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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书名:马克 · 吐温自传 作者:马克·吐温 本章字数:5613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20:16


第二十三章

  先前的时候,不知道跟了哪里的风,突然间,决斗便在内华达新州流行了起来。到了一八六四年,每个人都很急切地盼望着能有个机会在这种新游戏中露一手。因为那时大家都认为,除非他能在一场决斗中将什么人搞死或是搞伤,或者在决斗中他自己被搞死或搞伤,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完全不尊重自己。

  那时,我是乔?古德曼先生所述的弗吉尼亚市《企业报》的本市栏编辑,前后共干了两年.那个时候我二十九岁。在很多方面,我还有点抱负的,不过,我一点都没有受到过这个特殊爱好的诱惑。我既无意决斗,也不想去挑起决斗。我不去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去赢得别人的尊敬,但是,对于自己的平安无事,却感到非常满意。不光我自己,连同事们也都为我羞愧--不过这一切我都应付过来了。我向来都习惯于为了这件或是那件事而让自己羞愧。这种情况,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新鲜的。很容易的,我便对付过去了。

  我的同事中还有个普龙克特和勒?姆?达格特。这两个人想要进行决斗,不过暂时还没有成功,还在等机会。我们之中,只有古德曼为报纸增加了信誉。弗吉尼亚的《工会报》是我们报纸的竞争对手。被称做威斯康星州的雄辩演说家汤姆?菲奇曾一度是该报的编辑--他正是威斯康星人。在《工会报》的社论中,他发挥了自己的雄辩才能。古德曼先生将他邀请出去,并赏给了他一颗子弹。我还记得在菲奇接受古德曼挑战的时候,所有的编辑人员是多么的快活。那一晚,我们很迟才走开,对乔?古德曼进行大事吹捧。当时他只有二十四岁。并没有二十九岁的人才具有的那种智慧。对于自己能够进行决斗他感到很高兴,正像我因为自己不进行决斗而感到高兴一样。

  他选定格雷夫斯少校为决斗的副手(这样说这个名字似乎不准,但也差不太多,少校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格雷夫斯走了过来向乔交代决斗的技巧。曾经,他在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天之骄子”之称的沃尔克手底下当过少校,并在这个不平凡的人所领导的中美洲海盗式战役中受到过考验。这本身就是对少校进行衡量的一把尺子。一个曾经在沃尔克手下当过少校,还在战斗中胜利归来,并且得到过沃尔克的夸奖的人,就不仅是个勇敢的人,并且还是一个绝顶勇敢的人。沃尔克部下的人全部是这样的。

  我非常了解吉利斯一家。他家的父亲是沃尔克手下,并且参加了战斗,他的一个儿子同他在一起。他们共同参加了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普拉查战役,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还是胜利归来。沃尔克的部下都是这样的。他的儿子却牺牲在了父亲身旁。父亲的一只眼睛中弹了。那老头子--当时他已是个老头子--是戴眼镜的,子弹连同一块眼镜的碎片打进了他的头盖骨,子弹没能被取出来。老头子还有其他的几个儿子--他们是史蒂夫、乔治和吉姆,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纯纯粹粹的小家伙--都想加入沃尔克的远征,因为他们都同他们的父亲一样英勇无畏。但沃尔克却不肯收留他们,他说这次远征是郑重其事的,不是小孩子们可以干的。

  少校长得非常魁伟,显得特别威武,一副军人的气派。由于天赋以及后天的教养,他总是显得文质彬彬的,并且很讲礼貌,举止优雅而又迷人。他还有一种素质,我仅在另外的一个人--鲍勃?豪兰--的身上见到过,那就是那种眼睛里流露出的神秘的素质。他只需要向某个人或是某个班看一下,表示一下警告的意思,就足够了。长着这种眼睛的人不用带什么武器。他用不着说一句话,就能将一个武装暴徒制服,并将他俘虏过来。曾经,我亲眼看到鲍勃?豪兰这样做过一次--这人很清瘦,待人和气。他文雅、厚道,长着一副小骨架。他那甜蜜的蓝眼睛,含笑朝你一瞥,就会将你的心征服,而他的面色一冷,你的心立刻就会冰冻起来,总而言之视情况而定。

  少校告诉乔站直,又让史蒂夫?吉利斯站到十五步开外,然后命令乔向右转,朝向史蒂夫,举起了他那支海军六子枪--那是不容小觑的武器--用枪托把腿顶住,将枪拿直。对他说,这才是正确的拿枪的姿势,说一般的在弗吉尼亚市所流行的姿势是不对的(也就是说,先拿直枪,让枪口朝天,然后再慢慢放下来瞄准你的对手)。听到说“一”,就一定要将枪慢慢地举起,然后稳稳地对准对方身体的那个部位。然后停顿一下,喊“二、三……放……停!”当听到“停”时,便可以放枪--不过不能提前放。当听到这个字后,随便你停多久放都可以。放枪的时候,你可以向前走,只要你高兴并且有时间,你可以接连放枪。与此同时,另外的那个人,如果被指导得得法,自己也灵活,就会朝你逼近,然后开枪--结果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出点事情。

