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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语
注:该书在台湾出版名为《长河落日》
开创与经营的迷思
小说《长河落日》的现代启示
《长河落日》是“第一届罗贯中历史小说创作奖”的优等奖作品,在决审时被公认是一部情节很动人、文笔最具魅力的历史小说。我们特别邀请名小说家王拓先生与行销专家张永诚先生一起来畅谈《长河落日》。
“复仇与掠夺”的轮回
张:《长河落日》描绘的是隋朝初年的故事,却充分反应出专制政治的反人性,为了权位,父子骨肉可以相残、尔虞我诈;在权力结构中的人,都生活在不安全与没有亲王尊严的环境之中。这部小说可以看出杀戮是宫廷争夺战中的一种常态,是一种恶性循环,为夺江山只好杀戮,为了保有此江山,也采用流血的方式。整部小说的主题就围绕着“掠夺与复仇”来开展。
王:中国的历史虽说是乱多于治,但仍有治世。就这部小说而言,作者将座标浓缩在一段短短的时间之中,若是只将他与他身边的人对照着来看,杨坚的确是一位掠夺者,而其他的人是复仇者,但杨坚自己甚至他自己的子孙,后来也渐渐成为被掠夺者,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轮回,而这种轮回是人类文明之所以进步迟缓的主要原因。人类的掠夺与复仇若是不能被其他的信念所取代,那当然就无法超脱出来,个人的生命就会沦入黑暗的深渊。但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物的猜忌心理。杨坚与独孤后誓不生异姓之子,其所担心的是皇子的嫡庶之争,会坏了皇朝基业,迈向败亡。他们希望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古时希望皇族人口昌盛,其基本目的在于巩固皇朝基业,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这样的设计,不只丧失原先保卫皇室的希望,反而适得其反的造成了更多的争夺,但我们不能说杨坚愚蠢,反之,他有比许多皇帝更高的道德,皇帝竟然自我约束在两性关系上不胡作非为,而且,若将事情放大来看,他完成统一功业,可说是历史上的大英雄。
张:的确,复仇的怨念,是恶性的循环,复仇的确使得人类的文明无法超越。但是,就小说本身而言,因着这份爱怨情仇、复仇掠夺而使得小说本身读来精彩无比。以我自己为例,原以为要花上两个礼拜才读得完这洋洋洒洒的三十余万字,不料展卷细品,不可自拔,两天就读完了。或许就是因为掠夺与复仇的主题太贴近人性恶质竞争的底蕴,使得读者不胜感慨、欷吁、嗟叹种种人性中无可挽回的弱点交错纵横,悲剧也因之而生。
令人惊悚痛心的情节
王:杨坚是欺人孤儿寡妇才取得天下,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取得天下的正当性,因此,他的多疑与猜忌是可以理解的。小说对角色刻划与性格描写都十分深刻。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政要》中对他的批评十分中肯、贴切,他说:“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恒不服,不肯信任有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形苦神,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以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来看,杨坚取天下的作为确实要遭人非议,也因此他更多疑,更加害怕。怕别人批评他,害怕群臣心怀不服,所以不肯信任官吏百姓,每一件事都要自己决定,当皇帝当得很辛苦,小说中对杨坚的描写十分贴近于唐太宗对他的评论。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要求自己的道德操守,所以他活得十分辛苦,这部小说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将杨坚与独孤后,这一对开创新时代帝国的男女的心路历程刻划得相当成功。描写他二人得天下后的各种变化,尤其是到了晚年,意志较为薄弱的时刻,又痛心的眼见自己的孩子为了皇位而引发争夺,再加上独孤后因自己过去杀害情敌,所造成的心理紧张等情节,令我毛骨悚然。此外,复仇会扭曲人性,复仇者没有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或情爱,只有以复仇为出发点所考虑的人际关系,这一点让人读来十分的痛心,如:千金公主与长孙晟这一段若有似无的情愫,但这样的爱情却与千金公主这样一个身负国仇家恨且复仇意志强烈的女子是绝缘的,宣华夫人等也十分类似,这是女人生在封建动乱时代的共同悲剧。
张:杨坚的不安其实是所有尝试过权力滋味的领导者共有的特性。霍布斯曾说:“巩固权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扩张权力。”只有不断的扩张权力,才能保有既得的权力,小说中的杨坚也有这样的特性,例如:他在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他会得到一种快感,那是一种让人所无法反驳的专断的快感,但他越是如此,他就越没有安全感,于是不断的使用诈术,杨广也是如此,最后皆败亡于权术之中。在上位者使用权术,在下位者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敢反驳而已。当皇帝的不能没有权术,但却也丝毫不足以为恃,正所谓:巫医死于鬼,良医死于药。他甚至会掠臣子之功,还会跟儿子吃醋,这实在是很幼稚的行为。不过这可能是人性的弱点吧!
王:当然,权力使人腐化,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这部小说对杨坚得位之前着墨不多,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他个人的回忆中一窥杨坚在得位之前是多么的礼贤下士,对谋臣言听计从,对当时的当权者沉稳内敛,这时的杨坚是英雄豪杰;但取得政权之后,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取得天下不足以服天下人之心,所以才处处要表现出自己十分英明,足以担当皇帝的重任。由于这种转变,对谋臣提出比自己更好的意见时,便加以排斥,他开始有了要与自己的臣子比高下的心理。此后,臣子当然就不会再进谏了,只会迎合上意,皇帝的蛮横、独裁、专断等等特性就显露无遗。于是,他所建立的政权就开始动摇了。不过,打天下的帝王很少不杀功臣的,这是因为家天下制度的关系,为了让子孙平安的续掌政权,他只好将当年随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一一消灭,杨坚取得帝位的方式十分可议,但他却替中国历史开创了一个十分值得肯定的局面。在他之前,中原动乱、朝代更替频繁,人民流离失所,由此角度来看,杨坚统一天下,可算是大功德一件,这部小说中的杨坚自己亦常常以此自豪,觉得自己比起中国历代的皇帝是毫不逊色。
开创者的梦魇:永续经营
张:马背上打天下自然不能马背上治天下,我想朝仪是杨坚与群臣产生隔阂的重要因素,当年勾肩搭背共创伟业,如今功成称帝;群臣却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于是,产生距离,形成鸿沟。对照现代的企业,这样的情形也是层出不穷。功高震主势必要被扫地出门,像艾科卡之离开福特汽车,是因为表现太好而妨碍接班,有如杀功臣之意。
但日本却有例外,将大位传给贤者,由他来拯救危机,之后又将大位奉还,如丰田汽车。这样的企业文化值得所有经营者借鉴,因为这是永续经营的条件。
王:杨坚对于在他之前所败亡的政权十分了解,其失败原因就在于不得民心。所以他当了皇帝之后,对是否得民心十分的在意,他自己克勤克俭,持平说来,他算得上是好皇帝,只因为取天下不正,对自己没有自信,多疑而寡恩,当他惊觉到他的儿子们并未如他们夫妻两人所期望,有携手合作、共治天下之心,反而相互争战,实令他二人心酸,在杨坚的多疑之下构筑的朝廷,提供了我们一份人性负面的好教材,这是中国历史制度的宿命,一个开创天下的帝王,原是一位胸襟开阔的英雄,为什么在得到天下后,会变得那么心胸狭窄?就是因为家天下的制度,使他们产生对权力的延续与权力本身的贪念,扭曲了原本的人性,于是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弟兄,得一个个的除去,难怪有人感叹,可共患难不可同享乐,狡兔死则走狗烹。杨坚其实规划了不少长治久安的政策,如:科举使举才公正、开运河连接南北经济体系等,他开运河,绝对不仅止于要加强控制力,巩固政权,这样的作为对人民及后世是一大德政,为人民谋福的理想,杨坚杨广父子不可能没想过,因为让人民过好日子才能巩固政权,隋文帝绝对有这样的心胸,只是权力及家天下的制度使他的性格产生了质变,一个政权的永续经营取决于制度及继承者,就继承者而言,历史已经有了公断,杨坚犯了大错,他的王朝之所以覆亡得那么快,就在于选错了继承者;而在制度方面,他一定有所努力,但我们却无法由这部小说中读到,有些美中不足,小说应该是比历史更历史,要让我们如实而具体、鲜活的来理解历史。
张:家天下的制度本身就易于扭曲人性,但直到今天,家族企业依然在模仿、复制这种制度,可见这种制度的余毒至今依然残存。
于史有据的全新演义
张:作者在历史小说的取材、写作上值得一提。故事的大架构大抵根据正史,内容情节则发挥不少创意,做了很合理的铺陈。举例来说,隋书记载:宇文述奉杨广之命去陪杨约赌博,故意赌输以取悦、拉拢杨约。作者写这一段时很细腻鲜活,把他们的赌资(包括名极天下的五尺珊瑚,是从晋朝的石崇、王恺手上流传下来)、赌法(樗艹捕之赌的输赢规则)以及赌者的心理变化……都刻划得很好,读来生动有趣。这便是作者写活历史的功力所在。
王:不过,这部小说只侧重描写杨坚夫妇的多疑性格来映照人性的阴暗面,其实那不过是形移势异而产生的人性变化,但《长河落日》着重于掠夺与复仇的主题,比较忽略开创时代的英雄帝王人性中光辉、崇高及伟大功业的那一面,他一定曾经有过一些伟大理想,用他的理想来作为对自己以及人民的承诺,以号召他身边的英雄好汉,作者却忽略了。对一个政治史上的历史人物,他本身在人性的善与恶之间的挣扎会比一般人复杂得多,历史小说应该让人鲜活的感受到人物的痛苦与伟大,杨坚对继承人的考虑也挣扎很久,日本的德川家康为了延续基业,流放了一个与他一般雄才大略的儿子,因为他考虑到太平的盛世需要的是萧规曹随。只是,作者似乎曾大受乱世之苦,故特意埋首于人与人之间争夺的小格局中,借小说一吐胸中块垒,却有些脱离了历史小说应守的全面关照历史人物的规则。
张:的确,隋文帝结束三百年的大动乱、建立科举制度,所以他被美国学者麦克·哈特博士选为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一百人之一,因为他开创的局面直接影响到大唐盛世的出现。这似乎算是一种历史的天命循环吧!乱世的出现或许离盛世不远了!此外,作者或许无意于单写隋文帝,我们也不能要求他一定要书写出杨坚的全貌。小说中有很多片段十分精彩而寓意深刻,如独孤后与孙思邈谈鬼,说鬼是你不信,请他他不来,你信,赶他他不走。又如:鸟语比人语更容易听懂等等讽刺人性之处,写得十分生动。
壬:我想这是作者在反兵家、反兵法的怀抱下,意有所寄而写出的作品。是一部故事性很强的历史小说,虽说没有单一的主角,但每一段读来都很有趣,且蕴深意于文中,企图切人人性深沉的底层。
罗贯中历史小说奖决审推荐
大布局·大特写
陈雨航(出版编辑人)
历史小说的功能之一是填补历史的空隙。当人们试图从过往的时光中寻求一个饱满的“真实”时,植基于史料建构的史实,加上由之而起的创造,于是编织且扩充成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丰富的、充满想像力的壮阔文学世界。
《长河落日》的作者将时间划在一个“战国的”时代;将空间拓展到汉民族习焉的中土之外,于是,整部小说有了繁复的向度。有民族与疆土的占领与争夺;有争战带来的部族仇恨与家族命运;有“国际”间的合纵与连横。长久的企图与一时的妥协交相运作;个人的野心与政治伦理的纠葛斗争;爱恨与私欲的煎熬反复,……构筑了这本从繁华长安到寂寥大漠、从宫廷庙堂到布衣江湖之间的宏大说部。而小说舞台的要角,担负家族存亡的塞外将领,强权夹缝中身负血海深仇的美人;野心涡灭良知的皇朝世子……等等,引领着瑰丽曲折的情节,更流淌着无所不在的人性,这才是阅读兴味的来源。
气派不凡的正统历史小说
詹宏志(文学评论家)
《长河落日》是正统的历史小说,气派不凡,情节设计出色。它从史书上说的“长孙晟献离间突厥之计”写起,写到隋文帝杨坚得天下,直到炀帝将失天下为止。全书以长孙晟的眼光为始为终,也显得首尾一致,是好看而又引人深思的小说。其中,隋文帝杨坚的工于心计、疑神疑鬼的性格写得最为成功。作者让传统的历史小说创作形式又显出活力。
写活了“掠夺与复仇”
黄验(小说家)
掠夺者与复仇者如影随形,又互为因果,这就是权力游戏。《长河落日》把“掠夺与复仇”这个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非常好看。
《长河落日》写活了历史,写活了人性。从中可以读到大决策、领导心理学。权力与人性的善恶。这是历史小说登峰造极之作。
依来稿顺序——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第一节
高人的一番讲解,使虎口余生的皇室子弟高雅贤满腔的国破家亡之恨
如拳击水上,消失了劲道。
深谷一声虎啸,直震得山摇地动。
山脚下两个采药人一愣,直起身子,默然交换一下眼色。
又一声虎啸。
“这畜生莫非遇到了强敌?”须发斑白的采药人征询地望着伙伴。
伙伴须发黝黑,面庞白里透红有如婴儿,道士装束,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但从外表看要比问话的人年轻得多。他应道:
“我们下去瞧瞧!”声音很苍劲,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大师兄。”须发斑白者执礼恭肃,竟然尊年轻人为“大师兄”。
走了没几步,须发斑白者忽地立定,说:‘喀!却原来是在玩破布!小猫戏蝴蝶一般。”言下之意,那是莫须再看了,还是回头采药吧!
大师兄则径直朝老虎走去,同时喝道:
“畜生!不可造次,人是不能吃的!”
那老虎闻声也是一愣,不解地望着朝它走来的道士,嘴里犹衔着一块“破布”。
越是靠近,越是看得分明:“破布”即非破布,是一个人。
“小畜生,快放下,快把人放下……对,这才听话,乖……”道士的一串话语有如一串棉絮,软绵绵,轻飘飘的。
老虎将人放下,怏怏地走开了,走去十来步,又遗憾地回顾一下。
须发斑白的师弟也跟上来了,他望着远去的老虎,困惑地说:“这畜生可从来不咬人……”
俯身于地检视虎口余生者的大师兄随口应道:“这年头,人都吃人,怎能指望虎不伤人?幸好,此人未受重伤。”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商人装束。身上除了被虎爪划破一点皮肉外,确实不见重伤。但不知何故,依然昏迷不醒。
“是吓昏过去了吧?”
“不!”大师兄将少年抱了起来,“大概是饿倒了。”
师兄弟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好一阵子,终于来到竹篱茅舍之中。
师兄将少年置于竹榻之上。师弟一口一口地为之喂粥。粥是稀粥,喂了一整碗。
师兄伸出巴掌按在少年的小腹上。
“饿煞我了……”少年睁开眼来,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死里逃生,差点被……”
“是啊……”师兄将师弟的话岔开,“你差点饿坏了,不过,刚才喝了一碗稀粥,久饿的人不可暴食。”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的眼珠转了几下,问道。
“这是一座无名山。”师弟答道。
“没有名的山……”少年对一座没有名的山感到有点奇怪。
“是啊,凡人都有个名……”大师兄信手拨弄案上的琴弦,同时言道,“尤其是王公贵族,小时有乳名,大时正名,名外有字,字外有号,头上有衔,身后有谥,他们一生都在玩名号;山就不同了,它不需要名字。小朋友,你说山需要名字吗?”
少年点点头笑了,他觉得这道士的话很新奇,很耐人寻味,但他没心思多想,他要问心中急切想知道的事。当即努力爬了起来,朝两个道士叩谢救命之恩,然后问道:
“听说这一带住有三个世外高人,不知居住何处?”
“你找他们作甚?”头发斑白的道士问。
少年神往地说:“传说他们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洞明阴阳五行变化之道,力能降龙伏虎,杀人只在一念之间……”
“哈哈哈……”一直在弹琴的大师兄爆发了一串大笑,然后正言道,‘小朋友,道听途说的话你可万万不可当真。”
“怎么会假?这三人,一个叫章仇太翼,一个叫杨伯丑,还有一个无名无字,当真是厉害之极!你们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
“难道不是世外高人?”
大师兄微笑了:“人在山上,自然比平地上的人要高出许多。小朋友,你如今也算世外高人了!”他又拨弄了一阵琴弦,才说,“不过,你说的那些吓人的功夫,那是没有的。”
少年虽然还是疑信参半,却又大失所望:“我千里奔波,不辞千辛万苦,来寻找他们,想不到这三人是徒有虚名!”
大师兄又是一笑:“人的名声有如影子,早晨,傍晚都长得太多了,正午时又太短,名实是极少相符的。”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我找名实相符的世外高人!”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非找到不可,我要学好本领,报仇雪恨啊!你们知道?我的仇恨有多深,多大?”
“有多大?”头发斑白的道士问。
“国破家亡!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仇恨不?”
大师兄又拨弄一阵琴弦,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如此说来,小朋友是姓高了。”
“你怎知道?”少年圆瞪双目,“我是清河王高岳的庶孙!”
“这很简单,域内原有三国:北周、北齐和南陈,前两年周武帝灭了北齐。高姓是北齐国姓,你把国破家亡当作一回事,自然是王族的人,定然是姓高了。你想学好本领,找谁报仇?”
“找谁报仇?我找周武帝宇文邕报仇!找齐王宇文宪报仇!我……”
“谁口气这么大?”一个声音从门外闯了进来。
大家抬头一看,入室的是一个中年道士。那道士肩挑二百斤上下的粮食,汗不流,气不喘,还笑嘻嘻冲两道士说:“大师兄、二师兄,我回来了!”他放下担子,又诧异地指着稚气未消的少年问道:
“是你要杀宇文邕、宇文宪的吧?”
“正是!”少年想了想,补上一句,“只要我学好本领,便是龙潭虎穴咱也闯了。”
“好,好……只可惜……”中年道士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
“只可惜什么?”
中年道士不答,俯身将粮食挑起,进里屋去了。他在里室应道:“我看你什么功夫也不用学了,更无须去闯龙潭虎穴……”
当中年道士重现在外厅时,感受到一双充满疑问与愤懑的目光投注过来,又道:“因为宇文邕、宇文宪都死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少年的腮帮,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二师兄笑了:“仇人死了,还哭!你……”
“可是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们!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死了,怎么死的?”那少年擦了一把泪水问道。
中年道士,也就是三师弟慢条斯理地说:“宇文邕是病死的,宇文宪是被新皇帝杀死的。如此说来,小朋友呀。这个新皇帝可算是你的恩人了!”
荒唐!少年想:这北周的新皇帝必定是宇文邕的儿子,怎么会是我的恩人?但这中年道士的话要驳倒它倒也不容易。想到此,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并且由两道泪水贯穿着。
大师兄依然在奏琴。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似是游子迟缓的脚步声,它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又走向另一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只在原地方绕圈子,一圈复一圈地绕着绕着。
“你的敌人,主要的敌人,其实不是宇文邕,也不是宇文宪。”大师兄突然言道。
少年双眼发亮:还有主要的敌人在,他千里寻师也不枉了。
“他是谁?”
大师兄停止拨弦,悯然道:“北齐有两员大将,斛律光和兰陵王;北周也有两员大将,韦孝宽和齐王宪。两边国情相似。国力相当,将领不相上下,所以,长期以来相持不下。然而,你们自己却将自己的大将杀了,杀了斛律光和兰陵王,等于为北周人东征扫除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是是是!”少年拍腿嚷道,“瞎子祖孝征确实是我们国家最危险的敌人!”
大师兄继续言道:“一个幅员五十州,户籍三百万户的国家,什么人材没有?为何偏要让一个盲人总理机务,把持朝政?让一个瞎子当一千多万百姓的领路人,这是什么皇帝?!”
“恕我直言,那齐后主高纬确实是个疯子!”二师兄笑嘻嘻插话。
那少年痛心疾首:“我那从兄弟高纬,是个脓包!”他又摇头叹息,“那祖孝征向来品行不端,文襄帝曾打他四十大板,文宣帝一见面便指着他的鼻子骂老贼,可高纬却偏要重用他!”
大师兄继续说道:“其实祖孝征也是一怪才,不仅文章华丽,善解音律,精通四夷语言,尤其能言善辩,巧思层出不穷。特别是他的好话句句花样翻新,实在是叫人百听不厌。须知,凡人都是爱听好话的,平生没作什么好事的人更是爱听好话,而最爱听好话的便是不干好事的皇帝了。有如咽下山珍海味,百吃不腻。那高澄虽是打了祖孝征,高洋虽是骂了祖孝征,其实都离不开他,没有他那妙语连珠的好话,他们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当然,没有祖孝征,北齐绝不会这么快灭亡。北齐不灭,北方也不会这么快统一了。所以,祖孝征是为北方的统一立下了大功的人。”
姓高的少年目瞪口呆:“你说他立下了大功?”他一激动进而谴责道,“我整个大齐都被他毁了!”
“这天下,本来并无北齐和北周的。”大师兄依然心平气和地说,“你身为王子公孙,当知这北周、北齐的来历。四十多年前有个叫高欢的将魏孝武帝逐出洛阳,另立一个傀儡皇帝,于是便有了东魏;魏孝武帝西投长安的宇文泰,宇文泰将他害死,也立个傀儡皇帝,便有了西魏。过了若干年,高氏、宇文氏分别取而代之,都当了皇帝;于是东魏成为北齐,西魏成了北周。这两个国家都是偷来的。”他不理少年满脸不悦的神色,继续微笑着道,“一个小偷,倘若偷到手的东西得而复失,丢掉了,从不大喊大叫,你却大喊大叫,我看你不如小偷!”
那少年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不知是气到极点,还是完全泄气了,他愣了半晌,没词;但最终还是进出一句话:“他,他们把我们高氏斩尽杀绝了,你知不知道?”
“四十六年前,高欢曾经上一道表章给魏孝武帝,表中起了重誓,他说: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珍绝!此事你们没听说过吗?”大师兄望着众人,说罢,又弹起琴来。忽又言道:“二十年前,齐显祖高洋既已夺人江山,又将魏王族元氏三千多人全数斩杀于东市,还将婴儿抛掷空中,用刀枪承接,然后将尸体投入漳河之中……”他略一停顿,神色凄苦地望着众人,“其时,你虽未出生,后来总听说过吧?”
琴音继续迟缓。
那少年哑了半晌,忽然感到自己由苦主变成了被告,原先的满腔仇恨不由泄去大半。
须发斑白的二师兄来到琴案前面,恭肃地朝大师兄跪落下去,感激涕零地说:
“幸蒙大师兄点化,伯丑今日方得登堂入室,窥大道之堂奥!”
大师兄微微地点头,吐出一言:“歪打正着。”
二师兄欢喜无限,乐滋滋地烧饭去了。
那姓高的少年与三师弟交换了一下眼色。尤其是姓高的少年,毫无表情,然而心乱如麻,疑虑丛生,困惑之极。这个“大师兄”为何尽说我高家的不是?他是北魏皇族的遗孤吗?那个“二师兄”从数落中又悟出了什么?他自问“伯丑”是否便是那三大高人中的杨伯丑?那么中年道士“三师弟”则便是章仇太翼了!我今日总算找到三大高人了?但这个“大师兄”说我连小偷都不如,怎肯传我功夫?
三师弟在叙述这回下山的见闻:北周的新皇帝不仅杀了齐王宇文宪,又将五个亲王赶出帝京命其一一就国,然后美滋滋地同时立了五个皇后……
大师兄忽道:“这就是了!我正怪北周这粒水泡何以尚未消灭,快了,快了!齐人杀斛律光、兰陵王乃是为北周扫清道路,但不知周人杀宇文宪,肃清皇室是为何人效劳?!”
姓高的少年心中又是—笑:他前言我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说明报仇已非必要;今说北周行将灭亡,说明报仇已无可能。如此看来,我真的千里迢迢白跑一趟了!罢了,今晚在此暂歇一夜,明日回去便了;但是,国已破,家已亡,回哪里去呢?他忽然想起了堂姊姊。他祖父是高欢的从弟,高岳,封清河王,由于同侄皇帝高洋争夺一个女人,被杀。父亲庶出,祖父一死,更无依靠,待他出世之后,父母相继亡故,只得寄居伯父高劢家中。伯父袭爵清河王,只有一女,便是他的堂姊姊了。伯父待他如亲儿一般,堂姊姊更是将他视为亲弟弟。后邺都沦陷,伯父不知去向,想来定是死于乱军之中。堂姊姊被北周的兵士虏去,想来是比死更蒙受痛苦了。事后经他千方百计打听,这一群兵士的领队军尉姓长孙。长孙氏是鲜卑人的姓氏,在北周朝廷中算是很有势力的望族。关于堂姊姊的消息,所知的便是这些。他心中千呼万唤:姊姊,你在哪里?
晚饭之后,少年无事即到茅屋四周蹓跶。时在仲夏,草青树绿,昆虫合奏,蛙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他转到屋后,见水沟中躺着一段枯松,足有碗口粗细。枯松上停着数十只青蛙,鼓起下颏的汽泡,起劲地鸣叫。那青蛙排列成一字形,恰如士兵列队,这野趣实为平生之未见,他一时竟然看呆了。忽然,那段枯松微微地蠕动起来。定睛一看,天!这哪是枯松,是蛇,是一条大蟒蛇!他不由心跳加速,飞也似地奔回屋中……
“那畜生吃素,不杀生,不用害怕。”三师弟安抚道。
当晚,他与三师弟同室睡觉。
“你那二师兄叫杨伯丑?”
“不差。”
“那先生的尊讳是章仇太翼了?”
他点头默认。
“那你们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章仇太翼带着诡异的神色摇了摇头。
“那你们的师父呢?”
“我们没见过他。我们的大师兄就是我们的传授师父。”章仇太翼说罢叹了口气,似乎深为遗憾。
少年想:难怪两个师弟对大师兄敬若神明,他实际上还是他们的师父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怔怔出神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们三位前辈,但你们大师兄却说我连小偷都不如,看来是不要我……”少年眼含泪珠迟疑地说。
“你会错意了。依我看,大师兄是很喜欢你的。”
少年懵了一阵。章仇太翼道:“大师兄向来极少说话,同我们交谈也只三言两语而已。今日对你长篇大论,很少见,很少见!你若是肯留下来,我帮你去说说情,是可以的!”
少年暗忖:我若不想复仇,又何必学武功?而我若要学习武功,便必须放弃复仇的愿望……
章仇太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你以为学武的人都是为了恩仇的缠缚而来的?看来你还是很糊涂!”他伸手在少年的头上弹个暴栗,又教导道,“你躺下,细细回想今日大师兄的话,把自己的心再洗一遍。”
章仇太翼说罢即敛神净虑,缓步到茅屋外的清凉的月色下盘膝而坐,再也不做声。
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但闻蛙声一片,不由地心潮如涌。
第二天早晨,少年到屋外树丛下小解,听见杨伯丑与章仇太翼在一棵大松树下对话:
“大师兄昨日一席话,真令我大开眼界了。”
“二师兄莫非由此悟道了?”
“悟道却不敢说,却是受益匪浅。”
“二师兄,你也点化点化小弟!”
“道若是可以言传,大师兄早传给我们了!”
“你就不能勉强为小弟说几句?”
“比如说,你昨日说:北周的新皇帝杀了齐王宇文宪,将五个亲王赶出京城,同时又立了五个皇后。这消息,我们听了倒也平常;但大师兄则立即判断北周快灭亡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此事正是高姓少年极为关注的问题,他不仅专注地听着,而且连杨伯丑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不忽略。
“为什么?便在那一瞬间,大师兄已立即断定:新皇帝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昏君,周围也无一个贤臣辅佐,眼前又少直言敢谏的贤臣,身屑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篡夺者……所以,北周必亡无疑。大师兄的高明不在这番分析,而在于能从瞬间完成这种观察。
“他对国破家亡的小娃娃说:你那个齐国本来是没有的,是抢来的,现在又被旁人抢去生气是没有道理的。又说,祖孝征开门揖盗,是你家最大的敌人;但是对北方的统一以及将来全国的重新统一,未尝不是立了一功。他从过去看现在,又从现在春未来,再从未来看现在与过去,于是一切事物都原形毕露:是中有非,得中有失,功中有过,有中有无,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所以,没有一人一事可以执著的。认清这一点,便进入清明之境了。”
姓高的少年听着,心中只一味地想:北周会灭亡?果真会灭亡吗?
这时大师兄也步至少年的身侧,他轻拍少年的肩膀,蔼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高雅贤。清河王高岳的庶孙……”少年一顿,忽愤愤地问,“大师兄,历来开国之君,都是白手起家,能说他们是贼吗?!”
“江山本无主。能为万民造福者,即为万民之主;坑害百姓者,即为万民之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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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杨坚以借刀杀人之计除掉了皇叔宇文宪。
夕阳尚未落山,大雾已弥漫了长安帝京,那湿雾愈来愈浓,遮天盖地,终于不见了天日。
侍女杏儿提前上楼,为主人上灯。上完灯即悄然下楼,不吭一声。
主人年近不惑,正是人生旅途中状态最佳,最宜建功立业的年华。他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的后裔。祖父杨祯,北魏宁远将军;父亲杨忠,乃北周开国功臣之一,位至隋国公、柱国大将军。大司空。是毫不含糊簪缨之旅。而杨坚本人,如今位居上柱国。隋国公、大司马,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势也达到杨氏列祖列宗以来的最高峰。更玄乎的是,他还是当今皇上的岳父。女儿长得美,皇上又重色,不可讳言:这才是他权力的来源。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看的既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佛经,而是半本手抄的兵家秘籍,真正的孤本。这孤本乃是他妻子独孤伽罗的最珍贵嫁妆。
独孤伽罗家世显赫。
在北魏与北周政权过渡期间,有八个左右政局的人物。他们便是:李虎、元欣、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和宇文泰。他们都是柱国大将军,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乃是军事衔职,相当于后世的元帅。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周明帝的皇后,老四嫁给李虎的儿子李囗为妻,第七的小女儿便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了。
独孤伽罗还年轻,虽说三十八岁了,但乍看起来仅三十出头而已。她望了一眼丈夫说:
“那半册书,还有啥看头?妾身三年前就会背诵了,你老看,还不够吗?”
杨坚回她一个微笑,小心地掩好书卷,离开了坐床,在书房中缓缓地踱步。慢慢地说:
“许多书,虽是反复读过,甚至背诵下来了,然未必能懂。比如‘韬晦’二字,哪一本兵书没说过,哪一个将军没读过,可又有哪一个人不落入‘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弓套,剑匣,大家都懂。必须将自己锋芒,像剑一般,收入套中,藏在匣子,这才叫韬晦,好像大家也都懂。然而,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理解‘韬’的真意。许多人要‘韬晦’只不过是收敛一点,谦让一些,好比把剑暂时放入鞘中,如此而已!人们依然看出:那韬中、鞘中其实有剑,有锋芒在!这实在不是‘韬’的真意。‘韬’的真意是把锋芒瞒起来,完全瞒起来,让人看不到剑,也看不到‘韬’,空空如也,这才是‘韬’的精神!
“又比如这本秘籍中所说的‘借刀杀人’这一条计,看起来明明白白,张三要杀人,借李四的刀去杀,便是这么一回事,很清楚;可这哪里算是秘计,错了,非也!为何要借旁人的刀去杀人?是为了瞒住真相呀!不让人逮住真凶啊!所以,在运用此计时,就必须让被借的人不知不觉,蒙在鼓中,旁人也看不出真相才行,才灵……”
“妾身明白了!”独孤伽罗说,“原来齐王宇文宪是你杀的
“小声!”杨坚惶遽地提醒。
“连当今最有权势的齐王宪都杀了,怎么现在又这么胆小了?嘻嘻……”独孤伽罗话是这么说,但声音即刻压得极低了。
“须知隔墙有耳。再说,齐王宪明明是皇上下旨杀的,怎能派到我的头上来。我在皇上面前从来没说过齐王宪一句坏话……”
“嘻嘻……”
“这是实情!”
“不错,这是实情。”独孤伽罗微笑地点点头,“那一日,郑泽复职升官,兴冲冲来到咱家,你说什么来着?”
“我也没有……连齐王宪的名字也没提!”
“你说:郑兄啊,你虽然超拜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我却不敢恭贺呀……”
“我是这么说。”
“你见老朋友愣在当场,又解释道:当今天下皇位的继承似乎没有什么规矩,先是太祖文皇帝的老三当了一年的开国皇帝,即被宇文护杀了;继而由老大明皇帝坐了三年半江山,又被宇文护毒死;然后是老四高祖武皇帝临朝,收拾了宇文护,统一了北方,这才开始帝位由父子相承。当今皇帝虽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但其中颇有波折哪,高祖武皇帝的弟弟老五是又一个想弟承兄业的人。老五宇文直虽然死了,然而,武皇帝身后还有八个弟弟啊!只要有一个铤而走险,郑大人是皇帝的第一个心腹,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大人了。所以,往后的路子还长呢,我对你说的祝贺还是留在以后吧!”
“我是这么说的?”
“原话虽有出入,大意是不会错的。”
“这……这话没错啊,全是据实而言。”
“于是,过了没几日,宇文宪便被皇上当殿缢死了。不久,五个皇叔也被赶出帝京,分别就国去了。”
“这……跟我的话有关?我可一句也没对皇上说,只是对郑译随便说说而已。当时,在场的,除了郑译,便是你了。莫非你跑到皇上那里……”
“屁话!你别糊弄妾身了!现在的八个皇叔,齐王宪排行最高,论才德,论威望,论权势都足够篡权夺位,所以,他早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也是郑译的一块心病!郑译当年丢官,其实便是宇文宪的作用。你的话,不仅对郑译是一个震动,皇上听了,也一定震动!”
“我没有对皇上说。”
“但郑译听后是一定会对皇上说的。他这个人急功近利,自然不会说明话是你说的,他必定会对皇上说:臣近来寝食不安,诚团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哈哈!对郑译,你倒是一清二楚……”
“可是,对你这个夫君就不太清楚了;但是,齐王也是你的一块心病,你是想杀齐王宪的,因为,早在五年前,他就对武帝说过,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
杨坚听了默然许久,终于喃喃道:“说我有反相的,不止齐王宇文宪,还有王轨、宇文孝伯……多着呢!”
“关于宇文宪的死,朝野私下还有什么猜测?”杨坚的心情忽然凝重起来,“该不会胡猜到我的头上吧?”
“这你倒可以放心。大家都以为,齐王的被杀,与三年前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征伐吐谷浑那件事有关……”
“哦……”
杨坚放心了。所谓征伐吐谷浑“那件事”的本末是:周武帝为了让太子多加历练,令他率军征伐吐谷深,这个十七岁的太子才德无闻,常有非议,又怎能当此重任?于是,武帝又派上开府仪同大将军王轨与东宫官正宇文孝伯从行,一切攻伐之事自然也委任王轨与宇文孝伯了。太子闲着没事,不免生出事端来,不仅经常与宫尹郑译酗酒闹事,还多次外出虏掠吐谷浑姑娘,拉入帅帐轮奸。这等劣迹,王轨、宇文孝伯回来时都一一向武帝奏明。武帝怒不可遏,当即将太子和郑译二人打得皮开肉绽。其时,齐王宇文宪在旁,不仅主张杀掉郑译,还建议从此以后,禁止酒人东宫。杀郑译未行,只是免职处分;但禁酒的事当日便实行了。太子喝酒早已上了瘾,一日不喝丢了魂,三日不喝简直要命,却强忍了整整两年滴酒不进,他恨得直咬牙,所以,他父皇武帝归天的那一日他竟说:早就该死了!对父亲都恨到这地步,对齐王宪、宇文孝伯、王轨等人的仇恨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当他听说以上数人屡次向父皇进言‘太子非社稷之主’之后,不仅恨上加恨,还怀疑这些人是图谋不轨,想推举齐王当父皇的继承人。卫王宇文直死后,齐王宪算是父皇最大的弟弟,有功有德,有权有势,他不想顺水推舟当皇帝吗?于是,太子登位称帝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这个大叔齐王宇文宪了。所以,齐王便是由于“那件事”被杀了。杨坚当时对郑译的那一席话不过是巧妙地启动了郑译和当今皇上的杀机而已。这件事操作得不留痕迹,实在是他的杰作了。此刻,重新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起来。
该吃晚饭了。
杨坚虽然位极人臣,桌上却只有三样菜:一碟肉酱、一碟咸萝卜、一碗豆牙汤而已。这不光是当时民穷财匮到了极处,也是杨坚的节俭出了奇。
席间,独孤伽罗突然诡秘地笑道:“前不久,你的两个宝贝的弟媳妇大吵起来,可有所闻?”
杨坚奇怪地瞪了妻子一眼,他向来不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这情形妻子不是不知,因何有此一问?
独孤伽罗对此并不在意,不过,再不吭声了。
饭后,夫妻俩又回到楼上书房中,妻子又再次提起两个弟媳争吵的事。
杨坚终于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去理闲事!”
“恐怕你知道他们因何争吵之后,就不会等闲视之!”
杨坚怔怔地望着妻子,等待她的下文;但独孤伽罗却再也不吭声了,她索性穿过小门,到寝室去了。
“喂,你怎么不说了?”
“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她依然往寝室中走去。
杨坚赶上前,一把抱回妻子;独孤伽罗撒娇撒痴,乱踢乱喊一气,侍女杏儿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推门进来,一愣,赶紧捂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同时,退出门去。
独孤伽罗一乐,终于言道:“一个说,齐王宪乃当今名将,一向无有异心,尽忠本朝,何以见杀?只怕不是皇上的本意吧?另一个说,不是皇上的本意,难道是旁人的用心?一个又道,这就很难说了,当今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四处都有,假如我一门有三五个上柱国、大总管,说不定头脑便要发昏,想当起皇帝来了!另一个默不作声,但掐指一算,显然是影射她娘家尉迟氏了,当即恼道:请公主说明白点,不用指桑骂槐!一个说,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这样,两个人就闹翻了天。”
听了妻子的转述,杨坚先是吃了一惊,再听下去,却原来是公主怀疑到尉迟氏家族陷害宇文宪,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不仅轻轻地嘘了口气,还庆幸有尉迟氏家族为他转移世人的视线,这真是妙极了。尉迟氏这一门当真是八柱国衰落之后天下第一显赫的家族了,受到怀疑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了!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怎么以前却没想到利用这个家族来转移公众的视线?他很感激妻子的转述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不禁亲了她一口,愈发将她抱得更紧了。
但一转念间,忽叫:“不好!”手一松,独孤伽罗差点从他怀中滚下地来。
他在楼上徘徊,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公主看出有人插手陷害宇文宪,自然旁人也会有这种猜疑,尉迟氏树大招风,目标当然是最大,但尉迟氏自己总不会怀疑自家人吧?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而最为可虑的是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这帮人,他们同尉迟氏过往密切,自然不会怀疑尉迟氏一门了,他们本就对我妄加猜疑,这回更会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他重新回到坐床上,神情愈来愈凝重了。又连声说:“不好!不好……”
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却不以为然:“怀疑归怀疑,反正你也没有谋害宇文宪的任何证据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告到御前,皇上也会证明你没插手此事,更何况他们也不敢告到御前,公然为宇文宪叫屈。”
杨坚还是不住地摇头,说:“你不知此中的深浅……”
“有多深?”她反诘。
“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宇文氏皇族、尉迟氏家族最为显赫外,第三家是谁?”
“韦孝宽韦家?不然便是贺兰祥贺家,他有七子五个大将军……再不便是李虎、李弼这两家,但这两家自李虎、李弼过后明显衰落了!”——独孤氏连道四家,杨坚总是摇头。
“你如何将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给忘了?这是你不该忘却的……”杨坚不无遗憾地说,“魏恭帝三年,周太祖宇文泰准备为自己立嗣。其时泰是北魏的太师,尚孝武帝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略阳公宇文觉。是为嫡子;他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为长子。长子宇文毓已经娶了你的大姊,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觉为世子,令尊——也就是我的岳父独孤公会不高兴,好生委决不下。一日,泰对朝中公卿征询曰: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马有疑,奈何?这大司马便是令尊了,其时声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声,既不想讨太师的好,也不想冲犯大司马。就在这尴尬时刻,大将军李远高声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长,公何必疑虑?如果因为大司马碍手碍脚,我这便杀了他!便李远这几句话,才确立了宇文觉为世子……”
独孤伽罗大为惊异:“此事父亲从未提起,那李远怎敢这般嚣张,仗了谁的势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李远是仗了谁的势力,如此嚣张?那时,我刚刚十六岁,为骠骑大将军,也在当场。事后,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这李家与宇文氏有极深的渊源。
“那是在我出生的前三年,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不久,令尊独孤公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倾西魏的精锐,前往救援,以李弼、达奚武为先驱,以李虎、念贤为后卫,左赵贵、有李远,于河桥、芒山一带与东魏军对阵。东魏高欢也亲率侯景、高敖曹、宋显等,倾东魏精兵对抗,战线绵延数十里,成混战状态,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在混战中,宇文泰马中流矢,一头栽落马下,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势大乱,成崩溃之势。那时都督李穆策马上前,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本来,东魏人以为坠马的是个将领,许多人围了上来,想擒杀他立功,今见一个普通军校敢用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头往别方冲杀。就在敌人迷茫之际,李穆让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骑突围。宇文泰重振旗鼓,与东魏兵再战,结果反败为胜,不仅救出独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长安。宇文泰脱险后,与李穆相对而泣,他环顾部下,指着李穆说: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为武卫将军。可以说,当时要是没有李穆,便没有宇文泰,更没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有了这一过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邕、六儿宇文宪相继出生,又将两儿寄养在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赐吴氏为宇文氏。后来,宇文泰又作主,将女儿嫁给李远为儿媳妇。最后,宇文泰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认李远为干爹。于是,李氏一门便有二上柱国、三柱国、七大将军!与尉迟氏不相上下。”
独孤伽罗听到这里,连大气也透不来了,恍惚头上压的不是两大家庭,而是两座大山!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小声言道:“你说得这么多,归结一句话:齐王宇文宪是李家的养子,李家要是知道齐王宪致死的来龙去脉,必定要同我们结怨,为宇文宪报仇!”
“李家自然现在还不会将宇文宪之死同我们牵扯在一起。天下人都知宇文宪与当今皇帝以及郑译曾经有一段纠葛,得罪了皇帝自然不妙。大家这么想,李家自然也作如是观。事情的症结乃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以及尉迟运数人身上,这几个人是个圈子,核心人物便是齐王宇文宪。他们曾得宠于武帝,得意于前朝,并且都说过东宫的坏话,也一致认定我有反相。自从新帝登基之后,齐王死了,其余的人都同时失宠了,心中的怨毒是很深的。对于齐王的死,不仅归咎于当今皇上,必定也将我扯上去,只是一时苦无证据而已。对此,他们不会甘心的,一定会去寻找蛛丝马迹的。万一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们马上就会挑动尉迟氏、李氏两个家族,找我们算账的……”
“你可曾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人要作事,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我那一日同郑译说的那席话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郑译自然不会说出,但郑译是有名的酒鬼啊,难保他有不密的时候。他漫不经心说了数句酒话,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独孤伽罗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杀齐王宪!”
“不该杀?让他继续说我有反相?”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堵住他们的口!”
“堵住?你是说杀人灭口?”她吃了一惊,“孝伯是大将军,神举是柱国大将军,王轨也是柱国大将军,尉迟运还是上柱国,你吃得下?”
杨坚又思索了一阵,然后果断地说:“不仅要杀,而且要快杀,否则,夜长梦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紧,万一他们将尉迟氏、李氏两家联成一气,废了当今皇上,灭了你我两族,那就后悔莫及了!”
“四个都是庞然大物啊……”
“但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皇上在东宫时,他们都在武帝面前说:太子非社稷之主。这话可作两种解法,一是担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击太子,以便将齐王推出来继承皇位。如果取后面的说法,他们已经都犯了死罪。”
“如何解释全在当今皇上一念之差……”
“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
“好,妾身这就入宫,找皇后谈谈……”
独孤伽罗立即梳头更衣,准备入宫找女儿去。
“慢……”杨坚阻道。
“不去了?”妻子奇怪地瞪着丈夫。
“你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迹;落下痕迹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皇上听了我们女儿的话,突然圆瞪双目:为啥一下子要杀我四员大将?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记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这也对,但是,不再入宫点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顾玩乐,忘了心腹大患。”
杨坚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说:“再点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迹!”
“这就难了!”
“不难,就算不了妙计。”
于是,夫妻俩又回到坐床上,都勾着头,苦思冥想,一动也不动;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灰墙上,宛如两个特大的问号。
但妙计往往不是硬想出来的,时过二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独孤伽罗开始闻到一股酸臭味,那臭味愈来愈浓,令人忍无可忍。她知道,这是丈夫的臭脚味。不知何时,丈夫脱下鞋,双脚盘坐在坐床上,以致臭气熏天。杨坚有风湿病,生怕沾水,便是热水也是怕沾的,所以,很少洗脚。独孤伽罗估量,丈夫大约有一个月没洗脚了吧?她悄然下了坐床,走出房门,到厨房取热水去。她不喜欢在晚上使唤侍婢,尽管丈夫一向不留心女色,防微杜渐还是必要。所以,这差事宁可自己动手。
杨坚的思绪飞到童年时代,母亲说:他在六月癸丑日晚上生于冯诩的般若寺;是一个尼姑为他接生的。尼姑说,她是从麦积山石窟来的,刚刚为一个尼姑送终。那死去的尼姑不寻常,一尸两魂,她原来是魏文帝的皇后,文帝预感到宇文泰要篡位,自己无力回天乞援于桑然族,柔然的头兵可汗要求魏文帝娶他的女儿,废去原来的皇后,才肯相助。于是魏文帝废乙弗后为尼,迎柔然女。乙弗后被废时已有身孕,她是怀孕出家的。但柔然女奇妒,不杀废后绝不甘心,魏文帝便将废后赐死。临死时,她对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道:“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当皇帝的,是娘误了你,你还是到能保你为皇帝的家庭投胎吧!那送终的尼姑说,废后自杀时,头顶果然升起一片祥云,冉冉飘去,最终停在冯翊般若寺上空,于是杨坚便诞生了……这故事母亲说过多次,但总是没有旁人在时才说。
这时,独孤伽罗端来了一盆热水,笑盈盈地说:“老祖宗,贵脚似乎该洗一洗了吧?”
杨坚的神魂从般若寺飞回,歉然一笑,伸出了双腿……
独孤氏将他的裤子持了上去,细心为之洗擦,同时笑道:“这一层油垢,足以将四员大将活埋了!”
说罢,她着重为他擦洗小腿上一块伤疤……
杨坚皱起了眉头,不乐地说:“这伤疤是令尊惠赐的……”他又想起了少年时的事,其时他是骠骑大将军,隶属大司马独孤信帐下,大司马对他总是求全责备。有一回,不过犯些微过失,即下令将他打了四十军棍,以致造成了这腿上的不灭伤痕。
妻子问道:“你还记恨我的父亲吧?”
杨坚道:“此事真叫难忘。大概由于打得太惨,令尊事后一想,颇为内疚,所以,过十来天,便决定将你许配给我。”
“胡扯!哪有打过头了将女儿抵债的道理?告诉你,早两年,他老人家就说:我这个小女儿绝不能嫁个凡庸的人,杨家那小子不错,我得费神雕琢一番……”
杨坚听了十分感慨:“平心而论,我平生处事一向讲究严谨,这多半是靠令尊打出来的,我每当看到腿上的伤疤,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已经安排的事情重新考虑一遍……”
“你能如此思量,算我父亲没看错人,要是当今皇帝那就恰恰相反,他一摸伤疤,就骂……”
独孤伽罗的话半途突然断了,一只手也定在杨坚的疤痕处,她愣了一阵,脸上呈现惊喜之色,激动地说:
“有了!有了!”
“想出妙计来了?”
“我就让女儿每天晚上摸皇上的伤疤,让皇上回想当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杀了宇文孝伯、王轨等人才罢休!”
杨坚兴奋得忘乎所以,顿时踩翻了洗脚盆,连道:“妙!妙!妙”
他走下地来,急急地说:“皇上那伤疤,便是征吐谷浑时做了缺德的事,被武帝狠揍一顿造成的,告发者王轨、宇文孝伯两人,皇上自然是记恨的,便是宇文神举、尉迟运也难辞其咎。皇上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这些人平时所说的一切坏话来……最妙的是:我们的女儿不用说一句话,也就是说不留一点痕迹,就可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妙!……”
“不妙!”妻子说。
“不妙?”
“你将臭洗脚水溅得我满身,臭烘烘,妙吗?”
便这样,夫妻对视着,突然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
四匹骏马联镖驰到一座土山前,咴咴悲鸣数声,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后又为寂寞所吞没。
马上翻落四个穿貂皮的汉子,年纪最大的是四十八岁,最年轻的是三十六岁,都留着胡子。他们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们一声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热气,便只有胡须在风中飘动。
大家绕着小山包,很随意却又很专注地察看着,依然是一声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着一个人。他名叫宇文邕,也就是周武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号称孝陵。
北周已历四帝。第一个叫孝闵皇帝宇文觉,是武帝的三哥,只当七个月皇帝,便被堂兄宇文护害死了;第二个叫明帝宇文毓,是武帝的大哥,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又被宇文护毒死了;接着便是武帝了,他头尾当了十九年的皇帝,他干了两件大事,一是费十二年时光扳倒了无冕之皇宇文护,一是用六年时光兼并了北齐,最终统一了长江以北的中国北方;第四个皇帝是武帝的儿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皇帝,他即位还不满周年。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武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
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弥罗突!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
弥罗突是周武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
呼“弥罗突”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将军宇文孝伯。他是武帝的族侄,与武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武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武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无论是扳倒权臣宇文护,还是兼并北齐,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武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神举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宇文神举是武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武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神举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王轨和上柱国尉迟运,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王轨出任徐州总管,尉迟运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独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神举和尉迟运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还说什么?孝伯!”宇文神举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王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乌丸轨,你胡说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王轨还有一个姓,叫“乌丸氏”。那是周文帝于开国之际为了笼络汉人,赐给汉人三十六个将领的鲜卑姓氏。如李弼赐徒河氏,赵贵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频氏、杨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断王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王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有一回,武帝问我:近来太子如何?我说,依然如故,武帝不乐。我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王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武帝的孝陵说:
“弥罗突,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皇帝哥哥输给宇文护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帝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那时,你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你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精明强悍的宇文护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你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护对你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你的戒备!你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宇文护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那一日,你忧愁满面对宇文护说: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宇文护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你的。便这样随你入宫见太后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他见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你弥罗突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宇文护对坐,叙家人之礼时,你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护读得忘乎所以之际,你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宇文护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举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武帝击杀宇文护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武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冲着皇陵说:“弥罗突,你平定北齐兼并东夏,最后统一北方,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长江以南也统一了!”尉迟运断然道。
宇文神举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弥罗突,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即位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弥罗突受偌大委屈……”
王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护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宇文孝伯哭道:“当年刘聪立五个皇后,后汉族踵而亡,弥罗突,你的儿子现在也立了五个皇后!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齐王宪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王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尉迟运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尉迟运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武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尉迟运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武帝病危;于是,武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赟,抢夺皇位的继承权。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询。李询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武帝回京,论功升他尉迟运为大将军,也升李询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宪,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父亲与李穆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当上一日皇帝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接着,是他的三个儿子继续登上皇位。嫡子宇文党首先登位,当了七个月的皇帝,便被杀了,完全是祸;长子宇文毓继位,又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也被杀了,又是祸!老四武帝,虽然内克权臣、外扫强敌,最终统一北方,似乎是功成名遂;但他没有时间教导太子,最后不得不将万里锦绣河山交给一个浪子手里,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了。他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堆黄土而已,也即所谓的孝陵;便这孝陵,比起不远处的秦始皇陵,简直是芝麻与西瓜之况,太寒碜了!
看来,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武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对付宇文护,一半用于平齐,统一北方,终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业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却浓缩到只有三十六个春秋。要铸造一个好的皇帝坯子,少说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武帝发现太子不行时,已经太迟了,定型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武帝早年重视调教太子,说不定由于分心却败给宇文护了,其时自身难保,何来太子的前程?如此想来,武帝也只能做两件大事,这似乎是定数。这个大数一定,我辈这些小数不免也受制了。这时,耳边充满着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济大事吗?
这时,他平静而言:“我辈今日相约到此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说当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经大祸临头了,齐王宪死在前头,很快就轮到我辈头上了,难道大家不想一个自全之策?”
这话语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许多,都默默地思索着。
宇文孝伯其实还是很冷静的,他说:“此事吾筹之熟矣,唯有从相州调回赵王宇文招入京辅政,方可保得国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这话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赵王是现存七个皇叔当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功劳大,且又最贤,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转危为安,大家都可指望无事了。
宇文神举沉吟了许久才说:“此事当真甚好,但我等联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单独上表,诚恐只是一线希望了。”
说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袭,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当前一例。当今皇上本就多疑,联名请赵王宇文招回来,他必定要误解为众人意图废立,要拥戴赵王为皇帝了。联名上表,那是断不可行!
宇文孝伯又道:“联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虽然,这样只有一线希望;但事态到此,似乎别无选择——我辈最大的希望也只有这一线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无更好的办法。
“我明日启程去并州!”宇文神举道。
“我明日去徐州。”王轨道。
“我去泰州……”尉迟运说。
语气都很苍凉,也很无奈。
第三节
大将军宇文孝伯请求赵王回京辅政的奏章,让奸臣郑译终于找到了置
其于死地的借口。
宇文赟从杨丽华的怀中醒了过来,他是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的。
他是从一个女人的怀中被禁卫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武帝的一个嫔妃。禁卫将他抛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声“打!”,于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丝不挂,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周遭立着齐王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和尉迟运,直冷笑。齐王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忠不孝的乱伦人!”又是一阵剧痛,血往屁股沟里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这是往死里打,显然是一个阴谋:打死了他,齐王就可以顺顺当当继承父亲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业,与突厥人一般无二。父皇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为皇后,大概也是赞成突厥人的那套规矩。棍棒终于收了起来,这时,宇文孝伯端了一碗药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药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药有点古怪,碧绿碧绿的,定是毒药无疑!不,我不能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宇文神举嚷着。
“忠言逆耳利于行!”王轨也在助威。
他们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齐王宪才能继承皇位。我不喝这毒药,我不上当。三叔孝闵皇帝便是被毒杀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车之鉴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两个武士将我架住,宇文孝伯一手捏紧我的鼻子,强行将药灌下……我心里抗争着:这不是药,是毒药,我的药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药!
然而,大家置若罔闻,分明是有意谋杀!药已咕噜噜过了喉咙,死定了,死定了……
宇文赟醒来真是喜不自胜;我没死!死的反而是齐王宪、父皇……他发现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伤疤,还有腿上的伤疤。手是皇后杨丽华的手。
“这几日,你都在尉迟繁炽那里过夜吧?”杨丽华问。
“你吃醋了?”
“你晚上经常惊醒过来……莫非只有在女人怀里你才感到平安喜乐?”
宇文赟感激地爱抚着杨氏,喃喃道:“看来人世间只有爱卿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将她紧紧抱住,弄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她依然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赟愣了半晌,突然问:“寡人在东宫时,宇文孝伯、尉迟运两个宫正三天两头就向父皇说我的过失,那是为什么?”
杨丽华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抚摸伤疤。她终于窥测到丈夫内心深处的秘密:宫中层出不究的阴谋和谋杀,弄得这个当年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心里紧张到了极处,他若不是寻找一个安全港湾,准会发疯。所以,他从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里磨蹭,他把女人当作完全的港湾了。他每次出巡,总要几个皇后并驾齐驱,把禁卫支得远远的,奥秘便在这里!唉,他的好色,却原来是源自心灵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总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实后宫,他需要一种温柔的氛围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但他的猎色未免过分,甚至不择手段。前不久,赐宗妇、命妇到骊山沐浴温汤,他竟凿壁偷看人家洗澡。看中了尉迟繁炽,便将她留在内宫,强令饮酒,又趋醉淫之,挽留宫中十多日,昨天才让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为第五个皇后……这行吗?尉炽繁炽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儿媳,堂侄宇文温的妻子,乱伦是不消说,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军总管,正随韦孝宽元帅出战淮南,要是听到儿媳妇被皇上霸占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胆小怕事,却又不断生事……
宇文赟忽然自问自答:“我当年若是死于杖下,谁来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齐王宪吧!”他的语气饱含着仇恨。
杨丽华这时对母亲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只需摸摸你夫君的伤疤,他终会记起那些谋夺皇位的人;这些人收拾之后,你夫君才能当个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当了安稳的皇后!唉,母亲当真是女中诸葛!
第二天上朝时宇文赟一言不发地坐在龙椅上,望着身上衮冕之服出神。两个月前,杨坚奏言,正宗的皇帝应当服汉魏衣冠,方能显示天子的威严。朝臣也应照此易服,才能区别出等级来。其时他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一待新衣制成,他一看便心花怒放,这衣裳实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这衣裳上山龙华虫藻米等图案,果然是绣得活灵活现,更妙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种图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这对提高皇帝的威望极有好处,难怪许多人都想当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头一皱揭开衣裳,捋起了裤筒,指着腿上的伤疤,问道:
“我这腿上的伤痕,是谁造成的?”
内史下大夫郑译立即出班奏言:“此乃王轨、宇文孝伯诬陷皇上造成的。”
“他们加害于朕,意……意欲何为?”宇文赟想起往事,依然有点紧张。
郑译拨弄皇帝杀了宇文宪之后,已是处在欲罢不能的境地,他深知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和尉迟运一向与齐王宇文宪情同手足,如今杀了齐王宪,他们心中记恨是不用说的,现在留下这四人,便是为自己留下了无穷后患,眼前皇上即已准备算这笔老账,如不设法来个斩草除根,将来悔之晚矣!当即言道:
“皇上明鉴,宇文孝伯、王轨与皇上并无仇怨,不过他们一向同宇文孝举、尉迟运联成一气,极力推崇齐王宪;所以,臣想他们屡次在先帝面前数落皇上的不是,无非是不让皇上承嗣,好让齐王宪继承皇位!”
宇文赟虽也有这种疑心,但听了郑译的话心中不免又是扑通一跳,继而咬牙切齿道:
“按律该当何罪?”
“如今宇文宪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几位记恨在心,贼心不死,私下又要拥戴什么王爷再来争夺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诚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辅之一的大前疑杨坚对此事不吭一声。事态全按他的安排发展,心中可谓乐不可支。这时他想起淝水之战中的谢安,其时,谢安对战略战术均作卓越的运筹,一旦接到前线告捷的消息,虽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时还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断了履齿,当然这也无伤大雅。然而他却不同,他必须不动声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可;而一旦露了形迹,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是满脸的冷漠,似乎他们君臣的对话与他全然无关。
这时,内史中大夫元岩出班启奏道:“臣以为郑内史的话全是捕风捉影之辞。这话同当年卫王宇文直的说词实是一般无二。宇文直为了取代齐王宪大冢宰位置,也诬他图谋不轨,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宇文直自己图谋不轨。今齐王宪已死,夫复何言?但若以图谋不轨罪名置宇文孝伯等于死地,势必大损国家元气,令亲者痛仇者快。先帝晏驾之时,特召宇文孝伯赶来,执其手曰:以后事付君!即授他司卫上大夫,总宿卫事。孝伯若有异心,于先帝晏驾时便让宇文宪承继大统,那时不费吹灰之力,何待今日?那尉迟运也是皇上中表之亲,骨肉相残更为不宜!”
宇文赟听了元岩的话也觉不无道理,一时心无主见,但就此作罢却心犹不甘。想了想,突然下旨道:
“传宇文孝伯!”他想当面质问或许能问出个头绪来。
此时,宫禁已由杨坚的姊夫、领左右宫伯窦荣定统领,宇文孝伯已赋闲在家,短时间还来不了。
门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禀报:“突厥专使安遂迦就和亲一事,请求面上!”
宇文赟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够用,还能给外人?当即恼道:“朕这里没有王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这时杨坚不得不说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个外寇突厥,将来不免疲于应付。当即和蔼地对崔彭说:“你回安遂迦的话,就说皇上正忙着。”
崔彭去后,宇文孝伯来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见,莫非三日前上表请求召回赵王宇文招的事有了着落。
宇文孝伯缓缓跪了下去。
宇文赟一见孝伯,又想起身上的伤疤,立即气呼呼责问:“你知道齐王谋反,何以不言?”
宇文孝伯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齐王忠于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诬陷,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辅导陛下绍述先帝之遗志,统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陛下谏面不从,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国家柱石,再则自毁长城,臣见周庙不血食矣。以此而论,臣实有负先帝顾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宇文孝伯说罢站了起来,但见娃娃大冢宰宇文贞立在左班之首,少年大司空宇文贤立于右班之首,接下的大多是乳臭未干的汉王赞、秦王贽之流,心想:让这群娃娃来主持朝政,真是儿戏社稷,大周不亡那才是奇迹了!想到此,他痛心望着皇帝宇文赟一眼。
宇文赟脸上如被火烧火燎,急急地低下头来,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惭愧,挥挥手让宇文孝伯退下。”
临行,宇文孝伯又扫视一下屏风一般立着的少儿大臣,最后将目光定在杨坚的脸上,心想:你杨坚不笨,有权,何以让朝政乱到这个境地?是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吗?唉,我辈早就看出你有反相,所恨一直抓不到证据,才让你混到今日!看来,若非你太滑溜,便是我等也太笨拙了……
杨坚坦然地对宇文孝伯一笑,然后出班奏曰:“皇上明察,臣以为那尉迟运并无异心。若有异心,当年何必积火肃章门,拦住作逆的宇文直,舍命保卫主上的平安?”
宇文孝伯又是一怔:他怎替我等说情?莫非又看走眼了?
散朝之后,郑译与杨坚一路回府。往时,他们同行有说有笑,今日郑译不吭一声,又纳闷又窝气,心想今日要清除的四个大臣眼看已经得手,不料宇文孝伯竟以气势夺人,这倒也罢了,叵测这个杨坚竟然也为他们说好话,须知这四人往昔都在先帝面前说杨坚有反相,他倒反过来说他们不错,这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
“还在生我的气吗?”杨坚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何必生气?你既然要替他们说话……”
“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杨坚说罢,心中直是冷笑:你郑译急着根除后患,我就不急?但口说无凭,一下子要杀四个大臣,未免太浮躁了吧!想到此,他从袖中取出两份奏章,递给郑译,说:
“晚上回去好生看一下,明日好奏明圣上。”
杨坚丢下这话,便与郑译分道扬镖,各自回府去了。
当天晚上郑译依然很气闷,独自在书房中观看《论语》,不久,他的夫人萧氏悄悄地进房,挨到他的身后,迅捷地夺走丈夫手中的《论语》,将它抛入炭炉之中,立时升腾起一簇火焰。
“你!”郑译的惊异多于恼怒,因为他对夫人有点怕,“这可是圣贤的书……”
“嘻……”夫人萧氏讥笑说,“如今朝野大兴坑蒙拐骗,你还想当忠臣,这不是找死吗?”
“那……”郑译的话不顺畅,“也用不着将孔夫子的书烧掉!”
夫人叹了一口气,幽幽言道:“江陵陷落之际,父皇一把火烧了十四万卷的书。事后长孙俭问:何故焚书?父皇说:读书万卷,方有今日,所以焚之!这道理你想过了吗?”
郑译无言。
夫人也无言。
两人各自在翻阅一份奏表。郑译忽地“咦”了一声。
“又出了什么怪事?”夫人问。
郑译放下了奏表,说:皇上将尉迟繁炽接入宫中的消息已传到乃翁宇文亮那里,宇文亮心中不平,密谋偷袭行军元帅韦孝宽的帅帐,打算夺走淮南前线兵权,准备拥戴赵王宇文招,挥师入京,找皇上算账……
“看来天下又大乱了!”夫人激动地说。
“不,他偷袭失败了,被韦孝宽杀了,这道奏章便是韦孝宽写的。”郑译一顿,微笑道,“这样,宇文亮的儿子宇文温也非死不可了,尉迟繁炽当真成了寡妇,看来皇上很快便会重新将她接入宫,册封为第五个皇后了!”
夫人对韦孝宽的奏章似乎不感兴趣,只是仔细地将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今天你杀不成宇文孝伯、王轨一帮人,很窝火是不是?告诉你:他们死定了!”
“胡扯!宇文亮造反,与宇文孝伯有何相干?”
夫人将手中的奏章推到郑译面前:“你再看这一份奏章,这是宇文孝伯写的!”
郑译看了一下,兴奋地说:“原来宇文孝伯上表请求让赵王招入京辅政!这不与宇文亮不谋而合了?”
夫人笑道:“这不叫不谋而合,乃是遥相呼应。”
郑译倒有点怜悯起宇文孝伯:“他这是自己撞上刀口来了!”
夫人萧氏闭上双目,眼前立时显现一片冲天大火,在火光中,一队俘虏在西魏军兵的挟持下默默与京城江陵告别,父皇垂头丧气走在前头,母后牵着她这个十二岁的安团公主紧随其后,接下便是长长的萧氏皇族。大家艰难地跋涉着……从皇族走向奴婢。二十五年前西魏的执政者便是北周开国太祖宇文泰,她,安固公主一到长安,宇文泰便划给他的四儿宇文邕为婢。
第二天上朝,郑译先将韦孝宽的奏章呈上给皇帝御览。
宇文赟看了奏章,勃然大怒:“反了!宇文亮反了!”
殿上群臣默不作声,但心中无不明白:你君夺臣妻,夺走了宇文亮的儿媳,先自乱伦了,能不激变吗?
宇文赟将奏章递还给郑译,示意让群臣传阅。这时他心中一亮,暗忖:我正苦于无策再召尉迟繁炽入京,而今她一家犯了满门抄斩大罪,真是求之不得!嘿,往后这小美人就是我的了!想到此,不禁喜形于色,有如中彩。
没有人敢指出宇文亮的反叛来自皇帝的乱来,于是,宇文亮的罪名便坐实了。
皇帝宇文赟迫不及待下了满门抄斩的圣旨,然后问杨坚该谁去执行?
“大将军元宇、元胄办事周密。”杨坚漠然道,心想:这两人是北魏的王子,对本朝有破国亡家之恨,让他们去杀宇文氏那是绝无漏网之理。
宇文赟连连点头,忽道:“只是……只是……”
小御正刘昉连忙接上:“只是那尉迟氏乃是老附马爷尉迟迥的孙女,又是皇上始祖妈的外曾孙,宜应法外施思……”
宇文赟又连连点头。
这时郑译又递上了第二道表章,自然便是宇文孝伯请求让宇文招入京辅政的那道奏表了。
宇文赟阅览奏表,心上顿时笼罩了一片阴影,弟承兄业的阴影。齐王宇文宪继承先帝皇位的危险虽因诛杀齐王而告终,但是宇文孝伯一帮人仍然不死心,如今又物色一个赵王宇文招出来了……哼,你们认定朕不行,朕更认定你们不行!咱们是水火不相容,他娘的!
“这份奏表,众卿也传阅一下!”他气呼呼地说着,将表章交给身旁的小御正刘昉。
郑译不阴不阳地说:“淮南前线的宇文亮要拥戴赵王招,京师的宇文孝伯要请赵王招回京辅政,这种里应外合,仅仅是凑巧吗?”
刘昉看罢也道:“这恐怕是酝酿已久的大阴谋,若非韦孝宽先给当头一击,不免要危及社稷了。这两人已经赤膊上阵了,臣以为背后必定还有许多押阵的人,如不一并根除,消灭隐患,他日必然还会地震。”
娃娃大家宰宇文贞不禁好奇心勃发:“哦,那些押阵的人是躲在地底地洞里吧?想必大有气力才能引发地震……”
少年大司空宇文贤抢白道:“错了!地震并非由人掀起的,那是地底的地牛翻身……”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征询说:“依众卿之见,背后押阵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郑译见殿上群臣沉默不语,生恐又来节外生枝,只得抢先而言:“自然是宇文神举、乌丸轨、尉迟……”讲到此,不禁斜睨杨坚一眼,想起昨日杨坚当殿为尉迟运开脱的话,杨坚为何要替尉迟运说好话?是了!尉迟繁炽眼看就要入宫当第五皇后了,她不仅是尉迟迥的孙女,也是尉迟运的侄女啊,这马蜂窝实在不能再捅了!
皇帝宇文赟断然道:“此事不可议而不决,宇文孝怕、宇文神举乌丸轨着令就地自裁!”他一顿,望着御正下大夫李德林又补了一句,“李大人,你这就为朕草诏。”
“遵旨!”李德林不动声色地说。
接着,群臣就赵王宇文招算不算图谋不轨。该不该杀,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主张该杀者认为:既然拥戴的人都杀了,罪魁怎可逍遥法外?主张不该杀者则认为:宇文亮发兵拥戴赵王才到半路便被韦孝宽歼灭了,赵王事前可能根本不知道此事,凭此杀人,尤其是杀皇叔,太不慎重了。
最后,大前疑杨坚出来讲话了。他说:“赵王究竟有无不轨行为,因双方证据都不足,再争下去不仅无益,而且有害。皇上还有七个皇叔,大家的争论迟早会传到他们耳中,一旦引起诸藩王的不安,势必出现动荡的局面。为今之计,理应给赵王一个表忠输诚的机会。臣闻突厥求婚的专使安遂迦尚在京都候旨,皇上无有姊妹,而赵王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不如将赵王之女册封为公主,到突厥和亲,这样,边陲无事,众藩国得安,天下也安。”
他的建议平息了一场争论。主杀者已闻到杨坚建议中包藏的杀机,让宇文招唯一的女儿远嫁漠北无异在他的胸口剜了一刀,遵旨则骨肉分离,抗旨则死罪难免,所以,他们沉默了。主赦者却见赵王死里逃生,更是无有异辞。
皇帝当即顺水推舟,封赵王招女儿为“千金公主”,命司卫上士长孙晟立赴襄国郡赵王府宣诏。
这时,李德林诏书写完毕,呈绪皇帝御览。皇帝边看边点头,李德林起草诏书驰名朝野,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当即交给内史中大夫元岩署诏,吩咐御正中大夫颜之仪盖上玉玺。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两人只签盖了册封赵王女为“千金公主”那份诏书,拒绝签盖那三份杀人的诏书。
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跪下谏曰:“以上三人乃先帝心腹大臣,无论是清除权臣宇文护,还是东征北齐,统一北方,他们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今杀非其罪,恐非天下之望!”
皇帝勃然大怒:“何谓杀非其罪?他们前欲拥戴齐王,今又拥戴赵王,蔑视寡人,一贯图谋不轨,罪在不赦,死有余辜!”
这时元岩摘下头上纱帽,跪拜顿首奏道:“所谓一贯图谋不轨,实属子虚乌有之辞,虽云事出有因,臣料终必查无实据……”
青年皇帝不待卒听,怒不可遏,厉声道:“我看你是乌九轨。宇文孝伯同党!”
“罪臣绝非同党,但不愿坐视大周亡于陛下之手……”
“掌嘴!内侍,给狠狠地揍!”
两个内侍趋上前去,狠狠地摔打元岩的嘴巴。
元岩抹了一把嘴中流出的血水,往前又爬了几步,顿首道:“请陛下息雷霆之怒,平心静气再听愚臣数语。所谓天子,乃天下人之子,以供奉天下百姓为己责,不敢稍怠,这才是称职的天子;倘若以为自己是上天派下来,让天下人供奉,甚至不顾百姓死活,随意掠夺天下财富、子女、玉帛,就不是天子了,而是……”
“是什么?!”皇帝虎视眈眈地追问。
“是”
“是什么?快说!”
“那是……是真命强盗!”
“再给我掌嘴!”
于是,又是一阵噼啪脆响。
元岩不顾嘴里的血洒满衣襟,又往前爬了数步,含糊言道:“臣言犹未尽……当年,乌丸轨、宇文孝伯等,在先帝面前屡言陛下的不是,绝非与陛下过不去,乃是对陛下爱得太深,恨铁不成钢也。他们深感帝业来之不易,守之更难,而陛下作为储君,不知养德,恐将来不克负荷,所以犯忌进言,生恐来日君临天下,难为真命……”
“住口!”青年皇帝拍案怒喝,气急败坏喝令,“拉下去听候处置!”
元岩被拉出去十来步,忽又回头望那班下的内史下大夫高颎及御正下大夫李德林,他们三人都是从北齐过来的人,一向志同道合,今日何以一言不发。
元岩去后,皇帝又宣旨:“今迁郑译为内史上大夫,领内史,即行署诏!”
郑译很兴奋,非常迅捷地签完三道杀人诏书;颜之仪取出玉玺,放在案上,那意思是你们自己盖上玉玺吧,我不沾边!郑译取过王玺,又代他盖过。
这时,大将军元胄回来复命,他自然是不折不扣按旨行事,末了忽问皇帝:“尉迟氏现已带回,如何安置,请陛下赐旨!”
“这……”皇帝刚杀宇文亮全家,自然不好当着朝臣的面说要将她留在后宫,“这……”但若是放在别处,或遗还家中,又恐她自寻短见,“这……”他的圣旨还是出不了口。
刘昉见皇帝“这”了老半天,已知他的心意,当即插嘴道:“臣以为还是暂且将她搁在内宫,过后再作处理!”他这话何等乖巧,很委婉,便一下子将尉迟氏定在宫中;
皇帝连连点头,言道:“是,对!便是暂且搁在内宫……”
“领旨!”元胄匆匆告辞了。
皇帝目送心驰,终恐万二有个疏漏,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略为犹豫一阵,便宣布散朝,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派谁去并州、徐州等地宣诏,将宇文神举、王轨等三人赐死,此事尚未安排,怎好散朝?
但此时百官纷纷离去,再调集已不合时宜了。幸好杨坚滞后,只得拉住他的袖子说:
“国丈,差遣何人前往并、徐二州宣诏,此事卿得为朕费心了。”他丢下这话,便急急返回内宫找尉迟繁炽去了。
杨坚望着他的背影,暗忖:谁为专使前往宣诏杀人,这可是事关大局关键的一着棋啊!假如能让旁人代劳,将他们也卷入这场是非而不能自拔,叫他们也沾一手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与王轨的血,将来有事驱使他们,这些人就可以省一些犹豫与观望,欲罢不能了。他心中开始筛选宣诏专使的人选,脑中首先浮现的是韦孝宽家庭的子弟、李贤兄弟的子弟……
这一天晚上,杨坚彻夜不眠,不但是杀人的专使人选一时不得落实,凌晨却又冒出一个新的问题来:杀了宇文神举、王轨与宇文孝伯之后,这并州、徐州的总管该由谁去顶替?宇文孝伯的大宫伯之职由姊夫窦荣定顶上去那是顺理成章;而这两大总管的位置何等险要,那可是控制数州的军事长官,倘若所用非人,不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当然,最好是让自己的心腹顶上……但,这是奥棋,小皇帝虽是糊涂透顶,对权力却极敏感,不仅不会准奏,还会怀疑我有野心,此为一臭也;其二,这三人的被杀乃举世瞩目的大事,大家怨怼皇帝之余,势必推究更深层的原因,倘若我让自己的亲信顶上,那么,我的用心岂非昭然若揭了?非但大事不成,简直是找死了!臭!太臭了!
这时,独孤伽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睡眼惺松地说:“昨日李浑、杜庆信前来找你,不知为了何事……”
李泽!
杜庆信!
独孤伽罗虽是含糊说到这两个人,但在杨坚听来,不觉一震,心中大亮:这李泽现在为左侍上士,乃是上柱国、大左辅李穆的小儿子,倘若让他前往并州宣诏杀了宇文神举,然后再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那么,杀人的冤债自然就落在李家头上了,这才叫妙!同理,那内史上士杜庆信乃是韦孝宽的孙女婿,让他去徐州杀王轨,再让韦孝宽接任徐州总管之职,效果也是一样。对!让这两大家族沾一点血,得一些实惠,蒙受朝野的猜疑,我则深藏不露,将来又好借重他们的势力,实在妙极,妙不可言!
第四节
大醮会之日,为了逃避得了“乱世帝王心理综合症”的太上皇,一女
子跳入了冰凉刺骨的龙首渠。
道会苑原是京都的大花园,方圆百里,是京中公共游乐场。
本来冷冷清清的道会苑,今日忽然沸腾了,人山人海!
假山上搭了一个高台,台上高坐三尊神像,左为释迦如来,右为元始天尊,而当中那个头戴冲天冠身穿衰龙袍的其实非神,乃常人也。
常人非常,是当今皇帝宇文赟;当今皇帝已非皇帝,他不久前已传位给宇文阐太子,自己再升一级太上皇,自称天元皇帝,太上皇才二十岁,皇帝才七岁。这种局面的产生,出于宠臣刘昉、郑泽两人的高见,近来宇文赟闷闷不乐,总觉得朝臣不太尊重他这个皇帝。两个宠臣挖空心思,刘昉以为让皇帝升为太上皇,尊为天元皇帝,威望便与天齐了;郑译则认为这还不够,务必把这个天元皇帝置之于如来、天尊之上,让如来、天尊当这个活人的挟持菩萨,那威望即不可思议了!为了遍告天下,便有今日这个盛大的集会。
今日是大醮会。由于百姓苦于兵役、苛政,天下庶民十分之一道入寺观为僧为道,所以,六年前周武帝下令罢沙门、道士,勒令还俗,同时禁佛道二教,焚毁经、像,这是因为政治的需要;如今,为了大树特树天元皇帝的圣威,又重新请释迦如来、元始天尊出来帮忙,不仅开两教之禁,还举行了盛大的醮会祭神,这也是政治的需要!
高台前面还有一个次高的平台,平台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五个“天皇后”列坐两旁。
次高平台之前又有一个稍低的平台,正中坐着皇帝宇文阐,两旁列传着文武朝臣。
这样,广场上人群翘首北望;那平台层层高升,当真也给人崇高庄严的感觉。
此刻,高台上的内史上大夫郑译宣布天元圣旨:
大赦天下,改元大象元年。皇帝新居皇宫日正阳宫,天元皇帝所居宫殿号“天台”。今后群臣要见天元皇帝,必须斋戒三日,沐浴方可。士大夫的女儿如要出嫁,必须朝廷过目批准才行!
大醮开始!
于是,磬钹齐鸣,笙歌交作。数百名僧道如过江之鲫,穿梭鱼贯,腾挪舞蹈。“他们手摇法器,口诵经文,如痴如醉。
京师的十来万仕女百姓则如狂如沸!
从此可以自由当和尚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尼姑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道士了!
老百姓的喜悦是真心的,成佛成仙虽是渺茫,但能自由当和尚、道士,则意味着可以逃命,可以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继而,散乐嚣张,管弦并奏。时而如狼嚎于野,时而似鬼哭于坟,凄厉处伤心动魄,淫荡处蚀骨销魂。突然,一阵颤音如发情的雌猫号叫,尖厉而又刺激,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李德林痛切地思索:难道音乐除了发泄兽性与情欲外,人们的心中已经空空如也了?
在第三级平台上伴驾的李德林忽然觉得自身是在亡齐的邺都。这音乐他太熟悉了,确是北齐的音乐。他略一思忖,顿然明白:去年郑译派人到亡齐征召齐廷散乐的乐师,今日总算有个出处了。
他暗自思忖:其实音乐是最能表现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的,古代延陵季子听罢列国的音乐,从而对每个诸侯国的前途。吉凶、祸福一一作出判断,后来的历史证明了他的预言绝非信口雌黄。当前兽性的叫嚣,淫荡的宣泄,没落的哀鸣,绝望的呻吟……可谓货真价实的亡国之音了!
他与高颎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阵骤雨般的鼓点淹没了他们的叹息。近千人的鼙鼓队潮水般涌了上来,打鼓者全是姑娘,半裸的姑娘,她们环台蠕动,不断朝台上抛着媚眼,时而挺胸,时而凸臀,时而高高地翘起大腿,作种种性的暗示。能裸的部位她们全裸了,不能裸的部位也在表演中着意加以刺激性的突出。这舞蹈实是在展览无耻。
天元皇帝以及他的朝臣贪婪地盯着鼙鼓队,双珠凸出,差不多要掉下来了。有的则谈笑风生,唾沫横飞,在议论最下流的话题。
李德林猜想:这些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大概是心甘情愿作此无耻的表演的。皇帝的好色朝野皆知,她们的勾引举动万一奏效,被皇帝选入宫,哪怕是当个极普通的宫女,那么一生的衣食无愁了,简直情同秀才的中选了,往后再也不愁成为饿殍迭卧路边以苍蝇当被子盖了!
这时几个太监下了看台,当场点了数十名打鼙鼓的娇娃充实内宫。于是,鼙鼓队受了极大的鼓舞,跳得更加疯狂,扭得更加露骨了……
李德林忽然想起北齐的一段往事:自父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在家服侍多病的母亲。二十三岁那年春,一个春和日暖的早晨,母亲忽然对他说:公辅儿,你本有名无字,这“公辅”之字是当朝大人物魏收给起的,他说你的识度天才,日后必位至公辅,故字曰“公辅”。儿今名闻天下,再不出仕便是母亲误了你。母亲既有这个心病,你能不医吗?于是,他才走入仕途,先为王爷高氵皆的师友,后举秀才,考为上第,授殿中将军。这时,正当北齐开国,高欢的第二儿子高洋临朝。仅数年之内,他目睹高洋干了三件有史以来出奇的事:一是几乎淫遍了有姿色的宗室之妇;二是发太行山以东二千六百名的寡妇到前线“劳军”;三是屠杀了手无寸铁的先朝王族二十五家三千多人,抛尸漳河之中。当时,送二千六百寡妇去劳军,也是声势浩大的鼙鼓队……这哪是皇帝?明明是禽兽嘛!于是谢病还乡,闭门养德。这是他第一次辞官。后武成帝临朝,政治清明,他又人仕为散骑侍郎、直机密省;天统初,直中书,迁中书舍人,掌诏浩。他眼看齐后主连诛斛律光和兰陵王高长恭两个栋梁之臣,已知国将不国,恰逢丁母忧,因而去职,守丧于博陵老家,成归隐之志。过三年,齐亡。周武帝宇文邕入邺,当天便命令小司马唐道和到他家中宣谕,说:“平齐之利,唯在于尔。”于是,伴驾云阳宫,武帝以鲜卑语对朝臣说:“我闻德林名,是看了齐朝诏书来的。常以为他是天上的人,不料,今日能为我所用!”其时神武公窦毅紧接着说:“臣闻圣主得麒麟凤凰为瑞,但此物虽瑞而不可用;今陛下获德林,远胜麒麟凤凰多矣!”其实,德林也以能逢武帝这般明主深以为幸。不料,时过一年,武帝竟突然英年早逝,换来的却是一个狂悖绝伦的昏君,也就是眼前这个二十一岁的宇文赟!
命运!人是不能不承认命运的……
鼙鼓队过后,又是铺天盖地的跑旱船。
彩扎的旱船之多,数不胜数,几乎盖满了道会苑的整个广场。在威风锣鼓的伴奏下,无数五颜六色的旱船颠簸起伏着,似乎底下真个有潮水疯狂地澎湃着。旱船群的中心是一只宽长一亩许的大渡船,上载文武官员,还有士农工商……那大渡船不住地摇摆着。
李德林猛然觉得自己便置身于船中。是的,这北周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大渡船……一个航程极短的过渡朝廷!
便在此刻,天元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手往东边人群一指,激动地说:
“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诸太监顺着帝之所指,茫然地望东边。
“还不快去!”天元帝焦急了。
一个太监困惑地说:“那儿无有女娃,全是男的……”
“便是那个瓜子脸少年!”天元帝更加着急,指指戳戳道,“她是女扮男装,错不了!快!”
于是,三个太监急奔下台,排众朝东边的人群扑去。
那瓜子脸的少年确是女扮男装,她手执一根刻有长孙氏的羽箭;双眼不住地往场上扫瞄,想寻找她日夜思念的那个姓长孙氏的军校。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到北周的都城,在长安帝京已寻找了三个月,仍无着落。今日是京师最大的一次集会,心想要找那个不知名的大恩人只能指望这一遭了。
她在东边巡视了一遍,不见要找的那人,便沿着禁军的行列逐个检察,边走边看,渐至道会苑的北面,便在这时,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三个太监。
“姑娘恭喜,天元皇上看上你了!”一个年长的太监说。
那姑娘一愣:“我明明是男装啊……”突然害怕了起来,她早闻这个北周的皇帝十分好色,刚才又目睹太监们在场上带走了几十名新宫女,仗着男装以为不会有事,偏又出事了!
“你是女扮男装,我们皇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另一个太监说。
姑娘望一眼身边奔腾的龙首渠,心倒镇定下来。她说:“好,我跟你走就是。不过,我有一问……”
“姑娘尽管问。”年长的太监笑嘻嘻说。
姑娘亮出了白羽箭,“看,这箭杆上的记号,这京都可有一个姓长孙的青年……”
年长的太监答道:“有,好多个,……他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摇头:“他箭法很好……”
“很好的也有好几个……”
“他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我倒识得一个。他叫长孙晟,是个神箭手,宫中的司卫上士……”
“东征齐国时,他去过齐都邺城吗?”
“去过……不过,他不在京都了,到襄国宣诏……”
老太监话说半截,那姑娘突然纵身一跃,一头栽进龙首渠中。
三个太监吓呆了,待回过神来,连忙大喊:“快!救人……快救人哪……”
时为暮春三月,关中犹寒,龙首渠深且急,济济人群竟无一个见义勇为的人。待禁卫过来,那姑娘早已不知去向了……
这一天晚上,李德林、高颎、颜之推、颜之仪竟不约而同,都来到了休祥坊元岩家中。
元岩的口腔内壁被掌裂多处,双颊红肿,说起话来,口齿有些不清。他将四人让人书房,便不言不语地坐在座床上。他对四人枉驾来访,自是感激于怀,但同时也感到气闷,这不仅是因为自已被革职在家,也因为一向志同道合的高颎、李德林那一日于殿上竟然作壁上观,一句也不肯为宇文孝伯、王轨他们说情,实在是见死不救了。
时在座者均已进入不惑之年,元岩的心思都能感受到,颇为尴尬,真个是坐也不安,去也不宜。
为了打破僵局,高颎寻思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他冲着颜之仪的哥哥颜之推说:
“介兄,你可是真正历尽沧桑了,当此艰难时世,必有真知灼见相教!”
介,是颜之推的字。他与弟弟之仪早年一同仕梁。二十六年前,西魏(旋为北周)攻陷梁都江陵,生俘梁元帝萧绎。于国破家亡之际,弟弟之仪随大队俘虏来到北周的长安,之推则义不降敌,独携家小投奔了北齐。想不到的则是齐也终被北周所灭,前年他又归顺北周。如今是周朝的御史上士。高颎的话实是能触及他心中的痛处,只得苦笑道:
“介也如扑火之蛾,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高颎则赞扬道:“介兄于国破之际,独携家小,涉黄河砥柱天险,投奔北齐,时人莫不为之惊叹……”
颜之推忽然双目闪亮,实有得色。
高颎又继续说:“听说齐文宣帝还特地召见,让你为中书舍人,侍从左右……”
颜之推突然脸现忧惨之色,幽幽言道:“便是因为侍从文宣帝左右,凡事看得深切,下愚方知自己是灯蛾投火了……须知,文宣帝乃是北齐开国第一帝,行为却狂悖万端,荒谬绝伦!他将母太后从床上掀倒于地,箭射丈母娘,淫遍了宗亲之妇!这哪里是开国之君?他开的是灭亡之局啊!”
他说到这里,望着李德林赞叹道:“公辅兄,你当年真是目光如炬,一看情形不对,便辞官引退……”
他又转望着高颎,说:“昭玄兄,令尊当年也是个高明的人,他毅然去齐归周,这就少当了一次亡国的臣虏!”
李德林朝颜之推揖道:“国破家亡的事咱们都经受过,这自然是令人难堪的事,但兄弟又想,假如我们能从难堪的事中引出可贵的教训,那就不算是完全的失败者。介兄,你想过梁国灭亡的原因吗?”
颜之推道:“其时,元帝萧绎已在江陵称帝,八弟萧纪也在四川称帝,王侄梁王认为自己是昭明太子的儿子更可以称帝,但他势单力薄只有投靠西魏指望当儿皇帝一途了。试想,半壁江山,一旦分裂成三国,哪有不亡之理?结果,尉迟迥攻下了四川,于谨、长孙俭打下了江陵,唯有投诚于周的梁王,守荆州弹丸之地,为后梁之主,当一个小小的儿皇帝罢了!你们说,梁亡于什么原因?”
“亡于不让!”高颎脱口而出,“夫子温良恭俭让以立身处世,梁武帝子孙见利忘义,骨肉相残,自然就灭亡了。依我看,北齐的覆灭也全在缺少谦让精神。整个齐史只不过是高家兄弟叔侄在杀来杀去最后同归于尽!”
李德林心中大不以为然:哪里仅仅是少了一个“让”字?是什么道德也没有了啊!自汉魏之交一直到现在,五百年了,天下大乱特乱,究其原因,归结起来便是一句话:道德沦丧!道德的瓦解,起于帝王将相,好像下雨,又如破竹,都是由上而下来的。它说到底是普天下人的生存公约,这公约一毁,人欲横流,大家都可以乱来了……这道理又不足为他人道了。
元岩虽然挨了接,又罢了官,依然忠心不灭,闷闷不乐地说:“你们说的,是君父的事,我们作为臣子的,难道就没有责任了?”
他想引导大家克己复礼,当个大忠臣。
李德林笑对元岩道:“君山兄言之不差。你的意思自然是要我们也当个大忠臣,跟着你,当殿为宇文孝伯等人说情……”
“不是跟着我,这叫同舟共济!”元岩纠正道。
“是该同舟共济……”颜之仪也附和道。
“你们说的都对,”李德林笑道,“我本已准备直谏几句,但一转念,怕给后日的史官出难题,便不说了!”
大家莫名其妙地望着李德林,那意思都是追问:什么难题?
李德林不慌不忙地说:“今日我们在座的五个人,本来都不是本朝大周的臣子是不是?颜家兄弟是梁国来的;区区与高昭玄又是从齐国来的,而君山兄却是魏朝的旧臣,假如一日之间我等五人都舍命死保宇文孝伯一干人,那么,他日史官一定会搁笔兴叹:大周的旧臣怎地一个也不吭气?全让那些外国归附的人当了忠臣!于是,他们就不得不挖空心思考证:莫非那些直谏的人急于表忠?或是爱出风头?再不然是朝会的时间太短促?”
颜之仪听到这里沉不住气了:“公辅兄,那一日,大周的旧臣实在是没有一人想犯颜直谏呀!”
“不错,正是如此!”李德林依然微笑,“不知各位兄台想过没有:原来的周臣为何一个也不吭气?”
这话的份量很重,对在场的人都是当头一击:本朝的人对事关社稷兴亡变故都冷漠得无动于衷,都“同舟不济”,我们忙个什么呢?大家都不得不陷入沉思了。
李德林又道:“其实大周本朝官员居多还是想当忠臣的,我们可别误解了他们。”
元岩激动地问:“那他们因何殿上不发一言?”
“这……”李德林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想,大概他们非常清楚:当今皇上有一块心病,任你怎么说也于事无补。”
“什么心病?你说!”颜之仪问。
李德林心想:你怎么傻到这个地步,连皇帝前后左右的事都不留神!梁天正皇帝萧纪与元帝萧绎是叔夺侄位。齐孝昭皇帝高演又是叔杀侄篡位,接着长广王高湛又篡夺了侄儿高百年大位,最后,于国破家亡之际,叔祖高潜又篡了侄孙高恒的皇位,最近新建的陈朝,那陈子华也是杀侄篡位。至于本朝宇文护连杀孝闵与明皇二帝的事更是触目惊心了!这些事件,虽然都没发生在当今皇帝身上,但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如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头。这对他的想象,思虑、判断,尤其是处理朝政,会产生何等奥妙的影响?恐怕只有天晓得了!
“你说,他有何心病?”元岩追问着。
“是啊,皇帝到底有什么心病?”高颎是明知故问,因为他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德林暗忖:这心病其实也不易说清,姑且叫作“乱世帝王心理综合症”吧!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只得推说:“其实,我也说不清。不过,他的杀齐王宪,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以及封自己为太上皇,推出七岁的儿子去当小皇帝,肯定与心病有关!”
