏院干引座的活
儿,她会为我担心的。您知道,戏院五点三刻开门……”
“对,我知道……可您想想,我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一个朋友。您为邦斯的去世也
感到很伤心,请给我指点一下,我已经掉在了深深的黑夜里,邦斯说我身边围着一群坏
人……”
“我已经有所察觉,您差点要进克利希,是我刚刚救了您!”
“克利希?”施穆克叫了起来,“我不明白……”
“可怜的人!哎,您放心吧,我会再来看您的,再见。”
“再见!再会了!……”施穆克说着,他累得差不多已经快死了。
“再见,先生!”索瓦热太太对多比纳说,她的神态让戏院的当差吃了一惊。
“噢!你有什么事,你这位当佣人的?……”戏院当差含讥带讽地说,“你这副样子可
真像戏里的内奸。”
“你才是内奸呢!这里的事你掺和什么!莫非是想做先生的生意,骗他的钱?……”
“骗他的钱!……你这下人……”多比纳傲气十足地说,“我不过是个戏院的穷当差,
可我热爱艺术家,告诉你,我对别人从来就无所求!我求过你什么吗?欠你什么吗,哼!老
妈子?……”
“你是戏院的当差,你叫什么名字?……”泼妇问。
“多比纳……乐意为你效劳……”
“代问家人好,”索瓦热女人说,“如果先生已经结婚,请代为问候夫人……我别的不
想知道。”
“您怎么了,我的美人?……”康迪纳太太突然进了门,问道。
“我的小妹子,您在这儿呆着,准备一下晚饭,我要到先生家里跑一趟……”
“他在楼下,在跟可怜的茜博太太说话呢,茜博太太把眼泪都哭干了。”康迪纳女人说。
索瓦热女人飞快地跑下楼梯,连脚下楼梯板都震动了。
“先生……”她把弗莱齐埃拉到一旁,跟茜博太太有几步的距离,对他说道。
凡在后台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诙谐的天性,凭自己在后台领悟到的一点小计谋,戏
院当差竟然使邦斯的朋友幸免于难,没有落入别人的圈套,从而了却了欠给恩人的旧情,心
里感到很高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他乐队里的这位乐师,让他注意别人欺他忠厚而设
置的陷阱。当他走过门房的时候,索瓦热女人指了指他,说道:
“您看这个小可怜虫!……倒是个正直的人,想插手施穆克先生的事……”
“他是谁?”弗莱齐埃问。
“噢!什么都不是……”
“生意场上没有什么都不是的人……”
“哦!”她回答说,“是个戏院的当差,名叫多比纳……”
“好,索瓦热太太!您再这样干下去,肯定能得到烟草零售的执照。”
说罢,弗莱齐埃又继续跟茜博太太谈话:
“我刚才是说,我亲爱的主顾,您对我们可不光明磊落,对一个欺骗我们的合伙人,我
们是用不着负责的!”
“我欺骗您什么了?……”茜博太太两只拳头往腰里一插,说道,“您以为凭您阴险的
目光,冰冷的神气,就能吓得我发抖!……您是在无事生非,想推翻原来许的诺言,还口口
声声说什么规矩人!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是个混蛋!是的,是的,您搔您自己胳膊去
吧!……把您这一套收起来!”
“别吵了,别发火,老朋友,”弗莱齐埃说,“听我说!您已经捞着了……今天早上,
在准备出殡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份目录,有正副两份,由邦斯先生亲笔所写,我无意中看到
了其中这一段。”
说着,他打开手写的目录,念道:
第七号:精美肖像画,大理石底,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作,一五四六年,原存特
尔尼大教堂,由某家族从大教堂取出卖给了我。此画像有姊妹作一幅,为一主教像,由一英
国人买走。此画画的是一位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原挂在洛西家族墓的上方。若无年月为
证,此画可以说为拉斐尔所作。在我看来,此画胜过美术馆所藏的《巴乔·班迪内利肖
像》,后者略嫌生硬,而马尔特骑士像以石板为底,保存完好,色泽鲜润。
“我瞧了瞧,”弗莱齐埃继续说,“在第七号的位置,我看到的却是一幅夏尔当作的女
人肖像,第七号不见了!……在司仪找人执绋的时候,我把画全都检查了一遍,发现邦斯先
生注明的八幅重要画作再也找不着了,全都换成了没有标号的普通的画……最后,还少了一
幅梅佐的小木板画,此画标为珍品。”
“我,我是保管画的?”茜博太太说。
“不,可您曾经是女管家,为邦斯先生料理家务,做事,而画被盗……”
“被盗!告诉您吧,先生,画是施穆克按照邦斯先生的吩咐,为解决生活问题卖掉的。”
“卖给了谁?”
“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
“几幅?”
“可我记不清了!……”
“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已经捞了一笔,捞足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我
以后一定要看着您,把您握在我的手中……您要是为我效劳,我就不声张!不管怎么说,您
是明白的,您既然觉得剥夺卡缪佐庭长先生的遗产继承权是合适的,那您就不应该再指望从
他那儿得到什么了。”
“我早就知道,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我最后肯定一切都落空……”茜博太太回答
说,不过,听了“我就不声张”这句话,她口气变软了。
“您这是在找太太的茬儿,这可不好!”雷莫南克突然闯进来说道,“卖画的事,是邦
斯先生和我以及马古斯先生自愿商定的,邦斯先生连做梦都是他的画,我们谈了三天,才与
他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有合乎手续的收据,要是我们给了太太几枚四十法郎的硬币,那也
是情理中的事,我们跟别的东家做成一笔买卖,都要给点钱,她得的只不过是这点小钱而
已。啊!我亲爱的先生,要是您以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就可以耍弄的话,那您就不是一个
正经的买卖人!……听明白了吗,做生意的先生?这里的事全由马古斯先生管,要是您对太
太不客气点,答应的东西不给她,那我一定在拍卖藏品的时候等着您,您瞧着吧,您跟马古
斯和我过不去,我们可以把所有商人都煽动起来,看您到时会有多大损失……您别想有什么
七八十万,连二十万都卖不到。”
“行,行,我们到时瞧吧!我们到时不卖,”弗莱齐埃说,“或者到伦敦去卖。”
“伦敦我们可熟了!”雷莫南克说,“马古斯先生在那儿的势力跟在巴黎一样大。”
“再见,太太,您的事,我要好好去查一查。”弗莱齐埃说,“除非您永远听我调
遣。”他又补了一句。
“小骗贼!”