  乔举起枪的时候,肯定是对准了史蒂夫胸口的。但是少校说:“不,这样做不明智。宁愿冒着自己被杀死的危险,也不能去冒杀死别人的危险。如果你经过了一场决斗,还能活下来的话,那就必须要在一生中都做到不因为想起这段往事而不能安睡。要对准人家的腿,而不是膝盖,要对准膝盖以下,而不是上面的部位,因为那些部位很危险。膝盖以下,会叫他残废,至于他以后的事还是留给他的妈妈去管吧。”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的确高明的教导,乔一枪便将对方的下肢打穿了,将他打倒在地上,令他的腿终身瘸了。但乔却没有什么损伤,只是伤到了一绺头发。对此,他在当时要比在如今更加的不在乎。因为一年以前,我在纽约见到他时,他的短发已经不见了,头上光秃秃的,除了一道边之外只能看见圆顶高高耸起。

  差不多一年后,我也拥有了一个机会。不过我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机会而不是自找的。古德曼准备到旧金山去休假一个星期,在这期间由我来代为行使总编辑的职务。我本以为这件事很容易对付,除了每天写一篇社论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其他事了。不过我的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错误的。第一天,我写社论的时候就找不到任何资料。我记得,当时是一八六四年的四月二十二日,第二天便是莎士比亚诞辰三百周年纪念日--这个题目难道不是再好不过吗?我找来百科全书,仔细进行了一下查阅,看莎士比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我将这些都借来,并向当地社会进行介绍,就像对艺术的知识那样,这个社会对于莎士比亚的知识很少。有关莎士比亚做过什么的材料不多,还不够用来写一篇社论。我便补充了所有他所没做过的事--在很多方面,这些事都比他真正做过的事要更主要、更突出、更吸引人。

  不过,到了第二天,我又开始发愁了。再也没有能凑合的关于莎士比亚的材料了。不论是过去的历史,抑或是世界未来的前途,我都找不出什么材料用来写一篇对于当地社会来说很适合的社论。这样,就只剩下了一个主题。这便是弗吉尼亚《工会报》目前的主人莱尔德先生。由于他的主编也去了旧金山,编辑方面由莱尔德来负责。我向莱尔德先生进行了一些流行在那个地区报纸编辑们中间的礼貌表示,似乎是对他有所触犯。第二天,他便回敬了我,很是尖酸刻薄。这样,我们便盼望着莱尔德先生向我们挑战,因为按照规矩--按照那个地区被决斗者们加工改进过的决斗礼节--如果你讲到了别人所不喜欢的一件事,他仅以相同的冲劲在口头上对人家进行回敬,是不够的

,按照礼节,他应该发出挑战书。所以,我们就等着他来向我们挑战--不过等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等到。这一天中,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可挑战书还没有来,伙计们感觉越来越没劲。他们的兴致已经丧失殆尽了。但是我却很高兴。我自始至终都是越来越高兴的。对此,他们感觉无法理解,但是我能理解。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人们懊丧时,我却很高兴。

  因此,我们不得不将礼节抛开,由我们来向莱尔德先生挑战。当这个决定被我们作出时,他们开始变得开心,但我却丢掉了一些生气。不过碰到这类事,你总是掌握在朋友们的手中的。你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听从朋友的摆布。达格特帮我写了一份挑战书,因为达格特会使用那个语言--恰当的语言--有说服力的语言--但我却写不出。达格特向莱尔德先生的头上倒了一连串发臭的绰号,这些绰号饱含着毒汁,具有很强的激将效力。我的助手史蒂夫?吉利斯送出了挑战书,然后回来等着回音。但是回音没有来。伙计们的情绪都很激愤,但我却不动声色。史蒂夫又代表我们送出了一份挑战书,措词更加激烈。我们便又开始等。可还是毫无消息。我感觉很舒坦,自己开始对挑战书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我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不过对于我来说,挑战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谢绝,我的荣誉也就不费力气地持续增长,兴趣也便越来越高。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来一次决斗更加有趣了。我便开始催促达格特,让他将挑战书一个一个地发了出去。哦,显然我的做法有些过头啦。莱尔德接受了。我早该猜到会这样的--莱尔德这个人靠不住。