大家再不作声,都暗暗琢磨李德林的话,似是有所发现,忽又朦朦胧胧。
高颎忽然觉得:帝王才是人间最大的谜,猜得透便逢凶化吉,猜不透确是伴君如伴虎!
这时,屋外乒乒乓乓一片乱响,大家不免吃了一惊,全都站了起来,都往坏处想:莫非禁军来抄元岩家?这年头,何事不会发生。
倒是元岩安坐不动,恬然道:“无他,那是墙外抢建‘万善尼寺’,皇上严旨限期完成,所以工匠连夜施工。这事你们不知道?孝闵皇帝被害,元皇后也被宇文护废为尼姑。前不久,皇上想请回这个为尼的伯母,恢复她为孝闵皇后,但她宁愿为尼,也不回宫为后。所以,皇上决定,将她原来修行的尼姑庵,按皇宫的规模,扩建为‘万善尼寺’。”
大家听罢,都微微点头。所谓元皇后,乃是魏文帝第五女,名胡摩,封晋安公主,下嫁给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想当初她父女的情怀必然是:讨好宇文泰使他不至夺去大魏江山,再不济,也让女儿当开国之君的皇后,无中取一个有。但人算不如天算,全落空了。所以,看来元胡摩是铁心当尼姑了!想到此,大家都暗暗叹息。这乱世,非但皇帝难当,皇后也是难当得很。
这时房外走进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大家霍地立起迎迓。那老的名姚僧垣,位居长寿县公、骠骑大将军,其实他是个医生;以医术致此高位者,古今罕见,可见功夫实在非凡。这个名医曾侍候过梁元帝,于谨下江陵时为于遵所得。宇文泰闻此,立即派专使想接回长安,但遭于谨婉言拒绝。他说:“吾衰暮多病,今得此人,欲与之偕老。”宇文泰也无可奈何,请他入宫当太医是不成了,但封他做大官于谨便不好阻挠了。一旦为官,皇家动用时就方便一些。于是,这个姚僧垣的官便愈升愈大了。但官一大,凡人劳动他就不容易了。接着,大家的目光又投注在那少年身上。
少年名杨勇,是杨坚长子。原来姚僧垣是冲着杨坚的面子来给元岩治伤的。
“长寿公,”高颎揖道,“今上龙潜东宫时,你常给看病,皇上他早年是否得了心病?”
姚僧垣一怔:“此事甚秘,你从何得知?”
大家吃了一惊,微笑地望着李德林。
那姚僧垣一看,心中即明白了几分,冲着李德林笑道:“原来你也是名医,但医国不医人尔!”
第五节
好色的天元帝于荒淫无度之中虚幻了对杨坚权势的猜忌。
天元皇帝不让通报,悄悄来到了尉迟繁炽的房中,却见她的怀中正搂着一个女娃娃,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女娃娃约摸六七岁,粉妆玉琢,脸泛柔和的光辉,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伏在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之下,微微一笑,即现两只甜甜的酒窝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原以为尉迟繁炽是美至极点,却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原来人的美也是没有极限的。
尉迟繁炽已经跪落地上,但那女孩却站着不动,冲着他笑问:
“你是谁?”
天元皇帝忘了回答。
尉迟繁炽则扯那小孩,说:“快跪下……”
小女孩一甩手,驳道:“不问清楚,怎可糊里糊涂下跪?”
天元皇帝扶起了尉迟繁炽,转身对小娃娃哈哈大笑,同时说:“对,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问了,你得先答!”女孩抬着头顶道。
尉迟繁炽只得代答:“她是我小妹,她叫……”
女孩子迅速地捂住姊姊的嘴,盯着天元皇帝,稚气十足地说:“你不说,我们也不说!”
天元皇帝依然惊异地赞叹:“你……真美!太美了!”
女孩有点畏惧:“你这是……骂我?”生气了。
“我夸你,称赞你……”
“女孩子家长得好,命就坏了……这是妈说的,你明明在骂我!”
天元皇帝突然得住了。
“小妹,这是皇上,不可无礼!”
女孩忽然变得满脸惊恐,躲在姊姊的身后。
尉迟繁炽这才向皇帝禀告:“她叫尉迟明月,是最小的妹妹。”
天元皇帝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他升尉迟繁炽父亲尉迟顺为上柱国时,尉迟顺曾当殿奏请让他小女儿入宫陪伴繁炽数日。他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生恐繁炽家破人亡之后,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立即恩准这个皇后的小妹入宫伴驾。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妹会这么小,又这么美!
他迈上两步,张开双手,准备抱尉迟明月;小明月惊慌倒退,不住地摇头。天元皇帝连说:“别怕,别害怕……让姊夫抱抱你……”
说起“姊夫”,尉迟明月立即想起被杀的宇文温来,她觉得宇文温才是自己真正的姊夫,于是便痴痴地想像宇文温被杀的情形,然后心怀戒备地望着天元皇帝,嗫嚅道:“你喜欢杀人……是不是?”
天元皇帝一愣,脸色很古怪,那是一种小偷被人抓住赃物的尴尬与帝王恼羞成怒不得不强行压抑的混合物……
尉迟繁炽吓得一颗心乱蹦乱跳,生恐这个小妹又闯下了弥天大祸,急生生骂道:“明月不得胡说八道!”又连忙跪下陪罪道:“皇上海量,万不可与孩儿家计较!”
天元皇帝沉默着。
尉迟繁炽见他阴晴不定,心想:你若是天雷那就爆炸吧,大不了是一个死。
然而,天元皇帝没有爆炸,反而俯下身来将她扶起。
她见有了转机,生恐又来不测,连忙招呼执事太监备酒。执事太监很快就送来了酒菜,铺陈就绪之后,按皇帝规定的规矩,自己先尝了一遍,以证明酒菜中无毒。这年头,皇帝被毒杀的确实太多了。
尉迟繁炽连敬大元皇帝三杯酒,他的神色渐转温和了,回敬了她一杯。然后忧郁地说:
“我明白,外面一定在流传:当今皇帝喜欢杀人……然而,大家为何不想想:许多人也在杀皇帝!远的不说,就这三十年间,总共有多少皇帝被杀?梁国一共有四个皇帝,小妹妹你可听说过?四个全被人杀了!北齐有六个皇帝,三个死于非命。我大周创业至今,历经四帝,二帝不得善终。便是说,梁、齐、周三国十四帝,有九个皇帝是被人杀害了……”
小明月怯生生发问:“怎么会这样?”
天元皇帝给繁炽也给自己添了酒,由于激动,手不住地颤抖着,酒都筛到杯外。他猛喝了一杯,这才感慨地说:“怎么会这样?因为这年头想当皇帝的人实在太多了!杀了皇帝,自己便可以顶上去,这叫取而代之!小妹妹,非是我喜欢杀人;而是旁人更喜欢杀我,以便取而代之。为了避免被杀,我这才不得不杀人哪……小妹妹,这道理对你说也是白说,但你的姊姊一定会明白的……”
“我懂!你是说,将想杀你的人杀完了,你就平安无事了……”
“好聪明的小明月!”天元皇帝感激得眼泪双垂,“你能理解我……太感谢你了!”
“真的很多人……都,都想杀你?”小明月问。
“当然!不过……不过我内宫的皇后,还有宫女们,她们待我很好……”
“宫女都是女孩子吗?”
“是的,便是这些女孩子好。和她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安了!”
这时,来了执事宫女,点燃了九光灯。
“你看,天一黑,她就自动来点灯!”天元皇帝叹道,“哪像那些官员,该做的事不做,尽是同我抬扛。”
说到此,他轻拍小明月的头,交代宫女:“小妹妹晚上由你照顾。”说着,拉起尉迟繁炽的手,对她说:“我们过去瞧瞧,不能冷落了她们四个人。”
尉迟繁炽明白“她们四个人”便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天大皇后朱满月、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再加上她这个新册立的天左大皇后,正好五皇后。
一个皇帝同时配置五个皇后,未免太过荒唐,当时几乎所有朝臣都不以为然,但太学博士何妥却道:“古代帝喾有四个妃子,虞舜有两个妃子,可见无有定数。”于是天元皇帝便一意孤行下去。反正皇帝想干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人为之引经据典,找出理论依据。
到了中宫,恰巧四个大皇后正在玩“五木之戏”,大家见来了天元皇帝,立即众星捧月一般捧人寝殿之中。
尚食太监熟知风流皇帝的习性,适此场面总是要饮酒助兴的。顷刻间,四青衣捧碧玉台盘鱼贯而入,席上即时排满了香醪佳肴。然后,她们退立殿之四隅,各自点燃了九光之灯,殿上顿然大亮,如同白昼。殿正中金兽口吐白烟,烟儿袅袅上升,盘绕虬结,在强光映照下,如同玛瑙一盘,异香沁人。
天元帝则在抚弄五颗小方木。那方木差不多有鸽蛋大小,立方形,但棱角全然磨光,往案上一撒,滴溜溜转个不停。那玩艺质地非常坚硬,碰撞时竟会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五颗方木渐次停了下来。有的面上现出一只小牛犊的图案,有的现出一只雉鸡,有的则现朱色的斑点,一二三四不等。这便是“五木之戏”的博具之一。
“今晚赌什么?”天元帝笑问。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冲他一笑:“还能赌什么?”
便这一说,大家都格格笑个不停。原来去年天元帝定了规矩:每晚诸位皇后以五木博戏相赌,赢家就陪他过夜;但近来大元帝白天也不上朝,竟是日以继夜与诸皇后玩五木之戏,御幸不休,所以,这规矩不免也出格了,因而有此一问。
“好……”天元皇帝点头说,“就按老规矩办,不过,我也要参与赌博……”
他话声一落,大家都是一愣:“皇后胜者可以陪皇帝过夜,皇帝胜了怎么办?”
“寡人胜了,应由寡人自己挑一个人侍寝,这也算是一个彩头!”
“好,便是如此。”杨丽华笑道。
十七岁的天右大皇后元乐尚笑嘻嘻地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黄绢,绢上立现一道螺旋形的驿道。道分七七四十九节,每节上面分别彩绘着山、河、关、塞、驿、店、寺等图像。她从描金漆盒中取出了六头雕刻非常精致的小木马,平摆在彩绢的中央,那儿是驿道的起点。六头木马身上编有号码,以便与掷五本的主人对应起来。
“皇上先掷!”杨丽华倡议。
“是!皇上先掷!”诸皇后附和说。
天元帝慎重地抓起了五只骰子一般的“五木”,然后贼兮兮地望了新册封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白玉般的脸庞,暗忖自从杀她夫家将其接入宫中之后,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波动,一直没有御幸此女,今晚我若能投个头彩,首先到达终点,定要选她侍寝了。于是将五木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投入玉盘之中,激动地呼了一声:
“卢!”
“卢!卢!卢!”诸皇后也为之助兴。
第一块五木只旋几转,先停下来,朝天的一面是“牛犊”的图案,如果其它四木都是这种图案,那就是贵彩“卢”了,但是,随着第二只五木定下,朝天的一面却是“雉鸡”的图案,天元皇帝立时叹了口气,贵彩无望了。接着,第三、第四、第五只也定了下来,上面显示的分别是三点、四点、三点,共得十分。十分,他的木马可以走十站。元乐尚替他移动一号木马,移了十步,恰好落入图中一个关卡,叫做“落入关中”。马落关中,要囚禁“一年”,第二轮不能掷木,也就是他的木马不能前进。天元帝又长叹一声。
接着,是杨丽华投掷五木,她随便将五木往盘中一投,翻滚了一阵,五本即定,朝天一片黑,全是“牛犊”的图案。
“庐!果真是卢!”大家惊呼。
卢是贵彩,以最高点数计分,得二十分,还可以再掷一次。她再掷一次又得了九分,总共是二十九分,木马可以走二十九步。元乐尚替她将二号木马移了二十九步,停在山的图案上面。
继而是天大皇后朱满月投木,她是南朝人,家破人亡之后,没入东宫为婢,因生了太子,才得册立为皇后。娘家无有靠山,无心争宠,也是随意一投,得了十六分。三号木马移了十六步,到了河的图案。
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冲着皇帝媚笑一下,投下了五木,得了十二点,四号木马走了十二步,停在驿站的图案上。
尉迟繁炽投得七分,五号木马落在“寺”中,入寺要“落发为尼”三年,禁三轮。禁三轮那是必定不能到达终点了,几乎没伴驾侍寝的机会了。天元帝暗叹了一口气。
最后是元乐尚投掷,得了十四点,马行十四步,六号木马也是落入“寺”中,也得“落发为尼”三轮。
这样,第二轮三人受禁制不能投掷。杨丽华首先投木,得十三点,二号马移了十三步,也落入‘寺”中,被禁三轮。
天元帝哈哈大笑,说:“看来寡人有先见之明,所以预先在西城盖了万善尼寺!”
听了这话,诸皇后都是吃了一惊,大家都知皇上是开玩笑的话,但皇后为尼的悲惨结局已有两个先例,出口太不吉利了。
但天元帝毫不在乎,笑嘻嘻道:“怕什么?你们五个都入寺为尼,寡人就当和尚去,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嘻嘻笑了一阵。
接着,朱满月投了下去,五本朝天清一色是“雉”的图案,“雉”也是贵彩,仅次于‘卢”,可得十八分,也可以再投一次。再投,又是十七点。这样,三号木马连走了三十五步,已经到达了终点,她赢了。
杨丽华首先站了起来,冲着朱满月笑道:“恭喜天大皇后……”
“恭喜!恭喜!”诸皇后附和着,继而嘻笑不止。而天元帝则拉着朱满月走向寝室。
尉迟繁炽道:“我辈就此告退……”
天元帝作色道:“不行!”他想了想,笑嘻嘻补了一句:“朕一视同仁,你们稍等一下,回头还要再掷五木……”
两人进入寝室不过一刻,果然又回到殿上来。
杨丽华注目天元帝,觉得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便道:“皇上,大家还是各自安歇……”。
“不行!”天元帝恼道,“我说过一视同仁!”
他说罢,率先抓起五木,投入玉盘。于是,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轮到杨丽华投木时,她又犹豫地望了望天元帝苍白的气色,终于低声言道:“皇上太累了……”
“瞎说!”天元帝训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泡在酒杯中,一口喝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又脸涨红了,而且红光满面。
这一轮,陈月仪的木马首先到达了终点。天元帝带她人寝之前,又对大家道:“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
大家对天元帝的狂态又是一愣,继而相视而嘻,喝起酒来。
十七岁的元乐尚见天元帝吃了一颗药丸,脸色一下由白变红,大为奇怪,悄声问杨丽华:“姊姊,皇上吃的是什么药?”
“春药。”杨丽华答道。
“那药是治感冒的吧?”
朱满月把元乐尚抱过来,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元乐尚即时满脸飞红,继而笑得前俯后仰。
又过了片刻,天元帝与陈月仪回到了殿中。他的步态有点迟缓,脸色由白转青。他说:
“我这一视同仁不是白说的,除了朱满月娘家无人外,你们其余四皇后的父亲,我都升他们为上柱国……所以,晚上我还要再同你们玩三轮,大家再掷吧!”
他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了两粒药丸,和酒喝了下去。
他率先开始第三回合的投掷。他手气不佳,得了七点,那是人寺落发为僧了,要禁制三轮。这一回合,乃是杨丽华得胜,由她侍寝了。
这回天元帝出来,脸色则是由青变黑,说话有气无力,但他依然言道:“反贼除尽,如今是天下太平了,众卿家大可安心陪寡人过舒心的日子。来,再投!”
第四回合,又是不称心,直到第五回合,天元帝连得两次贵彩,首先到了终点站。他从袖中一下子取出三粒药丸,化酒喝了下去。转眼血脉喷涨,脸色血红。他哈哈大笑,走向尉迟繁炽,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室而去。
诸皇后见他猴急成这样子,无不捂着嘴笑。
尉迟氏同宇文氏渊源甚深。繁炽的曾祖母昌乐大长公主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姊姊,祖母是宇文泰的女儿(宇文邕的姊姊)金明公主,也是宇文赟皇帝的姑母。照此推算下去,天元帝实是繁炽的表叔,但鲜卑人对乱伦的事看得轻淡,两人疯狂了一阵之后,天元帝激奋之余忽问尉迟繁炽:
“我待你如何?”
这话使繁炽不由怔住了,心想:你杀我夫婿全家,心狠手辣,能说好吗?但恕我不死,又封我父为上柱国,也算格外施恩了。恩怨纠结在一起,当真难言。
但天元帝记挂的只是施恩的一面,说:“我赦汝无罪,封为左皇后,升你父尉迟顺为上柱国,那是想借重汝家,汝娘家一门三个上柱国、二个柱国大将军、四郡公,实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族!”
尉迟繁炽久久无言,她心里大吃一惊,皇帝视她娘家为第一大族,这太危险了。记得父亲晋升为上柱国时,母亲吓得大哭一场,满则招祸的事当今比比皆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尤为多疑!其时,曾祖母年高多病,祖父尉迟迥正好从相州回京探病,见儿子尉迟顺升为上往国,更是忧虑重重,感叹道:树大招风哪!人家都说咱家是本朝第一大族,其实乃是皮相;而真正的天下第一家,应推大前疑杨坚家啊!
祖父这么说,大家都很意外。
“你们不信?”祖父开始屈指数落:杨坚四兄弟,坚是上柱国、大前疑,二弟杨整是车骑大将军,三郎杨慧是附马都尉、吏部中大夫,老五杨爽是柱国大将军。单此孤立而论,似乎比我尉迟氏、比那三李一门都有所逊色,以至不太弓队注目;但如透视杨家的背后,其实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他岳父上柱国独孤信虽然去世,但身后六子五侯;他的连襟,一个是明皇帝,一个是上柱国李虎的儿子;他的姊夫窦荣定,是上柱国窦炽的侄儿,如今统领禁军;他的妹夫豆卢通,是柱国大将军豆卢(责力)的兄长;他的长女是当今天元大皇后;次女是上柱国李弼的孙媳妇;三女是大将军宇文神庆的儿媳;四女是御正上大夫柳机的儿媳;五女是柱国大将军襄州总管王谊的儿媳。
祖父最后归结道:倘若说我们尉迟氏是棵参天大树,那么,杨家便是一片盖朝蔽野的森林了!他家背后库存有一打以上的上柱国、柱国以及大将军……
天元帝自然不知此刻尉迟繁炽正在回忆乃祖尉迟迥的一席话,深怪她的长时间沉默,便摇了摇她的身子,问道:“你睡着了吗?”
尉迟繁炽嗯地一声回过神来,幽幽言道:“其实,大前疑杨家才是天下第一家,比起杨家,我们尉迟氏还差得远呢!所以,若言倚重,陛下首先应当倚重杨家!”
天元帝听了哈哈大笑。
“陛下不信?”尉迟繁炽继而将杨家背后的那张大网一一指点出来。
天元帝开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诸皇后的娘家实力雄厚对他稳坐帝座实是强有力的保障,但再深入一想,即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但究竟是什么令他不安,一时却理不清。他不善于深入的思索,况且又太累了,浑身有如被人抽去了筋骨,成了一滩豆腐渣,提不起也捧不上,转瞬便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帐前立一庞然大物,无声无息,这就更加吓人。
天元帝一下子蹦了起来,但实际上则纹丝不动,因为动不了。他的力气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光了,一点也没有了。浑身冷汗不止。宫卫哪里去了?该死!
“你是谁?”天元帝望着庞然大物,恐慌地问。
“你说我是谁?”那庞然大物有点模糊,似人非人,约摸有两人多高。发语有金属之声。
天元帝定睛看那庞然大物,五官神态像国丈杨坚,但他太高,光线太暗,终是无法看清。便猜测着道:“你是国丈杨……”
一个金属的声音打断道:“小心!如果猜错了,我便杀掉你!”
话是说得凶霸霸,但神色却非常和蔼,满脸堆着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有点刻板、僵化,是杨坚!心里这么一确定,话即时出了口:
“你是杨坚!”
“你再仔细看看!”那庞然大物举起手来,轻易地揭起一张脸皮,就像翻过了一页书。
原来此物脸中有脸!天元帝战战兢兢又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杨坚,而是宇文招。于是,忐忑不安地说:“你是六叔,赵王招……”
突然天元帝看呆了,发现那庞然大物又不是宇文招,分明是齐王宇文宪的脸庞。他正想喊声“五叔”,那庞然大物举手又翻了一面,显示出四叔宇文直的面孔;再一翻,却原来是堂伯父宇文护……宇文护害死了天元帝的两个伯父,孝闵帝宇文觉与明皇帝宇文毓!天元帝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摸摸我的肚皮!”金属般的声音命令道。
“不……”
但庞然大物已抓住天元帝的右手,硬往他那鼓胀的肚皮摸去
肚皮却非肚皮,原来是冷冰冰的金属!那肚脐凸起,是个把手。
“拉开把手!”庞然大物命令。
天元帝的意志不能自控,乖乖地拉开把手,原来庞然大物肚子上有一扇暗门,门扇一开,却见里头有冷光闪烁,刀、剑、枪、戟应有尽有,大肚之中是个兵器库!
“你随便拿一件,这就自裁了吧!”金属的声音说道。
天元帝心里喊了一千个“不”,他不想死。
庞然大物自己从肚子中取出一个瓷瓶,阴恻恻地说:“这是孔雀胆,……”同时往天元帝口中灌去。
天元帝无力挣扎,眼看那瓷瓶渐渐移到面前,往他口中灌去,突然大喊一声:
“不!我不!……”
天元帝一声急呼,将自己惊醒过来。
尉迟繁炽佯装沉睡不予理睬。
天元帝发现自己恐惧得虚妄而大为宽慰,再想想又觉得虚妄的恐惧绝非虚妄。尽管他的智力极其有限,但他对权力却有无比的敏感。国丈势力的强大,对皇帝绝非好事,历来如此。由于他先前对杨家潜在势力估计的不足,加上上半晚尉迟繁炽对杨家势力的夸大渲染,他的震惊是巨大的。先前,为了压制皇帝尤其是皇叔们,他把一个个国大升为上往国,以为是最得意的绝招,如今看来却是失误,天大的失误!八年前,北齐后主高纬谋杀左丞相斛律光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斛律光也是国丈,前事不忘,后事之……之什么屁!他娘的,汉人的成语比狡滑的狐狸还滑溜,老是捕捉不着……
此刻他已来到寝宫的外殿。早晨殿上冷冷清清,四簇九光灯依旧大放光明,但四皇后都走了。他依然在想那破碎的成语,妄图补充完整。尉迟繁炽也出来了,他想问她那个成语,终于忍住了。皇帝是天子,天纵英明,连一个成语都不懂,还去求教一个女人,英明个屁!
“咦!她们都走光了?”尉迟繁炽说。
“天都亮了,她们自然都去睡了!”天元帝道。
“妾还以为她们还在殿上喝酒,记得皇上还下过圣旨:一人也不许走,还要再掷!”却原来……”
“原来什么?”
尉迟繁炽笑道:“原来皇上是说着玩的……”
天元帝的心头仿佛被马蜂狠狠地刺了一下,是啊,圣旨便是圣旨,怎能说着玩呢!
“传天元大皇后!”他厉声喊道。
这时,小明月来寝殿寻找她姊姊尉迟繁炽,见那天元帝凶霸霸的模样,怯怯地躲进尉迟繁炽的怀中,一双点漆的眼睛不时滴溜溜地往天元帝身上转,但眼神一与天元帝相撞,即慌忙躲开。
“前事不忘,后事之……这成语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天元帝冲着小明月,“我考你一考!”
“师!”小明月由于猜中,很有一些激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师的师,这就是说:前面的事情没有忘掉,可以做后面事情的教师……奇怪呀,事情怎会做教师?教师应当由人来做才对呀……”
小明月突然怀疑起自己得意的解释来了。
这时杨丽华匆匆前来见驾,施礼道:“皇上召唤,有何见谕?”
天元帝涩然遭:“我问你,昨晚你们四个为何都走光了?”
杨丽华不知是祸,却含笑望着天元帝那腊黄的脸,暗忖:皇帝的血气双衰,分明是酒色过度所致,他不知深浅,我却怎可不及时提醒?于是,突然朝小明月笑道:“小妹妹,你瞧瞧皇上的脸色,觉得他的脸色如何?”
小明月瞪着一双眼,朝天元帝望了一阵,畏惧地说:“好凶呀……”
杨丽华是让她看气色,小明月理会的则是天元帝的情绪,所以“好凶呀”三字一出口,真是火上添油,天元帝即刻火冒三丈:
“杨丽华!你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杨丽华这才大吃一惊:“皇上颁过何旨?妾何曾抗旨?”
“昨晚,朕难道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掷五本!你是天元大皇后,乃诸皇后之首,率先离开,岂非带头抗旨?”
杨丽华又吃一惊:皇上把酒席间博戏场上的话都当作圣旨,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天元帝又责问:“你以为娘家的势力大,就可不将朕放在眼里,就可带头抗旨了?”
杨丽华眼看事情愈弄愈严重,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仔细回忆昨晚的情形,忽然发现她并无抗旨,无论怎么说,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错,皇上先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但是,事后皇上又说过“还要再投三轮”,大家都是再投三轮后才走开的啊!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她很平静地陈述了昨晚皇上口谕的前后情形,以为这下总可消除了误会。
但是天元帝的怒火由于杨丽华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的平静,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正是无视天子权威的明证吗?于是,激奋厉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还在抗旨!你……我……我赐死你!”
尉迟明月吓得紧紧抱住姊姊,将头埋入尉迟繁炽的怀里。
杨丽华脸色苍白,扑地跪落。
天元帝怒喊:“宫伯窦荣定听旨!”
“臣在!”窦荣定应声入殿。
“传杨坚入宫!”
“领旨!”
窦荣定出殿传了圣旨,又回到殿中。
“禁卫两厢伺候,刀出匣、剑出鞘,待那杨坚一来,就……”天元帝本欲说“就砍了他!”一想,则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变,就砍了他。”
他这一想,想起了北齐的皇帝高洋,那高洋为了试验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亲自持槊作势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杀三次,见其不动,这才作罢。天元帝觉得这办法当真高明之极,不动心思就可试出臣下的一片忠心来,今日用来试试杨坚,有何不可?他下旨过后,又想起了宇文孝伯。高洋之试斛律金的故事便是当年自己当东宫太子时,宫正宇文孝伯说的,他说完连连叹息,道是此乃昏君所为。屁话,明明是绝招,却说是昏君的举动,真他娘的该死。
郑译很快就获得天元帝大发雷霆的消息,立即派亲信传到杨坚那里。这不仅因为杨坚是他少时的同学,而且如今又是他独一无二的奥援。所以,他派人告诉杨坚:入宫要加倍小心了!
当郑译赶到中宫时,见剑拔弩张的侍卫,这才发现情况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这青年皇帝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往往也自作主张;而一旦自作了主张,说服是很困难的。他恭顺地挨到天元帝身旁,心中却紧张得难以言喻。
杨坚正忙着为世子杨勇娶媳妇,夫人独孤伽罗却与三弟媳冲突起来。三弟媳顺阳公主是武帝的妹妹、当今天元帝的姑母,气焰很高,一下子把锅灶给砸了,大喜的日子碰到这等尴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杨慧又出来为公主撑腰,杨府顿时闹翻了天。当此之际,他接到天元帝要赐死天元大皇后的消息,顷刻间又传他入宫,这真是晴天霹雳。
但他临难不乱,先得定下心来,想想祸事的由来。此事连郑译事前都不知道,可见不是哪个朝臣的弹劾。况且他处理朝政十分谨慎,事事都奏禀天元帝,获准施行,没留下话柄。既然事出中宫,来由必定十分隐秘,罪名既然摊不开来,只能属于猜疑一类。或者是郑译陷害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的事情露了破绽;或者是天元帝发现了他杨坚身后隐藏的巨大势力。二者必居其一。既然郑译无事,第一种可能应予以否定,那么,便是忌惮他的实力了!杨坚一边洗澡、沐浴,一边思量着,终于找出祸事的源头——自家的实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马上设法将暴露的实力巧妙地掩盖起来。如何掩盖呢?
他一路苦苦思索,不觉来到了中宫。这段路太短了。
抬头一看,两厢侍卫林立,刀出匣、剑出鞘,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这分明是前年绞杀齐王宇文宪的情景重现了,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在!又想起八年前齐后主绞杀斛律光的事,那刘桃枝在凉风堂绞杀斛律光,想必也是这种势头。那斛律光和宇文宪临危之际都很从容,我应比他们更沉着才是,他们有的是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静。因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当求生。为我接生的尼姑说我是魏太子转世,是未来的圣天子,难道是白说的吗?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穿过了刀丛,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形态要多一点恭顺。他深知,在皇上面前,恭顺是护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杨坚见驾,我皇万岁万万岁!”他叩拜道,发现女儿就跪在他的身旁。
天元帝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来,便是慢君,知罪吗?”
“是!”杨坚顿首道,“臣接旨之后,本当即时进宫,但一想还未沐浴,怎可污身渎驾,连忙沐浴一遍,这才动身,以至来迟一步,当真该死之至!”
天元帝暗暗高兴:这下总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虽然能及时猛省沐浴之后见驾,但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斋戒,你肯定是没有斋戒了!今日你坏了新的朝规,难免欺君之罪了。于是又冷然道:
“你虽有沐浴,但可否斋戒三日,才来见驾?”
杨丽华听此吓了一跳,郑译和窦荣定也吓了一跳。皇帝临时急召,谁也无法提前三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斋戒呢?
杨坚再次顿首言道:“自大象元年二月陛下居天台之日起,微臣便斋居素食,以备陛下非常之召见,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个月了……”天元帝有点惊异:“你吃素一年多了?”
“臣忝居大前疑,陛下垂询的事自必比旁人为多,若不长年斋戒,何能应急?陛下制定的新朝规,总不能坏在微臣身上!”
天元帝听此,着实有点猜疑。为了提高他这个圣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须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规,此事也不过是马马虎虎执行而已,有无斋戒实在是不好查证的事,今闻杨坚自称为了带头执行朝规,竟然戒荤吃素,这一片忠心朝中当真是独一无二了。只不过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于是又问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当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问问附马杨三郎。”
“杨三郎是你的弟弟……”
“他虽是微臣之弟,但历来与里不合。今日乃犬儿大婚之日,他夫妇联手砸了微臣的锅灶。仅此一端,陛下当知那杨三郎是决计不肯替微臣隐瞒什么事了,那顺阳公主又是陛下的姑母,更不会隐瞒陛下了!”
天元帝听此,才龙颜六悦。杨三郎与杨坚不合的事他早有所闻,今闻大婚之日砸了乃兄锅灶,可见兄弟当真是势如水火了!他们兄弟的不合才叫天元帝开心,既然兄弟都合不拢,那么亲戚之间构成的关系之网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对杨坚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他不禁望了尉迟繁炽一眼,再幸灾乐祸地盘问杨坚:
“杨三郎夫妇砸了你的锅灶,杨二郎夫妇难道作壁上观?就不出来劝解?”
“二弟媳尉迟氏……”杨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天元帝身旁的尉迟繁炽一眼,不说了。因为二弟媳尉迟氏是皇后尉迟繁炽的姑母,此刻实不愿四面树敌。
“你照实说!”天元帝道。
杨坚依实言道:“二弟媳看我锅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弟他一声不吭。”
天元帝听了大为放心,这就更证实杨坚没有在集结势力,连兄弟都团结不来的人,还能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吗?
“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无方,以至冲犯了陛下,愿受天杖之罚!”杨坚依然跪伏地上。
这“天杖”也是天元帝的发明,那是专用以鞭挞不顺眼的朝臣的。杨坚主动提出受罚倒不是作态而已,而是让天元帝消消气。既然天元帝大发雷霆,不让他消气,积在胸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请。
“天杖暂且寄下,”天元帝被杨坚的恭顺感动了,不仅不杀,连打也不打了,挥手道,“去去去……”
杨坚其实还不想走,因为女儿天元大皇后赐死之说还未见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重新激怒了天元帝,于是又顿首说;
“谢主隆思!”
他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出殿,一路上想:我这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女儿的事殊未了,万一皇后被废,或被处死,大势去矣!怎么办?对年轻气盛的皇帝,只有以柔克刚一途了。回去得马上让夫人入宫哭诉谢罪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想到此,马上加快了步伐。
第一节
独孤伽罗听信长孙晟的苦肉计,终日曝晒求得甘霖,终于获得了天元
帝对皇后死罪的赦免。
辰时时分,独孤伽罗一身民妇装束来到了“天台”。所谓“天台”,即是原来周宣帝的寝宫。如今宣帝自称天元皇帝,由地上的皇帝变成天上的皇帝,所以寝宫也相应地改名“天台”。承位的太子,七岁的宇文阐,号称皇帝,居正阳宫。这正阳宫,其实即是太子的东宫,刚落成一年恰好派作帝宫。
这时,一个“天台”禁卫迎面走上前来,施礼道:“夫人可是要见天元圣驾?”
独孤伽罗见来人是司卫上士装束,身着彩衣,边缘镶着金边,即知是倒数第三等的禁官,当即漫应道:
“请你进去奏禀天尊,即道独孤氏前来谢罪!”
“遵命!”那司卫上士即时转身入宫。
独孤伽罗已知女儿犯事原由,只不过是劝说这个青年皇帝节制酒色,便获死罪。这等末代子孙,当皇帝已大大不合格,还要当天元皇帝,让人称“天尊”,见驾者还得斋戒沐浴,当真狂妄之极!如今事出无奈,不来求情非但女儿凶多吉少,便是杨家的历世苦心经营也付诸东流。谢罪,谢罪!女儿究竟有何罪?不过忠言逆耳罢了!当真有罪,求情之际倒可痛心疾首的反省;而明知无罪,反要自责,这口是心非的差事实在令人难堪……
司卫上士转来回话:“天尊正忙着……”
“他不见?”
“是”
“在商议国家大事?”
“……”天元皇帝正同郑译下棋,此事司卫上士自然不好直言相告。
“烦你再去奏禀,就说独孤氏惶恐万分……倘若天尊不许谢罪,犯妇即跑官前……”独孤氏说罢,便确落宫前的青石板上。
那司卫上士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进去奏禀,却对独孤氏言道:‘啤职以为,夫人若是能委屈长跪宫前,胜似当面谢罪……”
独孤伽罗不解地望着司卫上士。这才注意到,此人还很年轻,但却长得魁伟,非常英俊,浓眉下双眼精光如电,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英气……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晓得?”她说。
“弄不好……”司卫上士掂量地说,“即如齐王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
“所以,还是烦你进去奏禀……”
“所以,还是就地长跪为妥……”
独孤伽罗依然不解地望那司卫上士。但有一道笔直的鼻梁,鼻端稍稍如鹰嘴,这是鲜卑人特有的鹰嘴鼻子,但没有匈奴人勾得太过。鲜卑人原来也是炎黄子孙,那鼻子原与汉人一般无二;由于长期生活在漠北,与匈奴人混居,长期通婚,所以要见纯种的鲜卑人就难了,微勾的鼻子则居多,而且朗髭也淡黄了。她注意到那军官的短髭呈淡红色,便猜想,他是宇文氏?元氏?还是长孙氏?
那司卫上士低声解释道:
“昔日齐王宇文宪与皇上庭争,不仅从道理上把皇上驳得哑口无言,也从气势上压倒了皇上,结果被杀了;后来宇文孝伯又与皇上庭争,也是从道义上、气势上压倒皇上,又被杀了。历代帝王,可以晓之以理者,屈指可数。你说得头头是道,无异找死;但是,可以动之以情。今上年轻,注重感情。你咬咬牙,长跪下去跪它三日三夜,最好是让日头晒得昏倒过去,那就比慷慨陈辞,痛哭流涕强过万倍。夫人你满肚子委屈,见驾时说不定难以自抑,万一直话直说,后果不堪设想。”
那司卫上士说完,便回到天台宫门旁。
独孤伽罗寻思这青年禁官的话,觉得大有道理。跪在庭中虽是无言却胜过有言,况且言多必败。依此施行,再不济只是收效不明显而已,却不会让事态恶化下去,当前的事态那是万万不可再恶化下去了!
想到此,她即安心地跪着。
时属盛夏,骄阳如火,青石板铺成的广庭热气蒸腾,才跪一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她想,刚进入巳时便热不可耐,却如何熬过午时?青石板上有几只蚂蚁苦苦撑持、挣扎,它们的方向倒是明确得很,都一律朝北爬行。北面十来步处便是天台官的长廊,那是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蚂蚁的目光不逾寸分,却知丈把外乃是洞天福地,竟一致直奔阴凉去处,这小生灵的聪明岂不令人震惊?而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却强制自己在毒日头下受此煎熬,岂不可叹!
一个太监慢悠悠地走出宫门,凝望跪在石板上的独孤伽罗。她暗想:莫非那二十二岁的太上皇动了慈悲之心,差太监出来宣召?
那太监却与门旁的司卫上士打招呼:
“长孙郎几日回京?”
“回来三日了。”
“长孙郎年纪轻轻,即为钦使,啧啧啧,这回到襄国册封千金公主,那赵王爷一定喜不自胜,出手豪阔……”
司卫上士不悦地打断:“晟平生之志不在财宝!”
太监往廊下走了十来步,返身向那长孙氏的司卫上十招手,待他走近前来,才神秘兮兮地问:
“那么,你对绝色的姑娘在乎不?”
长孙上士一愣,眉头稍稍皱起。
“你去襄国没几日,天尊在道会苑举行大醮会,满城仕女毕集,可谓一片狂欢。坐在高台上的圣驾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人群中一个男装少女,无比激动,说: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那又如何……”长孙上士旁顾跪在庭中的独孤伽罗,漫应道。
“奴才奉旨下去,终于找到那个绝色少女,原来她是从齐国故都邺城来京师找人的……”
“找何人?”
“找谁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亮出一支羽箭,箭上刻有长孙氏字号,问:京都可有姓长孙的青年校尉,三年前东征邺城,箭法很好……”
“那箭可是白羽箭?”
“不差!”
“你如何答她?”
“我说是有一个长孙晟,是个神箭手,如今是宫中司卫上士,不巧,他现在到襄国当钦差去了!”
长孙晟显然激动了,紧抓太监的手,焦急地问:“她……她现在何处?”
纤弱的老太监怎经得起长孙晟一担,眉头大皱特皱说:“她听罢我的话,便纵身跳下龙首渠,虽千方百计打捞,不见踪迹!”
长孙晟茫然而立,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渐渐清晰地显现眼前。他暗叹: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长安寻找不可说无缘;然而,若言有缘,为何她来长安,我却去邺城?须知那襄国便在邺城北面不远处!
“公公,”长孙晟问,“你说她到底是生是死?”
“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她会不会是水神,龙首渠的水神……”
长孙晟望着庭中长跪的独孤夫人,心情慢慢宁定下来。低声问那太监:
“天尊依然还是同郑大夫下棋?”
“是。正杀得难解难分……我得进去了!”那太监话声一落,果然急急地入宫。
长孙晟望着天上的毒日头,暗暗地寻思:杨太皇后已在寝殿里跪三日三夜了,她母亲独孤氏也在庭中烤了半日的毒日头,难道天元帝依然无动于衷?难道对三两句顶撞话语会如此认真计较?只怕是天元帝对杨家的势力猜忌起来了吧?倘若如此,就大不妙了。唉,杨家当真到荣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吧?
这时,内史上大夫郑译摇着泥金扇子,缓步走出宫来。他对日下长跪的独孤氏浑若不见,似乎他与杨坚并非同学,眼光不曾在庭中逗留,即转身与长孙晟打招呼。
“郑大人,早上胜负如何?”长孙晟笑问。
“天尊……似乎心思不宁,下官连赢两盘,他更衣去了,中午马不停蹄,要臣陪他连续作战……”
长孙晟听了吃了一惊:天元帝下棋连败两局,情绪只恐愈来愈坏,那……独孤氏母女岂非白脆一场?当即恭敬地询问郑译:
“但不知大人是陪天尊玩个开怀,还是真个赌胜负?”
郑译一愕,继而有点不安、说:“自然是陪天尊,让他开心……”
“原来如此!那大人赢了便是输,输了便是赢。”
郑译沉思了一阵,忽然双眼放光,瞪视长孙晟许久,赞道:
“人言长孙郎见识非凡,果然!”
他扔下这话,便转回官中。”
独孤伽罗终于苦熬过中午,但过了中天已然偏西的太阳似乎更加毒辣。她如置身大蒸笼之中,三番五次直欲昏过去,浑身大汗不止,衣裳里外湿透。恍惚间,父亲独孤信朝她走来,对她慈祥地微笑……她知道父亲死了,早在二十三年前便去世了!父亲是大周的忠臣,开国元勋。在魏周政权交替的日子,宇文泰是太师,父亲独孤信是他的左辅右弼,全心全意帮助宇文泰创业。创业之始,宇文泰只有关陇之地,父亲即为陇右十一州大都督,拜大司马,进位柱国大将军。父亲风度优美,有奇谋大略,可说北周的万里江山无处不有独孤信的血汗,他从来不负大周,也不失信于人。父亲原名独孤如愿,因信义卓著,所以宇文泰赐名曰信。宇文泰死,权臣宇文护监国,父亲依然直道而行,故为权臣所思。大周受禅建国才两个多月,一队禁卫凶霸霸地窜入她家,使者亲自斟满一杯药酒,逼父亲钦下。又过了五个月,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孝闵帝也被毒杀。接下是她的大姊夫宇文毓登位,不久,大姊也册封为皇后。那宇文护深恐独孤皇后总领内官将不利于己,便先下手为强,将大姊给暗害了。可怜的大姊!她才当了两个月的皇后,便不明不白归天。父亲被害时才五十五‘岁,大姊被害时才二十五岁。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满腔怨怒,大声疾呼:“我不负周,周人负我!”这声音穿云裂石,直震得她自己头昏脑胀,而其实她的喉咙燥得不行,哑了,哪里发得了声?
四周依然热气腾腾,地面滚烫滚烫,耳边但闻叽叽作响,分明是肥肉放进热锅熬油发出的声音,莫非我真个被抛入锅中……
有人端来一碗凉水,塞到她的面前;她一口气喝个碗底朝天,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司卫上士,是他出的馊主意,让她这个活人抛进热锅里生煎!
寝殿上,天元帝依然与郑译杀得难解难分。站在一旁观奔的老太监望一眼长跪于殿下的杨太皇后,兀自喃喃道:
“这天气,地都被烤焦了,却有人冥不畏死,跪在青石板上曝日头,曝了快一整天了……!,
天元帝一愕:“你说什么?”
老太监躬身道:“奴才没说啥,全是胡说八道,说有个女人在宫外曝日头……”
“她……她是何人?”
“一个民妇装束的人,看来是个疯女人。”
天元帝隐隐感到一阵不安,于心思紊乱之际,下了一个子。那是奥棋:救活几个子,却死了一大片。这子一落,天元帝当即叫苦不迭,这一盘棋输定了。
郑译乐滋滋地说:“承让,承让!这盘棋微臣若是赢不来,那可是天意了!”说罢,即往空处抢占位置,那是想多赢一点,来个锦上添花。
过了片刻,天元帝忽然哈哈大笑。”
郑译似是大惑不解。
“你看!你看!”天元帝笑道:“你把自己的活眼给堵死了,没气了!”说罢又哈哈大笑。
郑译仔细审视一番,脸显无限的懊恼,连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这片棋死了,圣上那一片倒是绝处逢生……”
“那何消说,这叫你死我活嘛!这么一来一往,一得一失,你输定了!”
“天意!天意!”郑译口言心思,暗道:我已将宇文氏藩王得罪得干干净净,唯一可以依仗的奥援只有一个大司马杨坚了,杨坚一倒,任何一个皇亲国戚回朝执政我都是凶多吉少,只要杨家这回能绝处逢生,休道输一盘棋,便是一千盘棋我又何乐不为!
他们下了四局,分别是两胜两负,平局;第五局开始了,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局。
远处传来了雷声,闪雷。
老太监忽又喃喃自语:“关中久旱不雨……那曝日头的民妇……莫非是在祈雨?”
天元帝下了一只棋,兴高采烈地说:“她如求得雨来,朕即大赦天下!”
又是一声闪雷。
这一局郑译越下越笨拙,天元帝则是所向披靡。
老太监去而复回。说:“看来老天果然大慈大悲,一片浓云起自终南山。直上中天,盖住了毒日头,赐给那民妇一片浓阴……”
郑译接道:“如此看来,老天是要救那民妇了!”
“天意难测,”老太监说,“天若是要救她,为何她却倒下去了?一动不动,看来非死便是昏厥下去了……”
宫殿上空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
天元帝想了想,有点不自在。对太监说:“出去再看看……”
风声,雨声。不用看,便知是倾盆大雨;但太监还是出去了。
老太监回来禀告:“雨下得很大,看来老天是非把民妇淋醒不可,那民妇有点动了,但是否能活还很难说……”
天元帝问:“那民妇是谁?”
太监道:“奴才从未出官,怎知民妇是谁?”
郑泽见天元帝颇存愧色,便道:“这盘棋微臣输定了,那也用不着苦撑下去。想那民妇一片真诚感天动地,看来也该出去瞅一瞅,看是何等人物?”他说罢,恳切地望着天元帝,等他示下。
天元帝国光落在殿下长脆的杨太皇后脸上,但见她可怜兮兮的,不由地心肠软了下来,便道:
“好,出去看看……”
到了宫门外,果然看到一个人倒在水中,透过狂风暴雨,但见蠕蠕而动,不知是被大雨淋醒,还是垂死挣扎。
大元帝旁顾司卫上士长孙晟说:“将她扶来见朕!”
长孙晟冒雨走去,将她扶起;她却坚持要跪在暴雨之中。
长孙晟回禀:“那妇人说,她母女有罪,无颜得见天尊!”
这时大家都看出她是独孤夫人,而其实早先对此也非心中无数。
“赦她母女无罪!”天元帝慨然道。
长孙晟又冒雨出去扶持,但独孤氏拒绝扶持,她在雨中苦苦撑持,一步一步地爬到阶前,然后一句一磕头道:
“臣妾教女无方,罪该万死!承蒙天尊赦罪,必当犬马以报
她出语无力,头却磕得极重,磕得头破血流,仍然不休。
天元帝俯身将丈母娘扶起,同时想道:杨后犯事,朝中竟无一人出来说情,那杨坚能有什么势力?
眼看独孤伽罗十分虚弱,头又受伤,天元帝当即命太监扶去太医院医疗。
当晚,天元帝与杨太皇后重归于好;第二天,五木之博又再开张。
第二节
赴天元帝驾崩之时,郑译假诏杨坚为八岁小皇帝的顾命大臣。
好景不长,天元帝终于病倒,并且一病不起。
百药无效,太医束手无策。
天元帝孩子一般地哭了,他拉着发妻杨后哭诉:朕不听卿劝告,悔之莫及矣!
杨丽华哭得十分伤心,她是真心爱他的。
这一日,杨坚特请神医姚僧垣为之诊治。天元帝才二十二岁,虽大病不愈,那是因为没找到对症下药的良医;有了良医,自然药到病除;再不济,又活他十几二十年也不成问题。杨坚明白自己还要在这个女婿手下供职一二十年。前些日子天元帝虽赦免了杨丽华的罪,但对杨坚的戒心未消。如今在天元帝为病所困之际,杨坚不失时机请来姚僧垣,要是姚僧垣妙手回春,天元帝自然感激他这个国丈,往日的芥蒂也就一扫而光。
骠骑大将军姚僧垣虽然官大得吓人,但他依然是个儒雅的医生,一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而已。
他站在御榻前,凝视天元帝那张腊黄的脸,眉头渐渐皱了过来,过了半晌,又俯身将耳朵贴在天元帝的胸膛上听了足有半个时辰,然后才去按脉。
他按脉即如老僧人定,左手按半个时辰,右手也半个时辰,满脸平和,双目微合,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诊脉过后,手虽离开病人,人却纹丝不动,依然闭目沉思,头上汗珠大冒。然后跪落地上,朝御榻叩了三个响头,便悄然退出。
杨坚、郑译交换一下神色,追随出去,但寝殿上却不见姚僧垣的人影。
“怎么没在这里开处方?”杨坚说。
“也许……”郑译犹豫说,“他到太医院去,在那里开处方,交代配药、煎药事宜……”
二人又直奔太医院,心里想法都是一样的,得问姚僧垣:到底天元帝的病如何?天元帝的安危非止关系社稷吉凶,而且直接系维着他俩家的荣辱!
但太医院也不见姚僧垣,他们又折回天台寝殿,寻思定是上茅房去了,茅房也找过,就是不见姚僧垣。
杨坚、郑译对视着。
“莫非赶回家制药去?”杨坚说。
“对,他对太医院的存药信不过……”
二人又立即驱车驰往骠骑大将军府。
却见姚僧垣正忙着在井边打水,将水一桶一桶地提往庭中浇树。那树其实已经枯死了,枝上一片绿叶无存……
二人看呆了:这姚僧垣!皇帝病重乃何等大事,你看完病不开处方,却中途跑回家浇树,而且浇的是死树!你因医术而升为骠骑大将军,这殊荣实是空前绝后,眼下所为简直与疯子无异……
郑译不满地哼了一声。
姚僧垣似乎此刻才知来了贵客,放下了木桶,以袖擦汗,歉然一笑。
杨坚朝死树走去,察看了一阵,说:“这是一棵梨树?一定不是平常的梨树,它的果实必定是珍品?”
姚僧垣似是不觉杨坚的讥讽,微笑答:“正是。”
这时他才呼书童烹茶。
他没将客人迎上堂,却让书童将茶几搬到门外的走廊上喝茶,这对两个显贵来说,可谓无礼之至。郑译已有愠色,杨坚则一笑置之。
两人喝了碧绿的浓茶,如同喝药。
姚僧垣则像喝下了玉液琼浆。
这时。喝茶还只在江南流行,北国尚未形成风尚。姚僧垣是梁朝过来的旧臣,积习难移,便以茶待客。
姚僧垣忍不住道:“姚大人,你不给天尊开处方,却叫我等喝药!”
姚僧垣却恍若无闻,说自己的:“我这棵大梨树,是宝树,给我的好处……”
他的话被新来的客人打断了。
来人是李德林,他听说姚僧垣给天元帝看病,特地前来了解病情。
安排李德林就座后,姚僧垣又继续说:“连续好多年硕果累累,产量比一般高过好几倍,果实又甜又香又脆,并且多计……”
“所以你舍不得,虽死,犹在灌水,想起死回生?”郑译嘴里这么说,心里则骂他疯子。
“是是是!我浇了十来天了……”
李德林走过去,绕树一圈,笑嘻嘻地回来,对姚僧垣说:“这树,叶落枝枯,干上的树皮也剥落了,死透了……”
姚道:“可我舍不得,总想起死回生!”
李道:“你应当研究它的死因,为什么死的!”
“这用不着研究,死因再明白不过,”姚僧垣说,“任何一棵树,倘若拼命地开花、结果那就是要死了,必死无疑!诸位大人不妨回想平生所见,印证一下,是不是如此?”
郑译是愈听愈烦,恼道:“姚大人,当务之急是给圣驾治病……”
杨坚却道:“郑大人别打断他的话。”
姚僧垣继续说:“便这数年间,我这梨树所开的花,结的果,总数不少于他村几十年所结的果实……”
这时,书童烹好了新茶。姚僧垣亲自起身给客人斟茶,又遭:
“这茶,是先苦后甘,糖却是先甜后涩。”他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我想,老天给一切生物的种种能力是有限度的。能量耗尽了,必死无疑!”
姚僧垣不说了。
大家默然而思。
“那也不见得!”郑译驳道,“只要浇肥,就多长叶,多开花,多结果!”
姚僧垣笑答:“吸收也是有限度的,浇得过分,不仅吸收不了,反而害它。能力之有限,便由于吸收之有限度。”
李德林望着庭中的梨树说:“这树淬然而死,似是夭折;但论其开花、结果的总量,也算享尽了天年。”
姚僧垣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郑译又火气十足驳道:“你既知它死于天年,还不断浇水施救,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逆天!”
姚僧垣更乐了:“你说的也是,很是!不过在下是个医生,救死扶伤乃是天职……”
“医生也不救死透的人!”郑译再驳。他心中十分窝火,此乃何时?圣驾危在旦夕,大家还有心思说这些芝麻小事!现在他对所有在场的人都火了。
其实在场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姚僧垣说梨,意在天元皇帝。天元帝生母姓李,李梨同音,说梨即是说天元帝。天元帝的病没救了,姚僧垣不好直说,只好绕个弯说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那郑译对天元帝生死最为关情,由于过于关情,反而听不出姚僧垣话中的含意。
姚僧垣手捻银须,又慢条斯理地说:
“这梨树原先长得很旺,茂盛极了;但是,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后来有人给我指点:这种情形,但需往树干底下多砍几刀,包你开花结果,而且花开得更盛,果也结得更多。我依言而行,果然如此!发疯般开花,发狂似结果!”
这种事,大家倒也都听过,均感古怪得很,实不明个中奥妙。
李德林不禁问道:“这有道理吗?”
“有的……”姚僧垣沉吟半晌才说,“我想众生都有感觉,虽草木也不例外。树干底盘连挨几刀,伤在要害。它感到自身难保,便赶紧繁衍后代。须知繁衍后代乃众生之本能,一旦自身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繁衍的工夫便加速进行。乱世中人,大多好色,这是生存危机使然。虽然他自己不是很明白,甚至完全不明白,但最深奥的动机便是这个。”
郑译又驳:“我看,乱世是以杀人为主,大量杀人!”
姚僧垣紧接道:“一面是大量杀旁人,一面是力图大量繁衍自己的后代。我想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李德林的眼前又问现大队寡妇被送往前方劳军的情景。暗忖:如此说来,齐宣帝高洋驱使寡妇配给士兵也不无道理了……
姚僧垣第一个预告天元帝的死亡。
杨坚、李德林与郑译首先听了这一预告。
自离开姚僧垣府中那一刻起,郑译即如丧考妣。他的飞黄腾达全靠宇文赟这个天元帝,宇文赟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异议声中登位称帝的,他也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谴责声中攀龙附凤上升的。为了天长地久地享尽荣华富贵,他设法一一宰了皇亲国戚中的那些带头雁,正暗暗为自己的成功政绩高兴,不料,宇文赟死了!
宇文赟才二十二岁,死得太突然了;当皇帝还不到两周年,便离开人间!而小皇帝宇文阐才八岁,八岁的小皇帝必得有大臣辅政才成,所谓辅政,其实即是代替皇帝行使天子职权。
他郑译的成功,也是积怨。任何一个皇亲国戚上台,郑译昔日的功都将变成罪,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夜他睡不着,谁上台辅政才有他郑译安身立命之地呢?
宇文宪身后尚存五个弟弟,宇文招、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和宇文囗,他们都是天元帝的叔王爷,但这五个王爷任谁上台辅政,只恐第二天便要杀他郑译!因为,国人都认为是他郑译杀了宇文宪,五兄弟早就想为兄报仇,只是苦无机会。
国戚中声望高的有尉迟迥。父尚文帝姊昌乐大长公主,他自己尚文帝女金明公主,侄儿尉迟敬尚明帝女河南公主,是个彻头彻尾的附马世家。此外,天元帝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又是他的孙女儿。论功勋,尉迟迥一力从梁朝那里取下了西蜀,而乃弟尉迟刚、乃任尉迟运先后救过文、宣二帝,别的都不用说了。论实力,尉迟迥、尉迟顺、尉迟运都是上柱国,而柱国大将军、大将军等多得不胜枚举。论地盘,单尉迟迥一个相州总管辖下有九个州,青州总管尉迟勤辖下有五个州,昔日北齐的大部分江山都在他家手中。尉迟迥当然有资格出来辅政,但他一上台,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郑译;因为在杀宇文孝伯、宇文孝举、王轨这一轮中,尉迟运忧惧而亡,这一笔死人债自然要郑译来还。所以,尉迟迥这个勋戚是万万不可让他上台辅政的。
郑译又想起李氏。
汉李陵归降匈奴后,又在匈奴成家立业。他的混血子孙后来迁居蕃汉杂处的陇西成纪。从东西魏的对峙到北齐、北周的长期战争,使陇西李氏的征战天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崛起了将门三李,也即是李虎、李迅以及李贤一家。李虎、李弼属“八柱国家”,此时已趋衰落;而李贤一家,正处在上升期。
李贤有两个弟弟,兄弟三人都是周文帝宇文泰创业时的战友。非同寻常的战友,可任腹心之寄。宇文泰多子,曾将四儿宇文邕、五儿宇文宪寄养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了六年,并认吴氏为侄女,赐姓宇文氏;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寄养贤弟李远家中,认李远为干爹;还将义归公主下嫁给远子李基为妻。三弟李穆,在芒山之战中智解宇文泰之围,有救驾功。这一家人与宇文泰父子的亲密关系,即尉迟迥家也颇为不如。
如今,李贤虽是去世,但儿子李询、李崇都是大将军。二弟李远,由于太忠于宇文氏的北周皇帝,与独孤信同时被宇文护所害。三弟李穆最显,不但自己是上柱国,八子皆为公侯。倘若由李穆出来辅政,五个叔王爷和尉迟迥都不敢异议;然而,齐王宇文宪与代王宇文达同李穆也亲如一家人,由李穆辅政,第一个要杀的人恐怕也是郑译!
郑译在床上翻来覆去,感到自己四通八达都是通往死路。
“窝囊废!”他的妻子梁朝公主萧氏说,“为何非得旁人辅政不可?难道你自己挺身而出不行?做梦都想升官,如今最大的官位空着,摆在你的面前,让你去坐,你又吓坏了。窝囊废……”
萧夫人想,由丈夫出来执政,那八岁的小皇帝废之不难,往后江山便姓郑了,这才叫痛快,总算报了国破家亡之恨!但她知道丈夫少的便是丈夫气概,必须多激他几句。
忽然,郑译蹦下床来,穿上木屐急急出门去,旋之又转了回来。
不一会,一个小丫头端了酒菜进来,另一手还提着灯。她点燃了房中的灯火,怪怪地望了主人一眼,便提灯退了出去。她弄不清主人为何到了下半夜还要喝酒,怪!
郑译喝了两杯酒,才夹了一块圆片状的东西慢慢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埋怨到:“为何下酒菜老是鹿鞭?”
这时他的夫人萧氏也爬起坐在床上笑吟吟道:“等你当了大冢宰,虎鞭给你下酒;要是当了皇帝,龙肝凤髓给你下酒!”
他不吭声了,闷头喝酒。
“看来你是想当皇后了。”过一阵,他说。
“你以为我不敢当?”
“有一个女人叫元胡摩的你知道不?”
“为何不知?她是孝闵皇帝宇文觉的皇后!”
“她只当了九个月的皇后,便当尼姑,永远当尼姑!这般皇后你当不当?”
“当!”
“还有一个女人叫独孤梵天……”
“她是独孤信长女,周明帝的皇后,她只当两个月的皇后就被害了。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告诉你,我哪怕只当两个月皇后,死也甘心!”
郑译仿佛不认得妻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床上半裸的女人,然后摇摇头。说:
“你不要命,我要命!我若冒险去抢皇帝位。一天就得死;当大冢宰,也挨不过三日。你是想跟着我杀头,还是没官为奴?”
“你真的连大冢宰也不敢当?”这个梁国的公主大为失望。
郑译依然喝着闷酒,过了一阵才说:
“天元帝在,谁都怕我;他一升天,谁都要杀我。由我出来辅政,死定了;由其他皇亲国戚出来辅政,我也是死定了……”
萧氏这才害怕了,丈夫的口气那么肯定,看来是凶多吉少。她怯怯地问:“一线生机都没有?”
郑译叹了口气,说:“有一个人,倘若我全力以赴将他推出来辅政,或许会让我当他的助手,这是一步活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
“这个人是谁?”
“杨坚!”
第二天郑译与小御正刘昉拜访了杨坚。刘昉与郑译同类,如今处境也相同。小御正是官职,相当唐宋的中书舍人,是专为皇帝起草诏浩的官。
杨坚料定两人非来不可,他们杀了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逼死了尉迟运,如今骑虎难下,走投无路,非得请他出来辅政不可,换任何人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他默默地将两人让进了书房。
刘昉开门见山说,天元帝危在旦夕,小皇帝才八岁,必得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出来主持全局才行,否则,天下要大乱!
“刘大人所言极是。”杨坚淡淡地说。
“大前疑乃国之勋戚,你看由谁出主朝政为妥?”郑译问。
杨坚连点了宇文招、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囗五个皇叔。
两人都一味摇头。
他又点了尉迟迥、李穆、司马消难……
刘昉打断说:“我等窃计,非大人出主朝政不可!”
“此事万万不可!当真不可!”杨坚很吃惊,也很真诚地说。
这不等于说他无移鼎之心,其实自他的女婿宇文赟当国以来,他这个国丈的所作所为便一直围绕这个中心转,并且已经步步向帝座逼近;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女婿年纪轻轻,在他还未准备就绪之前便要撒手人寰。他的根基尚未扎实,势力还极有限。如今,尉迟迥盘据原来北齐大半土地,李穆与韦孝宽占有剩下的小半,司马消难据有原来梁朝江北的九个州,宇文贤控制关中,王谦统制西蜀,地盘几乎全在他人手中!此外,五个皇叔爷皆封邑万户,都有实力。他自己韬晦多年,羽翼未丰,贸然出头,有如蛋中未成形的小鸡,急欲破壳而出,岂非凶多吉少?
想到此,杨坚神情凝重,连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的态度完全出乎郑、刘的意外,两人默默交换一下眼色,均感茫然。杨坚不愿出主朝政,他二人即时便成为过街的老鼠,前途当真不堪设想。
两人又劝了一阵,杨坚还是执意不肯出主朝政。
郑译想起昨晚妻子萧氏的话:我哪怕只当两个月皇后,死也甘心!这极荒谬的话也有合理的启迪。既然杨坚不为,而其池勋戚执政必杀我郑译为新官上任三把火之一的举措,与其坐而待毙,还不如自己出主朝政,说不定冒险成功,前途倒是不可限量!
这时杨坚反劝说:“郑大人出主朝政,也颇合适。”
郑译毅然决断,说:“杨大人能出主朝政,那是再好不过,我等自当极力赞助玉成;倘若大人观望不前,译虽不才,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这不是我贪权,势也!”
这话一抛出来,杨坚、刘昉都很震动,都很意外。
杨坚又从另一面寻思,眼前出主朝政虽然风险极大,但仍不失为大好时机甚至是唯一契机;倘若让郑译掌盘,群雄必四面讨伐之,那时尉迟迥、李穆、司马消难以及赵王把等藩王一拥而上,便再无我杨坚染指之处了,而郑译的倒台,十有八九还将票及我杨坚了!
刘昉对杨坚注视了一阵,肃然言道:“大前疑当知,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你若不挺身而出,一旦群雄割据,天下再次四分五裂,到时大家都后悔不及了!”
这话一出,杨坚上进之心又增了三分。他想,窃取天下向来无十拿九稳的,窃取天下一向是场豪赌,成败各占其半,以此观来,的确不可坐失良机!他忽然又想起岳父独孤信,岳父一生尽忠周室,却死于太过忠直,这一条路走不得;既走不得便是别无选择,只好履险而行了!
而郑译想想刘昉的话,不禁怯意顿生,退而求安的思绪又活跃起来。望着杨坚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是该当机立断了!”刘昉又催。
杨坚决断道:“诸君如此厚爱,坚如再畏缩不前,便对不起大家了;但今为多事之秋,往后还望两位鼎力支持……”
“那是当然!”郑译慨然道。
“自当义无反顾!”刘昉说罢,如释重负。
此事刚刚决议,中使便来急召。非召杨坚,是召郑译和刘昉。
据中使透露,天元帝已是弥留状态,要立遗诏了。
在御榻旁边的,除了郑译、刘昉外,还有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这官职相当于后世的中书舍人知制法。
此刻天元帝虽已奄奄一息,但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了让他有说话的力气,宫人进了参茶,但条一喝过,非但声音没了,连点头摇头的气力也没有了。
郑译将辅政的人选一一说来,请天元帝筛选首肯:
“尉迟迥……李穆……杨坚……司马消难……赵王宇文括……越王宇文盛……陈王宇文纯……代王宇文达……腾王宇文选……毕王宇文贤……”
他念了长长一列名单,天元帝听了无有反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无好恶形之于色。他是完全丧失了表达能力,还是对人世看破了,对身后的万事全不关心了?
总之,他对身后八岁的小皇帝托付给谁无有交代便撒手了。
三个近臣似乎愣在当场。
郑译说:“我刚才念到国丈大前疑杨坚名字时,先帝似乎微笑了一下……”
“是是是,我也看到了!”刘昉赞道。
颜之仪摇摇头:“我没看到?”
郑译对颜之仪的话浑若无闻,又说:“皇上既然对其他人不笑,单对国丈微笑,看来是属意国丈,要他出来输政!”
刘昉道:“这个自然,托孤于外公那是再稳妥不过了!”
郑译道:“事不宜迟,那你赶紧按先帝的意思起草遗诏!”
“是!”刘昉偷觑了颜之仪一眼,便草诏去了。
颜之仪坐着发呆,眼泪双垂。
诏成,以杨坚总知中外兵马事,京师诸卫并受指挥。
刘昉郑译签署后,请颜之仪连署,但之仪拒绝连署,义正辞严斥责二人:
“主上升退,嗣子冲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今赵王最长,以亲以德合应重寄。公等备受朝思,当思尽忠报国,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今之仪有死而已,岂能诬罔皇上!”
两人知之仪宁死不屈,只好代他签署。于是,确定杨坚为顾命大臣的遗诏便这样出笼了!
第三节
大局初定,杨坚又想起了元谐的话:“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
一道土墙,大危也!”
杨坚的心情十分凝重。
他受命辅政是昨日下午末时,这是杨家最大的事,便让长子杨勇去唤三弟杨慧前来议事,但杨慧拒绝前来,却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隋国公恐怕都保不住,还想干灭族的事?”
在大喜的日子当头被淋了一瓢冷水。他怏怏地入宫,下了三道指令:一、秘不发丧;二、戒严,内宫有进无出,外城无路引不许通行;三、升堂侄杨雄为司马上大夫,协助窦荣定卫戍京师。
他出宫回府路上碰到了元谐。元谐是他少时国子监受业的老同学,已知他受诏辅政,却无片言只语相贺,但道:
“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老同学出语一片精诚,但与三弟杨慧的话完全一致。三弟的夫人是武帝的妹子顺阳公主,他全然站在宇文氏一边实为杨坚的政敌,出语诅咒并不奇怪;而老同学元谐也这么说,不能不使杨坚震惊了。震惊的是:朋友与敌人对杨坚当前的处境,看法完全一致,都认为非常危险。
杨坚不得不三思他面临的危险。是的,潜在政敌们的势力太大,执政必有惊涛骇浪!是否待自己羽毛丰满之后再图进取?有道是退一步天宽地阔……
这时,来了杨雄。杨雄是他的堂侄,是奉命前往笼络李德林、高颎二人的。
杨雄回禀李德林说,大势他也知道一点,即蒙关照,舍命陪君子就是了;高颎说愿受驱驰,万一大事不成,颎也不辞灭族!
杨坚听了大受振奋,显然二人对形势的看法与杨三郎、元谐不同!这二人宫不大,但见识非凡,名望又高,他们的意见无疑要比三郎、元谐高明。当即言道:
“速请李、高二公相见!”
“是!”
“且慢!这两人虽然只是下大夫,但你务必以王公之礼相待;否则,请不来。”
“侄儿明白!”
杨坚望杨雄的去影,不觉叹了一声。心想:二弟已经去世,三郎老是闹对立,四弟年纪尚轻,幸好有这个侄儿,否则,连个臂助也没有了。
高颎、李德林很快就来了。寒暄了几句,即转入了正题,李德林问:
“杨公有何忧愁,可让我等分忧?”
“大忧愁!”杨坚道。当即将眼前困境摆了出来:如今天下实为六个上柱国、大总管所控。尉迟迥控制太行山以东十个州,加上他侄儿尉迟勤所控的五个州,共十五州;韦孝宽控制了徐、兖等十一州十五镇;并州总管李穆控制了河东、山西九个州。这三家实际控制原北齐全部领土。此外,雍州总管毕王宇文贤控制北周的心腹之地、关中八个州;司马消难领郧、岳等九个州;益州总管王谦领西蜀十八个州。这些人多数想入京辅政,也具有执政的威望与实力,只要有一个人发难,势必争相效尤。还有数不清的王爷更想出主朝政,尤其是天元帝(周宣帝)的五个叔父,最为可虞!局势无疑是十分严重的,稍微风吹草动,便将失控。
高颎边听边想,觉得杨坚所言全是现实,一点也不夸张,但情形还可能有更坏。他说:
“杨公所言乃是定数,是明摆的事实。但以下犯上,不免负反叛罪名。既是反叛,便违背国情民心,百姓乱怕了,所以平定叛乱不会太难。最可虑的是变数。弟承兄业,本朝有大量先例可循,北齐更有叔篡侄位前例。假如他们略作变通,不与杨公争辅政之位,而是直接扶身边的王叔爷当皇帝,既省力,又名正言顺。例如尉迟迥,他完全可以派人到百里外的襄国,将赵王宇文招迎回邺城称帝。以尉迟迥的实力,以赵王招的威望,只恐旋踵即恢复了北齐的天下,邺城的齐都宫殿尚在,简直是水到渠已成,不须五日,一个齐国或赵国又恢复起来了。而李穆则可以扶起身边的代王宇文达建立代国或晋国。最可虑的还是毕王宇文贤,倘若他与王谦连兵,那么关陇与益州打成一片,便是原先北周规模,宇文贤称帝也有道理说:武帝的帝位是乃兄明帝让给他的,如今明帝儿子长大成人了,从堂弟天元帝手中反篡回来,便如讨债一般,有何不可?这么一来,天下自然又倒回五十年,四分五裂,不可收抬了……”
杨坚听了大为不耐,禁不住涩然道:“独孤公,你怎地尽替他人设想?你到底是我的智囊,还是他们的顾问?”
“独孤”是高颎的赐姓,高家父子与独孤信极为亲密,于是独孤信即认高颎为子侄辈,常呼之为“独孤颎”。由于关系非同一般。杨坚对他的分析又愈听愈揪心,便抢白他几句。
高颎尴尬地笑了笑,沉默了下来。
当时生恐五个叔王爷在京争权,杨坚为天元帝出了个点子,将五人遣送全国各地封邑去,所谓各就其国,那时他为自己这一着妙招得意了好几天,想不到如今看来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王爷一旦有了地盘,再与拥兵十数州的大总管一结合,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是的,这就是变数,不能预料其中的千变万化就一定要吃亏了。
“当时实不该遣五王就国,如今是花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京了!”杨坚叹道。
李德林终于发言:“高昭玄所言极是,”他说的昭玄是高颎的字,却不看高颎,而是直面杨坚,“他把可能发生的事摆出来,免得一旦事发措手不及。这实在是最危险的局面!而杨公当年设计将五王分遣各地就国,也好得很,若非如此,如今就很难轮到杨公执政了。眼前的事是他们要变,我们必须以变制变,找个理由将五个叔王爷调回京师,控制起来,不让他们回到藩国,到那时尉迟迥辈若要起兵,便无王可以拥戴了,那就是叛乱,就是分裂,不得人心,很快就可以平息下去……”
高颎兴奋道:“将五个王爷调回京师的想法很妙。眼前就有一个很大的理由:天元帝新丧,请他们哭灵发丧,这理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不买账的,非得乖乖回京不可!”
杨坚激动地说:“好!便是要他们回来奔丧,国丧,不敢不来……”他的声音突然小了,哑了,想了一阵又道:“不好,不能让他们知道先帝宾天的消息;倘若他们知道这一消息,说不定马上就有人自立为帝……”
李德林说:“正是,不可将国丧消息外传,否则,何必秘不发丧?”他一顿,又遭,“我们还有一个现成的理由,那就是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很好!”杨坚又兴奋了,“首先赵王把非口京不可,宝贝女儿远嫁,岂有不回送亲之理?赵王招素为诸弟所依赖,他这带头雁一回来,四个弟弟自然也跟回来了!”
他嘴里说,双眼则望着李德林,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这书生果然厉害,这是什么计?是关门抓贼,还是一网打尽?便三言两语,胜过百万雄师!但是斗智又远胜于斗勇,若论斗智,成算又增加了许多!这一同撒下,捞了不少大鱼……
高颎忽道:“国丧何等大事,这秘密不日就会泄露。应趁消息尚未外传之前,派人持诏前去召回五王。”
“明日草诏,需盖上皇帝亲亲宝玺,还得过颜之仪的手。此人眼光敏锐,可能识破我等的用心,万一透露出去,大事去矣!”李德林忧虑地说。
杨坚笑道:“此有何难?到时将他手中的符玺收过来就是了!”
高颎又道:“五王务必全数召回,一人也漏网不得。为此,钦使务必选择老成者方可。”
李德林摇摇头:“不成!那五王历经风浪,精明得很,如果过于郑重其事,派大臣前往,反而引起猜疑……”
高颎即时反诘:“难道派嘴上没毛的年轻后生去反而稳妥?”
李德林注意到高颎的不悦神色,一愣,依然道:“是要派嘴上没毛的人前往宣诏,唯其如此,才能麻痹五王,使他们掉以轻心,上当。当然,不是一般的年轻人都行,一定得选那精明、干练、善能随机应变者方可,尤其要武艺超群!万一哪个王爷生了疑心,想中途开溜,那就只好强行保护他们进京了。”
高颎皱起了眉头:“只恐要找这样的青年钦差,须得百中挑一,难上加难了!”
李德林笑道:“是更难了!为了办好这件大事,便是大海捞针也值得!”
杨坚默默地听着,脑中却不断过滤那青年钦差的人选。第一个在他脑中闪现的便是长孙晟,不久以前,杨家祸出不测,幸亏这个司卫上士献了一个苦肉计,让他妻子独孤氏在天台宫前跪了一天,终于感动了天元帝,他杨家才转危为安。接着又想起了崔彭,此人与长孙晟年纪相当,刚毅,有武略,工骑射,现为门正上士,也是名声未显的下级军官,也很合适。之后他又想起了李浑、杜庆信,这两人都有辩才,又是李穆、韦世康的亲人,使用他们更有举一反三的功效……
第二天上朝,杨坚向颜之仪索取符玺。
颜之仪心中一震,符玺怎可轻易授人?瞪着杨坚,厉声言道:
“此乃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岂能随便索取!”
杨坚听罢,火冒三丈,自己刚刚执政就有人公然抗拒,往后怎能令行禁止?也厉声斥责道:
“你是御正大夫,掌管符玺,那是不差;今孤免去你御正大夫之职,要你交出符玺,还不行吗?”
颜之仪依然不屈,抗拒道:“免我御正大夫之职,需得天子明诏!”
杨坚更火了:“明诏马上就下,非但免职,还要诛戮!来啊,夺下符玺,拉出去砍了!”
禁卫即时夺过符玺,将颜之仪架了出去。
这时,李德林已写好宣召五王的诏书,递给杨坚过目,然后盖上皇帝亲亲宝玺,五份诏书瞬间备好。
待杨坚气消,李德林才低声询问:“相公果真要杀颜之仪?”
“难道不该杀?”杨坚又火了。
李德林平静而言:“依眼前的情形,自然该杀;倘若虑及长远,那就……”
“那就如何?”
李德林微微一笑,便低声说:“相公将来治国难道不需忠臣?颜之仪、元岩都有点迂,凡忠臣都有点迂。”
杨坚心想,我若有国还愁没有自己的忠臣?新朝应有新朝的忠臣,还用上一朝代的忠臣吗?他沉吟半晌,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李德林似是明白杨坚的想法,又遭:“自三国、魏晋、南北朝以来,何以不见精忠之臣?何以大乱不已?诚因汉末党锢之祸尔。党锢之祸,忠臣诛戮殆尽,绝种了。往后世情大变,强者肆无忌惮,弱者苟且偷安,机诈百出,再也生不出忠臣来。一个新朝的皇帝不是想有忠臣就有忠臣的。”
杨坚沉吟了半晌,乃道:“以先生之见,颜之仪该当如何发。落?”
李德林说:“像元岩、颜之仪这种人,应当如收藏良种一般,好生保护起来。”
“那,先将他看管起来,待五王入京之后,放他到西边没有战事的地方当个郡守如何?”
李德林微微地点头。
这时,长孙晟、崔彭、李浑、杜庆信等五个青年军校匆匆上殿,杨坚将他们引到一边,低声交代了一阵,便分发宣召五王的诏书,眼望五人的去影,心中顿生不安:他们能完成使命否?万一有几个不听召唤,如之奈何?就算五王全都奉召回京,外头还有六个手握重兵的上柱国、大总管,他们一旦动乱起来,我又如何斗得过他们?这时,不免又想起老同学元谐那句话:
“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于闭目冥想之际,恍惚间四面八方的兵马有如浪卷潮涌而来……
李德林见他面有重忧,便小声安慰道:“主公莫忧,我们是斗智不斗力,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
便在这时,杨坚的长子十六岁的杨勇匆匆来到正阳宫,报说:三婶(周武帝妹妹顺阳公主)已派出五骑向她的五个兄弟通报国丧,五兄弟即是宇文招等五个王爷。又说二婶尉迟氏也派人向她的伯父尉迟迥通报国丧。
情况突变,秘不发丧的计划打乱了。怎么办?只好公开发丧!
天元帝大行后十二日,为天元发丧。然后,小皇帝人居天台宫,尊天元嫡母阿史那为太皇太后,尊天元生母李氏为太帝太后,杨丽华为皇太后,生母朱满月为帝太后。陈后、元后、尉迟后则无封号,凉在一旁。小皇帝的原配司马氏依然为皇后。谥乃父天元帝为宣皇帝。
封拜二叔汉王赞为上柱国、右大丞相。
封拜杨坚为假黄铖左大丞相,总知中外兵马事。
封三叔秦王贽为上柱国。
拜郑译为柱国大将军、相府长史,治内史上大夫事,拜刘昉为上大将军、相府司马。以高颎为相府司禄,以李德林为相府椽属。
又以小皇帝原来的皇宫正阳宫为丞相府。
然后,大赦天下,停东京洛阳宫的修建。
这回的封拜,自然都是高颎、李德林设计出来的。宇文氏尚有十六个王爷,能征惯战、文武兼备的大有人在,为何专挑宇文赞、宇文贽两个少年出来挂职,自然是个幌子,他们不过是两片绿叶,陪衬杨坚这朵大红花而已。
郑译原先是要当大司马的,刘昉是要当小冢宰的,宣布时不知何故却变了,不免有失落之感。他们自然不知道是李德林私下向杨坚进了言,说:这两人私心太重,又无真才实学,虽有接引之功,也不可大用,用必后悔。
散朝之后,群臣出了天台宫,却见庭中庄严地列着左丞相的仪卫,那分明是要送杨坚去丞相府的。
百官懵在当场,有一件天大的事大家还不明白;从今以后大家是在天台宫上朝,还是去丞相府应差?走错了一步,非但误了自己的前程,只恐连身家性命也丢了!
场上三五成群,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如群鼠搬家。
这时,杨坚的卫队长、司武上士卢贲出列,朝公卿走去,挥手将大家聚拢之后,朗声说:
“走!欲求富贵的人,都跟我去东宫!”
东宫便是丞相府。那是武帝为太子宇文赟修建的太子宫,不料宫殿刚刚落成,武帝便撒手西归;宇文赟接上帝位,自然不住东宫,而直接住上了皇宫(后改称天台),将东宫让给他的儿子宇文阐居住;不到一年,宣帝传位(不传权)给太子宇文阐,便把东宫改名为正阳宫,让小皇帝起居;又不到一年,宣皇帝也撒手西归,小皇帝宇文阐便匆匆入主天台官,将正阳宫空了出来,恰好成为杨坚的丞相府。
世事就是这般难测,便极权如帝皇,连一座宫殿的用场都把握不住,何言掌管一个泱泱大国!
卢贲的话便如无形的鞭子,百官如群鸭般乖乖地上路,跟随卫队出了内宫城的东门——崇阳门,朝东宫——丞相府进发。
李德林正惊讶卢贲出语何以这般粗俗,但见百官乖乖上路的模样,便暗叹:原来粗言野语对乱世的公卿似乎更管用;倘若文绉绉地表达,引经据典地论证,说不定这群鸭子反而迟疑不进了。
正阳宫的卫士将来人拦住,臣子怎可进驻帝宫,这不是反了吗?
他们不懂历史,殊不知早有无数先例在;但卢贲自然也不会给他讲历史,他只是将宫卫臭骂了一顿威胁了几下,很灵,宫卫作鸟兽散。
杨坚终于坐在正殿的座床上。
于是,百官的贺语、颂声、谀辞有如潮涌。
但杨坚神情虽然平静,心中却非常明白:这座床一旦坐下去要么灭族,要么就当皇帝,此外别无选择;而灭族与做皇帝的筹算各占其半。
当天下午,丞相府举行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
与会的都是中青年将领军校,他们是经过特别筛选的。
其中有:宇文述、虞庆则、韩擒虎、贺若弼、元胄、元宇、元谐。元孝矩、长孙炽、长孙洪、长孙平、史万岁、卢责、王谊、窦荣定、王世积、杨素、杨雄、李询、李彻等数十人。
杨坚的眼光缓缓地移动着,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逗留一会,真诚地点头微笑,很亲切,似是与久违的故友重逢,流露无尽的惊喜。然后说:
“都来了吧?”
立在他两旁的高颎、李德林微笑地点点头,没有声音出口,似乎生怕话一出口便会破坏堂上无比和谐的气氛。
杨坚的微笑消于无形,重现的是满脸庄严肃穆,开口说道:
“自汉末黄巾之乱起始,三国鼎立,魏晋交替,十六国血战,南北朝对峙,大乱特乱已经四百年了!这是灾难重重的四百年,饥寒交迫的四百年,家破人亡的四百年,白骨蔽野的四百年!非但百姓涂炭,便公卿贵族也血流成河难免朝夕之祸。遥想我辈列祖列宗,谁家不饱受乱离之苦,哪一族不遭伤亡之痛……”
说到这里,杨坚脸挂泪花,显示一种揪心的痛苦。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继续言道:
“这种痛苦的局面应当结束!这是千家万户的呼声,也是天意!我朝武皇帝上体天心,下察民意,赖将士效命,不足两年,一举平齐,统一了北方,为统_九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今,收复江南、统一中国的任务便摆在诸位面前。诸位都还年轻,尚无赫赫之名,但胸怀韬略文武双全,实为我朝军旅之精华!你们将是收复江南、统一中国的中坚和主力,四百年动乱的历史将在你们手中结束!你们的功绩将盖过谢安、祖逖和刘越石,你们的声名将万古永存!三国以来,将相多如牛毛,有几个能统一中国?所以,出将人相何足道哉,大丈夫要立不世之功,成了不朽之名!结束四百年战争,统一中国,迎来一个太平盛世,就是立了不世之功,成了不朽之名!今日特请各位至此,便是想问问大家:有无这种雄心壮志……”
杨坚至此一顿,虽然场上无人回答,但几乎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而又奇异的光彩。杨坚的目光扫过一遍,深知这奇异的光彩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要实在,都更辉煌!他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又继续言道:
“……各位的眼神已作出最好的回答,你们便是顺着天意民心,出来结束四百年战乱的人,统一中国的人!孤愿为汝等屯积粮草,备车造船,让汝等去创建英雄业绩。只是这得经过一段时间,这时间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何以要多至数年?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有几个不愿国家统一的人,喜欢分裂的人。他们不打千家万户的大算盘,专打个人得失的小算盘,可能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挑起战端,向国家要这要那,把武帝同列位浴血奋战赢来的统一大局,推回四分五裂的绝境。为此,我们不得不做艰苦的工作,不惜一切代价先将后方稳定下来,再图进取。以各位卓越的见识,这道理自然看得比我透彻。倘若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是全国共诛之,列位更是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我今日想同各位说的,便是这些,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有何见教?”
这时,一个年近不惑的深沉汉子出列言道:“丞相高瞻远瞩,所言非但合乎天意民心,而且说到我等的心里,我等决不有负丞相之望!”。
他是大将军李询,是开国元勋李贤的四儿,以其族望,寥寥数句,却是一语千钧。他话声一落,场上人无不点头称是。
待人群散后,杨坚笑问左右:“我今日所言如何?”
李德林道:“甚好!”
高颎也道:“甚好!”
杨坚道:“好在哪里?”
高颎笑言:“你把这群实际带兵的人都笼络过来了!”
李德林却说:“此后便是有人起兵捍卫周室,也不免要负上制造分裂,破坏统一天下大局的罪名!便就在天下人面前输了理。”
与此同时,独孤伽罗则挨家挨户走亲戚串门去了。此刻她正带着四儿杨秀到元孝矩家。
元孝矩是北魏汝阴王元天赐的孙子,今为司宪大夫,早在魏末周初之时,见宇文泰有移鼎之心,便暗中联络皇族血气青年,谋诛宇文泰;但此事被乃兄孝规知道,以为是螳臂挡车,严加制止。虽发难不成,孝矩犹耿耿于怀,引为终生遗憾。这事原本十分秘密,却被杨坚知道了,他断然派人说亲,为长子杨勇娶孝矩女为媳。双方家长均知对方用意,心照不宣,这门姻亲一说即合。
新结的姻亲,两亲家母一见面就蜜里调油,甜蜜得不得了。两人边嗑瓜子,边闲聊。元夫人忽然神秘兮兮一笑,说:
“有一个传说,不知亲家母想不想听?”
“你的故事一定好听!”独孤伽罗鼓励道。
元夫人停嗑了瓜子,笑嘻嘻说:“这可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魏文帝自知身孤力单,江山将被宇文氏夺去,突然想起借助外援维持统治,派人到桑然,求娶柔然公主为妻……”
独孤伽罗明知故问:“柔然可汗是否答应?”
“柔然可汗答得干脆:只要魏天子废去原来的皇后,孤即答应嫁女。于是,魏文帝废去了皇后乙弗氏,迎柔然公主为皇后。想不到那柔然女奇妒无比,乙弗氏已经在麦积崖落发为尼,犹不放过,硬逼文帝将乙弗氏赐死。乙弗氏是怀胎削发为尼的。自杀时哀痛欲绝,她对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诉说: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当皇帝的,是娘误了你。你若有灵,当赴有能力保你为皇帝的家中投胎去!这时,废后身边有个得道的神尼。她亲眼看见废后的遗体上升起了一片祥云,冉冉飘去。神尼不即不离地追随那一片祥云,直到冯诩般若寺上空,那祥云忽然闪耀着万道金光,于是,一个新的婴儿诞生了。那神尼正好赶去为那婴儿接生……”
独孤伽罗感慨道:“原来这个婴儿是魏室的天子!”
“你说……”元夫人望着独孤伽罗许久,才意味深长发问:“这传说是真的吗?”
独孤伽罗自然明白这“传说”的来源,这正是她亲自将杨坚出世的传说告诉儿媳元氏的,正要通过元氏的口,将传说悄悄地在北魏的皇族中传开,以便取得先朝皇族对杨坚的支持。
“我想……这传说千真万确!”独孤伽罗慎重地说。
元夫人自是喜悦无限,杨坚不仅是真命天子,还是魏室的天子,而最可喜的是她女儿是杨家长子的嫡妻,他日必是皇后无疑!
这时,杨秀正与一个少女对踢毽子,且渐渐移动到大人跟前。
元夫人突然笑嘻嘻地问杨秀:“这女孩你喜欢吗?”
杨秀乐滋滋地点点头。
“我替你做媒,让她当你的夫人如何?”
杨秀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那少女却已晓事,脸一红,飞也似地跑开了。
杨秀立即追去同时嚷嚷:“别跑!别跑!还要踢毽哩……”
独孤伽罗见那少女长得端庄秀丽,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女儿?”
“上柱国长孙览的小女儿,如何?人品好,门当户对……”
独孤氏暗暗寻思,长孙氏是北魏王族的一支强大的势力,倘若再得这一臂助,当真求之不得!当下不无遗憾地说:
“什么都好,但两人年纪都略嫌小了一点。”
“先走亲,再过几年成婚,有何不可!”元夫人竟是比主人更主动,她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把更多的盟友拉入这场政治角逐,胜算岂不更多一些?她隐隐地觉得元氏家庭已上了杨坚的战车,有进无退了。
独孤氏笑道:“就怕长孙家不允……”
“你可知道?长孙夫人是我表姊,我们从小就亲密无间,此事包在我的身上好了!”
第四节
杨坚成功地使用调虎离山计将五位亲王调入京师,却险些忽略了掌管
护卫京畿兵力的毕王宇文贤。
“六哥,你怎么回京来了……”
四个王者装束的贵人鱼贯进屋,领头的中年汉子劈头便抛过这话。他的身后三人年纪依次递减,最小的不过三十。
“六哥”儒生打扮,举止十分文雅,他把四个人让人书房,请大家坐下,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书案上两叠书卷出神。
一叠二十卷的是《庚开府文集》,另一叠十卷是《宇文招文集》。
“六哥”便是赵王宇文招,已入不惑之年,须发黑得闪亮,白净脸庞有美玉的柔和光泽。他母亲王夫人乃是汉人,在他的身上已很难察觉鲜卑血统留下的痕迹。这时他苍凉地说:
“女儿远嫁突厥,我怎能不回京送行?”他一顿,又幽幽道:“再说,这是圣旨宣召,皇命难违啊!”
“什么皇命?所谓皇命,不过是杨坚的意思!”原先入门发语的那中年汉子非常激动,“六哥你博览经史,怎不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调虎离山……”
最年轻的一个王爷也书生气十足,他圆瞪双目望着发语的中年汉子:“九哥,调我兄弟入京是调虎离山,那么,前年要我们兄弟离京就国,算是什么?”
“那……”九哥略想一下,说,“那也是调虎离山!”
九哥是宇文纯,封陈王。最小的是宇文囗,封滕王,他不明白,何以赶他们出京是调虎离山,召入京也是调虎离山?他充满疑团地望着六哥,文帝十三子只剩下他们兄弟五人,六哥最长,也最有威望,只能向他索解……“不错,进出都是调虎离山!”六哥宇文招慨叹,“我入京情非得已,你们,”他眼光定在陈王宇文纯脸上,“尤其是九弟,你明知、是调虎离山,为何入京送死?假如你们不来,杨坚还有所忌惮,要对我下手还有所顾望;现在大家都应召入京真要一网打尽了!”
“我哪是自愿入京,我是被抓回来的!”宇文纯须发皆张,非常激愤。
大家吃惊地望着他,等他解释。
九弟陈王纯说,他已接到顺阳公主传书,知道国丧,京师可能凶险之极,本不想就征,但了解到传旨的钦使不过是个门正上士,且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随从,所以,心想去见钦使又有何妨?回不回京在我而不在他,说不定还可以从钦使口中套出京师的机密。到了传舍,那钦使挥手将陈玉的卫队阻在门外,道是有机密大事面谈。结果他一进里屋,冷不防当头挨了一棍,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然后那钦使出门宣布:陈王有罪,左右不得妄动!便这样,他被押解京师。
十一弟代王宇文达说:“前来宣召我的钦使是李浑,李穆的小儿子。我自幼居住李家,父皇还让我认穆兄为义父,我与李泽亲如兄弟一般,哪想到他会骗我,害我?”
十弟宇文盛摇摇头:“会不会我们将杨坚想得太坏?这回六哥入京,马上即有优诏赐他: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规格甚高!
宇文招慨叹:“纵观前代历史,自称大丞相而不篡位者,稀矣!更何况杨坚已住进了帝宫,既然不顾天下人非议,那是志在必得了!看来,我等败就败在太善良,五哥阿宪当年就说过杨坚有反相……我等不信,今为南冠之囚!”
九弟宇文纯长叹:“倘若五哥尚在,就好了!”
十三弟宇文囗目光落在《庚开府文集》上,他与六哥都非常喜欢庚信的文章,庚信由梁而周,今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文集是去年结成的,序言还是他写的,他每篇文章都细读过,而对其中的《哀江南赋》更是爱不释手,如今回忆赋中所言,虽云记史,所说的简直便是眼前的事。于情怀激荡之际,不觉吟咏起来:
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
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宇文招则想起了冤死的乃兄宇文宪,以及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与王轨等人,也苍苍凉凉吟诵:
日暮穷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秋风萧瑟!