“当心点!”弗莱齐埃说,“我就要当治安法官了!”
他们就这样分了手,而彼此对这番恐吓的意义都是颇为欣赏的。
“谢谢,雷莫南克!”茜博太太说,“一个可怜的寡妇能得到一个人保护,真是太好
了。”
晚上十时许,戈迪萨尔把乐队的当差召到他的办公室。戈迪萨尔站在壁炉前,俨然一副
拿破仑的姿态,自从他手下有了这么一帮演戏的、跳舞的、跑龙套的,以及乐手和置景工人
之后,又常跟剧作家打交道,慢慢便养成了这种架势,习惯将右手插在背心里,抓着左边的
背带,侧歪着脑袋,眼睛望着空中。
“喂!多比纳,您享有什么年金吗?”
“没有,先生。”
“那您是在找一个比您现在更好的位置,”经理问道。
“不,先生……”当差脸色发白,回答道。
“见鬼!每次首场演出,都是让你妻子引座……我这样对她,完全是出于对我前任的敬
重……我给了你活干,白天擦后台灯,后来又让你分发乐谱。这还不算!当戏里有地狱的场
面,还让你扮魔鬼,扮魔鬼头儿的角色,好挣个二十苏的小钱。这样的位置,戏院里所有临
时工都很羡慕,我的朋友,戏院里的人都在嫉妒你,你有不少敌人。”
“不少敌人!……”多比纳说。
“你有三个孩子,大的还常在戏里当个儿童的角色,拿个五十生丁!……”
“先生……”
“你想掺和别人的事,插手遗产官司!……可是,可怜虫,你会像只鸡蛋似的,被压个
稀烂!我的保护人就是博比诺伯爵老爷,他脑子聪明,富有天才,连国王都很识相,把他请
进了内阁……这位国务活动家,高层的政治家,我是在说博比诺伯爵,替他长子娶了德·玛
维尔庭长的千金,玛维尔庭长是司法界最有势力最受敬重的人之一,是高等法院的一把火
炬。你知道高等法院吧?告诉你,他就是我们的乐队指挥邦斯的继承人,邦斯是他舅舅,你
今天早上不是去为邦斯送葬了吗,我并不是责备你去悼念那个可怜的人……可是,如果你插
手施穆克先生的事,那就管得太宽了;施穆克先生是个可敬的人,我也很希望他好,可他跟
邦斯继承人的关系不久将变得很棘手……鉴于那个德国人对我来说无足轻重,而庭长和博比
诺伯爵于我关系重大,我劝你还是让那个可敬的德国人自个儿去处理那些难题吧,有个专门
的上帝保佑德国人,你要是想当上帝的副手,一定会倒霉的!明白了吧,还是当你的临时工
吧!……你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
“明白了,经理先生。”多比纳说道,心里十分痛苦。
施穆克原来指望第二天能见到这个可怜的戏院当差,这个唯一对邦斯表示哀悼的人,可
是无意中遇到的这位保护人就这样失去了。第二天,可怜的德国人一觉醒来,发现房子空空
的,感到非常失落。前两天,事情不断,再加上邦斯的死带来诸多麻烦,他周围乱糟糟,闹
哄哄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是朋友,父亲,儿子或爱妻进了坟墓之后,随之而至的沉寂
是可怕的,那是昏暗,凄凉的沉寂,就像冰一样冷嗖嗖的。可怜的人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
拉进了邦斯的房间,可眼前的情景实在让他受不了,他往后退去,回到了饭厅,坐了下来。
索瓦热太太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饭,可施穆克坐在那里,一点也吃不下去。突然,响起相当
急促的门铃声,三个身着黑衣服的人闯进门来,康迪纳太太和索瓦热太太连忙给他们让开了
路。原来是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和他的书记官先生。第三位是弗莱齐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
更冷酷,更凶狠,因为他胆大包天偷来的那件强大的武器,被一份合乎手续的正式遗嘱给废
了,对他打击不小。
“先生,”治安法官口气温和地对施穆克说,“我们到这儿是来贴封条……”
施穆克像是听到了希腊语,神色惊慌地看了看这三个人。
“我们是应律师弗莱齐埃先生要求而来,他是已故的邦斯先生的外甥,继承人卡缪
佐·德·玛维尔先生的代理……”书记官补充道。
“藏品就在这个大客厅和死者的卧室里。”弗莱齐埃说。
“好,咱们走。——对不起,先生,您吃吧,吃。”治安法官说。
三个身穿黑衣服的不速之客把可怜的德国人吓得浑身冰凉。
“先生,”弗莱齐埃说着朝施穆克投去了狠毒的目光,这目光能把受害者彻底慑服,就
像蜘蛛能制服苍蝇一样,“先生既然有办法当着公证人面立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遗嘱,当然应
该有思想准备知道亲属方面会提出反对。任何亲属都不会不经过斗争就乖乖让人给剥夺掉遗
产继承权,我们到时瞧吧,先生,究竟是哪一方得胜,是作弊行贿的一方,还是亲属一
方!……作为继承人,我们有权利要求封存财产,封存是没有问题的,我要让这一保全措施
得到严格的执行,决不含糊。”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
天真的施穆克说。
“楼里对您的议论很多。”索瓦热女人说,“您睡着的时候,来过一个年轻人,穿着一
身黑衣服,油头滑脑的,说是昂纳坎的首席书记,他无论如何要跟您谈谈;可您正睡着,而
且昨天参加了葬礼,您都累死了,我便告诉他,您已经签过字,让塔巴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
先生做代理,要是有事,可以去找维勒莫先生。那个年轻人一听便说:‘啊!太好了。我会
和他商量妥的。我们一起把遗嘱送给法院院长,请他过目,然后放在法院。’我请他让维勒
莫先生尽快到我们这儿来一趟。您放心吧,我亲爱的先生,”索瓦热女人继续说,“会有人
为您辩护的。他们决不能把您当绵羊在您背上乱剪毛。维勒莫先生可不好惹!他对他们肯定
不会客气的!我已经对那卑鄙的无赖女人茜博太太发了一顿火,一个看门的女人,竟敢对房
客评头论足,她说您抢了继承人的财产,说您把邦斯软禁起来,折磨他,把他逼疯了。我为
您狠狠骂了那个坏女人一顿,我对她说:‘你是个小偷,是个小人,你偷了两个先生那么多
东西,非上法庭不可……’她这才闭上了她的臭嘴!”