  伙计们有难以说出的高兴。他们帮我将遗嘱立好,而这件事情又很叫人不快--我早就受够了。他们将我送回家。我丝毫都没有睡着--也没有睡意。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想,但时间却只有不到四小时--因为按照规定,悲剧的时间是五点钟,而我却要匀出一个钟头来,从四点开始--练习枪法,看应该怎样向对方瞄准。四点钟,我们到了距离镇子一英里的小峡谷,借了一扇仓库的门板来做靶子--它的主人是一个去加利福尼亚州做客的人--我们竖起了门板,在门板中央弄了一个围栏代表莱尔德先生。不过用围栏来代表他还有些不足,因为和围栏相比,他要长些,身子要瘦些。要将他打中是很难的,除非是横向射击,而按照这样的打法,他会被漏过去--可以想象,这种办法在决斗中是最糟的了。我先瞄准围栏的横木打,但却打不中。接下来,我对准门板打,也没有打中。除了那些偶然经过靶子边上的人,谁都不会有被打中的危险。我真是心灰意冷。当我们听到旁边的一个山谷中传来手枪射击的声音时,我却丝毫都鼓不起劲来。我知道那边的响声是怎么回事--那是莱尔德那一帮人在对他进行训练。他们能够听到我的枪声,自然也会翻过山梁来查看我的纪录--看看他们对付我的把握有几成。哎呀,我还从没有命中过哩。我知道,如果莱尔德从山的那边过来,看到门板没有任何变化,他一定会像我一样着急去打--也可以说,就像我的挑战不幸地被接受之前,我在半夜时候的心情那样。

  正在这时,一只像麻雀那么大的小鸟飞了过来,并且停在了三十码外的一棵山艾树上。猛然间,史蒂夫抽出了手枪,打掉了小鸟的脑袋。啊,他才是真正的神枪手,比我强很多。我们奔向前去捡起了小鸟。而恰恰在这时,真是太巧了,莱尔德先生带着他们那一伙人朝着我们这里走过来了。莱尔德的助手一见小鸟的脑袋被打掉了,马上就变得垂头丧气了,你一看就会清楚对此他很感兴趣。

  他说:“这是谁打的?”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史蒂夫便开了腔,还将话说得很坦然,似乎是理所当然似的,“克莱门斯打的。”

  助手说:“啊,真了不起!当时小鸟距他有多远?”

  史蒂夫说:“啊,不怎么远--大概有三十码。”

  助手说:“啊,这枪法太了不起了。命中率如何?”

  史蒂夫不屑地说:“哦,大致五发四中吧。”

  我清楚这个小流氓是在撒谎,不过我没出声。副手说:

  “啊,他的枪法太惊人了!我本以为他连个教堂都打不到哩!”

  他的猜测很准确,但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他们说了声再会。助手带着莱尔德回家了,莱尔德的两条腿在发抖。随后他便亲自写了一封信过来,不管条件怎样,他都不会和我决斗。

  好,这样的话我这条命就算保住了--由于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保住的。我不知道关于上苍的干预,小鸟是如何想的,不过对于这件事,我感到特别、特别、特别的舒服--简直是心满意足。后来我们发现,曾经,莱尔德先生有过六发四中的记录。假如那次决斗进行了的话,他肯定会让我身上布满了子弹窟窿,这肯定就和我的原则相背了。

  吃早饭的时候,一个新闻开始在全镇传遍了,说是我下了挑战书,由史蒂夫带去。这样的话,根据最新出台的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要蹲两年监牢。诺思州长自己并没有传什么口信给我们,只不过他的一个密友倒是提供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他说,最好我们还是搭首班公共马车离开这个州。第二天清早四点钟就会有车出发。与此同时,也会有人马出动对我们进行搜寻,不过不会那么认真就是了。如果那班公共马车出发之后,我们还在本州境内的话,我们就会变成新法律的首批牺牲品。诺思法官急于为新法律找到牺牲品,所以他肯定会将我们整整关上两年。他是决不会为了向什么人讨好而宽大我们的。

  这样,内华达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不再理想了。所以,我们便待在住处不出去,整天提心吊胆的--除了有一次史蒂夫去旅馆对我的另一个主顾进行了一下照料。那个主顾就是卡特勒先生。看,在我代理主编执行职务期间,莱尔德先生并不是我企图进行改造的唯一的人。我看了看四周,还选中了另外几个人,并且通过热切的批评与非难,将他们新生活的情趣都激发起来了--所以,当我将主编这支笔放下的时候,他们欠我的债务包括:该用马鞭进行抽打的四次,该同我进行决斗的两次。对于用马鞭进行的抽打,我不怎么在意。这不怎么光彩,这个债也不值得让人家还。不过为了荣誉,我应该去认真对待另一次决斗。卡特勒先生是卡森城人,他自旅馆派人送来了挑战书。史蒂夫前去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慰。史蒂夫的体重只有九十五磅,但是在全州他都很闻名,都知道不管体重以及拳法如何,总之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不是他的对手。史蒂夫属于吉利斯家,而且吉利斯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一见由史蒂夫担任我的副手,卡特勒的心立刻就凉了半截。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开始变得讲道理又能听得进别人的话了。史蒂夫限他在十五分钟内离开旅馆,半个钟头内离开本镇,否则的话,后果自负。所以,这一场决斗顺利结束了,因为卡特勒先生立刻离开了本镇,去了卡森城,改邪归正后成了一个好人。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同决斗打过任何交道了。我坚决地对决斗表示反对。我认为那非常愚蠢,也很危险的,并且还是作孽的。如果今天有人来向我挑战,我会去找那个人,和气地将他引到僻静的地方,然后杀掉他。不过,对于别人的决斗,我一直是抱有很大兴趣的。人们一直都对自己所经历过的英勇事迹抱有经久不衰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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