荆壁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与横阶,棒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
冠之四;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
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两兄弟吟罢,房中一片沉寂,五兄弟如坐愁城。
十弟宇文盛依然觉得处境并非如《哀江南赋》所言的那般绝望,便道:“我等果真被软禁了吗?怎么我从自己府中来到六哥这里,一路上竟无一人干涉?”
九哥宇文纯苦笑了一下,耐心解释:“十弟,昨日朝会,那郑泽对我等说什么来着?”
宇文盛思索一阵,才说:“他说,先帝新丧,主少国疑,近来京畿盗贼猖狂。所以,五位皇爷万万不可孤身出城,万一不测,那可大大不值得!”
“这话你大概没有听懂。那意思便是:你们五王一旦随意出京,我便宰了你们。到时我向国人很好交代,说是被盗贼杀了!”
宇文纯这大白话一说,大家心情愈发沉重,均知这是国破家亡之局。又是一片沉寂。
宇文纯突然气愤地说:“大周便这般完了?我们剩下五兄弟便这般完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最后的一个“不信”是喊出来的,如荒野狼嚎。
又过了一阵。
宇文招平静地说:“我这里准备一封书信,只是据实而言,将人家盗国的迹象,拣尤著者,一一列举出来,一式六份,下面是我们五兄弟的落款。准备送给六大总管的。这全国最大的六个总管,只要半数起动,鹿死谁手就难说了,我们的一线希望便在这里!”
说到此,他又沉吟了一阵才继续言道:“但是,我等都被监视起来了,信送出城并不容易……”
“我送出去!”陈王宇文纯道。
“你太外露,早被提防了!”宇文招摇摇头,然后转身深情地望着宇文盛,说,“十弟……”
宇文盛慨然道:“我去!他们对我疏于防备……”
“好!你这就去吧!”宇文招将六封信递给了宇文盛,说声“珍重!”
待宇文盛离开,宇文招又道:“倘若信送不到六大总管手中,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宇文纯说:“这等于孤注一掷,太不保险!”
“所以,我又准备六封。”宇文招又从书下取出六封信,“这六封信,要从另一渠道送出。双管齐下,总有一方送到总管手里。”
他没说另一渠道是谁,兄弟们也不问,大家突然都很懂事,深知多听一人就多一分泄密的机会。
这时,外面一个少女的声音喊道:“爹!你在哪里?”声音一落,少女便奔进书房。她自然便是“千金公主”了。
三个叔叔退出了书房。
宇文招默默抚摸女儿的头发。
少女哭道:“你不要女儿了!我后天就要去突厥了,你也不到太常寺去看看我……听说你回京好几天了!”
宇文招泪如雨下。
“爹是个没有用的人,是废物!所以才让唯一的女儿远嫁突厥……”
那少女只一味地哭。
“你为何不骂?骂爹不中用,废物!狼心狗肺……”
少女边哭边问:“难道中原的男子都死光了,非嫁去突厥……不行?爹,你倒说呀!为何非去突厥不可?”
“北齐灭亡之后,高洋有个三儿,叫高绍义,逃去突厥。突厥人故意立他为王,在边界划出一块地方,让高绍义纠集打散的旧部。以此牵制我周朝。所以,杨坚想用你来交换高绍义,求得边境安宁……”
“便是这点理由?”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要赵王招就范,试他顺从不顺从,如敢抗拒,便要他的命!这缘由自然不便说出口了。宇文招只能摇头苦笑。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少女又哭了。
宇文招指着案上十卷一叠的书,说:“这是爹一生著作,你带去,见它即如见爹;还有那一叠《庚开府文集》是爹手抄的,里头还有你十三叙写的序,也带去……”
他站了起来,环顾室中四壁的书架,忧郁地说:“这些书,你应当全部带走,爹不用了……”
少女知道父亲爱书如命,这话大异寻常,便惊诧地问:“爹你怎么啦?”
宇文招掩饰道:“在突厥,你是皇后,什么东西没有?只是书是不容易弄到的。爹明日就派人将书送太常寺去!”
少女也喜欢看书,见父亲将整个书房的书当作陪嫁物,心中也颇自慰。
宇文招又道:“你应当去看看元氏伯母……”
“爹说的是元皇后?”
宇文把点点头:“她十六岁当皇后,只当了半年皇后,夫君被杀,她自己也在万善尼寺削发为尼,快二十五年了!”
“我这就去,但你晚上要到太常寺看女儿!”
宇文招点点头。
他将一叠书信交给女儿:“这六封书信十分要紧,先贴身藏好,谁也不让看。到了万善尼寺,要私下亲手交给元后。请她设法分发出去,不可有误!”
少女诧异望着父亲:“很重要?”
宇文招凝重地点点头:“爹无能助你……你临行却帮了爹的大忙!”
女儿临行去拜访出家为尼的伯母自然不着痕迹,而他们五兄弟如今是到什么地方都招人猜疑。
雍州的治所便在京畿。州牧是大总管、上柱国、太师毕王宇文贤。他是当今周室皇亲中唯一得掌军权的一个王爷。原因有二:他是周明帝的长子,虽非明皇后所生,明皇后则是他的嫡母,独孤信是他外祖父,而今当权的杨坚正是他的姨父,这是其一;其二,鉴于明帝、明皇后不得善终的教训,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本领,凡事一律无争。
近来的处境似有微妙的变化,那就是杨坚的侄儿杨雄出任为雍州别驾,别驾是州牧的副手。杨雄已经是司卫上大夫,主管京城的禁卫,够他忙了,如今又兼任雍州别驾,这说明杨坚已经对他这个姨侄不放心了。宇文贤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这一层还是想到了,只是弄不清自己一向与世无争何以惹人猜疑?或许是近来少与杨家往来,相互间少了沟通以致产生了隔阂?看来得多到大丞相府走走。为此,他前日弄来了几张上等的狐皮,叫人缝制一件狐裘,他知道姨丈得了风湿病,穿狐裘最好,对长辈孝敬之心不可无……
他坐在书房,痴痴地想着,突然身边响起了咳嗽声。他一愣,连忙起身揖道:
“叔王爷……原来十叔大驾光临,小侄有失远迎……”
正是越王宇文盛微服到此。他挥挥手,不让侄儿多说,自己却急急言道:“这是六哥给你的书信……”他从怀中掏出一信,递了过去,“你要好好看!”
“六哥回京了?”宇文贤一边接信,一边问。
宇文盛答非所问:“记住,信看完便烧掉。我也不便久留,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
宇文贤望着叔父的背影,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再看手中的书信,猜想:六叔既已回京还写什么信?如此郑重其事岂不可笑?咫尺之间,什么话不可面谈!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拆开了信封。
这时来了帐下亲信裴矩,说:“禀王爷,那鲤鱼重有七斤,若要送人,得及时送去,六月天,鱼死就不鲜了……”
宇文贤拆开信封,忽然心中一亮,对了!明日便是堂妹千金公主远嫁突厥之时,六叔此刻必然忙得不可开交,送信来定然是约我明日到灞桥送别,应该!应该!该当如此……他忽地转身问亲信裴矩:“你刚才说什么?”
“那七斤的黄河鲤鱼快死了……”裴矩又将原话重说一遍,想了想,又道,“刚才似乎有个老百姓闯入王爷书房,真是胆大包天……”
宇文贤哈哈大笑。
“小人说错了?”裴矩问。
“那是越王爷!”宇文贤又大笑了一阵,扬一扬手中书信说,“他约我明日到灞桥送别,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哦,那大鲤鱼还是由小人送丞相府中。”
“好!不不……’宇文贤略一犹豫又说,“我要亲自送去!”
果然,宇文贤亲自提着大鲤鱼和新缝制的狐裘,到丞相府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杨雄。
杨雄兼任雍州别驾不到十日,毕王宇文贤的部下乃至亲信几乎都被重金收买了过去。他伯父是大丞相,国库向他敞开,只要是利于移鼎大事,可随意支取。乱世中人,只讲势利,道义分文不值,亲信吃里扒外也是常有的事。
裴矩将越王宇文盛送来的信,恭恭敬敬递给别驾杨雄,这封信他自然看过,价值千金,哪里是相约灞桥送别之事!
杨雄看了书信,神色为之一变,当即赶到丞相府。
此刻杨坚正在接见汝南郡公上大将军宇文神庆和司卫上士长孙晟。明日千金公主即将离京,这两人将是护亲的正使和副使。
杨坚的确是韬晦的大行家,他一方面借刀杀了宇文神举,另一面却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神庆儿子宇文静乱。谁能想到,先杀其兄,然后又与其弟结成儿女亲家,天下当无此理!那神举的乃弟神庆本来颇涉经史,人也聪明,由于本朝多故,在痛定思痛中独有所悟,他发现:最聪明的人先死,平常人次之,最糊涂的人却是安然无恙!慨然叹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安能久事笔砚为腐儒乎!于是尽烧藏书,专学糊涂。时至今日,他糊涂的学业大成,差不多可以进入糊涂虫的境界。对杨坚的临行指示,他似听非听,但每隔三五分钟必须点头一次,这不能漏了,至于一路护亲事宜,自有副使承当……
杨坚也不愿与这宇文神庆多费口舌,转向司卫上士长孙晟。
四儿杨秀与长孙览的小女儿的亲事已经定下,所以,长孙晟如今也算他杨坚的儿女亲家。这门亲事的确定可谓一举两得,得其势又得其才。对长孙晟的才能杨坚早就留意了,因为他干大事业,干大事靠拍马溜须的人不行,非真才实学者不可!在他的记忆中,长孙晟是第一号文武双全的青年。
“长孙郎,老夫料定,你必是将来的名将,望你好自为之!”杨坚语重心长地说,“这回护亲远赴塞北,凡事你要多多担待。和为贵,如今乃多事之秋,北方是不能再开一个战场了;不过,突厥人贪得无厌,说不定哪一日又非打不可……”
杨雄风风火火闯上大堂。
看他神情,定有大事。杨坚转身问:“有事?”
杨雄默默地递上了书信。
杨坚略看内容,脸色稍稍一变,沉吟了片刻,转身对宇文神庆、长孙晟说:“便是这些,你们也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即要远行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
对二人的去影,杨坚似望非望,突然对杨雄说:“请李德林、高颎,到我书房!”
信摊在书房的案上。
三人聚首案上,审视杨雄送来的书信。
李德林,淡眉,黑须,清秀的脸庞上双目如电,他已四十多岁了,冷静而沉稳。立在杨坚左边。
高颎,浓眉大眼,国字脸,胡子虽长得旺,却呈淡黄色,也人不惑之年。居杨坚之右。
书案临窗,又时值中午,信的字迹十分清晰,是仿王羲之的字体。
这其实是封特殊的信件,它不似书信,更似一段编年史。如下曰:
“宣政元年六月丁酉,武帝崩;戊戌,太子即皇帝位;甲子,诛齐王
宪。
闰月乙亥,立妃杨氏为皇后;七月壬戌,以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
八月,以上柱国长孙览为大司徒,王谊为大司空(注:二人均为杨坚好友,
姻亲)。
大象元年正月,置四辅:以越王盛为大前疑,尉迟迥为大右弼,李穆
为大左辅大司马,杨坚为大后丞。旋即,盛、迥、穆皆外放,杨坚实为独
辅,不久改任大前疑。
二月,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帝传位于太子阐,自称天元皇
帝。
五月,五王就国。
……”
等等不一。记的都是史实,但却明确无误地暗示杨坚是有计划、有步骤夺权篡位的。末了,还记上杨坚等假诏自任大丞相,并进驻了帝宫。
你要定写信人的罪,他说我写的都是史实;若不定他的罪,那信却千真万确指出杨坚图谋不轨!
杨坚问李德林与高颎:“该当如何处理?”
李、高面面相觑,继而低头不语。两人都不想先发言。
“杀!”坐在一隅的杨雄抢先说。他现在是雍州别驾,杀了雍州牧,他副手即自然升为正职。雍州牧必然再兼任大总管,雍州的府兵有两个军,上面的总管必得柱国大将军才行。这么一来,他就可以连升三级了!
“杀哪一个?”杨坚问。
“先杀宇文贤,”杨雄思索道,“待公主离京去突厥后,再杀宇文盛和宇文招!”
李德林、高颎依然不吭声。
“你们倒是说呀!”杨坚催促道。
“主公的意思呢?”高颎反问。
“宇文贤手里有兵,是唯一带刀的王爷。独孤公不也说过:最可虑的是雍州总管毕王贤!心腹之患岂可掉以轻心?”
高颎突然说出一句:“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也不能杀!”
杨雄反问:“万一明日送行时,宇文贤出动了雍州兵,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高颎道:“你的禁军是吃干饭的?”
杨雄又顶住:“雍州兵比禁军多三倍!”
高颎依然道:“不能杀!不能杀!为万全计,也只能将宇文贤先软禁起来。”
李德林依然不出一言。
杨坚凝望着李德林:‘你因何一言不发?”
李德林道:“我在想,往后我们准备开几个战场?尉迟迥的相州一个,韦孝宽的徐州一个,李穆的并州一个,司马消难的邱州一个,王谦的益州一个,还要再加上突厥的河朔一个?一个雍州,杨大夫都觉得难以对付,那全面开花却又如何?”
“公辅兄该不是耸人听闻吧?”杨坚道。
“不,这是实实在在的事。”
杨坚暗暗吃惊,心怦怦跳,他知道李德林出语绝无虚言;但果如所言,六个战场并发,大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待心情略为宁定之后,才缓缓地说:
“这却要请公辅兄指教了!”他的口语转为敬重而隐含着陌生疏远之意。
李德林暗自寻思:杨雄要杀宇文贤是急于取而代之,杨坚想大开杀戒自然也是急于取皇位而代之,要说服他们实不容易;但杀人势必多惹祸端,多开战场,这同自杀有何两样?更何况立德创业国祥方能绵绵不绝,滥杀无辜,杀人越货乃至越国,这又与强盗何异?便侥幸夺得皇位有了帝业,必然也是昙花一现而已!但数百年来,官场向以巧取豪夺为能事,杨氏伯侄耳濡目染的尽是阴谋诡计与酷暴杀戮,这广布德泽的深远影响他们又怎能真正理解?诚恐说了也是白说!何妨让杨坚伯侄自己去思索,待略有头绪,再加开导或许反而更好一些。想到此,他也隐隐觉得因人成事当真大难,杨坚也不是那么好共事的。当即叹道:
“在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人也不能杀。主公天纵英明,这道理当能理解!”他略一停顿,又说,“至于战端,迟早是要开的。我们现在要想的是尽量少树对抗之敌,唯其如此,方可指望成功。”
杨坚也在沉思李德林的话,也不急于问明何以会开那么多战场的因由。
高、李两人告辞出去了,明日公主远嫁突厥,诸事安排虽有职司负责,但他们还得去关照一下。
杨坚望两人的去影,暗忖:我的智囊都反对杀毕王宇文贤,只恐不无道理。那宇文贤总算是大姨的儿子,对我夫妻向来百依百顺,礼敬有加,早晨还亲自送来了一件名贵的狐裘,一条七斤的黄河大鲤鱼。鲤鱼虽为常见之物,但七斤大小的却是无多。现在此人大概还同他的姨母拉家常,假如不是有意与我作对,我又何必平添滥杀无辜之名?想到此,忽道:
“那宇文贤……早上还送来了一件名贵狐裘,一条七斤的大鲤鱼,要是居心与我作对,何必收到五王书信之后,又来送礼?”
杨雄沉吟了一阵,才说:“小辈以为,他送狐裘给伯父,意含讥讽,那是应了一个骂人的成语‘狐假虎威’;七者缺也,七斤鲤鱼便是‘缺理’之意。伯父若将五王信件的内容与宇文贤送礼的用意两相印证一下,当知小辈之言并非穿凿附会。既然宇文贤今日胆敢公然讽刺伯父,说不定明日在灞桥为公主送别之时,便会发动兵变。伯父也说过,他是唯一带刀的王叔;心存侥幸,万一被他杀了,岂非大大不值得!”
杨坚心情不免又紧张起来,目光又落在书案的信件上。那书信是宇文招的笔迹,如今他最忌惮的便是这个宇文招了,此人曾协助武帝诛杀权臣宇文护,如今这老姜自然更辣了,既已出手,首先要掌握的恐怕就是毕王贤这把刀了!所以,明日兵变不是不可能的,不可不防。
第五节
趁送别公主之际,杨雄假旨杀掉了毕王宇文贤。
大清早,自帝京至灞桥夹道观瞻公主出嫁的民众形成两道人墙,一路上笙歌鼎沸,细乐飘扬,彩旗飞舞。
灞水两岸更是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红男绿女都指望能一睹千金公主的风采。因为在灞桥上将有一幕动人的送别仪式,公主的父亲将亲自捧着美酒,让公主饮下离别的酒。到时公主将亲下绣车,跪受亲人赐酒。便这一刹那,算是开天门,让凡俗之辈一睹天人之姿貌。既然一个女子的嫁娶可以维系着两国战与和的机钮,那么,她一定是美艳绝伦了,所以谁也不肯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眼福。
这时,锣鼓震天,千舟竞发。舟是彩舟,不在水中行驶,却在两岸的陆地上穿行。伴随着震天响的鼓点,它们颠簸着,摇摆着,穿插着,似乎平地水涨三丈,它们真地在惊涛骇浪中行船。这便是大闹“跑旱船”了。京师仕女喜欢陆地跑船,祖祖辈辈乐此不疲。激动的鼓点把人群振奋得如痴如醉……
在灞桥上送别的全是王公贵族。
杨坚不时望着两岸的人群,心里隐隐生发出一种莫名的不安,跑旱船的汉子们动作太整齐划一,劲头十足,似乎透出一股杀气,会不会是雍州的士兵假扮冒充的?围观的人群何以大都是青壮年汉子?若是此刻宇文贤率领数千精锐,堵死灞桥的两头,岂非是一个瓮中捉鳖的死局?他有心想问身边的谋士李德林,将欲开口,却把话忍住了。倘若他日李德林得知我已密令将宇文贤软禁起来,现在还害怕宇文贤发动兵变,岂不被李德林笑掉了牙齿?嘿,绝不可让下属窥测出自己的深浅,万万不可!但生死存亡乃是大事,万一软禁的宇文贤给跑了,那么,眼前的兵变则是十分可能的。问李德林固然不可……但从敌人的神态中总可以看出几成吧?他的眼光投向不远处的宇文招。
宇文招正同他的四兄弟低声交谈着什么,还不时往长安城方向张望,那神情似有隐忧,他忧虑什么?等公主的仪卫车马吗?那是不用等的,说巳时到灞桥便是巳时,现在距已时还有三刻时间。
宇文招的担忧是有理由的:所有的王爷都到灞桥来了,何以唯独不见侄儿宇文贤,越王盛刚刚说过,昨日已亲自将密信交给了宇文贤,今日他更应该来,一则送别公主,二则可借此机会面授机宜。可他偏要姗姗来迟!如今六封信件都送出去了,不久其他五大总管即可收到。毕王宇文贤是唯一手握重兵的王爷,说服侄儿自是比旁人容易。假如雍州兵能先走一步,将京城包围起来,那么五总管多数会起兵响应的。当今的人总是重势利,只要困住京师,后面自然就有人跟上。可见宇文贤是至关重要的一着棋……却为何到此刻还不来?他情不自禁又西望长安。
杨坚还是情不自禁问李德林,不过是绕个弯询问:“跑旱船的人固然很兴奋,可旁观的人群却极冷漠,这为何故?”
李德林怎知杨坚是疑心兵变才有此一问,所以便实说:“百姓困苦不堪所以冷漠,那跑旱船的忘乎所以,这才兴奋。假如明日丞相请旨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往后丞相大驾出巡,百姓必定欢呼!”
这回答很好,但答非所问,没有解开杨坚的心结。
迎面司卫上大夫杨雄缓缓地走来,看那神情,颇为不安。杨坚愈加吃惊,迎上急问:
“莫非宇文贤跑了?”
“没有。”
“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跑不了……我……我……”
“你怎么啦?”
“我……我把他杀了!”杨雄跪了下去。
杨坚的心上石头落了地,一下轻松了,宇文贤再也不会发动兵变了!好,好,好!他心花怒放,这才是喜事!其实他刚才心里便想这个带兵的王爷还是早死早好,免得日夜担心受怕,似乎他杨氏一族的性命都放在宇文贤的刀口……但一转念心火爆发:没我杨坚的指令,你竟然把王叔都杀了,也太胆大包天!我是答应李德林、高颎不杀宇文贤的,你却自作主张杀王爷,人家岂不耻笑我食言而肥?想到此,便愤愤地踢他一脚,冷哼一声走开了。
杨雄注意到伯父的喜怒变化,虽挨了一脚,依然在想:伯父到底是愿杀那厮还是不愿杀?他依然跪着,并悄悄地继续观察杨坚。
这时,杨坚轻松地与李德林交谈,要德林回去草个诏书,明日即诏告天下: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然后又转回来对杨雄说:
“如果高颎李德林问你何以杀了宇文贤,便答:他企图越狱逃跑,守卒失手将他杀了!”
杨雄连连称是,待杨坚去后,便匆匆对一个司卫上士交代:即刻赶回京城,将宇文贤秘密处死。
他其实未杀宇文贤,刚才说杀了不过是对杨坚的一种试探。现在杨坚态度如此,看来杀也无妨;既然无妨,就该抓紧时间杀了。
这时笙歌骤起,细乐高扬,旱船跑得更欢了。原来公主的仪卫已经来到灞桥,公主的华丽宫车也宛然在望。护亲正副使甲胄在身,骑着高头骏马,紧随其后。
公主的宫车终于在灞桥上缓缓停了下来。
一个少女下了车,人群微微骚动起来,虽然相去甚远,但看得出是个绝色丽人。她没有向赵王宇文招走去,却转身撩开了绣帘,又扶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来,人们一时看呆了。
果然是天人下凡!
先下车的不过是使女,后下车的才是千金公主。她缓缓地向赵王宇文指走去,跪落。
赵王招手中的酒杯微微颤动,洒落了几滴滴,不觉又环顾周围。
宇文贤没来,人影也不见!出事了!
他扶起了女儿,递给酒杯,深知这是生离死别,但也许女儿远嫁漠北倒是一件好事了!既是好事,却为何泪下双腮挂在黑油油的长须上?他双唇不住地动着,却终是不发一言,而他的心中真是有千言万语!
直到公主重新上车,离去,他只是木然地站着,茫然地望着。
不一会,两禁卫推押一青年到杨坚面前,跟在后面的杨雄说:“刺客,请丞相发落!”
杨坚微微一震,斜睨不远处的赵王招,审视眼前头戴范阳笠的青年,肃然问道:“谁指使你来的?”
那青年急辩:“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杨雄冷笑:“不是刺客?怎手持凶器,冲向公主的宫车?”
青年又辩:“我哪有凶器?也不是冲向公主……”
“这不是凶器?”杨雄摇幌手中一根白羽箭,“你明明冲向公主的宫车!”
站在一旁的李德林走过去,摘下那青年的范阳笠,大家都咦了一声,很惊异:
原来是个少女,很漂亮的女子!
少女怎能是刺客?刺客何以把一根白羽箭当作凶器?
李德林问:“你祖居邺城是不是?”
少女点点头。一直沉默的高颎也证实道:“确是邺城的口音。”
少女见气氛有所缓和,才渐渐镇静说:“那身披甲胄的青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三年前攻下邺城时救我一命,他用那根箭射伤了歹徒,所以我持箭寻来长安,可他,那个姓长孙的将校却奉旨到襄国去册封千金公主;我再追去襄国,他却回到长安;如今我又寻到长安,他却当护亲的将军……”她说到这里,竟是十分的委屈与失望,哭了起来。
李德林接过羽箭一看,箭杆上果真刻有“长孙”二字,便递给杨坚看。杨坚看罢,绽开了笑容,将立在远处的长孙览招了过来。然后对少女说:
“他是长孙副使的叔父,你有话尽管对他说好了!”
杨坚与高颎、李德林联镖回城。路上观瞻公主出国的人群瞬间作流云散。
杨坚低声道:“今日灞桥送别,倘若宇文贤出动数千雍州兵,冷不防堵住桥的两端,我们怎么办?我看只有跳河自杀一途!”
高颎、李德林交换一下神色,沉默着。
杨坚又道:“此事大有可能发生。那宇文贤摆脱了看守,企图潜回军营,幸好为追兵所杀,才消除了一场大祸!”
高颎迟疑说:“宇文贤才二十多岁,向来老实听话……”
杨坚接口道:“但宇文招一回来,他就不老实了!”
李德林觉得天忽然黑了;他说:“宇文贤一死,宇文招等五王必定不安,只怕又有新的事故发生!”
杨坚冷峻地说:“假如他们轻举妄动,也只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德林道:“杀了宇文招,便与千金公主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与公主结仇,即是与突厥结仇。那五个大总管我们已经难以应付,倘若北方突厥大兵再压境,那实在是危着累卵了!”
杨坚不再吭声,心里暗忖:德林未免言过其实,一个小女子有多大能耐?刚到突厥,便能制约突厥可汗让突厥人挥师南下?但宇文招则是群龙之首,若不早早除掉,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第六节
归心似箭的长孙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箭双雕的绝技竟使他被羁留在大
漠。
周静帝大象二年夏天,一队人马与灞桥送别的人群,难分难舍地分手,然后晓行夜宿,穿过并州,跨越云州,出了长城。到了定襄郡边境,队前的青龙旃忽然不动了,队伍缓缓地停了下来。
驿道到此为止,再往北走,没有行车的路,只能骑马了。
一个青年将军牵着一匹胭脂马,来到一驾绣幌前面,低声对车中人禀告一阵,肃立一旁。随即,车帘揭开,走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娇娃。这娇娃在青年将军的扶持下,终于跨上珠光宝气的胭脂马。面对塞外大草原,她返身南望:
——那蜿蜒的长城,那茫茫的远山,把长安隔在虚无缥渺之乡!这是与家国诀别。
她叹息一声,两串泪珠便滑下腮帮。
她眼中集聚着怒火,投向青年将军的脸上。
青年将军脸被灼痛似地低下头来。
人马渡过黑河之后,逼近了大青山。
“那是何物?”她遥指大青山下一堆隆起的荒丘。
“坟墓。”青年将军简短地回答。
“谁的坟墓?”
“是……”
“别吞吞吐吐!是不是昭君冢?”
“是。”
“下马。”
青年将军跳下白龙驹,将公主扶下胭脂马。
“既然忌讳王昭君,你们因何要不断炮制新的王昭君?”
“公主…”
“别说了!玉露,香果伺候!”
“是。”早已下马的玉露应声道。她从小跟随公主,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这回是作为陪嫁品随公主去漠北的。
既然公主要吊祭王昭君,那就索性让送亲的人马休息一下。青年将军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和护亲正使宇文神庆。大胖子宇文神庆是公主的族叔,他正在马鞍上打盹,一束枯草般的胡须在微风中抖动着。
“唔?好……”他在朦胧中不乐地答应青年将军,却听任坐骑继续前进,一个亲随只得上前勒紧辔缰。
昭君家上荒草随风沙沙作叹。青年将军上前时,公主已读完祭文,把它交给玉露,连同冥钱一并焚化。祭文已被烤焦烧卷起来,但尚有一角的几行纤丽的文字还十分醒目——
弱女恋故国,
壮夫怯征鞍。
朔风吹花落,
荒草白骨寒。
青年将军看了这几句祭文,才明白公主一路上把自己出塞的缘由,归咎在不能保土守疆的将士身上。
“男儿不能碟血沙场,让弱女子远离家国蒙受风霜之苦,真是莫大恨事!”
青年将军望一眼粉黛盈盈的公主,慨叹道。
“说下去。”她用眼神表达了这个意思。
“令祖周太祖领有西魏江山,不及称帝便归天了。为了争夺这份帝业,你的父辈们不仅有半数殆于非命,国力也大为耗损;加上兼并北齐的长年征战,周室已是国库空虚,危机四伏。宣帝不以江山为意,只当一年皇帝便烦了,传位给年仅七岁的太子静帝,自称为天元皇帝。就在此时,突厥人遗使求亲,他对付得了吗?因此,只得将你这个从妹册封为千金公主,以图塞责。如今宣帝升天去了,还管公主你塞外风霜之苦!而你那九岁的侄儿静帝,更是爱莫能助了!”
青年将军的议论,千金公主不得不承认句句属实,但他肆无忌惮的言辞却使她感到震惊:
“长孙晟,难道你不怕族诛吗?”
“公主不必动怒,先说小将的话是否合乎事实?”
“这场屈辱的和亲,你们武将就没有责任了?”
“武将倘若不能拒敌长城之外,理当马革裹尸而还,可宣帝从未诏令他们出征;非是小将狂妄,皇上若给三万精骑,便可横行阴山南北,何用和亲这一招!”
千金公主沉默不语了。
青龙旃蠕动了,和亲的队伍又出发了。
公主重新打量一下身边的青年将军长孙晟,觉得这白龙驹上的青年既英武又刚毅。
长孙晟怅望那撒落在草原上的古城堡,以及荒草间无数支离骷髅,感慨万千。胡人、匈奴人、汉人、柔然人、突厥人,还有长孙晟的祖先鲜卑人,都为争夺这片草原流过血。西方的狼山已衔半边落日,流洒人间的晚霜在草原上泛滥开来。
羊群白云般地浮动着。突厥牧人闻说南方的公主和亲路过此地,蜂拥上来观望。一匹红棕马贴着碧绿的草地飞驰过来,马鞍上坐着的是一个贵族少年。他高高地扬起鞭子,“啪哒”一声,当空鸣一响鞭。胭脂马没见过世面,吓慌了,从马夫手中脱缰逸走,狂奔山道。千金公主在马上摇晃起来。为了适应漠北的生活,她在长安时受过几个月的骑术训练,可是怎能适应这种非常变故?
护亲正使宇文神庆懵了,迎亲使者安遂迦愣住了,那突厥贵族少年更是傻眼了。只有长孙晟在他们迟疑失措之际,单身匹马追上前去,但白龙驹的脚力不如胭脂马,始终还是同胭脂马拉开百步距离。
“快追!”安遂迦大喊一声,拍马飞驰而上。宇文神庆和那个贵族少年也紧紧地追上前。
夜幕垂天而降,下弦月斜挂西天。长孙晟始终与公主保持一箭的距离,胭脂马像影子在远处晃动,公主竟然还在马背上,真是奇迹!他疾声呼喊:
“抓紧马鬃!紧贴马背……公主!”
马已奔过了草原,进入碛石地带了。长孙晟连抽三鞭,让马狂奔向前。天啦,星光下,胭脂马在沙漠上缓缓前行,公主还伏在马上,人在临危之际自会创造奇迹!
长孙晟连忙赶上前,俯身拉住胭脂马辔僵,只见胭脂马在不断地吹气。公主已陷于半昏厥状态,他只好将她抱下马鞍。
公主一动不动地任长孙晟抱下马鞍,但呼吸均匀,这叫长孙晟宽慰。塞北的夏夜是寒冷的,他解下外衣,悄悄地为千金公主盖上,然后便坐在公主身旁的沙地上。
“公主!……”长孙晟打算轻声叫醒她,但公主坐了起来,紧靠着长孙晟的身子,嗫嚅道:“会不会有狼?”
果然,远处传来一阵充满威胁意味的狼叫声。
“公主放心。”长孙晟安慰道。
然而,公主更紧紧地贴在长孙晟的身上。长孙晟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主打破了沉默:
“长孙副使,我们逃走吧……”
“……”
“逃回长安,我要亲自奏明幼主,拨给你三万精骑……”
“回长安那是抗旨大罪,我们都得死。”
“那我们就遁入山林,打猎为生……”
“突厥人会把我们抓去当奴隶……”
“我们离开草原,寻找桃花源去!”
“没有桃花源!”
长孙晟苦笑了,公主却将长孙晟抱住,摇动长孙晟的身子,长孙晟沉思默想了。他想自己的家世;他是鲜卑族人,祖先是北魏的皇族,曾祖父长孙稚是上党文宣王。北魏分裂为东西魏后,西魏的国祥为宇文氏所篡夺。他的父辈在周廷虽不失公侯之位,但皇族的特权已不复存在。到长孙晟这一代,靠荫封挤入上层政界的路已断了,前程必须凭真才实学去开拓。为此,他自幼悉心习文学武,且有长足的进步。但他生不逢时,虽是文武双全,在荒淫的周宣帝治下,只混了一司卫上士的小武官。前年,在一次贵族子弟的比武中,二十多岁的长孙晟被上柱国、大司马杨坚赏识了。这位当朝国丈拉着他的手,对身边的随员说:
“长孙郎武艺超群,又多奇略,将来必定成为名将!”
两年后的今天,经杨坚举荐,他成为护送千金公主北上和亲的副使,终于踏上了锦绣前程。若是杨坚临朝称制,定可重振国威,那他长孙晟便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们逃吧……”公主又提醒道。
长孙晟望一眼东天熹微的晨光,不无爱恋地注目一下公主,阴郁地说:
“来不及了,他们会从四面八方追踪……”
公主松开了手,将身子挪开。
东边尘土飞扬,冒出一队人马。长孙晟从地上捡起外衣,站了起来。他看清了,领头的正是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
打从重新上路以来,千金公主总是沉默着,胭脂马虽然与白龙驹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过长孙晟。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远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飞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头的骆驼。突厥人共有二十来个,他们拿着葫芦瓢往大桶里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发左衽,把珍贵的衣服胡乱丢在地上作枕头,肆无忌惮,根本不把来人当作一回事。
迎亲特使安遂迦打了一个手势,护亲队伍便停下来。一个突厥人手里端着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详千金公主,转身冲着安遂迦说:
“帅!够得上当我们的可贺敦(突厥人对皇后的称呼),来,为漂亮的可贺敦,为我能干的特使干一瓢!”
“干!”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着。
讲话人喝完,又舀一瓢递给刚跳下马的安遂迦,说:
“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过瓢,把酒浇在地上,滚烫的沙地“嗤”地一声,冒起一缕似烟如雾的蒸气。
“只带一个姑娘回来,神什么……”
对方被扫了兴,不满地咕噜着。
安遂迦告诉大家:
“前面是大沙漠,坐骑要全部换上骆驼,因此,可汗特地派来了几十个附离(突厥人对卫士的称呼,原意是狼),专程送来骆驼。”
安遂迦说完,对驼群长长地吆喝一声,骆驼群纷纷跪了下去。
在长孙晟的扶持下,公主上了绣金佩玉的流苏鞍垫。其余的随行人员上驼背的上驼背,架货的架货,一时都忙碌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驼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青龙旃和狼头旗并行在队伍前头,迎风招展。
“今冬我打算到长安去乐一乐……”一个附离在队伍的后头发语道。
“长安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厌的美人……”另一个附离醉腔醉调的搭话。
这些话随风传到队前的长孙晟耳中,句句听得真切。鲜卑族与突厥族语言相近,尽管有许多细微的差别,但基本上是相通的。他听了十分愤慨,又感到无比的屈辱。周室除了每年向突厥进贡缯絮锦彩之外,周廷的光禄寺还特辟迎宾馆,常年招待成千的突厥贵族官员,供他们吃喝玩乐。前任的突厥可汗佗钵曾对他的部下说:
“只要我南方的两个小儿子经常孝顺,何患贫穷!”
想到这些,长孙晟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公主宇文氏也是鲜卑人,突厥语本来也懂得六七成;出嫁前在太常寺又学习了突厥的礼仪,顺带也学了一些突厥特有的语言,如今可以听懂八九成,听了那些话觉得特别刺耳。
出了白道川后,记不清又宿营了多少次,但到处都是荒无人烟,连生命的迹象也看不到。“叮当叮当”的驼铃单调得叫人受不了。公主不禁想着:第一个使用驼铃的人,一定是为了排遣难耐的孤寂才想起这玩意儿的。人们是多么想在这荒漠之中,见到一点生机,听到生命的气息啊!于是,就挂起驼铃,让旁人也让自己,在这“叮当叮当”声中找到慰藉。可是,为何听在耳中,反而适得其反?这叮当作响的小铃挡几乎包藏人间所有的孤寂、凄凉之情,骆驼走到那里,小铃挡就倾诉到那里,年年代代永无尽时……
驼背上的公主愁苦欲绝。这个世界实在不可思议:我为何非嫁到突厥不可?身边这一位不是很好吗?公主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
“回去!回去!”
这心声与驼铃相呼应,简直就是驼铃的回声。
尽管大沙漠似乎永远走不到边,可是有一天上午,都斤山(在蒙古境内,即今之杭爱山)宛然在望了。这就是说,突厥可汗的牙帐快到了。附离们高兴得欢呼起来。公主却肝肠寸断,她突然鼓足勇气对身边的长孙晟说:
“副使大人,你能否救我?须知到了牙帐,就是我的死地!”
长孙晟默然。他能回答什么呢?要排除屈辱的和亲,靠匹夫之勇是无济于事的,应该在好多年以前就走富国强兵之路。
“你听见了吗?”公主又问一句。
长孙晟转过头来凝视着公主,力图把深沉的同情与爱莫能助的复杂心情,全部倾注公主的心头。
骤然间,大漠的南陲升起滚滚的烟尘,烟尘里冒出两匹快马,直接赶到公主的骆驼面前。
“公主殿下,你的家书!”
信使将信交给公主。
公主接过家书,脸上焕发欢悦的光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紧接着,她的手抖得多厉害!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长孙晟连忙凑上前去。忽然,公主眼神僵直,一个倾斜,昏倒下去。
酷暑乍过,严寒就来了,突厥人没有秋天,沙钵略可汗为了给南人留下强烈的尚武精神的印象,决定在送长孙晟一行回国之前,举行规模盛大的冬猎。
大清早,几十个突厥贵族拥着沙钵略可汗和可贺敦,在一千多附离的护卫下向都斤山北麓进发。他们头戴貂帽,身着锦缎皮裘,挎着腰刀,佩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旋风般地卷向前去。不消片刻功夫,便把南方的护亲客人拉开一箭之地。
长孙晟长啸一声,腾跃上前,紧紧跟着可贺敦的胭脂马,逼近沙钵略可汗的什伐赤。
长孙晟在家时曾听叔父长孙览说过:作为一个将军,识别敌人战将的坐骑是十分紧要的。因为,敌人的旗号可以更换,装束可以变化,但战马与它的主人却是不易分开的。长孙晟出于一个战士的意识,仔细观察突厥贵族们的坐骑。那身上烙着“发”记号的,是阴山北麓阿史阿德氏贵族的骏马;印着“>”记号的,是拔延阿史德氏贵族的骏马;烙有“勿”形的,是碛南贵族的骏马……长孙晟明白:眼前不仅有突厥族最尊贵的人,还有突厥马的精华。
突然,两道利箭般的眼光,投到长孙晟脸上——可贺敦在注视他。长孙晟感到很不自在,这是千金公主宇文氏变成可贺敦以后第一次同他照面。那天到了都斤镇可汗的牙帐,公主并没有自杀,而是毫无周折地同沙钵略成婚。当时,长孙晟怅惘之余,深感女人的心思直似行云流水难以捉摸。几天后,长孙晟在安根河边饮马,恰好在那里碰到浣衣的玉露,从她口中得知,公主那天看到的家书是一封凶信,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叔父越王盛都被大丞相杨坚杀了。于是,长孙晟对她的行为有了新的理解。不久,公主又接二连三地同沙钵略出去练习骑术,这举动又进一步证实长孙晟的想法:公主是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复仇,才与沙钵略完婚的。
漠北的生活一晃过了几个月,今日再与公主照面,长孙晟觉得她已判若两人了。仿佛她得了一场大病,气色那么衰竭苍白;仿佛她瞬间多长了十岁,眼神那么专注和深不可测。她对长孙晟的凝视是多么令人心惊!这种复杂的眼神,是成熟的人才能具有的。
队伍来到都斤山的白虎谷,此地以盛产白虎著名。白虎比一般老虎凶猛,沙钵略怕白虎会袭击他的可贺敦,于是,队伍绕过白虎谷,斜插到东南方的丛林里去。附离们拔出佩刀在前头开路。
笳鼓齐鸣,宣告各山谷和要道已经张好同罢,围场开始了。犬声如豹啸,此起彼伏。搜索兽踪的猎手从三个方面穿梭来往,编织成一道人网。鸟儿惊慌地窜入云端;狂奔的麋鹿三五成群,呼儿唤母逃脱这场灾难,一片哀鸣;逃命的大熊从树丛中擦身而过,从树梢和枝桠上飘落银灰色的雪粉;加上胡徊悲鸣声,使大森林充满杀机……
夜幕降临了,一堆堆篝火伸出金红的利舌颤悠悠地舐着夜空。随着柴火毕剥的爆裂声,三三两两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飞窜。烤焦的兽肉香、酒香以及生柴焦化的气味,构成野餐特有的风味。
长孙晟独自坐在安根河畔,望着黑幽幽的河水出神。
“副使大人倒有闲情逸致……”
“哦……”长孙晟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贵族少年立在身边,在篝火的映照下,紫膛脸焕发着红光。有点脸熟,在哪儿见过的?
“记不起来了?我叫染干,前日我甩了一鞭,可贺敦的马吓跑了几十里……那马叫什么来着——胭脂马,它太娇贵了,真没想到……”
长孙晟没搭腔,但也想:你也太娇贵了,怎么可汗没宰了你。真想不到!
“回去以后挨了父亲的鞭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少年憨厚的神态在黑暗中不甚真切。
长孙晟觉得他的口气倒也诚恳,这才问了一句:
“你父亲是谁?”
“处罗侯,可汗的弟弟,官居突利设(主管突厥东方的军事统帅,相当于周室的上柱国)……”
“原来你是可汗的侄儿,难怪你可以用鞭子欢迎可贺敦!”
“副使大人,这话可万万说不得!望你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周旋,我那一日一鞭确实是无心的。”
“这事由你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说不得!说不得!可汗他对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大信任。”
“这话从何说起?兄弟之间还……”
那贵族少年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们突厥四邻都是强敌,稍掉以轻心,便会再次沦为奴隶,就像柔然人称霸时那样。因此,权力更替时,我们不用父子相传的办法,而是弟承兄业。伊利可汗临终时传位给我的祖父逸可汗,我祖父又传位给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传位给四弟佗钵可汗……”
“他们都不顾念子孙,却是难得……”
“顾念也没有用。可汗对自己的继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决。决定权在可汗、贵族和伯克组成的贵族会议。因为这个缘故,佗钵可汗过世后,就没有把权力交给玷厥,几经周折,终于转到年富力强的第二代手中,就这样,我的伯父摄图(沙钵略可汗的名字)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但是,摄图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稳,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佗钵的儿子艹奄罗、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所以,他只好封艹奄罗为第二可汗,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玷厥为达头可汗,同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把东方的典兵之权交给我的父亲,让我父亲当突利设。然而,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有点疑虑:怕我父亲权力太大,怕弟承兄业……所以,你会明白,我那无心的一响鞭,闯了多大的祸!”
“可是你应当明白,刚才这一席话实在不该向外张扬,更不该对周廷的使者说。这消息要是传到沙钵略可汗耳中,你闯的祸就更大了!”
这不到二十岁的贵族少年心里一震,沁出一身冷汗,但也清醒了。他变换口吻说:
“副使大人如果肯答应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婉转周旋,我不惜重金报答,要是你干出落井下石的事来,那我就跟你拼了!”
说完就转身离去。
“长孙副使因何今天不露一手?传闻你的箭法很不寻常呢!”
声音像银铃一般悦耳,千金公主来了。
长孙晟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荒原上追赶公主的情景,浑身发热,脊背冒汗,一下子傻了。
“可汗的用意难道可贺敦会不懂?”长孙晟仍然没转过身来,只是冲着河水说:“今天这场冬猎,是特意安排给南方人看的。”
公主沉默了。许久,长孙晟才转过身来。公主近在咫尺,篝火的光从侧面射过来,勾勒出她的分明轮廓,她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仿佛可以听到急促的呼吸。远处站着玉露,似乎在倾听森林中传来的雪压断松枝的声响,静静地立在那边。
“可汗呢?”
“他喝醉了。”公主迟疑一下又说:“漠北的生活如何?习惯了吧?”
“一个武夫,什么生活都应该习惯。”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能习惯就好。”公主最后说了一句,便同玉露离开了河边。
长孙晟望着篝火丛中公主消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攻陷邺城时的一件事来——
几个游勇拖着一个姑娘,想在篝火边强行非礼,那姑娘蓬头散发,绝望地呼救着,长孙晟借着火光,张弓搭箭,飞去一箭,一个当胸扯住姑娘衣衫的散兵松手,其余的游勇也愣了。
长孙晟拍马上前,厉声喝道:
“不得无礼!”
那姑娘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长孙晟,同时用手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衫。
长孙晟定睛一看,发现被救的是人间绝色的少女,他嘴唇动了几下,然后才发出声响:
“你快逃吧,这是什么所在。”
说着,他掉头强令自己不再看那个少女,同时俯身为那个负伤的散兵拔出箭头,把那根带血的箭丢在火堆的旁边。
那少女并没有立即逃开,她俯下身来,伸出凝脂般的纤手,捡起那根带血的箭,这才缓缓地走开了。她走出十来步,转身望了长孙晟一眼,然后才惊鸿般地消逝。
然而,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却是一段姻缘的开端……
翌日,冬猎的人马顺着安根河畔,缓辔驰返都斤牙帐。向周廷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安根河巨蟒般蜿蜒于大草原间。沙钵略可汗与可贺敦宇文氏并辔而行,顾盼自得;贵族显官辈高谈阔论,脾脱一切;附离们昂胸突肚,好不威风。唯有那来自周廷的南方客人个个像打了败战,萎靡不振。两只老雕在队伍的上空盘旋,吁吁地叫啸着。
突然,一只老雕翻身而下,叼走挂在第二可汗艹奄罗马后的一块烤得喷香的鹿腿。顿时,猎犬狂吠,队伍发生了一阵骚乱。
沙钵略可汗仰首而望,果然一只巨雕抓着一块沉甸甸的兽肉,扇着大翅膀,窜入云端。
密集的利箭像落下的阵雨朝老雕飞去。老雕并不慌张,自如地避开来自地面的射击,悠闲地扇着翅膀;另一只老雕似乎觉得地面的射击很好玩,不加回避。
贵族们雨点般的箭徒然地射着……
可贺敦宇文氏与可汗沙钵略低声交谈着,可汗点点头,然后把长孙晟召到马前。
“长孙副使,据说你的箭法不错。”
可汗遥指空中两只正在争食的老雕,递上一把雕弓和两根银箭,说:
“把它射下来!”
长孙晟默默地接过弓箭,注目空中两只老雕。老雕并不怕来自地面的羽箭,但当它的同伴飞来争食时,却心慌了,用力扇着大翅,朝西北方向潜逃;而那另外一只不肯坐失良机,紧追不舍。长孙晟轻轻扬了一鞭,白龙驹向西北方驰去。
白龙驹在草原上东驰西骋、左顾右盼,然而马上的主人只是一箭不发。驻马观望的贵族显出不耐烦的神气。
“他到底会不会射箭?”
一个贵族产生怀疑了。
“怎么不会?前几天刚学好的!”
一个贵族少年说了俏皮话,引起一阵哄笑。
此时,攫肉的老雕敛翼自空中直栽下来,距长孙晟马头仅百尺之遥,长孙晟拉满了弓……
“好,这战机选得好!”一个贵族赞叹道。
“他慌了,忘了搭箭。看,手里还拿握着两根银箭。”
“他可能是在试试雕弓的性能。”
“不,他是在试老雕对鸣弦的反应。”
“坐失良机,太可惜了!”
竞食的老雕也从半空敛翼窜下。攫肉的老雕为了维护鹿肉变成了弱者,不知是因为惊弦还是担心同伴的袭击,拼命鼓翅。盘旋入云;而那竞争者毫不放松,一味穷追不放。两只老雕在半空搏斗起来,为了那一块肉,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两只老雕不稳定地漂浮着,像一件破棉袄般往下坠。
“嗬……”草原上的人群欢呼起来。
片刻,猎犬衔来了老雕。一根银箭从一只脖颈贯穿到另一只的胸脯,竞争双方同归于尽。长孙晟把剩下的一根银箭交还给沙钵略。
“一箭双雕!”可汗又是惊叹,又是赞赏。
可贺敦宇文氏笑得非常美丽,突厥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长孙晟的伙伴、随从们乐不可支。大草原沸腾了。
回都斤镇汗庭的第四天,沙钵略可汗召见了长孙晟。
在安遂迦的陪同下,长孙晟来到了可汗的牙帐。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迎着朔风猎猎飘扬,威武而狂悻。牙帐是用毯蒙成的大穹庐,可容五六百人。牙帐同突厥人所有的穹庐一样,一律向东。他们膜拜太阳神,帐门东向以迎候曙光。
长孙晟由安遂迦引导,步入穹庐。两旁挎刀、仗剑、执矛的附离钢浇铁铸般地肃立着。参见以后,沙钵略可汗说:
“长孙副使,护亲人员明日便可返回长安,不知副使对去留之事有何设想?”
长孙晟一愣,知道多事了。他沉吟半晌才答道:
“家国之思人皆有之,不知可汗此问是何缘故?”
“不错,是有许多情况需要尊使斟酌的。”沙钵略望一眼案上的书信,接着说:“自从大丞相杨坚诛杀毕王、越王(毕王宇文贤、越王宇文盛均为千金公主的叔父)、可贺敦父亲赵王之后,近日又杀了陈王、代王和滕王,自立为隋王,问鼎之心国人皆晓。因此,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相继起兵勤王。值此周室危急存亡之秋,孤欲起兵漠北,问罪关中,为可贺敦报仇雪恨。尊使一向深明大义,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可汗意欲授你两箭之兵(突厥的军队,每一部落编为一箭)。”陪坐一旁的千金公主望一眼压在信上的两根银箭,插口说:“使将军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军长驱长安之日,便是尊使裂土封王之时!”沙钵略慨然允诺道。
周廷的封土晋爵连突厥人都可以越俎代庖,凭这一点它就该灭亡!长孙晟暗想,幼稚的千金公主和狂妄的沙钵略可汗对历史同样无知,他们竟然连周室的来历都不懂!宇文氏的政权正是从西魏皇族元氏、长孙氏那里篡夺过来!如今要让长孙氏出来保卫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这有多么可笑!
另外,他们还不晓得:长孙晟把中国的复兴,连同长孙氏家族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新的篡夺者杨坚身上!
对他们的要求,长孙晟婉言谢绝了,只告诉他们:他不曾带过兵,整个家族都在长安,也不好带兵,况且自己也没有真本领,非误事不可,若是教人射箭倒可勉强对付……
“那就留下教贵族子弟射术吧!”
公主思索再三,建议道。沙钵略可汗立即表示同意。
长孙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以教射术的理由被留下来。
第一节
各地勤王的呼声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杨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
条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在他脑中诞生。
杀宇文贤不久,杨坚又把赵王招、越王盛杀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总管治所,本来政局就呈波谲云诡之势;如今又杀了赵、越二王,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因为,六大总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肉相连,尤其是赵王宇文招声望很高,杀之更为不祥,非但国内震惊,突厥也震怒了。
这显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认为:杨坚瞒着他和高颎,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这使李德林十分气恼。
高颎也不高兴。那越王宇文盛曾经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乱,两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战友了,如今杨坚不打个招呼,即将宇文盛杀了!这未免伤了高颎的心,但他不能言,言为犯忌。
杨坚干咳了两声,说:“前日公辅起草了一份诏书,废除了人市之税。想不到百姓反应非常强烈。不仅运货人市的农夫、商人由于免税而欢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购物便宜了许多,也笑逐颜开。原来老百姓最是念情顾义,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这废除苛捐杂税本来是公辅建言,先前尚不知有这么好的功效……”
他这话是对苏威说,却是让李德林听了。在诛杀王爷一事,虽然政见不同,闹得不大愉快,但杨坚不想因此闹翻,在此非常时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苏威是由高颎引荐来的。他父亲苏绰曾任西魏的尚书,是西魏的府兵制的缔造者,又为进一步落实均田制作过努力,对北周兼并北齐有特殊贡献。苏威继承了乃父的衣钵,少年便有盛名,权臣宇文护将女儿嫁给了他;但他深知宇文护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毅然弃官,只身逃入了终南山。后宇文护伏诛,苏威的声名雀起,成为才德并茂的人物,一下荣升车骑大将军。今日杨坚将他引进丞相府的西厢密室让他与智囊们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个姿态给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么?我现在就引苏威与你共事!
杨坚又对苏威说:“公辅曾经建言,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施惠于民。今请无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无畏是苏威的字,请他来商讨如何施仁政的大计,也是将就李德林的思路。
但李德林依然郁郁不乐。他认为杨坚之杀毕、赵、越三王,不仅把矛盾激化了,也将各路大总管激怒,更将突厥可汗惹火了!这行为简直是引火烧身,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但这还尚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动摇了他的理想。他坚信,要建立一个统一的。长治久安的中国,重在立德,首先要泽被苍生。而要做到这点,必得有一批忠良之士去施行才成。今新朝未立,却将先朝的忠良之臣诛尽,何以教导后世之人?诚恐新朝一个忠良的大臣也造就不了!若是如此,便是国家暂时统一了,长治久安的局面也难以形成。他本来对杨坚寄有极大的希望,如今看来却是事与愿违,想建不世之业,立不世之功的希望可谓渺茫得很!更糟的是,他与高颎都被绑上了杨坚的战车,前头便是万丈深渊,也只好硬着头皮硬闯了。
沉默多时的苏威终于微笑道:“有两件事,不知是否能行?一是,罢洛阳宫,也就是不要修建东京了……”
这句话,不仅震动了杨坚,高颎、李德林也为之一振,愕然望着这个风度飘逸的中年人。
修建洛阳宫为东京,乃是周宣帝宇文赟的旨意,劳作多年了。这是个规模浩大的工程,它的劳工全由各州的士兵轮番充任。士兵们作战流血过后,每人每年依例都得到洛阳服四十五天的劳役,自是太委屈了他们。倘若洛阳宫一罢,非止可以节省国家大笔开支,也免除了全国士兵的四十五天劳役,外加征途的辛苦奔波。一旦罢修洛阳宫的诏书颁下,士卒们无不喜从天降?
尤其是在内战前夕,下了这等思诏,对笼络广大士兵的心,当真不失为一招极高明的棋!
三人望着苏威,都绽开了笑容。便此一笑,大事就定了下来。
苏威又道:“第二件,是均田制的落实。家父曾为此努了力。这件事,北周做得比北齐好。农夫有了田地,不保卫国家也要保自己的田地,他们保田地,自然也保了江山。北周能兼并北齐,得益于均田制的落实,得益于士兵出了死力。如今均田制又遭破坏;贵族豪强任意侵占民用田,以瘠荒之地,强换腴美之田,弊端百出,民不聊生。弊端来自三长,即保长、里正、族正,他们与豪强相勾结,弄虚作假,上下其手,无弊不生。此事关键在更换三长,可选公正的人充任,对均田制重新勘定,再有作弊者,一律发配。兴一事自然比罢一事为难,但均田能得人心,愈费力气,愈得人心。如先从关陇勘定,天下百姓即如大旱而望云霓,虽然繁琐,实为收拾民心之大法。’
三人听罢,又是大喜。苏威的一罢一兴,实在是收拾民心军心的法宝。
杨坚当即对苏威说:“罢洛阳宫一纸诏书而已,明日即可实行;至于均田大计,有太多细节需要斟酌,此事愈早施行愈好,请先生立即为吾筹划如何?”
“领命!”
苏威当即告辞。
李德林对局势一直不大乐观,他觉得全国各大总管任谁都有可能起兵讨伐杨坚,一旦这一局面出现,即成死局。这本来就十分危险了,而杨坚又杀了突厥可汗的岳父赵王招,无异于添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刚才听了苏威的两条计策,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思路即时又活跃了许多,觉得大事还有可为之处。
杨坚终于诚恳地问:“二位以为局面最坏会成什么形势?”
高颎道:“杨雄已接任雍州总管,关中稳住了。最坏的局面当是天下五大总管包围关中,北方又有突厥进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马有了统一指挥,而最厉害的指挥官自然是韦孝宽了。”
说起韦孝宽,大家无不刷然变色。此人可谓常胜将军,当年的北齐第一名将,号称“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间计中。假如他来指挥五路兵马,只恐要出现瓮中捉鳖的局面。
杨坚又问:“那么,最好的局面又是什么?”
李德林说:“最好的局面是李穆、韦孝宽两路兵马听朝廷指挥,为我所用。”
杨坚点点头,复问:“但不知有几成可能?”
李德林展开了一只手掌,说:“五成。”他又分析道,“当年主公让李浑去并州降诏,赐宇文神举死,然后又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外界人均以为李家人垂涎河东的地盘,故致宇文神举于死地。后来,主公又让李浑去宣诏代王宇文达入京软禁起来,这又进一步印证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便是伙同尉迟迥一致与咱为敌,赢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后人家要算宇文神举的死债只恐他有口也说不清。再算诱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动了。所以,这李穆似乎已被绑上主公的战车,欲罢也有所不能了。至于韦孝宽的情形,也与李穆相似:当年赴徐州降诏赐王轨死的是杜庆信,韦孝宽的孙女婿,接任徐州总管的也是韦孝宽。便这样,韦孝宽也身处嫌疑之地,差不离也无意中上了主公的战车……”
说到这里,李德林不禁心中颤栗了一下:这杨坚当真高明得很,我,高颎与李穆于不知不觉中被驱上战车犹不足道,连一代谋略家韦孝宽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这里,便惊慌地重新凝视着杨坚,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极!”高颎忽然赞道。
杨坚警惕了起来,很诚实地解释:“这些事,原先我倒也没想得这么远……是公辅见分析得透彻,我这才想到李穆、韦孝宽这两路兵马似乎可以借重。不过,便凭上述分析,纵然李、韦二人也深知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但要他们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亦恐有听不能……”
高颎道:“所以公辅兄说,能与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顿,又望着李德林说,“公辅你的点子多,在李穆、韦孝宽身后再促一把,他们二人不就都过来了?”
李德林笑道:“独孤公以为我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吧,浑身一抖满地都是点子?”
高颎哈哈一笑:“武帝当年说,平齐之利全在于君,人道兄台是山东的棋联凤凰,你怎自比为泥浆里的猪呢?”
“有时我确实觉得自己是泥浆里的猪,”德林忧郁地说:“不过,现在倒有一点想法……”
“快说出来!”杨坚绽开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来言不虚发。
李德林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宇文护擅权,李穆的二哥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帝谋诛宇文护,事泄,李植被杀,李远也被迫自杀,又要诛连到李远的次子李基。于是,李穆向宇文护提出请求:愿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换李基一条活命。
他说完此事,询问二人:“其时我在山东,这件事自然是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此事足见李穆与李远兄弟叔侄情谊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阵又说,“如今李远一门,二子俱逝,唯剩一孙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将李威提拔为柱国大将军,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惊喜,对主公一定心怀感激。”
“好!”高颎赞赏道。
“此事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好!”杨坚说,“那韦孝宽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摇摇头:“升官对他家无效。当年魏文帝想将公主嫁给孝宽儿子,他推辞了。他的哥哥韦敬远你们一定听说过,此人号称逍遥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大家面面相觑,均觉对付韦家实在没招。
李德林又沉吟了半晌,说:“有一个办法,不妨试试。那便是请尉迟迥来帮我们开导开导韦孝宽……”
杨坚与高颎迅速交换一下神色,均感莫名其妙:尉迟迥是铁心与杨坚作对的人,岂肯帮杨坚开导韦孝宽?
李德林继续说:“相州大总管所管辖的范围比徐、兖二州大总管所管的要大。如果下一道圣旨,让韦孝宽又接替尉迟迥相州大总管之职,会是一种什么样局面?”
高颎迟疑了一阵,说:“我想,尉迟迥不会乖乖地让他接任。他甚至会立即想起当年韦孝宽到徐州接替王轨的情形。”
杨坚道:“他肯定会同韦孝宽冲突起来!”
李德林笑道:“正要如此!尉迟迥一旦与韦孝宽冲突起来,两人自然间翻了,再也合作不来,这样,岂非便硬是将韦孝宽推到主公这边来了?”
高、杨二人恍然大悟。
“妙!”杨坚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高颎大为叹服:“公辅兄,你这奇思异想,小弟是永远想不来的!”
杨坚素来严谨,想了又想,却道:“这两步棋自然是非常好,只是……只是还不算十拿九稳。似乎,似乎还得有辅助措施。”
“正是如此!所以还得有得力的人去当说客才行。”李德林想了想又道,“请主公知会李浑和杜庆信,请他二人枉驾今晚到我家中聚。”
杨坚会心地一笑:“贵府可有好酒?到时我让人送两坛杏花村美酒去,如何?”
到了朝歌,韦孝宽已经累得不行。“年岁不饶人”这句话,没上年纪的人是认识不到的,光认得那几个字都是皮相,实实在在的内涵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谜。世间万事无不如此,光看一些表面文章,光听一些说辞,便以为真懂,那是做梦!
自徐州到朝歌,路途不能说不遥远,晓行夜宿,鞍马劳顿,值此盛夏的苦差,便是青壮年人也视为畏途,更不用说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韦孝宽曾多次请求悬车致仕,以安度晚年,都得不到恩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膏火自煎的故事……
使他劳累的主要还不是旅途奔波,而是那一道非同寻常的圣旨,让他去取代相州总管的那一道圣旨。
前些日子,朝廷特派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前往相州宣诏,要尉迟迥回京参加宣帝的葬礼,尉迟迥已置之不理;接着又派破六韩囗再次前往相州喻旨,他还是置若罔闻。如今要他交出相州总管的大权,能俯首听命?
尉迟迥非但不会就范,还将作出异乎寻常的反应。嘿,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这种深入虎穴的险事,实乃兵家之大忌,能不去多好!
然而,不去是不行的。
不仅仅是皇命难违,而且是徐州总管的位置同时也由旁人顶上了!赖在徐州不走是不行的。
那一日杜庆信是带着新任的徐州总管源雄一道去徐州宣布他去相州的,新官到任了,旧官自然要离开,便是多呆几日也不太合适了。
韦孝宽想以年老不堪重任为由,趁机请求告老还乡,但这一点也被堵住了。孙女婿杜庆信说: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想借老大人的虎威镇压一方,细事老大人可以少理,为此,又给大人配备一个副手——相州刺史叱列长又。说罢,又给他引见了叱列长叉。
叱列长叉五十多岁的人,美须髯,一看便知是个温良之辈。此人在北齐封新宁王,齐亡后归周,对山东的人土风情最熟不过,由于是降臣自然不敢冲撞于他,让这种人当他的副手,那是没得说了!
但是,韦孝宽突然感到一种不安,觉得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去相州,朝廷思虑得十分周密,简直太周密了,周密得使他义不容辞,非去相州不行!编织得很严谨,如同一只丝丝入扣又无任何疏漏的鱼篓,使他这条大鱼非乖乖地进篓不可。
编织这只鱼篓的是谁?用意何在?
韦孝宽想了一天一夜,决定让那个胡须很漂亮的叱列长叉先去相州上任。副手先行打前站,也是义不容辞!但就他而言,则是施行了投石问路的计策。此刻的叱列长叉又是一块石!
叱列长叉乖乖先行了,虽说他曾经是什么新宁王,但如今是一个“兵”,凡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兵们自然要先去赴汤蹈火。
韦孝宽只滞后两日也上路了。尉迟迥有何可怕,观望不前,岂不让后辈窃笑?
收拾一下行李,挑选几十个亲信侍卫总共花了两天时间。
行李只装一车,戒贪是其家风,向来不屑于聚敛,俸禄大半周济部下,累赘之物甚少。子女也不在身边,任上只带一个老伴,两个使女。
当韦孝宽扶着老伴上车时,不仅又想:是谁为我编就这个精致的鱼篓?
数十侍卫骑着高头骏马,半数在前开道,半数断后。他的驷马高车缓缓地起动了,思绪也随着车轮不断地滚动……
老伴姓杨,弘农华阴人,魏尚书杨侃之女。与杨坚算是老乡,而排起辈份来,大将军杨素该当尊她一声姑母才对。为慎重起见,便问身边老伴是不是这回事?
杨氏说:“杨素的父亲杨敷是咱族弟,他该当尊我为姑母。”
韦孝宽想,那么朝廷让我接任相州总管当无恶意,大概杨家是想借重我的声望去对付尉迟迥吧?
但是……他们为何忘了。当年周文帝宇文泰也要将襄乐公主下嫁为我家儿媳,由于我执意推让,还是嫁给我的侄儿世康。杨坚连杀了襄乐公主的两个哥哥——宇文招、宇文盛,就不怕我韦家见怪吗?而尉迟氏与宇文皇族也是姻亲,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两家联手对付他杨坚吗?
当然,他杨家同宇文皇族也是姻亲!
如此看来大家亲热得不得了,相互间却虎视眈眈。可笑!
而当年襄乐公主下嫁给世康时,两个人都刚满十岁,而我那候选驸马之一的大儿才七岁……可见宇文泰为了缔造自家的帝业,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惜将十岁的幼女也当作一个筹码,押上了赌桌。可怜!早年的宇文泰外号黑獭,这只黑獭果然善于捕鱼。
黑獭奋斗一生,争来一份厚厚的帝业。只不过黑獭他没当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终,不能不说是可悲了!
到底是当皇帝好,还是当我这种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觉洋洋自得起来。
但是……这鱼篓未免编得太过精致,会是谁的手艺?徐州可谓水国,经常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鱼篓,但如此精致的却是少见。
当晚在驿馆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来杜庆信询问:
“除家人外,离开长安时你见过谁?”
“没。我谁也不见……”
“谁交给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韦孝宽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杨坚的智囊,由他亲自向杜庆信授命,足见左丞相对此行的重视了。但尉迟迎已经两抗诏命,更不会自动交出兵权,难道这点李德林也想不到么?既已想到,为何还要让他去相州碰钉子?若是强行夺权,我数十人侍卫顶什么用?当真是儿戏一般!
韦孝宽想了一个晚上,始终弄不明白杨坚、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济水时,他心中一突。这里是古齐国的地面,忽地想起了齐相晏平仲,此人有个毒辣的计策,叫做二桃杀三士。
今徐州总管有人接任。剩下的只有一个相州总管,他让我与尉迟迥两人去争,那是一桃杀两士了……
到了白马津渡口,迎面驰来了十数骑,马上人均为校尉装束,飞也似擦身而过,显然是有紧急军情!
骑马侍候车旁的杜庆信提醒:“这是相州的军校,分驰河南。齐鲁必有急事……”
这还用说吗?显而易见!
过了白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辖范围。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谨慎,更主要是留神这里的山川形势。比如不远处的马陵道,那庞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势,吃了大亏。
“到朝歌了!”杜庆信打断了他的回忆。
韦孝宽“嗯”了一声,搀着老伴下了车来。
太阳刚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驿馆安歇?”杜庆信小心地问。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时期还是卫国的都城,如今不过是个县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时候!
朝歌县的驿馆靠近牧野。他立在驿馆的门口,眺望着远处。牧野是有名的古战场,周武王曾经在此与纣王决战,给纣王以毁灭性的打击,纣王因而自焚。
北面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距韦孝宽丈把外,忽尔马立而呜。马上下来一人,趋前朝他长揖:
“卑职相州总管帐下贺兰贵特来迎候韦大人!”
韦孝宽微笑着,听那贺兰贵继续陈述:
“……我家总管望韦大人之来相州,如大旱之望云霓!”贺兰贵望一眼西斜的日头,又说,“天时尚早,再赶一程如何?卑职这就在前领路……”贺兰贵边说,边往驿馆张望,暗数一下,见韦孝宽的随从卫士不过数十,不觉喜形于色。
韦孝宽笑道:“将军言重了,领路云云,何以克当?”
“当的!当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职的顶头上司,自当执鞭随镫,为大人驱驰!”
“尉迟总管可有书信?”
“有!”贺兰贵恭敬地递上了尉迟迥的亲笔手书。
信里说得非常客气。道是韦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寰宇无人能及,得其统率相州兵马,实是将士之大幸,他尉迟迥是一万个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韦孝宽看罢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迟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后常常隐伏着危机。
他自然没急于赶路,而是在驿馆设宴款待贺兰贵。席间他向随行卫士宣布了“大喜讯”:相州全体官兵欢迎弟兄们!说完顾问身边的贺兰贵:“不差吧?”
“完全如此!”贺兰贵兴高采烈地证实。
他也逐桌与韦孝宽的卫士敬酒,觥筹交错,一醉方休。
韦孝宽也尽欢而罢,依稀记得是孙女婿杜庆信扶他入室就寝。
于醉眼朦胧中忽闻一个亲信禀道:
“大人,敌兵大至!”
“何来敌人?”
“高欢亲率十八万大军,将玉壁城团团围住!”
高欢?
韦孝宽登上城楼,但见城外连营数十里,黄衣的军士漫山遍野,如涛涌浪翻,似大河奔腾!
人海战术!
攻城开始了。黄衣军汹涌澎湃,城上黑衣军以定功弩射之。黄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无数起,无数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积尸有如厚厚的沉渣……
黄衣军吃亏在于受居高临下的打击。他们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击次高。无数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惫不堪的黄衣军正高兴以血汗筑起的优势,回顾城头,无不失色。原来黑衣军掀掉城楼的屋顶,缚木续高,城楼瞬间又长了好几层,如雨后春笋!
高欢气得七窍生烟,鞭指城头大骂:“任你缚楼至天,我穿地取你!”
无数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军城内掘地为堑,地道中的敌人露头一个便杀一个;又于堑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将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黄衣军熏成烤鸡、烤鸭……
事后很长时间,玉壁城还充满火烧味……
黄衣军又用冲车撞城。那是特制的巨车,车中实以大木、巨石,由数十名猛士疾推前进,凭巨车的重力、加速度冲撞城墙,所向无不崩裂,厉害无比!黑衣军缝布为慢,随车所向而挡,布软不受力,车虽能前进,速度大缓,即无破城之功。至柔终于克了至刚。
黄衣军又缚松、麻于竿,沾油点火欲烧布慢,并纵火焚楼。黑衣军却以长镰割火,令敌军无以得逞。
高欢的新招虽层出不穷,均被韦孝宽所破。最后,射书入城,遍告黑衣军曰:“能夺城主降者,拜太尉,赏帛万匹!”韦孝宽字书其背曰:“能获高欢者准此!”命将士一一射还城外。其时高欢正挥师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拣起箭书一看,哇地一声,气得吐血当场。
天黑了,有巨星陨落敌营,士兵喧哗,驴马齐鸣,相传主帅高欢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阵。忽然敌营中遍地篝火冲天。一个嘹亮的声音歌曰: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其声苍凉悲壮,不住地在夜空盘绕。韦孝宽明白,这是敌军中赦勒部落的大将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继而,四面八方尽是《敕勒歌》。他知道,敌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时了!”杜庆信轻敲房门,低声呼唤。
韦孝宽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
但这场梦却是三十四年前的现实。
其时,名为东魏丞相,实是皇帝的高欢,倾全国之精锐,得十八万兵,亲自率师西征,实指望西渡黄河,席卷关中,一举而定天下;不料,却在河东,西魏的大门口玉壁,被韦孝宽挡了驾。大战了五十多天,伤折过半,丢下了七万多具尸体,负病回到晋阳,不久亡故。
他韦孝宽以二万众抵拒十八万师,可谓以一挡十。从此,东人无西向之心,东西魏并列,北齐、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为勋州,三十八岁的韦孝宽名扬天下以后,他长期镇守玉壁,成为西魏——北周的守护神。
二十五年后,那个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个好儿子“射雕都督”斛律光,号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师西征,以迅雷之势于河东筑十三城,拓地五百里,再次与韦孝宽较量。他韦孝宽施用了反间计,利用北齐宠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从东魏到北齐,两个首屈一指的头号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韦孝宽又位极人臣,而且子孙满堂,个个如玉树之临风。古往今来,将帅如他者又有几个?
他一边洗脸,一边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畅极了。
早饭是烤鸭配一碗稀粥,外加一个白面馒头。韦孝宽见那烤鸭,皱起了眉头,气道:
“我一向不吃烤鸭,你们不知道!”
使女连忙将烤鸭撤去,换来了一碟牛肉干,一碟豆腐干。杜庆信见牛肉干上有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在爬行,便信手抓来,将它捏死。
韦孝宽怒喝:“你干什么?”
杜庆信连忙解释:“一只黑蚂蚁……”话未说完,“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杜庆信哪里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大忌。
原来三十四年前那场玉壁大战的前夕,魏都邺城外发生了一场空前的蚂蚁大战。在十丈方圆的地面上,盖满了黑色与黄色的两队蚁群,双方持续大战了十几日。其时,东魏兵已向五壁集结。东魏兵穿黄衣,西魏兵穿黑衣,都处于临战状态。由于蚂蚁也是黄黑双方决斗,邺下的百姓便以蚁斗卜东西魏两军的胜负。结果黄蚁大败尽死,后来穿黄衣的东魏兵也大败而归,与斗蚁相符。后来,斗蚁的事也几乎传遍了天下。从此,韦孝宽暗暗自认为与黑蚁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绝不许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蚂一蚁!而今杜庆信不仅捏死的是黑蚂蚁,而且是蚁王大小的黑蚁。这还了得!
他摔了孙女婿一巴掌,犹不解气,竟然饭也不吃,回房睡觉去了。
杜庆信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去影。
杨老夫人歉然望着孙女婿,叹道:“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了……”她扔下这话,也跟着进去。
稍后,使女传话出来,道是老爷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请贺兰贵先回相州。贺兰贵没法,只得怏怏离去。心想:人家钦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几?万一冲犯了老家伙,只恐连性命也丢了!
傍晚,又从相州来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韦艺,韦孝宽的侄儿。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邺城,也算尉迟迥部下。
韦孝宽在卧室接见侄儿韦艺。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岂有远行数百里出迎新总管之理?”
韦艺有点尴尬,起身揖道:“大人忘了?你不仅是我的新上司,也是我的亲叔叔;侄儿迎接叔父,虽千里不远!”
杜庆信此时也站在一旁。心想,尉迟迎便是不当官,也无需如此急于交割,连派两个专使促行。有道礼多必有诈,他做得愈过分,未免也就愈露出破绽。想到此,不觉脸上挂着冷笑。
韦孝宽扫了杜庆信一眼,喟然叹曰:“当今天下,兄弟设陷,父子相谋,比比皆是,难得有你这等孝心。看来,我若不早日往赴邺城,说不定尉迟迥又会专使络绎不绝而来,未免太难为情了!所以,老夫打算明日就……”说到这里,闭口不言,不住喘气。
“明日就动身去邺城?”韦艺眼光一亮,一阵惊喜。
韦孝宽续道:“明日就派人去邺城买药,早早服下,以便快些同你起行。”
韦艺喜气全消,怪问:“但不知是何贵重药品,非得邺城去买不行?”
韦孝宽望着烛光出神,喃喃道:“邺城乃北齐故都,想必繁华依旧,那药铺里该当有千年首乌出售吧?”说到这里,缓缓闭上双目,不一会,鼾声大作。
次日凌晨,果然两个侍卫骑上快马,驰往邺城而去。
又是傍晚,韦孝宽在卧室接见韦艺。
他肃然问:“尉迟迥拥立赵王宇文招的小儿子为王,起兵反叛朝廷,想当第二高欢你知耶不知?”
韦艺硬着头皮说:“安有此事?”
这时,杜庆信领来了叱列长叉。这个先行螂城新任相州刺史的叱列长叉一看相州的情形不对,只身潜逃回来,半路上恰好碰上了两个去邺城“买药”的卫士,便一同转回驿馆。
韦艺当场愣住。
韦孝宽站了起来,冷笑道:“‘药’回来了,我自然药到病除!只是你——”他指出韦艺训道,“你才是不可救药!乃父曾说:古人不抛弃遗落的竹簪,不丢下脱落的敝屣,恶与之同出,不与同归也!乃兄世康也有一句名言:以不贪为宝!尉迟迥给你什么好处?你……你竟然将老叔父卖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韦艺跪了下来,哭道:“孩儿哪敢出卖叔父!那尉……尉迟迥已拥有半个齐国的兵马,实是诚心诚意请叔父去当军师……”
“我若不当军师,不当那叛军的军师,却又如何?你想过么?那尉迟迥非杀我不可!”
“孩儿以为,尉迟迥拥立赵王之子,实是尽忠周室;那小皇帝捏在杨坚手中,迟早是要完的……”
这时杜床信冷冷地插嘴:“不知堂二叔可否想过:二叔韦寿、三叔韦霁、四叔韦津此时都在长安供职,而大堂叔世康、三堂叔世冲,此刻也在帝京供职,你把爷爷骗去邺城,非但谋害了爷爷,也毁了爷爷一世英明,更是置整个韦氏家族于死地!当今天下,韦氏家族虽不说首屈一指,数一数二,但数三数四却绰绰有余!韦氏能显赫于当世,多亏爷爷他老人家一力擎天。想当年玉壁大战五十七日,爷爷他背不沾席五十七夜,他坐着睡,靠着睡,甚至站着睡,片刻而已,这才打败强敌,名扬天下,韦氏也由此而兴,爷爷他不容易啊……”
杜庆信说哭了。
韦孝宽也热泪盈眶,杨夫人更泣不成声,韦艺惶愧无地。
杜庆信的话当然不单是对韦艺说的,他又说道:“尉迟迥最忌惮的便是爷爷了,他连派两个专使请不去,下一步会是什么?”
这一问厉害之极。韦孝宽既不与尉迟迥结盟,便是尉迟迥的敌人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敌人了,以资望才干而论,将极可能是来日朝廷讨伐军的元帅;所以,尉迟迥下一步棋必是捕杀韦孝宽,非是捕杀韦孝宽,乃是捕杀未来的讨伐军元帅也!
这一点,不仅尉迟迥作如是观,韦孝宽也作如是观。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去;立在中庭,仰望夏夜的天空。
但见满月在天,淡星疏落,四野银装素裹,如同白昼。
恍惚间似闻“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的童谣。这童谣是他八年前令部下参军曲岩编的。“百升”者,外也。暗喻斛律光将当天子;“明月照长安”则言斛律明月的光辉当远照长安,若非当上天子,他的光辉又怎能照到长安。韦孝宽平生最善用间,邺都的政情他了若指掌,其时,齐后主多疑,奸臣祖孝征当道,他让间谍将此童谣往邺下广为散发,不久,齐后主便杀了斛律光。参军曲岩是个奇人,善于占卜,先就对他言道:来年东朝将杀大臣。于是他们商量,由曲岩造此童谣,果然一击即中。斛律光一死,曲岩便即辞官遁迹山林。如今想起这两句童谣,似乎还另有所指:“百升飞上天”似指斛律光归无死去;而“明月照长安”则似在暗示我韦孝宽当此之际,应趁明月之夜逃回长安,才能免祸。如此想来,曲参军的童谣却又为我今日指点迷津。
他找到了驿丞,一起去看马厩,厩中除他带来的马尚有三十六匹驿马。他让驿丞将驿马全数赶到庭中,告诉驿丞:他今夜要同侍卫们遛马看牧野古战场。
不一会,韦孝宽与随行人员全体出动,连夫人与二使女也坐车同行。韦艺骑马在前领路。只一辆行李车还在驿馆中。
那驿丞望着众人去影,大是迷茫:月夜遛马?为何家眷也去?尤其是我那三十六匹驿马竟是空鞍随行……
韦孝宽又转回来,告诉驿丞:明日尉迟总管将派大批人马到此,迎接新总管去邺城,务必备好酒菜盛筵接待!
韦孝宽一行人踏着月色向长安疾驰。
尉迟迥果然派大将军梁子康追逐韦孝宽,但每到一个驿站;却无驿马可以更换,于马疲人饥之际,只好喝酒吃肉,不免误了行程。
韦孝宽到了长安,左丞相杨坚降阶出迎,设大宴为之洗尘接风。
次日,小皇帝降旨: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为行军总管,全线出击,讨伐尉迟迥。李询又兼元帅府长史。
韦孝宽领旨、谢恩,但神色漠然而又凝重。
事后杨坚问智囊:“孝宽漠然而又凝重,何也?”
高颎答:“此老向来持重,在大势未然明朗之前,要他不观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坚又问:“如何才算大势明朗?”
李德林答:“必得并州总管李穆坚决反对尉迟迥,韦孝宽才会发起雷霆之一击。”
杨坚的心情顿时沉重,那李浑去并州十八日了,为何没有回音?若非节外生枝,怎会如此?
第二节
上柱国李穆对欲效忠周室的子弟说:“……你们若自认强过诸葛亮,
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李穆在卧榻旁与小儿李浑相见。
李浑缓缓走进卧室,跪落卧榻旁,仰首望着须发雪白、满脸皱纹的父亲,讷讷而言:
“爹……你瘦多了,也老了……”他话一出口即眼噙热泪。
李穆所面临的是国家兴亡、家庭生死、自身一世声名得失的抉择。这是人生最大的赌博,押上的赌注非止是金山、银山,也不仅是一家数百口亲人的生命,更不单是宇文氏的万里江山,甚至也不是自己毕生的努力奋斗与万世声名……只要想象一下这可怕的赌注,便会呼吸急促、浑身战抖、汗毛倒竖、冷汗不止!
只要他决定的言语一出口,即如掷下了骰子,便会血肉横飞、天翻地覆、鬼哭狼嚎,再也不得翻悔。
他七十一岁了,老了,无意参与这场赌博,但四围远近的人都逼上他,非参与这场豪赌不成!
他想缓一缓,打算看清赌局才下注投骰子,但旁人不许他迟疑,已经掏空了他的口袋替他下注,甚至抓住他的手强令他投入那非常可怕的骰子!
他苦涩一笑:“爹年逾古稀,怎能不老?”
“孩儿的意思不是这个……”
“你母亲近来好吗?”
“好。孩儿有个喜讯奉告:侄儿李威他荣升柱国大将军了!”
李穆的目光一亮,绽开了微笑。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李威是他二哥李远的孙子……当年,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周闵帝意欲扳倒宇文护,事泄,不仅李植、闵帝被害,又累及乃父李远,宇文护边李远自杀,连李远的次子李基也要处死,李贤、李穆两家在朝官员一律免职。当时,李穆哀一家灭门绝户,请求宇文护:愿以长子李停、次子李。冶两条命换取车基一命。宇文护犹豫再三,又考虑李基是死鬼宇文泰的女婿,做得太过不好,这才思准两兔。李基虽然获免,但忧愤太甚,不久身亡。李穆痛不欲生,哭道:好侄儿舍我而去,这哪是李家兴旺的兆头?李威是李基的儿子,也是李远的唯一孙儿,今日得升为柱国大将军,不仅二哥李远后继有人,而且官大妻妾必多,往下必是子孙满堂,一窝一窝地小老鼠繁衍不息,岂不美哉!想到这里,他嚯嚯地笑了起来。
这时,五儿长城县公李荣端药进来,立于榻边。
李穆望着李浑,还是再问一句:“你说,威儿果真升为柱国大将军?”
李浑笑了笑:“此乃何等大事,孩儿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爹爹!”
李荣也一笑:“若是小事就可以骗了?”他对这个小弟老八殊无好感,也知这京城来的说客是来者不善。
李穆默然。
李浑一笑置之。
李荣服侍父亲吃药。待药喝完,李荣才禀告:“怀州派人送信来了。”
怀州在河内,刺史李崇是大哥李贤的小儿子,值此多难之秋派人送信来给叔父李穆,那是必有要事了。
“书信何在?”李穆问。
李荣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父亲。不是信件,乃是一个无锡泥人,泥娃娃。
“便是这个?”
“便是这个!”
李浑噗嗤一笑:“原来五哥认定小事就可以骗人,这哪是书信?泥人而已!”他见两人均无反应,又说,“不过,崇哥哥也真是怪,派人千里递一个泥人!”
但这泥人的内涵远比一封长信丰富。
李穆望着手中的泥人,心情十分凝重。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其时,他在原州老家当刺史,李崇才七岁,已被朝廷荫封为辶回乐县侯。
全家人喜气洋洋等待钦使的册封,堂上香烛高烧,两厢细乐吹奏,李崇兄弟与寄养原州李家的宇文邕、宇文宪手拉着手,又蹦又跳。
这时,钦使从袋里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泥人,望一眼众小儿艳羡之极的神态,说一声“不许动!”然后又笑着解释道:“这是中使前几个月去南朝带回来的无锡泥人,是大丞相宇文泰让本使带来原州的,每个小孩一个,大家都有份。但是,大丞相交代了:今日是阿崇的七岁的生日,又是他封侯的吉日。所以,这五彩泥人必须让阿崇先挑,然后再由阿崇分发给小兄弟们!”
其时,李崇也与宇文邕、宇文宪称兄道弟。
当小李崇第一个挑选五彩泥人,并将第二个泥人分给堂哥李植,再分给“兄弟”阿邕、阿宪、阿基等人时,觉得自己的荣耀赛过国王!
封侯的册文也宣读了。
李崇突然哭了起来。谁也不明白这七岁的孩子何以在这大喜的日子竟然哭了!
李穆上前询问。
小李崇的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儿无功受禄,主恩浩大无边,念我一生唯当粉身碎骨以报朝廷,再也不能奉侍父母了……”
往后,宇文泰送到李家给二儿的日常用品,李家小儿总是每个人都有一份。
现在,国难当头,李崇派人给叔父李穆送来无锡的五彩泥人,那是不言自喻了!
李浑当年也得一份,想了想,也全明白了,暗暗吃惊。
李荣激动地说:“爹,阿崇兄弟送来的可是一片真情,一片忠心啊!”
李穆手中的泥人颤动抖不休。
李浑突然说:“五哥,我知道你的点子多,这泥人该不会是当年大丞相送给你的那一份吧?”。
他言下之意很清楚:会不会是五哥李荣为了劝说父亲起兵响应尉迟迥,便拿出自己的那份泥人伪托为李崇派人千里送来的信物,来个以情动人?
李穆听了一愣,望着五儿李荣。
李荣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不一会,手中又拿着一个无锡的五彩泥人,递给了父亲。
李穆望着手中的两个泥人发呆。
“这两个泥人似乎都是真的……”李浑嘀咕着,同时悄悄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二泥人,东瞧瞧西瞧瞧,似看非看……
李荣又慷慨陈辞:“咱并州乃天下精兵之所在,东边潞州的刺史赵威是父亲的老部下,西面石州刺史虞庆则原是父亲的长史,南面怀州有崇哥哥在。便是不同韦孝宽联手共事,我们也可单独起兵勤王……”
“啪嗒”一声,响自书案。
李穆、李荣一看,怔住了:原来李浑用砚台将两个无锡泥人一下砸得粉碎!
李荣镇定一下激荡的心情,冷笑道:“你便是想投靠杨坚,也用不着如此蔑视宇文家这份深情厚意!”
李浑双手负背,对着墙壁说:“当年,植哥哥与周闵帝密商欲杀宇文护的前夕,手中便一直摆弄这无锡泥人不休,他一会儿对着泥人微笑一,一会儿对它哭,一会儿对它发呆。……不久,他自己就被宇文护杀了,还累父丧生,咱李氏全家也一律撤职。那时,父亲为了营救阿基哥,找我阿惇大哥、阿怡二哥商量,要他两人去顶死。母亲知道此事,披头散发大哭,跪爬着入了书房,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绳子……这也难怪,五哥你不在家,出外逞英雄去了;但你当知,为了这泥人,我们李氏已经付出代价,二叔一门只剩威儿一人,咱父亲也在芒山舍身救过宇文泰,至于我李氏男儿为他宇文氏江山,长年累月血战沙场便不用细说了。这泥人乃不祥之物,似乎充满着邪气,崇哥若非中了邪,怎会将它当作信件,还派专人千里送来并州!砸碎它又何足惜!只是五哥你这一发威,便是父亲置之不理,这话一旦传到长安,我们李氏就要血流成河了!这等于是你把我们的老母亲杀了!把长安的兄弟姊妹们全杀了!你想杀李家,果然英雄!你这英雄看来也中邪了!”
豪气冲霄的李荣软了下来,尴尬道:“长安的家眷……我们可以设法接出来!”
李泽冷笑道:“等你想起来,这事早已被人做绝了。那杨素的弟弟杨约,早已奉命招募三千杨家军,自华阴至风陵渡,处处设卡,层层布哨,一张天罗地网挂在那里,任何官员的眷属都不得东出函谷关。在河东石州,虞则庆也奉命照办。这个姓虞的虽曾经是父亲部下长史,但同左丞相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李穆、李荣都不禁一震。杨坚这一招果然厉害,他把官眷控制在京师,长安岂非变成人质的集中营,任何官员不听他的使唤,想要妄动都不能不有所忌惮了!
两人疑虑地望着李浑,这是真的吗?
李泽道:“五哥若是不信,不妨潜回长安,将五嫂搬来并州看看!”
沉默了一阵。
李穆忽然淡淡地说:“天下事千头万绪,任何冲动必定导致败事。你兄弟往后不能用这口气在我面前论事。我要静养几日,若无召唤,你们也不必前来见我。”
他说罢,轻轻地挥了挥手,如同赶蚊虫一般。
这一等便是九天,也就是说,李穆九日不见儿子。
昨日,驿馆里来了两拨人马,一拨是于翼的儿子于让领队,一拨是尉迟迥的儿子尉迟谊带头,他们都要见李穆。
大清早,李穆召来了两个儿子,道是要到汾河畔散心,要他们陪行。
一辆简朴的马车奔驰了一阵,来到了汾河,茫然了一阵,叹道:“三十五年了!当年,他在河尾,我在河头。他高欢就是在这里集结了十八万的东魏兵,南下攻我玉壁。当时,我与宇文忻协助韦孝宽守城,只有二万多兵马,守了五十七天,击败了高欢,把高欢气死了。当时高欢一心想打到长安,一举定关陇,树立崇高的威望,然后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改朝换代,让自己当齐国的开国第一君。但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他哪里想到我们仅凭两万人马便将他挡在河东,让他在全国、全军面前丢了脸,只好一死了之。”
李浑插话:“那韦孝宽定是十分厉害了!”
“以一当十,历来战争中并不少见,但都是瞬间的侥幸取胜;若要旷日持久地以一当十就太难了……”李穆沉入了当年苦战的回忆之中。忽道:“所谓‘八柱国家’,比起韦孝宽,都不免逊色了!”
李荣当然知道,那韦孝宽如今已是讨伐尉迟迥的行军元帅,说他厉害,岂非只有跟着杨坚、韦孝宽屁股后面跑这一条路了?便大唱反调说:
“我知道爹一向谦逊,你与宇文忻当时一定立了奇功!”
这时,远处咳嗽了一声,一个侍卫领来了一个商人。李浑这才发现,原来四面都有侍卫暗暗地保护,今日的谈话是绝密的。
侍卫扔下了商人,回到原先的岗位。
李穆依然对着汾河说:“那宇文忻当时确是立了奇功。当时高欢在城外筑了几座土山,想以弩箭居高临下射入城中;我们用木柱将城楼续得更高,使土山失效。晚上,那宇文忻率领两千敢死队冲出了城,并占领了土山,还扎下根来。从此,敌人攻城便有后顾之忧,那宇文忻竟能神出鬼没偷袭敌人,战局由此便改观了!那土山上两千敢死队有如敌人大海中一叶孤舟,不容易啊……而那宇文忻还不到二十岁,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听说这回韦孝宽点名要他当麾下的行军总管。出了名的宇文忻并不可怕,听说现在韦孝宽帐下不显山、不露水的宇文忻还有多人!”
李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当年这场大捷,除了看得见斗勇、斗智,有无看不见的原因?”
“有的。”李穆沉吟了半晌才说,“虽然东西魏两边的大臣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宇文……周太祖他挟的是真天子,高欢挟的是假天子,不过是清河王儿子十一岁的善见。挟假天子不灵……”
李穆说到这里,才凝视那商人一阵,淡淡地说:“你来了,很好。”
那商人非他,乃是怀州刺史李崇,为了商议大事,才潜身来找并州的叔父李穆。
李穆又遭:“你肯定不能在此多呆,有话都倒出来吧!”
李崇讷讷地说:“其实孩儿也只有一句话:宇文氏待我不薄,我们也不能亏待它!”
他的话如一团火,滚烫滚烫。
一阵沉默。
李浑淡淡地说:“崇哥哥说的可是宇文泰将儿子宇文邕、宇文宪交给你母亲哺养,又让宇文达认二叔为干爹,再把义归公主嫁给阿基哥?”