“先生,”书记官来找施穆克,说道,“我们要在死者房间里贴封条了,请先生来看
看。”
“去贴吧!贴吧!”施穆克说,“我想我总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死吧?”
“死的权利总是有的。”书记官笑着说,“我们最重要的公事是跟遗产打交道。可我很
少见过受遗赠人跟着立遗嘱者进坟墓的。”
“我就要跟着进,我!”施穆克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感到心里疼痛难忍。
“啊!维勒莫先生来了!”索瓦热女人叫了起来。“维勒莫先生,”可怜的德国人说,
“您就代表我吧……”
“我是跑着来的。”首席书记说道,“我前来告诉您,遗嘱完全合乎手续,肯定能得到
法院的认可,由您执管遗产……
您将有一大笔财产。”
“我,一大笔财产!”施穆克觉得别人会怀疑他贪心十足,感到非常绝望,嚷叫了起来。
“可是,”索瓦热女人说,“治安法官拿着蜡烛和小布条子在干什么呀?”
“啊!他是在贴封条……——来,施穆克先生,您有权利在场。”
“不,您去吧……”
“可是,既然先生是在自己家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为什么要贴封条呢?”索瓦热太
太对法律的态度完全是女人的那种方式,纯粹以自己的好恶来执行法律。
“先生并不是在自己家里,太太,他是在邦斯先生家;也许一切是属于他的,可是,作
为一个受遗赠人,要等遗产执管令发出之后,他才能拥有构成遗产的一切东西。遗产执管令
要由法院来发。但是,如果被立遗嘱人剥夺了继承权的继承人对遗产执管令提出反对意见,
那就要打官司……这样一来,就不知道遗产到底将属于谁,因此,一切有价之物都要封存,
并由继承人和受遗赠人双方的公证人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逐一清点遗产……情况就是这样。”
施穆克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整个儿给搅糊涂了,他脑袋一仰,倒在了坐着的扶手椅
靠背上,觉得实在太沉了,再也支撑不住。维勒莫跟书记官和治安法官交谈起来,以执行公
务者的冷静态度,看着他们贴封条;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没有继承人在场,他们总免不
了要对这些直到分配遗产时才能启封的东西议论一番,说些打趣的话。最后,四个吃法律饭
的关上了客厅,退到了饭厅里,由书记官来封门。施穆克像个木头人似的看着他们履行手
续,凡是双扇的门,他们左右各贴一张封条,然后盖上治安法庭的印戳;如果是单扇门或柜
子,就把封条贴在门缝上,把门板的两边封死。
“到卧室去。”弗莱齐埃指了指施穆克的卧室,那房门与饭厅是相通的。
“可这是先生的卧室!”索瓦热太太冲上前去,站在房门口,挡住了这几个吃法律饭的。
“这是公寓的租约。”可恶的弗莱齐埃说,“我们是在文书中找到的,上面写的不是邦
斯和施穆克两位先生的名字,只写着邦斯先生。这一套公寓全都属于遗产……再说,”他打
开施穆克卧室的门,“瞧,法官先生,里面放满了画。”
“不错。”治安法官立即接受了弗莱齐埃的主张。
邦斯舅舅
第三十章 弗莱齐埃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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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先生,”维勒莫说,“受遗赠人的资格至今还无争议,你们想现在就把他撵出
门外?”
“有,当然有争议!”弗莱齐埃说,“我们反对交付遗赠。”
“有什么理由?”
“您会知道的,我的小兄弟!”弗莱齐埃含讥带讽地说,“眼下,我们并不反对受遗赠
人把房间属于他的东西取走;可房间必须封起来。先生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住去吧。”
“不,”维勒莫说,“先生得留在他的房间里!……”
“怎么?”
“我要让法院对你们作出紧急判决,”维勒莫说,“当庭宣布我们是合租该公寓的房
客,你们不能把我们赶走……至于画,你们取走好了,要分清哪些是死者的,哪些是我主顾
的,可我主顾会留在这儿的……我的小兄弟!……”
“我走!”老音乐家听着这场可怕的争吵,突然恢复了精神,说道。
“这还算便宜了您。”弗莱齐埃说,“您这样走,还可给您省去一些费用,因为这桩附
带的官司,您是赢不了的。租约上写得明明白白……”
“租约!租约!”维勒莫说,“这是个信义问题!……”
“这是证明不了的,就像刑事案,光凭人证还不行……您准备请人去鉴定,去核实……
要求进行中间判决,按一系列的诉讼程序来办吗?”
“不!不!”施穆克惊恐地嚷叫起来,“我搬走,我走……”
施穆克过的是哲人的生活,是那么简单,无意中成了一个犬儒主义者。他只有两双鞋
子,一双靴子,两套衣服,一打袜子,一打围巾,一打手绢,四件背心和一只漂亮的烟斗,
那是邦斯连同一只绣花烟袋送给他的。他一气之下,走进房间,捡出他的所有衣物,放在一
把椅子上。
“这些是我的!……”他像辛辛纳图斯那样天真地说,“钢琴也是我的。”
“太太……”弗莱齐埃对索瓦热女人说,“请人帮个忙,把这架钢琴搬走,搬到楼梯平
台上去!”
“您心也太狠了。”维勒莫对弗莱齐埃说,“这件事由治安法官先生作主,要发号施
令,有他呢。”
“里面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书记官指了指房间说。
“再说,”治安法官指出,“先生是自愿出去的。”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顾!”维勒莫把火全撒到施穆克身上,气乎乎地说,“您简直
是个软蛋!……”
“在哪里死都一个样!”施穆克走出门外,说道,“这些人长得像老虎似的……我让人
来取这些破东西。”他补了一句。
“先生到哪里去?”
“听凭上帝的安排!”受遗赠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崇高姿态,回答道。
“一定让人来告诉我一声。”维勒莫说。
“跟着他。”弗莱齐埃凑到首席书记耳边说。
他们指定康迪纳太太看守被封存的东西,并在现款里先取出五十法郎,作为她的酬金。
“事情进展顺利。”等施穆克一走,弗莱齐埃对维代尔先生说,“要是您愿意辞职,把
位置让给我,请去找德·玛维尔庭长太太,您一定能跟她谈妥的。”
“您碰到了一个脓包!”治安法官指了指施穆克说。施穆克站在院子里,朝他那套公寓
的窗户看了最后一眼。
“是的,事情已经有把握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您可以放心地把您孙女儿嫁给布朗
了,他就要当上巴黎盲人院的主任医生了。”
“到时再说吧!——再见,弗莱齐埃先生。”治安法官一副亲热的样子打了个招呼。
“这人真有手腕,”书记官说,“一定能飞黄腾达,这家伙!”