李崇激动起来了:“这还不够吗?天下如此之大,太祖他的儿子东不寄,西不寄,单寄咱们李家,三个儿子,一寄便是六年,这一份信任,你说是轻是重?”
李浑依然淡淡地说:“我们陇西老家山环水绕,物产丰富,战火不侵,外敌不至,当真美极,也安全得很那!”
这话的确让李穆、李荣、李崇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怎地都全未想过:宇文泰之托子,虽云是对李家的信任,而究其实,那陇西安宁的环境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便这一想,李家与宇文氏的情谊便如潮落。
李泽又继续道:“当然,宇文氏对咱李家的信任自是不轻;但我二叔一家,几乎灭门以报,我爹爹他也舍身救主,李询哥哥也奋身救过东宫太子。就不知这样舍命陪君子还够不够?”
李家付出的代价是大的,李崇想起二叔李远一家的覆灭,也黯然太息:“那权臣宇文护当真残暴之极……”他言下之意,是李远一家遭难似与皇室无关,那是宇文护的事。
李浑又道:“这其实是宇文泰的错误。他为何托孤给宇文护,而不托孤给咱李家?咱家从大伯、二叔到我爹,哪个比宇文护差了?因为宇文护是他的侄儿,归根结底他还是不信外人,咱家在宇文泰的心目中也依然是外人!这天下,全是黑獭他自己弄糟了,怨得了谁?”
李浑的话无可辩驳。
这时,李穆往远处招了招手。
侍卫又引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
青年朝李穆恭敬一揖:“小辈于让参见公爷!”
李穆颔首微笑,介绍说:“这是八柱国于家的贤孙。当年八柱国家,最能打战的算是于家;再看后代子弟,不坠乃父之志的只有于家。如今于家九兄弟,每人都可独当一面,帅得很……”
“公爷过奖了……”于让被称赞的很不好意思,有点无所措手足。
“我只是实话实说,”李穆笑道,“就以令尊幽州总管于公而言,当年平齐,他十日攻下北齐的十九座城池,不知当世还有谁能超过他?”
说到这里,李穆凝视了于让许久,忽问:“但不知今尊扣留了尉迟迥的特使,并派你将他押送入京,是何原因?”
于让道:“家父说,反叛朝廷已经不对,跟糊涂透顶的尉迟迥造反更是不对……”
李崇不禁插话:“没听人说过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道:“不用听旁人说三道四,我们自己不会看吗?”
李荣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于让道:“他派人去东郡,想说降我堂哥于仲文,不允便派大军攻打东郡,我堂哥寡不敌众,突围出去……”
李崇道:‘冻郡有白马津,是兵家必争之地,取东郡怎可说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说:“可他把我堂哥都杀了,这就愚不可及!他若不杀,将人质押赴相州,说不定我们于家还有点投鼠忌器,现在尉迟迥要倒霉了。家父说,我们就是坐在幽州,在他的身后按兵不动,他就会睡不好觉,而仲文哥哥如今是河南道行军总管,一定会好好教训这个糟老头。于家不是好欺侮的!”
这是实情。于家一亮相,大势明朗了。于家一向谦让,甚至有点默默无闻,其实是一支可怕的力量。
李穆忽然向于让介绍李浑:“他是李浑,明日同你一道进京,也是押送钦犯。现在你们多亲近,一路上也好互相关照。”
“他押哪个钦犯?”于让问。
“你猜呢?”李穆笑道。
“哦,我明白了!就是与我同驻驿馆的那个尉迟谊,朔州刺史!他定然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说客来了吧?哈哈!”
朔州在并州之北,谁都不希望自己身后有刀光剑影。
李浑陪于让先回驿馆。
李穆望其去影,喟然叹说:“于家九兄弟非止英勇善战,且能善终。这一份机智,实非常人能及!”
李荣郁郁言道:“因为他们的父亲叫于谨!”早晨父亲将形势一摆,李荣已知不能蛮干,冲动不但于事无补,引火烧身着实划不来,看来还是谨慎为好。
但李崇心犹不服。淡然道:“听说那幽州总管于翼十一岁便尚文帝的平原公主,是么?”
李穆道:“正是!”
李崇又说:“于翼的弟弟叫于义?于义之弟曰于礼?于礼之弟曰于智,往下是绍、弼、兰、旷……这很奇怪!”
李荣问:“有何奇怪?”
李崇道:“你想想就明白了!”
李穆早就明白:于家兄弟有礼有义有智,却无人叫廉耻的。李崇的话分明是挖苦于家没有廉耻,非但是挖苦了于家,其实连李穆也被刺伤了。
李穆感到很伤心,老大、二哥都去世了,剩下他这个老三在苦苦支撑场面,下一代的人不仅不理解,还有怨言!他面对汾河,白皑皑的须发临风飘忽,不禁暗叹:我苦斗一生竟是为了何来?他突然对汾河说:
“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致使诸葛亮裹足不前,更令孙仲谋望江兴叹;司马氏挟天子而令诸侯,王凌、诸葛诞束手无策。你们若是自认强过诸葛亮,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第三节
李德林对形势的一番分析,使杨坚又哭丧着脸,心想:当皇帝原来是
刀尖上讨生活。
在西厢密室里,高颎在陈述军情:尉迟迥据有太行山以东十一个州,兵力二十多万;他的侄儿尉迟勤,据有青、兖等六个州,兵力约六万;司马消难据江北九个州,兵力约十一万;益州总管王谦据四川全境,兵力约九万。这四支叛军,总数四十多万,差不多控制大周天下三分之一地盘。
杨坚、李德林、郑译、刘昉等边听边看墙上的大地图,不觉大汗淋漓,神情十分凝重。
经商议确定:以梁睿为西路行军元帅,率领于义等四个行军总管,讨伐四川王谦;以王谊为南路行军元帅,率领李雄等四个行军总管,讨伐江北的司马消难。
调兵遣将刚告结束,河阳送来了紧急军情。韦孝宽元帅府长史李询密报:行军总管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等三人有受尉迟迥重贿迹象,以致军临沁水按兵不动。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神色又为之一变,韦孝宽帐下有六个总管,如今三个受贿,那还了得!
郑译跳了起来,惶遽地说:“要……要走马换将,把三个人撤下来!”
刘昉也惶惑不知所措:“那,那该当派谁去?”
没有人应得出,因为再也无将可遣了!三路兵马总共出动了十五个行军总管,再勉强提出的人头,委实摆不上桌。但军情瞬息万变,万一受贿的三总管倒戈,当真不堪设想。
刘昉忽萌开溜的念头,他觉得置身于这个旋涡之中危险之极;但理智告诉他溜之不得了,果真大事不成,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必定被逮了回来。
便在这时,执事前来禀告:李浑、于让二人押解尉迟迥叛党回京。
这无疑是好消息。为了稳住核心人物的情绪,决定在密室召见李浑、于让二人。
李浑不仅押来了尉迟谊,还代父亲李穆送了把熨斗,转告杨坚说:“愿丞相执此威柄以慰安天下!”
大家相视而嘻,在这关键时刻,李家态度如此明朗,当真是雪中送炭!
李浑见杨坚笑逐颜开,又从绣囊中取出一物,恭送杨坚面前,道:“这是家父的一片心意,望丞相笑纳!”
那东西金光闪闪,原来是十三环金带,本系天子的饰物,那是当年周武帝赐给李穆的,臣子自然不敢服用,只有将这份恩典供奉着。如今将它转赠给杨坚,内涵太丰富了。
刘昉暗忖:这东西你李穆反正不敢用,送给杨坚,做过顺水人情,倒也乖巧。
郑译暗想:当今天下谁不想当皇帝?你李穆既然无望称帝,晚上没人时将这十三环金带佩带身上,过把瘾有何不可?这李穆,呆子!
杨坚暗道:李穆将周武帝的赐物转赠与我,说明他与周室分手决绝了!很好!
高颎寻思:他赠天子饰物与大丞相,自是暗含劝进之意,也点破了大势之所趋。妙!
李德林则想:此事传扬到军中,对稳定将领的心思必有奇效!
而于让父亲于翼与尉迟迥的决裂,则是意外的收获。于翼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女婿,他的倒戈,对皇亲国戚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而于翼还是一名骁将,放在幽州,势必对尉迟迥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自然也就牵制了相州的一部分兵力,使他不能全力以赴西征。
李穆、于翼态度一明朗,全盘棋都活了!
杨坚亲送李泽、于让出门,要二人在丞相府贵宾室歇歇,他要亲自设宴为二人接凤洗尘。
大家又回到原先的话题。
郑译说,可以让李穆、于翼去顶替三个受贿的总管。大家都点头赞成,但李德林摇头。
他说:“临阵走马换将,历来都要败事。过去燕惠王信谗,用骑劫代替乐毅,结果败于田单;赵惠文王听间,以赵括代替廉颇,有长平之败,四十万赵卒为白起坑杀……”
“嗯嗯!”郑译不禁冷笑了一声,他与刘昉对李德林有很深的成见,他两人引杨坚出来辅政,郑译原来是要自任大司马的,刘昉要自任小冢宰的,由于李德林反对,两人都落了空,都恨得咬牙切齿。今闻李德林的议论大有破绽,暗忖:机会来了,可以出击了!于是先冷笑一声。
李德林停下,让郑译说话。
郑译说:“公辅引古证今,但不知崔弘度是廉颇,还是李穆是廉颇?更不知于翼是乐毅,还是梁士彦是乐毅?”
但高颎已听懂李德林的话,出来解释道:“公辅之意不在谁与谁攀比高低,而在于临阵走马换将,将出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形,这种情形最容易打败仗。”
李德林续道:“这两组人无需攀比……”
刘昉打断道:“为何无需攀比?”
“因为李穆、于翼二人动不得!”李德林说。
郑译冷笑:“需知崔弘度是尉迟调的姻亲,梁士彦与王轨是老搭档……”
杨坚断然说:“让公辅说完!”
李德林这才继续道:“如果将李穆、于翼调往河阳,便等于将幽州、并州都让给尉迟迥,这还是其次;万一突厥南下,我们没有幽并这道屏障,他们简直就可以长驱直入打到长安!所以,李。于两将已经是一人当两人用,决计动不得!”
杨坚叹道:“说得有理!再说下去!”
“这两人既不能动,其他各将也都派上了用场,那么,勉强选拔三人去顶替原来的三总管,都是赵括换廉颇的局。当年赵括在长平大败,四十万人坑死。请主公与各位注意,那长平与河内相去不远,差不多是同一区域,赵国人的覆辙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重蹈!”
杨坚又问:“那前线的事该当如何解决?”
李德林道:“三军迟疑不进,其实不怪。值此天下大乱之际,除主公与尉迟迥二人势在骑虎不得不观望外,许多将领都心怀观望,都想等赢面大一些,这才投注,其实世态便是如斯,你逼得太紧只有坏事!你说韦孝宽有无心存观望?如果元帅都心存观望,六总管能不观望?再加近来多雨,沁水必定泛滥,两军隔水相持也是意料中事。为今之计,不惜换将,但派一个主公身边亲信,到前线充当监军,不仅可以督战,也可察奸,稍有异心的人也会自行收敛。说到异心,那也是生于观望。观望的人多了,这才会出现心怀异志的人。观望的情形一旦消除‘了,心怀异志的人自然消失。所以,派去的监军要点在消除观望情绪。诸将到底在观望什么?一句话,想再看看那些来头大、有权势、能征战的大人站到主公这边了没有?现在有了李穆李家,于翼于家!只要监军把李泽、于让带去前线,这就是一帖医治观望的验方灵药,包你药到病除!”
最后,问题在谁去充当监军?
杨坚点了郑译,译辞以母老;点了刘昉,刘昉辞之以不曾为将。
高颎毅然请行。他这一招把郑译、刘昉都击败了。待高颎离京,杨坚的智囊更少了,他有事再也不与郑译、刘昉商议,单与李德林磋商。
李德林发现杨坚有点魂不守舍,哪怕有人在背后突然咳嗽一声,杨坚也会吓得脸色苍白,猛地转身。
有一天,只两人呆在西厢密室。李德林忽然拿起朱笔,在地图上画了起来。那是一道波浪形的红杠,自幽州至并州经怀州。郑州,再绕到益州。那红线,婉然便是太极图中阴阳的分界线。解释道,这道红线的北方很稳定,没事;红线的南方,韦孝宽吃定了尉迟迥,司马消难绝对斗不过王谊,梁睿取益州也是探囊取物,主公何忧?我们一切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
于是,杨坚宽心地笑了。
“但是,”德林皱起眉头,“万一尉迟迥派人与突厥联络,可汗与千金公主率师南下,此刻我们已是无一兵一将可调,大家只好当俘虏了!”
他这么一说,杨坚又哭丧着脸,简直想号哭一场。心想,当皇帝原来是刀尖上讨生活。
第四节
平定叛乱之后,杨坚在群臣的拥护下,终于登基称帝;女儿杨丽华才
恍然大悟自己竟一直为父亲所利用。
事情果然不出李德林所料,使三军不前者,乃将军们观望情绪也。李浑现身说法,将乃父李穆扣尉迟谊,奉熨斗,献金带于杨坚的事说了一遍,迟疑观望的将领心结果然解开了。
于让说起乃父于翼扣留尉迟迥专使的事,也津津乐道。宇文忻听了,心理放松了许多。暗忖:你于让是文帝的外孙,都不在乎周室江山的得失,我只不过沾了一点宗室的边缘,又何必自作多情?所以,凡与宇文忻类似的皇亲国戚,心中渐渐坦然,羞愧的念头自然萎缩淡化了。
韦孝宽虽然也有观望情绪,但他的心病要复杂得多。
首先是这回进军路线。他命令六军分别由风陵渡与孟津北渡黄河,然后在河阳古城集中,再而强渡沁水,越过丹水,自河内而汲郡,直取邺城,活捉尉迟迥。这思路本来十分正确,因为这条路线他曾经由朝歌逃亡长安时实地考察过,而且与当年秦将白起伐赵的路线基本相符;然而,再想一想,便有点吃惊——他本是由汲郡的朝歌道回长安的,没来由又从长安再赶回朝歌,似乎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作弄他!
是什么力量呢,记得那夜在朝歌驿馆,明月在天,在明月的启示下,他想起了老对头斛律明月,也即是斛律光,并联想到参军曲岩的那两句坑害斛律明月的谣言——“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在童谣的启发下,他月夜离开了朝歌,平安地回到长安。这本是事情的完满结束,如今何以又要倒行逆施?他突然对“明月照长安”又有新解:这个斛律明月依然在长安上空,他阴魂不散?
最近军中轰传一件事,道是护送千金公主去塞北的副使长孙晟,一箭射落双雕,他有点半信半疑,雕是极不好射的,那斜律明月只射落一雕,便号称射雕都督,名声响得很,那长孙晟又怎能一箭双雕?莫非斛律明月的阴魂附在长孙晟身上?人果有灵魂吗?传说那时斛律明月是在齐都邺城的凉风堂被绞杀的,是大力士杀手刘桃枝用弓弦绞杀的。定是绞断了颈脉,不然何以血流满地?据说,那地上的血迹铲了又生,再铲再生,不可思议。若无冤魂在,何以这般作怪?当时,他以反间计借刀杀人,杀了斛律明月,自鸣得意;如今想来,未免有点鬼鬼祟祟,阴险毒辣。明火执仗公开对阵,未必赢过人家。他又想起当年邺都黑、黄两种蚂蚁群打群架的怪事,当时黑色的蚂蚁战胜了,穿黑衣的西魏兵也战胜了,他是蚁王……但是,那杜庆信却将蚁王捏死了,那是在朝歌驿馆!
凶兆,如今他似病非病。
这回打进邺城,第一件事便是到那凉风堂去看斛律明月的血迹……如果所传不虚,却又如何?这回让我挂帅,莫非便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要我去看凉风堂的血迹?
他真的不想前进!不想朝邺城前进一步!
嘿,秋夜的明月真亮,真亮,亮得令人心里发毛……
他怀念起哥哥逍遥公来了。哥去世两年了,他一生无为,淡泊名利,可名声之大,竟盖过我这个战功赫赫的元帅、上柱国!且名声又有何用?哥哥著作等身,后来还不将它烧了?唉,这夜亮得古怪!那一窗明月似水流动,伸手可掬……
监军高颎悄然立在床前,沉默着,似是有话要说。此人温良谦让,你不发问他是轻易不说的。他这次来得及时,许多事全亏他操心。
“桥架好了吗?”韦孝宽说的当然是指横跨沁水的大桥。
“架好了……”高颎犹豫着,似在考虑下面的话要不要说,还是说了,“可桥刚架好,尉迟惇在上游放下了无数火船,直往木桥冲来……”
“桥烧了没有?”
“没有。我在去桥十丈外的上游,预先设下许多土狗,将木筏火船搁在那里。”
“好。”
“我来此是想问:尉迟惇原先在沿岸布阵二十里,现在我们还没渡河,他们却往后撤……”
“这是诱我大军过桥,待我军半数到达彼岸,突然将我切断,以便聚而歼之。”
“那我军要不要渡河?”
“这可能出现两种结局:一是韩信在齐与龙且君战,待其渡河半济击其中流,龙且君全军覆没,尉迟惇想当韩信;二是谢石与符融的淝水之战,将计就计,大败秦军。”
高颎又问:“那我军渡是不渡?”
“这要看士气。”韦孝宽思索道,“我军士气如何?你看……”
“一般,尚可。”
“那敌军呢?”
“敌军打着勤王清君侧的旗号,不能一鼓作气进攻,只被动固守沁水东岸,其士气之衰可想而知,况且尉迟惇从未指挥过一场大战。”
“那就大张旗鼓打过去!”
“是。”
“大军一过桥,马上兵分三路。”
“是。”
“两路迅速向左右拆开,痛击两厢伏击之敌,第三路中锋直进!”
“是。
“梁士彦有个家奴梁默,可由他率领敢死队为左路先锋;梁士彦帐下还有一个将领史万岁,可由他率领敢死队为右路先锋。只有这两人才能打出威风来。中路,可由宇文忻率领大军主力,中锋直进!”
“是!”高颎原先的一连串“是”甚为淡然,说到这个“是”,才绽开了笑容。
笳鼓齐鸣,喊杀声冲天,官军以迅雷之势横渡沁水,大战开始了!
激战在左右两翼,两翼展开时,马上受邺城叛军的合击。
左边,一个铁塔般的黑衣大汉骑着黑骏马率先冲向叛军,把自己的敢死队后摔了几十步。他手舞鬼头大刀,有如闪电环绕周身。马过之处,但见红雨冲天,一排排黄衣士卒如割稻一般齐刷刷倒地。但觉那黑衣大汉刀光吞吐闪烁,却不见那大刀是左来还是右去;黄衣军虽拔刀在手,却不知往何方挡架,只好呆在当场挨刀。黑衣人只管杀,一声不吭。黄衣人想要惊呼,但声未出口人头已然落地。那鬼头大刀出神入化,呼啸着只要人血,马前鞍后均可杀人,左右两侧风吹头落。两军战士都想看铁塔是如何出手的,但任谁也没看清一招半式。那黄衣军竟然忘了出手,也忘了逃跑,似乎一心一意只想看清那鬼魅般的怪物如何将自己的头颅砍掉。黑衣人对黄衣军没有尽杀,挑着杀,将大部分留给身后敢死队杀,自己冲入敌军纵深地带,人似鬼魅,马似鬼魅,刀也似鬼魅,闪电在黄衣军中鞭挞着,红雨挟着腥味横飞。他是沉默的雷霆,有闪电,有热雨,无声!他是梁士彦的苍头,名叫梁默!黄衣军终于明白他是死神,这是战争!不知谁喊一声“快跑”,黄衣军即如黄河块堤,四方冲突溃散,那颓势当真就像泥石流……
右翼的史万岁骑着红鬃马,身穿血红色战袍,手执五石弓,沉着地迎向伏击的黄衣军,弦如霹雳,一箭飞驰出去。前面的黄衣军竟无一人倒下,当中的军士也安然无恙,但是,后面押阵的一名大将栽下马来。霹雳声声,是大雷雨的景象,只见黄衣军士卒一个无损,但那杂在军中的将领校尉,一个又一个饮箭落马,十个,二十个,全是军官,没错杀一个士兵,史万岁的箭是长眼睛的!于是黄衣军将领先逃跑,右翼的叛军不战而溃,如冰山之消溶……
中锋亮着韦孝宽的旗号,也亮着宇文忻的旗号,那柱国大将军宇文忻,身穿银盔甲,骑着白骏马,威风凛凛走在前头。韦孝宽的声名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宇文忻的气势夺人!中路军没有遭到抵抗,所向披靡。
攻下武陟之后,乘胜追击叛军。
开头,叛军即分小股逃窜,为适应形势,朝廷的军队也相应分成小队追击;但是追到共城,连小股的敌军也不见了。
官军当下疑虑丛生;敌人是逃回老窝邺城,还是潜回河内腹地?倘若折回河内从背后包抄过来,前头又有邺城的生力军南下,来个前后合击,那朝廷军就危矣!
元帅部下令,分头向四面八方搜索敌踪!
高颎亲率一小队人往共山搜索,虽用心查寻,仍不见敌影。时值傍晚,人饥马渴,大家累得不行,暂且在一块大石头下歇息。
忽然,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悉悉有声,一个战士认定是山兽蠢动,宰了它美餐一顿确实不差,于是张弓搭箭。
高颎挥手阻止,放步走上前去,却见一个人在灌木丛中艰难地向西爬行。那人上身赤膊,下身仅穿一短裤。一条腿受了刀伤,肿得有两条腿粗,皮肤胀得发亮。他见来人,便停了下来。
高颎问:“你是朝廷兵还是邺城兵?”
那伤员迟疑了一阵,回答:“什么兵还不是由你一句话!”
高颎说:“若是朝廷兵往回潜逃便是逃兵,逃兵要军法从事!若是邺城叛军,往西移动,是受谁指使?想断官兵的后路吗?”
那伤员微微抬起受伤的大腿。那意思是:我伤如此之重,逃之唯恐不及,还能打仗断后?
“那为何西逃?”
“我要回家分田地……听说关中重新均田,有人便有田。我们种田人向来供养别人,也自己养活自己……”
高颎怜悯道:“你腿肿这么大,何时能到关中?”
“可是,如果没赶回去分田,谁来养活我们?”
高颎沉默了一阵,又问:“你们叛军,先是分成小股活动,如何现在一股也不见了?”
“什么小股活动?便沁水一战,我们就四散潜逃了,我们是约好要逃回老家分田的,所以趁乱逃亡,你以为我们真的不堪一击?”
高颎心中忽闪苏威的影子,他落实均田制这一招果然厉害!
这时又来了几名邺城兵,也是从东而西。
高颎问:“你们也是跑回家分田的邺城兵?”
五个人同时点头。
又问:“你们是关中什么地方人?”
“冯翊!”“弘农!”“扶风!”“上郡!”“延安!”所答非一。
高颎又问那伤员:“你呢?你是哪里人?”
“延安!”
他们说出家乡的地名,眼睛都是闪闪发亮。
高颎从怀中掏出一张盖上关防的帛书路引,递给伤员,说:“有此路引,一路可以畅通无阻,无人找你麻烦!”又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一路护送他回家,那路引对你们也有效!”
其中一人道:“便是无那路引,我们也会照应他回乡!”
高颎率人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
“你们的元帅哪里去了?听说过吗?”
一人应道:“他手下一个兵也没有,只好骑上快马,只身落荒而逃。”
原来沁水一战,敌人溃不成军,瓦解了。这得立即回去报告元帅。
高颎一路问讯,得知韦孝宽已在朝歌驿馆。他赶到驿馆,每个房间寻遍,终是不见元帅。最后得人指点,找到厨房,这才发现韦孝宽手捧着一只玉盒,神情凝重地蹲在墙角下寻找着什么。
高颎一向对韦孝宽目之为元帅,也尊为前辈。他自然不敢惊动元帅,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不禁往那玉盒看了看。这一看,他大为惊异!原来盒中竟是养了好几只又黑又大的黑蚂蚁!嘿蚂蚁们正美滋滋地啃那盒中的牛肉干。韦孝宽忽然惊喜而呼,他又找到了一只黑蚁,把它“请”入玉盒之中,加入了食肉族。他依然全神贯注地在墙脚下寻寻觅觅。
高颎心中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神秘与惶惑,此事一定涉及元帅极幽秘的事,触破它可是大大的不该!他立即脱身,更加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六路大军终于包围了邺城。
韦孝宽令人将战表射入城中。守城将领将战书呈上尉迟迥。上面书云:
薄居罗,你听着:
你的末日已经来到,你便是缩进乌龟壳里,也难逃厄运。你当年攻克
盖州的气概到哪里去了?是否藏到继室的荷包之中?假如豪气尚在,不妨
明日在城南对阵。你那些黄龙兵实不足恃,我的黑蚂蚁必定吃掉你的黄蚂
蚁!
尉迟迥字薄居罗,尉迟氏本是鲜卑的一个部落,所以名字有异于汉人。他看了韦孝宽的信,气得发抖。当即号令三军,准备明日在城南应战。
尉迟迥尚有十三万兵,加上他侄儿尉迟勤驰援的五万,共计是十八万;而韦孝宽帐下所统的兵也不过十八万,可谓旗鼓相当。
所不同的是韦孝宽手下有数十员名将,而尉迟迥的将领几乎全是名不见经传,这是劣势;但尉迟迥也有他的优势,他有一万多名的亲兵,号曰“黄龙兵”,乃是他数十年经营所得,个个骁勇善战,这却是韦孝宽所无。
三四十万军对垒鏖战,确是罕见的物事。邺城的人相当好奇,当年蚁群争斗,聚观民众数千,如今真人真刀对仗,旁观的民众竟多至数万。
开打了!
笳鼓喧天,简直震耳欲聋。
不久即出现混战的局面,黑兵黄兵混杂一团,蠕动着,折腾着,起伏着,有如一锅沸粥!但是见过当年蚁群争斗的老人却道:一样的!一样的!完全与蚂蚁争斗相同!
立在一旁观战的元帅长史李询马上感到这种打法不对,那一万多名绑绿巾的“黄龙兵”果然了得。混战中将领的优势无从发挥,而那一万多黄龙兵几乎所向无敌!史万岁、梁默又没有下场,韦元帅不让,说是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样,一直被动挨打,恐怕要糟!
他把这种想法告诉身旁的高颎与宇文忻。他们两人也有同感。
朝廷的黑衣军开始后退,有的甚至是溃散,情形越来越不妙。
宇文忻忽道:“我有一个歪点子可以济急,那就是,请李长史带一支兵,冲入观战的民众之中!”
去打杀观战的邺城市民?两人都摇摇头,不可理解!
宇文忻解释道:“一旦我军冲入观战的人群,情急之下,他们必定往邺城叛军靠拢,甚至于冲入叛军中寻求保护。这样,叛军必乱,我军就可趁乱杀敌,扭败为胜!”
两人眼睛一亮:有道理!
宇文忻又道:“你们冲入观战者中,顺便可以剥下市民的衣服穿上,混入市民群中,随大流进城,杀了守门的敌军,打开四城门,破城就在今日!”
“好!”两人异口同声。
李询思索道:“我要将梁默、史万岁一起带去。”
高颎马上点头。
不一会,李询带了一支人马冲入数万观战的市民,顿时哭声、喊声交织一片,继而,市民疯狂般奔向邺城兵的后队,如浪潮汹涌,无可阻挡。黄衣军大乱。
宇文忻带领亲兵冲杀过去,齐喊:“贼军败了!”
后退的官军回顾敌营,果然一片混乱,便又开始反攻;而邺城兵听得官军齐呼:贼兵败了,又见后营大乱,亦自心慌,不敢恋战。
官军果然反败为胜。
邺城兵大败,走保邺城;官军也将邺城团团围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城内忽然大乱。
不一会,西城门已然大开,李询、梁默、史万岁三人立在门口,朝官军挥手。
宇文忻一马当先冲进城来。原来李询等化作市民的官军有一百多人,他们集结一起,突然袭击西门的守军,顺利打开了西城门。
官军有备而来,瞬间冲进了数万。
尉迟迥只好退守内城,但官军又蹑踵跟来。当他窘迫逃上楼时,却发现三十步外有个朝廷的将领跟踪上来。于是他张开弓,搭上箭……
然而,那将领不闪不避,反而摘下自己的头盔,冲着尉迟迥说:
“认得我吗?”
尉迟迥怎能不认得?此人正是他小儿的岳父,尉迟迥的姻亲崔弘度!
崔弘度说:“今日各图国事,不得徇私;但以亲戚之情,我自当遏制乱兵,不许侵害眷属。大势如此,你要早为身计,不待他人动手!”
尉迟迥抛下弓箭,银样的须发戟张,双目圆脸,胸膛不住地起伏,突然大吼一声,怒骂起来:
“杨坚!你这猪狗不如的奴才,人面兽心的窃贼!周室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你借刀杀人除去了皇亲国戚,大周的栋梁!你调虎离山,放逐了五王又软禁了五王!你阴险狠毒的嘴脸骗得了他人,骗不了我尉迟迥!杨坚!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尉迟迥骂完,拔刀一挥,自刎了。
众官兵听骂,越聚越多。
崔弘度低声对身边的乃弟弘升说:“快动手,将他的头割下。”
这可是大功一件,倘若被他人割去,岂非吃了大亏!
每一次战争几乎都要经历一场道德的大崩溃与大瓦解,这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比家园毁灭来得轻松!
第二天,韦孝宽来到了八年前刘桃枝绞杀斛律明月的遗址——凉风堂。凉风堂的地砖不知何时重新铺过,已无血迹可寻,这倒让他好了一口气;然而,他不禁又想,倘若没有血迹的一再重现,后人又何必将地砖重新铺过?
心中的血迹是永远抹不掉的。
他又忍不住好奇心登上尉迟迥自杀的那座高楼,地板上血迹斑斑。他又寻思,倘若宇文招五个兄弟没有应召入京,中了调虎离山的计,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随着邺城的陷落,于仲文也平定了河南,王谊也击败了司马消难,梁睿也消灭了玉谦,天下一风吹平。
于是,李穆、梁睿上表劝进,杨坚也顺理成章地当了皇帝。
在称帝之前,杨坚干了两件事。
一是将宇文氏皇族的男子斩尽杀绝。李德林坚决反对,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无辜的孩子,滥杀无辜,实非以道临天下的明君所为。杨坚恼羞成怒,斥道:“君是书生,不足平章此事!”从此李德林成为秋天的扇子。
第二件事,是将在帝的四个皇后以及小皇帝的皇后司马氏赶进万善尼寺。周宣帝盖万善尼寺,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座寺院来日是要安置他的皇后们的。
当太监将皇后们集中起来,准备押送去万善尼寺时,皇后们都哭得泪人一般。
这时来了一个中年尼姑,诚恳地对她们开导:“寺中不见得比皇宫差,你们想左了,到时自然明白。”
她是魏文帝第五个女儿元胡摩,当年魏文帝生恐宇文泰抢去他的江山,赶紧将女儿配给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然而宇文觉终于夺走了魏室江山,成为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元胡摩自然成为第一个皇后;过了半年,宇文觉被堂兄宇文护杀死,元胡摩便被迫削发为尼。皇家的剧变大起大落她看多了,也受够了,才有此一说。她不骗人,她的话是真诚的,不过她的现身说法这些皇后们不能接受,至少现在还不甚理解。皇后还会不如尼姑?
她又说:“依贫尼来看,寺中的岁月比皇宫里好,好多了!”
一个小女孩却信了。她一直手拉着尉迟繁炽的衣襟,神色惶恐,但听罢突然冒出一句:
“那我也去!我也到寺里去!”她自然就是尉迟明月了,此刻还不知自己已经家破人亡。
但想去的太监却不让去。
杨丽华自然不用去当尼姑,但她比所有的皇后都更恨杨坚,更恨自己的父亲!她在为四皇后送行,哭得比她们还伤心,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一直被父母所利用!
第一节
杨坚对长孙晟说:“朕在当年便知将军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
落双雕……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盘旋塞上,这回朕可要亲眼看看你的箭法!”
隋开皇元年九月,朔风长驱南下,长安城摇枝扫叶、掀瓦翻尘,它长鸣如塞上悲笳,使整个帝京充满肃杀之气。
寝宫前殿,华灯初上,杨坚头戴介帻,身着便服,独对案上拆开的羽激发愁。
皇帝当了八个月了。记得开皇元年二月甲子那一天,周太傅宇文椿、大宗伯赵照两人乘象辂,备卤簿,持节,率领百官到隋王府。宇文椿持节奉册,赵照奉玺绂入门立于庭右,他和王府僚属立于庭中。宇文椿南向宣读册书,代表周静帝恳切地要求杨坚称制,他北面再拜,声称不愿奉诏,快要声泪俱下了。接着,德高望重的上柱国李穆进喻朝旨,百官纷纷劝进,杨坚还是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宇文椿把册书硬塞他手中,他才再拜受命,将策书交给高颎,又把玉玺接过来,交给虞庆则,但后退到东阶。
这时,使者与百官不约而同北面朝拜,三呼万岁,那呼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嗣后,他人幸临光殿,着上衮冕,君临天下……这一切令他如醉如痴!但事后回想,却犹如演参军戏一般。
然而,一登上临光殿,他就显得自然多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该得的,为了这宝座,他曾长期运筹,历尽风险。
他还记得,宣帝临终时遗诏命皇叔监国,郑译、刘昉矫诏引他入总朝政,都督内外诸军事。当时,皇亲国戚觉察朝中有变,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相继起兵发难。幸而事前采纳仪同大将军李德林的意见,以千金公主远嫁为由,假诏召赵、越、陈、代、滕五王入京,控制起来;否则如让他们各镇藩国,势必起兵与尉迟迎、王谦、司马消难呼应,那就势成垒卵了。
上柱国尉迟迥虽是相州总管,但他是国家的驸马,孙女又是周宣帝五个皇后之一,备受皇家宠任,太行山以东各州的军队都听他调遣,号称有百万的勤王之师。王谦、司马消难也拥兵十几万众。那时,战局变化万端,高颎又在前方监军,运筹帷幄全赖智囊李德林。军书羽檄,朝来夕往,一日之中,不下百数。李德林对各个战场口授兵略,同时间让五六个书记记录内容迥异复杂万端的军令,不仅文不加点,而且全不失误,着实叫杨坚震惊。这使他想起周武帝平齐后召见李德林时的一句名言:
“平齐之利,唯在于尔。”
人道燕赵多奇士,李德林堪称奇士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似乎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立于云端俯视齐、周两个小朝廷的风云变化。早年,北齐朝廷并非不重用他,但他看那小朝廷势在必亡,几番逃官,不为所用;嗣后,周室也视他为国宝,他预感到北周的国律不长,便与杨坚推心置腹,为杨坚潜移周鼎献了许多秘计奇策:如羽毛未丰时的韬晦之术;为笼络北魏皇族,建议重用不知名的长孙晟;为了团结关陇贵族,建议重用李穆……等等。尽管此人有点桀骜不驯,但杨坚对他一直是言听计从。只是有一件事,二人意见相左。
那是平定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之后,周王朝更姓移鼎已成定局,虞庆则主张尽诛宇文氏皇族,高颎等人也以为如此可以根绝后患。李德林却认为周室羽翼已剪,毋须多杀招来不仁之名;况且千金公主已嫁突厥,一旦诛了宇文招赵王,公主势必大兴复仇之师,那就国无宁日了。
杨坚采纳了虞庆则的办法,将宇文氏男子斩尽杀绝,还不客气地训斥李德林:
“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
李德林默然而退。
称制以后,赏功的事使杨坚踌躇再三。丞相之职肯定不设了,权力太大,往往使皇帝受制。为此,设尚书、门下、内史三省分司丞相之权,让三方互相牵制。若论开国之功,德林应居高颎、虞庆则之上,这点杨坚心中有数;然而,密室运筹之功,只有德林与他二人清楚,如果授以高官显爵,等于明告朝野德林具有盖世之才,那他一代英主的形象未免受了贬损,况且此人行事往往超脱君臣规范之外,一旦权高望重,岂不成为社稷隐患?
权衡之后,他决定将高颎列为班首,授之尚书左仆射兼纳言(尚书左、右仆射是尚书省副长官,从二品,在尚书今空缺时,左仆射可代尚书今主持尚书省。纳言,门下省长官。)以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以德林为内史令(内史监、内史令都是内史省长官)。进爵时,杨坚再将李德林冷落;高颎晋为开国郡公,虞庆则晋为开国县公,属从一品;而李德林只授开国县男,只是五品,虽然内史令已是三品官,但如此作践,自然是明显的贬损了。
杨坚的视线重新落在案上。那拆开的羽檄,白纸黑字,写得分明:突厥厉兵秣马,将大举南侵……几十年来,突厥的骑兵横行几万里,全无敌手!内战刚息,国库空虚,大隋的帝座尚在摇晃,岂是突厥人的对手?如今高颎远在千里,节度征陈大军;虞庆则乃是武夫,不诸韬略。
可以究讨却敌之策的只有李德林……
杨坚的视线再次落在羽檄之上,看到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一双怪异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当时,李德林受封时,就眯着这么一双怪眼。这是透视一切的眼睛,杨坚最喜欢的是这一双眼,最忌恨的也是这一双眼。
如今,事态的发展又被这个怪人言中了,求他出来运筹帷幄,那太难堪了!
这时,进来了内侍张权。
“陛下,这是长孙晟上的奏疏。”
“长孙晟?”
“就是五个月前,陛下以长孙氏家族的名义,派人到突厥可汗那里以重金赎回的那个长孙晟,他前几日回帝京了。”
“哦……”
杨坚已经风闻突厥有南侵之意,长孙晟由于“一箭双雕”而名噪漠北,如果被沙钵略可汗留在漠北加以重用,那对立足未稳的大隋政权,将是个潜在的威胁。因为,杨坚打算对江南的陈朝有所进取,准备任命长孙晟的叔父长孙览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当时长孙晟的另一个族叔长孙平又是寿阳的总管,长孙晟的哥哥长孙炽正持节巡视东南道三十六州,倘若叔见与长孙晟来个里应外合,外加突厥几十万骑兵,那隋室就不堪设想了。何以为计呢?褫夺长孙氏的兵权,不仅师出无名,而且无异为渊驱鱼,激人生变,还动摇了团结长孙巨族的国策,那是不可取的。为此,杨坚才敲定用重金赎回长孙晟的方案。
杨坚信手拆开奏疏,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好。”他喃喃自语。
“好!”他眼中放出异彩。
“太好了!”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杨坚站了起来,离开座床,在房中快速地踱步,他兴奋极了,随后吩咐道:
“传长孙晟!”
长孙晟的奏疏阐明了对付突厥南侵的完整战略思想,要点有三:一、眼前敌强我弱,不宜正面交锋;二、突厥虽强,但内部充满矛盾,玷厥、阿波、处罗侯与沙钵略貌合神离,东方的属国奚、习不堪突厥的勒索,也有离心叛意,容易分化瓦解;三、如果采用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最终便可孤立沙钵略可汗,一举而空其国。
杨坚觉得这封奏疏虽然某些细节还不清楚,但就总体而言,阐述得透彻深刻,充满着远见卓识。他重新坐在座床上,逐段地品味着。
不到一个时辰,在内侍张权的引进下,长孙晟来到了寝宫前殿,叩见之后,立在一旁。杨坚含着笑意,亲切地打量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记得灞桥送别时,他还稚气未尽,如今脸上却已长满淡黄的髭须,显出一副刚毅不拔的气概。
“长孙郎,你的奏疏与朕不谋而合,朕心大悦。只是一些细节,不甚清楚。”
杨坚接着便询及玷厥、阿波和处罗侯的情况,以及他们与沙钵略可汗矛盾的底细。
“突厥帝业多是兄弟相承,从伊利可汗、逸可汗、木杆可汗到佗钵可汗,都是如此。照此沿袭,佗钵理应传位给五弟玷厥,结果却被摄图夺去……”
“摄图何许人?”
“摄图是逸可汗的儿子,玷厥的侄儿,也就是当今的沙钵略可汗。他们叔侄间的裂痕是深的,尽管事后沙钵略封咕厥为达头可汗,让他掌管突厥的西方,然达头可汗一直耿耿于怀,不甘屈居人下当个小可汗。倘若我们遣使西方赠达头以狼头大纛,推他为大可汗,这就搔到达头的痒处,突厥势必两分……”
“嗯……”杨坚点头称是:“那阿波与摄图有何缝隙?”
“佗钵可汗临终时嘱咐儿子庵罗,说自己王位是从三哥木杆可汗那里继承来的,要庵罗让位给木杆的儿子大逻便,佗钵过世后,国人准备迎立大逻便,可是逸可汗的儿子摄图极力阻拦,说:‘如果立庵罗,我们兄弟自当听从;倘若立了大逻便,我们必以利刃相见!’摄图后长,又有实力,国人不敢拂他的意,结果立了庵罗。但是庵罗不能控制局面,不久就让位给摄图,于是摄图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同时,封庵罗为第二可汗,居独洛水;封玷厥为达头可汗,镇西方;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镇北方。阿波可汗与达头一样,都以为本已到手的大可汗被沙钵略夺去了,这种的裂痕是难以弥补的。稍施反间之计,便可将突厥一分为三!”
“嗯。”杨坚点了点头:“那处罗侯又是如何?”
“处罗侯是沙钵略亲弟弟,由于突厥有继承兄业的习俗,沙钵略虽让他主管东方的军事,但仍存戒心;处罗候却也因此存有奢望,他曾与卑职暗立盟誓,想借我大隋之力,里应外合,以图进取。”
“好!”杨坚沉吟了一阵又说:“朕在当年便知将军来日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落双雕,名震漠北,为我为炎黄子孙扬眉吐气。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盘旋塞上,这回朕可要亲眼看看你的箭法!”
“这三只大雕不同凡鸟,射下它们并非易事,不射落它又国无宁日。臣以为,只要三雕处于竞食状态,仗着陛下神威,或许有朝一日它们会翻身坠落。”
“促使三雕争食,乃是当务之急。万一突厥在我举动之前挥师南下,那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设想就会化成泡影了。因此,事不宜迟。你看派谁去达头可汗那里合适?”
杨坚知道长孙晟深知突厥内情,给他一个请缨的机会。
“达头的事好办,他与沙钵略裂痕最深,只须派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西行,赐以狼头大纛,谬为钦敬,必滋达头非分之想;待其遣使来朝,再特意引居沙钵略使者之上,‘争食’的情景必然出现。东路该去的地方多,除分化突厥属国奚、习等外,还得离间沙钵略心腹处罗侯。臣曾与他立有盟誓,别人前往,恐非所宜。臣之所议难免不周,还望圣意裁决。”
“好,现擢你为车骑将军,出使奚、习两番,而后转至漠北处罗侯牙帐,事成之后,另有升赏。”
长孙晟领旨、谢恩之后,连夜出宫。同时,杨坚又连夜召见内史令李德林。
杨坚把长孙晟的奏疏化成自己的意思,对李德林重述一遍。杨坚注意到内史令发亮的眼睛,禁不住露出狡黠的笑意,他哪里知道李德林刚刚在宫外朱雀街碰到了长孙晟,对杨坚高见的来源早已猜中了七分。
“圣上天纵英明,凡人望尘莫及。”
李德林听完杨坚的话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杨坚一笑:“自古帝王之兴,必有异人辅佐,公怀不世之才,当为朕指出疏漏之处。”
德林沉吟半晌,才说:
“九州战乱已历数百年,人心厌战,万一战端一开,士气最为可虑。是否可颁一诏,抚恤战亡之家以鼓士气。”
“君之所言不差!就以进贡突厥金帛,转为赈济阵亡之家,定然大振士气!”
李德林听了一惊:断绝进贡本是好事,然而时机未到,这样做只会刺激突厥人提前南侵;南侵一提前,远交近攻、合弱离强的设想岂不成为纸上谈兵!他本想再进一言,但考虑到杨坚用那么坚定的口吻表述自己的主张,就不好再说了。如今毕竟是君臣关系了,因为曾经批其道鳞,他正在吃苦头呢!
三天后,太仆元晖由伊吾道出使玷厥,长孙晟也取路黄龙道,向奚、习进发。
这一日,由于贪行,长孙晟一行又错过驿站。时已薄暮,人饥马渴,前程却是毫无人烟的老林。待到人马进入老林,天色已是大黑,伸手不见五指,长孙晟只得驻马。
“真是个鬼地方,要是碰到强盗,怎生是好?”
一个随从在背后小声嘀咕着。
长孙晟也有点发怵,这是可能的。平定尉迟迥叛乱时,不是传闻有不少人遁入山林以劫掠为生吗?长安启程时也曾把这一情况估计在内,那日陛辞时,皇上要他多带一些人马,他却断然谢绝,以为自己有百发百中的神箭和举世无双的飞弹,人多拖累,反而误了行程;结果只挑了十个精壮随从,押运金银珠宝。现在他才明白,一个普通的常识自己却未曾想到:
——似此漆黑之夜,神箭、飞弹从何凑效?万一为强人所围困,这批用以收买突厥酋长的金银珠宝,岂不全完了!使命难成,回京如何复旨?
正在为难之时,一个随从发现老林深处有灯火闪烁,看来若非寺庙便是猎户的草庐。大家喜出望外,牵着马朝火源摸索前行。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座茅屋。扣扉半晌,没人上前开门。两个随从想破门而入,被长孙晟喝止了。
长孙晟绕到透光的窗子前面一瞧,只见屋里燃着松明,两个长者各坐绳床,对案弈棋,均为道家装束。一个书童旁侍,一个书童添火。四人都关注棋局的变化。
“劫!”一个须发尚青的长者叫了一声,声调显得有点激动。
“杀!”另一个须发斑白的长者回敬道,他的声调显得温和平静。
“劫杀何来?”忽然从墙隅发出苍劲的声音:“不食人间烟火,何需劫杀?”
长孙晟顺着声音一看,远离棋枰丈把外的地方有个面容清朗的老翁正席地而坐,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侍童肃然旁立,宛如泥塑木雕,全然不动。这时老翁缓缓地站了起来,朝棋枰轻轻嘘了一口气,棋盘上的黑白子便如雪花柳絮般地飞扬起来。长孙晟等人惊异万分。那老翁又发语道:
“何来俗人气息?将门外的人引进来。”
错愕间,长孙晟一行已被引进茅屋中央。
定神一看,不见白发老翁,只见两个对弈的道士。长孙晟略微踌躇一下,便将自己急于出使奚、习和契丹等部,因为贪行错过驿站只得到此借宿的情形说了一遍。少顷童子献茶。长孙晟刚啜饮一口,又被黑须道士一语震动:
“将军须发淡黄,当是鲜卑人。北魏皇族以元氏、长孙氏为大。元氏在改朝换代时,为宇文泰、高欢所剪,遗孽无多,北周皇族,只有宇文氏一族,已被当今皇上诛灭。如今,鲜卑人巨族是长孙氏,皇上所倚重的也是长孙氏。像将军这般少年得志,当是长孙氏了。如今,长孙览是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孙平是寿阳总管,长孙炽正持节巡视东南道三十六州。看将军的年龄当属长孙览子侄辈,长孙炽之兄弟行了。只有长孙晟才是出使奚、习、契丹最合适的人选,做起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事便当多了!”
想不到一切都在此老预料之中,长孙晟不觉肃然起敬,问道:
“先生贵姓?”
“贱姓章仇。”
“先生呢?”长孙晟转向须发斑白的道士。
“野老杨伯丑,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因何如此健忘?”
长孙晟觉得今宵犹如坠入五里烟雾,什么都看不清了。杨伯丑看他仍是懵然不觉,便微笑道:
“将军试想十年前的事,时值黄昏,在大宫伯长孙览府上议事大厅里,突然闯进一个乞丐……”
杨伯丑的话,揭开了长孙晟心中的帷幕。那是周建德元年。当时的大宫伯长孙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诛杀大师宇文护一家,帮助武帝宇文邕从叔父手中夺回旁落的大权,因而深得武帝的信任。那时,宇文护部属多遭贬逐,周室出现短期的权力真空,长孙览却实权在握。以元氏、长孙氏家族为主体的北魏王朝正是被宇文氏所篡夺。机遇触动了长孙氏家族那根尘封的复仇心弦。
一日黄昏,在长孙览的薛国公府第,长孙氏家族正在敲定报仇复国的举事部署,突然在议事堂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形容像叫化的方士,伸出一双讨乞的手……然而,给钱、谷子、币帛,一概谢绝。啊,他的举止比王侯还高傲!他便是杨伯丑。
他环顾一下议事堂,开始讲话。声音始终是低沉的,但非常有力。每一个词都像铁匠锤下飞溅的铁屑,带着炫目的弧光,投进人们的心坎。不管情愿与否,长孙氏家族无不屏息受教,时而脸色铁青,时而坐立不安,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惶遽失措……杨伯丑一席石破天惊的话,像一股发自山谷的幽风,把凝聚在周室上空的战争阴云吹得烟消雾散,长孙氏的复辟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敛起来。这是杨伯丑预期的目的,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那一席话对年轻的长孙晟会产生非凡的影响。
长孙晟怀着崇敬的心情痴望着眼前的杨伯丑:须发虽斑白了,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长孙晟委实难以理解:
——时值圣朝,兼逢英主,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何还要遁迹山林?看来,人的智力居多是畸形发展的,某些方面非常敏锐,另一些方面却异常迟钝。这,大概就是造成个人悲剧的内在原因。
杨伯丑以阴阳术数驰名,尤精卜卦。晚饭后,长孙晟求他预卜前程。
杨伯丑含笑道:
“卜以决疑,将军无疑,何需卜卦?千金公主不会忘却国仇家恨。在突厥,可贺敦的权力比中国的皇后还大,只要她仍是可贺敦,长城内外就会遍燃复仇的火焰。突厥人有以母嫂为妻的习惯,宇文氏公主还年轻,还可以当好几代的可贺敦,可以断言,将军的大半生将在万里黄沙里度过。”
长孙晟沉默了,无言以对……
这一夜,大家在厅上铺了草,胡乱睡个囫囵觉,大清早便离开这群遁世者的草庐。走了两百步光景,长孙晟驻马回顾昨晚留宿的茅舍。但见松作龙奔,欲腾万里之云;石为虎蹲,试瞰千寻之涧。岩泉溅珠,正好濯缨;清溪泻玉,可以洗耳。果然是个高士卜居的好地方。
就在长孙晟留连之际,一个侍童骑着蹇驴疾驰上前,他腰佩青虹宝剑,声称是奉了师父严命,特为长孙晟他们引路走出黄龙道。
侍童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长孙晟也不以为怪。每逢人马不易通行的山间小道,少年把青虹剑左挥右舞,挡路的枝蔓纷纷落下,总是不惜力气。大家都给他取个绰号叫“开路先锋”。长孙晟曾问及他师父的名字,他说师父已埋名隐姓多年,所有的徒弟不知道,也不敢问,就是侍童本人的名字,也是盘问再三,才说姓仇,叫仇小龙。真是一个怪姓。
快到契丹境内的一个晚上,他们在一间破败的草庐里过夜。临睡前,仇小龙悄悄地向随从问起长孙夫人的情况,随从摇头不语。这一夜仇小龙闷闷不乐,很迟才睡着。但是,在他睡得最甜时,草庐起火了,随从们花了大力气才将他摇醒过来。由于及时抢救,用以赠送的珠宝没有损失,坐骑也只是烧焦了毛,但是有五个随从丢失了佩刀,尽管反复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长孙晟一行来到突厥、奚、习三国,看到的是一样凄凉惨淡的景象:牛羊牧畜已被洗劫一空,壮年男子大多被突厥人赶赴战场。从愁眉苦脸的酋长那里,长孙晟得知突厥南侵提前的消息。这对他真是晴天霹雳:倘若突厥南侵得手,别说“离强合弱、远交近攻”的战略化为泡影,就是大隋的江山也岌岌可危,更别说生灵涂炭了!
长孙晟忧心忡忡,使他慰籍的只是到三番国的使命倒是十分顺利地完成了。三番国饱受突厥掠夺之苦,早有离心;由于战争的爆发,突厥人又超负荷的压榨,更激起三番国叛意;再加上隋室专使送给他们大量的礼物,真是喜出望外!因此,与隋室结盟共同对付突厥的誓约,不费任何口舌便签订了。特别是奚、习二番的酋长听说长孙晟是鲜卑人,便同他拉起血缘亲来。他们声称:奚、习也是鲜卑人后裔,至今,他们每年都到甘河大山的嘎仙洞去祭祀鲜卑的老祖宗。
由于酋长的热心安排,长孙晟一行不辞跋涉之苦,到甘河大山(即古之大鲜(瓦毛)山,今之大兴安领北段)的嘎仙洞瞻仰了北魏的冢庙。嘎仙洞在甘河上游、嘎仙沟东侧悬崖的半山腰,所谓“神庙”不过是个巨大的天然石室,室内可容纳数千人,当中有块大“石桌”。洞内西侧的石壁上有汉字隶书石刻,那是魏太平真君四年,太武帝拓拔焘派谒者仆射库六官到此祭祀祖先的祝文。祝文里对皇祖的称呼仍依鲜卑人古习惯,称皇帝为“可寒”,称皇后为“可敦”。
面对西壁的石刻祝文,长孙晟不禁顶礼膜拜,神情异常肃穆。拓拔焘不仅是长孙晟引为骄傲的祖先,而且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正是这位杰出的皇帝,出色地实行汉族、鲜卑族融合的政策,让鲜卑人主持军事,由汉人管理政事,破夏国,殄后燕,灭北凉……肃清黄河流域,统一北方,结束民族间仇杀,让各族的黎庶过着相对安定的日子。
下山路上,长孙晟仍沉浸在对魏太武帝的怀念与敬仰中。忽然听得背后传来隆隆巨响,猛地一回头,只见山上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对准他疾速滚下来,躲已经不及了。白龙驹惊叫一声,连人带马跌入万丈深渊。
这时,十个亲随连同习族酋长的儿子都仓皇赶到崖边,俯视那杂树参差、深不可测的幽谷,声嘶力竭地呼唤:
“长孙大使——长孙大使!”
然而,大家听到的只是空洞的回声。
过了一阵,大家忽然想起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这分明与在后面断后的仇小龙有关。于是,众人蜂拥上山,准备找他算账。大家上前一看,发现仇小龙双脚悬空,两手紧紧地抓住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看来,是他不慎踩上那块重心不稳的石头,连自己也险些丧命。
亲随虽是释疑了,却难消怨恨情绪,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奔到崖边,去解救仇小龙。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山了,深山里很快就暗下来,生火的火石、火绳都在长孙晟身上,连点燃火把的条件都没有。大家不免又对着深谷呼唤一阵,这才摸黑下山。
那样深的山谷,长孙晟摔死无疑了。路上大家都在回想大使的好处,不免又对仇小龙大为恼怒。
“最可怜的要算是长孙夫人,她与长孙大使新婚才六日,和望门寡差不多……”
长孙晟的贴身亲随哽咽地说。
“成婚才六日?”一直缄默的仇小龙忽然发问:“长孙夫人不是五年前齐国邺城陷落时,就被大使虏去长安?”
“胡说!”
亲随着实发火了,把仇小龙骂得狗血喷头。在不绝的怒斥声中,把长孙晟在邺城挺身救难,以及高家姑娘感恩图报,凭那杆箭上的“长孙氏”字号循迹寻找了五年,才在长安城巧遇长孙晟的故事讲了出来。
“唉!你为何不早说?”
仇小龙听罢,低声叫喊着,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只是黑暗中谁也没看见。
夜半时分。
长孙晟的随从们与习族酋长的儿子,懊丧万分地踏着星光回到酋长的帐篷。白发苍苍的老酋长举着烟焰腾腾的松明倚门悬望。他的身后立着一个魁梧的将军。
大家全愣住了——立在老酋长背后的正是长孙晟,他还冲着部下们微笑呢!他跌下深渊时,挂在洞底的一棵大树上,虽是一时昏厥,但是还可以行动。他自己爬下藤缠蔓绕的树,凑巧又遇上一个习族的猎人,这个猎人领着他抄近路回来。
随从们喜形于色,兴奋一阵过后,长孙晟吩咐他们上床休息。只是大家还在窃窃私语,仇小龙一人被安置在帐篷的角落,外头由卫士们的卧榻围拢着。他已经成为显著的嫌疑犯了。
第二天早晨,长孙晟佩上突厥处罗侯赠送的迦沙宝刀,叫仇小龙佩上宝剑,然后把他单独带离帐篷,不许卫士们跟随,一个亲随对伙伴们幸灾乐祸地说道:
“他一定会亲手宰掉这个龟孙的!我猜那块石头掉下来就有点可疑。”
令人不解的是,中午,长孙晟和仇小龙亲切地谈笑着走回帐篷;下午,离开习族部落时,长孙晟又让仇小龙随行。
这回行程的目的地是处罗侯突利设的牙帐。突利设是突厥的官衔,也是官署,节制主宰东方突厥的军事。长孙晟要说服处罗侯起兵发难,配合防军的军事行动,对沙钵略来个内外夹攻,以期稳住尚未站稳脚跟的隋室政权。在去年长孙晟客居漠北时,和处罗侯就有里应外合的密盟,此行不过是践约而已。
由于大陪与突厥正式开战,断绝使节的往来,长孙晟一行扮成客商模样。他们由习族酋长的儿子领路,骑上快马,朝西扬尘而去。
一路上见到的是:烧残的帐篷,踏破的窝棚,牛羊被突厥掠夺为军粮后只剩下一些瘦骨嶙峋的畜牲,还有不能当兵充役的老人小孩。在一个破落的窝棚旁边,一个断了右臂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挤羊奶,身后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苍老男人。
领路的酋长儿子用鞭梢指着少女的断臂解释,前些日子,突厥人把她家仅有的一头奶牛也拉去充军粮,她舍不得,死命拉着缰绳不放,结果连胳膊都给血淋淋地砍了。
长孙晟来到了突利设牙帐。然而,处罗侯不在牙帐,战争一发生他就奉命去都斤镇大可汗的汗庭,当了叶护。叶护相当于汉族政权中的丞相,但可汗交给处罗侯的是留守大本营的任务,以防突厥北面的劲敌铁勒部落南下偷袭。于是,又一番长途跋涉,长孙晟一行才到达都斤可汗庭。
处罗侯并非预料中那么好对付。他非常客气地接待长孙晟一行,把他们一行安顿在叶护毯帐内室最豪华的卧房之中,三餐均是珍馐美味,但是门外戒备森严,不让他们逾越卧室一步,且说:
“两国交锋,长孙晟绝然不宜露面,这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处罗侯始终不与长孙晟洽谈正事,总是谁说政事繁忙,来日再说。后来干脆不予见面。
有道是救兵如救火,长孙晟等了十几个“来日”,不见处罗侯的面,心中急如火烧油煎,不觉间已是形销骨立,面容憔悴。一天,处罗侯拨开卧室的丝帘,惊讶地说:
“节下因何憔悴一至如此!”
“我一为君优二为两族百姓忧,三为叶护大人担忧,重重忧虑,能不见之于形?”
“诚然如此,然则吾有何优?”处罗侯愕然而问。
“叶护大人尚能高枕无忧耶?”长孙晟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贵军南下,玉石俱焚,生民涂炭,吾之所优,人所共知。然而,沙钵略可汗心中最忌疾的是谁?大人难道不明白?你们突厥有弟承兄业的风习,而沙钵略却无意传位予你。倘若大人没有岌岌自危之感,当初何需与本使密盟?他迟迟不加害于你,在于自己声名未着,地位不稳,慑于大隋对你的器重罢了。倘若此次南征得手,沙钵略自然声名远播,地位牢固,而隋室对大人的器重也失去威慑的分量,到彼时,大人将何以自处?大人把这场战争作壁上观,甚至还卖力为他人防守北疆,等待沙钵略回来收拾你,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一席话说得处罗俟心惊肉跳,瞠目结舌。良久,脸布愁云的处罗侯一反倨傲的故态,谦恭地求教道:
“节下能否代筹一安身良策?”
“叫你起兵与大隋里应外合,虽是一种办法,只是沙钵略元气未损,倘若挥师北还,大人恐难以抵挡,本使也不忍叫你去冒太大的风险……唉,看来是山穷水尽了,哪有什么妙计?”
长孙晟不愿立即把几天来筹思的计策说出来,特意让处罗侯着急去。他知道,人只有慌才不择路,急才铤而走险。处罗候不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是不会吞食诱饵的。
牙帐内,两人默然相对,时而交换一下探询的眼色。处罗侯想从对方神色中寻找策略,长孙晟想观测对方着急的程度。长孙晟的随从们生怕干扰这场事关重大的谈话,连透气都怕太粗了,一动不动,活像墓坑中的兵马俑。
巳牌时分,一个附离在牙帐前翻身下马疾驰帐内。处罗侯闻报,掀开丝帘,步出前厅。絮语一阵之后,他回到卧房。长孙晟注意到他惶遽的神色,等待下文。
“前方又打了胜仗,”处罗侯情绪颓丧:“我军攻陷了金城、上郡、弘化、延安等名城,现已全线越过长城,形成弧形包围圈,疾速向长安推进,长安的陷落已成定局。掠来大量子女、玉帛和牲畜正送来都斤镇。贵军节节败退,何以为计?”
长孙晟不语。
“节下为何一言不发?”
显然,处罗候更沉不住气了。
长孙晟只是摇头,表示确实无计可施。
这时,又一附离来报,说是达头可汗不愿随军南征,带着自家的十万骑兵返回西方。长孙晟明白,这是太仆卿元晖对达头的离间工作奏效了,便赞赏道:
“达头深知养虎遗患的道理,这一釜底抽薪,颇有远见!”
处罗侯在咀嚼长孙晟的话。
午牌时分,在北方边境斥堠了望铁勒族军情的一个军校立在丝帘外报告:
“启禀叶护大人,铁勒人仍无动静!”
“去吧。”处罗侯在帘内答道,然后咕噜着:“要是铁勒人真的发动进攻,那倒好了!”
长孙晟目光亮了:机会来了,他所等待的正是处罗侯这样的话。
“叶护大人,”他站起来走到处罗侯跟前,试探地说:“倘若你派人到前线告诉沙钵略,就说铁勒族陈兵漠北,准备袭击都斤镇大本营……”
“那怎么行?”处罗侯眼神带着疑忌:“沙钵略班师回来,发现没有敌情,一定把我砍了!”
长孙晟的心情松了:
——处罗侯在这等重大的利害面前,仍然与沙钵略同床异梦,他确实不要这场突厥唾手可得的胜利,担心的只是自己。
“你我交情已非一朝一夕了,也曾当天盟誓,若是为一己之私置叶护大人于死地,天地不容!这事可以做得不留痕迹,使沙钵略摸不着底细。大人可有个把心腹亲信?”
处罗侯挥挥手,表示对方实在问得多余。
“只要派一个由亲信组成的侦察小组,远出北疆,然后让他们回来当着众特勒、伯克以及俟斤的面(特勒是可汗子弟的尊称;伯克乃突厥的牧主贵族;俟斤为突厥的显官),禀告铁勒犯边的敌情,谁能不信?随后大人便可率师出境,摆出应敌的阵势;那时,铁勒人必然以为突厥有北犯之心,自会陈兵边境,严阵以待;沙钵略回师之后,看到两军对垒的情形,还能疑心你谎报敌情吗?”
“好!这真是绝妙的计策!”
处罗侯连连点头叫好,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当晚就让他的儿子染于跨上千里名驹,奔漠南,出白登,越黄河,向沙钵略的牙帐风驰电掣地飞去。
次日,长孙晟一行也离开了都斤可汗庭。
第二节
突厥自建国以来首次向大隋称臣,所有参与对突厥作战的将领几乎都
得到了封赏,而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却没得到任何升迁。
长孙晟家住长安光德坊长孙览的别第。他一进家门便对含笑相迎的高氏说:
“这回我为夫人带来一件宝贝,你打算如何感谢!”
“那得看看是什么宝贝?”高氏娇痴地说。
长孙晟前门外一招手,走进了仇小龙。
高氏一愣,立即扑上前去,紧捏他小龙的臂膀,惊喜地嚷道:
“堂弟!雅贤弟弟!”
仇小龙早已热泪盈眶,嗫嚅道:
“堂姊堂姊……”
长孙晟把黄龙道巧遇仇小龙,仇小龙误认他是劫掠高氏的恶棍,因此佯称奉师父严命为长孙晟领路,在路上处处高陷的情形细说一遍。仇小龙又是惭愧,又是尴尬。高氏一边抚摸仇小龙,一边责备他的鲁莽造次。
原来仇小龙是胡说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名叫高雅贤,原是高氏的堂弟,他听说北齐为周所灭,而他的堂姊便是那时被周兵俘去长安的。高雅贤后来与长孙晟相遇时,得知长孙晟的夫人姓高,并且是攻破邺都时得来的,顿时燃起复仇的怒火。这场误会直到两人在习国草原上一个上午的长谈才得以解除。
这一天,高氏满面春风,两个小酒窝一直现在脸上。这是她家少有的喜日,亲人久别重逢,丈夫又为国立了奇功,不仅是阖家团圆,而且眼看就荣华富贵,至少用不着再借叔叔的别第寄居了!
六天后,内官透露出一条消息,说是这回隋军全线溃败,朝廷不准备全面策封,但对某个将军要尤加封赏,甚至对他的部属也要布以浩荡的皇思,借此激励士气。这个得天独厚的将军究竟是谁?非长孙晟莫属了。他一席话说退三十万骑兵,使帝京转危为安的故事在各街坊迅速地流传开来。整个长孙氏家族私下都向长孙晟夫妇祝贺。
这期间,长孙晟还上表举荐杨伯丑等三名隐士。朝廷立即驰诏五台山招隐,传来了杨伯丑。杨伯丑入京才三日,杨坚驾临“临光殿”,赐其衣冠。但杨伯丑竟然当殿脱去官服,披发扬长而去。杨坚因此终日不乐。
次印临朝,杨坚降了一道封赏上大将军达奚长儒的优诏。诏书详述了达奚长儒的战绩之后,写道:
言念勋庸,宜隆名器,可上柱国,余勋国授一子。其战亡将士,皆赠
官三转,子孙袭之。
诏书一下,百官无不瞠目结舌。达奚长儒在周般一役实际上是打败仗。而对长孙晟的功绩只字不提,寸封不赏,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长孙晟回家之后,高夫人、高雅贤乃至整个长孙氏家族都闷闷不乐。倒是长孙晟自己想得开:
“这都怨我。我上书举贤,朝廷只招来杨伯丑一个人。他又不争气,当着皇上的面挂冠而去。皇上理当责怪我……”
哥哥长孙炽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早就从东宫获悉,朝廷嘉奖的本来就是达奚长儒,这和杨伯丑戏弄君王的事毫不相干。他不愿伤弟弟的心,话正要出口又咽下去了。
话说两头。沙钵略回都斤略事休整几个月,便于开皇三年春再次大举南侵。这次沙钵略的手下只有阿波、贪汗两个小可汗,步骑三十万,不及上次兴师时浩大的气势。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胜利在望之际,忽传铁勒偷袭的消息;当他回兵都斤,方知原是一场虚惊。他派人到北境视察,铁勒人确实严阵以待,一切都如长孙晟所料,查不出处罗侯谎报军情的任何证据。但是,从可贺敦——千金公主那里,他得到长孙晟来过漠北的消息,因此对处罗候不能不有所疑虑;况且,铁勒人仍然陈兵北境。为了解除后顾之忧,留下第二可汗守住独洛水是完全必要的。
对付沙钵略第二次大规模的进攻,隋廷准备比较从容,派遣卫王杨爽、上柱国窦荣定等八位元帅分兵拒守。
窦荣定率领九个总管和三万步骑出了凉州,在高越原与阿波可汗的骑兵相遇。
窦荣定的父亲窦善是北周的太仆卿,叔父窦炽是北周上柱国,如今是隋廷的太傅。窦荣定的妻子是杨坚的姊姊安成公主。他们窦氏一族简直是驸马世家粉郎门第。南北朝贵族子弟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薰衣剃面、傅粉施朱等仪表的修饰上,以务正业为耻。他们之中十有八九饱食终日,呼噜醉酒,以销永昼;射不能穿杨,笔则才记姓名。窦荣定除了容貌伟岸和三缕美须髯外,别无长处。这个象牙雕琢的行军元帅,终于懵懂地把三万步骑带进凉州北面高越原这一死地。
高越原,是一望无边的波状起伏的沙丘,周围绝无水源。时值盛夏,熏风送暑,酷日喷焰,沙漠灸人,将士大汗淋漓,渴不可耐。
长孙晟估计可能在西北战场上遇上阿波可汗,为了把“离强合弱”的战略进一步实施,分化阿波可汗的事应摆上日程了。杨坚答应了他的请示,把他安置在窦荣定的帐下当一名偏将。长孙晟看到部队在高越原安营,不禁失色大惊,慌忙赶到主帅的牙帐,指出这是绝地,不宜驻兵。
窦荣定不能忍受一个五品偏将对一品主帅的教训,手捋胸前的胡须,威严地傲脱对方,训斥道:
“本帅正要这样的绝地驻兵!”
长孙晟想要再说两句,但窦荣定已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只好退出帅帐。同时,一阵哄笑声在身后沸扬起来。
第二天,阿波可汗的大队骑兵来了。双方激战了一整天,各有伤亡,夜幕降临后休战了。突厥人在不远的地方安下营寨。阿波是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官,知道在沙漠里,水就是生命,就是战斗力。大队的骆驼早运来了一皮囊一皮囊清凉的水。
隋军早已渴得七窍冒烟,第一天便有人中暑,经过苦战,倒下的人更多了。帅帐里的备用水也没了,窦荣定本人也渴不可忍,终于暗地交代手下宰了战马,饮血止渴。
这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军,大家都仿效元帅宰马饮血,第三天便有很多骑兵变成步卒,几乎不能打仗。所以,这一天的战斗伤亡更多,阵亡、渴死的有三四成。休战后,战马宰得更多了。突厥人知道隋军缺水,不同他们决战,用软磨硬拖的办法把隋军拖垮。隋军面临覆灭的命运。战士精疲力竭,战斗力大半丧失,幕僚一筹莫展。窦荣定只有仰天太息了。
幸好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隋军营寨顿时欢腾起来。战士们没有盛水器皿,脱下衣服盛雨,然后绞出带着汗臭的水解渴。水的问题缓和了,但因雨后转凉,不少人得了风寒。晚上,元帅的牙帐里召开了军事会议,许多人都提出明日要同突厥决一死战,都认为反攻的时机来了。但长孙晟认为隋军疲惫不堪,士气受挫,不能贸然决战。
好几个幕僚哄笑起来。
“突厥累胜,兵骄将躁。”长孙晟接下话题:“明日遣一使者到阿波那里,要求各派一名普通士卒决一胜负。如阿波可汗答应,到时我方再派一稳操胜券的壮士立决胡人之首,挫彼锐气,鼓我士气,那时趁势挥师一击,可无往而不胜!”
众人都沉默了。
“若是各挑一名将军较量胜负,或有取胜之望;至于士卒的素质,恕我直言,我们是不如突厥人,恐怕很难找到稳操胜券的壮士。”
一个总管说出众人共同的念头,帐内立时响起嗡嗡的附和声。
“此人就在帐外!”长孙晟说。
“唤进来,让本帅看看!”
窦荣定经过几番挫折,不那么刚愎自用了。
帐外走进一个中年军汉,虽是士卒装束,却有大将之威。他姓史名万岁,京兆杜陵人,在场的人多数都认识他。当时周、齐两国战于芒山,双方正列好阵势,十五岁的史万岁便下令左右撤出战斗。这一仗周师几乎全军覆没,史万岁因而幸免,时人因此认为他是真正懂得战争的人。他膂力过人,骁捷若飞,善于骑射,不战则已,战必胜,攻必克,以军功递升为上大将军。后因谋反案的牵连,发配为敦煌戍卒,现在他是以戍卒的名分请战的。
在场的人居多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有人持怀疑态度。窦荣定将信将疑地准允了长孙晟的提议。
阿波可汗很快就答应隋军的建议,同意各派一名士卒出阵决一雌雄。突厥人的尚武精神是天下无匹的,这一信念他从未动摇过,况且他身边又有一个力大无比的附离,此人的勇武曾使全军慑服。
第四天中午,两军在沙漠里摆开阵势,战旗如云,刀枪耀目,鼓声雷动。阿波可汗的附离首先出阵,明盔鲜甲横刀于两军正中,与双方军队相距均为一箭之地。但是史万岁迟迟不出马,突厥人开始嘲笑、谩骂起来。隋军对此愤愤不平,也有人为史万岁捏一把汗,因为对方出阵的人像是一座铁塔。
史万岁在人们等得实在有点烦躁的时刻才拍马出阵。他的盔甲陈旧不堪,但浑身如炭的战马还算矫健,手中的鬼头大刀也相当沉。突厥人见史万岁驰来,便抢起迦沙宝刀,以泰山压顶之势望他头顶劈下。只见史万岁的鬼头大刀迸射着火花,铮铮作响。两军的士卒全忘了呐喊助威,大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两把当空架住的大刀。两匹战马的腿缓缓地挪动着,进而复退,退而复进……
猛然间,史万岁抽出鬼头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突厥人大刀落空下沉的刹那间,横扫过去,一颗人头应声落地,一腔热血直喷上空。史万岁俯身用刀一插便把人头贯在刀尖,拍马冲向突厥军中。
紧接着,长孙晟率领的两千骑兵像一阵旋风卷入突厥阵内,突厥人刹时间全军大乱。隋军乘机以排山倒海之势掩袭过来。这一阵杀得突厥人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溃不成军。隋军一直追到四十里外,因夜色浓重,道路不辨,才鸣金收军。
第二天,阿波遣使到隋营,要求罢战请盟。
长孙晟奉命到阿波牙帐议盟。订盟之后,阿波置酒待客。酒至半酣,长孙晟请阿波屏退左右,说:
“自开战以来,沙钵略每战必胜,可汗你却一战败北,回去如何向沙钵略交代?想当年,佗钵可汗临终之时,本是要你继承大可汗宝座的,只因沙钵略耍了阴谋,才将大可汗宝位夺了过去,让你当个小可汗。你虽一向宽宏大量,不以为怀;但沙钵略不会相信你的好心。使用非法手段夺走别人珍宝的人,绝对不相信失主会听任弃之的。他认为你势必设法夺回大可汗这一宝位,这就不能不把你视为潜在之敌而随时准备歼灭之,只是由于你的实力与他相当,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才让你苟活下去。如今你丧师辱国,元气大损,他尚能相饶吗?”
长孙晟的一席话说出了阿波可汗心中的隐忧,阿波顿时脸布愁云,唏嘘叹息。
“我与节下并非一面之交,深知节下足智多谋。”阿波迟疑一下,请教说:“节下如念你我漠北学射时的交情,当代我筹划一策。”
长孙晟连连点头,恳切地说:
“如今达头可汗与隋连和,沙钵略对他束手无策。你若南依大隋,西连达头,还怕沙钵略不成?可汗如依不才之见,退可以保身家,进可以图大可汗的宝座,请可汗三思!”
阿波本人也设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即决定把部队撤居狼山西麓,同时指派副手随长孙晟入朝。
同时,杨坚的异母弟卫昭王杨爽,率李充等四将北出朔州道,前哨于白道川发现沙钵略可汗的主力。杨爽在与白道川相去四十里的阴山南麓安营扎寨。
当晚召开了军事会议。会上,行军总管李充献策说:
“周、齐之世,华夏分裂,有如战国。朝廷以养寇为良策,边将以全军保实力,莫能死战,因此突厥胜多败少,一向轻视中国之师。去年南侵又获大胜,不可一世,如今沙钵略拥精锐之兵,据险要之地,存轻敌之心,犯‘备周意怠’之忌,若以精骑袭其不备,必获全胜。”
诸将听了李充的话,只是圆瞪畏惧的双眼,不敢吭声,有的开始摇头。这些人,在百姓面前退威风,杀汉人一向勇敢,但一听要主动出击突厥便禁不住心跳。他们出征只求一个平手就算万幸了,哪敢刀丛中去夺取胜利?
“那是冒险!”一个将领脱口说出心里话。
“冒险!冒险!”大家争先恐后地附和,仿佛说迟了便会招来大祸似的。
卫王杨爽莫衷一是,只是惶惑地望着众人,最后才求援般望着帅府长史李彻。李彻字广达,也是一时名将。原是总晋王府军事,协助杨广镇守并州,这回朝廷特意将他调到前线辅佐卫王,他的意见是很有分量的。
“我想同李总管一起去!”
李广达的意见就是这么一句。诸将低下头来。
卫王杨爽感到一阵恐怖,待心情略微平静以后,才低声问道:
“需几多人马?”
“五千精骑。其余随后接应,误了军机,砍你们的脑袋!”
李广达说到“砍”字加重语气,把冷冰冰的眼光扫过各总管的脸上。
拂晓。隋军的马蹄声像一场可怕的冰雹降落在白道川突厥的宿营地。突厥人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他们太大意了,许多人为了图凉快,想睡个甜香的觉,竟然把盔甲都解掉了。当发觉敌情之后,还没跨上马背,隋军便端进营来。
许多帐篷着火了。马蹄声、兵器的碰击声、大火的燃烧声。惊呼惨叫声、奔窜声,响成一片,地面铺满了两军的尸体,沙地里溅满了殷红的血。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将军们用战刀蘸着人血写在大地上的故事。
沙钵略的背部受了枪伤。他脱掉黄金盔甲,趁混乱之际,潜行到白道溪中的一块绿洲上,屏息伏在草丛之中,过了一天一夜,才侥幸逃回阴山北麓,一边养伤,一边收集散亡的士卒。这一战,他四万精锐损折过半,全部辎重荡然无存。
从摩那渡口逃回的士卒说:突厥的另一支骑兵在渡口遭隋军李晃部队的伏击,溃不成军。
从黄龙道逃回的士兵禀告:高宝宁在黄龙府被幽州总管阴寿重重围住,全军覆没,高宝宁只身逃到契丹,被麾下所杀。高宝宁的死,使沙钵略感到痛惜,就像死去一条优良的猎狗一般。由于他熟悉汉族的地理风情,每回南侵,沙钵略都让他开路,如今一命呜呼,怎不叫沙钵略伤心!
从狼山逃回的散兵禀告:阿波在高越原大败,还有南勾隋廷、西连达头,与沙钵略分庭抗礼的迹象。
收集的亡卒越多,得到失败的消息也越多。只是军粮告罄,战马宰尽,野无所掠,且时值早春,草枯根腐,连啃草根也啃不上。许多战士只好拣来马骨,磨成粉末,煮了充饥。
沙钵略的气恼渐渐凝聚在阿波可汗身上。
一天早晨,他把散亡的将士、附高集中起来,眼望阴山北麓,尚有五六万兵。他猛然心生一计,马上召集众特勒、诸伯克计议。他说:
“这回惨败,全是阿波叛变投敌的结果,为了严惩败类,必须迅速移军围歼阿波。如此既可为阵亡将士报仇,也可劫彼辎重救我一时之饥。”
伯克、特勒们一致叫好,眼前救饥活命就是一切,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但是,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极力反对。他以为这么一开杀戒,突厥内部的裂缝永难弥补了。众伯克、特勒都笑骂他:
“上一回南征,你拒绝参战!这一回南征,你玩忽职守!如今又为叛徒开脱,莫非你在当年迎亲时就被长孙晟收买去了!”
群情汹汹,队伍开拔了。
临行之际,安遂迦又赶到沙钵略那儿,紧抱沙钵略的腿,恳求道:
“大可汗,值此可汗民族生死存亡之际,请你务必听取奴才的意见。汉族人有句话: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沙钵略大恼,一脚将安遂迦蹬开。
漫天的烟尘从阴山北麓滚滚升起,大营开拔了。
沙钵略偷袭阿波牙帐真的马到成功,不仅劫走阿波的部众,端去他的老巢,还杀死阿波的母亲。阿波可汗落荒而逃。回到都斤汗庭之后,沙钵略又解除了贪汗可汗的武装,罢去可汗封号;因为贪汗可汗与阿波一向亲密无间,手握重兵,恐生意外。
不久,阿波、贪汗两人都投奔达头可汗,达头借给他们十万精骑东征沙钵略。阿波等旗开得胜,不仅恢复原地盘,招回原来部众,甚至连沙钵略的堂弟地勒察也叛离而去与阿波连兵。
沙钵略在东方失去了三个藩国,西方叛离了三个可汗,瞬间成为光杆可汗,且又四面临战,处境可想而知。
至此,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战略目标已全部实现。
开皇三年九月癸丑日,杨坚于观德殿宴请塞上立功将士。
已牌时分,在“皇夏”乐声中杨坚升殿。
在帝席的有杨坚的异母弟卫王杨爽、杨坚的姊夫窦荣定和杨坚的外孙婿李敏。杨坚酒酣兴浓亲自弹起琵琶,还要李敏出席起舞。李敏虽别无他能,歌舞却十分在行。他奉旨出席,时作龙腾,时为虎跃,忽而左盘,忽而右旋,缓则春风拂柳,急如银箭离弦,一举一动无不应节合拍,直至舞毕,也不喘气。杨坚不禁为之动容。立起抚摸李敏的茶膀,蔼然道:
“你父李祟为国捐躯,战死沙城。朕当加封予卿柱国(即柱国大将军,勋职,正二品)。”
“谢主隆恩!”
李敏双膝顿时跪下。
席间,杨坚自然也问起凉州的战况。窦荣定不慌不忙地禀报了凉州一战的胜利经过,最后说:
“此番凉州告捷,皆由至尊威德所被!”
窦荣定昧着良心,一句也不提起长孙晟的功绩。
次日,杨坚驾临大兴殿,降赏功之诏:
赐卫王杨爽增加千户食邑。
李充再策勋三转,升为上往国(最高勋职,十二转,从一品)、武阳郡公,拜朔州总管。
李初再策勋二转,升为上大将军。
窦荣定晋爵安丰郡公,增邑了一千六百户,赐缣万匹,拜右武卫大将军,余勋转授其子为安康郡公,赐缣五千匹。
擢史万岁为上仪同、领车骑将军(勋职,十转,从二品)。
李敏授柱国大将军,袭爵广宗公。
上柱国阴寿赐物千段。
诏书上就是没有长孙晟的名字。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得不到任何封赏,他仍然是个五品官。
开皇四年二月,达头可汗遣使至京,要求称臣归藩。
五月,契丹主莫贺弗也派使者入京,请求为隋室的藩国,被封为大将军。沙钵略可汗已四面楚歌,突厥民族面临被人瓜分豆剖的命运。
八月,沙钵略遣使至京求和,并请求与隋和亲,恳望杨坚认千金公主为女儿。杨坚当即遣开府仪同三司徐平和使于突厥,赐千金公主姓杨,改封大义公主,认沙钵略为婿。
沙钵略复派安遂迦为使者,致书于隋廷,表示答谢。书曰:
从天生大突厥贤圣天子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致书大隋皇帝:
皇帝,妇父,乃是翁比。此为女夫,乃是儿例。两境虽殊,情境如一。
自今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亲好不绝。上天为证,终不违负!此国羊马,
皆皇帝之畜,彼之绘彩,皆此国之物。
杨坚览表,以为沙钵略书称“儿例”,可作称臣归藩之意解释,当即喜不自胜;唯左仆射高颎、内史令李德林以为书后两句颇有平起平坐之意,深忧恐中了突厥的缓兵之计,并建议宜派长孙晟再赴漠北施之以恩威,且察其虚实。杨坚深知使者的人选长孙晟最为适宜,但虑及此人屡建奇功不得其赏朝野已有议论。如果让他再去漠北立功立业,就更难办了。若论运筹决策之功,再高的封赏也不过分。但长孙氏原是北魏皇族,如今声势够显赫了,岂可再加提升为虎添翼?倘若这次立功再不予封赏,必增长孙氏的怨恨,朝野必有赏罚不明之讥!这真是左右为难。
长于心计的高颎一眼看穿杨坚的心事,立即收回自己的成见,声称:突厥乃是大国,派车骑将军长孙晟前去抚慰,恐不相称。理应另派大臣为使,长孙晟副之,才能得体。杨坚立即点头称善,遂派尚书右仆射虞庆则为正使,长孙晟为副使,前往突厥。
长孙晟离京时才三十来岁,膝下的娇儿刚满周岁。高氏要他为孩子起个名字,他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心中老想着封赏之事:像这样的英主还能居心埋没人才,淹没他的功绩吗?要么是封赏时日未到,因为对决策者奖赏理应在沙钵略可汗就范之后;要么是特意试他的忠诚,授与最高奖赏的功臣理应具有赤胆忠心。这次出使突厥,不仅可以指望收其全功,还可再次向皇上输诚。
不久,虞庆则、长孙晟来到都斤沙钵略可汗的牙帐。在庄严的胡笳声中,但见帐外附离全副戎装列在两旁,队列的后面缯帛云屯,金银珍宝山积,显示一副国富兵强的景象。
长孙晟见此情景,意识到突厥并不甘心示弱,尚可一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感到这回使命并不那么容易完成,于是他在估计各种可能出现的局面,盘算应付的点子。而虞庆则对突厥的民族性毫无所知,他以为既然沙钵略已面临四面楚歌,自然只有俯首贴耳。他们到了帐内,沙钵略仍然高踞案上,称病不起。虞庆则要他勉强一拜,听宣圣旨,又遭拒绝。虞庆则又喻之以祸福,沙钵略忽然拍案喝道:
“我自父伯以来,不曾向人下拜,节下奈何以此相强!”
一时间,众特勒、诸伯克乃至附离们都杀气腾腾,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这时,坐在可汗身边的可贺敦大义公主走了下来,低声对虞庆则、长孙晟警告说:
“可汗性暴如同虎狼,过与争执,势必啮人!不可为区区礼节相持不下。”
长孙晟上前平心静气地说:
“突厥与隋俱是大国天子,可汗不愿起来,岂可勉强?”
沙钵略、大义公主以及突厥大臣都满意地点头。
“但是,”长孙晟接着说:“可贺敦是大隋天子的公主,可汗是大隋的女婿,难道突厥人都可以不敬妇公吗?”
沙钵略思忖了半晌,渐渐绽开笑容,对自己的手下说:
“须拜妇公,我不能违背礼俗!”
然后降座,与大义公主一同跪下听诏。
于是,虞庆则开读圣旨,高声朗诵道:
大隋天子贻书大突厥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
得书,知大有好。心向此也。既是沙钵略妇翁,今日视沙钵略共儿子
不异。既以亲旧厚意,常使之外,今特别遣大臣往彼省女,复省沙钵略也
……
玺书读毕,虞庆则、长孙晟一行由叶护处罗侯陪同,刚离开可汗的牙帐,群僚已哭成一团。长孙晟驻步反顾,但见沙钵略与臣下相聚恸哭,好不伤情,以致他有点心酸起来。
当晚,都斤镇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野外呵气成冰。迎宾毯帐内由于生了暖炉,倒也热呼呼的,但长孙晟翻来覆去,一夜难眠。在天快亮时,高雅贤前来报告,说处罗侯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了。长孙晟连忙起床与处罗侯相见。
处罗侯一见长孙晟,便开门见山告诉他:
“昨晚牙帐里发生一场激烈的论争……”
“为了何事?”长孙晟明知故问。
“我们突厥自建国以来,不曾向人称臣,如今以儿婿之礼拜受隋廷玺书,这不成了儿可汗!因此,所有的特勒、伯克都不甘心。”
“想同大隋再较量一番?”
“这种想法倒没人提起,但是,安遂迦主张,要派人与达头、阿波、贪汗等三可汗议和,把突厥人扭成一股绳,然后与隋廷分庭抗礼。”
“哦,”长孙晟一震:“有多少人附和?”
“将近半数,但是沙钵略以为眼前派人去议和,三可汗定然要价很高。他主张用武力收拾三可汗,重新把突厥统一起来,为此,当隋廷的儿可汗,甚至称臣,都在所不惜……”
“最后如何决定?”
“最终以沙钵略的意思定策……”
长孙晟松了一口气。待处罗侯走后,长孙晟把情况告诉虞庆则。虞庆则听后十分振奋,知道这回使命不难完成了。
于是,虞庆则正式向沙钵略提出,要突厥称臣。沙钵略立即答应,并将自己的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赠给千匹良马,求他在隋室天子面前多为美言。虞庆则满口允诺。于是,虞庆则一行启程归国。
途中,长孙晟心中萌发了结束汉人和突厥战争的对策。同时,孩子的名字也想出来了,或叫“行布”,或名“恒安”。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当时绞尽脑汁一个也想不出来,现在瞬间又想了两个。
第三节
公主在与隋使的爱恨面前举棋不定,安遂迦劝道:“隋人通过长孙晟
的利舌分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一个拥有四十万精骑横跨欧亚的大国,没经过一场真正的消耗战,便俯首向隋朝称臣,这就是长孙晟为隋室立下的不世之功。杨坚喜出望外,甚至对虞庆则私自与突厥通婚也不深究,还将他由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超升为从一品的上柱国,晋封为鲁国公,余勋转授次子,虞义也封为彭城郡公。至于长孙晟的封赏,在议封时,好长时间无人提起。后来还是左仆射高颎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这长孙晟……”
高颎才说了半句,就把下半截的话咽下去,低下头来以掩饰一时的慌乱。
倒是杨坚意识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高颎可能胸中有了点子,俯身问道:
“长孙晟如何?”
“臣以为长孙晟理应封赏。”
杨坚两道眉毛皱成一线,虞庆则双眼直盯高颎,生怕此人会说出这回出使突厥的真相。厚道的苏威为高颎担心而微微颤抖,唯独李德林冷静地观察场上各人的反应,却又装出什么都看不见的神情。
“臣以为长孙晟应授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
高颎壮起胆子说了出来。
杨坚的一线眉重又展开,会心地微笑了。心想:这个王八羔子最能明白朕心底的话。
虞庆则也会心地微笑了,觉得这个同僚倒善于顾全大家的面子。
苏威也微笑了,觉得自己担心是太多余了。
只是,长孙晟本来就是车骑将军,因何高颎还建议要授车骑将军?至于仪同三司,也与车骑将军同属五品,何必再添一个毫无意义的勋职呢?他弄不清楚,到底高颎是糊涂呢,还是故作糊涂?
李德林也微笑了,因为他知道了很多很多。
就这样隋室真的授长孙晟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也就是说,他没有升级,仍然是个五品官。尽管长孙氏家族,以及高雅贤对此颇为怏怏,但长孙晟仍不介意。他坚信:把他从芸芸众生中提拔起来并加以重用的杨坚,是个少有的明君,绝然不会无视其赫赫功绩的。
他再次上表。在表中详尽地剖析了突厥称臣后的局势,并从中引出两族和睦久安的对策。可是这份表章宛如石沉大海。
杨坚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不能细察长孙晟表中的玄旨,仅一览置之。他正忙于在大兴殿赐宴突厥、契丹、奚、习的大使。过去外宾席上,达头的使者居上首,次为阿波可汗的使者,再次为契丹、奚、习的使者,最后才是沙钵略的使者;这回一反常例,沙钵略的使者——安遂迦,一下子跃居上席,这使其他的使者都感到不平。
安遂迦席间注意了这一变化。他发现沙钵略可汗对隋忍辱负重的策略稍加改造,便可成为重新联合达头、阿波谱可汗的酵母,甚至可以更快地复兴突厥。
安遂迦回到突厥汗庭时,沙钵略可汗正处于未曾有过的困境:西方的阿波可汗统率达头、贪汗两家的武装以及自家的部属约二十万骑兵,大举东征;北方铁勒族的四个部落亲附阿波可汗,也兴六万之师南犯,与阿波配合行动;东方的契丹也联合奚、习两酋长国,计有五万步骑,拔寨西征,与阿波、铁勒形成合击围歼之势。都斤镇的大可汗庭正危在旦夕。沙钵略一见安遂迦便愠怒道:
“上回你极力主张与达头、阿波、贪汗联合,如今他们果然联合来了;但不是同我议和,而是要消灭我们。不看相互之间裂痕深浅,奢谈联合,只会慢我军心!”
“裂痕虽深,既然是从一个整体裂开的,便有指望重新弥补过来。”
沙钵略一挥手,断然说道:
“算了,别再纸上谈兵了。眼前要紧的是要考虑摆脱被人围歼的局面!”
可汗说完,一甩手走开了。安遂迦一急,猛地跪下来,紧紧的扯住沙钵略的后襟:
“可汗!难道我们就不能把摆脱眼前的窘境,同将来的进取加以通盘考虑吗?”
安遂迦见沙钵略又要走开,更急了。
“可汗!当年你就是忍不住一时气怒,不顾将来的恶果,不听劝阻,一愤之下,挥师偷袭阿波,绝人之路,才导致三可汗的叛离,造成今日的困境……”
“你……”
沙钵略猛一转身,眼中迸射着怒火,长久地逼视安遂迦,颤抖的手在摸索剑柄。
安遂迦毫无惧色,但十分绝望,低声说:
“请可汗三思,如果臣讲的不是实情,你就给臣一刀!”
沙钵略眼中怒火收敛了,但右手仍然按剑,厉声道:
“说吧!”
“摆脱危局不难。我们可拔寨撤出都斤镇,将汗庭移驻白道川内,让他们三家兵马扑空。纵然他们追踪而来,也是疲惫之师。而白道川形势险要,我军以逸待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万无一失。”
“可是白道川为我与隋室共有,隋将李广达如今还屯兵阴山,扼住白道川南面咽喉,万一与阿波可汗合力,白道川岂不成为我等葬身之地?”
“可汗放心,隋廷不仅会允许我们寄居白道川,他们还会派兵协助我们破敌!”
“难以置信。”
沙钵略不住地摇头。
“这两件事包在臣身上,请可汗再让臣走一趟长安。”
“等你长安回来,我们已困死都斤了!”
“臣的意思是,可汗不妨先向白道川移动。”
“不妥,万一大隋皇帝不让我等进驻、白道川,岂不进退失据?”
“隋廷势必相容,可汗放心,臣愿以性命担保!”
“性命担保?我能把全军的性命押在你一条性命上面?不过,你凭什么认为杨坚会答应我们驻军白道川?那白道川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啊!”
“如今我们是隋廷的落臣。”
“可是达头、阿波、契丹也向隋廷称臣。”
“虽然都向隋廷称臣,但在杨坚的心目中却大不相同。五十年来,南面的周齐两国一直当我突厥的儿皇帝,他们长期备受屈辱,如今隋室不仅兼有周齐之地,连两国的太上皇都成为他的臣下,这给杨坚增了多大的威望!凭这威望,内可以服众,外可以威慑南朝的陈国。达头称臣,不能给他这种威望,阿波、奚、习。契丹称臣,也不能给他这种威望,只有大可汗你称臣之后,杨坚才达到这种威望!因此,这回赐宴使者时,我们由下席一下跃居上宾,尽管达头、阿波、契丹等国大使不高兴,但是杨坚根本不以为然。看来,只要能使我们满意,他是不在乎当年盟友心中的不快的。一凭这一点,臣以为,杨坚至少会允准我们寄居白道川……”
沙钵略深深地点头,并说:
“你站起来讲……不,你还是坐下来慢慢说!”
安遂迦心平气和地重新坐下,继续说道:
“只要抓住杨坚的心理,不仅寄居白道川不成问题,讨取援兵也有十之八九的希望。只要答应寄居白道川,就是给隋室当年盟友的一记耳光;倘若答应出兵助战,更是给这些盟友一记沉重的闷棍……”
“好!借隋廷的手去打击他自己的盟友,为我们惩处叛逆者,好,太好了!”
“我们还要借助他们的手,替我们弥补突厥裂痕。”
沙钵略又愣住了,茫然地望着安遂迦。安遂迦一笑,解释道:
“只要陪廷一出手,达头、阿波就会感到被当年的盟友出卖了,一定痛悔当年上了分化瓦解突厥的当。等到他们处境难堪之时,我们来个不念旧恶,派人前去议和,不就重新拉过来了。隋廷一推,我们一拉,突厥内部的裂痕不就愈合了吗?分裂是各方造成的,弥补也得各方出力,这才是道理!”
沙钵略眼闪喜悦的光芒,说:
“安遂迦,你腹中装有那么多妙计,因何过去不替我筹思一计趁早灭掉隋室,再立一个儿皇帝呢?”
“臣不愿突厥南方有个儿皇帝。”
“因何不愿?有个儿皇帝,他们就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我们可以不耕不牧,坐享其成!”
安遂迦低下头来,心事重重,很久都不吭声。
沙钵略有点莫名其妙。
“不耕不收,坐享其成的民族……”
安遂迦深深地叹一口气才说:
“一定会有大灾难!”
沙钵略并没真正听懂,但却很诚挚地点头,同时要安遂迦立即动身去长安。
杨坚果然满口答应安遂迦的要求。虽然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决策给他带来了极为辉煌的胜利,但是只要他一想起这策略乃出于一个无名小卒,而不是他自身亲订的,这辉煌的胜利便有阴影。如果局势变了,他认为完全应该亲自制定一套带有皇家色彩的安边之策,这回再也不必让长孙晟这小子染指了。
杨坚虽然经过日夜苦思,还是被安遂迦牵着鼻子走。
他答应突厥在白道川设立汗庭,听其在明山南麓放牧,允其在恒、代二州狩猎,赐给衣食、车仗、鼓吹,还诏令并州大总管晋王杨广出兵支援沙钵略。
沙钵略利用隋廷赐给的衣服车仗,把军队化装成汉兵,对追踪到阴山北麓的阿波大军进行突袭。阿波已向隋廷称臣,见到打着隋军旗号穿着汉装的军队自然没有戒备,等到沙钵略全军掩袭过来后发觉已然太迟,难免出现溃败的局面。经过一番努力,让将士明白真相,总算勉强稳住阵脚,但这时草原上又出现了真正的隋军,原来晋王杨广派出上大将军李广达率领一万精骑旋风般席卷过来。惊魂刚定的阿波军队终于渍不成军,四散奔逃。
从此,阿波、达头、贪汗三股势力合在一起,称西突厥,脱离了隋廷。自此,西方征战不绝,烽火不息。
开皇七年沙钵略的死亡,使一个严厉惩罚隋廷的计划暂时被搁置起来。接位的叶护可汗就是与长孙晟密盟的处罗侯。
为了表示对隋室赤胆忠心,叶护可汗首先违俗,不敢把还是年轻漂亮的宇文氏接过来当可贺敦,尽管她改姓杨氏,不称千金公主,被正式册封为大义公主。仅此一端,便见他的心思了。他怎敢施行安遂迦的计谋?当年醉心分裂的处罗侯,当了可汗以后,最痛恨的便是分裂。他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西征阿波可汗。他利用沙钵略的故伎,再次将军队扮成隋军偷袭西突厥的阿波可汗,旗开得胜,生擒阿波,并将他回送长安请隋廷处置。但来不及听到阿波处置的消息,仅当不满两年的大可汗便在另一处与达头交战中饮箭而亡。
在长安,围绕阿波的处置一事,隋廷朝臣众议纷坛,莫衷一是,或说囚禁,或说枭首,或说显戳以示百姓。杨坚对前番夹击阿波的圣心独断,已知失策。因为一击而失去西突厥,正是后悔不及。这回特地召长孙晟上殿,征询他的看法。
长孙晟说,突厥内部争夺,于隋无罪,王师不代无罪之国,前番李广达一战而失半个突厥;如今阿波困穷,杀之唯恐契丹、习。奚难以自安,城非招远之道,不如两存之。
此时高颎也认为理应存养以示宽大。杨坚颔首称善,采纳了长孙晟、高颎两人的意见。
开皇九年正月,隋军攻陷了陈国都城建邺,生俘了后主陈叔宝,合并了江南三十州。杨坚统一了全国。
这年春天,长孙晟再次出长城,来到阴山北麓的草原上。上回他在此地为儿子起了两个名字。一曰行布,一曰恒安。回家后不久,高氏分娩了一个小子。这样便索性将长子命名为行布,次子叫作恒安。然而,曾几何时,杨坚却将他的“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来个倒行逆施,一下子失去达头、阿波和贪汗三个盟友,添个强敌西突厥。这样,长孙晟的行遍长城内外布甘霖于百姓的愿望落空了,为汉人、突厥求“恒安”的理想化成了幻想。
这回他是作为大隋的特使,带着贵重的礼物,到白道川可汗庭参加新可汗的奠基大典。奠基大典之前,长孙晟还参加了莫何可汗处罗侯的葬礼。按突厥人的习俗,先是遗体的焚化仪式,而后才举行安葬仪式。焚化仪式已在去冬举行,眼前举行的是安葬仪式。
染干、雍虞闾等一群亲属,骑马在莫何可汗生前所住的牙帐外绕行七圈,然后于帐门下马,跪拜死者像前。他们呜咽痛哭着,同时用短剑划破自己的脸孔,让血泪交迸。接着又挥泪上马,再绕帐七匝,再帐前下马,再次跪拜、痛哭、刺面。如此周而复始进行七度,才算礼毕。然后是长孙晟入帐致祭,祭毕,才把骨灰送往茔中安葬。
次日上午,举行新可汗奠基大典。突厥王的奠基大典是世上罕见的。新可汗雍虞闾是沙钵略的儿子、处罗侯的侄儿。在豪华簇新的牙帐外,竖立一杆崭新的狼头大纛,平铺一张华丽的毛毯。雍虞问穿着可汗的尊贵服饰,走到毛毯的正中坐下。
接着,大臣们手拉着毛毯的四个角,把新可汗抬了起来,顺着太阳的方向转了九回,然后放下,群臣跪拜祝贺。接着,又把他扶上马背,用帛带缠绕着他的脖子,两大臣各执一端,将帛带勒紧。雍虞阎艰难地呼吸着,渐渐松开紧接马鞍的手,身体在空中摇着,两旁的贵族连忙用手扶持着,使他不至摔下马来。手执帛带的二大臣仍然时紧时松地勒他的颈项,雍虞阎终于双眼翻白,口吐泡沫,仅存丝丝一息了。
到此,二大臣才松开帛带,将他扶下马来,让其躺在毯上。雍虞闾昏厥了。因为,只有把新可汗勒得奄奄一息,魂不附体,太阳神才会降临,借他的嘴,预言他能当几年可汗。
“你能当多久可汗?”
雍虞闾苏醒之际,诸大臣又齐吼道。
“一百年。”
雍虞闾闭眼答道。
长孙晟默想:人生几何?这小子竟想当百年可汗!
由于突厥是隋室的藩国,下面仪式便带汉人的色彩。隆重的鼓吹声中,特使长孙晟升帐,雍虞间下跪听宣诏。乐声暂息,长孙晟宣旨:拜雍虞阎为颌伽施多那都蓝可汗;封染于为突利可汗。突利可汗是都蓝可汗辖下的小可汗。
尔后,长孙晟命随从搬来隋廷给突厥君臣的赐品。赐品全是灭陈时从南朝掠来的旷世珍宝。面对琳琅满B、光灿穹庐的异珍,君臣们自是赞不绝口,感恩拜谢。
第三天,长孙晟带着校尉高雅贤去探望大义公主。两年前,长孙晟奉使拜处罗侯为可汗时,曾见过她一面。见时,除礼节上的寒暄,别无他话。如今大义公主是新可汗都蓝的后母,按突厥习俗,都蓝可汗可以续娶她为妻。前日葬礼时她又同都蓝可汗一起露了面,这就向国人预告:她将再任可贺敦。可贺敦如中国的皇后,但又不尽然相同,她有更大的权力,可以干预朝政,甚至直接调兵遣将。这个将对战争与和平有重要影响的人物,长孙晟是不能不去拜访的。
宇文氏穹庐内的布置保持汉民族的风格。四壁悬五彩帏帐,青鸾丹凤飞舞;帐隅设镏金香炉,朱雀玄武喷烟;案上摆昭君出塞之琵琶,寄托幽怨;几间置弘微投地之棋枰,以解烦忧。左侧帐前的围屏上挂着历代书法家的真迹,显示主人对书法的爱好。右侧帐前施一精巧绝伦的屏风。那镶玉缀珠、剔透玲珑的檀香外框流溢着珠光宝气。框内有一代名家毛惠的杰作奔马,还有刘慎的仕女图,而更引人入胜的则是戴安道的《南都赋图》。
不到三十岁的宇文氏停立屏风前面,望图沉思。这屏风是义父杨坚的赐品,这回由长孙晟送来白道川。《南都赋图》是陈朝的国宝,显然是隋军灭陈的战利品。陈朝同她的故国北周一样在杨坚手下覆灭了)一切珍宝自然落入他人之手。触类联想,无限沧桑之感化作愁云升上了她的眉峰,粉腮上刹时滑下怨雨。她移步坐在就近的一张绳床上,微微地叹息着。有顷,吩咐道:
“磨墨伺候!”
峙帐后转出两个侍婢。捧砚研墨的是玉露,她是当年出塞陪嫁的贴身侍女;润笔的名琼英,她家在灵州,沙钵略首次南征时,突厥征骑踏破了她的家园,附离们把妙龄的琼英拉到篝火旁欲行非礼,危急之际,被随军南下的可贺敦宇文氏搭救了,收为侍女。
千金公主蘸了一笔,在屏风上龙飞凤舞起来。书云: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她题完诗,又坐下沉思,时而朝帐外望了一眼,她知道今日长孙晟会来造访:或作为帝使对“大义公主”的省问,或对新的可贺敦的拜会,或作间谍前来观察虚实,或为了……
“唉!真正是痴心梦想,难道人家心目中还有我千金公主?为何越是不可能的事偏偏越……”她瞧不起自己了。
“天使驾到!”
穹庐外的附离忽然禀告。
公主愣了一下,马上明白现在要同最危险的敌人打交道了。她略微思忖一下,亲手搬动香炉架,把一幅篆书的落款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吩咐道:
“有请!”
“有请天使大人!”琼英传语。
长孙晟高雅贤随同出迎的侍婢步入穹庐。施礼用茶过后,长孙晟望着屏风上《南都赋图》上边墨迹未干的题咏说:
“公主的笔法果然精妙!”
“初学涂鸦,休要见笑。”
长孙晟信步走到围屏前面,认真地鉴赏上面一幅幅名家的真迹。这里有王羲之、王献之的蘖行,王恬、王岷、王义之的隶书,还有王玄之、王微之、王淳之的行书。唯独旁边的一幅篆书与众不同,长孙晟的视线终于长时间停留在它的上面。
“节下喜欢这一幅吗?”
公主不冷不热地问。
“难道公主不喜欢?”
“是有点不喜欢。你猜作者是谁?”
长孙晟摇摇头,他虽也喜欢书法,但还没精通到看字认人的地步。便信口问道:
“公主何故把落款挡住了?”
公主一笑,道:
“是作者自己躲起来的,汉室待他不薄,他却吃里扒外,与篡贼董卓为伍。这种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哪有脸见节下你这忠义之士?节下来了,他自然要躲到乌龟壳里去了!”
长孙晟明白作者是蔡邕,公主以嘻笑怒骂蔡邕,来影射长孙晟。
长孙晟不动声色地说:
“公主难道没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典故?王敦比起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导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巨奸。蔡中郎立足董卓门下,无非是想做点学问,公主却对他求全责备;而王敦之流乃是真正篡贼,公主却将王家真迹遍悬锦帐,这公平吗?”
公主平静地对待婢下令:
“来,把堂上所有墨迹一律毁掉!”
“且慢!”长孙晟立即拦阻:“只怕公主你毁了普天下王氏墨迹,也洗刷不了同情篡夺者的嫌疑……”
“这倒要领教!”
“还需我直言吗?大义公主!”
长孙晟话一说出口,便自觉言重了。他知道宇文氏是万不得已认杨坚为义父,并接受“大义公主”这一屈辱的封号,今日挑开人家心头的伤疤,显然是太残忍了。他被自己的失言震惊,以致脸色发青了。
宇文氏被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所控制,脸色刷白,全身哆嗦。过了很久,总算制服了自我,并开始向长孙晟反攻:
“节下,你究竟要求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干什么?毫无疑问,节下是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了。我这个接受‘大义公主’封号的女人,因而也就摆脱不了偏爱篡夺者的罪名,我该受诅咒,该受嘲讽!也罢,我这就上表隋廷,要求注销册封,免受节下的羞辱!”
露出杀机的宇文氏一下把长孙晟推入灭族杀身的深渊。长孙晟一震,反问道:
“请问公主,本使何时、何地说过当今圣上是篡夺者?”
“虽无明说,但有露骨的暗示。节下刚才声称,我就是毁灭天下姓王的墨迹,也说不清偏爱篡夺者的恶名。试问,如果你不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我这‘大义公主’恶名又从何而来?节下若以为同本公主说不清,那好,我陪你到长安,找当今皇上评个理!”
“这与当今圣上毫不相干。”
“你不觉得申明太迟了吗?”
“不。”
“但愿你能自圆其说。”
宇文氏暴怒后渐渐平静下来,特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欣赏长孙晟被动的反应。长孙晟在沉默中蓄势,终于开始反击:
“我们这长孙氏的来历,公主知否?”
“对此我不感兴趣。”
“不,你应当知道这些。当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邑之后,进一步实行汉化,责令原来鲜卑族姓氏一律改成汉姓。文帝乃一国之尊,故改姓元,本使祖上为宗室之长,所以改为长孙氏。别以为只有公主你身上才流着皇家的血液,本使身上也不缺少这种血液;也别以为只有公主你的祖先剖土封王,本使的六世祖、五世祖、高祖、曾祖全都剖上封王。后来只因你们宇文氏篡夺了我魏室的天下,景况才发生变化。你们周室天下从何而来,你果真一无所知吗?”
宇文氏略感诧异地摇摇头。宇文泰、宇文觉篡魏的事是北周的大忌,谁都不敢随便提起,公主自幼不出门庭,自然不知内情。
“而今明白了吗?”长孙晟口气缓和下来:“公主你身上不仅有皇族的血液,也有篡夺者的血液。偏爱篡夺者是你们宇文氏的天性,何消到当今天子那儿寻找原因?”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个心怀国仇家恨的人!只是你举动太迟了,我们宇文氏男子都死光了,以致你失去复仇的目标!”
宇文氏脸上的冷笑一晃而逝。
“当然,你还可以拿我这个孑遗的弱女子泄愤。这是仅有的机会,须知,我是周室最后的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宇文氏讲得既快且急,连气都透不过来。从语气中,长孙晟深知对方已是百感交集,不禁反而怜悯她了。
“而今我明白了!”她定一定气又说:“你频频出使突厥,奔走大漠南北,大概是蓄意与我作对。好了,不妨明说,如今你打算把我这个女人怎么办?说啊,你这长孙氏的孝子贤孙!复仇的英雄!也许,我会使你如意的!”
“你们杀了我们北魏皇族多少人哪!”长孙晟的语调带着回忆的情绪:“那时我虽然才七岁,然而宇文氏家族的残忍使我终生难忘。报仇雪恨是理所当然的!周武帝建德元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机会来了。当时,武帝宇文邕刚诛戮太师宇文护及其党羽,周室自空;而我长孙氏大权在握,族叔公长孙俭拜柱国大将军,叔父长孙览为车骑大将军、大宫伯掌宫中禁卫,”家父是骠骑大将军,报仇复国真是易如反掌。于是一个起事的计划秘密而又紧张地执行着。有一天,祖叔公、家父正在长孙览府中同叔父一起议定起事的日程,突然,一个游方道士排开我的拦阻,闯进议事秘室,伸出讨乞的手,对三个大将军说:
“‘第下,请赐给……’
“我叔父当即吩咐手下人给衣食,给布帛,给金钱……但他一概不受。
“‘你究竟要何物?’叔父不耐烦地问。
“‘小人向第下讨乞平安,为那千万生灵!’
“‘你发疯啦?’祖叔爷怒骂那讨乞的道人。那道士平静地说:
“‘不,第下,是你们疯了!你们在执行一个使千万生灵涂炭的计划。我知道,你们正准备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仅仅为了满足你们复仇的宿愿!复仇,诚然可大快人心,但有时却包藏着可怕的罪恶。我们这些无辜的黎民,同你们长孙氏、宇文氏的宿仇毫不相干,为何要百姓去送死?你们魏室的灭亡,并非全由宇文氏一手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任何人也不敢问鼎,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就如腐肉势必长蛇一般。魏廷的覆灭就在皇族的腐败,作为皇族的后代,必须自食先人结下的恶果,而不是努力恢复一个腐败的朝廷,再次将百姓掷人血泊之中。这是一个失败者应有的见识,否则便是狂人,倘若你们没有自食其果的勇气,想逆着天意人心行事,那就干脆将贫道杀了!否则,我将去告密。然而,你就杀了贫道,也拦不住我师兄前去告密……’
“道士的话始终是低沉的,但在我们听来,却如雷贯耳;而他那闪烁的眼光,简直是两道闪电。我们全都愣住了,不知所以,也不知那道士何时飘然离去,怎么消逝的!总之,像团烟雾,来去无踪。就这样,我们放弃了复仇的契机。‘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道士的话也应验在你们周室。过了八年,你们宇文氏朝廷也寿终正寝了。公主,我这回是专程为你而来突厥的,望你能真正体察我的用心!”
千金公主缄默不语,神情呆涩。
侍女玉露、琼英一直注意这场舌战。
长孙晟告辞时,宇文氏、玉露呆涩到不知反应,倒由琼英送出帐外。
长孙晟的一席话使公主长时间举棋不定,报仇还是忍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有多少不寐之夜,她披衣下床,挑灯看剑,孤影徘徊,最后总是一声长叹,把剑收回匣中。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亲爹赵王招浑身血迹,面容愁苦。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
“爹,你是怎么来的?”
宇文招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戚戚切切地说:
“孩子,爹此来不易,须发斑白的人,经不起风霜之苦。你母亲也来了,后面还有很多人。”
果然母亲在爹爹身后,含愁带怨,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练。母亲的背后挤满宇文氏皇族,他们全都鲜血淋漓,神态凄惨。
“爹你是……”
“你忘了?复仇!杀死杨坚!”
千金公主似乎明白过来,但一转念又说另外的话:
“可长孙晟他……”
“长孙晟讲的是一般道理!”赵王招有点生气了:“历朝更替都没有像篡贼杨坚那般血洗皇族。再说咱家一向被朝廷排挤,历来不同流合污。杨贼虐杀无辜,上天尚且不容,长孙晟岂能阻止你报仇!”
“儿明白了!”
“好,为父放心了!”
赵王招对身后的人群打个怪异的手势,众人一哄而散。公主要向父亲讨个计策,便叫“等一等!爹!娘!”她追去,忽然坠入深渊。
“啊——!”她终于发出恐怖的一声……
睡在仅有一毡之隔的玉露、琼英都悄然而起,小心地伺候两旁。
“公主你……”
玉露望着她的泪眼说。
公主仍呆涩地望着灯火。她确信这不是平常的梦,而是整个家族的冤魂到漠北来请求报仇。挨到天亮,便令玉露去唤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
现在先说隋廷接到染于——突利可汗的重要军情,说是可贺敦近来常派密使去西突厥,可能有重新勾连东西突厥共同对付大隋的意向,并向隋廷求婚,欲尚隋室公主。
杨坚为此召集宰相在内宫议事。这时,李德林、苏威、虞庆则都离开了三省,与议的只是左仆射高颎右仆射杨素,内史令蜀王杨秀。杨秀是杨坚的四儿子,不久以前才纳了长孙览的女儿为王妃。经他奏请,又临时驰召长孙晟入宫与议。
长孙晟以为:九州战乱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统一起来,隋与突厥关系,相安无事才合天意人心。要相安无事,一是不勒索贡品使其安居乐业不生反叛之心;二是不出尔反尔,增强相互间的信任;三是突厥既已称臣,便是北方自然屏障,应当把省下的军费不断施之以雨露之恩,使之真正成为守上之臣。
杨坚听罢,沉默了半晌。
杨素以为长孙晟的设想纯属书生之见。他认为:过去中原分裂,周、齐都屈膝汗庭,每年都得输之以金帛女子;如今天道好还,四海混一,正是补偿昔日亏损的时候,岂可坐失良机?再说,突厥本豺狼之性,理应恩威并用。理政之道,有经有权,或战或和,或联或弃,唯在得失,不能责之出尔反尔。至于宇文氏暗联西突厥图谋叛隋一事,朝廷先以大兵压境,同时派一专使速取公主首级,来个快刀斩乱麻。
蜀王杨秀在学理朝政,自然不敢多言。高颎对杨素的话有不少看法,但虑他正处得宠之际,不敢驳斥。于是他也附和称善,只是提出一个自言是“枝节上更动”以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这意见就是:如今皇上威震边陲,欲取公主首级似乎无需大兵压境。他知道果真大兵压境,反而促成东西突厥联合,那么,一旦兵连祸结,边境就不得安宁了。
“哼,不大兵压境,”杨素仍不让步:“突厥岂肯把可贺敦交出?”
“长孙将军颇有奇略,必能因势利导,不负圣意。”高颎迟疑一下,又补充说:“纵然事有不测,再施军威,也有个先礼后兵之意。”
杨坚当即口谕长孙晟出使突厥,务必取宇文氏首级回来复旨。
长孙晟又提出两点动议:宇文氏乃是突厥的可贺敦,杀之恐生激变,不如劝都蓝可汗将她废黜,便可消除隐患。其二,近来突厥形势瞬息万变,倘若东西突厥业已联合,事态必将恶化,那时突厥靠得住的只有处罗候的儿子突利可汗。因此,务必另派一能干之人到都斤镇面谕突利:只要协力废黜可贺敦,便可尚大隋公主。同时劝他徙居阴山南麓,为我边境添一道屏障。
杨坚立即否定了长孙晟第一点动议。他以为宇文氏是条祸根,不杀不能根绝后患,第二点动议杨坚立即允准。
几天以后,长孙晟和内史侍郎斐矩扬鞭出塞,分别执行自己的使命去了。
再说千金公主的复仇计划有了重大的发展。几个月来,她瞒着懦弱的都蓝可汗,令安遂迦往返于东西突厥之间。西突厥的大可汗阿波被囚得释后,于归途中病亡;小可汗贪汗当年溃败后气闷而死;达头可汗已至垂暮之年。国人推阿波的部将尼利为大可汗。尼利是阿波忠实的朋友,对隋廷有刻骨仇恨,甚至对阿波得释回归死于途中,也疑心其中有诈。所以,安遂迦一提起联兵伐隋便眉飞色舞。但他也恨窘逼阿波可汗的沙钵略和处罗侯,因而,要求都蓝可汗出面道歉,务必退回当年劫夺走的战利品,归还被俘的阿波部众,才答应出兵。这些要求,在千金公主看来并不过分,但当她把双方谈判的结果公开转告都蓝可汗时,却遭到拒绝。他答应出面道歉,但决不退还战胜品和从阿波那里兼并过来的部众。这样,整个复仇计划就此搁浅了。
听到长孙晟再次来白道川的消息,公主更急了,生怕他又来作对,只得再次请安遂迦前来商量对策。安遂迦是公主座上宾,一来,玉露、琼英便忙于温酒、奉茶伺候。他听了公主说明意图之后,放下茶碗,微笑道:
“长孙晟又来了。东西突厥联兵的事,看来只有请他帮忙才行。”
“你不是说他是突厥最危险的敌人吗?”
公主一愣,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些话。
“哈哈哈!”安遂迦满是短髭的方口笑得合不拢来,鹰钩鼻上一对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他很兴奋。
“你别说笑,这不是说笑的时候。”
“不!我是想借他的头颅来说服大可汗。可贺敦,你不是由于说服不了都蓝可汗正感为难吗?试想,要是宰了长孙大使,会产生什么效果?”
“隋廷势必兴师问罪!”公主不假思索说。
“隋军一旦大军压境,为图存计,都蓝可汗自然会迫不及待退还战利品和阿波部众,以换取援兵。为此,东西突厥的联合岂不是水到渠成?报仇雪恨也好,重振突厥也好,时机不都来了吗?”
“好!”公主非常兴奋:“来个一箭双雕!”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安遂迦笑着说:“隋人通过长孙晟的利舌分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只是这个人……”公主迟疑了一阵说:“比我们想像的也许要好些。”
“他不是最危险的敌人吗?”
“那毫无疑问,不过……”
“既然是最危险的敌人,那就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有杀的必要。可贺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公主慎重地点点头。
第四节
临刑前的长孙晟一计偷梁换柱不仅为自己解脱了困境,也将他的情人
和对手千金公主送上了黄泉路。
鉴于突厥内部复杂的情况,来了白道川后,长孙晟并没向都蓝可汗及宇文氏宣读废黜“大义公主”封号的诏书,只是先把隋廷赐给可汗的礼物呈交给都蓝可汗。
都蓝看到了琳琅满目的珠宝珍玩,喜不自胜,但其中并无一件给可贺敦的赐品,好不奇怪,便信口问道:
“可贺敦是隋家公主,恩赐自然更多。”
“这……”长孙晟稍加斟酌才说:“天子不知她喜欢何物,赏礼只得暂缓。”
公主立即接上话题:
“本公主并无所缺,不敢屡沾圣思。但想缝制一件白虎的皮裘,中原却鲜见此物。节下一箭双雕,名震中外。倘若肯到阴山敕勒川为哀家谋一张白虎之皮,感激不尽。”
为了使千金公主不遭杀身之祸,在内宫议事时长孙晟曾曲折地为她说情,力主注销封号毋须诛戮的办法以消除战祸,焉知杨坚非要斩尽杀绝不可。现在,他将要亲手害死这个曾经钟情于他的女人,心中好不自在。倘若在她死前能送给她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总算可以减轻心头的重负了。于是,长孙晟干脆答应下来。
次日,长孙晟一行六人驰向阴山敕勒川。除了随身校尉高雅贤之外,还有四个是公主的亲信附离。
六匹骏马一阵旋风般卷到阴山山腰,便进入灌木丛地带。此地距离乱石冈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长孙晟先射杀一只鹿,生火烤炙,美美吃了一顿野餐。进餐时,四个附离神不守舍,举止有点反常,高雅贤觉察到这一点,用胳膊轻轻碰撞长孙晟,长孙晟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劲催大家快吃。
终于来到了恶虎之乡乱石冈。但见怪石嶙峋,狰狞鬼气,杂草横生,没胸以上。长孙晟手持弓箭,拍马前行。高雅贤手握佩剑,紧紧跟上。四个附离拉下一箭之地,徘徊不前,全都手持弓箭。
蓦然,寒风骤起,草丛惊动,一只硕大的虎头从草丛间突然出现,长孙晟引满硬弓待发。
忽然,“蹦”地一声,高雅贤觉察到这是百步外的鸣弦。他下意识反顾一下,一杆银箭正不偏不倚往长孙晟心窝驰来。他手疾眼快将佩剑望空一挥,“铮”地一声,箭头击在剑背,发出一簇火花。
高雅贤由于纵马过急,已经从刺斜里冲出十来步,因而失去防卫长孙晟的方位,不觉一惊。
“嘣——嘣!”又是接连两声鸣弦。
“完了!”高雅贤心中一惊,知道这回堂姊夫坏了。回首一看,长孙晟正冲着他嘻笑,右手还抓住两根飞来的银箭!远处的四个附离愕然相顾。
“这雌虎多威风!我本来以为她有母性的天性,怜惜她……”
长孙晟回顾伏在草丛窥伺的白虎,同时响起霹雳似的鸣弦。那雌性白虎望空一跃,跌落在石头同上,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把它搬回去。”
长孙晟向四个附离命令道。
两个附离下马,仔细一看,箭是从天灵盖贯穿过去的。他们对长孙晟的神力暗暗吃惊。
忽然一声咆哮,一只雄虎从远处狂奔而来,茂密的草丛纷纷向两边被靡。
“我来!”
高雅贤跳下马,持剑上迎。恶虎蹲伏着,觑准他猛扑过来。他矫健地闪过身子,挥剑望虎背剁下。猛虎大吼一声,窜出一丈多远;而剑锋却落在石缝中猝然拨不出来。白虎转身再次向高雅贤扑来,前肢对准他无情地落下。他用双手接住那畜牲的前脚。这时,大虫张开血盆大口,瞄住高雅贤那毫无遮拦的脑袋瓜猛咬一口,但还够不着,就差那么一寸八分的光景。这时,长孙晟只需驰去一箭便可了结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他左手执弓,右手拈箭,却没有开弓搭箭的机会——因为他身后两个附离手按刀把立马相待,等他一开弓,他们就可以抽刀砍下他的脑袋。这两个附离正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一机会。
高雅贤不能放松双手,大虫也无法挣脱前肢。白虎喷着泡沫,使他难以睁眼。他的身后咫尺之地便是悬崖峭壁,只要稍微后退半分,就会双脚踩空坠入深渊!
长孙晟清楚地知道,此刻还不是他冒险牺牲的时候。一旦开弓,恰中敌人下怀,赔上自家的性命,高雅贤更活不成。
“让开!”
长孙晟吆喝身旁的附离,寻求开弓的机会。
“开弓!快!”
附离挪动了两步后怂恿长孙晟道。他们想诱使长孙晟早点开弓,趁其双手开弓射虎不能后顾之际,以便从背后暗算长孙晟。
长孙晟同身后的突厥卫士,也进行着一场可怕的合而不露的对峙。双方的注意力都不得不离开人虎搏斗的现场。
“啊……!”
高雅贤发出一声撼山的叫喊。随即人虎分开了。那大虫把前脚搭在地上,死盯着长孙晟及两个附离。两个附离心里发毛,同时打颤。高雅贤立在大虫身边,不躲不闪,用手擦去脸上的泡沫,咧着嘴笑。大虫只是凄厉地咆哮着,吼声震撼着山冈。人们终于发现,那猛虎的前肢已被整齐地折断了。
两个附离傻了眼,长孙晟欣慰地笑着。
“去,把虎皮剥下!”
长孙晟用突厥语吩咐马上的两个附离,但他们都面有难色。
“佩刀拿来。”
高雅贤也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语吆喝。
一个附离驯服地交出佩刀。高雅贤将刀插在地上,把白虎的两条后腿也给折断后便动手剥皮。他简直像脱衣服一般,把这只雄虎的皮活剥下来。接着,他又剥下雌虎的皮,然后把两张虎皮掷挂在一个附离的马脖子上,那马惊慌地腾跃起来,怪叫一声,将附离从马上掀下来。
高雅贤从石缝中拔出自己的佩剑,试着锋芒还在,这才插入鞘中,而后佩刀一挥,要四个附离交出角弓。他们迟疑着。
“不交?”高雅贤说:“不交俺把你们剥了!”
四个附离无可奈何地交出了角弓。高雅贤把四把弓捏在一起,一折,全断了。
“这样的弓能射虎吗?你们可知道,杀虎不着,虎必伤人!”
四个附离认定此番必死无疑。但长孙晟挥一挥手,把他们全放了。四骑争先恐后地往归路驰窜而去。
长孙晟登上一座巨石冈,立在冈上,望着那乱草迷离的原野,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一块粘连在石网上的石头。他好郁闷。别看他精明简练,其实想不通的事也不少:千金公主心中明明是喜欢他,却要费尽心机置他于死地;而他也颇怜惜公主,却要步步为营逼她就范。两人都在干着与意识相违背的事,却愈干愈起劲;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去干与自己过不去的蠢事,却号称为“胜利”!这世界实在古怪得不可思议。
他望着天空蠢蠢欲动的流云,远眺南方浑浑滚滚的河水,忽又想起自己“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屡屡被杨坚反其道而行,这天下的事情,身不由己的占了多数!不知何时才有个结局?他又俯瞰阴山南麓的绿色草原,莫名的愁怅涌上了心头,他猛然仰天长啸——
“嗬—嗬—嗬—”,然后吟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乃敕勒川部落的牧歌。敕勒部落是鲜卑族的旁系,这支民歌在鲜卑族里几乎人人会唱。四十多年前,齐高祖高欢兵困玉壁;高欢病重,士气低落,溃败之势已成。高欢让大将斛律金唱《敕勒歌》,全军和之,无不感奋,于是士气大振,全师而还。可见这歌中所蕴藏的无穷活力。如今长孙晟歌此,却有无限的迷茫。
薄暮时分,四个附离带回两张白虎皮到公主穹庐,把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禀告公主。公主挥手让他们出去,沉思起来,脸上浮动着不安和忧愁。
“要是那莽汉冲杀进来怎么办?”琼英焦急地问。
“他们来不了。”
公主顺口又补充说:
“我早交代人在他们被窝里各放三条毒蛇。”
“就是昨天叫人从蛇沼捕来的断魂蛇?”琼英问。
“嗯!”公主颔首。
琼英显得很激动。她知道,那几条灰色的小畜牲乃是蛇沼最致命的毒蛇,若是被咬一口,立时不省人事,片刻丧生,所以名曰“断魂”。
这时,派往尼利可汗那里的密使来回复了:
“可贺敦,大事有了新的进展,尼利作了新的让步。他说只要杀了长孙晟,当年掠去的财物可以不退,单归还阿波原有的部众就行了。这是他的亲笔信。”
公主展阅信件,眼中发出异彩,吩咐他休息去,然后对玉露说:
“随我到安遂迦那里。”
公主走到门口,又返身交代琼英:如果得到长孙晟的死讯,应立即赶到安遂迦那里报讯。
长孙晟、高雅贤驰出灌木林带,折向不毛的阴山支脉,在一块砥平的石冈上勒马休息。
“大人,看来突厥人急于谋害我们呢!”高雅贤打破了沉默。
长孙晟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表明他们在酝酿一场新的战争。看来血还是要流的!”
说毕,长孙晟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向山下驰去。高雅贤也猛踢一下马刺,望尘追去……
两人踏着月色,终于回到迎宾穹庐。长孙晟和高雅贤这时才感到有点疲乏,想躺下舒展一下四肢。
“别躺下!”
随着一声惊呼,琼英从帐后转现在他们面前,两人不解地望着这俏丽姑娘。琼英飞速地瞟了高雅贤一眼,然后对长孙晟说:
“妾冒险而来,乃是对节下四年前那一席话的酬报。你们一躺下去就活不了啦!”
两人惊愕地打量着床铺。
“被窝里各藏着三条毒蛇……”她接着说。
两人各从被里抖出毒蛇,将它处置,然后感激地站在琼英面前。
“公主把你当作最危险的敌人,你呢?我看也是把她当作敌人,如今我救了你们,你们打算如何报答?”
“我们救你逃出虎口,离开突厥。”高雅贤不加思索地说。
“你不觉得回礼太轻了吗?我可是救了你们两个!”
“琼英姑娘,有什么要求你这就说吧!”长孙晟说。
“你得让我的主人——公主也活下去。”
长孙晟、高雅贤面有难色,除掉宇文氏,这是他们的使命啊!
“你们如今是势不两存,”琼英微微地叹息:“可是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家在灵州武威,开皇初年突厥人南侵,马蹄踏破了我的家园,我落入豺狼般的附离之手,要不是随军南下的公主相救,早已含辱而死……”
她坐下绳床。
“但是,”长孙晟反驳道:“如果没有这个可贺敦千金公主兴起复仇之师,你的家园何至被突厥战马蹂躏?你何以落在附离手中?”
“四年前,”琼英接着说:“听你转述那个道士的许多话,至今不能忘怀。你们的皇帝杨坚杀尽宇文氏皇族的男子,能指望千金公主不复仇吗?报仇雪恨,理所当然。只是公主她越过成千上万的尸体,包括我父兄的尸体,去达到目的,确实如那个道士所说的,是包藏着罪恶。过去我只知道公主是我的恩人;自从四年前听了你那一席话后,才知道公主还是我的仇人。”
“既然你知道公主是你的仇人,为何还替她求情?”高雅贤忍不住插了话。
“这事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达官贵人只知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恩仇,把战争当作儿戏,当作赌博,用以发泄私愤,猎取功名利禄,有几个真的想到百姓的得失灾样?我相信她事先并没有考虑到复仇的恶果,所以,四年前你的一席话使她深受感动,她停止了复仇举动,徘徊了整整三年。这对她说来是何等不易!我以为她作恶是无意的,救人是有心的,她不是坏人,不该死。可是我现在为了救你们,却背弃了她。我是一个有愧的人……”
琼英说到这里,恳求地望着他们。
长孙晟、高雅贤都先后从床沿站了起来,在室内徘徊着。
“近半年来,”琼英又接上原来的话题:“不知何故,公主又萌复仇之心,她瞒着都蓝可汗日夜找卫队长安遂迦筹划复仇之计,前些日子,安遂迦又想出一条计策,想杀死节下来促成东西突厥的联合。今晚,公主还在安遂迦那里密商,吩咐我一得到你们死讯便去禀告他们,可我到了这里却做了相反的事,希望你能设法制止一场新的民族间的大杀戮,但不要加害我的女主人。”
“你……唉!”高雅贤有点烦躁:“宇文氏这种行为就不能以‘没有考虑到复仇的恶果’来开脱罪责了!”
“是的。”琼英诚恳地点头:“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背离她的缘由。”
“那为何还替她说情!”高雅贤不屑地反问。
“公主复仇,罪责不在她一个人,种下复仇种子的还是皇帝杨坚。再说,突厥人靠进贡过活惯了,如今财源枯竭,不免又思南下。把一切都推给公主,未必公道。”
“好了!”长孙晟终于开口:“琼英姑娘,我们不会忘恩负义,你快走吧!再拖延下去公主必生疑心,那你就危险了!”
琼英走后不久,长孙晟、高雅贤到牙帐见了都蓝可汗,要求可汗陪同他们前去拜谒大义公主。都蓝迟疑了一下,便带两个附离陪同他们到公主的穹庐。自然,他们是扑空了。
“可贺敦上哪儿去了?”都蓝犯疑了。
“她……”琼英仍然迟疑不决。公主到安遂迦那里可是秘密的事啊。
“快说!”都蓝的疑心更重了。
“……我不知道!”琼英被逼得没办法,又编排不出,便推说不知。
都蓝默然片刻,满腹狐疑地退出穹庐,心想:深夜她会上那儿呢?
“本使倒听人传言,她晚上经常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离此地不远,可汗愿意多走几步吗?”
都蓝可汗不置可否,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长孙晟往前走。长孙晟把一行人带到离安遂迦穹庐三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打了一个不容究诘的手势,要大家静伏在草地上。都蓝被炉火煎熬着,怀着嫉恨的心情朝前方张望着。穹庐内灯火朦胧,微风入室,烛影诡秘地摇动着。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觉察不出。待了半个时辰,还是弄不清究竟。
“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都蓝明知长孙晟带他到此的用意,但却佯装不解。他太烦躁了。
长孙晟不答,只是打个手势,要他不要讲话。等到夜半,渐渐听到一阵低语,接着,一盏红灯亮到门口。门口傍立一男二女,男的是安遂迦,女的是公主和侍婢玉露。都蓝一个冲动,想跳跃起来。长孙晟用力将他按住。
“我先杀死他!”都蓝拔出佩刀往穹庐冲。
“可汗!”长孙晟一把拉住都蓝:“安遂迦在突厥以智勇双全驰名?你这样去会吃亏的!”
都蓝慢慢冷静下来。
“可汗,”长孙晟进一步劝解道:“此事涉及天朝和突厥的声誉,还是以不声张为好。”
月光下,都蓝默默不语。五个人分道回去休息。
第二天,长孙晟写了一书一表,派随从分别驰往漠北都斤镇和京师长安。
又过了一个多月。由于都蓝长时间不到公主穹庐过夜,公主萌了疑心。经过盘问,她从琼英口里了解到那天晚上都蓝、长孙晟临帐扑空的详情。这使她悟到又是长孙晟为她设计新的逆境。为证实这一看法,她主动到都蓝牙帐。果然都蓝冷语相侵,醋劲十足。她又明白对手是拿她与安遂迦的关系设陷。于是,她又找到了安遂迦商量,订了文武两手的应变对策。
某日夜半,皓月当空,夏虫悲吟。蓦然,长孙晟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过来。
尖锐的对峙情势使他不敢解衣深睡,他跃身下来,从床头摘下护身宝剑,然后走到高雅贤床边,把他摇醒。高雅贤一骨碌起身。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是人倒于地的声响。安遂迦手执利剑,一个剑步闯进帐来,身后步声杂乱,刀光闪烁,看得出来人不少,高雅贤也利剑出鞘,厉声喝道:
“何人?”
安遂迦不答,返身退出帐外。高雅贤正欲追击,被长孙晟一把拉住:
“小心埋伏!”
他们转到帐后,用剑划破毡帐,出了穹庐,绕到帐前一看,果然有五条壮汉虎视眈眈地守在帐外。
一场厮杀在月下展开。长孙晟与安遂迦激战,高雅贤同四名突厥猛士周旋。
安遂迦武艺超群,三尺青虹如寒霜盖地,无孔不入;长孙晟剑法精纯,一把龙泉剑像瑞雪裹身,水泼不进。两人剑来剑往,或为旋风抹颈之势,或呈凤凰旋舞之势。他们杀得人影缭乱,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难分胜负。不知厮杀了多久,安遂迦变化一招狮子开口之势,杀出了中锋剑。此剑乃刺法里面最难防守的一种,他料定乘隙而入,必然一剑见血。长孙晟忽然离开原来的剑路,以大鹏展翅当之;安遂迦不知对方剑路已变,仍然来个朝天一炷香,当面劈下;而长孙晟却以童子拜佛哄敌,在剑上挑之际,忽然幻化成白蛇吐信之势直刺对方腹部;安遂迦猝不及防,慌忙一格,伤在手腕,剑落于地,只好拔腿逃遁。
已受重创的四名猛士看到安遂迦已遁,也都无心恋战,一哄而散。其中一个逃得迟些,被高雅贤削去半截手臂,负痛而走。
在最后一颗星熔于如火的朝霞之中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上午,都蓝可汗的牙帐里云集着突厥的达官显贵,可贺敦宇文氏也应召而至。
长孙晟升座宣诏,高雅贤紧紧护卫。诏曰:
“公主行为不检,有损圣朝及突厥之威严,特削去杨氏属籍,追还大义公主封诰。钦此。”
宇文氏看到在场的突厥贵族除了都蓝本身显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外,其余的均感意外和吃惊。她料定长孙晟并没真正掌握主动权,于是立即开始反攻。她以极端轻蔑的口吻说:
“这诏书上所谓的‘不检’究竟是何所指?不消说,节下必能将其说清,以消突厥君臣之疑窦。”
公主说出了突厥贵族的疑问,那些叶护、屈律啜、特勒、俟利发、俟斤、吐屯以及伯克们都微微点头,说明他们也有同样的要求。
“公主所为,自己能不明白,何必要人把丑事当众宣扬?纵然大臣们可以强颜听下,可贺敦你将何以自容?”
“节下如此照顾哀家的体面,实在令人感荷,但本公主毋需这种关照。凭诏书所言,哀家必定非淫即盗。那好,请你当众说来,让可汗当场照律究治,以整肃突厥之法纪;倘若贵使迟疑不说,大臣们反会疑心你蓄意隐恶掩丑,或者会以为你是含沙射影、血口喷人!须知突厥也有自己的纪律,对那种造遥中伤构成严重恶果的人,将处以剜口割舌之刑。节下得意者,三寸不烂之舌而已。凭它,你曾策反过阿波,分裂了突厥,宠络了契丹。奚。习,最终陷沙钵略可汗于四面楚歌之中,逼得哀家蒙羞含垢、认贼作父!好利害的舌头啊,可是你今日务必为它的存在操心!”
长孙晟本想取得都斤镇突利可汗和斐矩有力配合后,再执行废黜公主的计划,但杨坚却以为都蓝可汗会像他辖下的所有臣子一样听命一纸诏书,所以一再派遣信使敦促长孙晟及早宣诏,除却宇文氏,否则便将责其延宕王命之罪。长孙晟自知时机未到宣读诏书之时,将会招致危险,果然逆境来了。公主的话产生了明显的效果。众大臣都以怀疑的、甚至不怀好意的眼光扫瞄着他。高雅贤已感到轻度的紧张,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把上。
这时,帐外闯进了安遂迦。拦阻不住他而显得难堪的两个附离立在他的背后。
“谁叫你们把他放进来!”都蓝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只是怒斥两个附离。
“我自己闯进来的。”安遂迦坦然地说。
“你给我滚出去!”都蓝大发雷霆,众大臣不免为安遂迦捏一把汗。
“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我就宰了你!”
“先让我把话说完,然后再杀也不迟。”
“让他说吧!”都蓝的助手叶护求情道,百僚也附和着。
都蓝不语,这是一种默许。
“还是让天使大人先说我的‘不检’所在!”
公主又回到原先的话题,她知道这个题目将使长孙晟被动,又可让安遂迦了解先前争执的症结所在。
“何必呢?你同安遂迦夤夜往来,可汗自己都亲眼看到了。”长孙晟把都蓝推出。
都蓝虎视着公主和安遂迦,眼里喷射着怒火。
“你们看到了什么?”公主冷冷一笑:“无非是看到我晚间从安遂迦的穹庐里出来!”
“一个妇人,一个贵为可贺敦的女人,为了突厥的存亡,不得不抛头露面,甚至犯了重重嫌疑,深夜到一个卑微的卫队长那里求计,这可真的是突厥人的奇耻大辱,岂不可悲!”
安遂迦激愤异常,他豁出去了。
“哼!’都蓝冷笑:“想当年我突厥二度南征,你安遂迦一再拦阻,拦阻不成,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此乃有目共睹。曾几何时,你又摇身一变,扮成民族英雄,哪个信你?你能证明你的话吗?”
“我确实反对过南征!”安遂迦爽朗地说。
“孬种……”大臣和贵族们低声咒骂着。
“各位大臣,”安递迦继续说:“你们当年极力主张南征,果真是为可贺敦报仇吗?不是的!自从杨坚的隋朝建立以后,不愿再像北周、北齐那样当儿皇帝,于是停止对我们突厥的进贡,这使一向靠进贡过活的诸位大臣咬牙切齿,才有两次南征。这种南征,以前我也反对过,将来我也反对,我永远反对!”
“疯子!”大臣和贵族们怒不可遏。
“究竟谁是疯子!”安遂迦以洪钟般的声音压过牙帐内的起哄:“我反对南征意在免蹈亡国之祸,各位大人因何至今不能见谅?”
牙帐内的叶护、屈律啜、俟利发、俟斤、吐屯及伯克们大都现出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长孙晟心中也滋长了对安遂迦的敬意,但同时又感到懊恼:对手竟然是个出色的人物!
都蓝可汗对安遂迦仍然怀有成见,驳斥道:
“当年你反对南征,今日又声称要促成东西突厥联合抗隋,你何以自圆其说?”
“我反对靠别人进贡过活,”安遂迦说:“但也反对过活是为了向人进贡。今日的突厥已经不是当年的突厥,沦为向人家进贡称臣的儿可汗,我们能忍受这任人宰割的日子吗?”
“哼!”都蓝冷笑着:“你同可贺教夤夜往来果真是暗商国策?你能证明这一点吗?”
“我不想同可汗打赌,”安遂迦说:“因为你是上了长孙晟的圈套的。他夤夜把你带到我的穹庐外面,无非是为了证明我和可贺敦有暧昧之事,但是证据不足。可见,我与长孙晟都得为自己说法提供令人心服的证据。长孙晟,你敢不敢同我立下军令状,谁无法证实自己的说法,都应当按突厥律法惩处!”
“这要求公道!”叶护赞同了。
众臣僚也点头称是。事态发展到这地步,长孙晟已无退路,况且,为了获得敌人更多的机密,也只得冒险了。于是,他同安遂迦立下了军令状。立状之后,公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这就是尼利可汗表示只要杀了长孙晟、交还阿波的原有部众,便愿意放弃追回战利品,并与东突厥联兵抗睛的那封信。
都蓝可汗当众宣读了信件,再把它交给叶护等大臣传阅,然后对安遂迦说:
“那天晚上你们就是商讨此事?”
“可汗不妨叫玉露来对质,她在场。”安遂迦说。
都蓝下令传玉露到帐。玉露说的情形与信中的内容相符。突厥的大臣、贵族们对长孙晟满怀恶感,特别是有些臣下,听说只需杀了长孙晟,便可以不掏腰包归还当年掠来的战利品,就可以促成东西突厥的联合,真是喜出望外,幸灾乐祸地瞧着长孙晟那颗长满黄须的头颅。长孙晟的头颅涨价了。
“天使大人,你的证据呢?”都蓝带着嘲弄的口吻,他的态度完全转向了。
“我没有。”
“那就不能不执行军令状了!”都蓝冷冷地说:“来人哪,将他捆了!”
帐下走出四个全副武装的附离,高雅贤正欲拔刀厮杀,被长孙晟阻止了。
“不会有事。你千万不要妄动!”
长孙晟强力阻止着,深知高雅贤硬拼,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只有死路一条;高雅贤在这急转直下的变局中既惊且急,但见到长孙晟在生死攸关之际却如此从容,又听那语重心长的吩咐,高雅贤虽然困惑,但决定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附离们把长孙晟加以捆绑,长孙晟要求因他笃信佛教,希望可汗给他三天念诵《楞严经》,然后行刑。这时佛教也传入突厥,许多大臣、贵族成了虔诚的信徒。可汗看看长孙晟的要求无碍于事,也就答应了。
就这样,长孙晟被绑在牙帐外的柱子上。他果然在诵念《楞严经》,不过念倦了偶尔也朝白道川北面张望一下。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中午,白道川的北面扬起了尘土。
忽然——
就是这个“忽然”把生活变得神秘不测了。它是吉星,使受难者否去泰来;它是灾星,使幸运儿福消祸至。它是命运之神手中的魔杖。但是,今天这个“忽然”是长孙晟和斐矩一起炮制出来的。
正是在突厥人群一片狂欢,附离们等待对长孙晟施以酷刑的时分到来之际,忽然,北方地平线上尘土滚滚,出现一队骑兵。不一刻,突利可汗从玉马“飒露紫”上跳下来,马鞭一扬,把出迎的突厥君臣招入牙帐。
“你带来这么多附离干什么?”
跟在背后的都蓝可汗疑虑地问,同时四顾帐外数以千计的精骑。
“有人想发动叛乱,大可汗还蒙在鼓里?”
突利可汗环顾众人,急急地说,同时喘着粗气。
突厥君臣静寂下来,面面相觑。
“他们的阴谋是,先杀掉天使,借此造成隋军压境的形势,然后以联兵抗隋为由,把尼利可汗的精骑引进我白道川的腹心,出我不意突袭大可汗的牙帐,杀死大可汗和叶护等大臣,取而代之,代价是让宇文氏仍当可贺敦,让安遂迦当叶护大人……”
公主连连冷笑。安遂迦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吼道:
“我看你才是叛贼!”
“是叛贼才会自动跳出来。”突利可汗的话冷若冰霜。
“突利,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证据,帐外的长孙晟就是你的榜样。”
“大可汗请看,”突利递给都蓝一封密信:“这是我从可贺敦密使那里截来的,他刚从尼利可汗那里回来。”
都蓝可汗细心地展阅。密信确是尼利可汗的笔迹,所写的内容也与突利刚才揭露的分毫不差。
叶护大人也接过密信,细加端详。群臣们纷纷聚拢过来,脑袋凑在一起,争着观看赛信的内容。然后,又各自散开,默想沉思着。谁也无法从信中找出与突利说法抵触之处。这封信又一次把敌我关系颠倒过去,他们适应不了千变万化的事态,或者说,他们理智上已经承认长孙晟是对的,但感情上却扭不过来。他们刚嘲弄天使的窘境,心目中还抹不掉可贺敦、安遂迦闪亮的形象。怎么办?沉默是掩盖尴尬的最好办法。
“怎么样?”都蓝可汗征询道。
“这是伪造!”安遂迦愤怒极了。
叶护把先前的一封信掏出来与新的一封并摊案上,细心地比较两封信的笔迹,最后说:
“两信笔迹相同,都是尼利可汗写的!”
“你自己看吧!”都蓝把信掷给宇文氏。
宇文氏接过密信看着,双手像风吹树叶一般不停地哆嗦。安遂迦上前一看,脸色也刷白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字迹分毫不差,确是尼利可汗的笔迹。
“你们还有话说吗?”都蓝可汗虎视眈眈地对宇文氏、安遂迦说。
长时间的沉默。除了突利可汗外,牙帐里所有的人都想不出尼利可汗这封给可贺教的密信的来历。原来宇文氏自接到尼利的前封密信之后,又派密使到西突厥去磋商联兵抗陪的事。这密使路过突利可汗的领地时,预先接到长孙晟情报的斐矩和突利早已设陷阱伺候,一下子将密使拿住,夺过可贺敦给密使的符节,另派亲信冒名顶替,用投其所好的办法从尼利可汗那里赚来这封回书。这偷梁换柱的计策真是神鬼不知,连安遂迦都给瞒住了。
“哈哈哈……”安遂迦突然迸发一串异乎寻常的狂笑声。
“笑什么,你有证据为自己辩解吗?”都蓝愣了一下,终于不满地说。
“对于一群不会思索的人,证据是特别重要的。可是,我没有证据。是的,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证据!”
安遂迦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简直成了怒吼的狮子,但是突然语调一沉,变成低声叹息。
“当一个民族的赤子,时刻都要为自己的无限忠心提供辩解的证据时,那么这个民族距离灭亡也就不会太远了!”
说完,安遂迦向公主打了个告别的手势,步出牙帐,牙帐外,突利可汗的附离分列两旁,明盔鲜甲,全副武装。帐内都蓝可汗的附离也拔刀涌上。安遂迦望着当空的丽日,对着无边的草原呼唤:
“至高无上的太阳神啊,你为何不照亮那黑暗的心?没有光明,人们是连眼前的巍巍阴山都视而不见的啊!”
说着,他那负伤的手拔出了迦沙宝刀,往脖子上一抹,喷出一股红泉。他没立即倒下,因为刀尖插入草地,手又有力地撑住刀把……
已经松绑的长孙晟痴呆地站着,仿佛还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住。
公主没有言语,但泪如泉涌。
这日黄昏,礼部尚书牛弘也来到了白道川汗庭。
他奉杨坚之命,带来四名能歌善舞的美姬,赐给都蓝可汗。时间这么凑巧,真是命运之神给千金会主最后一个打击。都蓝有了新欢,立即废了可贺敦,把宇文氏交给天使发落,以表对隋廷的忠诚。
杨坚交给长孙晟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但他很懊丧,弄不清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在处理公主的问题上,他的意见也与牛弘相左。牛弘主张就地处死,他却认为应当送回长安,交给皇帝发落。这样,公主或有一线生机。两人委决不下,最后决定让长孙晟再探公主的意向,而后才作决定。
傍晚,长孙晟、高雅贤动身前往公主的穹庐。这是最后一次对公主的造访了,长孙晟心中百感交集。高雅贤却问起那封尼利可汗给公主的密信的由来。长孙晟对自己所设的偷梁换柱之计并不得意,只说那是逼于无奈出的下策,这事干得那样不留痕迹,主要还是靠内史侍郎斐矩。
“你事前是否与斐矩约定今日是送信的最后期限?”高雅贤问。
长孙晟点点头。
“要是逾期不来,那不就完了?”
“斐矩这个人急功好利,又善于机变,一般是不会失约的。”长孙晟说:“当然,天有不测风云,逾期失约的事也并非不可能……”
“此番你太冒险了!”
“此事别再提了。”
说着,他们已来到了公主的穹庐。公主笑盈盈迎出来,又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进去。他们刚刚坐上绳床,琼英便已奉茶伺候。
“节下因何姗姗来迟?”
公主仍带笑意说:
“据说,一个胜利者,看看失败的对手,心里会得到极大的满足。现在你满足了吗?当然,你长孙晟是个出色的特使。当年,你把我从长安护送到突厥汗庭,如今又把我护送到阴间,还有谁能像你如此善始善终!”
长孙晟手中的茶杯一直悬着,怅然地望着公主。这些挖苦的语言他并不反感,心中反而有点酸楚。瞬间,这酸楚在心头猛涨起来,充溢胸间。他情不自禁地望了公主一眼。她刚三十出头,脸似美玉琢就且泛朝霞,五官无比清秀俊丽。生命实在难于捉摸,一个这样的绝代佳人,一个曾经倾心于他的人,如今生命却要断送在他手中。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并不掩饰心中的哀怜,在房内踱起步来。此时,玉露已掌灯伺候。屋内人影散乱,却无言语之声,只有单调的脚步声成为主宰这个烛影暗淡的小穹庐的旋律。
“公主明鉴,我并非着意要置你于死地。”
长孙晟声调低沉:
“事到如今,说也无益。只要公主愿意逃生,请随本使进京,到了途中,我就让高雅贤带你潜逃,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以万无一失……”
“请公主放心……”高雅贤望着冷傲无助的公主。
“让我逃生?”
公主的语调酸涩:
“在我为了复仇而不得不委身于沙钵略父子之后!在我复仇的计划被你一一粉碎之后!在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之后!你好慷慨!是不是要我至死还得带着感激之情,到阎罗王那里去诉说你的大恩大德?我怎敢自惜蝼蚁之身而误你锦绣前程?不,我应当给你祝贺,祝你的功业有了很大的进展,祝你沐浴在浩荡的皇恩之中!回到长安但请告诉杨坚:别以为他稳操胜券了,我虽身死,但我的阴魂将化为一段阴云永远笼罩在隋廷的上空!”
说完,公主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玉露脸上,又深情地望着琼英——她还不知道大事全败在琼英身上。
她惨然一笑,拔出腰间的短剑自裁了。
几天后,长孙晟一行离开了白道川汗庭,回长安述职。他们在大青山下又见到了昭君的青冢。只是这回所见与以往不同,在青冢的旁边已添了一座坟墓。这是依千金公主生前的遗嘱让她长眠在此处的。
根据长孙晟早先的许诺,琼英随他们返回京都,在千金公主的坟前,她百感交集,请求长孙晟让她与公主作最后的告别。长孙晟不仅答应她的请求,还与高雅贤一起陪同她到公主的坟前。他们在坟前徘徊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坟堆比青冢要小得多,修得草率而简陋。望着荒凉的新冢,长孙晟脑中闪过一幕又一幕的往事……
琼英的心也向公主低语:
——我的恩人,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将你推往绝境的正是我。直至临终之前,你还把我当作妹妹看待,你还依恋我!这使我终生难安。别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不株连无辜,不平白给人间添加千千万万的孤儿寡妇,我会为你了却心愿的,我发誓……
当长孙晟、高雅贤。琼英与公主的坟堆默然相对时,他们发觉眼前的人影多了一个,那是女人的影子!这影子移动极其迟缓,毫无生气,似乎不是附在活人身上的。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浑身出了冷汗。她是玉露。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距离新冢不远的地方,有一幢简陋的穹庐,那玉露先前一定是躲在穹庐之中。
对着眼前的三个熟人,玉露只是用无神的目光打个招呼,一言不发转身返回穹庐。
她本来也可以返回故国,但以家中举目无亲为辞,谢绝了天朝的皇恩,她向都蓝可汗哀求准其为已故的公主守墓。都蓝恩准了。就这样,在这空旷的荒野里,她日夜与孤坟相对,或许可以安慰沙漠底下寂寞的宇文氏。
长孙晟回到长安,在皇上论功行赏时,他寸封不要。但杨坚加授他为开府仪同三司,策勋二转,已经成为可以与九寺少卿、太子卫率、内史侍郎、吏部侍郎并列朝班的四品大臣了。高雅贤擢为振威将军。他还年轻,才二十五六岁,即以七品起家,宦途该是辉煌的。
长孙晟见高雅贤与琼英一路上颇为相得,便请夫人出面说合。果然双方都红着脸点头了。
结婚的那一天,长孙氏家族都来庆贺。长孙览的女儿蜀王妃刚好归宁在家,也前来贺喜。席间,她与堂嫂咬耳讲了悄悄话,透露这回长孙晟、高雅贤晋升的秘密。原来是内史令蜀王杨秀在王尊面前作了周旋,才有这回的封赏。
长孙晟听到这一消息后,不知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辣。
这一夜他不曾入眠。
第一节
一统天下之后,隋文帝在封赏将领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债
主。
威风锣鼓漫天彻地响着,西自帝京长安,东至骊山麓,夹道的人群山聚海涌,整座长安城沸腾起来了。百姓的欢乐难以言喻,从晋朝的八王之乱、五马渡江至今,动乱、分裂已整整三百个春秋了,那是怎样的岁月啊!烽火连天,饿殍遍地,白骨蔽野,荒村鬼哭,九州竟无方寸净土,江河唯流滔滔血泪。
这三百个春秋确实是用血泪写成的。
而今,这分裂的局面结束了,这动乱的局面也结束了,由战争带来的满天阴云已是一扫而光,换来了万里晴空和暖洋洋的初夏丽日。老百姓从战争中得到的唯有灾难,而权势者却从中猎取功名富贵。今日老百姓的那种兴奋,实在只有那震天动地的威风锣鼓才能宣泄。
随着如潮的“万岁!万万岁!”呼声,隋文帝杨坚出现了。
大隋的君臣出现了,先是开道的仪仗队。鲜衣怒马的武夫分执二十四把银戟,极为抢眼;另外一罕一毕不旌不旗的,却甚是古怪。一根竹竿,末端举着一个斗笠大小。宝盖不似宝盖、凉伞不似凉伞的东西,下垂两条飘带的便称为“罕”,下垂十二旒的便称为“毕”。尽管它们甚是古怪,却是帝王仪仗专用的神器,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僭用的。随之,是一队雄伟的宫卫,簇拥着由一只白象牵引的玉辂。玉辂里坐的是四十九岁的隋文帝杨坚,他离京而东,率领群臣,正要赶赴骊山检阅平陈奏凯的大军及其将帅。
夹道锣鼓沸腾,他的血液也沸腾。
前年,梁主萧琮应他之召,亲率二百臣僚来长安向他朝拜,他趁其不备,派崔弘渡下江陵,端了萧琮的老巢,一举灭了梁国;今年春,他又派长孙晟重赴漠北,逼死了前朝遗孽千金公主,再次制服了突厥;如今复又消火了陈国,环顾九州,再无敌手,延续了三百年的分裂。动乱局面,终于在他杨坚的手中统一平息了。追溯历史的长河,只有秦始皇、汉高祖可以与他比肩,那曹操、刘琨、祖逖、谢安的英雄壮举,在他看来,实如儿戏一般。嘿,这回应该好好地遍赏功臣,李德林、高颎、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还有那扫北的长孙晟都要一一重赏,莫使一人遗漏!我杨坚岂是小器之人!我杨坚岂是不讲信义之人!
不觉间,君臣们已到骊山北麓。那山坡上新搭的检阅台气势非凡,壮严至极。单是台前的两条描金龙柱便大可合抱,耸然凌空。那盘柱的金龙张牙奋爪,直欲腾云破空而去。执戟的武士已将二十四把银戟分立台上两侧,一罕一毕则分插在台前。
杨坚君臣刚刚登上检阅台,司仪便前来报道班师回朝的大军已进入骊山境内。此刻百千号角齐鸣,声威雄壮。君臣们不觉同时举目瞩望东方,但见旌旗蔽空、尘土飞扬,班师的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而来。
杨坚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他的胡子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那骏马上坐的是晋王杨广,身着明盔鲜甲,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今年虽才二十一岁,却因他是二皇子,便充当了南征军的一路元帅。这回南征,兵分三路。他同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都是行军元帅。杨素一路出永安,杨俊一路出襄阳,他这一路出六合担任主攻任务。由于他这一路维系南征的成败,父王特令他节度三路军马,并派左仆射高颎任元帅府长史,又派右仆射王韶为元帅府司马。还有赫赫有名的战将韩擒虎、贺若弼充当左右先锋。所以,杨广不仅是一路元帅,实际上是三军的总指挥。
平陈的胜利,他理所当然地要居首功,不免兴奋了一阵又一阵。只是左仆射高颎却大大地扫了他的兴。
那是韩擒虎攻陷建康城的第二天,他得到活捉陈后主和张丽华的消息,心里怦怦直跳。传闻张丽华乃是人间尤物,发长七尺,貌能倾国,据说这样的美色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时元帅府长史高颎已先入建康,他隐隐地感到不妙,便令身边的高德弘驰赴建康,告诉高颎:
——务必留下张丽华。
但高颎不卖他的账,竟然提前斩了张丽华,还以过去姜太公蒙面斩妲妃的故事来教训人,直令杨广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好发作。这不仅是高颎字面文章做得无瑕可击,而且他还不是一般的宰相。高颎早年投在北周上柱国大将军独孤信麾下,独孤信将他视为子侄,极为信赖;后来独孤信被诛,其女独孤伽罗——杨广的母亲常赖高颎的周济扶持,尊他为“独孤公”,且为兄弟;父王登位后,满朝文武最信得过的便是高颎;母后不久又作主将太子杨勇的女儿嫁给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为妻,再成为亲密的姻家。这样一来,高颎便成为巍巍高山,谁也搬不动了。
况且——杨广想到这里不免直冒冷汗,况且说不定杀张丽华还是高颎故设的圈套,故意激怒杨广,让他大吵大闹,然后在父王母后面前嘀咕:你看你看,你们的老二像不像好色之徒?这样一来,我杨广岂非不堪之极,甚至连平陈之大功也化于无形了!这样一来,杨勇太子的地位便固若金汤了,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便可躺下睡大觉,等着将来当驸马爷了。嘿,好险,我杨广差点一脚踩进了陷阱!
值得欣慰的是,这回他身临建康清点“战利品”时,意外地发现了陈宣帝之女、陈后主之妹莲花公主,她正值妙龄,拂袖垂髫,遥闻芗泽,脂肤滑腻,顾盼生辉。目眩心迷之际,杨广竟以为是张丽华复活,当即下令将她“保护”起来。班师北返之日,特地将她与南朝的天文图籍和秘器安置在一起,一路上以宝车运载,始终保持看得见的距离,这才放心。同时,他路上一再痛下决心:
——便是征陈大功不要,到时也要亲向母后恳求,将莲花公主赏赐给自己!
紧接杨广之后的是他的弟弟,老三杨俊。此人生活放荡,酒色过度,才十九岁,但脸色焦黄,今日虽是强打精神,但一副未老先衰之态却显而易见。再后面是高颎和杨素。高颎神情平淡,不着任何痕迹,但不时仍有乌云盖顶,霞光映脸之像,可见修炼还未到家。杨素沉毅威严,只因大功告成,不免洋洋得意而顾盼左右。
再后是南朝皇帝陈叔宝等一千俘虏。与趾高气昂的杨素恰是鲜明的对比,个个垂头丧气,似是得了一场大病。忽然一阵喧哗,人群潮水般涌了上来。俘虏们无不大惊失色,均以为北人要生吞活剥了他们,陈叔宝直吓得浑身颤抖。他哪里知道,那汹涌的人群实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皇帝当俘虏,谁不想一睹为快!经过禁卫的干预,风波终于平息,原来只是一场虚惊。
最后才是风尘仆仆的班师大军。他们各由总管们率领,虽是苦战沙场再加一路跋涉,但想到马上便可与家人团聚、长享太平统一之乐,都有一股沉厚的喜气。
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杨坚的眼下已跪着一片将帅,虫蚁般地在脚下蠕动着。巨大的欢乐从心底涌了上来,化作满眶热泪。他哭了,杨坚像小孩子一样毫不害臊地哭了。李德林也哭了。
太子杨勇以为父皇大大失态,连忙过去为之拭泪。杨坚责怪地瞪了杨勇一眼,然后,定下神来,把眼光停在韩擒虎和贺若弼二人脸上。这两个人,在攻下建康城后为了争功差点儿火拼,弄得他不得不急下诏书,驰告二人:
“使东南之民俱出汤火,数百年寇旬日廓清,专是公之功也。”
由于预支了皇恩,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否则,在江南大半州县仍在抗拒的情势下,隋军自相火拼,岂不败事?
杨坚渐移眼光,从将帅们脸上一一扫过,猛然一惊:原来所有的将帅都向他投注一种邀功请赏的眼神。他不觉心里一凉,感到自己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债主,大家都向他讨债来了。倘若一一还清,大家都当上柱国大将军,都裂土封王,岂非又为新的分裂制造条件?而且,他杨坚岂非变成破落户?
台上的一罕一毕正自迎风飘扬,在杨坚的眼中愈飘愈大。
平陈之后,为赏功伤了半年的心思,杨坚才想出一个自己比较得意的妙策,终于在大军奏凯后的第五天,于广阳门设宴为功臣们庆功。这一日清晨,杨坚贺临广阳门,见伴驾之臣元谐默默站在一旁,忽然心思一动,便即征询道:
“乐安公,你对今天的封赏,还有什么话要说?”
同时心想:你是北魏的皇族,在对臣下的赏功罚罪方面,定有深刻的经验教训。
“陛下威德远被,”元谐连忙打起精神:“臣以为前奏请以突厥可汗为候正,以陈叔宝作令史,如今可以实现了!”
元谐心想这一建议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不料杨坚却是满脸沉郁。杨坚原来心里正在骂他:“放屁!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这种话用在战场上斗嘴骂敌还可以,岂能当真?唉,北魏的王子公孙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猛然间他又一惊:皇位的继承人实是至关重要,自己身后若是由元谐之流继承,心血算是白流了。
这时光禄卿上禀,说是功臣们已在承天门恭候,是否现在就朝见。
“宣众卿入朝。”
顷刻间,杨广、杨俊、高颎、杨素、贺若弼、韩擒虎、李德林、长孙晟等众功臣毕至,山呼万岁。杨坚赐坐,功臣们按品序分列两旁坐下。杨坚欣然开口道:
“此次一举平陈,马到成功,实赖诸公之力。一路元帅杨广晋为太尉,二路元帅杨俊晋为司空,三路元帅杨素晋为越国公,其子玄感为仪同三司,玄奖为清河公,赐物万段,粟万石!”
“谢主隆恩,愿吾皇万万岁!”
杨坚继续说道:
“先锋贺若弼,加位上柱国大将军,进爵宋公,赐物八千段!”
待贺若弼谢恩过后,杨坚又说道:
“其余诸公与宋公相比,自行论功,朕随即逐一封赏!”
杨坚说完,朝臣面面相觑,均感意外。唯阶下一个名叫李靖的殿值少年暗吃一惊:
“皇上此举,岂非把血腥的战场搬到宫廷之中?这一帖药未免太狠了吧……”
“韩将军,”杨坚点名了:“你先说吧!”
那殿值少年又吃了一惊:糟糕!舅舅被卷入战场了!
“臣领旨!”韩擒虎略为迟疑一下,出列奏道:“臣奉晋王之令,本与贺若弼合势共取伪都建康城。贺若弼竟然蔑视王命,先期向敌挑战,致使将士伤亡惨重。臣以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服蛮奴,执陈叔宝,倾南朝巢穴,据其府库。若弼至当天夜晚,方叩北掖门,臣启关而纳之。此乃赦罪不暇,安可与臣比功?”
贺若弼见韩擒虎句句挖他的疮疤,刀刀捅其痛处,早已按耐不住,不等降诏便趋前结结巴巴地争道:
“臣于蒋山死战,破其精锐,擒其骁将,震威扬武,遂平陈国。韩擒虎略不交阵,岂臣之比!”
这么几句话,由于口吃,贺若弼竟说了老半天。
接着,另外二路的将领也纷纷出列评说韩、贺二将得失,并趁势夸说自家的功劳。韩擒虎正想上前再争,忽见殿值少年悄悄地向他摇手示意,便即忍住。
少年的暗示动作却被高颎看到,高颎心中一亮,豁然明白杨坚让臣下自行议功的用意:平陈是盖世大功,再重赏也犹嫌不足。由杨坚定赏,只好论功,不便议过,封赏必厚,此乃帝所不甘;由臣下自议,势必互相攻讦,彼此揭短,功不显而过愈彰,只需薄赏,群臣势必感恩戴德,此其一;其二,群臣相争互揭,裂痕必深,难以串通一气,便于从容驾驭;其三,可从争功之中,观臣下意趣,识别那些急进之人,好防其威胁帝座。而推出贺若弼作评功的标尺,实际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杨坚疑虑最深的便是此人,平陈中竟敢违令抢功,将来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只是目下不好处置他,先让大家向他泼点污水也是好的。正当高颎暗地体味杨坚的用心时,又有许多文官武将同贺若弼比功,互较短长。这时杨坚忽然哈哈大笑,开心之极,接着说道:
“贺、韩二将俱为上等功勋!韩将军也进位上柱国,赐物八千段!”
说到这里忽转向高颎问道:
“独孤公,你也同贺将军论个功吧!”
高颎闻声连忙跪下,奏曰:
“贺若弼先献平陈十策,后于蒋山苦战破敌。臣一文吏,焉敢与大将论功!”
高颎出语平平,却厉害之极。一是他这一谦退,便不入杨坚预设的网罟之中。二是昨日与杨坚议封时,杨坚透露准备封李德林为上柱国、郡公,赏物三千段,以酬他去年献平陈秘策的大功。那是驾幸同州之时,李德林因病不能伴驾。杨坚便命高颎急召李德林赶赴所在,一起商讨平陈事宜。李德林来后,陈述了十条平陈秘策,使杨坚激动万分,深知依策伐陈当如探囊取物,高兴之余,于途中便挥鞭摇指南方说:
“等平陈之后,朕定要酬谢先生,使太行山以东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你!”
由于去年兴之所至,预支了封赏,所以昨日便欲封李德林为柱国大将军。然而,高颎宁可武将个个高升,却不愿文官的同僚稍有寸进。特别是内史令李德林职位与他相差不远,才气又咄咄逼人,再升,势必动摇他高颎的宰相地位。当即密奏杨坚说:
“平陈大功,当是天子运筹帷幄,将帅努力的结果。倘若过于显扬李德林功绩,不仅有损陛下的天纵英明,而且臣下们还会以为你是故意抬出一个李德林来贬损平陈的功臣。此事还望陛下三思!”
于是,杨坚便默不作声了。心想:
——反正献策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当皇帝的不说,谅你李德林也不敢伸手讨赏;便是伸手讨赏,我便说“不记得有这件事”,看你如何下台?
——实际上杨坚对高颎的建议是正中下怀,可是高颎却担心杨坚会疑心他因固位而忌贤。所以,在上面先是故意表彰贺若弼的“平陈十策”以排李德林运筹帷幄的功绩,替食言而肥的皇帝遮羞;后是自我贬抑,使杨坚看不出他有固位忌贤之心。这便是高颎言下更深一层的含意。
果然杨坚听了高颎的回答极为满意,对满朝文武说:
“诸公听见高相国的话吗?这才是宰相的度量!朕现在加独孤公为上柱国,晋爵齐国公,赐物九千段!”
接着,便对所有功臣一一封赏,只是“忘了”李德林,更是忘了扫北的长孙晟。而李德林和长孙晟似乎是先有预感,若非躲在人丛之中,便是压根儿没有上朝。
雷鸣般的谢恩声过后,杨坚又降旨道:
“宣莲花公主上殿!”
殿内太监愣了许久,不知宫中何来个“莲花公主”?忽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南朝的那个女俘虏,陈叔宝的妹妹。只是陈国已亡,连皇帝都没有了,还能有公主吗?唉,疑问归疑问,仍须照传不误——
“传莲花公主上殿!”
莲花公主由两个宫女扶持上殿,当即款款拜倒:
“奴婢拜见万岁!”
吐出的竟是一串珠圆玉润之声,殿中君臣闻声均为一动。
“卿可抬起头来!”
“亡国之婢,无颜抬头!”
“朕赐卿抬头!”
莲花公主似是犹豫了一阵,但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
“谢万岁恩典……”
君臣们听到的不是一句言语,而是一段音乐,一段极其美妙并且意蕴十分丰富的音乐。那国破家亡的痛楚、幽怨,以及那份莫名的惊慌,都极其微妙地交织、溶化在美妙的旋律之中;自然,轻淡,似无还有,便如秋空中淡淡的晚霞,诉不尽凄凉的美。若非南国高度的文化教养,便无这等情愫;若非甚深的音乐造诣,便不能表达这样恰如其分;若非天生具有一副金嗓子,断难体现得妙至毫厘。君臣们于错愕之际,全都蓦然惊叹:
“这女娃竟有何罪,我们为什么把她弄得家破人亡?还竞相夸耀功劳……”
大家再定睛一看,但觉其眉宇之际甚至整个面庞浮现出一种辉光,这光彩并非所有丽色均有,唯其天真无邪、纯洁无瑕并且具有甚深优良文化素养者,才有这种光彩。在这光彩照耀之下,许多人都要自惭形秽的。但是,这种辉光在掠夺者的众目睽睽下失色了,她,只不过是网里之中悉悉瑟瑟的一只猎物而已
秦王杨俊忘乎所以,两眼只顾直勾勾地望着,不觉间,向前挪了两步,又跨出两步……
晋王杨广已是如痴如醉。
武大臣几欲发狂,举动失仪……
皇帝杨坚也毫不例外地发傻了一阵,但非凡的自制力却使他先清醒过来。南朝俘虏过来的美色,还有乐昌、乐安二公主,把这三个人分赐韩擒虎、贺若弼、杨素,岂不妙哉?管叫这三个人从此耽于美色,壮志销磨于无形,如此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于是杨坚义下了圣旨:
“越公,朕将乐昌公主赏赐与你,如何?”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杨素连忙叩谢,以为皇上已把莲花公主赏赐给他了。
“贺将军,朕将乐安公主赏赐给你,如何?”
贺若弼却听得分明,叩谢之后便自慰道,能得其次,却也不错。
杨坚正欲把莲花公主再踢给韩擒虎,不意又再看她一眼,猛然一惊:朕一生戎马倥偬食粗行简,人生美事实不沾边,今已年近半百,所为何来?韩擒虎不过一个武夫,凭何要占人间第一美色?想着想着,不觉又垂询道:
“莲花公主,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无求。”
“难道你就不想回家……”
群臣不觉大为痛惜:如此美色,真的要将她遣返江南?但听莲花公主回答,却又定下心来。莲花公主不徐不疾地应道:
“家?家在何处?”听其音,便知已是泫然欲泣了。
杨坚温和地说:
“这宫中便是你的家……比你那金陵更大的家。朕决意册封你为贵嫔,好吗?”
“谢……谢……谢主隆……恩!”
莲花公主终于泪流满腮,哭了起来。
杨坚又吩咐道:
“扶她去见二圣!”
群臣们望着她那逝去的背影,若有所失。
内侍张权慌忙走进凤阁,急急拾级上楼,至最后一个台阶,竟一蹶绊倒,但他又连忙爬起,上前向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拜下:
“启禀二……二圣,圣上适才封……封南朝的莲花公主为……为……贵嫔,她马上便来朝见二圣……”
一向口齿伶俐的张权忽地口吃起来,那号称“二圣”的中年妇人也愣在当场。她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北周上柱国、大司马独孤信的七女。她的姊姊曾是周明帝的皇后,其时独孤信总天下之兵马,一呼一吸都能影响天下之权衡。青年杨坚凭借泰山之势扶摇直上,自不待言。后来,他与独孤伽罗的女儿又成为周宣帝的皇后,杨坚借此居禁中、总百揆,趁势夺了女婿宣帝的天下,灭了北周,建立了隋政权。此间蓄势积力有赖独孤伽罗左右逢迎之功;数次履危蹈险,多仗独孤伽罗上下接引之力。后来杨坚一登皇位,便封独孤氏为皇后,且与后相约:誓无异生之子。两人相得如鱼水之欢,杨坚每日临朝,帝后两人总是同车而进,到了凤阁,这才分手,一人上殿议事,一人入阁等候。如逢疑难大事,杨坚即派内侍张权赴阁告禀,征询独孤氏的意见,往往由她一言而决。由此,人称“二圣”。
然而,今日之事大异往常。九年来一向不纳二色的杨坚,突然纳莲花公主为贵嫔,事前也不与她通气。这对独孤伽罗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懵了,心中只是木木地说:
“好……好……好……”
她不知莲花公主如何在宫人的搀扶下上楼,她不见莲花公主究竟跪在地上有多久,但见一座高山在眼前崩倒,但见一道道鸿沟从地面裂开……
跪在地上的莲花公主已是浑身出汗,双膝麻木,她感到头上悬着一个欲炸未炸的天雷,心里重复着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好……一了百了……”
忽然,她感到有一只苍蝇在脸颊上,本能地用手挥了两下,可是仍然没有赶走苍蝇。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有人将眼光盯在她的粉脸腮上。
这苍蝇般叮人的目光,她早就见识过。那是金陵城破后的第二天,于国破家亡之际,皇宫之内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忽传隋军的大元帅,晋王杨广驾到。过了一会儿,一阵靴声传来,内宫的眷属和宫人们如风吹般跪伏于地。接着,她便觉得有只苍蝇停在她的粉腮上,那便是杨广的眼光!而后便是为虏为婢的日子,北上之日,她的香车紧随晋王马后,她时常领略这苍蝇般的眼光。他何时又无声无息地跟上楼来了?
晋王杨广的眼光转向独孤皇后,同时脸上显示了无限敬慕之情:
“母后……”
“你……”独孤氏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参加庆功宴了?”
“儿……儿记挂着娘!”杨广移步上前。
“你记挂着我?”独孤氏感激地望着杨广,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冰冷的心头。
“儿……儿实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独孤氏把杨广拦近身边,默不作声,但是泪如泉涌不可遏止;杨广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莲花公主实不明白:我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因何反而哭了?
独孤氏用袖子拭了拭眼泪,显出一副端肃无比的神情,吩咐宫人道:
“带去十八厢房安置!”
“领二圣懿旨!”
宫人终于带走了莲花公主。
杨广无论如何还是不明白:九年来,凡是大事,父皇总是同母后商量的,母后怎会赞成父王立莲花公主为贵嫔?而向来不近女色的父亲,又怎会年近半百之际立个女娃娃为嫔妃?想着想着,禁不住问道: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吧?”
独孤氏默然,心中却嚷道:我能出这个主意吗?我事前一无所知呀!若是事有先兆,便是拼着夫妻破脸,我也不让敌国的公主当你父王的嫔妃!但嘴里说出的却似乎是别人的话:
“是我的主意,你以为如何?”
“我……我想不通!”
独孤氏注视着杨广,捉摸其心思;
“莫非你也想要……”
“母后,你想左了!”杨广急切地分辩道:“皇儿之意,若是将莲花公主赐给韩擒虎,或是贺若弼,管叫他们耽于美色,壮志销磨。多好的一步棋。因何不走?”
杨广此时讲的是先前父皇杨坚的念头。
这时太子杨勇也来了,他问的也是先前杨广问过的话: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的,你以为如何?”
“皇儿以为这主意甚好,母后实不愧为二圣……”
“哦?……你再说下去!”
“是!”杨勇以为自己的思路对了母后的劲,便起劲地说下去:“历代君主,谁无三十六宫,七十二院?而父皇身边先前却无一个嫔妃,此事若是出于父皇本意,却难免损及母后圣德。今母后作主将南朝公主立为父皇嫔妃,朝野谁不敬仰?”
独孤氏默默地琢磨两个儿子的话,先是觉得杨广主意高明,杨勇说的也不无道理;然而,再细想下去,便觉杨勇的话实是为自身辩解。只因他爱宠甚多,才有上述说法。想到这里,便觉世上人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编造一番饰辞,这便是道理了!蓦然间,一种冷冰冰的孤寂感袭上心头,一时感到无限的空虚和落寞。待她再次抬起头来,但觉杨勇已是远在天边,而杨广则近在咫尺了。当即淡淡地说道:
“你们在此等待父皇,为娘很是困倦,先回内宫了!”
说着起身下楼去了,身后随着影子般的张权。
杨勇望着母后逝去的背影,沉思着;忽地灵光一闪,方知母后不乐的缘由,这才同情母亲的处境。
杨坚也来了,因不见独孤氏在场,便颇为不安地问:
“你们的母后呢?”
“她说很困倦,先回内宫去了。”杨勇答道。
由于此刻尚在同情母亲,出语显得急促而生硬。
杨坚显然很扫兴,独孤氏不陪他回内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其情绪可想而知。他冷峻地扫视两个儿子,心想:你们三妻四妾心安理得,朕立一个贵嫔就不行了?
杨广见父皇神色不对,立时解释道:
“刚才母后告诉臣儿,立南朝公主为贵嫔的事是她的主意,她以为父皇日理万机,理应多一些人照顾……”
“哦……”杨坚这才绽开了笑脸。
杨勇却想:老二怎地如此糊涂?母后走时,分明满脸不乐。便即说道:
“母后走时颇为不乐……”
杨坚瞅了杨勇一眼,虽是无言,神色却又一变,略一犹豫,便即转身下楼,但闻脚步声越去越远,旋即声息杳然。
不一会,杨坚回到寝宫,立在流苏帐前,伸手正欲揭开寝帐,但闻独孤氏鼾声如雷,又迟疑放手,想了一想,便对着寝帐解释道:
“你也无需生气。那莲花公主……我本来是想赐给韩擒虎的,再把乐安公主赐给贺若弼,好让二人受赏均等。但临场一看,那两公主姿色相差甚远,实有厚此薄彼之嫌,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将莲花公主贮之内宫……朕曾经与你有约:不近二色,无异生子女。这个誓约仍然不变……”
独孤氏笑吟吟地揭开龙凤帐:
“你瞧,我这是生气吗?是谁造谣造到我的头上来了?你贵为天子,直到今日才立侧嫔,实在太迟了!唉,若说此事有错,当在妾身,我早该替你物色人选才对……”
杨坚忽然如坠入五里云雾,他身边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十八厢房在大兴殿西北隅。
帝一向重质朴而轻豪华,大殿不装金饰玉,厢房但求雅淡而已。莲花公主居所仅一厅一室,外加四小间耳房,是伺候宫人的住房。
厅中悬一书一画,壁挂一琵琶,桌置一棋枰,此外便空空如也。
她来北国,时逾半载,每日心惊意悬,诚恐那件事要来,但终于没来,于是便渐自安心。她不苟言笑,难得与宫人交换一语,但与尉迟明月则是例外。
自她进了十八厢房那日起,便与尉迟明月结下不解之缘。尉迟明月是最后一个出来晋见她的宫人,她手端一茶盘,上置一杯碧绿的茶,缓缓地抬头望着莲花公主,先是一震,继而如痴如醉地只顾望着莲花公主,忘掉了一切礼仪……
而莲花公主却从她千变万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切:无限的倾慕、极度的惆怅、深沉的痛惜以及许许多多难以言表的情愫。她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正欲细辨,却分明闻见对方软语道:
“姊姊,请用茶……这是南国的碧螺春,水,却是北国的……”
尉迟明月说完便侧身转向,悄悄地以细袖拭泪。
尽管尉迟明月侧身转向,莲花公主的眼前却似乎仍然见其满脸光辉。那满月般的脸庞,那眉宇间洋溢的无尽英气,只消望一眼,便将令人永远难以忘怀。莲花公主先是为其美色所震惊,继则为其善解人意而心折。从此,二人便情逾姊妹,同床而卧,通宵达旦地倾谈。
于交谈中得知她是尉迟迥的孙女。
北周末年,杨坚正加紧篡周的步伐,却被国戚尉迟迥所察,于是,在相州起兵讨杨,结果兵败人亡,七岁的尉迟明月便这样没入宫中为婢。她们两人身世相似,遭遇一般,既是相见恨晚,也恨早。
这一日两人清闲无事,便又下棋消遣时光。尉迟明月见莲花公主久久举棋不定,忽问道:
“姊姊……”
“我输了……”莲花公主叹了一口气,把手中棋子放入盒中。
“我也输了……”尉迟明月将棋归盒,又解释道:“我们都输了……难道不是吗?”
莲花公主默然无言,悄然起身,走到门外,倚栏怅望那栏前的一排排白杨树。看那树叶随风翻滚起伏,不觉又生起家国之叹,情不自禁吟道:
白杨多悲风,
萧萧愁煞人……
尉迟明月收拾好棋抨,走了出来,见其愁容惨淡,不愿莲花公主触景生情,便拉她的袖子说道:
“姊姊且进屋里,小妹有一事请教!”
莲花入屋,便问:
“何事?”
尉迟明月指着墙上的书画说:
“这书是王羲之的《丧乱帖》,落款明白,自无疑义;但是这画上无落款,究竟属何人之作?若说是无名凡品,又怎会流入宫中?姊姊,南朝文物昌盛,你自是见多识广,可猜得出来吗?”
莲花公主抬起头来,端详了一番。画上是一个少女,既非大家闺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娇美有致,灵动非常。她低头思忖一番,忽然说道:
“妹妹,你用椅子垫一垫脚,上去仔细瞧瞧,看她的胸口是否有个针扎的细孔?”