当时为十一点钟,德国老人心里想着邦斯,像个木头人似的走上了从前和邦斯常在一起
走的路;他不断地看到邦斯,觉得邦斯就在身旁,最后走到了戏院,他朋友多比纳刚刚擦完
了各处的灯,正好从戏院走出来,一边想着经理的霸道。
“啊!这下成了!”施穆克挡住可怜的当差,叫了起来,“多比纳,你有住的地方吗,
你?……”
“有,先生。”
“有家吗?”
“有,先生。”
“你愿意管我的膳宿吗?噢!我当然会付钱的,我有九百法郎的年金……再说,我也活
不久了……我决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什么都吃!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斗……你是唯一跟我
一起哀悼邦斯的人,我很喜欢你。”
“先生,我很乐意;可是您要知道,戈迪萨尔狠狠地治了我一下……”
“治?”
“就是说他狠狠地整了我一顿?”
“整?”
“他骂我掺和您的事情……您要是到我家来,千万要留点儿神!可我怀疑您能呆得住,
您不知道像我这种穷鬼的家是个什么样子……”
“我宁愿住在心肠好,怀念邦斯的穷人家里,也不愿跟人面兽心的家伙住在杜伊勒利
宫!我刚刚在邦斯家看到一群老虎,他们要把什么都吃了!……”
“来,先生。”当差说,“您自己去看吧……我们有间小阁楼……跟我妻子商量一下。”
施穆克像只绵羊似的跟着多比纳,由他领着走进了一个可称为“巴黎之癌”的脏地方。
这地方叫波尔当村。一条狭窄的小巷,两旁的房子都像是房产投机商盖的;小巷直通篷迪
街,巷口正好被巴黎的肿瘤之一,圣马丁门戏院的大厦遮住,黑洞洞的。巷子的路面比篷迪
街的马路要低一截,顺着斜坡伸向下方的马图兰杜坦普尔街,最后被一条里弄挡住了去路,
构成了一个D字形。这两条相交的小巷里,共有三十来幢七八层高的房子,那院子里,楼房
里,是各种各样的货栈、加工厂和工场。简直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圣安杜瓦纳郊镇。里面有做
家具的,雕铜器的,加工戏装的,制玻璃器皿的,绘瓷器的,总之,五花八门,式样新奇的
巴黎货,这里都有人做。这条巷子就像它的商业一样肮脏,兴旺,来往的行人,大小的车
辆,把巷子挤得满满的,看了叫人恶心。巷子里密集的人口与周围的事物和环境倒也协调。
居民们都在工场、作坊做事,一个个都精通手工艺,把一点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手艺上。多
比纳就住在这个出产丰富的村子里,因为房屋的租金便宜。他家的那套房子处在七楼,可以
看到几座还幸存的大花园,那是篷迪街三四家大邸宅的花园。
多比纳的住房包括一间厨房和两间卧室。第一间是孩子们的天地。里面有两张白木小床
和一只摇篮。第二间是多比纳夫妇的卧室。吃饭在厨房。上面有一间所谓的阁楼,高六尺,
盖着锌皮,顶上开了一个小天窗。要上阁楼去,得爬一道又窄又陡的白木梯,拿建筑行话
说,这种梯子叫作磨坊小梯。小阁楼称作佣人卧室,这样一来,多比纳的住房也可以说是一
套完整的公寓了,租金因此而定为四百法郎。一进屋,有一个小门厅,起到了遮掩厨房的作
用,门厅靠朝向厨房的一个小圆窗取光,实际上只有卧室门、厨房门和大门这三扇门中间的
一点位置。三间屋子全都是方砖地,墙上贴的是六个苏一卷的劣等花纸,纯粹作装饰用的壁
炉状若滴水石,漆成俗里俗气的仿木色。全家五口人,三个是孩子。因此,墙壁上凡是三个
孩子的胳膊够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道道很深的痕迹。有钱人绝对想象不到这家人的厨
房用具有多简单,总共只有一口灶,一只小锅,一个烤肉架,一只带柄的平底锅,两三把圆
顶盖大肚水壶和一只煎锅。餐具都是白色和棕色的陶器,全套也只值十二法郎。一张桌子既
当餐桌又当厨房用桌,另有两把椅子和两张小圆凳。通风灶下,堆着煤和木柴。一个墙角处
放着一只洗衣服用的木桶,全家的衣服往往要等到夜里才有时间洗。孩子的那间屋子里,拴
着不少凉衣服的绳子,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戏院海报和报上剪下来或彩图说明书中撕下来的
画片。屋子的一角放着多比纳家长子的课本,晚上六点父母去戏院上班时,家里的事显然是
由他来操持。在许多下等阶层的家庭里,孩子一到了六七岁,对弟弟妹妹就要担负起母亲的
责任。
通过这一简略的描述,各位自可想象到,拿一句已经很通行的俗语说,多比纳一家人虽
穷,但清清白白。多比纳约摸四十岁,老婆三十来岁,名叫洛洛特,原是合唱队的领唱,据
说做过戈迪萨尔的前任,那个倒台经理的情妇。这个女人以前长得确实很漂亮,但前任经理
的不幸对她的影响极大,最后走投无路,不得不以戏院通行的方式,跟多比纳一起过日子。
她毫不怀疑,等到他们俩每月能挣到一百五十法郎,多比纳一定会按法律补办结婚手续的,
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疼爱的孩子有个合法的地位。每天早上空闲的时间,多比纳太太为戏院的
商店缝制戏装。这一对勇敢的戏院小工拼死拼活,每年也只能挣个九百法郎。
“还有一层!”多比纳从四楼起就这样对施穆克说;施穆克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根本就
不知道是下楼还是上楼。
多比纳跟所有的当差一样,身着白布衣裳,他一打开房门,只听得多比纳太太大声嚷着:
“快,孩子们,别吵了!爸爸来了!”
孩子们对父亲恐怕都是爱怎样就怎样,所以老大照旧学着奥林匹克马戏团的样,用扫帚
柄当马骑,在指挥冲锋;老二在继续吹他的白铁短笛,老三尽可能地紧跟着冲锋主力部队。
母亲在缝一套戏装。
“别吵了,”多比纳声音吓人地嚷叫道,“再吵我要动手揍了!——非得这样吓唬他
们。”他压低声音对施穆克说,“喂,亲爱的,”当差对女引座员说,“这就是施穆克先
生,那个可怜的邦斯先生的朋友;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落脚,想到我们家住;我一再对他
说,我们家可没有什么摆设,又在七楼,只能给他个小阁楼,可他还是坚持要来……”
多比纳太太端上一把椅子,施穆克连忙坐下,孩子们见来了个陌生人,一时傻了眼,挤
在一起,一声不吭地细细打量着施穆克,可没过一会儿,便不干了,孩子跟狗一样,有个特
点,那就是习惯于用鼻子去闻,而不是用心去判断。施穆克睁眼望着这帮漂亮的孩子,其中
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长着很美的金黄头发,就是刚才吹冲锋号的那一位。
“她像个德国小女孩!”施穆克示意她到他跟前来。
“先生住在这里肯定很不舒适。”女引座员说,“孩子们得在我身边住,不然,就把我
们的卧室让出来了。”
她打开房门,让施穆克进去。这间卧室是全套公寓的奢侈之所在。桃花心木的床,挂着
镶有白流苏的蓝布床帷。窗上挂的也同样是蓝布帘。衣柜、书桌和椅子虽然全是桃花心木
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壁炉上放着一口座钟和一对烛台,显然是从前那个倒台经理送的,
他的一幅肖像就挂在衣柜上方,像是皮埃尔·格拉苏画的,非常蹩脚。这间屋子,孩子们是
从来不准进的,所以他们都想方设法,好奇地往里边瞧。
“先生要住在这里才好呢。”女引座员说。
“不,不,”施穆克回答说,“噢!我也活不了多长了,只要有个死的角落就行了。”
关上卧室的门,他们爬上了小阁楼。一走进去,施穆克便叫了起来:
“这就行了!……在跟邦斯住到一起之前,我还从来没有住过比这儿更好的地方。”
“那好,现在只需要买一张帆布床,两条褥子,一个长枕头,一个方枕头,两把椅子和
一张桌子,就行了。这要不了人的命……连脸盆,水壶,再加一条床前铺的小毯子,也只五
十埃居的开销……”
一切全部商妥了。可就是缺那五十埃居。施穆克住的地方离戏院只有两步路,又看到新
朋友处境如此艰难,他自然就想到了向经理去要薪俸……他说走就走,到戏院找到了戈迪萨
尔。经理拿出对付艺术家的那种既礼貌又有点生硬的态度接待了施穆克,听他提出要一个月
的薪水,感到很惊奇。不过,经过一番核实之后,发现他的要求并没有错。
“啊!喔唷,我的朋友!”经理对他说,“德国人总是很会算账,哪怕在伤心落泪的时
候……我当初奖给了您一千法郎,以为您会很感激呢!那是我给您的最后一年的薪水,怎么
也得有张收据吧!”
“我们什么也没有收到。”善良的德国人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我已经流落街
头,身无分文……那笔奖金您交给谁了?”
“给您的女门房了!……”
“茜博太太!”音乐家叫了起来,“她害了邦斯的命,偷了他的东西,把他给卖了……
她还想烧了他的遗嘱……那是个坏女人!是个魔鬼!”
“可是,我的朋友,凭您的受遗赠人的地位,怎么会弄得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无家可
归的呢?像我们所说的,这不符合逻辑呀。”
“他们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是外国人,对法律一无所知……”
“可怜的人!”戈迪萨尔心里想,他已经看清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的可能结局。“告
诉我,”他对施穆克说,“您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有一个代理人!”
“那您马上跟继承人和解吧;这样您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笔钱,一笔终身年金,可以
安安静静地过您的日子……”
“我别无所求!”施穆克回答道。
“那让我替您安排吧。”戈迪萨尔说。在前一天,弗莱齐埃已经跟戈迪萨尔谈过了自己
的计划。
戈迪萨尔心里想,要是能把这件肮脏的交易处理好,那一定能博得年轻的博比诺子爵夫
人和她母亲的欢心,将来至少可以当个国务参事。
“我全权委托您了……”
“那好,行!您先拿着,这是一百埃居……”这位通俗喜剧界的拿破仑说道。
他从钱袋里拿出十五枚金路易,递给了音乐家。
“这是给您的,算是预支您六个月的薪水;要是您离开戏院,到时再还我。我们算一
算!您每年要有多少开销?需要多少钱才能过得快活?说呀!说!就算您过着萨丹纳帕路斯
①那种生活!……”
① 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其奢侈的生活方式闻名。
“我只需要一套冬装和一套夏装……”
“三百法郎。”戈迪萨尔说。
“鞋,四双……”
“六十法郎。”
“袜子……”
“来一打吧!三十六法郎。”
“六件衬衣,”
“六件平布衬衣,二十四法郎,六件麻布衬衣,四十八法郎,总共七十二法郎,全部加
起来为四百六十八法郎,再加上手绢和领带,就算五百法郎吧,另加一百法郎洗衣费……
六百!生活费需要多少?……每天三法郎?”
“不要,太多了!……”
“您还需要几顶帽子……这样就是一千五百法郎,再加上五百法郎的房租,总共两千。
您想要我为您争取到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保证付给您……”
“还有烟草呢?”
“两千四百法郎!……啊!施穆克老爹,您管这叫烟草?
……那好,就给您烟草。总共是两千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还有呢!我要一笔现款……”
“连针也要!……是这样!这些德国人!还标谤自己有多天真!简直就是老奸巨滑的罗
贝尔·马凯尔!……”戈迪萨尔心里想。“您还要什么?”他问道,“可不要再提要求了。”
“那是为了还一笔神圣的债。”
“一笔债!”戈迪萨尔心里想,“好一个骗子!比浪子还坏!他准要胡诌出什么借据
来!得赶快刹住!那个弗莱齐埃可没有什么大的目光。”他连忙说:“什么债,我的朋友?
说!