尉迟明月依言登上椅子,细察一番,突然“啊”地一声,跳下椅来,惊异地望着莲花公主,那神情的含义是:你怎知道的?你爬上去看过了吗?
莲花公主坐下来含笑道:
“我只是猜想,到底她胸口有无针孔?”
“有,有,确实有的……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明月问道。
“如果有针孔,那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
“传闻顾恺之的邻居有个绝色女子,那顾痴呆很喜欢她,千方百计挑逗,那女子只是不理不睬,弄得顾痴呆无计可施,只好回去关起门来,倾其精魂,一笔一笔地描下那女子的形模神态,越看越是神魂颠倒,后来竟然恶作剧地用针去扎那画中女子的胸口;不料,这么一扎,竟生出事来——那邻居少女从此得了心痛的病,百医不愈。顾恺之因而趋势求婚,将邻居少女娶了回家……”
“后来那女子心病可好转?”
“后来那痴呆悄悄地把画上的针拔出来,那女子的病自然便好了。由于作画的初衷甚秘,画中人又是他后来的夫人,自然不愿流传人间,因此便无落款。细观此画笔法、风格,分毫不高顾家之法,又有针孔,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尉迟明月惊佩难以言表,望着天人般的莲花公主,讷讷地说:
“姊姊,你是凡人吗?”
停了许久,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浮想连翩。忽地又神往地说:
“听说姊姊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不知何时能聆听姊姊的神曲?”
莲花公主腆然一笑,叹道若是神仙怎会与妹妹你在这地方相见?说罢不由黯然。她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琵琶,试了几下弦,众宫人便悄无声息地聚拢了过来。她静思了片刻,眉宇间的乌云收敛得无影无踪,脸如秋空朗月般的圣洁、透明……
忽地,琴弦如山间的清泉铮琮作响,继而咕碌碌地穿山绕谷而出,与所有的小溪流聚会一起,汇成浩浩荡荡的江河。两岸千树竞秀,杂花丛生;江中波澜微微地起伏着,轻轻地拍打、温柔地抚弄岸边的花草沙石。
人间万物似乎全在瞻望,全在等候,全在屏息倾听……
包罗万象的大江来了!她载着天光水色来了!她载着未来与过去来了!她流淌着庄重与灵动,展现着奔放与温柔;显示着深沉与飘忽、浑浊与明澈;她似乎呼唤着什么,又似乎叮咛着什么,她欢腾疾进,她徘徊不前,她似来非来……
于江海衔接之处,一轮明月缓慢而又庄严地升了起来。那圣洁的月华,如霜如霰,似幻非幻,洒向沙滩,洒向芳林,洒向花甸,洒向人心……让万物进入光辉、透明的梦境。
一切都恍恍惚惚。
于恍惚中,少女莲花公主伙同小宫人们,还有阿哥陈叔宝……哦,不!他那时还呼作黄奴,他们在沙滩上追逐,在芳树间绕行,在嬉戏厮闹。树枝扯破了公主的衣袂,宫人拉下王子的冠带。分不清是在宫中还是野外,弄不明是人绕花树绕人,忘却了天地人之别,但觉身如轻烟,万类透明,物我无隔。树花落而心花开,木叶下而人身起,飘飘欲仙,忽雾忽云……
一片白云悠悠落地,忽又化作莲花公主。
她顾望空中之明月,蓦然疑问丛生。
是谁最早见到了明月?明月又是何时初照人间?问一江春水你到底是送春来,还是送春去?江流咕咕,其声渐远渐逝……
一曲琵琶余音已绝,然而谁也不愿从音乐的化境中走出来。
许久,忽闻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人们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姊姊,你弹的是何曲子?”尉迟明月虔诚的问道。
“《春江花月夜》。”
“得听姊姊仙曲,尉迟明月虽死何恨!”她说毕微微叹了口气。
“小妹何出此言?此曲乃家兄所作,愚姊素所熟习,今后若是想听,只需吩咐一声便成……”
莲花公主一言乍落,忽闻远处传来悠长的声音:
“皇上驾到!”
她的脸色刷地一变: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该来的,也终于来了!
莲花公主率领诸宫人跪伏门前接驾,一股难闻的酒气令她头晕。她向来不喜酒宴,可这恶味却似曾闻过,那是在什么地方闻过呢?她思索着,却回忆不起来……便在这时,一双湿漉漉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回忆起来了:那是半年前解赴长安的途中,由于内急,下车去上露天毛坑。其时夏日如火,烤得毛坑中粪气蒸腾,便是这种气味。因为解溲之后也有女差援手相扶,这才联想起来。细思酒入肚肠,经过温热,再从肚底化气反呕出口,实与毛坑中粪气蒸腾不异。
她想到这里便直欲作呕。
其实杨坚并未喝醉。他一进厅中,便吩咐宫人再备酒菜上来。片刻功夫,酒菜已备。桌上只设两箸两杯,自然是杨坚与莲花公主对饮的局,宫人们包括尉迟明月则只有服侍的份儿。按理莲花公主应该起身斟酒劝酒,以尽妃嫔接驾之礼,但是她只是木然坐着,不独没举动,亦无表情。
杨坚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心想小女娃初次作新娘理当如此。为了使对方有种亲近感,话题便先从她的哥哥陈叔宝谈起:
“前天,朕赐宴群臣,你的哥哥叔宝也在场。席间大家饮酒赋诗,颇为尽兴。想不到你的哥哥诗作竟然压倒群臣。张权,他的诗你可记得?”
内侍张权立即趋前吟道——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
愿上封禅书。
吟毕悄然退还原地。宫人则掌灯伺候,天晚了。
“诗是好诗,确实是好诗。”杨坚品评道:“不过作为一国之主,不务国计民生大事,却去钻研雕虫小技,能不亡国?你说是吗?”
莲花公主仍是一言不发,一直侧身远避的尉迟明月转视莲花公主,神色颇为紧张。杨坚见其不语,便又解释道:
“朕意是说,你们陈国乃是自己灭亡自己,与他人无关。当年东晋,也据守石头城,符坚亲率百万大军压境,结果反为东晋所败,因为他们朝中有谢安、谢石为中流砥柱;而你们陈国重用的却是孔范、沈观等一帮奸臣。这些导致国破家亡的奸贼,朕已替爱卿严加惩处:一律投之边裔,让他们备受风霜之苦。”
杨坚说毕,见对方仍无反应,已是不悦,但略一思忖,复又开颜,终于亲自动手斟满了两杯酒,讪讪地说:
“北国佳肴恐无江南丰盛,但杏花村的美酒却是江南所无。来,贵嫔,你不妨试试……”
莲花公主仍是木然,一语不发。此时杨坚已是难以下台,终于忍无可忍,眼看就要发作,却见一人双手捧杯,跪落地上,娇声道:
“万岁……贵嫔她从小滴酒不沾,愿君王垂怜。这一杯酒便由贱婢代饮如何?”
杨坚不以为然地斜睨地上的宫人,那宫人也缓缓地抬起头来,冲着杨坚淡然一笑。但仅此一笑,却令杨坚极为震惊:
——宫中竟藏着如此绝色,朕却一无所知!
不觉间复又望一眼木然的莲花公主,两女竟是相差无几!忽地,早知如此,朕又何必从韩擒虎份上夺了回来?接着,便蔼然对那宫人说:
“使得,使得!你起来喝……啊,不,你坐下,你坐下来喝!”
杨坚语声方落,便即椅随声至。尉迟明月举杯与杨坚相碰,便即一口饮干,并且又满斟了两杯。莲花公主死里逃生,正感激地望着尉迟明月,却见她冲着杨坚甜甜地一笑,并且娇痴地举杯发语:
“皇上为了让普天下百姓过太平日子,废寝忘食,不愧为千古一帝!难得今日驾临偏殿,小婢斗胆,越礼敬祝皇上万寿无疆!”
杨坚听罢,龙颜大悦,连连说“好”,并且一饮而尽。而莲花公主则大惑不解,何以尉迟明月今日判若两人?她果真是尉迟明月吗?想着想着,便紧紧地盯视着她。尉迟明月则浑若无觉,虽然是满脸酡红,仍是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且移座紧挨杨坚身旁,柔声漫语道:
“皇上今日额外开恩,竟然给小婢天大的面子!此乃天降雨露,草木共沾。愿万岁爷圣德如天,永如今日!干!”
杨坚喜笑颜开,连说:
“好!很好!你好聪明!”
尉迟明月接二连三地斟酒,一杯复一杯地与杨坚对饮,终于两人均垂下头来,已然醉态可掬。杨坚喃喃不绝:
“睡……睡……朕要安息了!”
诸宫人终于手忙脚乱,将他扶上莲花公主的眠床。
“贵嫔……贵嫔……来……你来啊……”
寝室中传来杨坚的醉语。
尉迟明月闻声一震,强打精神,久久地望着莲花公主,但见她满脸鄙夷不屑的神色,便即低下头来,拖着醉步,向莲花公主的寝室走去。她并未全醉,心中正明明白白自己是走向何方!
几乎同时,莲花公主也走了,她走进尉迟明月的耳房。
尉迟明月一觉醒了过来,手往身上一摸,原来浑身一丝不挂,已被脱得赤条条的。其时她见杨坚酒已过量,为了保护莲花公主及自身的清白,竟越俎代庖,接连不断地向杨坚敬酒,自己也玩命地陪酒,指望的是将他灌醉,使那种事不致发生,如今看来那事儿却已发生了,不仅发生了,而且自己醉得竟如死猪一般,衣服被人剥光,被人恣意糟蹋,也毫无感觉!如此看来,若非杨坚假醉便是先醒了……那么……昨晚敬酒时自己不惜满口谀辞,恬然撒娇撒痴,全都心机白费了!清白丧尽!脸面也丧尽!她将有何面目见祖父、祖母以及爹娘于九泉之下?当年祖父举兵讨杨,兵败城破之日,将全家聚集楼上,准备自焚以尽忠周室,忽见小明月泪眼汪汪,心生不忍,即令乳娘将她抱走。当她回首之际,楼上已是大火冲天,她是唯一逃生的遗孤,而今却与仇人睡在一起!她的悔恨是无边的,她的痛楚是惨烈的……她嘤嘤痛哭起来,怎么也克制不了。
杨坚翻转身来,忽觉有异,便含糊地问:
“贵嫔,贵嫔……你怎么啦?”
尉迟明月究竟是将门虎女;临大事总能镇静如恒,这秉性乃是与生俱来的。她拭干了眼泪,穿衣下床,然后跪伏于地,说道:
“臣妾尉迟明月叩见皇上……”
杨坚终于撩开了龙凤帐,伸出头来,疑惑地望着跪叩之人:
“你?你不是贵嫔?你不是贵嫔?”
尉迟明月勉强一笑:
“皇上怎地忘了?昨晚是你要小婢侍寝的,因此贵嫔她只好屈居他处……”
“哦……你不是贵嫔,不是贵嫔,”杨坚虽是口中喃喃不绝,仍是情不自禁地欣赏尉迟氏的绝色风韵:“你虽不是贵嫔,那也一样……朕这就封你为才人……”
尉迟明月再次叩头,却不张口谢恩。杨坚忽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自称是尉迟……尉迟什么?”
尉迟明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妾身尉迟明月……本是叛臣尉迟迥之孙女,七岁没入宫中为婢,以赎先人之罪孽……今皇上误封罪臣之后,恐非得宜,愿皇上收回成命……”
杨坚思索了半晌,忽又说道:
“尉迟才人,你坐上来讲话……平心静气而论,尉迟迥也算是一条好汉,对周室而言,他还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若非举火自焚,朕也未必杀他……唉,可惜!可惜!除你之外,你们尉迟氏可还有后人?”
尉迟明月缓缓地摇头,泪流满腮。
“张权!你过来一下!”杨坚呼唤道。
“奴才在。”张权影子般飘来,几乎是随声而至。
“朕已封尉迟明月为才人,册立事宜由你立即办妥,还有,相州尉迟迥坟墓应派专人修好,不得草草!事成之后,再拔五户人家,专门负责祭扫诸事。”
“奴才领旨!”
第二节
隋文帝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决定重新思考继嗣大事,一场新的宫廷
阴谋拉开了帷幕。
张权一脚探进寝宫便知事情不妙,名贵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片片发出刀枪剑戟般的刺眼光芒。独孤后静坐床上,比张牙舞爪的猛兽更叫人发怵。原来她一切都知道了。张权想立即抽脚往后狂奔,但那只脚则死死地定在地上,似乎不属他所有。终于,他以极大的勇气将后脚也移进内室,却难禁胸口剧烈的心跳。他规规矩矩地立着,甚至不敢透气,努力把自己变成活死人。他极明白:
——这便是内侍张权此时此地的最佳生态!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独孤后仍是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本化,而张权也着实变成木偶。一个宫人伸长脖子在门外探望一下便想缩回,却立时被张权的眼光捕获。他一招手,便拉线般将她引入室内,接着便低声吩咐道:
“我刚才不小心,打破了瓷瓶,你来收拾一下,要快!”
那宫人点了点头,出去拿着扫把,小心翼翼地打扫着。不一刻便将瓷片清除干净,但却不走出去,仍是犹犹豫豫地站着。
“你有什么话?说吧!”独孤后开口道。
“启禀二圣……”宫人仍大为不安:“太子妃元氏昨晚暴亡……”
“你说什么?”
“元妃昨夜暴亡……”
“没听说她生病呀!”
“宫中谣传……道是太子宠姬云昭训下毒所致……”
独孤后火冒三丈:尉迟氏以一夜之欢,可令圣上为他的宿敌修墓;云昭训侍宠而骄,什么事做不出来?毒死元妃的事只怕不假!丈夫我管不来,儿子难道也管不来?当即气冲冲地对宫人说:
“去,马上去东宫,把杨勇给我找来!”
“领旨!”宫人立时快步出宫。
过了许久,廊上传来了一阵缓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来至外室便即止住;过了一阵,脚步声又起,却不见有人进来,显然那人还是在外室徘徊。
“你给我滚进来!”独孤后厉声喝道:“干起坏事来,略无犹豫,为何不敢进来?”
然而,过了许久,那人还是没有进来。张权隐隐地感到有点不妥,往门外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料在门口差点与杨坚撞个满怀。杨坚气呼呼走进来,他分明听见独孤后骂的是他,怎地不气?他听到那个‘滚”字,先自一愣,想忍一忍再说,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下。打从他当了北周的大丞相以来,十多年来从来无人敢如此辱骂他,这还了得,今日非给点颜色看不可!
“你……”杨坚声色俱厉,指独孤氏正待发作。
突然张权跪在面前,急急禀道: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二圣骂的是太子,圣上万万不可会错了……”
杨坚虽是克制一下,但仍不信独孤氏是在骂太子。自从册立莲花公主为贵嫔之后,他们夫妇间的信任已与日俱降。他瞪视着张权,威严地说:
“张权,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
独孤后也立即接上,话里软中带刺:
“张权,你又何必多言?倘若他硬说是在骂他,那也没啥,顶多是个杀头罢了!当年改朝换代之际,时刻都有人头落地的危险,多活了十年,已是万幸,到现在才死,照理还得感谢苍天呢!”
“奴才怎敢欺君……”张权急急解释:“昨晚元妃暴亡,二圣正在生太子的气,已经令人传呼太子进宫,不料来的却是皇上……”
便在这时来了杨勇,他见室内气氛不对,立即跪落下来,准备接受训斥。
然而,训斥却始终不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笼罩他的心头。
“元妃是怎么死的?”杨坚终于发问。
“儿臣……也不甚清楚。”
“有人说是云昭训下药致死的,可有此事?”独孤氏发语冷峻。
“不不,她已心痛两天了,怎能是被人毒死的,此事父皇母后可以派人检查,万万不可冤枉好人!”
“此事自然要派人查验!”独孤后仍是声中带气:“便是病死,你也有照应不周之责。你可明白:我们给你安排这门亲事,用意何在?”
“此事儿臣明白。元氏乃北魏皇族,周取北魏,我代北周,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父皇母后让我同元氏配婚,用意是联合北魏皇族共同对付北周的残余势力,巩固我大隋的百年基业……但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儿臣实是无法可想。”
“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吗?”独孤后驳道:“听说你们从来不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你只是一味专宠云昭训,这不活活将她气死!你不以江山百姓为念,沉迷女色,那是不想当太子了?若是不想当太子,那也由你!”
杨坚觉得独孤后句句是理,天经地义,不由暗暗佩服;可是猛一转念,又觉她几乎句句都是含沙射影骂他,心想这个鬼地方实在呆不住,要想同尉迟明月、莲花公主欢度晚年,非得另建一行宫不可。他想起凤鸣歧山的故事,歧山风景秀丽,止好栖风;若是在歧山建一座个:宫,岂不妙极?
而独孤后自是日遣回太子以后,便在东宫安插亲信宫人,既欲弄清元妃之死的真相,也想侦伺太子的动静。自此以后,三天两头便有宫人来报“太子耽于酒色”。独孤后也往往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觉得以此整治杨坚最为上策,因而对合发的宫人赏赐甚丰;而那些宫人发现生财之路,不免真假掺杂,愈报愈多,弄得杨坚和独孤后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终于决定重新考虑继嗣的大事。
他们请了术士来和,给诸王子看相。来和看了杨勇、杨俊、杨秀、杨谅四人,不出一言。为此,杨坚便决意驾幸并州;因为晋王杨广现任并州总管,他是唯一未被来和相过的人。
上午,并州总管府来个使者张衡,那张衡出语谦逊,对晋王礼敬有加;但问此行是何公事,却言无有,只是顺路到此,盘桓数日即要离去。这使晋王夫妇既感困惑,却又激动,以致整个中午为此议论不休。
杨广终于打了个阿欠,懒洋洋道:
“睡吧,再揣摩也还是不得要领。反正咱们从不亏待朝廷来使,便是不入流小官,也均以上宾待之,无使他们在父皇面前说咱的坏话;如今,对待张衡礼数无缺,便也无需多想了。睡吧!”
许久,萧妃才从外厅进入内室,对正在就床解衣的杨广说道:
“姜适才卜得一卦,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咱们一起来详细看看。”
杨广仍在解衣,一面说:
“什么大人?张衡才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儿!”
说毕钻入被窝。
那萧妃乃是梁主萧岿之女,开皇三年,杨坚娶之为晋王妇,其用意与为太子娶元氏一般无二。她见晋王杨广钻入被窝,则走近床沿,从容地说:
“欲知张衡,必先知沉重。沉重为当代儒学宗师,家父曾拜之为散骑常侍、太常卿,他于贱妾出嫁那年去世,当今皇上特派舍人萧子宝赴梁致祭,追赠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许州刺史……”
杨广于被窝中嗡声嗡气地问:
“这与张衡有何关系?”
“那沉重不仅为儒学宗师,且对鬼谷子秘笈修为甚深。据说,他的学问已倾囊授给张衡。”
“你无非是说他很有学问。”
“这个张衡,字建平,祖籍河内……”
“你了解这些干啥?打算同他结亲家吗?”
“祖籍河内,便算是并州的半个主人,他对并州的山川形势、人文风俗自然最为熟悉。”
“父皇把这个有学问、并且熟悉并州的人派来当使者,却是何故?”
杨广从床上爬起来,半裸地坐着。
“张衡官居司门侍郎,是督官尚书的副手之一。督官尚书所管何事……”
“管官员的功过刑赏。”
“大王,妾再问你:当今大内最得宠的内侍是谁?”
“是……是张权!正是张权!”
“张权,是张衡的哥哥……”
杨广急急地穿好衣服,重又下床,口里喃喃不绝:
“大有来头,大有来头……你说,这是何吉凶?”
“爻辞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看来是好事……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正是,正是。不过此人狡猾之至,恐不易泄密。女诸葛,你有何妙计?”
“先让我想想看。你不妨现在就去筹划一席名贵之宴,好好陪他喝酒,只是不能让他大醉。席上不言政事,更不得探听内宫之秘,便是如此。”
“好,我就陪他喝酒。”杨广不觉一笑,又说:“今日孤王把全权都托付与你了!”
“你不会后悔?”萧妃也是一笑。
“后悔的是兔子!”
杨广说着哈哈大笑,便往门外走去,恰好侍妾送参汤上来;若非那侍妾应变敏捷,定要撞个满怀。
“请王妃赏用参茶。”侍妾道。
“请红叶妹妹也赏用参茶。”萧妃说道,同时用双手捧杯端至侍妾红叶面前。
红叶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萧妃。若非平时萧妃待她甚好,她又颇获晋王宠幸,定要以为是大祸临头了。她愣了一愣,定神说道:
“王妃,你待奴婢确实亲如姊妹;但主仆终究有别,以后万不可如此戏耍。”
萧妃放下手中的杯子,拉红叶一起于床沿坐下,亲切地说道:
“红叶,我若没记错,你是生在王昭君那个村中。当年家父决意将我嫁与晋王时,我当即向家父请求:要昭君村中的女子作为陪嫁的侍婢。据说那村中的女子,出落的都是美人胎。因此,你就来了。王昭君当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因而青史留名。如今也有一件大事,不知你想不想做?”
“我怎么行呢?”
“你当然行,就不知你想不想做?”
“到底是什么事?”
“先说你想不想做。”
“我……我试试看……”
“此事关系非轻,那么……我们结拜为姊妹,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这……这……”
萧妃这时又端起杯子说道:
“好妹妹,你先喝这杯参茶,然后咱们再对天盟誓如何?”
红叶见她满脸真诚,便接过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萧妃则想道:
“你杨坚趁我梁国君臣北上长安朝拜之时,背信弃义、举兵偷袭江陵,灭我梁国;我若辅佐晋王杨广从杨勇手中夺回太子之位,他日便是皇后,我萧氏家族也算半有天下,这比公然起兵复梁岂不棋高一着?”
当下便喜孜孜点起香来,准备与红叶对天盟誓。
张衡已然喝了半醉,由晋王府官员引进一间华屋安歇。那官员为他点燃红烛,便即匆匆告辞出去。张衡不以为意,伸个懒腰,接着就解开衣裳,打算安歇。
便在此时,房门悄然打开,一个盛装的绝色女子,手提酒菜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拴死。
张衡一惊,站了起来,急问:
“你……你……你来作甚?”
那女子似乎也是一惊,反问道:
“是谁?你来作甚?这是我的闺房,我是回来睡觉的呀!”
张衡急道:
“错了,错了,我这就出去!”
那女子伸手一拦,蛾眉倒竖道:
“且慢,究竟是谁错了?”
张衡怎敢不拜下风,急道:
“我错,我错!自然是我错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道:
“那也未必,说不定倒是我错了。”
张衡此时全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他人圈套,但还是诚恳地与她商量:
“你,请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那女子又是一笑说:
“你一桩是非未了,奈何又生一是非?第一,这到底是谁的房间,又是谁走错了房间……”
张衡摇着双手道:
“是我错了,我早认了……”
那女子道:
“我不是早说了,那也未必吗?第二,到底是你非礼间人闺房,还是我不让你出去?这可一定要弄个明白!”
张衡终于冷静下来,说道:
“那,你说吧!”
“依我说,咱们什么也不需办,就凭这两只酒杯来赌一赌。只要你喝赢了,这房间便是你的,你自然也没有非礼闯入闺房……怎样?我这办法不行?那好,我这一声喊,你就怎么啦?恐怕是输光了吧?嘻嘻!”
张衡脸色一端,低声道:
“姑娘,如此说来,你是诚心要张某犯法了?”
那女子嗤地一声,嘻嘻笑道:
“张大人言重了!咱不过是晋王府侍妾,你却是朝廷钦差,并且还是皇上心腹张权的弟弟,本姑娘高攀都来不及,还敢给你难堪吗?”
张衡一听说她是晋王的侍妾,头上嗡的一声,如遭雷击,呆了许久,垂头丧气地说:
“好,我认栽了,该丢官、该杀头,都只凭姑娘一句话了!”
“大人误会了,咱不过是要你陪本姑娘喝酒聊天,然后还要你青云直上当大官,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大人经纶满腹,如今还只是四品的官儿,那是什么缘故?依我看,原因使在于你太死心眼,走的都是死棋,不活!”
张衡坐了下来,静静地想着,忽忧忽喜,神情瞬息万变,终于又说:
“要是我不依姑娘呢?”
那女子不马上回答,兀自把酒菜往桌上摆,斟了两杯酒,又摆好了椅子,先自坐了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张衡说:
“那也成,那你就把一肚子的儒学,连同鬼谷子的鬼学都倒出来,看看本姑娘会不会被你的墨水淹死!不过,依我看喝进去肯定比例出来好。来,先干一杯!”
张衡举杯一口干了,心想我张衡一肚子绝学,只因一时大意,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女子又斟满了酒,像完全了解张衡在心上转了又转的念头,肃然道:
“张大人,你又想错了,你并非栽了筋斗,而是青云直上!试想想,有谁能值得本姑娘如此相待?你呀,是书越读越糊涂!”
张衡似有所悟,便道: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纠正道:
“不是我们要你做什么,而是咱们应当做些什么!”
张衡沉思了,他似乎全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
“咱们?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呢!”
那女子坦率地说:
“我叫红叶,赐姓萧,是王妃的结拜妹子。若非晋王万分器重大人,咱们能有今夜杯酒对酌的缘份?喝吧。”
张衡听了“红叶”二字,不觉一震,竟愣了半晌,不发一言。
两人干了第二杯后,张衡出手斟酒了,若非决意卷入大风大浪之中,是不会这么干的。
“红叶姑娘,看来这是天数了!”张衡迷惘地说:“我进入并州地界时,曾遇一鹤发童颜老者,他坐在一棵老枫树下,我便策马上前问路。那老者不理不睬,却自顾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阙……’你说,这是不是天数?”
红叶也万分惊异,直直地望着张衡说道: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红叶思虑片刻,喜孜孜地说:
“如此说来,事必大成!”
“但愿如此!”张衡主动举杯与红叶对碰,两人一饮而尽。
红叶连连说“热”,同时将外衣脱下,余下一紧身短袖亵衣,坦然一笑。
“我在自己闺房脱衣服,天经地义;若有不是,那便是夤夜私闯入家闺房的野汉了。你说是耶不是?”
张衡不由得暗暗赞叹红叶连珠般的巧辩。辩术到苏秦、张仪那里达到极致,那实际上是鬼谷先师兵法在语言上的一种化境。以唇枪舌剑攻心,本是兵家上上之策,今见红叶运用随心,便不敢以等闲女子视之,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因而杯来杯往,不觉又喝了许多杯。
红叶醉脸酡红,连连嘟哝:“热、热”,努力站了起来,往张衡身上一靠,呢声呢气道:
“你帮我再脱一件衣服好吗?”
张衡动手替她解开钮扣,把衣剥了下来,不觉心跳加速;但见她上身除了一块红兜肚外,几乎已是赤裸。张衡不由得浑身气血翻腾,血脉贲张,伸手便往其胸脯摸去。但才一沾手,红叶则滑溜地闪开,她双手捂着胸脯,眼含媚笑地望着张衡,噘着嘴说:
“且慢,你到晋王府的使命还未告诉本姑娘呢。”
张衡神思恍惚,道:
“你……你过来,本使全告诉你!”
红叶忽然心跳加剧,这才着实感到紧张;但强自镇定一下,便含糊地说“好”,缓缓地凑上前去。张衡把红叶揽入怀中,浑身血液鼎沸,猛地一愣,忽想:原来我是个好色之徒!而如果我真的是好色之徒,见色不能自持,晋王还会瞧得起我吗?于是乎缓缓地松手,肃然道:
“红叶,你快穿好衣服,马上请晋王来,共商大事要紧。”
帝杨坚一行已进入并州境内。
若是往常,晋王早已境外迎侯;但这回是密察,是否重新选定太子全由密察的结果而定,要是事前让晋王有个准备,岂非情同儿戏?为此,他派司门侍郎先行,观察晋王的动静,绝不能让其作伪,而影响他的百年大计。至于安全问题,那可无忧。有一箭双雕将军长孙晟、右卫大将军宇文述、杀虎勇将高雅贤以及大队羽林军保驾,自是万无一失。
中午时分,人马来到关帝庙前。杨坚想稍事休息一下,用了午餐再走,便下旨驻马。可走到庙门口,不觉一怔:庙中已经坐满了人,人马怎生安顿。仔细一瞧,一个懦生模样的人正抑扬顿挫地讲学,心想,到底是朕驻驾要紧还是你酸懦讲学要紧?便要下旨将这批士子赶出庙去;但看庙中士人黑压压一片,几乎不下五百人,又觉不妥。心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有损他明主的形象?当即命长孙晟上前打探究竟是何许人在讲学。
片刻间,长孙晟即回来禀告:
“那讲学的儒生是李士谦,既是大儒,又是著名的隐士。”
杨坚不觉为之一震:
——幸好未曾鲁莽!
当即召见了李士谦,且说:
“高士清风,朕亦颇有所闻:当年令堂仙逝,高士哀痛过度,形销骨立,并且舍宅为寺替令堂祈求冥福,因此大孝之名远播。朕又闻,有兄弟分家,因分财不均争讼官府,高士知道此事,用钱弥补亏者,那两兄弟因而感愧,终于成为善士。又闻乡里有牛食先生田中苗,先生不嗔不怒,将牛牵到凉处细心饲养。还闻先生田中禾黍被人偷割,先生见到反而悄悄地避开。如此广积阴德,难怪先生会名扬四海!”
“皇上过誉了!若说阴德,应是事无人知;而今这些琐事竟然传到天子至尊耳里,还有什么阴德可言?惭愧!惭愧!山人就此告退!”
李士谦恭敬地说着,然后转身遍告听学士子:
“今日讲学就到此为止,明日各位再来!”
说毕,谦然引退而去。
杨坚望其逝去的背影,不禁想道:
“这李士谦前朝两次要他当官,均不赴召,堪称真正的隐士。本朝也曾想起用他,却又不见踪迹,不料却在老二的治所讲学。如此看来,老二为政不仅注重教化,而且声名也不坏,否则,又怎能罗致李士谦这样的高士?”当下心中暗喜。
宇文述一路伴驾,根本不知皇上此行用意所在,但一人并州不见晋王接驾,才悟到杨坚出巡属于密访,只是对密访的目的不大了然。而关帝庙李士谦讲学的景象,似乎是杨广对乃父杨坚密访的一种反应。于是便隐隐感到他们父子间大不寻常的斗法。
杨坚夫妇厌倦太子杨勇的宫闱秘密,长孙晟早已从堂姊蜀王妃那里获悉,因此对杨坚出巡并州的心思他是一目了然。但当他目睹李士谦讲学的场面时,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从中看出两点可疑的迹象:
——是晋王已经获悉乃父北巡的用意二是这个李士谦并非正牌货,而是冒名者。
只是他自己身处嫌疑之地,这发现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破的,必须装傻,一定要保持缄默!
君臣一路所见,无外男耕女织,时见商旅往来,时闻书声朗朗。着实是一派太平景象。杨坚心里暗暗得意,一直谈笑风生。宇文述挖空心思凑趣,句句得体。长孙晟对事态发展虽是忧心忡忡,却也不敢显露痕迹,不时还得与杨坚搭上数句轻松风趣的言语,大是苦事。
不一日,队伍来至晋阳城郊。晋阳原是北魏都城,魏亡至今不过五六十年。虽说中间走马灯般转过了东西魏和北齐等三个短命王朝,但城廓基本完好,宫殿气势尚在,巍巍然颇有龙蟠虎踞之气象。君臣正自瞻仰废都的风采,却闻桑林深处传来阵阵采桑歌声。杨坚驻马听了一会,说道:
“走,看看去!”
君臣且说且走,不觉已进桑林深处,但见林间衣袂飘忽,五彩缤纷,均是少女少妇。一个美艳女子上前一福道:
“贵客何来?有何见教?”
长孙晟回礼道:
“当今圣上驾幸并州,大姊难道未曾闻说?”
女子笑道:
“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北巡并州?客官说笑了!”
宇文述大声斥责道:
“如今天子便在眼前,岂是说笑?”
那女子犹是不信,摇了摇头说:
“绝无此事,你们万万不可以此说笑!”
杨坚乐呵呵笑道:
“便是有天大的胆子,量也无人敢假冒天子。朕今日北巡至此,实为体察百姓疾苦而来。你家主人何在?快唤他前来,朕有话询问!”
那女子对女伴使个眼色,女伴跑开了,她自己则口中喃喃不绝:
“你便是天子?便是皇帝?真的便是北巡到此的圣天子?没假吧?民女这可要下跪了!”
人随声落,果然跪了下来。而其他众女也如被风吹倒一般,就地跪下。
刚才跑去的女子,不一会即带引一妇人小跑过来。那妇人一身桑妇打扮,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萧妃。她气喘嘘嘘,见杨坚立马眼前,急乱中差点摔了一跤,当即跪下:
“父皇……你可真是从天而降,怎不先捎一个消息,让孩儿辈早早高兴……”
杨坚见萧妃一身桑妇装束,甚是满意,但不免又有疑惑:
“是老二逼你来采桑的吧?他欺侮你了?你……你们起来说话!”
萧妃款款站了起来,红着脸道:
“他怎敢……便是不喜欢儿媳,也当明白父皇、母后一向宠爱孩儿……他怎敢胡来?”
“那你们又缘何到此采桑?”
“父皇能得天下,虽言天命攸归,但是出生入死者不知多少,便是抛荒了寸土,岂非大大有负父皇的苦心!”
杨坚听了此言,心中极为受用,感激之下,不觉热泪盈眶,边说:
“难得……难得!阿么呢?他哪里去了?”
“阿么”是晋王杨广的乳名。成年以后,父皇母后难得以此呼唤,只有极亲热时才偶一呼之。萧妃听此呼唤,心知这比连升三级还要难得,当即又跪下谢恩,并解释道:
“真是不巧,近来他北上巡边去了!”
杨坚听罢,更是喜上加喜,暗暗思忖:
——儿子知道谨守边防,儿媳又以身作则从事农桑,如此看来,我夫妇一生苦心也不枉了!
继又联想:
——老大身上所有的缺陷,竟然在老二身上一一补全,看来这是天意,是上天要我隋祚绵延不绝!
想着想着,不禁又是心花怒放,眉笑颜开,继而说道:
“进城吧!”同时顺手拍了拍红叶的头,笑骂道:“小妮子,你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口口声声自称是民女!”
红叶眼含笑意,瞟了杨坚一眼,道:
“采桑养蚕,非民曰何?自然是民女了!不过万岁爷要罚,小婢也不敢不服!”
杨坚笑道:
“好,这就罚你领路!”
到了城里,杨坚略事休息,然后便追览了晋阳宫。
他想趁阿么不在家,一切原样,最是真实情况,便叫张衡领路,一间一房地瞧着。他见晋王杨广的居所几乎与普通官员的一般简朴,大为快慰;又见许多宫室都腾了养蚕,更是乐不可支;再见所有琴瑟、箜篌、琵琶都收入贮藏室中,弦断丝绝,且蒙上蛛丝和尘埃,显见杨广他久断声色之乐。杨坚心中的欣慰已然饱和,于是,废立太子的大策便暗暗地定了下来。
他近来新添一种爱好,就是独断。创业时,以及统一天下中,形势瞬息万变,他理繁处乱,履危蹈险,得有人提醒,有人献策,有人切磋。如此,固然事情办得顺利,可也令沾边的人居功自傲,盛气凌人,以致掩盖了他英主的光辉。四海统一之后,“天纵英明”的呼声日高一日,“圣心独断”的炉火越煽越炽。于热乎乎中,他生发了一种感觉: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天意附体,他只需略转心思,便有真知灼见产生,一旦吐出,即是金科玉律。古人“口合天宪”之说,实不我欺!
他终于重新发现了自己,这是一个超凡人圣、光辉普照的“自己”!
这一重大的发现使他激动不已,以至三天三夜兴奋得不能入眠。遗憾的是,这一发现略迟了一点,才使臣下们有机会七嘴八舌,抢他的功,掠他的美,掩盖他的光辉。倘若当年诸事,由他圣心独断,肯定是好上加好。
如今他清醒了,凡事务必由他自己独断,特别是重大的事,决不能让凡庸之辈染指。“天意”本来只能由天子来宣讲施行,否则便是逆天。这道理他现在已是明明白白。自此以后,他每独断一事,便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又麻又酥,且暖且痒,实在不可名状。
长孙晟对这次北巡也是明明白白。他几乎不假思索,但凭直觉,便知一切都是虚假,一切均为儿戏。因为凡触目所见,晋王的政绩几乎毫无缺憾,堪称完美无瑕。而世间本无完美无缺的物事,凡是真实的东西总有缺陷,只有虚幻的东西才是完美无缺的。这本是极浅显简明的常识,可是由于当事者的沉迷与固执,都视若无睹。他几乎涌起揭穿真相的冲动,但每回都强按下去,“疏不间亲”,这也是兵家的常识啊!
宇文述也渐渐明白杨坚北巡的心意,也看出晋王弄虚作伪的迹象,还看到晋王已然得势的苗头。他接连不断地思量:我该怎么办?
当晚,他与张衡被安置在同一房间,闲聊之中,宇文述漫不经意地说:
“平陈之役,下官属六合一路军,在晋王麾下当一名总管,幸能追随晋王左右,对晋王英俊的丰采、敏慧的气质印象殊深,但他那少年的心性却如天马行空……不料时过一年,他竟然把并州经营得井井有条,若非得力于能人的辅佐,便是晋王自身成熟得判若两人了,张大人,你以为如何?”
张衡端起了茶杯,细口地啜饮着,似是不闻宇文述的议论,只顾全神贯注地品茶,许久,他才放下茶杯,另起话题,追怀十年前的往事,问道:
“皇上为周之大丞相,着手缔造万年基业,足下可曾察觉?”
“未曾。’宇文述应道。
“那是谁先觉?”
“若论先觉,应是相州总管尉迟迥。”
“正是尉迟迥先觉!”张衡紧接着说:“由于是先觉,便即于相州率先起兵反对,以为可立不世之功;结果兵败身死、家破人亡,并且沦为叛逆,为后世所笑!而足下虽是后觉,却能追随韦孝宽到相州平叛,趁破竹之势,一举成功,封褒国公,拜大将军,尊荣无比!可见先觉者未必佳,后觉者未必恶,足下以为若何?”
宇文述惊诧地说:
“述虽身在事中,却未明其理。今闻高论,顿开茅塞。往后身临大事,愿听先生指点!”
“指点云云,却不敢当;但凡事共同切磋,则能避凶趋吉。”
宇文述沉思良久,方试探言道:
“依先生看来,晋王的前途如何?”
张衡直截了当地道:
“晋王气宇不凡,神采飞扬,且常逢天造地设之良机,其前途岂可限量?”
宇文述觉得张衡的话,句句均有事实印证,便决意投身将来的风浪之中。于是,便渐渐与张衡谈人深幽曲折之处,涉及漩涡潜流之中。
当晚,另有一场密议则在萧妃的被窝里进行。
晋王外出未归,与之同床的乃是新结拜的姊妹红叶。她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急急辩论,时而呜咽抽泣,时而咯咯浪笑。不过无论是笑是哭,都是红叶的声音。
第三节
一场豪赌,宇文述带去的两大箱财宝输得空空如也,却赢来了上往国
韩擒虎的人头。
杨广自然不是巡边去。他和张衡将一切安排妥善之后,便依张衡之意,离开了晋阳,道是巡边,其实则是上山打猎去了。杨广的想法原是不差,远离晋阳便避开了作伪的嫌疑,上山打猎则可弄点野味孝敬父皇,来个锦上添花。
可是幸运者并非一切如意,他上山了两天,一只走兽也没射着,甚至连一根鸟毛也没射落下来。
第三天,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其时饥肠辘辘,又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正想罢猎而归,却见远处灌木丛纷纷摇动,随即见一只梅花鹿迎面奔来。晋王杨广喜出望外,紧张得心脏乱跳,慌忙中张弓搭箭,可那箭杆却不听话,竟抖抖索索地动个不停。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稳住箭杆,正待开弓射出,却见那梅花鹿不射自倒,跌在三十步外的草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即寂然。
待晋王一帮人上前一看,却见它脖子上贯穿着箭杆,兀自流血不止。显然这鹿是被他人射杀的。有一个侍从似乎全然不见真情,上前将鹿脚一提。搭在肩上便走。
“慢!那鹿是我射的!”丛林中走出一个青年猎手,喝阻着。
“这山,还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王爷的。”那侍从懒洋洋地说,并不回头。
“鹿是吃山上的草长大,便是这鹿,原本也是王爷的。你把王爷的鹿射死了,不找你算账,你反而上来找死!”另一随从恐吓道。
又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拍着猎户的肩膀,软语道:
“小哥,我们并非故意使强,坏了你的营生。只是今日晋王府中来了贵客,得有野味款待。诺,这几文钱给你,就算是给你买鹿……”
那青年猎手见侍从的掌心中稀稀拉拉躺着几文钱,心想:我一只牛犊大小的梅花鹿只值这几文钱?便恼火道:
“不卖!我的梅花鹿不卖!”
此时晋王不在场上,他在几十步外负着手正在观山景,以为区区小事,手下们早已妥善处理了,却不见侍从们上来,不免有点急火,便吆喝道:
“还赖着不走?欠揍吧?”
一个侍从借势吓唬猎户道:
“听见了吧?晋王在骂你啦!再纠缠下去,真是找死了!”
那猎户见侍从们个个刀剑出鞘张牙舞爪。正在犹豫是否出手争夺,却见山腰又有一彪官兵赶来,便知硬拼终归是自己吃亏,于是就口气缓和地说:
“你们等一下,我还射了一只獾猪在那儿,快去扛吧!”
说着,同时张弓一箭往晋王射去,旋即不见身影。
众侍从大惊失色,一阵慌乱后,终于围在晋王周围,眼看杨广的屁股上插着一枝羽箭,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疑虑:
——该不该拔箭?王爷的屁股神圣无比,究竟动得动不得?
山腰的那一彪官兵随即到来,为首的是振威将军高雅贤,他们是奉命前来接回晋王见驾去的。高雅贤毫不犹豫,便将箭杆拔了出来,他历经沙场,身备金疮药已成习惯,当即掏出药来,十分利索地为晋王包好伤,同时跪下禀告道:
“微职振威将军高雅贤,奉皇上圣旨前来迎接殿下、回府见驾!”
晋王杨广感到屁股一阵疼痛,恼火地望着众侍从,喝道:
“还不去把他抓来!快!”
众侍从立时振作精神,一声呐喊,重又冲上山坡,追索猎人去了。
高雅贤估量杨广已是行走不便,即挥刀砍下两棵小松树,用野藤绑了一张简陋的担架,将晋王扶上了担架。杨广不无感激地望着高雅贤,似是不解地问道: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
“微职是护驾小将高雅贤,今奉圣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回晋阳见驾!”
杨广略一思忖,又说:
“孤王巡边乍回,早上才得知父皇北巡的消息,于是决定猎取一点野味回去孝敬父皇,不料却挨了野人一箭……你的名字……叫高雅贤,是不是漠北徒手搏虎的那个高雅贤?”
“徒手搏虎乃是不得已……”
“很好……很好!你也一起去把那个野人抓回来。”
高雅贤领命上山而去,杨广则俯伏藤床上,由官兵抬回晋阳。
顷刻间,日丽风和,山林中色彩各异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鸟儿鸣啭,又是一个神仙的境界。神仙本由人做,唯能将权势利欲淡化至无至空者或能得之,成者号曰“真人”,即是真正的人。
高雅贤为追踪那个猎手,攀藤附葛,穿林越谷,找了一山复一山,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不见凶手的形迹,却见半山里两个道士在松下对奔。
高雅贤缓步上前,一看便呆在当场,原来是他的师叔杨伯丑、章仇太翼忘情地下棋。为了不惊扰前辈的雅兴,他悄无声息地上前,立于背后观望棋局。
章仇太翼未曾回头,却道:
“傻小子,这棋局你看懂了吗?”
杨伯丑不待高雅贤答腔,便又接道:
“若是看懂,又何苦追索他的朋友?”
高雅贤自是不解师叔之言,只好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行个大礼:
“徒儿给两位师叔请安!”
杨伯丑笑道:
“师叔在世外逍遥快乐,哪有不安之理?倒是师叔应当向徒儿请安才是,你尽干出生入死的活儿,一向可好?”
“师叔这么说可要折煞徒儿了!徒儿还好……”高雅贤站了起来,又询问道:“我师父呢?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应道:
“他老人家怎能不好?倒是你抓不到那个猎户,却有点不妙!”
高雅贤急转身一看,师父竟然出现在身后,一惊之后,便又跪下请安,之后又问:
“师父,你见到那猎户了?”
师父不言,却望着他身后点头微笑。高雅贤再一转身,只与那猎户差点脸贴脸相对。却听师父说道:
“他叫翟让,你们将来便是好朋友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把他抓回去交差吗?”
“徒儿……徒儿但听师父吩咐!”
“那你回去吧!告诉晋王,人是抓到了,但小将盘问后知道是失手误伤,所以,便依殿下的吩咐,送他十两银子,将他开释了!”
高雅贤傻傻地望着师父,莫名其妙。
师父又道:
“便是如此回答,包你无事!”
高雅贤恭谨道:
“是!”
师父又道:
“是,又为何不将银子送给你的新朋友?”
高雅贤连说“是,是”,把口袋里的银子尽数掏出,约略一看,恰好是十两,不禁又是一愣。他对师父的神通所知甚详,但连他自己都不明口袋中银子几何,师父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只需依师父意思回去交差,当无失误,这才友善地将银子递给猎户,客气道:
“请笑纳!”
那猎户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银子。
继之,高雅贤又缠着师父,要他多教一点功夫。师父却摇头说:
“功夫越高,杀人越多,那有什么好?”
“我……我只杀坏人……”
“好人坏人你看得准吗?当年你为了复仇,认定长孙晟为坏人,瞒着为师潜逃下山,找长孙晟算账,结果如何?差点把思人堂姊夫长孙晟误杀了。今日,晋王抢了翟让小哥的梅花鹿,你又追踪不休,若是师父不在这里,结果又是如何?”
高雅贤红着脸,无言地低下头来。许久,复又问道:
“师父,那徒几何时才能再见师父你老人家呢?直到现在徒儿还不知道师父的大名呢!”
师父也愣了一阵,才指着杨伯丑、章仇太翼道:
“问他们吧!”
杨伯丑、章仇太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师兄的来历,虽说他是师兄,其实他们的功夫全是这个师兄代师传授的。至于他俩的师父,却从未见面。
高雅贤的师父又说:
“今日你们可以推算我的名字,我让你们推算。”
二人道了一声谢,便各自拈了三颗棋子卜测起来。过了一会儿,二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只是怔怔不语地望着他们师兄,神情怪异之极。
“推算出来了吧?照实说吧!”
章仇太翼吞吞吐吐:
“我……我算的是王嘉二字……”
杨伯丑道:
“小弟算的也是王嘉,字子年……这王子年乃是东晋时人,隐于东阳谷,后迁到倒虎山,释道安的道友……去今二百多年了!”
那人笑眯眯道:
“二百多年,弹指一瞬间罢了,我使该死了?”
杨伯丑、章仇太翼对望了一下,当即跪在那人跟前,颤声道:
“师父,请恕徒儿狂妄不逊之罪,多年来竟敢以师兄弟称呼。”
“这是我要你们如此称呼,关你们何事?但你们这么一跪,今后我可真的要管教一下了。”
高雅贤也口称师祖跪了下去,原来他的功夫全由杨伯丑传授,自然便依次降格了。
王子年瞧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苍凉地说:
“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千变万幻,可是人们总爱将它看僵、看死,努力将它定住……定得住吗?须知不定才是真定!”
三人刚刚抬头,王子年却已无影无踪。高雅贤急忙站起高呼:
“师祖……我何时再见你老人家?”
对面山头遥应道:
“二十年后吧!”
三人相顾,茫然若失。
翟让惊诧万分,低声问道:
“他是神仙吧?你们也是神仙吧?请问,如今四海统一了,天下真的太平了吗?”
杨伯丑拍了拍猎手翟让的头,遥指长安方向说:
“你看,那是什么?”
翟让定神远望,果见长安方向白雾蒸腾,直冲天际,甚是怪异。杨伯丑道:
“那便是杀气。它本生发在边疆战场,如今却聚在帝京,因为所有的打仗能手都回京,他们的心中有用不完的杀气……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晋王的归来,将王府的欢乐推向高潮。
杨坚闻说杨广巡边归来特意绕道上山打猎,准备孝敬他这个父皇,以致负了箭伤,更感动得热泪盈眶,急步上前亲扶儿子下了担架,不绝地叨念“何必……何必……”,语似责备,实是极高的赞赏。
张衡、宇文述则异口同声“大仁大孝!大仁大孝……”,不过声调有点古怪,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不似自己的嗓音。
萧妃则忧过于喜,悄声地问杨广:
“不碍事吧?”
待杨广欣然地回她一个微笑,她就喜大于忧了。
翟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他那一箭着实地为晋王锦上添花。杨广今后若能取代杨勇的太子地位,这一箭当算为神来之笔了。
不过一个时辰,华灯初上,宴席开张。宴是鹿宴,酒是汾酒,气氛却比酒还浓烈。大家或是举杯庆贺皇帝得子仁孝,或是盛赞晋王为政得体有乃父之风。好话随酒,一遍复一遍……只是杨广箭伤新创,不便饮酒;但也无妨,酒都由站在身后的萧妃代饮了。
初更过后,高雅贤回来了。晋王一照面便问:
“那野汉可曾抓到?”
“抓到了……”高雅贤有点心悬,但总算把下面的话清晰地说明了:“小将经过仔细盘问,知道是无意误伤,便依……便依殿下你先前的吩咐,赏给他十两银子,然后把他放了。”
晋王先是一愣,想哪里是无意误伤?我还04你赏给他十两银子?还叫你把他放了?真正是一派胡言!不觉间愤怒涌上心头,正在考虑是否当场发作,忽地灵光一闪:
——这小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不,是很有他妈的那个道理,唉,此时此地如此处理,当真是极为高明!简直是把我扮成圣人了!
于是乎,脸上的阴霾尽扫,笑意十足地说:
“好,很好!你能按我的吩咐办事,很好!来,我敬你一杯!”
高雅贤喝干了杯中酒,不禁暗叹:
——师祖真是神人!
席上的气氛再度升高,臣僚们再次纷然举杯,盛赞:
“晋王大仁大孝,实有圣上之风!”
到了宴席的末了,萧妃唤来了红叶,然后斟满了一杯酒,跪在杨坚身旁道:“父皇,媳妇有个不情之请……”
杨坚正在兴头,立即道:
“贤媳尽管说来!”
“儿等身在千里之外,晨昏无法服侍父皇、母后,以此为憾!今有红叶姑娘,颇解人意,儿媳想让她跟随父皇回京,替儿媳早晚孝敬父皇、母后,恳望父皇恩准!”
杨坚本对红叶印象甚好,又见儿媳二人心诚意恳,便即开口答应:“好,好!”于是,臣子们又纷然叫好,直至筵席散后,众人还在称道萧妃的贤慧。
席间唯有一人不发一言,他便是术士来和,此人来时一直混在军伍之中,为的是不走漏网声,便是在筵席之上,也是易容露面,旁人均不明他是何人,直到散了筵席,杨坚才将他唤进房来,问道:
“如何!”
“晋王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来和道:
杨坚对来和相术的信赖非同一般,早在他当北周的臣子时,来和便私下对他说:
“公当贵有天下,请善自珍重!”
这个预言今日如之响应,他对新的预言自然是坚信不移。
萧妃这时也把张衡请到房中,因她在敬献红叶进宫时,觑见晋王、张衡均有憾色,便当晋王的面对张衡说:
“大丈夫不能因小失大,这个道理你们男人一定比女子明白得多,更不该由女子来讲,我就不讲了。我今日擅自作主,把红叶送进宫,你不后悔吧?张先生,咱们有约在先:事成之后,我还”你一个郡夫人红叶,如何?”
张衡见红叶之去,实是痛惜;但念及杨广的势头大炽,再闻萧妃封官许愿诺言,自然想得通透,当即跪下叩头致谢。而杨广听了她旁敲侧击之语,已然被封住了嘴,也无微辞。
张衡沉思许久,忽然说道:
“眼前虽是万事顺畅,但有一事大大可虞……”
“何事?”晋王夫妇急问。
“杨勇虽然岌岌可危,但其实靠山甚大……”张衡道。
“你指的是高颎?”杨广道。
“高颎不仅深得圣上、二圣的信赖,而且根基甚为牢固。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等名将同他的关系都不寻常。倘若他们异口同声反对废立,便极不好办。”张衡道。
“张先生,此事望你多多筹划,若是需要使钱使力,但凭支使便是!”杨广道。
“眼下便需大量金宝。且待圣上回京之后,随即派人送至宇文述家中。”张衡又道。
“孤王照办。”杨广道。
“至于挖根基,拆靠山之事……那高颎极不好对付,下官回京仔细想想,如无万全之策,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张衡复道。
“正当如此……”晋王亦道。
“长孙晟如何?”萧妃忽然插嘴道。
张衡先是一愣,随而恬然道:
“长孙氏虽有三个名将,又是蜀王杨秀舅家,但这个家族行事向来谨慎,再观察吧!”
在长孙晟的房中,也有一场议论。
他一进房便问高雅贤:
“晋王真的吩咐你,把那个射伤他的人放了?”
高雅贤摇摇头,继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讲明放人乃是他师父的意思。长孙晟不由得不叹息再三,怎么事事都来凑巧,都来成全这个晋王?
高雅贤则突然问道:
“姊夫,你可知道晋朝王嘉这个人物?”
长孙晟道:
“略有所闻。那可是一个奇人。不食五谷,不着华衣,不交世人;善服气,喜言笑,好滑稽,能预言。隐居在东阳谷山洞之中,诚心求见者才见,不诚者则隐形不见。与释道安最为相得。虽说他是东晋时人,实际上却混迹北国秦地。当时符坚准备南征伐晋,派人询问王嘉。王嘉骑上使者的马,慢慢朝东南走了一段路,然后掉转马头急奔回来,同时脱衣、脱帽、脱鞋,沿路抛掷,赤条条地回到原地,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使者回去告诉符坚,符坚不悟,又派人问王嘉:‘我的国作还有多长?’王嘉答曰:‘未央。’这可以理解尚未过半,还长呢!于是,符坚第二年便挥师南下,结果肥水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前秦因而灭亡。人们很不理解:既说‘未央’,何以马上就灭亡了?后来,人们渐渐悟了出来:原来肥水之战发于癸未年,‘未央’,说的是未年遭殃!前秦被后秦的姚苌所取代,不过还有一个符登负隅顽抗。那后秦的姚苌也重视王嘉,将他挟持军中,以备顾问……”
“他不是隐形不见?因何还受姚苌挟制?”
“当时,他的朋友释道安便这等劝他:世界将越来越乱了,我们走吧!他却说:我的债尚未还清,不能走。不久,姚苌问他:我这次出征,俘虏得了符登吗?他回答说:略得之。姚苌大怒:要嘛俘得,要嘛俘不得,哪有‘略得之’的情形?明明是相戏弄的话嘛!于是,便把王嘉杀了。姚苌不久也死了,他的儿子姚兴与符登交战,终于杀了符登。姚兴字子略,到这时,人们才悟到‘略得之’的真意,也明白‘还债’的含义。传闻杀王嘉的那天,有人在他的家乡陇西还见到他,离奇得很……雅贤,你今日因何问起王嘉这个人?”
“姊夫,你知道吗?王子年还活着……”
“什么?……你说什么?”
“姊夫,他便是我的师父,不,我的师祖!”于是,高雅贤又进一步说明了详情。
长孙晟听了,又是惊叹,又是茫然,觉得世事似真似幻,飘忽得很,顿时莫名地心灰意懒,把废立大事也视为儿戏了。
杨素的弟弟杨约,此刻正兴奋地脸红耳热,汗津津而出。他捋了捋袖子,不由得又望一眼宇文述押下的赌注,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祖母绿,少说,也是价值百万以上,骤然心跳加剧,似欲破胸而出。他暗骂一声:
“你奶奶的玩命吗?”却笑嘻嘻地伸手抓起桌上的“五木”。
樗薄之赌,自晋流行至今不衰。赌由两部分合成:一是“五木”,一是走马过关的图谱。“五木”是后世骰子的刍形,由五块正方的硬木制成,一面黑,一面白,上画牛犊、雉鸡之类。掷木便如掷骰,按掷下的花色点数,双方各自移动图谱上的木马。木马沿途有许多关、塞、站、场。停止在驿站、草场可以休息,陷入关。塞则凶。双方的木马按花色点数走动,先到终点站的便是赢家。
杨约将五术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朝桌上一掷,五只方木便于桌上翻滚。此时,他看见的非是五木翻滚,而是祖母绿在翻滚,是百万金钱在翻滚,口中不住地狂呼:
“卢!卢!卢……”
果然,有三块方木黑面朝天停了下来,另二块则还在旋转。杨约更是浑身作势狂呼:
“卢!卢!卢……”
宇文述则力图败其兴,大喝:
“塞!塞!塞……”
很快,二块旋转的方木也静止了,均是黑面朝天。清一色的五木黑面朝天,便是“卢”,是头彩,图上的木马不仅可以走得最远,也不怕陷入关塞,因为得“卢”可以再掷一次,叫走马过关。本来,杨约的木马正好陷入关中,然而他不担忧,轻松地抓起了五本,口里叨念:“走马过关”,又再次掷下。
这回首先静止的两块方木则是白面朝天,于是杨约又大喝:
“雉!雉!雉……”
继而三块旋转的方本全是白面朝天,果然是“雉”,宇文述望着全是白面朝天画有雉鸡图的五木,前南道:
“出神了!出神了!杨大人今日神通广大!”
原来“雉”是仅次于“卢”的贵彩,不仅马可远行,木也可连掷。杨约连获两次贵彩,图中的木马已逼近终点,再掷一次,便是再差的花色也能告终。于是,宇文述将祖母绿往杨约面前一推,说:
“算你赢,别掷了!”
杨约朝内喊了一声“看酒!”,便有一个丽妹应声端出两杯美酒。宇文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杯子放还盘上;而杨约则忘情地把弄手中的祖母绿,既忘了丽妹之来,也忘了喝酒。杨约少年时是个野孩子,常常上树摸鸟窝掏鸟蛋,有一回失足从树上掉了下来,下阴为树叉所伤,结果鸟蛋被树掏去,成了阉人。以故,不近女色,却爱金银财宝。家中只养男仆,不蓄女婢,便是这个端酒丽妹,也是从乃兄杨素那里借用。那丽妹见杨约重宝轻人,便噘嘴一笑,退入内室去了。可杨约酒仍还是要喝的,他把祖母绿放入身旁的箩筐之中,便伸手往身边取酒。可哪有酒在?那丽妹早走了。杨约有点恼怒,嘀咕道:
“这小妮子,完全被我哥哥宠坏了!”
不过,他看箩筐中堆满着赢来的金银珠宝,便也释然而嘻,冲着宇文述道:
“怎么?还赌吗?”
“为何不赌?”
宇文述说着,便又从铁箱中取出一株珊瑚树。杨约见那珊瑚有三尺来高,长干绝世,光彩溢目,知是稀世之宝,一下子傻住了。光是嘴唇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迸出一语:
“你疯了!你定然是疯了!”
宇文述似是不闻,只顾自说白话:
“你知道当年石崇与国丈王恺斗富的故事吗?当时王恺拿出一株两尺高的珊瑚向石崇炫耀,以为天下无匹;石崇却拿起铁如意一下将它击碎,然后便还他一棵三尺高的珊瑚。”
“难道这一棵……”
“你看底座上写些什么?”
杨约既虔诚又万分谨慎地捧起珊瑚树,往底座一瞧,同时呢呢喃喃地叨念:
“王恺藏……王恺收藏……这……这便如何是好……哦……我赌不起!”
宇文述一笑,说:
“只作价五百万,如何?”
杨约的眼珠瞪得有鸡蛋大,万分惊愕:
“怎么?只……只那个五百万?真的?对!你说过的,我听清楚了!你不能翻悔,你他妈的不能翻悔!”
宇文达一把抓起了五木,说道:
“那,我先掷为信……”
“且慢!说清楚了,作价五百万?”杨约喝道。
“一言为定,便是五百万。’宇文述笑道。
“酒来!大杯伺候!”杨约又朝内吆喝。
这回,那丽妹托盘中放的是两大碗。杨约一看便生气:
“这是敬人还是喂牛?你他妈的疯了吗?是不是?”
那丽妹却也不惧,从容言道:
“敬小人用小杯,敬大将军得用大碗!”
说着,瞟了宇文述一眼,又道:
“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醉不死人!”宇文述说着,便端起碗来,咕噜噜地喝下去。
杨约望着大碗,略一犹豫,便也端过来,硬着头皮倒进口中。那丽妹收碗回到内室,似是憋不住,竟然捧腹大笑。
宇文述开掷下去,五木是清一色白面朝天,竟是贵彩“雉”,于是快马长行;第二次连掷,又是贵彩“雉”!
杨约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宇文述第二次得“雉”,还可以再掷一次,让他第三次连掷,除了掷出最坏的“枭”色,任是什么杂色都能走马过关到终站了,就是说,宇文述几乎是赢定了。
宇文述几乎和杨约一般脸色刷白。他抓起五木,却掉下了三木,手颤抖得不听使唤,他不是怕输,而是怕赢……可是输的机会只有一个,而赢的机会却有几十个……
他拣全了五个方木,大为犹豫,不敢贸然掷下。
宇文述终于撒手掷下,桌面上五术迅速地旋转,不!不是五只小方木在旋转,而是天地在旋转!这是几百年来的最大赌博,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而几乎是在赌皇帝!赌国家!他们在赌的是未来究竟由谁来当皇帝,由谁来管理这个九州混一的泱泱大国。因为能否通过这场变相贿赂买下杨约、杨素两兄弟,实是杨广取代太子地位关键的一步棋。在隋朝送礼行贿那是犯下重罪,曾有个使者收受外臣一枝马鞭的小礼物,便被杨坚活活打死,重礼更不用说了。然而,赌博却无妨,张衡便运用这个管道,为杨广展开了贿赂活动。然而,以赌博行贿也有不顺手的时刻。眼下便是:要是花色不是“枭’,非但珊瑚树送不过去,还得从杨的那里赢五百万过来,岂非弄巧成拙?
那五块小方本还在转,似乎已经转了一百年……一只静下来了,二只……三只……不见有“枭’二的苗头。
突然,室内那丽妹一声尖叫!
宇文述灵机一动,惊呼:
“火烧房屋!”
杨约猛一回头往内室张望。
宇文述迅捷无比地把手伸向桌面……
室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咯咯低笑。
“胡说八道,”杨约瞪着宇文述:“火烧个屁!”
宇文述双眼瞪着桌面,说道:
“唉,竟然是枭!我的马儿陷入关塞了。”
他极力装作懊丧的神态,却禁不住欢悦与狂喜,神情显得很古怪。
杨约也是一阵狂喜,但他的喜却是沉重的,以致压得他笑不出一声来。接下轮他掷五本,他终于胜了。
赌到最后,宇文述运来的两只大铁箱输得空空如也。杨约虽是贪财,却仍然很过意不去。说道:
“今天太对不起你了……”
“输的都不是我的……在下奉晋王之命,来与足下图一日之欢……”宇文述说。
杨约脑中立即闪现赌博时宇文述接连“失误”的情景,嗫嚅道:
“哪是为了……?”
他没说下去,只是圆瞪双目,怔怔地望着宇文述。
“贤昆仲功名盖世,当途用事多年了。其荣宠,除了高颎外,朝中已无人可匹,因此与高颎渐水火不相容。今有圣上、二圣在朝,自然尚可相安;然而,一旦太子杨勇用事,那便如何?高颎是太子杨勇的姻家,那时贤昆仲尚能苟存吗?”宇文述道。
“愿闻高见!”
“今皇太子失爱于皇后,圣上也有废黜之意。贤昆仲若能趁势请立晋王,于废立中建立大功,岂非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
杨约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再次向室内呼唤“上酒!”连呼几声,不见动静,便即朝房中走去。但闻室中一阵惊扰,却不见杨约出来,也不见那丽妹送酒。
许久,杨约才缓缓出来,神色颇为古怪。宇文述估量定是出了岔子,便问:
“出了什么事?”
杨约迟疑了一阵,才说:
“一对野鸳鸯……胆大包天,在老夫的床上……”
“便是那个丽妹?那个……越公的宠妾?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你猜是谁?”杨约反问:“便是内史令李德林的独生子,太子通事舍人李百药。那李德林与家兄同任内史令之职,议事每每不合,早成水火之势,只是无由发作;不料,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大岁头上动土,让家兄戴绿帽,死定了!他是死定了!”
“确实是死定了!”宇文述实意地说,然而想了许久,又补了一句:“不过,便是杀人也要选个最佳方案。”
“杀李百药便是最佳方案,这样,李德林便断子绝孙,管叫他活活地愁死,岂不妙极!”
宇文述沉吟了许久,才徐徐地说道:
“李德林曾献平陈奇策,皇上本要重赏他,传闻被高颎所阻,可见李高两家之仇是不易解开了。而李德林与令兄的不合,仅是议事见解之异。今若杀了李百药,势必将李德林推向高颎一边,帮助高李解开死结,为高颎添个智计百出的军师,为咱们废立大计添个死敌。如此杀人,恐兵家所不取。”
“难道白饶了这小子不成?”
“人自然还是要杀的。倘若杀的是高颎,或者是高颎的好友,比如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之类,岂不更妙?需知,高颎和他的朋友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这些人全是位至上柱国,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与郡王相当,怎能轻易杀得?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宇文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此事若是我等为之,自是难以想像;但李德林诡计多端,听说李百药颇得乃父真传,今著令他设计杀一上柱国自赎,说不定这小子便想出来了!”
“好!便是如此!我去把他揪出来,你给他说吧。”杨约道。
说着,便进去把李百药推出来。
宇文述见李百药丰神俊爽,毫无大祸临头的模样,便亲自为之解绑,并婉转地向他说明自救之路。
最后杨约又对他说:
“高颎是你家的大仇人,只要你想个万全之策,杀了高颎,或者高颎的位至上柱国以上的朋友,不仅饶你不死,而且连那个与你相好的丽妹,我都作主赐给你!记住,期限是七天,要是想不出来,那你就准备去见阎王吧!”
退朝的官员如流水涌上街。
韩擒虎今日好高兴,皇帝上午接见来朝的突厥使者时,特地引荐了他,并且说道:
“你听说江南有个陈国吗?他就是活捉陈国天子的虎将!”
之后,皇太后又派了一个贴身宫女赐酒给他。他觉得今日的荣耀已大大补偿了平生的遗憾。他得意洋洋地挥了一鞭,领先冲到街道上,而后信马由缰地蹓跶着,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
街头,一群闲人正围着一个邋遢的术士,看他相卜。韩擒虎仔细一瞧,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杨伯丑。韩擒虎立时想起当年此人当殿辞去御赐朝衣扬长而去的情景,便即下马,请杨伯丑卜一卜前程。
“写一个字来。”杨伯丑漫应道。
韩擒虎在桌上书一个“擒”字。
杨伯丑望着“擒”字出神了许久,便即摇头叹息,连说:
“不妙,不妙!”
接着又指指戳戳道:
“你瞧,禽者鸟也,鸟儿被人一手抓住,跑不了啦!”
后来涌到的退朝官员闻声先后驻马,围着听杨伯丑解字。
贺若弼也在其中。他听了韩擒虎的坏消息暗自幸灾乐祸,跃下马来,上前提笔狂草一个“弼”字,然后说道:
“我也未卜一卜!”
“你吗,更坏!百弓临身,岂能善终?”杨伯丑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贺若弼气得须发皆张,正待发作,虞庆则又上前书一个“则”字。
“不吉!不吉!”杨伯丑大摇其头:“页者头也,大人,你的头齐肩断了,身边还立一把刀呢!”
站在虞庆则身后的元宇、元胄禁不住哈哈大笑。杨伯丑冲那二人喝道:
“笑个屁!你们还是哭吧,你们也好不了多少!”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怒不可遏,这哪里是测字,分明是咒人嘛,而且咒的全是一品大员上往国呢!围观的闲人见势不妙,纷然散开;五个上柱国都已手按剑把,就要发作。
这时,一个青年上前严词质问:
“刚才你说的全是朝廷一品大臣,难道全都不得善终?你要是说不出道理来,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小哥尊姓大名?”杨伯丑问。
“在下三原李靖。”
“请问,他们不死,你将来怎能出将人相?”杨伯丑嘻笑怒骂,洋洋自得,冥不畏死,且嬉且说:
“一品大臣怎么来的?还不是杀人得来的?你们每晋升一级,都要杀很多人是不是?你们杀人不假思索、不皱眉头、不闻哀号,如斩草一般;今日仅听说自己也可能被杀,便吓坏了,便恼火了,便吃不消了!可笑,实在可笑!还要人家说出你必死的原因,非说出道理来不可。好,你们不妨自己想想:你们从少年起便学什么来的?学兵书是不是?学习如何更巧妙、更阴险、更狠毒的杀人方法,是不是?你们长大以后又干什么来着?当个杀人的行家是不是?杀呀,杀呀,杀得土地变红,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全国统一了,大家都从边疆回来了,敌人杀光了,没人可杀了,空余一套出神入化的杀人功夫,还有一种轻易杀人的习惯;于是,便把战场移到国内家中,开始自家人杀自家人,用阴谋杀,用陷阱杀,用舌头杀,用笔锋杀。你们置身于一场永无了期的战争之中,却望平安无事,岂非可笑之极!”
众上柱国有的冷笑,有的摇头,有的沉思,但都手离剑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渐消于无形。李靖则说出了战将们共同的心里话:
“但你终需露一手,兑现你预言的准确。”
“这是自然!”
便在此时,一个妇女狂奔而来。杨伯丑起身将她拉住。妇女气急败坏,嚷道:
“你干什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见了,你见过没有……”
杨伯丑道:
“你的儿子在怀远坊南门道东北角上,由一个红衣的女子抱着,去抱回来吧!”
那女子按他的指点立即狂奔而去,韩擒虎向李靖丢一个眼色,李靖便也追踪去了。
虞庆则恨意难消,恶恨恨地说:
“老不死,若是找不到孩子,看我活剥了你!”
杨伯丑把相卜用的所有物事收入囊中,似是不闻对方的话,兀自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李靖终于回来了。那女子跟在李靖后面,她抱着孩子一路又笑又哭,不忘调弄怀中的小孩。她来到杨伯丑面前满怀感激的拜下,待她抬起头来,杨伯丑早已走远了,但见一根竹杖,挑着布囊,犹在背后晃荡。
众人不由得茫然若失地望着那道士的去向。
韩擒虎闷闷不乐地回府,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便即闷闷不乐地上床安歇。第二天早晨,寄居韩府的外甥李靖,照例进房给舅舅就擒虎请安,接着使陈述凌晨之际,发生在府门口的怪事:
“今日凌晨,咱家门口出现王者的仪卫。仪卫分列两旁,各执罕、毕、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之旗,立二十四朝……邻居见状上前询问,其中一人回答说:来迎接大王!那邻居顺势一瞧,果见一个丽人手捧远游冠,恭敬地跪在门口。他以为舅舅进封为王,便进屋传告家人。可是大家出来再看,大队仪卫消逝得无影无踪……”
韩擒虎听了极为骇然,在府第门前私建王者的仪卫,不止僭越,简直是图谋不轨的谋反大罪!是谁栽的赃,陷他灭门之罪呢?
“靖儿,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恐怕不会是贺若弼吧!”
便在此际,外面一阵喧嚣,忽地闯进了一个莽汉,冲着韩擒虎叩拜不止,连称: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这里没有什么大王!”韩擒虎喝道。
“你就是!你就是大王!你就是阎罗王!阎罗王饶命……”莽汉仍是跪拜。
说到这里,那莽汉便七孔流血倒毙。
李靖镇静如恒,连瞧都不瞧地上的死人,却问韩擒虎:
“舅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韩擒虎苍凉地笑起来:
“哈哈……生为上柱国,死为阎罗王,舅舅心满意足了!”
李靖则道:
“诚恐并非如此。幽冥之事,向来虚幻,令人难以捉摸,今则不然,凌晨的王者仪卫说是要接你去当阎罗王,如今这莽汉又再来证明你是阎罗王,两事历历分明,用意极为不善!”
“有何不善?”韩擒虎道。
“这分明是有人想杀害你,生怕朝廷追究此事,故弄出来的玄虚……”李靖道。
“那我们赶紧奏明皇上……”韩擒虎道。
“那也无济于事。舅舅自是明白:皇上对你们几个上柱国早就猜疑在心,巴不得你们有个三灾六难,只要有个掩人耳目的适辞,是不会追究此事的。显然设计的人也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弄个当阎罗王的玄虚,以便事后溜之大吉。如此看来,那杨伯丑的话不虚,战场已经搬到都城来了,可惜我们还不知道对手是谁!战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战前的准备,我们却毫无准备。”
“靖儿,你也不必过分惊慌,今后我们小心一点便是。”
“说的也是,不过,怕只怕……”
“怕什么?”
“舅舅……你昨天酒后,是否感到不大舒服。”
“什么?”韩擒虎一震:“我是有点不舒服……你是说有人已经在酒中做了手脚?”
“若是我想害人,必先下毒,然后再出现阎罗王的仪卫,才万无一失……舅舅!你怎么啦!”
韩擒虎已经不能回答,只是双手紧捂腹部,脸色铁青,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李靖连忙将他扶上床,可是刚刚上床,韩擒虎便断了气。
李靖连忙出去唤来了舅母和表弟韩世愕,说明了经过,然后叮咛道:
“此事只能佯装上当,才能将计就计,找出仇人的线索!”
第四节
韩擒虎神秘的死亡化作猫鬼奇案的阴云,笼罩在隋宫上空。
秋天是莲花凋零的季节。
莲花公主自南国被移植到长安,便进入了秋天。虽然,一样地长在宫中,一样地养尊处优;但那种温煦的氛围消失了,屈辱。苍凉、孤寂编织的愁绪永恒地笼罩着她;
尉迟明月主动地献媚邀宠,似乎又是在她的心头插上一刀。她俩身世相同,志趣相近,患难相依,以沫相濡,原是不幸中的大幸;岂料她竟不顾廉耻地去博取大仇人的欢心。这不仅是对她家族的背叛,自然也是对她莲花公主的背叛。自此之后,几乎三天两头便得杨坚的驾幸,近来更是赐予不绝。
每次前来行赏的都是独孤后的贴身侍婢红叶,此人乖巧之极,刚来不久,便荣升为尚宫,这是内宫的女官,掌管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
每回到十八厢房,宫人都得传呼“尚宫到!”好不威风。而每次来到她都声称:
“圣上、二圣有赏,请尉迟才人谢赏!”
尉迟明月拜谢之后,总是喜孜孜地将红叶引进房中,接着便是一阵劈里拍拉的抽打声。先前,莲花公主闻声不免一惊,那分明是皮鞭抽打人体之声,以为尉迟明月挨了揍;但接着便听见尉迟明月嘻嘻的笑声,猜想那应该是她们俩在戏耍,自己未免自作多情了。自那以后,鞭抽声杂以嘻笑声日有所闻,莲花公主便不予理睬,兀自弹琴解闷。
这一日,莲花公主正在弹奏《广陵散》,又闻宫人的传呼:“尚宫到!”红叶又来了,声称:“圣上、二圣有赏,尉迟明月谢恩!”尉迟明月拜谢之后,又将红叶叫进房中,接着照例又是一阵劈里拍拉的声响。这次的响声特别地急骤,延续的时间也特别地长,但闻一阵阵喘息夹杂着嘻笑,继而喘息渐息,嘻笑渐微,莲花公主不免停下弹奏,想听个明白,却闻一阵“咯咯”嘻笑,且说:
“谢圣上!谢二圣大思!”
不久,红叶悻悻离去,接着尉迟明月也走了出来,她换上新衣服出来了。莲花公主不屑地睨她一眼:早晨已新换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又换了一套,真快变成妖魅了!
尉迟明月迎脸一笑,说道:
“姊姊…”
莲花公主皱着眉头,答道:
“不敢,我不敢当你的姊姊,我说过多次了。”
尉迟明月仍是勉强一笑。
“……是,姊姊……你刚才弹的曲子,能不能再弹一遍?”
莲花公主略感诧异:
“你想听这曲子?”
尉迟明月真诚地点点头。
莲花公主大为不解:《广陵散》叙述的是一个悲壮的复仇故事,你怎会喜欢?你已背叛了一切,包括自己,怎有脸面欣赏这壮烈的曲调?便问道:
“这曲子你知道吗?”
尉迟明月又点了点头,恳切地说道:
“请姊姊为小妹再弹一曲!”
莲花公主迟疑了片刻,继而肃然道:
“这曲子……不是你应该听的!”
尉迟明月颤抖了一下,努力想装个微笑,然而不成,眼泪竟夺眶而出,嗫嚅道:
“是……是……我实在不配听这曲子!”
继而身子一倾,摔倒地上……
莲花公主一震,立即想伸手扶住她,但一转念,便觉,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终于没伸出手来。
待宫人们将尉迟明月扶入内室,莲花公主忽感一种内疚和不安;莫非她有什么委屈?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是献媚邀宠、叛国叛家,她还会有什么委屈?不过想是这么想,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尉迟明月的寝室。
自从尉迟明月得幸后,便另辟新居,有了单独的寝室。这寝室共是一厅二室,一室为服侍宫人住所,一室为尉迟明月住房。寝室与莲花公主住所比邻,动静隐约相闻。但自从她二人分手之后,莲花公主从未涉足至此,如今一人客厅,不觉为之一怔。原来厅中的布置同她的客厅几乎一样。墙上挂的也是一书一画,一把琵琶!书为谢安的《慰问帖》,画是顾恺之的《拜墓图》,是作者当年哭拜大司马桓温的哀痛情景。额上还赋诗曰:
山崩溟海竭,
鱼鸟将何依!
从室中的布置,莲花公主隐隐地感到一种沉痛的氛围。她走进尉迟明月内室,但见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如一片月牙儿,这才留意到其人虽得宠幸,人却清瘦了许多。两个宫人正忙着喂汤水,她即发现床头赫然堆放一堆撕裂的衣裳,观其花色正是早晨尉迟明月所穿的衣服,却因何才穿一个时辰却破碎如斯?于是她便询问那两个喂汤水的宫人。
“那……是……”一个宫人欲言又止。另一个宫人则低头喂汤,浑若无闻。
尉迟明月终于醒了过来,见莲花公主立在床旁,大为感激,不觉热泪盈眶。
“好些了吧?究竟是什么病?”莲花公主俯身探询道。
“没……我没病……”尉迟明月微微地摇头。
莲花公主更觉其中有什么奥秘,又问道:
“没有病,怎会突然昏倒?”
尉迟明月呆呆地望着莲花公主,犹豫了很久,才决然道:
“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大概……大概……”
她终于还是无言地朝着莲花公主笑了笑。
莲花公主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一转念,便觉此事极其浅显,何必想得太深奥?分明是高兴得过了头,才昏倒了!这么一想,脸色随即显出冷漠,出语自然也冷若冰霜:
“果然一切都很好吗?”
尉迟明月又是一笑,只是笑得有点凄然,并且还努力挤出一句话:
“是的,一切都很好。”
莲花公主觉得如果再听一遍这样的话,一定会狠摔她一巴掌,于是便冷冷地扫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一晚,杨坚又驾幸尉迟明月夜所,天一亮,便下了一道诏书:
——由张权出任仁寿宫宫监,莲花公主和尉迟明月都搬到仁寿宫居住。
仁寿宫就是在岐山所建的行宫,离京一日行程。
杨坚命高颎到韩擒虎府中吊祭,令其酉时回宫复旨。此事本来只须次日上朝时奏禀即可以了,但独孤后对韩擒虎之死已有风闻,且感兴趣,因此杨坚便决定今高颎当日酉时至凤阁复旨,让独孤后一起听复。独孤后一向宣扬妇人不干预朝政,在凤阁听复便能自圆其说。况且高颎又蒙恩赐姓“独孤”,往昔来往无忌,实如兄妹一般,相见于凤阁之中,还可作家事往来理解。
杨坚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凤阁,他要独自处置胆大包天的红叶。面对跪伏脚前的红叶,他声色俱厉地训斥道:
“你以一个七品尚宫,竟敢鞭打尊贵的四品才人,实在胆子不小!朕贵为天子,想亲自延杖一个四品的犯官,都被朝臣拦阻而作罢,你倒可以无法无天!你打尉迟才人一鞭,已是犯了死罪,你竟打了一千鞭!而且还要分作几十次折磨!便是毒蛇、蜈蚣也没有你这样毒!你应当死多少次?死一千次还不够!直至今日,朝廷还没有人敢假传圣旨,便是上柱国、大将军、王爷、国公,也没有这种胆量!你这个小妮子,竟敢假传圣旨,赏赐尉迟才人,而且不是假传一次,是假传几十次!你胆大包天,谁借给你的胆!你说!你平日气焰何等嚣张,现在为何一声不吭?”
“……”红叶抬头望着杨坚,却不发一言。
“你是哑巴,还是脖子被鬼捏住了?”
“皇上所列的罪状……”红叶开始泪垂两腮:“其实都不是人干的,也不是禽兽干的,便是蛇蝎,也不愿无缘无故伤人……”
杨坚听了颇感意外:原来你也自知禽兽不如!
“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残酷折磨一个善良无辜的绝色佳人,冒着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的大祸去假传圣旨,除非丧心病狂,谁愿为之?有权势者因可不为,便是平头百姓,只要能够逃避、能够推辞,谁又愿意为之?因为谁都明白:一旦为之,非但百死不赎、祸连九族;而且自己也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禽兽!纵然是皇上网开一面,却仍然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那却又为何明知故犯?便有不得已处,只要给朕通个消息,岂非万事大吉?”
“皇上……诸葛亮辅佐蜀汉只成鼎立之势,世称大智;谢安以肥水一战之胜,人号英杰。皇上一手了结三百年分裂的局面,便是孔明、谢安也不能不相形见绌,诚因这般理繁处剧能万无一失者,几百年来,唯皇上一人而已!这自然是圣人的大智,非凡人所及。以皇上的天纵英明,贱婢的区区苦衷,只需平心静气一想,便洞如观火……”
“你无非是说,”杨坚的语气渐转和缓:“你以下犯上,残酷折磨才人,假传圣旨,都是皇后叫你去干的,你是身不由己……”
“皇上明见!贱妾奉晋王、萧妃之命,来长安代行子女之孝,自启行的那一日,妾便认定:妾身已非己有,便是每一根毛发,都是皇上和皇后的,常恐早晚服侍不周,以致损及晋王、萧妃的孝行,怎敢将皇后的隐衷向皇上告密?今日贱妾若在皇上面前告皇后的密,他日便会在皇后的面前告皇上的密。纵有取巧之利,却无子妇之道。贱妾虽有恋生之情,却无陷入不孝之理。”
“按你这么说,全是皇后之罪了?”
“皇后无罪!”红叶大声申辩道。
“皇后无罪?她想打杀尉迟才人无罪?她假传圣旨无罪?”杨坚不禁又是恼怒。
“皇上……”红叶低声细语道:“妾闻皇上曾与皇后相约:誓不再生异姓之子,可有此事?若有此事,便不好说是皇后假传圣旨。
“照你这么说,过失全在寡人身上。”
“皇上也无过失。”红叶语转诚恳:“古来帝王设有三宫六院,便是尧舜,也不例外,如果毫无道理,便不会延续至今。诚因帝王日理万机之后,夜来须以宽松柔和之情调之,此乃张驰有节。情理并存之道,凡夫俗子焉能识之?其二,治国之道,非大贤大德者不可。天子操一国之权,不贤不圣,是个庸材,虽百姓犹如其不可;倘若皇上只有一二个皇子,又怎能选得贤材?因此,三宫六院之设,实是为了广储人贤,以备帝嗣。此乃千年大计,腐儒常责之耽于声色,实是因小失大之见……皇上开业至今,十几年不近声色,朝野均知;耽于声色不好,废寝忘食松紧无节也有损圣体。近来皇上亲幸尉迟才人,实是美事一桩,何有过失可言?”
杨坚听了红叶的一席话,不仅怒气全消,还大有知己之感。他凝望了红叶许久,才感慨万分地问:“你一个小妮子,怎么肚子里装这么多道理?”
“萧王妃常以不能朝暮奉侍父皇、皇后为憾,早有差使贱妾来京侍奉皇上、皇后的设想,为此,特聘隐士李士谦调教。李先生从来不饮酒食肉,口无杀害之言,今贱妾既犯国法,又重违尊师之教,且负萧妃苦心栽培,愿皇上思准,还鞭贱妾一千之数,妾虽百死无怨……”
红叶说罢泣不成声,从抽中掏出皮鞭,恭捧过顶,待杨坚责罚。
可杨坚此时哪有相责之意?倒觉得这个女秀才实称朕意,若能替我开导开导皇后,往后便可减去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便从她的手中收了皮鞭,慈眉善眼地说:
“女秀才,其实你也无罪,再说朕也舍不得打你……不过,你若能以刚才说的道理,婉转劝导皇后,岂不更好?”
“尊卑相去甚远,贱妾焉敢有非分之言?”红叶怯怯地道。
杨坚点了点头,复又亲切地道:
“朕今破格迁你为五品尚仪,掌管内宫礼仪教化,望你无负朕意!”
红叶再拜,泪眼盈盈地说:
“贱妾重生乃皇上所赐,敢不勉力而为?”
便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繁杂的上楼梯声响,独孤后、高颎和内侍张权相继上楼来了。
上柱国是隋朝将领的最高军级,上柱国韩擒虎的猝然死亡,朝野无不震动。杨坚命高颎前往吊祭,实则是叫他借此察其死因,好对朝野有个交代。高颎自从得到韩擒虎突然死亡的消息,便疑窦丛生,但到韩府听了李靖叙述前后发生的怪事,使即茫然。之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说词全然合若符契。有的还说,那王者仪卫消逝之后,韩府四周尚留下很浓的香味;有的还说,韩擒虎归天时,天际有仙乐传来。而那个闯入韩府求见阎罗王的莽汉,事后查明是光禄坊出名的无赖,因恶贯满盈,突然发狂。发狂时惊呼冤鬼索命,继而骇叫奔突,门审腾跃,若有无形怪物追蹑,最后才闯入韩府求阎罗王饶命。高颎复述怪事的情形时,天色已晚,那恐怖的氛围与黑暗的天色溶成一体,把整个房间笼罩起来。
独孤后生于将门,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但听了高颎一本正经的叙述,不觉寒意顿生,怵然而惊。她知道:皇上对韩擒虎虽有猜疑,但尚无加害之意;而酒却是她赐的美酒,更无恶意。那么韩擒虎赴任阎罗王之说当属不虚,阴曹地府之事也即不假……她虽没杀韩擒虎,可也杀过不少宫人。开国前,杨坚曾与之相约:不生异姓之子。可开国后,内宫虽未曾着意充实美色,但娇娃还是不少,杨坚于无事时偶然临幸一下,亦非罕见。她独孤后为了防微杜渐,事后总是将那些被临幸的宫女打杀。今略一累计,少说也有十几人,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她家先祖们驰骋疆场,杀敌何止千万?若说有因果报应,她又怎能当皇后?杀政敌千万无事,她杀了十来个情敌更是无事……但这想法现在动摇了,或许当时阴间无主,也是四分五裂、南北割据?如今韩擒虎上任了,上任当阎罗天子!那么事就来了,一切的恩怨与积案都要来个总结……独孤后不寒而栗,感到有人立在背后,住她脖子上吹风。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她猛一回头惊顾,则是灰朦朦一片。同时,其他人也回头惊顾……
最镇静的倒是红叶,她从容地上了灯火,还希望高颎说出更神奇的事。
高颎已无话可说,他也静静地想着许许多多的死人。
在周隋更替之际,他极赞成杨坚斩革除根的主意,那些北周的亲王、藩王……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了结的。有砍头、有格杀。有灌药,有勒索……死相偏要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与此同时,他心中突又冒出一个念头:韩若是被人害死,那又意味着什么?他隐隐地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韩擒虎是他的老朋友啊!
杨坚虽然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却疑信参半,只是觉得一时无由推究,实难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还是觉得高颎的说词乃是对韩擒虎之死最妙的解释,何必挖空心思,另找原因呢?于是便说道:
“韩擒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人神共仰。让他的儿子韩世愕袭爵寿光县公,可以吗?”
“该当如此!臣领旨!”高颎一揖,便欲告退出宫。
“且慢!朕还有一事与你共商。朕这次北巡并州,令来和给晋王看相,他说晋王眉上双骨隆起,必有天下。而太子勇素质平庸,恐难托以神器。你说怎么办?”
独孤后接道:
“非止平庸,而且沉于酒色,若不早日为计,他年必为陈叔宝所笑!”
高颎听了大为惊骇,心想太子并无明显过失,沉于酒色之言未免过分,当即跪下痛切地说:
“长幼有序,岂可随意废之?望圣上、二圣三思再三思!”
静默了许久,杨坚与独孤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
“君储之事甚大,因此先与你交换意见,自然不会匆促决定。此事以后再议,你起来吧!”
高颎告退出宫,心情甚为沉重。
杨坚、独孤氏诸人亦自回驾内宫,一路上大家都不发一言,想来想去均离不开韩擒虎之死。
这一晚独孤后没用餐便上床,她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因果报应之事。朦胧间,似见许多宫女在门前墙外徘徊,恍惚便是当年那些被害的宫娃,哭着,诉着……声渐凄厉,貌转狰狞,她们逡巡着,爬抓着,似欲破门裂壁而入。独孤后且危且惧,欲呼无声,欲走又脚不听使唤,几乎心胆俱裂!继而,宫娃们或穿门过户,或从房顶飘忽而降,纷来沓至,攫拿而前……
“鬼!鬼!鬼……救命啊……”独孤氏终于惊呼醒来,心脏狂跳不止。
杨坚被一阵惊恐的呼声吵醒过来:
“什么事?到底什么回事?”
宫女索命的恶梦怎能对杨坚讲?她吱吱唔唔,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猫鬼……是猫鬼……”
便这样,独孤氏开始发冷发热,着实地病了。
太医连治了十来天,不见好转,于是就异口同声断言:
“猫鬼作祟!”
隋代人迷信猫鬼,京都信奉成风。养猫鬼还有一套祭仪,传说只需精诚地长期致祭猫儿,那猫儿便能出神入化,任主人驱使。要钱有钱,要物它也能照吩咐从别家叼回来,要害人便去害人。总之,这隋代的猫和别代不相同,它不吃老鼠,但能偷、能抢、能杀人,灵验至极,有求必应,时人迷信甚深,以至谈猫色变的程度。
这一日,金碧辉煌的大兴殿上,君臣们最后一个议事项目,便是皇后被猫鬼作祟的大事。
司门侍郎张衡出列奏道:
“二圣为猫鬼作祟,乃是国家大事,此事非宰相亲自出马办案不可!”
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也奏道:
“高仆射贵为国戚,由他办理此案,最是方便!”
杨坚左顾高颎说:
“独孤公,你的意思如何?”
高颎长揖而言:
“臣自当勉力而为!”
杨坚即道:
“好!此事即由刑部尚书苏威协同独孤公办理!”
“领旨!”高颎苏威齐声应道。
自从获悉废太子圣意之后,高颎已是连日忧心忡忡;而紧接韩擒虎上任阎罗王怪事之后,复来个猫鬼奇案,更觉世事云诡波奇。他虽隐隐地感到四围的刀光剑影,但终究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战场摆在何方,更不见敌人的主攻方向是什么。他实是坠入了五里烟雾之中。
回府的当晚,他向家人述说了朝廷要他破猫鬼奇案的事。不料,儿子高德弘反应很是积极,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独孤后的弟弟独孤托家中奉祀猫鬼,而且,近日杨素的妻子郑氏也被猫鬼作祟。独孤托的妻子乃是杨素的妹妹,这个杨氏,向来与杨素妻子郑氏不睦,对小姑独孤后也有怨言,驱使猫鬼的主犯看来定是杨氏了!
于是,高颎发现了战机;这一战既可效忠皇后,又可打击杨素。近年来杨素正步步逼近他的相位呢!
春日暖洋洋地光临岐山仁寿官。
尉迟明月在贴身宫婢司琴的陪同下,姗姗来到池畔观鱼。司琴将碗中的饭粒撒向池中,争食的鱼儿一阵骚乱,池水绽开了无数涟漪……然而,尉迟明月却毫不留意,反而得愣地旁顾墙边的一棵柏树。
司琴顺其视线一看,却见一个宫人正弯着腰往地上拣小石头,随即将石头扔向墙外。接着又弯腰拣石,再扔出宫墙。如此拣而复扔,扔而复拣,叫人好不纳罕。更古怪的是,她每次扔出去的都是三块,不多不少,这就未免透出一种神秘……。
“她叫什么名字?”尉迟明月低声问道:“那是在干什么?”
“她叫斐桑妹。”司琴答道:“是仁寿宫落成后刚抓进宫的,听说是个猎户的妻子……”
那斐桑妹似乎有所警觉,将手中的石子随便往地上一扔,走了过来,朝尉迟明月一揖,说道:
“小婢见树上鸟儿很是好玩,一时兴起,拣几个石头掷去,不料那鸟儿非常刁滑……”
“满口适辞,你才是非常刁滑……’同琴暗想。尉迟明月娇嗔道:
“鸟儿要玩就让它玩好了,莫非你想逮住它,关在了鸟笼里才称心?”
“小婢不敢……”桑妹谢道。
尉迟明月蹙紧双眉,指着池中的鱼儿说:
“桑妹子,你说这鱼儿在江河中快乐,还是在池中快乐?司琴,你看,那条金色的鲤鱼该有多傻!它把别的鱼儿的鱼食都抢走了,横冲直撞的,凶霸霸地好不威风,却不卸自己也是池中之物,也是一个囚徒而已……真是傻得可笑……”
不远处,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似应非应:
“你们可别以为这些鲤鱼本是同类,一旦有一条跃上了龙门,便将化龙升天,说不定回过头来吃尽了同类……你们仔细看,那一条,那一条!它是挖空心思,扭捏作态,穿腾飞跃……那是为了什么?若非想化龙升天,何苦这般费神!”
话声一落,聚观的宫女们便即哗然大笑。这笑声就如千百利箭刺进尉迟明月的心头,“化龙”的鲤鱼自然是讥刺她了,讥刺她的并非别人,恰恰是她敬慕无比的莲花公主!宫人们大都明白莲花公主讥刺的是谁,她们敢恣意讪笑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隋宫中严酷的现实——谁受皇帝驾幸,谁就必定横死无疑,独孤皇后的天罗地网中,至今尚未有人漏网过。所以,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在众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讪笑死人是不必顾虑的。而尉迟明月也并非不觉自己的可笑,她与杨坚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却着着实实费尽心机去讨杨坚的欢心!只是,她何以要腆颜事敌,大家是不明白的,她也不能解释。她既感到痛苦,又怕莲花公主不能理解她,她不能分辩,也不能掉眼泪,她必须笑嘻嘻地面对这伤心的场面!
莲花公主霜刀般的眼光投在尉迟明月脸上,尉迟明月僵然的笑脸令她十分恼火:此人此情此景尚不知羞,真个是不可救药!倘若旁人这般厚颜无耻,一向宽容的莲花公主是绝不会予以理会的;但尉迟明月不同,她俩曾是情逾骨肉的妹妹,能不痛心疾首!她自然不明白尉迟明月的用意,甚至连宫人被皇帝亲幸势必被独孤后杀害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她也毫不知情,因为,没有一个宫人敢于向她道破。
便在此时,远处传呼:
“皇上驾到!”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杨坚在宫监张权的陪同下,来到了鱼池边。
尉迟明月顿时换成另一个人,脸如春花绽放,娇呼一声万岁,便即款款跪落。莲花公主则保持一段差距,无言跪下。
杨坚扶起了尉迟明月,向前迈了两步,口里“平身”不绝,伸手便要再扶莲花公主,不料莲花公主却自行起身,冷漠地立在一旁。杨坚脸现不乐之色,正想说句什么,尉迟明月则已上前用袖子替他轻轻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娇育软语道:
“外面日头太毒,咱们进去喝茶吧!”
她边说边挽着杨坚的手臂走开了,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莲花公主一眼,莲花公主却不屑地扬长而去,于是尉迟明月转身偕杨坚离去。
尉迟明月的室中墙上仍然悬挂着《慰问帖》和《拜墓图》,一切摆设均如长安时。不一刻,司琴上茶。明月问道:
“哪来的水?”
“自然是宫中的井水。”司琴应道。
“且慢……”尉迟明月对杨坚甜甜一笑:“皇上稍待,妾发现宫墙外有一泓清泉,既清且冽,甘甜无比,用以烹茶,足可解暑,妾去去就来……”
杨坚望其去影,甘泉虽未入口,心中先已滋生了甜意。
尉迟明月提个玲珑小桶,步出宫墙之外取水,后面四个宫卫远远地随侍,保其安全。离宫墙不远,尉迟明月忽然驻步,神情极为诧异:她看到在宫墙外约莫数十步远处,那个名叫桑妹的宫人竟随一个壮汉急步向后山走去……
那壮汉是谁?桑妹与他什么关系?他们为何出现于此?尉迟明月猜疑着。
桑妹此时已察觉有人,忽然将那壮汉用力一推,返身奔跑回家。冲着尉迟明月喊道:
“强人!强人……”
那四个宫卫闻讯便要追赶,却被明月拦住。
明月心里已有个谱,她想就此打住,便语带责备地对宫卫们道: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是追贼抓强人吗?”
宫卫一听,尽都驻步,这仁寿官的宫墙外已非禁地,岂容他们大意!要是去追赶强人,让尉迟才人落了单,万一有什么闪失,或是上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皇帝宠爱的才人被人掳去,大家都得砍头!
尉迟明月打完了水回到宫中,见宫卫均已离去,便对桑妹道:
“那强人身手不凡,跑得好快……果然是强人吗?”
“是……是强人!”
“那,抓住你干什么?想抓去当妻子吗?”
“这……不知道……也许吧……”
“也许他本来就是你的丈夫,是不是?桑妹子,你还是实说了吧!”
“才人,你这么一说,小婢就该死了。”
“你起先不断往墙外扔小石子,每次扔的都是三小扔的都是三小粒,自然是打暗号与外界联络,联络的人,若非你的丈夫,便是丈夫的朋友了。”
桑妹越听越惶急,终于跪了下来。尉迟明月却继续说道:
“我道破了真相,并非为了吓你,也不是要惩治你。我是想求你一件事,既然你的丈夫身手非凡,救你出去自然是不成问题,有的是机会……但是刚才如果不是我阻止了宫卫,情形就难说了,那四个宫卫同你丈夫一打了起来,宫中的卫士便会蜂拥而上,是不是?”
“谢谢才人救命之恩!”桑妹又叩了叩头。
“我不用你谢。我救了你们两条命……将来,你要告诉你的丈夫,救还我两条命!”
“小婢一定,一定设法救才人……”
“不,不是救我……贱躯已然不值一文,我要你们救的是莲花公主,她将来或许有难,你要挺身相救,但眼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告诉莲花公主。记住了!”
尉迟明月丢下最后一句话,便急急离去。
桑妹呆呆地望其去影,疑问纷至沓来:
——她因何不思自救,反要我营救莲花公主?她难道不知自己死之将至?莲花公主又有何灾难?自己不要命反而去救他人,这是圣人还是傻子?我救得了她们吗?
第五节
猫鬼奇案又变成了一场新的政治斗争的开端。
猫鬼案追查了将近一年,才弄出一点眉目,也仅仅是眉目而已。
独孤托的妻子杨氏确然奉祀猫鬼,杨素的妻子郑氏也声称被猫鬼作祟,依理而推,主犯自是杨氏无疑;然而,杨氏和她的贴身女婢徐阿厄,却矢口否认有派猫鬼作祟皇后以及郑氏的事。鬼怪之事本属虚无缥渺,主犯没有承认,实际上便不成为主犯。
先前,高颎以为断明此案既可讨好独孤皇后,又可打击杨素,能收一箭双雕之效;如今却隐隐感到他手里抓的案件实是一条毒蛇,倘若捏不死它,必遭反噬之灾。杨素、独孤托是不好惹的。高颎将这想法向苏威作了暗示。苏威早就感到作为内史令的杨素那种咄咄逼人的气焰,如不通过打击他的姊姊以抑制之,那么,杨素首先将是取其右仆射之位而代之。因而,他极力主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审理独孤托猫鬼案终于在门下省进行。由大理正皇甫孝绪主审,大理丞杨远陪审,左右仆射高颎、苏威监审,其声势之严重,堪称空前。但他们并没有提审主犯,审讯的仅是杨氏的贴身女婢徐阿尼。
“你主人家畜猫鬼吗?”皇甫孝绪问。
“是。”徐阿尼明确答道。
“如何奉祀猫鬼?”
“每于子日的晚上奉祀。子日是鼠日,是猫神的吉日。祭时先设香粥一盆,烧香,然后念咒语。”
“咒语如何念?”
“嗟尔猎神,神乎其神!
猛虎之师,叱吒风云。
横行九州,快我仇恩;
扫尽千字,财归我门。
跨檐越脊,白光黑电;
穿牖过户,旁若无人。
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敕!”
“便是这些?”
“是。”
“那么,你们是如何派猫……猫鬼到皇后和郑氏那里作祟的?”
“无有此事。”徐阿尼摇头。
“胡说!没有这回事,皇后、郑氏怎会生病?”皇甫孝绪拍案大骂。
徐阿尼愣了一下,才缓缓答道:
“此事不该问小婢。”
“该问谁?”
“问太医。”
“大医说,她们的病是被猫鬼作祟,你家主母同皇后、郑氏郡是至亲,这猫鬼不是你家派遣,还能是谁?”
“凭大人所言,大人也是我家主母的至亲!”
“这……这是什么话?”
“依大人说,天下至亲必定互相陷害;大人也想陷害我家主人,可见一定与俺家是至亲!”
“胡说!”皇甫孝绪大拍公案,直震得梁上灰尘纷纷落下:“拉下去用刑!”
徐阿尼被皂隶拉下去。堂上的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她的口供同独孤陀夫妇的说词一般无二,何以定案?
有顷,徐阿尼被掷在案下。她撑着鲜血淋漓的双手,颤悠悠地撑起身体,抬起头来:
“可见各位大人……并不相信猫鬼作祟的事……”
“嘿!”
“果真相信猫鬼能够杀人,还敢……还敢把奉把猫鬼之人,打成这个模样?”
堂上人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苏威与高颎交换一个眼色,即交代下人为徐阿尼延医敷药,并下令停止审讯。
后来,徐阿尼又受了几番毒刑,历尽了地狱般的惨景,但她的供辞始终如一。
一日,一辆密闭的车子把她载到一个去处。下车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一府第的门前。阶上戟槊,门衔金兽。过了用墙,便有两个使女出来相挽,穿过十几道门槛,越过几个庭院与大厅,把她带进一间华丽的房间。屋内锦绣帏帐,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徐阿尼目眩神摇地观看着房里摆设,帐前设骛凤金炉,口喷香烟,芬芳蓊郁。
“这是什么所在?”徐阿尼惊愕而问。
“邳国公府第。”一个使女答。
“为何把我带到此地?”
“这是邳国公的意思。”使女答道。
邳国公便是堂上指示为她敷药的苏威,这徐阿尼清楚,但她不明白:何以苏威要这等关照她?在她苦苦思索之际,使女又在耳边低声道:
“我家主母邳国夫人来了!”
邳国夫人年约四十多岁,慈眉善眼。徐阿尼转身正欲跪下施礼,邳国夫人连忙将她挽住:
一快别如此,都伤成这个模样,还行什么礼片
语气无比的体贴、慈祥,继而又万分感慨地自言自语:
“把一个弱女子折磨成血人,难道便是执法官的能耐?”
接着就吩咐使女去拿药。
药拿来了。邳国夫人亲自为她换药。看得出夫人对医疗实是外行,但她那小心翼翼到战战兢兢的地步却相当动人。换完药,徐阿尼睁着汪汪的泪眼,望着邳国夫人很久,才颤声说道:
“谢……夫人!”
“何谢之有?”
“夫人尊贵无比,却亲为小婢换药……”
“难道你家主母不是这样关照你吗?”
“作为一个贴心女婢,平时尽心尽意照顾主人,急难时还不该得到主人的关照吗?我国自己的贴心女婢刚刚离去,心中思念,无意间便把你当作……你不也是杨氏的贴心女婢吗?”
徐阿尼感动地点点头,心想:
——人家贴心女婢竟有这等好运气,会碰上这样好的主人!
忽尔,她看到满地污秽,这是由于换药弄脏的,便难为情地说:
“我把夫人的房间弄脏了!”
“这不是我的,是贴心女婢的房间。”
“真的?”徐阿尼难以相信:“这同我家主人住的一样好!”
“贴心女婢衣食住行本就该和主人差不多,不然怎么能‘贴心’呢?”
“你们帮她把房间清理一下,”夫人对使女吩咐道:“晚上阿尼要在这里安歇。”
邳国夫人离开了房间,让使女洒扫。房间整理好以后,使女们也走开了。徐阿尼独自坐着想心事:
——原来邳国公家的贴心女婢竟有这样高的待遇。
先前自以为自家的主母待她甚好,如今一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了!
过了一会儿,使女又送来了点心,那是蜜汁莲子汤,她家主人也爱喝这种点心,想不到今日竟由别人把这点心端到自己的面前。
这一个晚上,徐阿尼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晨,用饭以后,邳国夫人又来话家常。东拉西扯,简直不着边际。连日来审讯的重负竟于不知不觉中解除,徐阿尼仿佛又回到家中。
“阿尼,你几岁啦?”邳国夫人忽然问道。
“二十四。”阿尼腼腆地应声。
“有婆家了吧?”
阿尼羞涩地摇摇头。
“不会吧?”夫人似乎不信:“把人家闺女留到二十四岁还不给找婆家?阿尼,你不会骗我吧?”
可徐阿尼没听见对方的话,她正想得发痴:
——是啊,我都二十四了,早该有个男人了,可主人为什么把最紧要的事给忘了?
“阿尼!”夫人轻轻抚摸她的背部,蔼然地问:“我这里本来有一个贴心女婢,她今年十八岁,我觉得不该再耽搁女儿家的青春,只得割爱,不久前将她嫁给振威将军为夫人,眼下正缺一个贴心女婢,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可是……可是奴婢是朝廷钦犯……”
“这个问题待会儿咱们再说,先说你愿意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邳国夫人热切地望着她。
“夫人这么好,小婢哪有不愿之理?只是我的主人会怎么说呢?”
“可怜,事到如今还这样牵挂着主人!”夫人无限感慨地叹息:“我丈夫算是把人看准了。他说你是一个天下少见的义婢,果然一点不差!就因为他看出这一点,才回家找我商议,打算救你,把你接回家来填补贴心女婢的空缺。至于你家主人,不用你费心去想他们了,他们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谁也救不了他们,你就是想服侍他们,恐怕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让你服侍了!”
“可是,我们确实没有驱使猫鬼去作祟皇后啊!”
“傻闺女,这不是凭你们的辩解能算数的,是凭太医的证言来定罪的。太医早就诊断,皇后的病是被猫鬼作祟,皇后本人也是这么说。凭这些,早就可以定独孤托夫妇和你的死罪!”
“真的?”
“这还能假吗?至于你,我们正极力设法营救。我丈夫十分看重你的义气……但也希望你好好配合才成!”
徐阿尼跪了下来,恳求道:
“夫人,你们救救我……”她泪如雨下,哽哽咽咽地说:“奴婢若能不死,愿意服侍夫人一辈子!”
“不要一辈子,只要一两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应尽快地为你找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既不辱没宰相门第,也不误你青春!”
“谢夫人……”阿尼的感激实在难以言表。
邳国夫人扶起了阿尼,慈祥地抚摸了一阵,才转身离去。阿尼感戴莫名,送她出去,不禁再次热泪盈眶。
第三天中午,右仆射苏威来了,告诉阿尼:
“我已想尽一切办法救你,现在才算有一点眉目,但必须有你的配合才行……”
徐阿尼不解地瞪视着苏威。
“按律法,”苏威说:“你同独孤托夫妇都是死罪,但你是协从,因为奴婢不能不听主人的驱使。虽然猫鬼是由你经手祭祀的,但你可以说:是主人强令你派出猫鬼作祟皇后……”
“但是…”
“我知道!”苏威断然截断阿尼的话:“讲这话,对你来说是难堪的,一个义婢岂能对主人落井下石?但你要想一想:他们的案反正是定死了,多说一句不会加重,少说一句不会减轻,不管怎么说,你的话对他们毫无影响,但却可以救你自己。对主人无损,对自己有利,这样的话为何不能讲,只要这么一说,你就只是协从之罪,协从罪是籍没为奴,到那时,我就可以出面把你赎回家当夫人的贴心女婢。我的话你不妨三思一下,傍晚再来听你的回音。”
苏威慈爱地对她一笑,走了。
徐阿尼想了一个下午,通了,傍晚苏威刚跨进门,她便问道:
“我该讲些什么?”
苏威捋须微笑,缓缓说道:
“现在就来商量!”
由于那场恶梦,独孤皇后病了。这病除了发烧,整日昏沉沉,没有别的症状。只是那恶梦一再出现,弄得好胆战心惊,魂不守舍,常于深夜厉声狂呼。杨坚有问,她总是以“猫鬼”作答,如再追问,便无他言;因而“猫鬼案”始终是紧追不放,而独孤后却毫不知情,她已是将近一年足不出户了。
追查“猫鬼案”乃是杨广夺嗣计划的重要一步,旨在离间高颎与独孤氏的关系,令高颎从此失去靠山;倘若独孤后得知此事,必定打乱这一计划。因此,无论是红叶,还是张权,都不在独孤后面前提起此事。杨广早就通过张衡把张权收买过去了。
近来独孤后的病已有起色,这一日她起床,打算到室外走走,却见张权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她一封书信:
“这是越国公杨素从边塞灵州派人送来的。”
独孤后拆信一看,才知信中说的根本不是军情,而是说独孤托夫妇被捕归案的事,并暗示有人想借“猫鬼案”打击皇后和杨素。
独孤皇后看完信,呆了半晌,不发一言。她的嫂嫂杨氏虽然一向与她不洽,但罪不该死,何况“猫鬼案”还牵连她的弟弟独孤陋!她父母早亡,只有独孤托一个弟弟,向来相依为命,今以大逆之罪相加,那是视她这个“二圣”为无有了!此刻,她不仅痛恨一向视为手足的高颎,连杨坚也痛恨了……
“独孤陷夫妇何以受审?”她问身边的红叶。
“据说是派遣猫鬼,作祟二圣和越公家的郑氏……”
“胡说!我的病与猫鬼何干?难道你们不知独孤托是我的弟弟?这消息你们为何不早说?”
“禀二圣……”红叶跪下颤声而言:“这消息小婢也是早晨才知道的。前些日子二圣欠安,小婢唯恐服侍不周,足不离户。”
“奴婢也远在仁寿宫。”张权也跪下辩解。
“走,随我见驾去!”
“领懿旨!’
三人正急急出了宫门,却见杨坚迎面走了过来,便迎上接驾,将杨坚引入宫室。杨坚见独孤后能够起床出宫,心中大乐,喜溢言表:
“真个是灵!你看,猫鬼案一结,你就起床出宫,病痊愈了吧?”
“案如何结?”独孤后问。
“独孤托、杨氏、徐阿尼一律处死!嘿,高颎、苏威这回可立了大功……”
“倘若连哀家也杀了,功劳岂不更大!”独孤后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你……你……”杨坚的满脸喜色顿然僵住,他知道杨氏与她不睦,而她也屡屡痛骂独孤托袒护杨氏,原以为这回是为她出气,不料皇后却气愤难按。
“皇上,”独孤氏终于克制了自己,平缓地说:“你不觉得此案判得太重了吗?”
“驱使猫鬼,谋害二圣,便是千刀万割。”
“什么猫鬼作祟!胡……”独孤氏正欲大骂他们“胡说八道”,忽想“猫鬼”的口实正是自己嘴中所出,只好强忍下来,真是有口难言。
“都怪朕平时对皇亲国戚太过宠爱,致使他们胆大包天。”杨坚又道。
独孤氏忽然跪下,泪流满面,诉道:
“皇上,当年我的表兄崔长仁犯法当死,你想从宽发落,我说国法无私,还是照斩不误。现在独孤陀若是蠹政害民,妾也不敢以私情求宽免;但他俱仅是因为妾身的缘故受死,岂非陷妾于不仁不义之地?”
杨坚想道:你杀了那么多宫娃,从来没感到不仁不义,今日你倒心痛了!当即皱了皱眉,说道:
“爱卿若是常人,独孤陷自然可以宽赦,但你是皇后,是二圣……唉,谁叫他犯下十恶不赦大罪!”
一阵僵持过后,杨坚走了。
独孤后因而绝食三天……
第四天文帝杨坚临朝降旨:独孤陀除名为民,其妻杨氏落发为尼,徐阿尼处死。
这算是给独孤后的一点面子,但独孤后却感到是大大的丢脸。她决定报复,她必须报复,她决意向他的爱宠尉迟明月开刀。本来,因为冤鬼索命的恶梦,加上红叶的种种劝说,杀害尉迟明月的念头已被强行抑制,这时,杀人的欲望反而加倍强烈了。
“红叶,你到仁寿宫去,替我办一件事。”
红叶见独孤氏满脸杀机,已知其意,却仍然问道:
“请二圣赐旨。”
“把那个狐狸精尉迟氏给我杀了!”
红叶心中一惊,她实不欲杀人,更不欲杀尉迟明月;但也明白此事不容她犹豫,便决然应道:
“领懿旨!”
“药杀。”独孤氏略一思索又补充道。
“是!”红叶应声后便立即出宫。
自从独孤后得病之后,尉迟才人的宠幸与日俱增,这情形红叶岂不明白?杀人者事成祸至,那是不容置疑的。红叶一路出宫一路思索脱祸之策,马上便想到仁寿宫的宫监张权,这张权向来是独孤氏心腹,便是明白个中的利害,也不敢抗命。恰巧这两天张权在京中,不烦远召。于是,红叶急急来到太医院,令太医马上制了一瓶毒酒,便提着药酒,找到了张权,对他说:
“二圣有旨。”
人家是见旨如见人,那张权是不见旨也如见人。他当即恭顺地跪下听旨。红叶当即将药酒交给张权,说道:
“这是皇后赐给尉迟才人的美酒,务必在今日酉时之前让她享用,不得误事!”
张权一愣,然后喃喃道:
“今日……酉时……来不及了。”
“宫中有的是千里快马,你去挑选一匹;再一犹豫拖延,可真的来不及了!”红叶道。
张权果然不再迟疑,立即奔赴马厩,竟不需办理任何交割手续,便牵出一匹千里快马。
红叶暗暗尾随,直见张权顺利地过了重光门,利索地跨上骏马一鞭扬尘而去,这才悠然返回入宫、她于御苑中拣个冷僻处所,望着一丛洁白的菊花出神。那菊花大如瓷碟,明亮得似一团新月,恍惚间,那花竟幻出尉迟明月的脸庞,五官可见,眉目清晰,且痴痴地冲着她微笑……她不觉一个冷颤,脊背汗涔涔而出。她清醒过来,但闻园中白杨树于风中沙沙作响,甚是凄切,便忆起时人的两句名诗来——
白杨多悲风,
萧萧愁煞人!
她无须杀尉迟明月,但她又必须杀尉迟明月,谁又能明白她红叶必须去杀害一个她原本不愿加害的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如今她在御苑中故意消磨时光,好让张权回仁寿宫有充分的时间毒害尉迟明月,然后她才故作仓皇之状,跑去密告皇帝杨坚,让他直赶到仁寿宫去营救尉迟才人。她必需算好时间,既要让尉迟明月中毒身亡,也要让杨坚见到尸骨未寒的爱宠。这样,既完成了皇后的严命,又在杨坚面前讨了个好。即便不能讨好,也要使他无可责怪于她。她于御苑冷僻的地方打发时光,愈是精心地一刻一刻地推算时光的流逝,愈是感到自己是一个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怜的谋杀犯!
待尉迟明月得救的机会确然丧失之后,她才佯装万分焦急的样子,慌里慌张地去找皇帝杨坚,路上还故意摔了两跤,跌得衣破血流,这才出现在杨坚面前,气急败坏地说:
“快……尉迟才人有难……皇上救命……快……快……”
惨淡的黄昏来到了歧山仁寿宫。阴影,从暗沟里爬出来,从壁缝里钻出来,从屋檐里溜出来,它们用无形的黑线,熟练地纺织着神秘的黑暗。
莲花公主的房中传出哀烈的琴声。尉迟明月晓得,那是她最喜爱的《广陵散》。《广陵散》中所诉说的复仇故事她怎能不懂?她不由得热泪盈盈,不觉间她已来到了莲花公主的房外,当她把门推开时,莲花公主一愣,她也是一愣,双方心中都打了个突。
“她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莲花公主停止弹奏。尉迟明月则关上了门,而后靠在门扇上喘息了片刻,惨然一笑,才说道:
“我知道你讨厌我,鄙视我,再也不承认我这个小妹了!我没有时间解释这个,我只是再次请求你:姊姊,为小妹弹一遍《广陵散》吧。”
“……”莲花公主感到气氛的异常,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手似乎僵住,一动也不动。
“我明白你……明白你的心思,”尉迟明月一顿,喘息着,待舒平了气,续道:“《广陵散》乃是赞颂摄政、摄莹姊弟为了报仇雪恨壮烈牺牲的哀歌,我一个出卖色相、献身事贼的卑贱女人,怎有资格听它?你心里正是这样骂的,是吧?唉,正因如此,你才是我的姊姊!不过,小妹还是要请姊姊弹一遍《广陵散》。”
莲花公主望着她那不停起伏的胸脯,感到心中未曾有的慌乱……
“唉!要让你明白,我就听不了《广陵散》;而如果要听《广陵散》,却非让你明白不可!”尉迟明月本来涨红的脸庞,渐变紫色。
“那你就先说明吧!”莲花公主十分费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尉迟明月意气萧瑟地说:“有一件事,姊姊可曾听过?大隋的内宫,有一条不成文的宫规:除了独孤氏之外,谁要是同杨坚睡过,独孤氏非杀她不可,十几年来从无例外。”
莲花公主听了此言,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因此,”尉迟明月续道:“当年杨坚驾临十八厢房找你,便无异来了勾魂使者、索命无常……须知小妹那晚献身自代,并非邀宠,而是找死。”
莲花公主又是一震,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身边的宫女斐桑妹,意思是:
“真有此事?这是真的吗?”
桑妹缓缓地上点了点头,解释道:
“此事虽是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告诉你,万一追究下来,准定是一个死。”
莲花公主激动得不能自己,望着尉迟明月紫转青的脸,一切全明白了!她揪心地厉喊一声“妹妹”,冲上前紧紧地抱住尉迟明月。
尉迟明月吃力地说:
“所以,小妹能挨到今日,算是奇迹……那一晚,我不顾廉耻,事仇邀宠吗?我不是荣升为四品才人了吗?我可是挖空心思讨好杨坚的!哈哈……”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声音嚷道:
“不!明月姊姊,你分明是替贵嫔去死!”
进来的是尉迟明月的侍女司琴,她只喊出这么一句,便泣不成声。
莲花公主心如刀绞,见尉迟明月脸色由青转黑,便急急吩咐桑妹:
“快!太医!请太医!”
尉迟明月的声音细如游丝:
“没用……孔雀胆……鹤顶红……断肠散……神仙难救……弹……弹《广陵散》……”
莲花公主将她扶至自己的床上,缓缓让她躺下,再一次望了望气息奄奄的尉迟明月。便这一望,眼神中却蕴含着万千情愫与思绪。她毅然回到案前,稍一凝神,忽地玉手一挥,声如裂帛,便弹起了《广陵散》来。
在沸腾的琴声中,司琴、桑妹悄然来到床前,她们如天女一般,脸上溢着圣洁光辉,守着尉迟明月……
渐渐地,人随琴音沉浮、飘泊、颠倒……忽闻寒风瑟瑟,又见鹤唳苍松、猿啼怪柏,哀情搅动六合九霄,惨威慑人三魂七魄!继而泉人古涧,有诉不尽的幽怨、凄凉,忆不完的往事云烟!蓦然大弦一切,但见万箭破空,雷雹过江,风起云涌,雷鸣电闪,刀剑交作,岌岌乎惊天地而泣鬼神!壮士功成身毁,且哀且烈;亲人有悲无悔,又悼又哭!
尉迟明月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奄然气绝。她的脸由黑转白,皎皎如雪,隐约发出一种光亮,顿今暗室生辉,婉然便是一轮明月,至圣至洁。
便在这时,外传:
“皇上驾到!”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进来了红叶与杨坚。二人感受到室内非常的气氛,脚步无声,悄然地来到了床前,敛神屏息,百感交作,却只是愣愣望着尉迟明月的遗容。
“唉!还是太迟了……”
红叶叹道,同时缓缓地朝尉迟明月跪下,嘤嘤地啜泣着。她说的是真话,哭的是真情。一路上,她既想尉迟明月死去,又希望尉迟明月活着,两个红叶一直自相打架……
桑妹点燃了宫灯,来到案前,扯了扯莲花公主的衣袖,悄然说道:
“皇上驾到,快接驾!”
木然而立的莲花公主则冷峭应道:
“皇上?哪来的皇上,大隋王朝只有二圣,没有皇上!”
她出语甚轻,但在杨坚听来,却无异凭空接连打了几个霹雳。杨坚听得浑身发抖,喘着粗气,突然猛喝一声,转身奔出门去。室中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
陪杨坚赶来仁寿宫的还有左仆射高颎、内史令畅素。杨素其实三日前便已从灵州回京,躲在家中不曾露面,那封传递到独孤皇后手中的所谓“灵州密信”,其实是从杨素家中发出的,那可是觑准火候泼进油锅里的一瓢水。杨素与张衡均料定先被油烫伤的是高颎,不意遭灾的竟是尉迟明月。是时高、杨二人于仁寿宫室内喝茶,双方强拉热呼,正亲热得有点过火,却见宫监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嚷道: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但高、杨二人均想:
——死了一个宫中才人,又何必大呼小叫?
“皇上跑了!他单人匹马……”
高、杨均是一震,惊出一身冷汗。独孤氏杀害宫人已非一次,历来皇上都是漠然处之,不料这回是惊天动地震怒了。二人几乎是同时喊声“快追”,便急急骑上快马,沿返京的驿路追去,追了一程,不见杨坚踪影,问过路人,均说无有。于是二人又掉转马头,乱追一气。
杨坚一怒之下,独自骑马出宫,往回京的路上狂奔,心中不住地下了几十道圣旨:
“杀死她!杀死她!杀掉妒妇!杀掉妒妇……”
他眼前仿佛见到独孤氏被一刀砍下,人头落地,且在打滚。盘旋。盘旋着,盘旋着……忽然须眉戟张,竟是一个男人的头颅。这男人并非别人,竟是他的岳父独孤信!神威凛凛的北周上柱国、大司马独孤信!杨坚在北周,十六岁便超升骠骑大将军,少年英武,青云直上,无人敢犯。有一回偶犯军纪,但并非大过,以为定是小事化了;不料大司马独孤信却亲来处置,吩咐手下脱光了他的裤子,鞭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屁股已非屁股,事后数十日每天拉尿都痛彻心肺。平复以后,独孤信便将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他为妻。这独孤伽罗对他虽是百依百顺,但每每相见总令他心惊胆战;因为独孤伽罗虽长得与父不同,而眉宇间却有一股独孤信的神气。以致每回他细观独孤伽罗的花容时,那脸上往往便幻化出岳父独孤信的尊容……
也不知是杨坚胆怯,还是月夜马不识途,竟斜刺里奔离驿路,一味往歧山丛林中闯去,直到无路可走,马才停蹄,人方下鞍。杨坚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咀嚼莲花公主适才说的那几句话,觉得其言有板有眼,句句真实,他贵为天子却保不住爱宠,当真枉为一国之尊。
高颎、杨素已悄然来到身边,杨坚不闻不见,仍在出神。二人正欲上前请安,即闻杨坚又道:
“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
“愿陛下想开一点……”高颎劝解道:“总不能因为一个妇人而轻视了天下。”
这话自然很对,若是在平常,杨坚无以驳诘。但现在他听了极不对劲:
——尉迟才人岂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妇人?岂是一个等凡的爱宠?那可是我寻找数十年方得一遇的知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骨肉!你这个混蛋又怎能明白!
杨素则把“一个妇人”着意解释为皇后独孤伽罗,他满脑子里想着如何去独孤伽罗面前挑拨:
——那高颎心目中竟无二圣之尊,说你不过是“一个妇人”而已。
此举将可让独孤氏对高颎恨上加恨。
高颎之言虽是逆耳,却使杨坚觉得实在不便在山上再呆下去,在二人的左右劝解下,终于一起回到了仁寿宫。
莲花公主一反常态,呼茶、进饭、敬酒,竟然体贴入微,与过去判若两人。
杨坚吃饱之后,即令禁卫揪出张权,脱下裤子,庭杖一百,直打得他死去活来方罢。且当即下旨道:
“从今而后,谁敢动朕嫔妃一根毫毛,我杀他九族,抄他八代祖宗!”
事后犹不解恨,撤了张权的宫监,追回赐姓,令宇文恺接任。
第六节
远征高丽,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只有十分之一二,这是高颎用兵以
来最大的惨败。
杨坚自仁寿宫返京,便下了一道诏书:
——凡是畜猫鬼、蛊毒、厌胜的人,一律流放投边。
此举算是向皇后独孤伽罗丢了一个白眼。
这时,天下虽是统一,却未见太平。西有南宁羌族叛乱,南方桂州李世贤造反,北方突厥大可汗都蓝的堂弟突利可汗则遣使来京求婚,而东方高丽王高元却于边境备战。
这一日帝御大兴殿,即与群臣商议上述四件大事。
只是大臣们噤若寒蝉,都不轻易开口。自从平陈统一中国之后,死去的上柱国有郑译、豆卢勋、韩擒虎、韩建业、梁彦光、梁睿等六人,韩擒虎之死尤其蹊跷。上柱国乃当时军队最高的官衔,杨坚当年便是凭上柱国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对今日的上柱国能不猜忌?殿中众大臣不少都挂上柱国军衔,见韩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谈“虎”色变?
那高颎不仅有动辄杀头的上柱国军衔,还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已经到了绝对不能再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杨坚只好赏他杀头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面凝成薄冰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战战兢兢陪尽小心,又要装成若无其事,坦坦荡荡。所虑的是:
——若无其事要过分了便近乎尸位素餐;坦坦荡荡弄过火便流于张狂。个中的分寸着实不好把握。
上柱国、内史监虞庆则,与高颎处境类似,头上也悬着两把刀。加上当年出使突厥,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饭送的千匹骏马,着实犯下了大忌。只是悔恨难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轻易发言,生恐祸从口出。
上柱国、右卫大将军元胄,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孙,美须眉,多武艺,于杨坚政变夺权僭移周鼎之际,追随护驾,亦步亦趋,几乎把杨坚从刀丛中救出来。杨坚曾当众宣言:
“保护朕躬,成此基业,元胄之功也!”
然而,时过境迁,功劳竟成了包袱。元胄既嫌杨坚忌刻寡恩,杨坚也疑他忠心不纯——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会帮他人篡隋改朝?况且,你还是北魏的帝子王孙,难道便想称孤道寡?
这些念头一旦滋生,口虽不宣,难免泄于神色。于是,心照不宣,终于渐疏渐远。元胄更觉多言无益,凡事沉默为佳。而沉默多了,难道不是一种态度?
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也是北魏帝胄,少壮时常以帝胄为荣,老来却以此为累,深知皇族的血统实是祸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输诚表忠,祸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轻易不言,言必有“忠”。他必须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个献忠的机会。
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一听皇帝杨坚摆出的四个议题,心中便有了数。
桂州人造反历来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袭州县,被王世积刚刚平定,如今又出了个李世贤,显然是杀人有术,安抚无策的缘故。
南宁西羌的叛乱亦同此理。
至于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却难以对付。突利在诛杀都蓝可汗之妻可贺敦千金公主时,出过大力,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后一个皇族后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应他娶大隋公主。如今若不兑现诺言,便是食言自肥,势必与突利反目为仇,终将促进突利与都蓝两堂兄弟的联合,在漠北树一大敌;而如果将公主下嫁与突利,大可汗都蓝必然生怨,从此北方将无宁日,长孙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为乌有。
而高丽王高元边境备战之举,事出有因。自从消灭南朝之后,杨坚即有兼并高丽之志。前不久,由专使送一玺书给高丽王高汤,书中大言道:
“王谓辽河之广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如陈国?”
便这两句话,把高汤吓病致死。高汤之子高元血气方刚,继位之后,聚兵捍边势所必然,何足为怪?但需一纸玺书安抚人家,战祸即消于无形。
以上四件大事,贺若弼正准备陈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头一动,忽生痛感,竟把满腹的意见强行压下肚底。因为他猛然记起父亲的遗言。
他父亲贺若敦是北周金州的总管,因言语之失,被宇文护杀害。
贺若敦临刑时曾郑重嘱咐他说:
“平定江南,统一中国,是吾平生之志,望你他日成吾遗志。吾今日之死,都因言语之累,你不可不记!”
于是引锥刺破贺若弼的舌头,要他记取父亲的教训,谨慎口舌之祸。由于这个缘故,贺若弼虽是骁勇慷慨,博览群书,思路敏捷,但于言语之际总是吞吞吐吐,拙于言辞。
杨素、杨约兄弟正处在最佳状态。他们的得势,没有人能看出来,他们的姊姊杨氏近因猫鬼案已被削发为尼,明明是一种劣势,但有谁能明白,其实正是他兄弟俩的苦肉计。因为,他们如不协力铸成猫鬼案的错案,暗中把独孤陷夫妇往绝境上推,诱惑高颎、苏威经手断送国舅爷独孤托,又怎能在“独孤公”高颎与独孤氏家族之间制造出一道裂缝呢?杨素、杨约兄弟早已形成共识:为了在“独孤公”与独孤氏家族中制造裂缝,从而令高颎失去靠山,忍痛抛出姊姊还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损一兵一卒,焉能击败敌人?如今高颎已受到严重的损害还浑然不觉,这真是妙不可言!现在,他们一声不吭,并非由于怯弱,而是像狩猎的行家一般静悄悄地潜伏隐蔽下来,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暴露。
长孙晟不是上柱国,但有上柱国之忧。叔父长孙览是上柱国,且系国戚,统八总管,任东南道行军元帅;哥哥长孙炽又是户部尚书。其家族满盈之患,岂可掉以轻心?所以,他也不轻易出谋献策。
王世积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乱,乍升为上柱国,而今又出了个李世贤的乱子,又怎敢多言。
内史令李德林与右仆射苏威则似乎人定,像个高僧。
杨坚于殿中的氛围似是浑然无觉,其实心中却大为诧异。近几年来,群臣议事出语渐稀,可以解作对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语叫众人畅所欲言,为何既不畅也不言,竟是鸦雀无声!他对韩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会感悟众大臣谈“虎”变色的情怀;然而,出于他对政治的敏感,凭直觉便知今日气氛的反常。他的难堪很快便转为恼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几乎大多位极人臣,其锦衣玉食甚至超过朕躬,杨素、贺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华屋数百,虞庆则战马蔽野……只不过差一顶皇冠罢了,难道只有皇帝让你们来当才开心?
想到这里,不觉脸色一沉,冲着高颎说道:
“独孤公,你是左仆射,开个头吧!”
“臣领旨!”高颎出班奏曰:“桂州之贼,只须由一老成之将提一旅之师,便可剿灭;南宁羌人之叛则必一骁勇善战之将方可;突利可汗求婚不能不允,只需册封一个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最妥;至于高丽的战端,恐不宜开……”
“高丽的仗非打不可!”汉王杨谅按捺不住。出班打断道:“高元那小子不仅于边境陈兵,而且还亲率万骑之众寇我辽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谅是皇帝杨坚的小儿子,其得宠堪与杨广相比,他的话如果就是皇帝的心意,那就不好驳斥了。想到这里,高颎再也不好吭声,只好把满腔的理由咽回肚子里去。
杨素则想:
——太子杨勇失宠,朝野共知,莫非杨谅与杨广一般心思,都想取而代之?倘若所料不差,他下一步就必然会请旨率师征伐高丽。他还年轻,虽然颇受皇上宠爱,但杨广、杨俊在征陈中都立下大功,与之相比,功德颇为不如,必须积功积德,才能与二哥三哥较一雌雄。为此,访旨出征高丽,倒是个立功的机会。只是,万一这小子功成名遂,杨广便多了一个劲敌。那么,我兄弟为杨广夺嗣的一番心血,岂非付之东流了?难道白白地让我的姊姊当尼姑?不行,我必须出来阻挠这小子的妄为!
想到“妄为”,杨素的思路忽又一转:
——对,这小子确是妄为,孙武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自长安至高丽何止万里!孙武又说:“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这小子立功心切,竟然自陷绝地,真是自取祸灾,妙极,妙极!
杨素又往深里一想:
——果然狂妄吗?这小子深为皇上眷宠,倘若皇上事先没给他通风透气,他何以贸然提出征伐高丽的大事?圣意是不可违的,还好没冒失地跳出来阻挠!
贺若弼终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期期艾艾地说:
“小王爷不可冲撞,今四……四……四海未宁,岂……岂可……岂可轻议远征!”
杨谅立即反驳道:
“宋国公不免言过其实,何来四海未宁?真是骇人听闻!”
贺若弼也急急反辩:
“今突利可汗求婚,拒则突利生怨,允则都蓝怀恨,此为北边的不宁;南方有李世贤造反;西方有羌人叛乱;东方再与高丽开战,难道不是四海不宁?”
金殿上的杨坚听了大为不悦,心想:
——朕的太平一统天下,原来在贺若弼心目中竟是“四海不宁”,那朕岂不是成为乱世之君?
于是慨然言道:
“宋国公所说的不过是四边有事,这四边有事与四海不宁是不是一回事?”
杨坚说到这里,严峻的目光逐一扫过众臣,那意思是:
——你们不得含糊回避,明确回答吧!
于是,众臣均继续表态:
“不是一回事!”
杨坚乘胜追击,又追问道:
“相差是大?是小?”
群臣不分大小齐声应道:
“相差很大!”
长孙晟应后便即想道:
“糟糕,贺若弼想得不错,却说错了;皇上想得不对,却说对了。我等群臣这一附和,皇上越走越远了!”
这时杨坚果然继续说道:
“桂州几个毛贼,不难一举荡平,这事由内史监虞庆则去料理好了;西羌之事,由史……史……史那个万岁去处置好了!”
他说到史万岁这个将领时着实懊恼,心想:
——你姓史的不过是个左领军将军,为何要取名“万岁”?叫朕每回呼你“万岁”,那朕又是什么,愿你这回西征挨刀被杀,省得寡人每每难堪!
杨坚愣了一阵,又继续说道:
“至于突利求婚之事,朕思之熟矣。既已允婚,可册封一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长孙将军仍为护婚使者。下嫁之前,可令突利部属由漠北南迁至黄河之滨,阴山之南放牧。如此,都蓝可汗纵有不满之想,南下滋扰,必须先越突利可汗这道屏障,北疆暂时可以平安。如此,四境尚有何事?”
杨谅紧接着顺应地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平陈以后,天下均遵王化,唯独高元小丑顽冥不化,便是不在边境挑衅,也早该予以收拾;倘若听任高元嚣张,那么夷狄竟相效尤,那才真正是国无宁日,四海大乱!父皇,儿愿亲提水陆之师,手缚高元回京献俘,请父皇恩准!”
杨坚对杨谅是一语一点头,龙心大慰,当即降旨道:
“好!朕就命你亲提水陆之师,征战高丽!”
“领旨!”
杨坚深知杨谅年少怎能成事?心想当年伐陈,全仗高颎运筹帷幄方得马到成功,于是便对高颎说:
“独孤公,此事还得由你辅佐才成。”
“臣……”
高颎忽想到府中重病的夫人,当即便想推辞,但一转念又觉不妥,便勉强应道:
“臣……臣遵旨就是。”
长孙晟情绪低落,退前后不想回府,一路信步漫行,不觉来到了东市酒楼。他找一个无客的厢房,叫了一壶汾酒、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干,独自漫饮着问酒。
眼看着今日朝中决断大事的情景,真个叫人痛心。怎能如此轻率地远征高丽呢?自平陈之后,天下虽言一统,实际上百姓还未曾一日安宁。
开皇十年,婺州的江文进、会稽的高智慧、苏州的沈玄会相继起兵反隋,称王称帝。十四年关内大旱。十五年山东大旱。十六年并州大蝗。十七年桂州、西羌连续动乱。似此空宇内之兵,竭九州之储,以伐高丽,实是愚蠢透顶。而对此愚蠢的决策,群臣大都称是,连他长孙晟也得附和,真是不可思议。而下嫁公主给突利可汗的事,不嫁固然是背信,背信自然不好;然而,一赐婚突利,都蓝定然不满,更何况还要让突利南移阴山麓放牧,明摆着是要分裂突厥,作为突厥的大可汗都蓝岂能坐视不顾?那是非大动干戈不可了!万一都蓝与西突厥达头可汗合兵袭击阴山的突利,无论如何是招架不住的。这么一来,他苦心经营的漠北事业,全然化为泡影了,那么他这一生还留下什么呢?
此时,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两全的主意:
——倘若册封两个宗室女为公主,一嫁突利,一嫁都蓝,让突厥人相安无事,突厥人自然同大隋也相安无事了!”
他精神立时振作,便要入朝面奏皇帝杨坚,然而,一转念却又踌躇了:
——年来杨坚颇自以为是,便在当殿尚未决策之时都不好扭转其心思;更何况圣旨已下,纵然是万钧之力也难回圣意了!
想到这里,长孙晟真正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
这时,隔壁厢房爆发出一阵放纵的大笑,笑声十分响亮,充满了阳刚之气。一个柔和的声音沉静地发问:
“仁兄何以发笑?”
“我笑七个上柱国竟然都不懂兵法,全都赞成远征高丽!他们连《孙子兵法》的第一句都没看懂,孙子开章明义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他们偏偏不察!第二章又说‘不可远征久战’。可他们却要道其道而行之!再则,以杨谅为元帅,高颎为长史更是不妥。杨谅急于立功立事,好取代乃兄太子之位,怎能处处听高颎的?这不显得太过脓包吗?吴起说:‘四不和不战。’如今四方未宁,是国不和;元帅、长史不和,是阵不和;又再任命王世积为帅,两个元帅统军,是军不和;还有一个水师,更容易造成战不和。依此观来,是败定了!更何况尉缭子还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高丽人于边境陈兵自卫,有什么罪?”
“估计不久漠北也有战事。”那柔和的声音又沉静地说:“他们明知单是踢婚突利,都蓝必定兴兵南下,还要那么干。更古怪的是让长孙晟亲手去葬送他毕生成就的事业。”
“那太妙了!《司马法》说,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一群蠢驴们,竟然开了两个远征久战的大战场,那是活得不耐烦了!哈哈……伙计,过来,大生意来了!”
店小二连忙应声而至,在厢房门口招呼道: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大嗓门于房中答道:
“把你店里所有的好酒,每种都送一壶来。然后再把所有的好菜也每样煮一盘来。听懂了没有?”
“懂。”
“懂为何还不快去?”
“是……不过,客官仅有两个人,怎吃得了许多。”
“这不用你管!你去弄来就是……告诉你一个乖,快打仗了,是大打特打,今后好吃的吃不到了!你们要是多屯积一些东西,包你们发大财!”
那伙计终于有点明白,飞快地备酒菜去了。那柔和的声音又发问道:
“为何要这么多酒菜?”
“高兴啊!”响亮的声音应道。
“战乱有什么高兴?”
“热闹!我就喜欢热闹!”
“倘若我设法熄灭了北方的战火呢?”
“那自然就不热闹了……不过,你没这个能耐!”
“我要是奏请皇上,同时对突利可汗赐婚,另嫁一个公主给都蓝可汗,那还打得起来吗?”
隔壁厢房沉默了,那响亮的声音许久才郁郁地说:
“你这计策果然厉害,估量和突厥人是打不起来了……你果真要向皇帝上书献策?你的舅父活捉了陈叔宝,灭了陈国,结果又如何?长孙晟三平突厥,又怎样?”
隔壁又是一阵沉寂。长孙晟终于明白,那发语温和镇静的年轻人自然是殿内值长李靖了,但不知另一大嗓门的年轻人为谁?正思忖间,店伙计接二连三送菜送酒,鱼贯而入隔壁厢房。有顷,大嗓门又发语:
“韩擒虎曾说,天下能与他论孙吴兵法者只有他的外甥,便是足下了。今日率会,以后可要多多领教了!”
“舅父的话,那是作不得准的。舅父习兵,得奇、正二字;但以奇为奇,以正为正,却不知奇正互变循环无穷之理。他一生驰骋疆场,总以为战场是在边疆,却不知处处都可成为战场,便是……便是……”
“便是京都也不例外,是耶不是?那么请教了:皇帝可以变成贼吗?贼可以变成皇帝吗?”
“这……”李靖对这单刀直入的问话显然颇为尴尬。
“不答也成。我再问你,《六韬》第十六章最后一段是怎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李靖一顿,便如水流般背诵起来:“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天下者……”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那大嗓门颇为不耐,抢过来续完,然后品评道:“这一段说的是什么呀?便是说皇帝和贼互相转化的道理!你很聪明,也很有学问;但你不行,成不了大事,顶多出将人相而已!你心中禁地太多,影响思路的奔驰,因此学问不能达到极致,可惜,可惜!”
那大嗓门说完,竟不告而别,走出厢房,扬长而去。
长孙晟自侧面打量他,此人举止潇洒,神态沉静,与其恣肆的言论颇有不合之处。稍后,李靖也走出厢房,也显然已有七分醉意,脸上神思恍惚,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悠然而去。
店伙计急步走入厢房,然后又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锭金元宝,呆呆地望着金元宝出神。长孙晟离席迎上前去,问道:
“小哥,刚才离去的那个小爷是谁?”
那伙计只顾望着金元宝,浑然无闻无觉。长孙晟又问道:
“小哥,刚才那离去的小爷是谁?”
“哦……”伙计捏紧了金元宝,漫应道:“他姓李……”
“先离开的那个呢?”
“他,他也姓李。”
那伙计没说出其人的名字,便趋奉新来的顾客去了。长孙晟心有不足之憾,愣愣地望着店伙计的背影。突然一人在背后发语道:
“长孙将军,大安!”
长孙晟返顾,却又是一个壮汉,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似未满周岁,见到长孙晟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令人大为诧异。那壮汉解释道:
“这孩子不爱呆在家中,喜欢出门,见车马刀枪剑朝便笑,见人向来不笑,你是例外,看来是十分投缘了!”
长孙晟则想道,也许是我身上散发着车马刀枪剑朝之气吧?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小女儿,脸上同时显出慈祥的微笑。她也未满周岁,平时却有一副大人般沉思的神情。想到这里,便问道:
“阁下是谁?”
“他叫李世民,”壮汉以为对方是问怀中婴儿的名字,便指着襁褓应道:“是我的侄儿。你自然不认得在下,但陇州太守唐公李渊,你该认识吧?”
长孙晟心想:
——当今皇后独孤伽罗是李渊的姨母,蜀王妃又是我的堂妹,扯起来两家还有点瓜葛之亲。
他当即应道:
“认得,认得!唐公怎么不认得!说起来咱两家还沾亲带故呢!”
“在下李神通,是唐公的堂弟。”壮汉自我介绍完又说道:“刚才离开的两人,一是韩擒虎外甥李靖;一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
“哦……”
他颇为纳罕,今日怎么尽遇姓李的?
远征高丽的诏书已下,将帅已定,但杨谅、高颎、王世积、周罗侯都未离京起行。
原来兵役制至北朝后期有了重大的变化。国家除了守卫宫城的禁兵、戍边和负责州郡治安的一些军队之外,没有别的常规军。解决兵源的办法是在各州设立二十四个缥骑府(隋以前称开府),每个缥骑府养一万二千五百名丁壮,合为一军。这些丁壮,农忙时从事生产,农闲时集中军训。不纳税赋,但一经王命下达,就得从各地赶到骠骑府集中,准备出征。这就是“府兵制”。
骠骑府的军事长官是骠骑将军,上一级为大将军,再上为柱国将军,更上为上柱国。一上柱国统二柱国,一柱国统二大将军,一大将军统二骠骑将军。但到隋朝,皇帝恐军权旁落,把上柱国、柱国、大将军变成没有实权的虚衔。所以,战时要兵需得从各州郡直接征召。
这回远征高丽召的是三十万水陆大军,应征的遍及全国各地。试想征夫的召集由里及县,由县及州,该得多少时间?这时,突利可汗已然举族南移,长孙晟护送的安义公主也到了阴山成婚,可征伐高丽的大军却还没有汇集。
急功好利的杨谅虽是连连到高颎府中催促,可兵没集齐又怎好发军!况且高颎的夫人日内才去世,不过两个时辰高颎便被召入宫中。杨坚对他抚慰了一番之后,使即建议他再娶一个夫人。原来这建议是独孤后的点子。独孤皇后对各大臣妻妾的关系颇为过敏,她自己常常害死宫中嫔姬,便疑心高夫人死非正常,可能是小妾暗算了。她建议高颎重娶,是要观察高颎对妻妾是何情意。若是答应再娶,虽是对前妻薄情,但也是对小妾不以予留意,以妾害妻的嫌疑便可打消了。只是高颎根本不懂皇帝杨坚建议的背后有这么多的曲折,仅直叙心意答道:
“臣已经老了,退朝以后只是独处书斋诵读佛经,再娶实非老臣之愿!”
待妻子发丧之后,大军已然毕集,高颎本不欲于盛夏发兵,无奈杨谅再三催逼,甚至暗示高颎是眷恋新丧的夫人,这才不愿及早起行。他哪里知道,高颎虽是元帅长史,实是全军的总指挥,要对此行的成败担负全部责任。盛夏行军,容易生病。尤其是水师通行,更不宜台风季节出海。高颎本是想在秋季出征,但在杨谅的催逼下,只好勉强发军。心想:
——我路上慢慢行军便是。
不料,那杨谅却非要急行军不可。高颎昔日的锐气所剩无多,况又妻子新丧,更无心与杨谅争执,只好一让再让:
——急行军便急行军。
酷暑行军,不多日,兵士就陆续生病,又吐又泻。开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中暑而已;渐而蔓延,这才悟出乃是一场大疫,因为患病人太多了,而且大都一二天便即倒毙。加上缺医少药,简直束手无策,闹得人心惶惶。征夫中居多不知有个高丽国,更不知有个高丽王高元,尤其不知为何要同他打仗。这仗有那么重要吗?非得于夏收夏种农忙时刻打才成吗?于是,许多人开始逃亡。病死的人愈多,逃亡的征夫愈多,最后简直弄不清谁是死了谁是逃了。大军未至辽水,便剩下半数。
祸不单行,周罗候的水师又在海上遇上台风,几乎全军覆没。周罗侯带回数百幸存者,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高丽王高元不知隋军的曲曲折折,但闻来了三十万水陆大军,便也惊慌失措,急急上表称臣,遣使谢罪。
高颎见到高元的谢罪表,简直如获大赦。有了这谢罪表,便不会大丢天朝的脸面。于是,虽然两国未交一阵,便急急挥师回朝。
一路上疫病并不稍缓。这时,高颎无心关照将士的死活,却一味把高丽使者的健康寒暖着实放在心头。万一那使者染病死掉,高丽遣使谢罪的“战果”岂非又打了折扣?还好,那使者终是无恙,只是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却只有十分之一二。
这是高颎用兵以来最大的惨败。
长孙晟护送安义公主到阴山,与突利可汗成婚,一切顺遂。突利对天朝下嫁公主又让其于肥沃的草原上放牧,十分感戴;而都蓝可汗却极其不满,当即派了特使联络西突厥的达头可汗,相约合击突利可汗。
这一切,长孙晟早有估计,虽知突利难以抵挡都蓝、达头两家的合击,但是仍然一面促使突利严加戒备,一面报请朝廷派兵救援。但文帝杨坚接到告急军情之时,恰巧甘肃灵州也告急,道是达头要入侵灵州。杨坚作出错误的判断:以为达头东向合击突利是虚,西侵灵州才是实。心中想:我才不中你声东击西之计!于是下旨给他的四儿杨秀,命他为元帅,尽倾西南道之兵,出灵州迎击达头。同时,又命杨素为行军总管,到灵州协同作战。
便在杨坚自以为得计之时,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都蓝可汗的骑兵如潮水般由东向西推进,达头可汗的骑兵则高举着火把,宛如一片火海由西向东杀来。瞬间两军便将突利的部落团团围住。马蹄声、杀喊声交织一片。突利的队伍未经一击,即自行溃散。
长孙晟紧紧咬住突利,且战且走,直到天亮,才透出了重围。环顾四周,一共只有五骑:长孙晟及他的一个随从、突利可汗及他的两名部下。虽说这回非是长孙晟自己带兵打仗,但平生的狼狈莫此为甚。这时人饥马渴,疲惫不堪,却也顾不上觅食和休息,只得继续向南逃窜。又逃了一百多里,沿途又收留一百多骑的突利部下。天色向晚,只得歇下。先是杀马喝血止渴,继则燃起篝火炙肉充饥。
那突利可汗眼看如此一败涂地,一百多骑人马有何面目去见长安天子?况且安义公主又下落不明,怎好向天朝交代?心想如今是连一个俘虏都不如了。一转念问,忽想还是投奔西突厥达头好了。达头虽说刚刚围攻自己,但无深仇大恨,毕竟还是本族人亲。他想着想着,主意已决,便穿梭于堆堆篝火之间,低声与部下商量去向的事。
长孙晟见突利神态有异却不过问,只是悄悄把自家的随从拉到一旁,命他即速奔赴长城,令长城守卒连举四处烽火,不得有误。
待那随从去后,长孙晟才坐下向火,若无其事地吃起烤马肉来。此地距长城不过十里,片刻功夫,城上四烽高举,烈焰冲天。正与部下商量西逃的突利连忙过来问长孙晟:
“举四烽是什么意思?”
“城高地远,一定是看到了贼兵。”长孙晟骗他说:“天朝军法,若是贼少,只点燃二烽;来多,就举三烽;非常多敌人逼近,这才举四烽。看来,都蓝、达头是不放过我们,大队人马追来了!”
突利沉默了许久,心想既然达头可汗紧追不舍,我怎能自投罗网?于是,这才追随长孙晟进入长城,到长安朝拜皇帝。只因长孙晟急中生智,带回了突利,这才给隋朝留下了漠北卷土重来的机会。
高颎刚回长安,儿子高德弘就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内史监、鲁国公虞庆则,以谋反罪被诛杀。
高颎愣了半晌才问道:
“他谋反了?”
高德弘摇了摇头,接着便细说虞庆则被杀的缘由。
原来他的上柱国府有个长史叫赵什柱,此人是虞的小舅子。虞庆则有个宠妾素蛾,恃宠而骄,常常凌侮虞妻赵氏。那赵氏嫉恨难消,终于想出一计:让她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素蛾。渐渐二人打得火热。素蛾把感情倾注在赵长史身上,不知不觉间便冷淡了虞庆则;虞本不以为意,反正他妻妾成群,很快也就移爱他妾。那素蛾心虚,却疑心虞庆则已发现她与赵的奸情,便与赵什柱说起自己的疑心。赵什柱生怕奸情败露,便千方百计想陷害虞庆则,来个先下手为强。
这回平定桂州李世贤的叛乱之后,大军回师到潭州的临桂镇,于休整之暇,虞庆则便信马由缰地到野外蹓跶。在诗人的眼底山河都是诗,而在军人的眼底,山川却全是战场。虞庆则兴之所至,便指划着眼前的高山峻岭说:
“这里实在险固,只要粮食充足,由得力的人把守,那是谁也攻不下的!”
平叛凯旋返京无去时的急如星火,虞庆则缓缓而行,却怕皇帝杨坚等得不耐,便让他的长史赵什柱先行回京奏事。赵什柱便借面君的机会,于皇帝面前构陷虞庆则。说庆则先前便不愿南行平叛,如今平叛得手,更觉功高不赏,徒惹皇帝疑忌。于是,派他先到京城看个动静虚实,而庆则自己则带兵缓缓而行,免得到了京师交还了兵权,成为釜中之鱼。如今虞庆则屯兵潭州,整日视察山川形势,一俟他回话,便要起兵举事。
皇帝杨坚听后,立即派给事黄门侍郎张衡驰赴潭州夺了虞的兵符,且察其谋反的虚实。那张衡把虞押回长安,奏禀皇帝道:虞庆则视察山川形势属实,看来图谋叛逆是真。于是,虞庆则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被砍了下来,而告密者赵什柱,则由从六品的柱国府长史一下子超升为正二品的柱国。虞庆则被杀之后,虞夫人赵氏又哭又闹,大骂乃弟赵什柱假戏真做。于是虞庆则冤死的消息才风传朝野。皇帝颇以为虞夫人叫嚷有损其英明,便强令她削发为尼,发配至一冷僻寺院,严密看管起来。至此,声势显赫的鲁国公府便从政坛上消声匿迹。
高颎听完又是愣了半晌,虞庆则若要造反,但愁无握兵之机,何以要拒绝领兵去桂州平叛?平叛之后,便即无功,也该无害,又为何要于潭州起兵举事?便是要举事,视察山川形势也应万分机密,怎能口无遮拦地乱说一气?以杨坚的精明,这些明显破绽怎能看不出来?既已看了出来,又何以轻率地杀了他?
高颎终于忆起一件陈年旧事:那是开皇五年,虞庆则、长孙晟出使突厥,讽谕沙钵略可汗称臣。不久,内臣奏说虞庆则、长孙晟已圆满完成使命,皇帝杨坚听了哈哈大笑;那内臣继而说明沙钵略可汗将其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杨坚便笑不出声,欢容顿敛;那内臣再说到虞庆则接受突厥人馈赠的千匹良马时,杨坚刷地脸如秋霜,杀机甚显。其后,虽是论功擢升虞庆则为上柱国,但今日之死因,实际上十来年前便种下了。
想到这里,高颎不禁栗栗自危。虞庆则平叛得手,尚有取死之由;而高颎我损兵二十多万岂不离死更近?于是,他重又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与杨坚共事二十多年中可有惹人猜忌的地方。
便在这时,国公府的管事进门禀告:
“太史令刘晖求见!”
高颎心想,近来妻死兵败,运数颇为不佳,刘晖精通星象之学,何不乘机问问新近星象对宰相可有不利的征兆。于是就说:
“有请!”继而又改口:“不不,我自己出去迎接!”
高颎很客气地将刘晖引进了书斋,坐下寒暄了几句,书童便送茶进来。”此时茶刚从南朝传来不久,用烹非用泡。烹时用一瓦罐,先将茶叶倒人罐中,加水,然后放在炭炉上煎烹。水开之后,倒出来的便是茶。这茶水自然比后人所喝的泡茶既浓且苦,入口如药,然而能喝到的人却以苦为荣为幸,可见时尚之颠倒人的魔力。
刘晖接过茶碗,感激地对高颎行个注目礼,以谢宰相给他崇高的礼遇,而后才细口细口地啜饮碗中的浓茶。喝完之后,这才开口道:
“相爷鞍马劳顿,本不该于此时前来烦扰……但此事关系甚大,若不早说,会贻误国家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高颎忽感一阵莫名的不安。
“近来天象对太子和左仆射都很不利。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这是皇太子废退的征象;同时,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恐于左仆射有伤……”
天象对人间的影响向来是被公认的,否则国家便不会设太史局,置太史令。有异议的仅是:天象究其实对人间影响有多大?预兆的准确程度又有多高?由于此事既玄微又高深,上述问题向来均无精确的答案;而无精确答案的事是无以驳诘的。作为太史令的刘晖,当然是这时天象学的权威,他的话不信,又能信谁的话?何况他说的两件事,恰恰便是高颎这几年来心头难解的症结!所以,一经点破,高颎就呆若木鸡,哑然无言。
刘晖见他怔忡半晌无言,便宽解道:
“此事尚可努力,通过踏罡步斗、祈禳厌胜,可以消灾免祸。”
“朝廷是严禁祈禳厌胜的……”
“为太子祈禳,为相爷厌胜,自当别论。”
高颎摇了摇头,心想你实在是个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网,那是无所不覆的,谁能例外?此刻不觉又想起今年五月间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诏书:
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家,投于四裔。
这段文字,本来是专为杨素的妹妹——独孤托的夫人而发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时,儿子高德弘又闯进门来,喊道:
“爹,晋王驾到!”
高颎颇感意外,略一踌躇,便低声交代儿子领刘晖自侧门出去。然后就急急穿廊过厅,出门迎迓杨广。
三十一岁的晋王杨广欢容满面,在厅中的华灯照耀下,更显神采飞扬。他左一句“独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说得亲热无比。在其热烈情绪的感染下,高颎渐也笑逐颜开。
“独孤公这次麾师东征,虽云天不作美,然而于困境之中却能致高元遣使谢罪、纳贡称臣,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孙吴再世也应自叹不如,这等神威,实是空前绝后。”杨广一坐下来便真诚地赞颂,句句搔到高颎的痒处。
但高颎绝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杨广说毕便中途拦住:
“三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八九,高颎谢罪犹来不及,何敢称能言功?晋王殿下如此谬赞,倒叫高颎羞得无地自藏!”
“这是天不作美,怎能怪罪独孤公!若说责任,倒是我那不争气的五弟汉王实在难辞其咎。如果不是他功名心太急,强令大军冒暑行进,说不定马步军便不至于染上可怕的疾疫,水师更不会遇上台风而全军覆没。”
“你从何知道这些?”
高颎颇为惊异。因为出师高丽时,杨广根本不在京师,他已由并州总管转任杨州总管,他还是三日前才回朝述职的。
“此事独孤公虽是保守甚密,那是给五弟汉王的一点面子。然而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五,这三五万幸存者痛定思痛,岂能不说?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京师都沸腾了,哪个不知道呀?”
这里杨广不免撒了谎,汉王杨谅催逼出征的事,除了高颎、王世积外,至今无人得知,便是杨广也是刚刚从王世积口中套出来的消息。
“那么……那么皇上可否知情?”高颎不免有点紧张,此事过分宣扬,对汉王杨谅未免不够厚道;况且皇上对汉王甚为眷宠,若是疑心高颎一回京便大为张扬汉王的不是,那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以父皇的精明,他能不知此事吗?独孤公,你也未免多虑了,此事自然是在出兵之时,杨谅他为了逞能,自己故意泄漏出来,如今真正是自食其果!你老人家放心,父皇知道你为人忠厚,便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小王自会为你澄清的!”
高颎感激地点点头,心想人家都道晋王刁钻古怪,不料于关键时刻却这般通情达理,难得,难得!
晋王杨广走后,高颎对杨广的这一番好意不觉又琢磨了一番,忽地拍案叫道“是了!”心中的症结才算解开了。
于是,便对闻声进门的儿子高德弘说道:
“晋王他因何处处替咱说话?因何对杨谅的过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因为杨谅立功心切,连远在杨州的晋王都闻到此人气味不对,显然是在打太子的如意算盘,他自然放不过这个新的竞争者!这倒好,为父本来正因一事为难:到底见到皇上时要不要把杨谅误事的实情说清?如今倒好,自有晋王他代咱说了,我无需开口了!”
杨广专辞了高颎,便直奔汉王府。他一见杨谅,便开门见山道:
“老弟,你这回祸却闯得不小!”
杨惊呆涩地望二哥一眼,心想此事何须你讲?三哥秦王为人何等忠厚,只因对衣食住行讲究了一些,便被父皇削职免官;我率三十万大军,十折其九,自然是大祸临头!只是此事大大地便宜了你晋王,我这一挫折,再也无人与你竞争太子的宝位,你自然要幸灾乐祸了!
杨广见五弟嘟着嘴爱理不理,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一包茶叶放在案上说:
“这是‘方山露牙’,极其名贵,是福州的一个客商孝敬的,为兄仅留一包,分一包给你。你叫茶童烹煎一下,咱兄弟俩边喝茶,边想排忧解难的法子,如何?”
杨谅疑虑地望乃见一眼,心想二哥会有这么好心吗?但多少还存一线希望,便嗡声嗡气呼喝道:
“来人!”等茶童上前,这才吩咐道:“把茶拿去煎烹!”
待茶重离开,杨广才低声道:
“老弟,丧师辱国,祸莫大焉,你难道路上就一点也不想想脱祸之策,光等大祸临头吗?”
杨谅失神落魄道:
“这么大的祸,还摆脱得了?”
这时杨广的眼前出现了高颎的形象,脸上顿时似笑非笑,慢腾腾地说:
“祸若是不能脱的,为何人们总是说‘脱祸!脱祸!’?祸不仅能脱,还能走;若是不能走,为何还说‘祸不单行’?可见,祸便如一件衣服,你如果穿得太热了,那就脱下来,让别人穿上去。祸又是勾魂使者,他眯着醉眼,到处游逛,谁碰到谁倒霉;但如果你接待得法,便也无事,可以引导他找替死鬼……”
这时茶童送茶进来了,杨谅的思路在乃兄的诱导下,似乎已然打开,朦朦胧胧地见到一线光明,喃喃道:
“是衣服……是勾魂使者……可这衣服该脱给谁穿呢?勾魂使者让他去勾谁的魂呢?二哥你说!你快说呀!”
杨谅急,可杨广不急,他伸手端过一杯茶,吸了一口,说:
“你喝呀,好香!心急既脱不下祸衣,也赶不走勾魂使者……如何?这‘方山露牙’确实是茶中之王,饮中之帅,是不是?但如果这煎茶的水不是水,而是酱油,而是烧酒,那煎出来的茶会是什么味道?”
杨谅弄不清乃兄掏的是什么玄虚,只是傻傻地望着杨广,等他的下文。杨广将杯放在案上,在室内缓缓地踱着步,又继续说道:
“天下最贵重的‘方山露牙’,有时竟然斗不过酱油,斗不过烧酒。老弟呀,我觉得这回出征高丽,你就是‘方山露牙’的茶,高颎便是酱油、烧酒!因为你年纪轻,父皇只是让你当个挂名的元帅,历练历练,实权还是归高颎掌握。茶变味,咎在酱油;高丽丧师之罪,难道不该由掌握实权的人承当?你在军机大事上同高颎争执过了吧?”
“争过。”
“比如这回水师由东莱发兵,是夏季合适,还是秋后合适?这是值得一争的。”
“这件事我们争论执得好激烈……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是猜想,”杨广一笑,又说:“你可能认为夏季是台风季节,水师出海有被颠覆的危险,因而主张秋后发兵。”
杨谅则道:“恰恰相反。”
而杨广则不闻不间只顾继续说下去:
“但高颎妻子新丧,有后顾之忧,只想早去早回,加上年老怯寒,不愿在秋冬季节作战。因此,极力主张夏季发兵,独断独行。强令周罗侯水师于七月出海,直趋平壤;再令大军日夜兼程,奔赴辽东,以成呼应之势,这样,水师便为台风颠覆;而陆军却被疾疫摧垮,终成丧师之祸,是耶不是?”
杨谅本已插话纠正,不知何故杨广硬是把杨谅的事强栽高颎头上,且煞有介事不住地问:
“是耶不是?”
这叫他如何回答?心想:
——今夜二哥怎么啦?莫非疯了?
“情形可是如此?”杨广又再次问道。
杨谅尴尬之极,嗫嚅道:
“情形……是这样的……”
他本想开宗明义一五一十从头如实地说明经过。
“是这样,那就很好!这过失全是高颎的,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杨广迅速地抢过话头。
“不!”杨谅不禁嚷道:“主张夏天出兵的是我,高颎才是主张秋后出兵!”
杨广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只是不解地望着杨谅,终于摇了摇头。那意思是:
——你实在太脓包,连亲手教你作伪都无法领悟,凭这德性也配同我较量?
继而又狠狠教训杨谅:
“既是你主张夏季出兵,那你就坐在家里等死吧!”
“可……可你答应想办法……说是可以把祸衣脱给别人穿……”杨谅可怜巴巴地恳求。
“你怎么这么浑!我已经把你身上的祸衣解脱下来了,而且已经替高颎穿上了!是你自己找死,抢回来,又穿在身上!”
杨谅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唔……对对对,只要把我的主张说成是高颎的主张……就成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怕父皇找我们两人对质。”
“你这一点尽管放心!我已经骗高颎说:父皇已经知道实情了。他耍是再对父皇说起此事真相,不仅不厚道,而且是居心给咱们皇家过不去。这老家伙很谨慎,为了显示他的宽厚,他不会说的。你还是抓紧一点,先到母后那里告高颎一状!”
杨谅对乃见可谓是无比感激,不住地点头,连连说道:
“多谢指点!多谢指点!”
杨广心里则想:
——我才该多谢你呢!只要你帮我搬开高颎这块石头,再来收拾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第七节
杨坚终于找到处死身犯忌讳的史万岁的机会了……
面对着漠北和高丽的两大惨败,非独有关将帅惶惶不可终日,便是隋文帝杨坚也尴尬非常。因为他是这回战争的真正决策者。处分战败的将帅容易,处分皇帝自己为难。再说,皇帝历来是不受处分的,谁来处分皇帝呢?然而,皇帝若不出来承担这场惨败,全把责任推到将帅身上,百官岂能心服?而如果挺身而出承担罪责,却未免有损他的圣明。杨坚于左右为难中度日,关于这回惨败的处分便一延再延
,因而,有关将帅的恐惧似乎也永无尽期……
过了漫长的两个月,处分这场空前的大败仗的诏书才出台。出台前,先是颁布了一道大赦令。大赦天下,历来是国有大庆时锦上添花的一笔,从未于空前惨败之后施行。令下之日,群臣相顾愕然,都不解其故。但听了第二道处分这场战争的诏书后,百官的惊异更是不可言喻了!
这诏书颁布于开皇十九年正月癸酉日,内容如下:
……朕膺天命,混一九州。为长治久安之计,出师巡边;王师所至,
无往而不胜。军至桂州则李世贤授首,兵向西南则夷羌乞降,马出凉州如
入无人之境,恩施漠北致可汗来朝,威加辽东令高丽进贡!自魏晋以降三
百年矣,何曾有此盛况?
这一段文章仅以寥寥数言,便将一场空前的大惨败说成是辉煌的胜利,其颠倒是非的本事可谓至巧至妙。巧在所言之事句句属实,妙在对辽东的丧师与漠北的全军覆没只字不提,视若无有。这样,剩下的自然全是胜利了。
时殿内值长李靖与李密都在当值,他俩均为六品小官,且又年轻性直,听了诏书不禁咬耳窃窃私语。
“这诏书写得妙极,着实无懈可击!”李密轻声说道:
“那也不见得,其中有一句用字未免不妥……”李靖应道。
“哪一句?”
“马出凉州如入无人之境……”李靖念道。
“这有什么不对?事实本是如此呀!”
李靖又从容地应道:
“正因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便不该说成是‘如入无人之境’,理当改为‘实入无人之境’……”
凉州本无战事,杨坚下令出兵凉州,实是中了达头可汗虚张声势的计。李靖将诏书中的“诏”字换成“实”字,可谓极其挖苦,李密听罢虽是努力克制,却也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弄得殿上不少大臣回首惊怪地搜索那笑声的源头。这时,李密已若无其事地缄默而立于柱下,李靖则神色大变,挖苦皇帝的事若被声张出去,大好的头颅即时就得搬家!杨素的眼光在李靖、李密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这两人的神态一个过于惊慌,一个过于坦然,两人都不自然,笑声定然发源于此。要不要弹劾他们不敬之罪?他盘算着……
高颎只差瞬间,眼光也追索到李靖、李密身上,他看到的是两根柱子般木然而立的人,脸上无任何情绪的痕迹,这是金殿执士和卫士的标准神态,实在无懈可击。
幸好,多数的大臣心思均不在此。当他们听到圣上竟然把空前的惨败说成是三百年来少有的辉煌胜利,何止是松了一口气,简直是心花怒放!试想漠北、辽东战场的惨败,若是认真追究下来,倒霉的何止是将帅?无论是前方还是后勤,谁也难保没有过失,谁也难料皇帝气急败坏时处分的是几百人还是几千人?事前许多有识之士估量:这回皇帝一定会处分很多大员,这不仅因为战场上的失败实在太惨,还因为许多家族经过开国以来的历次封赏,实在到了封无可封、赏难再赏的地步,皇帝大可借机来个普遍降级,为将来的封赏留个余地。这种做法,杨坚已悄悄地推行了好几年,其效果是很妙的。然而,皇帝终于没这样做,而是来个皆大欢喜的招数,大家还来不及意识到上述诏书仅是杨坚的文过饰非之辞,只一味地打心眼里感到皇帝的英明,无比的英明,于是乎众臣一律拜倒,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坚一看百官的神情,着实得意的紧,自觉这招数便是孔明再生也是想不来的。
内侍继续宣诏道:
……史万岁深入西南不毛之地,扑诸葛之记功碑,越西二河,过集滥
川,长驱千余里,破贼三十多部,虏获二万余口,立不世之功,可进位柱
国。越公杨素横扫西北,达头闻风丧胆,可升右仆射。长孙晟忠心杀敌,
振成漠北,可进授左勋卫骠骑将军,持节护突厥……
高颎听了不觉一惊:
——杨素已取苏威之位而代之,挤到身边来了,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我这个左仆射的位置了!
长孙晟听了则哭笑不得,他原来位居开府仪同三司,已是正四品了;如今授他骠骑将军,也是正四品,何升之有?所谓“进授”云云,纯是扯蛋!这种扯蛋,还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开皇四年,长孙晟已是五品的车骑将军,也是“进授”仪同三司、车骑将军。那仪同三司也是五品,何进之有?然而接连二次的虚假“进授”,使长孙晟不得不深思了,他的叔父长孙览位居上柱国,且是蜀王杨秀的岳父;哥哥长孙炽是河南道二十八州的巡省大使;堂叔长孙平拜大将军、判吏部尚书事。长孙氏有满盈之患,又是魏之皇族,杨坚因而疑忌,来两次虚授;处境如斯,今后务必十倍小心了!因为连续二次毫无意义的“进授”,已经含着严重的意义了!
接着,光禄卿宣布庆功大宴开始,君臣鱼贯进入了宴厅,按级入席。贵宾席颇为显目,文武百官都情不自禁地要往那里张望一下;因为那席上不光坐着输得精光的突利可汗,还坐着高丽和西羌的求降使者。
百官坐定,太常卿宣布宴乐开始。于是乎太常署的乐队、舞队穿梭入场。转瞬间,乐起,歌扬,人舞,表演的是《圣朝文舞》,歌曰:
天眷有属,后德唯明。’
君临万宇,昭事有灵。
濯以江汉,树之风声。
罄地必归,穷天皆至。
六戎仰朔,八蛮请吏。
烟云献彩,龟龙表异。
缉和礼乐,燮理阴阳。
功由舞见,德以歌彰。
两仪同人,日月齐光!
接着表演的是《圣朝武舞》,歌曰:
唯皇御宇,唯帝乘乾。
五材并用,七德兼宣。
平暴夷险,拯溺救燔。
九域载安,兆庶斯赖。
续地之厚,补天之大。
声隆有截,化罩无外。
鼓钟既奋,干成休陈。
功高德重,政谧化淳。
鸿休永播,久而弥新!
随着歌舞气氛的上升,以及醇酒的下肚,君臣们大都飘飘然、昏昏然。再听那歌女们吐不尽的谀词赞语,皆以为旷古的太平盛世便在眼前;而那丢脸的惨败似乎是遥远的故事,与众人根本不相干。可见,第一个发明以歌舞来粉饰太平的人,实在是个怪杰,他的发明可与日月齐光,每一代的乱世之君都应该跟他叩头谢恩呢!
突利可汗醉醺醺地起立,极小心地端正酒杯,朝御座走去。他手下已无一兵一卒,如今只身流亡出境,实在是个空头的可汗,要想东山再起,便不能不仰赖隋朝的皇帝了,他必须向皇帝敬酒,同时献上臣子般的恭顺。
那西羌的特使见情也不敢怠慢,双手捧杯过顶,紧跟在突利可汗身后,也朝御座走去。
唯独高丽的特使起来有点迟迟疑疑,高丽人但闻隋军三十万压境,量力不敌这才求和。可这特使一到隋营便知情形不对,一路上随军来到京师,终于明白三十万隋军已然十不留一,为此称臣纳贡,岂非大大的冤枉!于是,他虽然也端酒随后,不觉间却拉开了一段距离。
三人各以不同的语言向皇帝祝酒。杨坚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一干而尽。他望一眼突利可汗,大有得色,心想突厥的可汗向我朝拜,这才堪称盛世的美事!又想着非长孙晟于奔亡之际施了妙计,突利可汗早已投靠西突厥去了,今日便风光不起来。想到此不觉欣然地望了远处的长孙晟一眼,暗道:
——朕负你甚多,却是不得不然,待会儿武德殿大射,让你多得一些彩头便了。
杨坚的目光忽又扫至西羌使者的身上,即感遗憾:本来西羌的酋长是要亲自来谢罪的,但史万岁后来又奏请留酋长于西羌,借以镇抚部属,因此今日的宴会不免为之减色。
想到此,不禁又疑惑地望了望史万岁一眼,但很快地便端肃了御容,朗声宣旨道:
“突利可汗万里来朝,忠信可喜,朕即拜他意智健启民可汗!”
于是,突利可汗谢恩,臣僚欢呼:“万岁!万岁!”群情激昂,声震殿宇,喧喧然已有高潮的气象。便于此时,内侍宣布宴会完满结束,百官到武德殿大射。
武德殿在皇宫西边,鹿苑之南;殿前一大片草场,既是射场也是阅兵的校场;殿楼上有一溜长廊,可凭栏阅兵,亦可观射。
殿前彩物堆积如山,鼎器、古玩、珍珠、玛瑙、翡翠、书画、金玉……应有尽有,且均为稀世之奇珍。而这些,都是虞庆则没官之财。许多文武官员驻足围观,或感慨,或警惕,或羡慕,神情各不相同,但都一言不发。
所谓“大射”,乃是大规模的射箭比赛,所有武将均可参加。有个人赛,有团体赛,优胜者可获得彩物。今日彩物山积,奖品之丰厚可想而知。
此时君臣各就各位,漫悠悠地喝茶,调养精神,准备观射。忽然群雁过空,其声嘎然。杨坚即言道:
“闻说长孙晟有一箭双雕之技,今日何不让他露一手?”
圣旨一落,内侍便把话传给长孙晟。
长孙晟身无随带弓箭,仅以随身弹弓射击,他连射十弹,十雁应丸而落!
场上欢声雷动,俱为长孙晟喝彩。杨坚大悦,当即从彩单上勾了十几样珍宝赐给长孙晟,同时口中不绝赞道:
“双雕将,双雕将……一箭双雕将,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柱后转出了骠骑将军、监门郎将崔彭,面奏道:
“臣见长孙晟神技,不觉萌发效颦之意,愿皇上赐臣一个献拙的机会!”
此际恰有鸽子鸣于梁上,杨坚当即言道:
“试为朕射之!”
崔彭领旨后,从执事手中接过弓箭,心想,我若射下梁上之鸽,怎好与长孙晟相比?当即虚发一弦,吓飞了鸽子,待鸽子飞出殿檐急向后墙隐没之际,这才流星般射去一箭。当时,君臣均以为崔彭已然失机,估量鸽子早已飞出了射角,哪知鸽子虽已过墙,还是被崔彭射落下来。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忘情而狂热的呼喊。
崔彭射毕,恭身立于帝前。杨坚得意非凡,眉飞色舞,环顾群臣言道:
“朕有两个骠骑将军,一个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一个是神箭手崔彭,纵有乱臣贼子,宁不胆寒!”
于是,又赐崔彭许多金帛珍宝。诸大臣都不失时机上前庆贺,一贺圣朝人才济济,二贺崔彭荣获神箭手称号。
长廊右厢以屏障隔开,乃是嫔妃观射的处所。独孤伽罗皇后在内宫养病,没有临场。贵嫔陈氏莲花公主如一团明月,被众星所捧。这时,红叶正绘声绘色地为她解说长孙晟漠北一箭双雕的故事。赛场上单项比赛已经开始,一个身材伟岸、腰带十围的老将驰马而出,神威凛凛地立马于校场之上。莲花公主不禁问道:
“此人是谁?”
红叶道:
“他便是王世积。在平定尉迟迥时立了奇功,超升上大将军。隋朝开国后进封宜阳郡公,平陈中又以功进位柱国,前年又以镇压桂州李光仕之乱,进位上柱国。”
莲花公主心想:
“此人不仅是明月妹妹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誓必杀之。
王世积挑选的项目是百步射兔,箭飞兔伏,得彩而归。
继而,一人纵马出场,人们几乎不见其张弓射箭,却见他脚挂镫上,悬身捞起一只白兔,旋即驰出校场,身法直似鬼魅。
“此人便是左卫大将军元宇……”
红叶正要介绍,忽然场上一阵惊呼,原来百步外又有一人驰箭朝元宇飞去。元宇一愣,飞箭正好射中元宇手上那白兔的脖子上。人们终于看清了,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喝彩之声。
“这个矮子元宇,”红叶继续介绍道:“同后面射箭的又高又瘦的元胄,合称黑白无常。他们都是平定尉迟迥之乱中的功臣,因此分别超升左、右卫大将军,如今都进位上柱国了。”
莲花公主心想:这两人也是该死。
接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场,他不骑马,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但见他往远处招一招手,便见远处地上有一只兔子趴着不动了。他没有过去拣起兔子,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场去,袖态很是潇洒。
“此人是李彻,字广达,由于攻下了淮南,进位左武卫将军,加柱国。如今以本官总晋王府军事,号称儒将,他刚才使用的是袖箭暗器。”
红叶又详细地介绍道。
莲花公主暗想:
——对付使用袖箭的人非用暗算不可了。
之后,贺若弼、史万岁、杨玄感、宇文述、令狐熙、斐仁基、麦铁杖、来护儿相继出场,虽然大家都露了一手,但比起长孙晟、崔彭的技艺未免逊色多了。
个人的比赛已告结束,组队的团体赛就要开始。贺若弼、元宇、元胄、史万岁、杨玄感、李广达等六人组成了实力强大的甲组,志在夺魁,以消个人赛落后之憾。
那突利可汗见了甲组的阵容,已知其意,便以汉语上前奏请杨坚道:
“臣由长孙大使引荐,才得一睹天颜,今日赛射,愿入长孙之朋!”
杨坚当即点头赞道:
“甚好!你们本是老朋友了,理当如此,何况今后还要长期相处呢!”
长孙晟见甲组六人咄咄逼人的气势,本来不欲参赛,眼见突利可汗奉旨组队,大为踌躇。便在这时,突利可汗已招来了堂弟——都蓝大可汗的亲弟弟都速六,他是在都蓝大获全胜的情形下叛离亲哥哥,只身潜逃来长安的。这时,新任的桂州总管令狐熙前来招呼,道是“愿凑足六人之数”。这样,乙组已然凑足,已不由长孙晟犹豫了。
与此同时,斐仁基、宇文述、来护儿、麦铁杖,以及高丽、西羌的使者也组成了丙组。这二使者本无参赛之兴,但见突利可汗参赛,便不由得他们不出来凑趣了。
团体赛是比射鹿。赛时,鹿由殿后的鹿苑驱入跑道,供射手射击。跑道的西边是宫墙,东边是木栏栅,鹿只能一直狂奔,无由斜逸,它们是钦定的牺牲品,只能当活靶子,供人射击取乐,这命运,自从它们落地之时,便已定下了;然而,它们也并非绝无希望——只要它们跑过百步的跑道,尽头便是生门,出了生门,便算是皇帝放生了,不许任何人截杀,这也是钦赐的。只是要逃出这百步谈何容易?敌人全是万中挑一的优秀射手,射程只限四十步之外,若非跑道朝向校场的一面树有密密麻麻的木栏栅为屏障,那是万无逃生之理的!可见,灾难中离有机遇,机遇中伏着灾难。
按比赛的规矩,每组六人,每人可射六箭,每一只鹿跑过跑道时可射一箭。甲组先射,贺若弼、元宇、元胄、李广达四人六射五中。场上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因为这是罕见的好成绩。隔着栏栅射鹿,即便是百发百中的射手,百步跑道中有效射程实已扣除过半,能够六发五中,实在堪称高手。
接着是杨玄感候射,他是越公杨素之子,年轻壮伟,已荫封为上开府,位于大将军之下,骠骑将军之上,好读书,善骑射,在王公子弟中超然出类,不免顾盼自雄。今日的大射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怎肯掉以轻心?他开满了劲弓,搭上羽箭,瞄准了跑道起点的第三栅栏的空档,一俟鹿儿跑过,便将其射杀。果然,第一只鹿刚刚探头起跑,便吃了一箭,狂奔了十来步,突地翻个筋斗,就呜呼哀哉。接连四只,都是这般。鹿儿们以其死得划一,引起了场上的欢呼。然而,最后两箭却都脱靶,一箭是射手过于浮躁射得太早,一箭则失之太迟。杨玄感仅是六射四中。
史万岁殿后,他的射法平常之至,却六射六中,箭无虚发。这一组平均六射五中,中三十鹿,看来夺魁的希望很大。
接下是丙组大射,斐仁基中四鹿,宇文述中四鹿,来护儿也中四鹿。场上出现了嘘声,看情形要稳操败券了。第四个是麦铁杖上场,他平生以渔猎为事,散淡惯了,三年前刚从清流县应召入京,当了车骑将军,殊无将军的风度。他手里捏着六把小鱼叉,但见鹿儿出道便摔去一叉。他连摔六叉,六只鹿儿便应手倒下。然后是高丽和西羌的使者献射,这二使者也是六射六中。人们心中一盘算,这才发现丙组的总分也是三十,于是便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最后,才是长孙晟这一组大射。长孙晟六射六中,崔彭与突利可汗也六射六中,然而,场上既无掌声,也无喝彩声。第四个发射的是都速六,他五射五中,第六箭却脱了靶。人们看那脱险的鹿儿悠然走过百步跑道,终于消逝于生门之外,骤然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神箭手与善良的鹿儿较量,无异于谋杀,人们的同情全在鹿儿一边。
该高雅贤射箭了。他左手握弓,右手从壶中抽出了一把箭,等待第一只鹿儿出道。可是等了许久,还不见鹿的影子。蓦然,跑道上出现了鹿群,共有六只,如一组彩云向前飘浮。按规矩每回只能放了一头鹿儿供人射击,而现在却是六头,谁也弄不清因何会如此,但心里却明白:这瞬间即逝的鹿群实容不得第二次张弓搭箭,顶多射下一头,其他的五头都可望脱险逃生。于是,全场又欢呼起来,随着鹿群驰近生门,那欢呼声便愈来愈高。
高雅贤先是一愣,左手的雕弓脱落地上,接着是扫兴地摇摇头,右手漫不经意地从壶中掏出剩下的五根羽箭,然后将手中的六根箭狠摔出手……瞬间,呼声顿噎,似乎箭已贯穿众人的喉咙。原来,那六头鹿均于离生门不远之处倒毙了。人们静默了一阵,继而又狂热地欢呼起来了。
在殿楼上观射的晋王杨广,转向身边的张衡问道:
“这便是摔手箭了?”
“正是。”张衡应道。
“怎地一次可以摔出六根,而且根根命中,那是什么手法?”
“传说摔手箭中有一门‘漫天花雨’的手法,不知是耶不是?”
谈论中,场上最后一个射手令狐熙已然射了五箭,且是五射五中。他抽出最后一箭,瞄准那道上的最后一只鹿……可是这一箭他没有射出去,他放下了弓箭,拍手离开了校场。
他因何不射这最后一箭?
因为他们这一组已经第一了,夺了魁。
因为这最后一箭令狐熙本人也没把握。
因为满则招损。
人们纷纷议论着,令狐熙一下子成了这次大射后的议论中心。
杨坚赏赐彩物刚刚结束,大理少卿杨约便送来一份奏折。杨坚诧异地望了杨约一眼,心想此人实在太不知趣,此时此地送奏折上来,岂非败我清兴?然而转念间,即漫不经心地翻阅开来,终于被奏章吸引住了。他先是气得胡子微微颤抖,继而冷冷地发笑,终而勃然大怒,喝道:
“传史……史……史万岁!”