……”
“只有一个人跟我一起哀悼邦斯……他有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美丽的头发,我刚才看
见她,仿佛看到了我可怜的德国的精灵,我当初就绝对不该离开德国……巴黎对德国人不
好,尽耍弄德国人……”他说着微微地摇了摇脑袋,好像已经看透了这尘世的一切。
“他疯了!”戈迪萨尔心里想。
经理对这个老实人顿生怜悯之心,眼角冒出了一滴泪水。
“啊!经理先生,您是理解我的!那个小姑娘的父亲就是多比纳,他在乐队当差,管灯
光;邦斯生前很喜欢他,经常接济他,只有他一个人为我唯一的朋友送葬,上教堂,去公
墓……我想要三千法郎送给他,另要三千法郎给那个小女孩……”
“可怜的人!……”戈迪萨尔暗自在想。
施穆克的高尚和感激之情,把这个贪婪成性的暴发户的心也打动了;在世人眼里,本来
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可在这只上帝的绵羊看来,却重似博舒哀所说的一杯水①,比征服者赢
得胜利还重要。戈迪萨尔虽然爱慕虚荣,想不择一切手段往上爬,跟他朋友博比诺平起平
坐,但却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着善良的本性。因此,他消除了自己对施穆克的轻率看
法,站到了施穆克的一边。
① 博舒哀曾说过,给穷人的一杯水,将在评判善恶的天平上起决定性作用。
“所有这一切,您会得到的!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我还会作进一步的努力。多比纳是
个老实人……”
“是的,我刚才见到了他,他家很穷,可跟孩子在一起,他很幸福……”
“博德朗老爹就要离开我了,我到时把出纳的位置给多比纳……”
“啊!上帝保佑您!”施穆克叫了起来。
“那么,我的好人,您今晚四点到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家里去;一切都会为您办妥,这
样,您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什么了……您那六千法郎一定给您,您以后跟加朗热共事,就是
您过去跟邦斯做的那些工作,薪水不变。”
“不!”施穆克说,“我怎么也活不下去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觉得自
己不行了……”
“可怜的绵羊!”戈迪萨尔向告退的德国人行了个礼,心里在想,“不管怎么说,人活
着总得吃肉。卓越的贝朗瑞说过:
“可怜的绵羊,总得给人剪光了毛!”
他不禁歌唱起这一政治观点,以排遣心中的愤慨。
“让马车开过来!”他吩咐经理室的当差。
他下了楼,对马车夫大声道:
“上汉诺威街!”
他整个儿恢复了野心家的面目:眼里看到了国务参议室。
邦斯舅舅
第三十一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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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施穆克买了花,带了点心,几乎乐滋滋地给多比纳的孩子送去。
“我送点心来了!……”他面带微笑说。
这是三个月来在他唇间出现的第一个微笑,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不过有个条件。”
“您太好了,先生。”母亲说。
“小姑娘得亲我一下,把花插到头发里,就像德国小姑娘那样编在发辫里。”
“奥尔伽,我的女儿,先生要你怎样你就怎样,听话……”女引座员神情严肃地说。
“别指责我的德国小女孩!……”施穆克嚷叫着,他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他可爱
的德国。
“所有东西都让三个搬家工给挑来了!”多比纳走进屋子说。
“啊!”德国人说,“我的朋友,这是两百法郎,拿去开销。您可真有一个好女人,您
以后会娶她的,是吗?我给您一千埃居……另给小姑娘一千埃居做陪嫁,您把它存在她的名
下。还有,您不用再当差了……您马上就要当戏院的出纳……”
“我,给我博德朗老爹的位置?”
“是的。”
“谁跟您说的?”
“戈迪萨尔先生!”
“噢!简直要让我乐疯了!……——嗬!洛萨莉,这下戏院的人要气死了!……可这不
可能吧。”他又说道。
“可不能让我们的恩人住在小阁楼上……”
“噢!我活不了几天了!”施穆克说,“这就很好了!……再见!我上公墓去……看看
他们把邦斯安排得怎么样了……
还要给他的坟墓预订一些花!”
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无比焦急。弗莱齐埃正在她家跟戈代夏尔及贝尔迪埃磋商。公
证人贝尔迪埃和诉讼代理人戈代夏尔认为那份当着两个证人的面由两个公证人立的遗嘱是无
可辩驳的,因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的措辞十分明确。在正直的戈代夏尔看来,即使施穆克
有可能被他现在的法律顾问蒙骗住,但最终一定会醒悟过来,哪怕是受某个律师的点拨,因
为有不少律师,为了出人头地,常有高尚正直的不俗表现。两位司法助理离开了庭长太太
家,临走时劝她要提防弗莱齐埃,不用说,他们俩早已摸过弗莱齐埃的底细。此时,弗莱齐
埃办完封存手续回来,正在庭长的书房起草传票。原来两位司法助理觉得这件事卑鄙龌龊,
拿他们的话说,庭长千万不能陷进去,为了能向德·玛维尔太太表明自己的观点,而又不让
弗莱齐埃听到,所以刚才让庭长太太把弗莱齐埃支进了庭长的书房。
“喂,太太,两位先生呢?”从前在芒特的诉讼代理人问。
“走了!……临走时让我放弃这件事!”德·玛维尔太太回答说。
“放弃!”弗莱齐埃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道,“您请听,太太……”
接着,他念起了下面这份文书:
根据×××的请求……(赘言从略):
鉴于巴黎公证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与亚力山大·克洛塔会同定居巴黎的外籍证人布鲁
讷与施瓦布受立之遗嘱已送呈初级法院院长之手,根据此遗嘱,邦斯先生,已故,侵害起诉
人,即邦斯先生之法定的自然继承人的利益,将其财产赠于德国人施穆克先生;
鉴于起诉人有足够证据表明此遗嘱实为采用卑鄙伎俩和不法行为所得;立遗嘱人生前有
意将财产赠与起诉人德·玛维尔先生之女塞茜尔小姐,数位有声望人士可为此作证;又因此
遗嘱是在立遗嘱人身体虚弱,神志不清之时强行索取,起诉人要求予以废除;
鉴于施穆克先生为夺取这一概括遗赠,私自软禁立遗嘱人,并阻扰其亲属探望死者,而
且达到目的后,便忘恩负义,恶行昭著,引起楼里房客与邻里之公愤,居民区的全体居民均
可为此作证,当时,他们恰正为立遗嘱人居住的楼房的看门人送葬;
鉴于另有更为严重之罪行,起诉人正在搜集证据,将于日后向法官先生当面陈述;
故本执达史(略)依法传唤施穆克先生(略)到庭听候法院第一庭的法官审判,由昂纳
坎与克洛塔律师受立之遗嘱显然为欺诈所得,宣判无效,不具备法律效力;另,鉴于起诉人
已于今日正式向法院院长提出请求,反对由施穆克先生执管遗产,本执达史反对施穆克先生
享有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之资格和法定权利。此件之副本已送达施穆克先生,费用为……
(下略)。
“我知道那个人,庭长太太,等他读了这张传票,准会让步的。他会去向塔巴洛先生求
教:塔巴洛一定会让他接受我们的主张!您给一千埃居的终身年金吗?”
“当然,我恨不得现在就把第一期的钱给付了。”
“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这张传票会把他弄得惊慌失措的,他正在痛苦之中,那个可怜
的家伙,他确实很怀念邦斯。
邦斯的死真伤了他的心。”
“发出的传票还可以收回来吗?”庭长太太问。
“当然,太太,随时可以撤回。”
“那么,先生,”卡缪佐太太说,“去办吧!尽管去办吧!不错,您为我争取的那份财
产值得这样干!我已经安排好维代尔辞职的事,可您要给他六万法郎,就从邦斯的遗产中支
付。这样的话,您瞧,就非得成功不可了……”
“您对他辞职有把握吗?”
“有,先生;维代尔先生很信赖德·玛维尔先生……”
“哦,太太,我已经为您省掉了六万法郎,本来准备给那个卑鄙的女门房茜博太太的。
不过,给索瓦热女人的那个烟草零卖执照,我还是要的,另外,还得把巴黎盲人院那个空缺
的主任医师位置给我朋友布朗。”
“一言为定,这都安排妥了。”
“那好,全都成了……大家都在为您办这件事,连戏院经理戈迪萨尔都在忙,我昨天去
找过他,他答应我一定好好收拾那个有可能搅乱我们计划的当差。”
“噢!我知道,戈迪萨尔先生对博比诺家一贯忠心耿耿。”
弗莱齐埃走出门外,不幸的是,他没有碰上戈迪萨尔,那份要人命的传票很快发了出去。
弗莱齐埃走了二十分钟之后,戈迪萨尔上门把他跟施穆克的谈话禀报给了庭长太太,庭
长太太听了有多高兴,是所有贪心十足的人都能理解的,当然,所有正直的人们,对此一定
会深恶痛绝。庭长太太完全赞同戈迪萨尔的安排,对他感激不尽,觉得他的看法很有见地,
帮她打消了心头的一切顾虑。
“庭长太太,”戈迪萨尔说,“来的时候,我心里在想,那个可怜的家伙即使有了钱,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人就像古时的族长一样淳朴。太天真了,那是德国人的本性,像稻草
人,简直可以把他当作蜡制的小耶稣像放在玻璃罩里!……在我看来,给他两千五百法郎的
年金,就已经叫他犯难了,您是想促动他过一过放浪的生活……”
“就因为悼念我们的舅舅,便给那个当差一大笔钱,这心地实在高尚。我至今还在遗
憾,那件小事把邦斯先生和我弄翻了;当时要是他回头的话,一切都会原谅他的。您不知道
我丈夫多么想念他,德·玛维尔先生没有得到他去世的消息,痛苦极了,因为他对亲人的情
份向来看得很重,要是知道,他一定会去参加葬礼,为他出殡送葬的,我也会去望弥
撒……”
“那么,漂亮的太太,”戈迪萨尔说,“请让人把和约预备好;下午四点,我把德国人
给带来……太太,请您在您可爱的女儿,博比诺子爵夫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希望她转告她
那善良、仁慈的公公,转告我那位杰出的朋友,伟大的国务活动家,我对他的家人无比忠
诚,请他继续赐我以宝贵的恩典。以前,他那位当法官的叔叔救过我的命,如今我又靠他发
了财……有权有势又有人品的人,自然有众人的敬仰,我希望通过您和您女儿,得到这份尊
敬。我想离开戏院,做一个正经的人。”
“您现在就是,先生!”庭长太太说。
“您真好!”戈迪萨尔吻了一下庭长太太那只干瘪的手,说道。
四点钟,和解书的起草人弗莱齐埃,施穆克的代理人塔巴洛,以及戈迪萨尔和他带来的
施穆克都集中到了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的办公室里。弗莱齐埃故意把对方要的六千法郎和第
一期的年金六百法郎现钞往公证人的办公桌上一放,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底下。施穆克一看这
么多钱,简直惊呆了,丝毫没有注意人家给他念的和解书到底写了些什么。这个可怜的人是
在从公墓回来的路上被戈迪萨尔拉住的,刚才,他在墓地跟邦斯进行了长谈,发誓不久就要
跟他相会;他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所以,和解书前言所述
的内容,如施穆克亲自到场,并由其代理人兼法律顾问执达史塔巴洛在场协助,以及庭长为
女儿的利益提出诉讼等等,根本就没有进他的耳朵。德国人扮演的是一个可悲的角色,因为
他在这份和解书上签字,就等于承认了弗莱齐埃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论点,但是,看到有这么
多钱给多比纳家,从而满足自己的心愿,让唯一哀悼邦斯的人过上富足的日子,他实在太高
兴,太幸福了,有关诉讼和解书的内容,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和解书念到一半,一个书记
走进了工作室。
“先生,”他对老板说,“有个人想要跟施穆克先生说话……”
弗莱齐埃做了个手势,公证人意思很明确地耸了耸肩。
“我们在签署文件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们!问问那人的名字……是个下人还是位先
生?是不是债主?……”
书记回来禀报道:
“他一定要跟施穆克先生说话。”
“他叫什么?”
“叫多比纳。”
“我去。您放心签吧。”戈迪萨尔对施穆克说,“把事情办了;我去看看他找我们有什
么事。”
戈迪萨尔明白了弗莱齐埃的意思,他们俩都预感到了危险。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经理对当差说,“你难道不想当出纳?出纳的首要品质,就是
处事谨慎。”
“先生……”
“干你的事去吧,要是你掺和别人的事,你什么都成不了。”
“先生,要是进嘴的面包一口都咽不下喉咙,我宁愿不吃!
……——施穆克先生!”他喊了起来。
施穆克签了字,手里拿着钱,听到多比纳的喊叫声,走了过来。
“这是给德国小女孩和您的……”
“啊!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这些魔鬼想败坏您的名誉,可您却让他们发了大财。我刚
才把这给一个正直的人看过了,那个诉讼代理人认识弗莱齐埃,说您应该打这场官司,好好
治治那些无赖,他们一定会退缩的……您念念吧。”
说着,这位冒失的朋友把送到波尔当村的传票递给了施穆克。施穆克接过文书,念了起
来,发现自己受到这般对待,不明白法律程序为何这样愚弄人,因此而受到了致命的一击。
一颗石子堵住了他的心口。多比纳一把接过晕倒的施穆克;当时,他们俩正在公证人家的大
门下,一辆车子恰好经过,多比纳把可怜的德国人抱上车;施穆克得了脑溢血,正经受着巨
大的痛苦。音乐家的眼睛已经模糊;可他还有一点力气,把钱递给了多比纳。脑溢血是初次
发作,施穆克没有马上死去,可已经无法恢复神志;他什么也不吃,只做些毫无意识的动
作。十天之后,他死了,连哼也没哼一声,因为他早已不会说话。生病期间,多比纳太太一
直照料着他,死后由多比纳操办,无声无息地葬在了邦斯的旁边;给这位德国的儿子送葬
的,也唯有多比纳一人。
弗莱齐埃被任命为治安法官,成了庭长家的知己,深得庭长太太赏识。庭长太太不同意
他娶塔巴洛家的女儿,答应一定给这个能干的男子汉介绍一门比这要强千倍的亲事,在她看
来,她能买进玛维尔的草场和庄园靠的是他,而且庭长先生竞选获胜,于一八四六年国会改
选时当选为议员,也全靠他出的力。
各位恐怕都想知道本故事主人翁的下落,不幸的是,本故事的许多细节都是再也真实不
过的事实,若与作为姊妹篇的上一个故事联系起来,足以证明社会的强大动力是人的性格。
噢,收藏家,鉴赏家和古董商们,你们全都猜得到,这位主人翁,就是邦斯的收藏品!这里
只需听一听博比诺伯爵府上的一场对话就成。不久前,博比诺伯爵向几位外国人展示了他那
套出色的收藏品。
“伯爵先生,”一位高贵的外国人说道,“您可有不少宝物!”
“噢!爵爷,”博比诺伯爵谦恭地说,“就藏画而言,我可以说不仅在巴黎,而且在欧
洲,谁也不敢跟一个不知名的犹太人相比,那人叫埃里·马古斯,是个老怪物,是个画迷
王,他搜集的一百多幅画,收藏家们见了准会垂头丧气,放弃收藏。这位富翁死后,法国恐
怕要花上七八百万才能把他的藏画买过来……至于古董,我的收藏还是相当不错,值得一提
的……”
“可像您这样的大忙人,当初的家业又是本本分分地置下的,靠经营……”
“经营药材,”博比诺打断了对方的话,“您是问为什么还会继续摆弄这些杂七杂八的
东西?……”
“不,”外国人回答说,“是问您怎么会有时间去找的?小古董可不会自动落到您手上
来的……”
“我公公的收藏原来就有个底子,”博比诺子爵夫人说,“他一向喜欢艺术,喜欢美的
创造,可他的宝物中绝大部分是我带来的!”
“您带来的,太太?……您这么年轻!您早就有这种嗜好。”
一位俄国亲王说。
俄国人就好模仿,人类的文明病没有一样不在他们那儿扩散。在彼得堡,玩古董都玩疯
了,再加上俄罗斯民族天生就有那个胆量,拿雷莫南克的话说,结果把“货价”抬得比天
高,弄得谁也收藏不成。这位亲王就是专程来巴黎搜集古董的。
“亲王,”子爵夫人说,“这些宝物是一个很喜欢我的舅公传给我的,他从一八○五年
起,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在各国,尤其在意大利,搜集了这些杰作……”
“他的尊姓大名?”爵爷问道。
“邦斯!”卡缪佐庭长回答说。
“那是个很可爱的人,”庭长夫人用甜叽叽的声音说道,“很风趣,很有个性,心肠也
好。爵爷,您非常欣赏的那把扇子,原是德·蓬巴杜夫人的,一天上午,他将这把扇子送给
了我,还说了句话,妙不可言,请原谅,这话我就不重复了……”
说罢,她看了看女儿。
“请说给我们听听,子爵夫人。”俄国亲王要求道。
“那句话跟扇子一样,价值千金!……”子爵夫人答道,她就喜欢这种陈词滥调,“他
对我母亲说,邪恶手中物早该回到德善之手爵爷看了看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一脸不信
的神气,这神气对一个如此干瘪的女人来说,实在是极端的恭维。
“他每星期要在我们家吃三四次饭。”她继续说,“他太喜欢我们了!我们对他也很欣
赏;艺术家就乐意跟欣赏他们才气的人在一起。再说,他就我丈夫这门亲戚。不过,当他把
遗产传给德·玛维尔先生时,德·玛维尔先生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伯爵先生不忍心这套收
藏被拍卖掉,愿意全都买下来;我们也更乐意这样处理,这些精品,曾给过我们可爱的舅舅
多少欢乐,要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失散,也太对不起他了;当时由埃里·马古斯估价……就这
样,爵爷,我们才买下了您叔父盖的那座庄园,以后请您赏光,到那儿去看我们。”
早在一年前,戈迪萨尔就把戏院的经营权出让给了别人,多比纳先生还在那里当出纳;
可他变得郁郁寡欢,愤世嫉俗;他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戏院里那帮恶作剧的家伙还尽开玩
笑,说他这样愁眉苦脸,都是因为娶了洛洛特。每次听到弗莱齐埃的名字,都会让老实人多
比纳吓一跳。也许人们会觉得奇怪,唯一无愧于邦斯和施穆克的人,怎么会压在一个通俗喜
剧院的最底层。
雷莫南克太太脑子里还印着封丹娜太太的预言,不愿到乡下去养老,至今还守着玛德莱
娜大街上的一家漂亮的铺子,又当了寡妇。原来奥弗涅人结婚时立有婚约,谁活得最长,财
产便归谁;于是,他在老婆身边摆了一小杯硫酸,指望她出个什么差错;他老婆出于好心,
把小杯子挪了个地方,没想到雷莫南克一口全喝进了肚里。这个下场,对那个恶棍来说是罪
有应得,它证明了上天还是有眼的;描写社会风俗的作家往往受到责备,说他们疏忽了这一
点,也许是因为诸多悲剧都滥用这种结局的缘故。
如有誊写错误,请予原谅!
一八四六年七月至一八四七年五月
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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