史万岁来到帝前,无言地跪下。杨坚劈脸扔去奏折,骂道:
“你自己看!”
史万岁急急地拣起奏折,打开一看,便即大惊失色,饶他长年于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却也不禁冷汗直冒。
杨坚这时又喝道:
“蜀王的弹劾可是实情?”
史万岁惊恐地抬起头来,只是乞怜地望着杨坚,不绝言道:
“臣有罪……臣有罪……”
杨坚愤然道:
“朕念将士暴露荒野,寝食不安;你却受贿纵贼,实在死有余辜,来人哪,把他押下去,明日斩了!”
史万岁被押下之后,诸大臣便即聚拢过来,均以询问的眼光望着杨坚。杨坚余怒未消,说道:
“你们可知那西羌的酋长因何不赴京请罪吗?原先那酋长不是力屈求降了吗?不是说要赴京请罪吗?可是史万岁却中途上了奏章,道是西羌的许多部属不尽驯服,倘若让西羌酋长上京,西羌恐将失控;因而请求让那酋长留驻西羌。这厮因何挖空心思代那酋长求情?原来是收下了人家的径寸明珠和无数金宝。这回西羌屈服原是万千将士鲜血所致,史万岁唯见明珠财宝,无视将士鲜血,岂不该死!”
诸大臣沉默了半晌,均不作声,觉得史万岁确有取死之由。然而,此人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战功累累,号称良将,如果因此斩首,实在可惜。
左卫大将军元宇终于上前奏请道:
“史万岁诚然有罪,但他雄略过人,每次行军身先士卒,尤善抚御,将士乐为所用,虽古之名将亦不能过之……”
接着,王世积、贺若弼、高颎、李彻、苏威等人相继为之求情。杨坚默默地听着,大家说的也不无道理,神情颇为恳切;然而,除掉史万岁是他长期存有的秘密心愿,今日也找到了充分理由,可是形禁势格,看来仍然不能顺心。当即将手一挥,涩然语道:
“众卿且退,此事不必多言,朕自有区处!”
群臣离开以后,莲花公主款款地走过来,身后紧随着红叶,她本已从红叶口中得知杨坚要处死史万岁的本末,却故意问道:
“万岁生谁的气?”
“史万岁……”
“哦,原来是万岁生万岁的气!”
莲花的话十分挖苦,也十分狠毒,她见杨坚怒目圆睁,气得咬牙切齿,便又添了一把火:
“史万岁是什么东西?一个匹夫罢了!他若是有丝毫忠心可言,怎敢号称‘万岁’?早就改名了!这样的人,大家还替他说情,臣妾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贵嫔说得对,朕这就将他除名为民!”杨坚道。
莲花思忖:
——高颎、元宇、王世积等人的说情还是起了作用,他们连成一气,必须分而治之才行。
她近来颇读兵书,这便是心得了。
第一节
寺庙中长孙晟面对着这本充满杀气的兵书,取舍难定。
长孙晟刚刚回府,便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前来造访,道是有十分紧要之事,要他到一去处。长孙晟察其神态颇为诚恳,就随同陌生青年出去。
他们来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此时暮鼓已鸣,和尚正在做暮课。“大兴善寺”乃是大隋开皇二年杨坚下旨所建,制度规模拟于太庙,是京师最大的寺院。杨坚崇佛,寺中常有高僧住持。
陌生青年向知客僧低声说了几句,知客僧急急而去,少顷,便有一个老僧出迎,并将他们让入客堂。
“二位施主贵姓?”
“敝姓高,字士廉。”那陌生青年长揖道。
“在下长孙晟。”长孙晟也是一揖。
“哦!阿弥陀佛……”老僧似回忆起了什么,迟疑地诵了一声佛号。
一个二十上下的沙弥上来奉茶,随即便欲退下。老僧则道:
“道信,你无须回避,可在一旁听法。”
“是。”沙弥执礼甚恭。
“大和尚,我们可不是前来听你说法的……”高士廉有点沉不住气。
“那老衲便听施主说法。”
“小生无法可说……”高士廉道。
“讲得好!”老僧赞道。
高士廉有点哭笑不得,迟疑了一阵,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夤夜前来打扰大和尚清修,只是要索回一件东西。”
长孙晟心里打了个突:我何曾有什么东西寄在寺中?但他仍不吭声。
“施主要索回何物?”
“一件十分紧要的物件。”
“可是一本书?”
“正是!”高士廉禁不住开颜微笑。
“据老衲所知,二位施主都不是此书的主人……”
“请大和尚耐心听讲,让我细说本末,最后若是还以为我们不是该书的主人,我们也不好强行索取。”
“善哉!施主你可从头道来。”
高士廉点了点头,继而说道:
“好!在一百六十八年前,北魏和南朝在历城交兵。南朝带兵的是大将军檀道济,北朝带兵的是上党文宣王长孙氏讳道生……”
“那是长孙道生,”老僧目询长孙晟问:“可是阁下的先祖?”
“是愚下的六世祖。”长孙晟首肯道。
“……那南宋的檀道济身经百战,所向皆捷,与刘裕共同缔造了刘宋政权,不仅立了不世之功,还写下了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高士廉续道:“不过威名太甚,终为朝廷所忌,历城之战,故意断了他的兵粮,想借北魏之刀,害了檀公。不意那檀道济于绝境之中,施用‘唱筹量沙’之计,以‘走’为上策,终于全军而退;但他于百忙之中百密一疏,终于还是遗失了那部兵书。”
“这部兵书结果为长孙氏所得?”老僧似问非问。
“正是。”高士廉道:“不过,在回师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那是遇到了一个人?”老僧已然闭目养神,似猜非猜。
“是。”高士廉续道:“那是一个名叫眭旭的怪人。此人声名之盛,举国莫及,与司徒崔浩相交莫逆。崔浩奏请授他为中郎,他拒不赴任,只是上京与崔浩饮酒,欢叙平生,然后骑骡溜之大吉。结果便在半路上碰上了上党文宣王……”
“那眭旭莫非盗走了那本书?”沙弥道信好奇地问。
“不是。”高士廉摇头道:“他只是拦住上党文宣王的马车揖道:恭喜大王得胜回朝,但不知这回又盗回了什么?便这么一问,上党文宣王怔住了。这位长孙前辈,一生廉洁,身为王爷,衣不华饰,食不兼味,一袭熊皮数十年不易,宅第卑陋更不修缮。当朝号称‘智如崔浩,廉如道生’。其时,长孙前辈勒马思忖了半晌,便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拣来的兵书,递将过去。那眭旭接过顺手翻了几页,连称‘厉害’,上党文宣王便说:‘先生若是喜欢,这便拿去!’眭旭又连连说好,忽然神色一变,却说不好,同时把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扬长而去。那上党文宣王不以为意,也不顾恋地上的奇书,兀自策马而去。这时,他身边有个副将,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地上的书拣了起来……”
“那副将叫倍侯利,”高士廉继续道:“是敕勒部落的酋长。他不识字,但也知此书乃是兵家之秘笈,便暗自珍藏起来。这个倍侯利,便是魏末名将斛律金的高祖。”
“如此说来,那斛律金成为一代名将,自然是与这部兵书有关了!”沙弥道信不禁评道。
“那也不尽然,”高士廉道:“斛律金不甚读书,只是约略一看,便将此书赠与人:一半送给宇文护,一半送给我的祖父的岳公……”
“你祖父岳公……那是高岳!”沙弥痴痴地推断,忽觉犯人祖先的名讳大大不妥,便谦然道:“对不起!得罪了!阿弥陀怫……”
长孙晟一愣,心想:
——高士廉的祖父是高岳,那……高士廉不就是我的妻舅?
“这两人仅凭半部兵书,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高士廉道:“他们先是平分北魏为东西两魏,然后又各自辅佐高欢、宇文泰,分别建立了北齐与北周,均是立下了不世之勋。宇文护那半本书为独孤信所得,最后落在他的女儿独孤伽罗手中。此人也只凭这半部兵书辅佐丈夫当今皇上建立大隋王朝,自己也当了皇后。我祖先那半本兵书后来又转到斛律光手中。斛律光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也备极人间尊荣……可是斛律光一死,此书便也同时失踪。我在邺都追索了整整三年,最后才知此书为立雪断臂的慧可大师所得。下愚复又查明,大和尚你乃是慧可大师的衣钵传人,该书定在贵处无疑。大和尚乃是得道高僧,自然是不会隐瞒真相了!”
高士廉说完,两眼直望着老僧,转也不转。那老僧缓缓地睁开双眼,转身征询长孙晟道:
“长孙晟将军,尊夫人可是姓高?”
“是。”
“清河王高岳唯有一个儿子高敬德……”那老僧自言自语,兀自生疑:“可是,七岁袭爵清河王的高敬德,也只有一个独生爱女?”
“正是。”长孙晟首肯道。
“如此说来,这独生爱女自然便是尊夫人高氏了……尊夫人并无同胞兄弟。”老僧这才转身对高士廉道:“施主,你的身份非但老僧不明,便是你的姊夫也不承认……这……这却如何是好?”
“大和尚若是不信在下为清河王后代,那也无妨。现请将书归还长孙将军如何?”高士廉道。
“长孙将军乃是上党文宣王的孙子,又是高氏的快婿,若想索回兵书,自无不可。不过……长孙将军果真要这半部兵书吗?”老僧道。
老僧说完,慈祥地凝视长孙晟。长孙晟终于缓缓地点点头。老僧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吩咐沙弥道:
“道信,把那本书拿来。”
道信巴巴地望着师父,寸步不移。
“你还犹豫什么?拿来吧!”
道信终于离去,不久便一手掌灯,一手拿来了一个扁扁的方匣。老僧将匣子放在桌上,手微微地颤抖,心情之激动显然可见。长孙晟、高士廉都情不自禁地注视桌上的匣子。那是一只木质的漆匣,厦上已蒙一层尘埃,当中贴上一张白纸封条,封条上写着一行楷书,书曰:
齐武平三年秋七月己巳日慧可封
长孙晟心中暗自推算:斛律光死于三年七月戊辰,己巳日乃是死后的第二天,那是斛律光被抄家的日子,不知慧可得书是在抄家前还是抄家后?斛律光死后第五年,北齐便被北周所灭,过三年,北周又被大隋所取代,如今已是大隋开皇十九年。才二十七年时光,已变换了三个朝代。他长孙晟,不仅是天翻地覆的目击者,还是参与者。
他又望了望匣上发黄的封条,忽然感到自己确然老了。再看那灯下黑幽幽的匣子,觉得里头似乎藏有无穷的神秘。檀道济凭它辅佐刘裕建立南朝宋国;高岳、宇文护靠它各自辅佐叔父,把北魏瓜分豆剖,分别建立了北齐。北周;独孤皇后借它帮助丈夫缔造大隋……长孙晟对它神奇的魔力实无置疑之处,如今,自己只要伸一伸手,便成为这部兵书的主人了,瞬间热血沸腾,雄心脖起,唯觉一番大事业正等待着他去开创,他还年轻,他能叱咤风云!
于是,他站了起来,伸手便要上前取匣。
这时老僧则道:
“愿长孙将军再听老讷数言,然后取书未迟。”
长孙晟点了点头,重又坐下。
那老僧面容忽转端肃庄严,缓缓地说:
“老僧只是要施主明白此书历代主人的命运。作者檀道济,刘宋开国元勋,位居司空、征南大将军,历城退兵后四年,其妻告曰:‘高世之勋,道家所忌,祸将至矣!’果然,第二年灭门。时人歌曰:
可怜白浮鸠,
枉杀檀江州。
“兵书的第一个获得者长孙道生,旋得旋舍,无祸;第二个获得者睦旭,过手即扬弃,也无祸。
“第三个获得者信侯利,本人虽然无用,也无患,但往后因缘辗转到后代斛律光手中,不免遗患子孙。
“第四个获得者是宇文护和高岳。宇文护官拜太师,总五府,都督中外诸军事,诏赐六佾之舞,灭门。高岳,官居太尉,封清河郡王,被毒杀,其王府被勒令改为庄严寺,幼儿高敬德因年幼幸免于难,也几乎灭门。
“第五个得主乃是斛律光与独孤氏。斛律光善射,百年以来,能射下大雕的,唯斛律光与长孙将军二人而已。斛律光号称‘落雕都督’,历居太保、尚书令、太傅、司空,封咸阳王,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灭族!而独孤氏的父亲大司马独孤信早已被杀,如今她手中仍握半部秘笈,其吉凶老衲不敢妄测。
“综上所述,足见此书之奇。它助人建功立业、兴家建国易如反掌;而引发丧门灭族之祸,似乎也只在瞬间!今老衲言尽于此,取舍唯将军自决。”说毕,那老僧又垂眉无言。
长孙晟愈听愈是惊骇,怔怔地望着那黑森森的漆匣,生恐那匣子一旦打开,便有无数妖魔鬼怪飞出。同时神思飘忽,心想:
——我那六世祖若是贪得此书,后果又将如何?灭族覆巢已无完卵,哪有我长孙晟在?
又想:
——落雕都督斛律光虽是一代名将,却被此书所累,终于无法摆脱灭族之祸;而我长孙晟也号称一箭双雕将,今若取了此书,结果却又如何?若真如和尚所说,这本书带给人的祸,大大超过它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全身发抖,冷汗直冒,似乎奇祸已然临头。
高士廉听了也是茫然而恐,但他年轻气盛,沉思了一阵,却又驳诘道:
“既然此书乃是不祥之物,尔等师徒又何必处心积虑取来,且又秘而藏之?”
这时,侍立一旁的沙弥道信忽然言道:
“此事施主欲知究竟,当得从我二师祖慧可大师出家说起……”
说到这里,道信一顿,以请示的神情望着老僧。老僧缓缓地点了点头,意思是:
——你这就说吧!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年,我二祖降生于郑州境内。其时国分南北二朝,一时倒也相安无事。那孝文帝算是明君,注重孝文,推崇儒、释、道,魏境出现了太平盛世的景象。二祖他俗名姬光,自幼便出类拔萃,博览诗书,尤精老庄及《易》理,早怀安邦定国之念。然而好景不常,十三岁的那年,孝文帝撒手归天,从此内乱外患交困,民不聊生。二祖检视平生所学,深知实在不足于安内乱、制外患。眼看血流四野、饿殍遍地,却济世无术。后来读了佛经,颇有所得,因而到了香山,拜宝静禅师为师,受戒于永穆寺,博览大小乘经典,遍游天下名山,而后回归香山,静坐精思了八载,于道有了小成。
“便在此时,初祖达摩慈航南海,告辞了梁武帝,一苇渡江,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坐禅。二祖他为了济世渡人,来到少林寺向达摩初祖求法。其时是梁大通元年十二月九日,二祖正四十岁,他立在洞外参拜初祖,初祖却端坐面壁,不闻不问不顾。二祖从早立到晚,丝毫不敢懈怠。这天晚上,逆风怒吼,大雪纷飞,二祖坚立不动。他念及南北两朝旷日持久的厮杀,他想到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人间地狱仿佛便在眼前!思量舍身饲虎的佛陀,便是立在冰雪之中,也是热血沸腾。第二天早晨,积雪已然过膝。达摩师祖这才问道:‘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二祖泪眼含悲,恳求道:‘唯愿和尚慈悲,广施法雨,普渡众生!’
“初祖道:‘诸佛无上妙道,难行能行,非忍面忍,岂是小智小德可得?’
“于是二祖取了利刀,断了左臂,呈献祖师面前,表明求法之诚。祖师因而收入门下,赐名慧可。慧可经过达摩祖师的点化,终于大彻而大悟,得承禅宗衣钵,成为二祖。有一回入定之中,灵光一闪,人间疾苦的症结毕现眼前。无边的欲望固然是祸患的源头,然而,教人精心设计大规模屠杀的是兵书,教人变成毒蛇猛兽的也还是兵书,将人间化成活地狱的更是兵书!
“于是,二祖发愿:誓必聚而灭之。于是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灿——也就是我的师父。从此,二祖他漫游天下,一直韬光混迹,不断变易仪相。或身着袈裟登堂说法,或入酒肆长饮高谈,或与屠夫渔樵为伍,或登公侯将相之门,大师所为,非止渡众,也着意搜索那形形色色的兵书。
“如此飘泊了三十余载,于北齐武平三年七月己巳日,终于从咸阳王斛律光的府中获得此书。其时,斛律光已然满门抄斩,府中死尸遍地,血流漂杵,贵重之物早已尽数没公。那兵书以及漆匣散落在地上,成了无主之物。我二祖叹了一口气,随即拣起兵书,装进匣中,当即封存。至此,二祖他共收了数十部兵家秘笈,那些主人的结局大致都与斛律光相同,所有的瓦罐终将在井上打破!二祖他活了一百零七岁,终于六年前圆寂。他的‘收尽天下兵书付之一炬’的宏愿终于还是没有完成。他临终之时,将遗愿托付我的师父,要他尽毕生之力将它完成。今施主欲以兵书主人的身份索回兵书,我们出家人向来不强取有主之物,夫复何言?”道信如此续道。
说到这里,沙弥道信已然热泪盈眶,他望了那名曰僧灿的老僧一眼,然后从桌上取过漆匣,双手小心地捧至长孙晟跟前,步态庄肃,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慈悲。
长孙晟见那黑森森的漆匣不断迫近眼前,顿生恐怖,连忙避开,说道:
“不,不……我不要它!”
那老和尚僧灿即时起身,连连赞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施舍杀人的课本,功德无量。”
长孙晟以眼神招呼一下高士廉,继即向老僧说道:
“有扰大师清修,告辞了!”
“秘笈暂寄寺中自无不可,然而验看一下,也不算多余。”高士廉则道。
他边说,边从道信手中接过漆匣,便欲打开,突然咦地一声,怪道:
“这封条已断,原来有人打开过了……大和尚,莫非你们平常把它当作经书功课究读背诵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谨遵先师遗训,一字也未曾见过。那匣子是两年前被另一个施主打开的……”
“这……莫非已然被他掉包了?”高士廉道:
“决计不会,决计不会!那施主乃是女流,出于好奇,将匣打开,刚刚翻开书本,老衲便已进来,立即劝她将书放回匣中。”僧灿道。
便在此时,室外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叫声:
“老和尚,还我丈夫的命来……”
同时一个尼姑疯疯颠颠地推门进来。
僧灿看那尼姑,满脸悲悯,说道:
“老衲不认得你,又何曾害过你的丈夫?”
那尼姑颇为激动:
“你不认得我?你不认得鲁国公、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虞庆则的妻子赵氏?”
僧灿惊愕道:
“哦……原来你是虞夫人!你又因何如此?”
“你还问我因何如此?两年前我来寺里进香,祈求佛陀保佑我的丈夫不要移情……移情那个贱货素蛾……后来你引我到尊客堂,要我多看佛经……”那尼姑道。
“后来老衲出去交代沙弥送茶进来……”僧灿道。
“我看书架里层有个严封的漆匣,心想定然是非同小可的佛经,便即将它打开,才翻开一面,看了‘偷梁换柱’一条,你就进来了,立即将它收起来……这些你都忘了?”尼姑道。
“老衲没忘……”僧灿道。
“我以为这是佛祖的开示,回家便一直揣摩‘偷梁换柱’的深意,终于恍然大悟,便……便叫我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那残人,取我丈夫而代之……岂料这么一来,竟弄得我家破人亡!”尼姑道。
“阿弥陀佛!老衲当时就告诉你那是害人的书,你怎可当作佛陀的开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可惜可惜……”僧灿道。
便在这时,来了两个公差,他们一言不发便把那尼姑拉走。那尼姑才出门便嚷道:
“我是虞夫人!你们怎可无礼。”
一个公差应道:
“虞夫人,你是奉旨削发为尼,不可到处乱走。”
僧灿悲戚地合什无言,长孙晟和高士廉相顾一下,那高士廉终于没有打开黑匣便交还给沙弥道信。二人默然朝僧灿一揖,即告退出去。
离开了“大兴善寺”,长孙晟与高士廉二人信马由缰踏着月色,沿着御街,向北朝着朱雀门行进。那高士廉既不告别分手,也不言语,时而与长孙晟并辔前行,时而紧紧地随其马后。
长孙晟好生纳闷:
——夫人历来只道自己是清河王高敬德的独生女儿,从未说过还有什么兄弟,怎会凭空落下一个高士廉小弟弟?刚才在“大兴善寺”里老和尚怀疑高士廉的身份,也不见他有什么辩辞,看来这个高士廉定是江湖骗子无疑。那部兵家秘笈乃是出将入相的窍门,谁见了不垂涎三尺?冒名顶替也不足为奇。只是那僧灿和尚既然已经揭穿了他的骗局,为何此人还不借故离开,岂非太不知趣了?
过了靖善坊,左手是安业坊,右手是光福坊。安业坊有两座尼寺,一名资善,一名济度。时逢晚课,女尼诵经声与暮鼓声交作。本是安祥平和的声乐,在长孙晟听来却是怦然心动,眼前忽又重现适才虞庆则夫人被两公差架走的情景。两年前,那虞夫人在大兴善寺仅仅看了一句兵家秘笈,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虞庆则死于非命固不必说,她自身竟也落得半疯半傻。资善尼寺乃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舍宅而立的,如今仍在皇家的羽翼之下,那虞夫人大有可能便在此寺中奉旨出家。就在此时,左前方丰乐坊中又传来暮鼓之声,丰乐坊也有两座尼寺,一日法界,是独孤皇后为令晖尼姑修建的;一名胜光,是四皇子蜀王杨秀立的。这两座尼寺皇家控制更严,如果虞夫人是在这里出家,今晚恐怕就没有机会闯入大兴善寺了。
这时,右手光福坊的圣经寺,安仁坊的荐福寺,乃至京师的一百二十多座寺院,暮鼓齐鸣,动天震地。长孙晟茫然而惊,悚然而恐,似乎胸中也有无数暮鼓敲动。恍榴间,他产生了一个错觉:整个帝京变成了一座大寺院!
迎面是开化坊、殖业坊。开化坊是晋王杨广的府第,楼阁灯火尚明;殖业坊是蜀王杨秀的府第,灯暗人静,因为杨秀在四川任职,当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再往前便是光禄坊和兴道坊,那是杨素、高颎的府第,御街到此便是尽头,迎面便是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
到这里正是分道扬镳的时候,然而高士廉还是紧跟马后,毫无分手的意思。随着马蹄声,长孙晟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但终是一言不发,似乎两个人是在暗中比赛沉默的能耐。在朱雀门外,他们拐路东向,沿着皇城的南墙,又过了务本坊,崇仁坊便在眼前。长孙晟的府第便在崇仁坊,城西的漕渠与城东的龙首渠于此交汇。过了一道石板桥,就到了府门口。骠骑府没有楼阁,一律的平房;因为地处皇城的东南角,与宫中的太庙只有一墙之隔,若是把府第建得太高,不仅有俯视太庙之势,兼有窥测皇城内秘之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兽环未敲,大门隆隆地打开了。迎面立着长孙夫人,她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女娃娃,女娃娃手里正把弄一粒宝石……猫儿眼,猫儿眼是他今日宫中大射赢来的彩物之一。女娃娃圆睁双眼,那双眼便如她手中的猫儿眼,忽闪忽闪地发光。娃娃的稚脸现出了梨窝,绽开了微笑,喊“爸爸,爸爸”声音又甜又嫩,说着便俯身向前。长孙晟伸手抱了过来,欢容满面。夫人立在一旁,似笑非笑。近来她总是抱着女儿出门相迎。她知道丈夫见到宝贝女儿总是喜笑颜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谐,实在唯有贤德、聪慧的主妇才能酿造出来。
掌灯的家院在前领路,越过三进,才来到客厅。长孙夫人高氏抱着女儿回房。家院点燃了厅上的大红烛,便即退下;继而有书僮送茶上来。长孙晟伸了伸手,请客人喝茶。他仍然无有言语,既不好开口称“内弟”,也不宜泛泛呼之,只好哑巴般比比手势。
忽然房中的女娃娃大哭起来,接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儿急奔出来,躲在长孙晟的身后。高氏口喊“无忌!无忌!”抱着女儿追了出来。无忌是长孙晟的小儿子,他显然很慌张。
长孙晟抚摸他的小脑袋瓜,蔼然问道:
“怎么啦?”
“哥哥坏!他抢走了我的宝贝……”小女娃连说带哭,同时从母亲的怀中挣脱下地,朝小无忌走了过来,伸开手,说:“还!还……”
长孙晟脸容一肃,说道:
“你怎么好抢小妹妹的东西?”
小无忌扁扁嘴,哭了起来:
“我……我不是抢!我拿爸爸妈妈的东西……怎能算抢!”
“是,爸说错了,你不是抢,不过,你还是还给妹妹……”
小无忌嚷道:
“不!我不是抢的,为何要还?”
长孙晟又哄道:
“好……那你让给妹妹。”
小无忌神情紧张,连说:
“不,我不……”
小女娃却说:
“我要!我要……”
长孙晟与夫人相顾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高士廉却开了腔:
“就是为了小娃娃刚才手里的那一颗猫儿眼吗?”
他刚才随长孙晟一进大门,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小女娃手中的猫儿眼。
“是猫儿眼。”长孙晟道。
“是祖传之宝吗?”高士廉问。
“不。”长孙晟摇摇头:“是今日大射中我赢来的彩物。听说今天所有的彩物都是从虞庆则家中没收的,所以,这猫儿眼的原主也可以说是虞庆则……”
“此事叫人好生纳闷,”长孙夫人忽然插嘴:“这颗猫儿眼与我家的那颗竟然一模一样,你一拿回来,我一下子看呆了……当年父亲让我把玩的那颗便是这样子。父亲曾说,我家本来有两颗,祖父蒙难的那天,财产全部没公,收归国库,连房屋也勒令改为庄严寺。其时父亲他才七岁,一个多月后,他跑到寺中捉迷藏,无意中拣回了一颗猫儿眼。二十年后,他拿了出来,让我把玩,可过些日子父亲又把它收了起来,道是此物乃祖父唯一的遗产,丢了对不起祖父……”
长孙晟轻轻地掰开无忌的小手,取出了猫儿眼,仔细端详了一阵,幽幽说道:
“当年我同虞庆则出使突厥,沙钵略可汗赠送给虞庆则的便是这颗猫儿眼,那可汗还说这宝贝本是北齐朝廷送去的贡品。”
高氏颇为感动地说:
“如此看来,这一颗乃是祖父被抄家时收入北齐国库的那一颗了!”
长孙晟感叹地道:
“看来不差。那时北朝分裂成周、齐两国,争相讨好北方的突厥人。齐帝将这猫儿眼进贡给突厥,周帝则派我送千金公主给可汗为妻,此等事情在当时实在不足为奇。奇的倒是这猫儿眼的经历:由你家没入齐宫国库,又由齐帝献给突厥汗庭,再由沙钵略可汗送给虞庆则,复又由虞家再转入夫人手中,如此绕了一大圈,终于物归原主,实是叫人拍案称奇!”
说到这里,长孙晟便把猫儿眼放进了早已依偎怀中的小女儿手中。
小无忌的反应极快,一伸手又把那猫儿眼抢去了,那女娃娃强烈抗议道:
“我要!我要……”
这时,高士廉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那女娃娃的掌心,微笑道:
“给你!”
女娃娃的泪眼立时变成了笑眼!
长孙晟夫妇一时却呆了:
——在女娃娃掌心闪烁的分明又是一颗猫儿眼!而且同原先的那一颗一模一样,一点不差!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士廉站了起来,长揖道:
“夜深了,我告辞了!”
长孙晟夫妇又是一怔:此人把价值连城的猫儿眼随意放在这里,没任何交代,便这么走了?长孙晟连忙从女儿手中取过猫儿眼,同时说道:
“且慢,这猫儿眼……”
“这猫儿眼算是我给小娃娃的见面礼。”高土廉摇手道。
“那怎么成?”高氏急道。
高士廉微微一笑道:
“那又怎么不成?这一颗才真正是你从小把玩过的猫儿眼,今日也算是物归原主,来龙去脉,明日再谈吧!”
高士廉又是一揖,再次告退,长孙晟只好送客出门。
长孙晟送客回来说:
“他声称是你的弟弟,你历来都说是独生女,无兄无弟……如今此人又将价值连城的猫儿眼放在咱家,那是为了什么?是想钓那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吗?”
“什么非同小可的兵书?”
长孙夫人莫名奇妙。于是,长孙晟便将他两人今晚到大兴善寺,向僧灿和尚索取兵书的经过细述了一遍,最后又品评道:
“我看此人若非胆大妄为的骗子,便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父亲当年在外头不会有私生子吧?”
长孙夫人摇摇头说:
“那是决计不会!不过,父亲当年被周武帝俘获之后,杳无音讯,家里都以为是以身殉国,母亲伤心成疾,含恨而逝……莫非他老人家还健在?甚至早已另建新家……唉!这颗猫儿眼确实是我家之物,从此人身上莫非可望查出父亲被俘后的线索?”
长孙晟夫妇各抱一个孩子转入寝室。孩子们很快就安然入睡。长孙晟夫妇则围绕高士廉及猫儿眼的事编排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故事,然后又一一将它们推翻。
突然,女娃娃梦呓起来:
“不……不……别抢我的宝贝……”
接着,便大哭起来,神态极其伤心,这情形是历来没有的。
几案上两颗猫儿眼在烛下闪闪发光,活似小孩的一双眼睛,试图窥探人间的奥秘。
女娃娃仍是哭个不停,夫人起身从几案上拿了一颗猫儿眼放在女儿掌心中,呵护道:
“乖乖别哭,宝贝就在你的手中,别哭……”
这一手果然很灵,娃儿不哭了。
第二天高士廉来得甚早,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可以看出昨晚他也没有睡好。
长孙晟夫妇仍在客厅接待他,期待他能说明身世的来龙去脉。
高士廉默默地喝着茶,泪水终于从腮边缓缓滚落,他以哽咽的声调说道:
“父亲被俘之后,自以为必死无疑;但周武帝念咱世代忠良,不忍相害,授父亲开府仪同三司,又嫁之以宗室之女,第三年便有了我。同时周武帝又为父亲更名高劢,其时齐国行将灭亡,国家都完了,还在乎一个人的名字,父亲只好听而任之。不久,周武帝归了天,大丞相杨坚独揽大权,便以高劢名义派父亲出任光州刺史。至此,父亲才得方便派人到齐国寻找先母及姊姊的下落。可是连去三拨人马,都是杳无音讯。直到小弟十八岁的那年,有一天夜半,父亲把我叫醒过来,要我去办两件大事:一是查清先母及姊姊的下落,二是追索那部兵家秘笈。
“小弟在邺城呆了整整三年时光,天幸不违父命,不仅弄清了先母及姊姊的去向,还查明了兵书的下落。于是便回到光州向父亲禀明情况。父亲听了大为兴奋,当即拟了奏章,请求当今皇上准他赴京省亲,奏章由快马连夜送发。那时父亲亲耳听到快马离城的急骤蹄声,真是心花怒放,告诉我:‘不久,你们姊弟便可相会,见面时可不许哭鼻子,哈哈哈……’父亲只笑了三声,便即哽住,他摇了摇头,说:‘不好!快去把使马追回!’
“我追回了使马,父亲才对我说:‘看来你们姊弟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为好。你的姊夫长孙晟屡建大功,可是功高不赏,足见当今皇上对长孙氏的忌惮。那是什么缘故?因为长孙氏是北魏皇族。历代王朝最猜忌的便是先朝残余势力死灰复燃,倘若你们姊弟一相认,这一门亲戚连系魏、齐、周三大皇族的事便会轰动京师,那会引出什么结果?一家皇族已被猜忌如此,三大皇族连成一气,更是不堪设想!’于是,父亲决意不与姊姊相认……”
“父亲他……他现在何处”高氏哽咽道。
“要父亲不见姊姊其实是办不到的事。不久,父亲便上疏辞去光州刺史之职,然后便来京都定居,不知姊姊可曾留意,近年来常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在骠骑府门外徘徊……”高士廉道。
“他……他就是……”高氏激动万分地说。
“他,自然便是父亲了。只是姊姊很少出门,父亲只见过你三次,但每见一次回家,他总要说个把月……只是每见一次,他……他身体便衰弱一次,终于一病不起……”高士廉道。
高氏热泪盈眶,心悬意慌道:
“他……他现今如何?”
“……在他弥留之际,我曾多次请求父亲让姊姊你去看他,可他痴痴地想了许久,总是摇摇头,接着便不断地流泪……”
高氏已然泣不成声,疑惧万分道:
“他……他……他?”
“父亲最后说:‘我咽气之后,齐国、周国王族之事便不会累及你的姊姊。’于是,从怀中取出那颗猫儿眼,又说道:‘以此为凭,你们姊弟便可相认!’说毕便与世长辞……”
高夫人泪如泉涌,高士廉恸哭出声,长孙晟也泪眼模糊,伤感不已。
五陵原的东南隅,于径渭交汇之处立一新墓。墓门朝东,居高临下,顺着渭河的流向,似欲展望渭河、黄河滚滚东流的洪流。
墓碑上书曰:
“故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敬德公佳域”
去墓不远,有一老农正在弯腰挥锄,翻耕一块菜地。以其饱经沧桑的神态及娴熟的操作,一看便知他是最道地、最朴质的乡农。
一个华衣公子上前问讯:
“老丈,附近可有一个名唤文中子的高人,他住在何方?”
“你找他作甚?”那老农住锄问道。
“那文中子实非等闲人物,他有一卷手书流行京都,晚生拜读之后,受益不浅;但尚有几处难以索解,特来求师解惑。”
“公子贵姓?”老农问。
“晚生李百药。”
“能稍等片刻吗?”老农不待答话,又继续挥锄整理菜畦。
那李百药好生不耐,心想文中子在哪里,你只需告诉我一声就行,何必让我一旁等待?看来这老汉非呆即怪,遇上他算是倒霉!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华衣公子,稍为踌躇,便即冲着老农问道:
“老丈何不歇歇?你家儿子作何营生,怎可让你上了年纪的人这般操劳?”
“孩儿在家温习功课。”
老农住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慢条斯理答道。
“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清闲在家……”李百药大笑而后转过身来,忽见新来的华衣公子不觉一愣,问讯道:“薛兄,原来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姓薛的公子则道:
“李兄弟,你刚才的话应说——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攻读在家。攻读不见得就比种地清闲,有何可笑之处?”
“这……”李百药神情一肃:“倒是小弟失言了!不过父作儿读,小弟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父作儿读,我家已经持续七世,也算是家风了。”老农说道。
“这时又有一个白衣少年立于田头,正欲搭腔,却见那老农放下锄头到河边洗手去了。三个少年转至墓前,等候老农归来。
李百药忽又哈哈大笑,手指墓碑道:
“你们看!你们看……‘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可笑,可笑,着实可笑!”
老农悄然立于背后,忽问:
“有何可笑?”
“历仕三朝便是不忠,不忠却要勒石昭示天下,岂不可笑?”李百药道。
那老丈于墓前一石羊上缓缓坐下,以询问的眼光注视李百药许久,这才开口:
“李百药?令尊可是讳德林字公辅的内史令李大人?”
“你怎么知道?”李百药大为惊讶。
“这恐怕要问李兄自己了……”那姓薛的公子笑道。
“传说李公子自幼多病,因此才名百药,不知是耶不是?”那老丈接着说。
“你……你又如何得知?”李百药更为吃惊。
“自从公子盗走了杨素宠妾之后,已然名动京师,着实是家喻户晓,仁兄这一出奇制胜的绝招,好不令人叹服!”那白衣少年则道。
李百药红着脸反诘道:
“阁下高姓大名,你这不阴不阳的话又是何意?”
“在下房玄龄,随时听候公子派遣!”白衣少年道。
“近日朝廷考绩,荣称天下第一的,便是他的父亲!”姓薛的公子补充道。
“房孝冲?如今的径阳令,野老的父母官?”老丈道。
“不敢,正是家严。”白衣少年房玄龄道。
“如此看来,当今的一代文宗,内史诗郎,尊讳薛道衡的该是令尊大人了吧?”老丈望着薛公子道。
“不敢。正是家严。晚生薛收。”薛公子道。
“三位的令尊大人,远在北齐时代便享有盛名,而且都历仕三朝,与清河王高敬德经历大同小异,若以李公子的‘不忠’相责,不知三位的令尊服是不服?”老丈又道。
三位公子羞愧无比,一时均低下头来。
老丈则继续说道:
“皇帝像走马灯一样过场,你能忠于谁?可见,无定主不可责人以忠,无定民不可责人以化;否则,便有失于想道。”
三位公子面面相觑,均以为今日遭遇的绝非普通的乡农。只是李百药心中颇为不服,觉得这老头子是故意抓住他一言之失,大作文章,心想这清河王高劢一定与此老有瓜葛,因此才出来为之张目。刚才此老不是言过,他家七代耕读,定然有不少人当官,而且极其可能是清河王的幕僚,我何不盘问一下,若是确与清河王有瓜葛,便可羞他一羞!当即问道:
“老丈起先说过,你家七代耕读,族中必定有许多人在北齐、北周以及当朝做大官的,老丈不妨一一道来,好让晚辈开开眼界!”
老丈摇了摇头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
李百药故意夸大其惊诧:
“怎么会呢?以老丈七代家学渊源,出将人相何足道哉?怎么连一个都没有出仕?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老丈微微一笑,脸上布满和善的皱纹,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似乎对李百药的语意底蕴一目了然,当即缓缓地说道:
“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
讲到这里,话又停了下来,因为老丈的身后又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浑身缟素。
他们围在高敬德新坟墓碑之前,默默地清理坟地四周的杂草。
李百药等人并没有注意旁边陌生人的出现,他们全被老丈吸引住了。
房玄龄觉得这老丈出语不凡,促道:
“说呀!”
老丈继续说道:
“是的,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抢江山,抢天下。这期间,建国数十,称帝一百多人。为此,君臣为敌,父子相图,兄弟互为鱼肉。于是,兵书成为王公贵族必修之课。举国上下注重的不过一个杀人文化。只要把对手杀了,把江山夺过来,便是一切;至于如何治国平天下,他们几乎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已然人头落地。每个帝王显赫上天,黯然落地,一如这长河落日。刚才李公子深怪我家为学七世,竟无一人出仕,其实这缘由一点就明:因为,我们不学杀人,也不愿帮人杀人,那么谁还需要我们?谁也不需要我们!”
“既然谁也不要你们那套学问,又何必苦苦学习,越学越苦,越学越穷,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李百药道。
那老丈望着天边,愣得很久,这才喃喃道:
“是自讨苦吃……不过,抢劫杀戮已历三百多年了,大家杀人恐怕也杀贼了,杀怕了;若不是杀怕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何以单是京都便有一百二十多座寺院?需知这寺院全是留给人化解罪孽用的。既然大家厌倦战乱,那么太平就不会太远了。总会有一个明君出来治国平天下吧!可是,人们熟悉的只是阴谋杀戮,治国平天下的那一套道理早就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玄龄恍然大悟,说:
“因此,就得有人自讨苦吃,把那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代一代往下传!”
“由于这道理极为微妙,若非口传心授、毕生推究,终归难达化境,如果不是父耕子读,便不能代代相传。”老丈又道。
“其中精奥之处,老丈能否略示一二?”房玄龄问。
“就如平天下,何谓平天下?平,便是和谐。而如何才能使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关键只在一个‘恕’字!”老丈道。
“什么是‘恕’?”薛收问道。
“恕者,如心也。如他人之心,为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便是了。所以,恕便是理解别人。恕道是双向进行的。为人子者,应替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为人弟者,应替兄弟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上向。而为君父者,必先忘我;忘我,然后能无私,然后能至公;至公,然后能以天下之心为心。这是下向。乾下坤上,便成泰卦之象。卜国为泰,便是天下太平的气象了!”老丈道。
“上面的人能为下面的人着想,下面的人能为上面的人着想,此事谈何容易?当今之世,左右猜忌,上下分裂,恰恰是个否卦!”李百药道。
“兵家之说横流,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人人设陷,个个自危,能不上下阻隔,左右猜忌,自然是个否卦!然而,否极泰来乃是自然之道,乱到极处,太平就来了!”老丈道。
这时房玄龄颇为激动,长揖道:
“若非晚生走眼,先生定是文中子无疑。如蒙不弃,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薛收、李百药也长揖道:
“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令尊均是驰名当世,何必受教于野老?真是自讨苦吃!”老文道。
三人又长揖道:
“我等情愿自讨苦吃!”
中子熟视三人久之,然后点了点头,缓缓地起身,向田间走去。
此时站在坟地附近整理墓地的那四个人,自然便是长孙晟、长孙夫人高氏、高士廉、高雅贤了。高氏一见乃父之墓,已然悲痛欲绝、泪如泉涌;长孙晟、高士廉也陪着垂泪。却也不觉听到了那个老丈的阔论,便强抑着悲痛,听他说道。起初但想略听几句便办正事,为高敬德扫墓,可是愈听愈是沿文中子的思路疾走远驰,不能罢休。直到文中子向田间走去,长孙晟这才抬头来端视高士廉,肃然道:
“还要檀公的《三十六计》吗?”
高士廉没正面回答,却朝荷锄回来的文中子迎面上前去,长揖道:
“刚才高士一席话,真使晚生大开眼界!你道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如此有害于世的书,为何至今人们还竞相珍藏?”
中子瞠目而视,然后顾左右而言:
“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我刚才这样说过吗?”
“没有,师尊但说是杀人的文化。”薛收道。
中子又望了望高士廉道:
“你说得很尖锐,也很尖刻,兵书,在大多数情形下,确实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三百年的历史不正是如此吗?然而,在保国安民、抗暴止乱中,却不能不用兵书,杀一人而保万姓,可谓功德无量。因此,还是说它为杀人文化更确当一些……”
“杀人文化,好像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高士廉道。
“兵者乃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大加贬损它,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要用,那就不堪设想!”文中子道。
中子拾起锄头,终于在薛、李、房三公子的拥簇下踏着夕阳向西走去,在五陵原上抛下了四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蚊如龙,在地平线上蜿蜒滚动。
高氏轻轻地啜泣着,高士廉与高雅贤立于一旁劝导,长孙晟兀自望着长河落日出神。
落日是壮丽的,落日是苍凉的,落日是无奈的。
第二节
高颎答应收下上往国王世绩、的千里马,不意竞惹出一场火烧昭玄寺
的故事。
这晚,高颎退朝回府,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斋里。他已察觉杨坚对他的冷淡,猜想,这可能与出师高丽失利有关。但这能怨他吗?如果不是小王爷杨谅急功好利,逼他提前于酷暑天发兵,会造成这一怪局吗?有好几回他忍不住要向杨坚说明这一情况,但话到喉咙又强咽下去。
他知道杨坚对小儿子杨谅非常宠爱,揭了汉王的癞疮疤,杨坚定然不悦。再说,杨广不早就说过了吗?杨坚早知出征高丽的实情,重提此事,岂不有失忠厚之道?高颎一向以厚重取信杨坚夫妇,怎能一时难忍而失之于轻薄,即便杨坚不明去年出兵的底细,杨广怎能不予以道破?自从太子杨勇失宠之后,另外四个皇子都望自己能被立为皇储,除了努力表现自己,便是挖空心思编排竞争对手的不是。杨谅乃杨广宿敌,征伐高丽中又犯下如此重大的过失,杨广岂肯放过?那是非在乃父杨坚面前揭露不可!想到这里,高颎渐渐沉着下来,紧张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
人的心思一往好的方向驰骋,便是暗夜也顿时辉煌起来,眼前即刻显现了许多善人的面孔。刘晖实在够朋友,便在他出师高丽失利回京的当晚,连夜叩门造访,告诉他惊人的天象:
——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还教他排解之法,以祈禳厌胜消灾。
接着,法界寺的神尼令晖,也悄然相告荧惑星入太微的消息,复言今年国有大丧,要他好自为之。之后,真觉大师也来了,说法大同小异。刘晖本为挚友,犯忌相告还不足为奇;难得的是,真觉、令晖二位乃佛门之大德,历来足不出户,竟然也犯忌为他破例而来,这却着实令人感佩!于是,他终于决定:
——于今晚祈禳厌胜,请刘晖前来作法消灾。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知道:
——这是儿子高德弘来了。
瞬间,一个二十来岁的白皙青年立于面前。
“都准备好了吗?”高颎问,他指的自然是今晚祈禳厌胜的祭品。
“好了。”高德弘反应迟钝。他是太子杨勇的女婿,要是杨勇能顺利承嗣,他将是驸马都尉,加上父亲左仆射这一背景,前程不用思虑便是锦上添花;如今,太子的地位炭发可危,父亲地位也不稳,于惊慌失措之际,他不仅没有应变能力,也没有思考能力,因为他历来不用思考,也不爱思考。以故,虽然长得又白又胖,漂亮之极,也愚蠢之极,如今只显出一副傻相而已,回了“好了”之后,竟不知所云,只是木立于乃父之前。
市楼上传来了阵阵声,歇市了,天透黑了,为何太史令刘晖还没有来?高颎不禁心族摇荡,他怕刘晖的口不密,走漏了消息,那就消灾不成,反而招祸了!在隋代,祈禳厌胜是犯法的。去年,朝廷曾又重申:“畜猫鬼、蛊毒、厌魁、野道之家,投于四裔。”这诏令当时还是高跟他亲手起草的,用意在于打击杨素的妹妹、妹夫——独孤陀夫妇,如今,弄不好反而会作法自毙了。
“刘晖为何还不来?”高颎叨念着,他明知儿子高德弘解不开这一疑问,但又希望儿子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王辅贤也说要来,也没有来。”高德弘微叹道。
“哪个王辅贤?”高颎不免吃了一惊。
“就是那个从新丰来的术上,他是太子特地请来祈禳厌胜的。”
“你怎么把这事告诉他了?这能到处嚷嚷的吗?”高颎发火了。
“儿不敢信口开河,他原先就知道……”
“唉!刘晖果然泄密了!”
“刘晖也没泄密。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的天象,本是王辅贤发现的,是他告诉了刘晖,刘晖只是进一步证实。爹别担心王辅贤,他自己不是也想替太子祈禳吗?”
高颎默然。他怎能不担心?这种犯禁的事是知道的人愈多,愈容易出事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刘晖和王辅贤终于出现在眼前。王辅贤头戴介帻,身穿白单衣,脚着皮履,是隐士的装束。高颎父子连忙出迎,把他们请进书房。
奉茶、寒温过后,高颎忽地肃然起立,避席作揖道:
“吾以德薄,幽冥不佑,天降异兆,诚恐劫数难逃。何期二位不弃老朽,履险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第下今日为何说起见外的话来?”刘晖连忙回礼道:“至于天降异兆,经过祈禳,自然否极泰来,何需过虑!”
王辅贤则道:
“第下乃国家之栋梁,宗庙之柱石,虽毫发之偏差,实维系社稷之安危!因此,近来官民不安,朝野惊恐,无不为第下忧之……”
“为了何事?”高颎惊异了。
“还不是为了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朝野都见到这一天象?”高颎截断王辅贤的话题。
“正是。”王辅贤郑重其事道:“山人晋京之后,一日于东市酒楼遇一长者,他与山人谈起天象异常之兆,深为太子和第下二人担忧。当他得知山人应召到东宫,才算放心。不瞒第下,正是这位长者,首先向山人提到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那干犯太子的天象,然后又忧心忡忡提到荧惑星犯左执法这不利第下的天象,山人挂念在心,一回东宫便向章仇太翼说起这件不利第下的天象,不料,章仇太翼对此不闻不问,作壁上观。后来还是太子想了个办法,叫我将此事转告给刘太史令……”
“那位长者是何模样?”高颎忍不住又打断王辅贤的话。
“他……儒生打扮,”王辅贤回忆道:“四十多岁……”
“四十多岁,何言长者?”刘晖问。
“虽只四十多岁,神态却有长者之凝重,淡淡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笔直的鼻梁……”
“还有三缕淡红、稀疏的长胡子?”高颎不安而又急切地问。
“第下怎么知道?”王辅贤吃惊起来:“莫……莫……莫非第下也认识他?”
高颎没有答话。他那只一直瞪圆的寻根问底的眼睛忽然闭拢起来,眼前鲜明地浮现出张衡的形象。他呼吸有点急促,这个晋王杨广的谋士尊容曾多次闯入他的梦境,使他惊醒过来。
“是他!一点不差!”高颎喃喃地说。
刘晖、王辅贤注意到高颎神色的变化,均莫名其妙。高德弘的心怦怦跳,只觉一种莫名的恐怖向他袭来。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着恬静的书斋。
一会儿,一个亲信前来禀告:酒席已备。高颎把客人引进一间灯火辉煌的小客厅,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高颎渐复常态,同客人天南地北地拉扯,但一句也不提到祈禳的事。这期间,那个亲信又来到高颎身边,咬耳说了几句,高颎忽地站了起来,抱歉道:
“二位失陪了!德弘,你要好好敬二位长者,多喝几杯!”
“爹,那今夜祈禳厌胜的事……”
高颎仰望屋顶,久久不言,但终于斩钉截铁地说:
“不搞了,咱们听天由命啦!”
说后,头也不回,径往书斋走去。过了一道曲廊,高颎才低声吩咐亲信道:
“把皇甫孝谐带到我的书斋里来!”
皇甫孝谐是王世积的亲信,他从凉州而来,能令高颎中途退席,是不寻常。
王世积在周朝积功拜上开府仪同三司。杨坚任北周丞相,王因平定尉迟迥叛乱,升为上大将军。杨坚建立隋朝,王又以平陈之功,升位柱国,出任荆州总管。后桂州李光仕造反,王以行军总管率师镇压,擢为上柱国。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但他高兴之后,很快便发觉上柱国是军人的末路,是死宫,是鬼门关。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贺若弼无端被罢,王景被诛,虞庆则被杀,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对王世积敲响了丧钟。术士杨伯丑对上柱国们的不祥预言,便如一道阴影,永远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不甘束手待毙,有一次曾斗胆对高颎言道:
“吾辈均为周之臣子,社稷沧灭,其若之何?”
当时高颎疾言厉色,骂他不该有此念头,使他捏了一把大汗;但事后高颎却没向杨坚上奏。这意味着什么?王世积事后常常回味高颎这态度所含的真意。是他宽厚过了头呢?还是同时为他二人留下今后的回旋余地?但有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
——高颎宁可背负皇帝杨坚,冒着包庇叛逆风险,也不肯出卖朋友。
此事转眼又过几年。这期间王世积纵酒自晦,避而不谈时事,更绝口不向高颎重提旧事。高颎也以一副根本没听过他有越轨言行的神态,若无其事地与他往来。这状况一直保持到征伐高丽、丧师回朝为止,二人的关系始终是不冷也不热。
征伐高丽的败绩,使他与高颎的处境都恶化了。每日上朝,皇帝杨坚再不以皇后的姓,尊称高颎为“独孤公”,而是直呼“高仆射”了!这一称呼的变化是意味深长的,影响所及,是他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过去一向是“王公”来“高公”去,如今高颎在私下已率先称他为“王兄”,他也立即回他一个“高兄”,悄悄地热呼起来了。
紧接着,杨坚任命王世积为凉州总管。这凉州总管颇似功臣的“奈何桥”,韩擒虎便是穿着凉州总管的官服去“出任阎罗王”的,所以,王世积口称“谢恩”、“领旨”,却迟迟不肯上任。结果是皇帝杨坚采取了断然措施;派五百精骑护送他去凉州。这可是甜咸苦辣酸五味俱全了。王世积在凉州任上着实是夜长梦多,皇甫孝谐这回赴京,是他为了问路而投出去的一块石头。
高颎坐在书斋里犹自惊魂未定。一个人由于不慎,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因一偶然机会一手抓住了一条枯藤,沿藤重新攀上悬崖之上。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视那令人头晕的深渊,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此时此地,高颎便是这种心情。
他已弄清,那个在东市酒楼上的“长者”就是张衡,张衡的用意现在看来是明显不过了:装出一副关怀高颎的神态,把荧惑星犯左执法的天象透露给高颎这方的熟人,让他们去着急、去想办法,去祈禳厌胜,去自蹈法网,然后便在帝前弹劾他,把他推入万丈深渊。他为祈禳厌胜准备好了一切,算是已经踩入人家设计的陷阱,若非及时发现,立即抽脚,真是不堪设想!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立马战场之中,已然中伏。四围尽是杨素、杨约、张衡的伏兵,还有许多蒙面而不知来历的敌人,而在后面押阵指挥的分明便是晋王杨广,因为高颎是杨广登上太子宝座前必须逾越的一座大山。他是杨勇太子的靠山,是东宫的城池,自然要首当其冲,本来他这座大山有着坚强的后盾,那便是杨坚、独孤氏帝后的无比信赖。如今这信赖已作烟云消失,他已不是一座山,不过单枪匹马陷入重围而已!
果然是单枪匹马陷入重围吗?不,近二十年的宰相,他没有白当。他与许多上柱国、柱国、大将军的关系岂是寻常!今日王世积亲信的造访便不一般。
一阵轻微的声响把他惊醒过来,亲信带着皇甫孝谐已然立在面前。通过交谈,高颎发现皇甫孝谐并没有带来任何书信,只是特地为他送来一匹名马,便此,就大不寻常。
“骏马理当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所驱使,吾一文吏,留下它岂不误其千里前程?”
高颎思忖了半晌,才说了这模棱两可的话。
皇甫孝谐起身揖道:
“第下太谦了,放眼天下,第下若非英雄,那又有谁堪称英雄?卑职奉王总管之命,这次带了三匹骏马进京,一名拳毛囗,一名白蹄乌,一名什伐赤,都是千里名驹。白蹄乌已送左卫大将军元宇,拳毛囗已送右卫大将军元胄,承蒙二位大将军赏脸,均已收下。剩下这匹什伐赤,乃是千里马中的上品,第下如能笑纳,我家总管将感无尚荣光!”
高颎“哟”地一声,便即无言,回答之含糊当是平生之少有,因为他今日遇到的也是平生极具风险的事。隋朝为了防止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勾结图谋不轨,严禁他们互相送礼。曾有一官仆收受一根马鞭,便遭杨坚亲手打死于金殿之上。今要高颎收下的却是一匹马,而且还是千里快马,同时收礼的还有掌握禁兵的左右卫大将军,这意味着什么?这简直近似串通谋反了!
老成持重的高颎思虑了半天,才不置可否地以“哟”厮混,继即交代自家的亲信送客安歇。
皇甫孝谐走后,高颎松垮地靠在坐床上,他太紧张了,得放松一下。然而身子一靠下去思绪更是纷至沓来。过去王世积只同他一人暗示发难起事,如今是涉及到四个人的范围,若是收下什伐赤,他们四个人就算定下了无形的攻守同盟契约,三匹千里马便算是勾勒出一幅共同起事的蓝图。一旦时机成熟,元宇、元胄即可率领禁军迫宫,如果再加上东宫的卫队,政变似乎十拿九稳,将不会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就可以把皇帝杨坚废掉,让他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由太子杨勇登皇帝位,那时就可以用新皇帝的名义向全国号召。此时,高颎自己若是带兵出征,就可与王世积同时挥师入朝来个里应外合,要是杨广、杨素恰好在帝京,正好一网打尽,即便他们拥兵在扬州,最下也可造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问题倒在于自家内部:
——元宇、元胄是否有起事的决心?收下千里马毕竟与答应起事还是两回事。而起事的决心则在于他们究竟对禁军有多大控制能力。要使禁军听从指挥,需要做细致的工作,东宫的卫队大体也是如此,总之,这得有充分的时间。然而,时间一长,难免夜长梦多,万一有人泄密,那便不堪设想……
“爹,客人走了!”
这是高德弘的声音,但却把高颎吓了一跳,如同谋反当场被人捉获。他镇静了一下,这才明白儿子所指的客人乃是刘晖和王辅贤,便点点头挥手让儿子出去。
三匹千里马所描绘的蓝图,大体上也可能是王世积处心积虑的谋划,周到也算周到,可风险仍然极大,非万不得已,他高颎是不愿铤而走险的。
这天晚上,他又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是举棋不定。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来,发现高德弘早已立在床前。高颎忽然想起:
——千里马接受与否,实与太子以及我高颎安危息息相关;而我和太子的命运都将直接影响儿子高德弘,此事终是不宜对儿子保密。
于是,高颎便将皇甫孝谐的来意对儿子说了。
高德弘听完问道:
“爹,昨晚的祈禳厌胜因何突然取消了?”
“那是晋王杨广设下的陷阱。”高颎道。
“那千里马收是不收?”高德弘又问。
“难定,实在难定。”高颎道。
高德弘略为思忖,便道:
“晋王已经公然向我们挑战了,若是谢绝了王世积,实际上连元宇、元胄都得罪了。如此,我们便陷入孤军陷阵的绝境,只能听任人家的宰割了!”
高颎不禁一震,但仍是摇头道:
“你可知收下千里马的后果?”
“最坏也不过背水一战,总比任人宰割好。”高德弘道。
高颎想不到今日儿子的思路竟是如此明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觉又凝视着儿子许久,忽生陌生之感,终于点了点头说:
“好,把千里马收下!”
“打草惊蛇!”
晋王杨广气乎乎地骂了一声,烦躁地走来走去。他怎能不发火?晋王府与相府乃是比邻,昨晚,他、杨素和张衡三人登上“仁孝阁”,瞭望相府的后园,一心只待祈禳厌胜的场面出现,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弹劾高颎一章;可是,相府的后国始终静悄悄,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刘晖、王辅贤也悄然离开了相府。
他们三人聚在三楼的窗口,不敢点灯,不敢走动,不敢说话,像是小偷一般侦伺相府的动静,任凭饥饿的蚊子围攻,等待了一夜,竟然一元所获!今日早朝,高颎反而把荧惑星犯左执法因而不利于左仆射的天象奏明圣上,还道他决意听天由命,决不搞祈禳厌胜的非法活动,皇上因而备加称赞。真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广越想越火,便冲着谋士张衡吼道:
“打草惊蛇!你明白吗?你那粗浅的招数,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
“建平……”一直沉默的杨素也盯住张衡数落道:“你这一招,老夫实在不敢恭维,不仅是打草惊蛇,而且把我们的目标全然暴露了!本来,我们的最大优势在于他处明处,我在暗中;如今,你把我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张衡仍然沉默着。这不是片刻的沉默,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致杨广不能不感到惊异了。
“你怎么不讲话了?”杨广疑惑地望着张衡那莫测高深的脸。
“张建平……”杨素也追索地望着张衡。
“我的计策本是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杨广吼道:“那你是存心坏我大事?”
“你先前说是上屋抽梯。”杨素道。
张衡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但终于微笑道:
“殿下如此震怒,那就证明下官的计策没错。”
“什么?!”杨广、杨素同时嚷道。
张衡徐徐说道:
“想那高颎,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辅佐当今皇上潜移周鼎,建立隋王朝?如今,我们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岂非班门弄斧?便是被他看穿,也不必大惊小怪。殿下睿智聪明天下少有,越公老谋深算人间无匹,如今二位竟然都没有识破下官的机关,那下官就可以指望瞒过高颎!”
“你……”杨广略为缓和道:“你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不才前日所施的计策有阴阳两面。”张衡得意道:“阳为上屋抽梯,如果高颎照我透露的天象示警消息去祈禳厌胜,我们就弹劾他厌魅之罪,令其作法自毙;倘若高颎识破此计,必然急急如脱网之鱼,不仅发现晋王殿下。越公兄弟、汉王殿下等要置他死地,也将想到圣上和二圣为何对他怀疑重重,更要想到太子勇地位岌岌可危,还要想到天象对他极为不利……试问,对此高颎能不胆战心惊?便这一惊,他就坠入我的打草惊蛇之计,这就是‘阴’的一面。有道是慌不择路,说他是脱网之鱼也好,说他是惊蛇也好,都要急于寻找出路。然而,哪里才是他的出路?靠天,天象示警;靠地,遍地都是陷阱;靠皇上,皇上怀疑他;靠皇后,皇后唾弃他;靠太子,太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高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我们把他惊醒过来,就是要计让他看清自己的处境,逼他铤而走险!孙子曰:‘围兵必缺’,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开一条最危险的路叫他去送死。高颎不也曾经让出这样的一条路叫尉迟迥去走吗?嘿!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他自己今日也要步尉迟迥的后尘。”
“可是高颎是条老狐狸,”杨素道:“他肯铤而走险?”
“请越公放心,”张衡又是一笑:“在下已经买通了两位沙门大德,让他们先后拜谒高颎,向高颎透露起事的有利契机。”
“你们的意思是逼他反叛?”杨广惊愕地问。
“他不走这条路,还能走别的路吗?”张衡又得意地一笑,但立即又萧然道:“当务之急,是要在高颎这条必由之路的两侧设伏。这就要请越公向大理少卿物约兄弟密授机宜,叫他务必细察高颎同各路诸侯的往来,尤其是同那些手握重兵者的往来。”
“越公!”杨广见杨素傻傻地发愣,便提醒道:“你听见了没有?你在想什么?”
“哦……”杨素回过神来:“我在想江南的事。殿下可曾记得?开皇九年,我们攻下金陵的第三天,庆功宴上有一道烤羊的名菜,那可是南朝宫廷厨师的大手笔!你们可知道烤羊这道名菜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先把活羊绑在柱上,然后在旁边烤起炭炉,把活羊烘烤得口渴难当,这才把酱油、参汤等佐料端到羊的面前让它喝下去,第二天才把羊宰了,炮制出烤羊名菜。当年高颎对这道名菜赞不绝口,想不到今天他自己也变成了烤羊……建平,你也是一个名厨师啊……嗯,你刚才似乎是对我说……说什么呀?”
杨广望着木然无语的张衡,恍惚间,但见张衡浑身血迹斑斑,双手鲜血淋漓,竟与屠夫无异!他浑身寒栗,定一定神,这才对杨素言道:
“建平的意思,是要你转告杨约兄弟,留意高颎与各路诸侯的往来……”
“抓住他们图谋不轨的证据?”杨素道。
“正是。”张衡道:“另外,太子的东宫卫队太强了,万一将来同高颎里应外合,岂不弄假成真?这是可能的,务必解决,要把其中精壮的卫士都抽调出来,用以充实皇上的禁卫。此事也要劳驾越公面奏皇上。”
“就怕高颎反对……”杨广道。
“正要他反对!”张衡笑道:“他一反对,皇上会怎么想?嗯……如今天下太平,东宫要庞大精强的卫队作甚?莫非太子想通宫,想逼我退位好提前当皇帝,庞大精强的卫队只有逼宫一途才有用处,你高颎反对抽调卫队用心何在?你是太子勇的亲家,莫非已然与太子勾结在一起,要不利于朕?嘿嘿!高颎愈是反对,皇上便愈加疑心,那就愈要调走东宫的精兵!”
杨广同杨素交换一下眼色。均觉张衡的神机妙算是莫测高深,佩服之余却不能不生忌惮之心。
在大理寺的阁楼上。
杨约坐在座床上,面对案上的一堆卷宗,思索着。
自从张衡交代他留神高颎与各路诸侯往来之后,他对新近送来的疏表状辞都要亲自一一过目;然而收效甚微,几乎连蛛丝马迹都见不到。他迟疑了一阵,再次把案卷底下的一卷状词抽了出来。这是他第三回向这状词伸手了。他已经很仔细地把它看过两遍,每次阅毕总是很小心地把它压在案卷的最底层。他有个习惯:凡是最紧要的文件,一向都压在最底层,这样才万无一失;然而,这份状词分明无足轻重,何以每次都将它压在卷底,这是连杨约本人也莫名其妙了!
也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第三次向它伸手,并且将它展了开来。
这回他几乎是对状词逐字进行推敲。看了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紧锁双眉,努力思索着。忽又站了起来,离开座床,走向朱富,把窗帘收拢,推开雕花的窗扉,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立着不动,凝望天际一朵飘浮的白云,它正缓缓地向中天的白日进逼。
案上的状词是昨日昭玄寺送来的。昭玄寺乃是皇家掌管宗教的衙署。隋朝先前本无此“寺”,因杨坚晚年笃信佛道,所以沿袭了北朝旧制,增设了此“寺”。案上状告的是凉州总管、上柱国王世积的部下纵火焚烧石洞寺的罪行。
案情是这样的——
本月上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牵了三匹骏马到石洞寺避雨。寺主持慧觉劝他把马系在门外走廊的柱子上,但那军官置若罔闻,径自牵马人寺,系在大雄宝殿之中,然后自己便历阶穿殿,到处观光去了。慧觉看到这一情形,心中暗急:
——要是这畜牲不知好歹,在殿上撒尿拉屎,岂不污了佛门圣地?
正担心着,忽然一匹花马撒了一大泡尿;好像有约在先,另一赤马也拉屎了,并且是拉稀!慧觉惊呼“阿弥陀佛”!立即手忙脚乱地把三匹马牵到门外廊柱上系好。
不一会,那军官转回大雄宝殿,不见三匹骏马,吃了一惊,他想了一想,便朝寺门外大步流星地走去。这时,几个和尚正同慧党议论马污宝殿的事,不料那军官已然迎面走来。这时外面风雨交加,零零星星的雨点正不知分寸地飘落在屋檐下三匹骏马身上。那军官不觉怒火中烧,指着最近的一个和尚大骂道:
“入娘贼,野秃驴!你敢糟蹋俺家的千里马!”
说着便狠狠地摔去一巴掌。那和尚一个踉跄努力稳住身体,手往脸上一抹,巴掌上全然是血。
“壮士贵姓?如何这等莽撞……”那和尚虽是受辱,责词仍是颇为平和。
那军官则气呼呼道: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皇甫孝谐,打你一巴掌便犯了王法啦?”
这时慧觉迎上前道:
“壮士有话慢慢讲,怎可动手打人。”
皇甫孝谐两眼圆瞪慧觉:
“打便打了,又怎么样?俺这三匹都是千里马,淋坏了你赔得起?就是宰了全寺野秃驴,也顶不了账!”
“千里马固然贵重,但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难道人还不如马?万物之贵,以佛为尊,你污了佛门,就不怕报应?”慧觉道:
皇甫孝谐瞟一眼被雨飘溅的名马,忽又敛眉双竖,大骂道:
“人有三等十二号,像你们就不是人,是驴!是一群秃驴!怎能同千里马相比?佛尊又算个啥?要是能报应,前朝诛沙门,毁佛像,焚佛经,又有谁遭了报应?”
“阿弥陀佛!你这样非进阿鼻地狱不可!”慧党合掌道。
这一骂,皇甫孝谐立时狂怒起来,便望慧觉的面门一拳打去;慧觉一闪,拳头落在肩上,便连忙负痛逃走。其他三个和尚夺路逃命。皇甫孝谐打得性起,穷追不舍,逢人便打。最后追到厨房,见灶门口吐火焰,便不假思索捡起一根着火的木柴,走到殿中,点着了帷幔。瞬间,浓烟绦绕,烈焰张天,整座石洞寺没入火海之中。这时,雨过天晴,皇甫孝谐早已骑上骏马,赶着另外两匹千里名驹,扬长而去。
这便是案情始末。
慧觉乃是名僧慧远的师弟,声名显著,便是朝廷昭玄寺的官员也久闻其名,所以一状投出,直接通天,很快便转到大理寺杨约的手中。
原先,杨约细看状词,单只看皇甫孝谐纵火烧寺的罪行,以为是常见刑事案件,无足轻重;待他看了第三遍,这才留意到“千里马”三字。千里马一匹难求,一个人一时竟有三匹千里马,实是非同小可!皇甫孝谐自然不可能有三匹千里马,定然是凉州总管王世积的了!那么,王世积叫他的亲信牵三匹千里马作甚?这可是大有文章了!
若是牵赴凉州自当别论,要是送到京都来便是大案一桩了!王世积向来与高颎、元宇、元胄等人关系极不寻常,会不会以千里马相赠呢?这可是情近叛逆的大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想到这里,杨约精神亢奋,激动得难以自己。这可是将高颎一帮人一网打尽的良机;高颎一倒台,杨勇自是不堪一击,晋王杨广便可顺风扬帆,直取太子宝座!到那时,嘿嘿……杨约得意非常,不觉便笑出声来。然而,一转念却又有点泄气:
——倘若皇甫孝谐千里马是牵往凉州,那可什么把柄也没法抓到!这……看来关键在于皇甫孝谐离开石洞寺后究竟是南奔还是北走!南奔,很可能是赴京送礼;北走便不必细查。最好是先到昭玄寺查问一下,投状的和尚是否还在京都?要是还在,一问便清楚了。
杨约决定亲自往昭玄寺一行。
昭玄寺虽是朝廷的衙门,却不设在皇城内,而是附在大兴善寺之中。杨约离开了大理寺,出了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正欲直奔大兴善寺,忽见一人悠哉游哉地在门外徘徊,他并非旁人,正是皇甫孝谐!杨约曾多次出入王世积的府中,自然认得王的亲信。隋朝,三品以上的大臣均配有“亲信”官员,上柱国的亲信是六品官,相当于下郡太守,这等要员,杨约怎不认得?他定睛细看,确是皇甫孝谐,激动得血脉贲张,连忙对守门的卫士发令:
“快逮住那个家伙!他是纵火犯!”
话声一落,四个卫士径直向皇甫孝谐奔去,口里喊道:
“抓纵火犯!抓纵火犯!”
皇甫孝谐对京都十分熟悉,他一听喊“抓纵火犯”,便意识是冲着他而来的。但在皇城门口一跑,便会陷入重围。他沉着地按正常步伐走了十来步,到了朱雀街旁的一道巷口,这才拔腿狂奔。
“抓纵火犯!”
四个卫士声色俱厉地呼喝着,但却立刻停在那儿不再往前追捕,着实古怪得很。但怪是不怪,因为卫士的职责是守皇门,并非捕盗,他们离开岗位,跑了许多步,已是给杨约极大的面子,否则,他们本可以寸步不移的。卫士们回到朱雀门,杨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罪犯漏网而去。
然而,杨约并不犯愁:
——皇甫孝谐虽没抓到,但问题却弄清了。罪犯人在长安,距纵火时间不逾十日,以行程核算,三匹千里马是牵到京都来的。
他可以断定:
——皇甫孝谐在石沿寺放的那一把火,必然会延烧到京都大人物的身上。只要抓到案犯,什么问题都可以弄清。抓到案犯并不难,皇甫孝谐必然要跑回凉州,寻求上柱国王世积的保护。
下午,杨约交代大理寺丞发追捕文书去凉州,然后便出了皇城去昭玄寺。他与昭玄寺的大统,共同磋商保护佛教及道教的事宜,并示意昭玄寺大统,可根据石洞寺纵火案上疏朝廷,奏请圣上降诏,把毁坏佛像和天尊像的行为定为不道的大罪,以儆效尤。大统对杨约的建议甚为感激,表示要立即照办,并再三恭维他如此关心佛教,来日一定会上天堂;杨约于回家的路上则想:
——这样把案情扩大开来,定然会有更多的人下地狱。
过了三天,杨坚果然降下圣旨:
——凡损毁佛及天尊、岳神、海神像者,一律以不道论罪!
追捕文书未到凉州,王世积就先派骑卫把皇甫孝谐押送京都大理寺待罪,这实在出乎杨约的意料之外。然而,审讯很不如意。皇甫孝谐只承认火烧石洞寺的事,至于三匹千里马的去向,是否赠送人,送给谁,这些最重要的问题,他却始终不吐实情。动了大刑,不说;出示“一律以不道论罪”的诏书还是不说。尽管杨约挖空心思地诱供,皇甫孝谐只是嘿嘿冷笑。杨约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决心依旨判他死刑。
当晚,杨约来到了晋王府。
杨广指示道:
“不能杀,还是边远充军好。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日长月久的折磨比大刑管用。应当为他挑选一个最苦的地方!”
“桂州如何?”杨约道。
“好!那地方不仅很苦,而且总管令狐熙笃信佛教,最恨亵读佛祖的人!”杨广道。
“那就把皇甫孝谐发配去桂州吧!”杨约道。
第三节
杨广终于在夺嫡的路上扫除了绊脚石高颎。
杨坚始终将自己窃比秦王,他的眼光总是投注在边陲,必欲扫清六合才称心如意。然而,去年漠北及高丽的大败却大丢其脸,此事如不立即报复,怎能咽下这一口气?更何况都蓝和达头两个东西突厥可汗连兵。尚有长驱直入越过黄河之势,为了塞北的安宁,也必须用兵。于是,杨坚一道令下,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奔赴漠北。
杨素兵出灵州,为西路军;高颎兵出朔州,为中路军;史万岁兵出幽州,为东路军。在京都斗得难解难分的高颎、杨素,只得分赴边疆各显身手。至于革职为民的史万岁何时重新起用,恐怕只有杨坚才心中有数。
这回全线出动,三路都旗开得胜,捷报频频。朔州道行军总管高颎这一路,已然收复了阴山南麓的大草原,此地原是突利可汗的大本营,这对空头可汗突利的重振旗鼓是太重要了。
作为持节护突厥的长孙晟,这回没有作战的任务,他的职责是帮助突利,如今号称“启民可汗”,帮他招回亡失的部众,使之重建家园。
长孙晟一行五人,立马怅望莽莽的大草原,入目尽是凄惨的景象。那些窜伏草莽的突利部众,见到来者是大隋的长孙大使,便陆续走了出来。他们大都形容憔悴,饥疲不堪,连诉苦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以呆涩的眼光望着长孙晟,缓缓地向他靠拢。
不久,突利也来了。他的随行的数百名部众和附离,已经押来了蚁群般的骆驼运输队,上头装满了隋廷拨给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还有大量的征衣、兵器等军用品。躲在荒野里的突厥人望见突利的狼头大纛和红棕马,纷纷探出头来,仿佛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拥上来,没有欢呼,也没有言语,他们实在太累了!当他们看到驼峰上装着无数的日用品,眼中才闪出一点欢乐的火花,这火花出现在苦涩人的脸上,实在是不可思议。慢慢地,大家才突利长、突利短地同自己的可汗搭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被隋廷更名为“启民可汗”。
没几日,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下已经汇集了六七万突厥人,男女老少都有。为了安排这些新附的衣食住行,并把他们重新武装起来,长孙晟和启民可汗忙得不可开交。
长孙晟一行继续北上,来到了族蠡山,这儿,高颎的先锋、柱国李广达与都蓝可汗血战了七日。鏖战留下的痕迹是惨烈的。无数的残骸与灌木杂草交织。尸体死状万千,断头的、折臂的、截腰的、扑地啃着的、仰天欲呼的、抽搐成团的、挺直僵仆的……应有尽有。死人不论,伤残的战马也令人惨不忍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匹完好幸存的马,它们在草原上逡巡着,对嫩草无动于衷,它们要寻找自己失去的主人。然而,主人是永远找不到了,于是,便昂起头来长鸣着,似呼唤,似倾诉,凄凉得紧。
又有无数的突厥人投到启民可汗的麾下。他们大都是去年被都蓝可汗俘去的人,这次趁都蓝与隋军混战之机逃亡的。至此,启民可汗已招回了二十多万先前的部队,恢复了原来部落的规模。
长孙晟、启民可汗追随隋军的足迹,来到了乞伏泊。先头李广达的部队在族蠡山击败都蓝之后,便循迹追袭到这儿。正当李广达与都蓝可汗窿战正酣之际,高颎的后续部众又再赶来。结果,又一次大破都蓝。杀伤无数,活捉千余,掳获杂畜骏马数万。先前被都蓝俘去的启民部众又有许多逃回。为了安置部众,重新武装他们,启民可汗和长孙晟又忙了一阵。
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倒也罢了,面对眼前数万匹的骏马,高颎实是惊喜难按,激动异常。眼望着草原上如波浪起伏的马群,他似乎看到万马奔腾人长安的壮观场面,那马背上呼啸的战刀与壮士的怒喝交织一片,声声入耳。他突生异想:倘若能从京师再调来数万步卒,用数个月时光把他们调教成骑兵,那么,他所拥有的兵力将凭空增加数倍,那将是无坚不摧……于是,他立即找来李广达,两人密商了半天,最后决定遣人返京,向杨坚请求增兵,道是如此便可长驱直入,扫清漠北!
高颎屯兵乞伏泊,休整待命。
这一日,高颎宴请长孙晟,陪坐的还有柱国大将军李广达。他便是开皇三年与李充一起在白道州奇袭沙钵略的李彻,李初是其名,广达是其字。李妻宇文氏是北周皇族仅存的女性,李在北周时颇受重用,青年时便被拜为车骑大将军,由于他生性深沉严谨,言行无失,到了隋朝又晋升了一级,为柱国大将军。他本总管晋王府军事,按理当是晋王杨广的心腹,然而,这回出征漠北竞与高颎一拍即合,人间的机缘实有难以言喻之处。
席间,主客自然谈到遣使入京请求增兵的事。李广达忽然担心道:
“国中屯兵无几,诚恐圣上不允增兵。”
“我也有同感。”高颎沉思道:“精兵已然全数出塞,国中空虚,万一有人乘机起事,帝京岂不岌岌可危?”
长孙晟听了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心想:
——在离京的前夕,蜀王杨秀夫妇忽然深夜相访,问我借阅家藏的孤本兵书,尽管我说明家中绝没藏下什么孤本兵书,蜀王夫妇硬是不信,其求阅的急切神情似乎便要急用的样子……
那时他便想道:
——莫非蜀王想要政变?
如今高颎于席上提起“有人乘机起事”,他自然便联想到蜀王昔日的举动,不觉问道:
“第下何出此言?莫非有所风闻?”
“风闻却是没有。”高颎迟疑了一下又说:“韩擒虎之死,贺若弼之黜,王景、虞庆则之诛……只怕留有后患。老夫并非对这几家后代的忠心有所怀疑,但物伤其类,难免有代抱不平的人……”
高颎言下之意本在激起长孙晟的义愤,试图拉拢;哪知长孙晟心存“蜀王起事”的顾虑,全然会错了高颎的本意,反而以为高颎是在刺探他的政治态度,因而,出于防卫的需要,便慨然道:
“倘若果有莽夫起事,井侥幸夺下京师,又怎能挡住各路勤王之师?”
“将军之言但执一端,须知帝京一旦陷落,势必急转直下。他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可以将各路诸侯的眷属当作人质,谁敢举兵相向,都有灭族之灾,只怕到时不免供若寒蝉了!”李广达道。
而长孙晟则越说越慷慨激昂:
“到时自顾妻子的确实大有人在,然公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某虽不德,到时也将置家族安危于度外,亲提十万胡骑南下勤王!”
“启民可汗的部众,将军可调得动?”李广达表怀疑。
“突厥人毕竟非我族类,不那么容易吧!”高颎也摇头不信。
这时,急急来了振威将军高雅贤,他来报一则紧急军情:都蓝可汗的胞弟都速六,亲率万余骑兵,星驰电掣而来。
都速六去年于都蓝可汗大获全胜之际叛逃来归,在长安混了个把月忽然不见踪影,原来是回突厥重新归顺乃兄都蓝可汗,今日卷土重来,可谓来者不善。长孙晟思索片刻,便吩咐高雅贤道:
“你去告诉启民可汗,就说我请他把新编的三千附离,火速调拨出来,到帐前听命!”
“是!”高雅贤立即退出。
长孙局依然若无其事地同高颎、李广达饮酒聊天。不到三刻,启民可汗的三千附离便立马帐前,戎装待命。高雅贤还替他带来了软甲、弓矢、宝剑和白龙驹。
长孙晟装束完毕,朝高、李一揖,说声“多谢”,便步出帐门,飞身上马,亲呢地用突厥语朝附离们招呼几声,然后拔剑往西一指,骤然间尘土飞扬,三千精骑像一股旋风席卷茫茫的草原。
高颎、李广达望着那逝去的狂飘,惊愕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突厥可汗的附离一如汉家皇帝的禁军,突厥可汗的禁卫,长孙晟都可轻易调动,那他任意指挥突厥的兵力是无可置疑的。
高颎、李广达回到帐内,对饮问酒。两人心里想的都是长孙晟。
李广达想起开皇三年大战白道川的情景,那可是汉族人五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打败强敌突厥。那一战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沙钵略可汗背受枪伤,脱下黄金甲,趁乱潜入草丛之中,这才幸保一命。作为这一战的隋军主将,李广达怎不感到无限的自豪?每回茶余酒后回想大战白道川的情景,总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凡。然而,他每回沉入这美好的回忆中,总觉得他的背后立着一个长孙晟,井感到他在微微发笑……
是的,要不是当年长孙晟亲赴阿波可汗的营帐,巧施反间之计,将阿波从突厥中分裂出来,从而断了沙钵略的臂助,令其孤掌难鸣,那么,白道川的首战告捷谈何容易!因而,这个长孙晟便成为他平生唯一敬畏、佩服的人,尽管长孙晟还比他低了三级。
高颎眼前展现的是开皇元年九月,长孙晟所上的那卷对付突厥的奏疏。这奏疏,除了皇帝杨坚,便只他一人见过。那“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方略仅实施几年,便制服了突厥这一空前强大的敌人,逼使突厥大大小小的可汗,争先恐后地向隋廷称臣纳贡,甚至强制了与隋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千金公主认杨坚作父。
这确实是惊天动地的奇略。
长孙晟射雕、杀虎的故事已然把他变成一个神奇的人物,不久以前,武德殿大射更是把他的声誉推向高峰。但是光有一技之长并不值得惊异,可怕的是长孙晟似乎有层出不穷的谋略。他能凭三寸之舌说服启民可汗调回沙钵略的几十万南侵大军,使其功亏一篑;他能挣脱千金公主的天罗地网,从而将她置之于死地,并让突厥君臣为之拍手叫好,还在都蓝与突利两可汗之间制造永难再合的裂痕。他的谋略往往如同他的箭术,处处谋求一箭双雕,常常神出鬼没。高颎如今最不放心的是:
——倘若与元宇、元胄、王世积连兵起事,光是这个长孙晟吃得消吗?况且,如今的长孙晟已非昔比,目下他已拥有十万的突厥精骑,加上他的神机妙算,无论是谁都要忌惮三分了!
想到此,高颎望着李广达,小心试探道:
“第下若在战场上与长孙晟较量,有几成胜算?”
李广达摇摇头说:
“一成胜算也没有。”
李广达乃是武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连他都说“一成胜算也没有”,那么冒险起事恐是凶多吉少了。一个紧要的决定便于此刻在高颎的心中形成了:
——必须立即给王世积去信,务必把那个起事的计划暂且搁置起来。
然而,皇甫孝谐怎么办?对石洞寺纵火案的始末,高颎自然是清楚的,皇甫孝谐在受审期间的表现倒不失为一条汉子,不过,发配去桂州之后,是否还能顶得住,只有天晓得。如果立即起事,那是用不着虑及皇甫孝谐在桂州的心态;倘若将起事计划无限期搁置起来,那就夜长梦多了,要是皇甫孝谐在桂州经不起折磨与利诱,把真相结捅出来,岂非全线崩溃?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维系在一颗捉摸不定的“良心”之上,简直是危险的儿戏!如此看来,牺牲一个皇甫孝谐以确保五个家族的安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刻不容缓!
正当高颎繁密地思考筹划之际,长孙晟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入帐,重又立在高、李面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广达颇为诧异。
“胜败如何?”高颎问。
“没打。”长孙晟微笑道:“其实,人间有好多恶战是不必要打的……”
“那是……?”高颎问。
“其实都速六是在观望,”长孙晟道:“当他侦知启民可汗拥有几十万部众以后,怎敢交锋?”
“那都速六是自行撤退了?”李广达问。
“没有。”长孙晟道:“我见他们的队列不进不退,情形犹豫,便喝止了自家的骑卫,然后单枪匹马走向都速六的队伍。那都速六也纵马迎上前来。说了一会儿,都速六即表示愿意降服。”
“都速六归降了?”高颎问。
“是归顺了。”长孙晟道:“不过,我也不让他吃亏,我让他的部落到贺兰山东麓肥美的草原上去放牧。”
“很合适。”高颎赞道:“那儿紧靠黄河,是理想的牧场,这才是抚慰新附的适宜举措。”
“而且在军事也可与自民可汗互成犄角之势,可谓一箭双雕!”李广达也欣赏这一着。
“可我人手不够,”长孙晟道:“都速六这回归顺的部众有二万多,要安置这么多人,让他们过得舒适安心,很不容易。这儿,启民可汗的部众将近三十万才安置一部分。安置不好,仍然要出乱子。
高颎以征询的眼光久久地望着李广达,然后才开口道:
“倘若第下能到贺兰山代劳一趟……”
“那我真是喜出望外了!”长孙晟赶紧感谢。
“二位如此谬加推崇,在下怎好不去?”李广达笑道。
贺兰山去凉州不远,李广达这一去就可以顺便替高颎传递给王世积一个密件。李广达可是他此时此地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而李广达也模糊地感到:
——高颎的推荐不大寻常,定有另外的用意,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第二天,高颎把一封措辞隐晦到只有王世积一人才看得明白的密信,递给准备出发的李广达,迟疑地说:
“到了贺兰山,你打算叫谁送信去?”
“我自己亲自送去。”
“诸侯之间是不好私下往来的。”
“我化装成老百姓,就不是诸侯了!”
高颎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则想道:
——皇甫孝谐啊皇甫孝谐,这可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杨广、杨素他们逼我走杀人灭口这一步啊!
高颎仍然心存希望:
——倘若杨广、杨素不逼人太甚,那也不必轻举妄动。
皇甫孝谐充军桂州,日子实是难挨。
那桂州总管令狐熙不久以前参与武德殿的群臣大射,加入长孙晟一组,该组以优异的成绩夺冠。其,令狐熙五射五中,第六箭弃而不射,以谦虚退让精神而名噪一时。他是敦煌人,笃信佛教,那一日观看皇甫孝谐的发配文书,便断定这纵火犯是亡命之徒。于是,便交代部属给他安排最苦的差事——挑粪便,洗厕所。不老实则鞭策其人。
有一日,令狐熙的少子令狐德棻去上厕所,见厕所洗得不干不净,便怒斥道:
“你这个贼配军,竟敢这样偷懒!”
皇甫孝谐抬头熟视令狐德棻,知他是总管的少爷,冷静言道:
“俺是配军,决不是贼!”
令狐德棻以其出语不凡,便盘问他的来历。
皇甫孝谐道:
“俺本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当年,此地李光仕叛乱,俺也曾随王世积来此平叛,其时,何等威风!岂料不到三年,俺便成为此地不齿的配军。今公子尊贵无比,但何以料定他日不会步俺的后尘?”
令狐德棻博览经史,见他说得句句在理,内蕴无尽的感慨,便拭目相待,从此以后,洗厕所的差事自然免了,两人往来甚密,经常酌酒对饮。令狐熙对此虽略有所闻,且不以为然,但因对少公子的宠爱,不忍加责。
一日,皇甫孝谐从醉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绑在柱上,不免吃了一惊;但见不远处坐着少公子令狐德棻,便知是他开的玩笑:
“兄弟何故如此恶作剧?”
“奉严父之命,将于醉中了结仁兄性命。”令狐德棻正色言道。
“何以见罪?”
“无罪。”
“那必是宿怨。”
“无怨。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仁兄仇怨来自远方,因而祸从天降。前日驰来一书,密嘱我父务必立即结果仁兄之命。此信来自权贵,背后还有嗟峨之势,我家实是忌惮,不敢相违。在下不于醉中遽杀者,诚团昔日交好之故,今待君醒以情相告,使仁见死得明白。你可仔细寻思,当知仇人是谁。”
“那定是杨素、杨约兄弟!”
令狐德棻摇头。
皇甫孝谐长叹道:
“除此,实难想像。事已至此,何敢哀免?但不明仇人为谁,死去实有遗憾!”
令狐德棻绕室而行,欲言又止,踌躇再三,终于说道:
“仁兄与直阳公王世积相处如何?”
“兄弟何出此言?我乃宜阳公心腹,岂有相害之理?”
“那就怪了……”令狐德棻颇为疑惑。
皇甫孝谐左思右想,硬是不通,忽然幡然大悟,惊呼:
“是了……那是……”
“那是?”
“那是杀人灭口!”
令狐德棻觉得这话不可思议,便问:
“此话怎讲?”
皇甫孝谐默然,注目观察对方神态,最后又极为慎重地问:
“那信可确实是从宜阳公那里来的?”说完,又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
令狐德棻慎重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俺在大理寺蒙受百般折磨,竟是愚不可及了!”
接着,皇甫孝谐便把火烧石洞寺,送马上京,在大理寺受审等前前后后经过细诉一遍。
“既然你已摆脱杨约追捕,并且逃回凉州,那王世积何以将你押解大理寺?你又何以代人受苦而坚不吐实?”
“其时宜阳公苦苦相求,道是此事关系千百人身家性命,要俺忍受皮肉之苦,坚不吐实。又说他将不日起事,事成之后,绝不相负。哪里想到他会来杀人灭口这一招!”
“真是伤天害理!”令狐德棻边说边为之解绑:“仁兄,你有活路了!”
“此话怎讲?”
“我爹所以要了结仁兄,皆因王世积声势显赫,且在京都有大靠山之故;如今他们显然遇了更强的对手,只要仁兄上京告他们一状,不但宜阳公王世积人头落地,京都的靠山也势必纷纷倾倒,你也化险为夷了。这叫做后发制人。”
“是。这是他不仁,并非我不义!”
“历来官场便如斗兽场,来到官场都必须将自己武装,或者为了害人,或者为了自卫。”
就这样,令狐德棻瞒了父亲,把皇甫孝谐藏了起来。
事有凑巧,由于令狐熙患有消渴病,上表请求解任。令狐德棻乘机要求代父送表上京,见见世面。乃父允准,不日启程。皇甫孝谐因而混迹随从之中,跟令狐德棻上京。
其时,杨素、高颎、李广达等均已班师回朝。杨坚正为赏功之事为难,大理少卿杨约入宫,亲自把皇甫孝谐的密状交给杨坚。
杨坚展状一观,勃然变色,手也微微颤抖起来。眼前立刻幻化出杨素三年前殿对的情形,杨素是针对高颎袒护太子杨勇发论的:
“历代的权臣都喜欢立一个懦弱的皇帝,好让自己将来取而代之!”
接着,杨坚耳边又响起独孤皇后的声音:
“陛下为何至今还相信高颎呀?”
杨坚不由得心想:
——这坏蛋外表实是无瑕可击,原来里头坏透了!难怪数月前我要从东宫卫队中调出精强的人马,他却极力反对,出师漠北已然节节胜利,他却请求增兵,原来是想图谋不轨,来个里应外合。
杨坚当即问杨约道:
“皇甫孝谐在京吗?”
“在。臣已将他看守在大理寺。”
“传皇甫孝谐!”
大理寺在皇城内,与宫城仅隔一道承天门。不一会,内寺领来了皇甫孝谐。他遵旨又把案情细说了一遍,杨坚重问一些细节,皇甫孝谐应答如流。杨坚再无疑问,当即下旨逮捕王世积、高颎、元宇、元胄等人。
杨坚心闷不已,想回内宫找独孤皇后细吐,独孤伽罗却卧病在床;于是,便摆驾去仁寿宫。
自从尉迟明月去世之后,莲花公主一反常态,着意承杨坚之欢,体贴得无微不至,这才成为名符其实的宣华夫人。
此外,她又添了一种爱好,爱读兵书,爱不释手。有一回,她去鱼池边徘徊,凭吊她的义妹尉迟明月,竟在池栏上发现一个极精致的漆盒。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莫非是明月妹妹于冥冥之中感我思念之情,特意显化此事,慰我苦思?
于是,她将漆盒带回房中,怀着异样的心情,将它打开。她解开了一层又一层血红的绸布,里头竟是半册旧书。翻阅了几页,原来竟是兵书。她立即想道:
——原来明月妹子知道我爱好兵书,这才特地相赠;但我着意究读兵书为着什么,她可晓得?妹子啊妹子,为了你我的复仇,姊姊还有什么事不能干?
书无名,仅有十八条秘计,外加详细的解释,但很快一口气就读完了。
这一日,也正在房中究读那本无名的兵家秘笈,深感其计神鬼莫测,妙不可言。其时,她正在参读“树上开花”一计,下面注释道:
——“树上开花”者,借他人之树开自家之花也。
接着便罗列借别人的力量去达到自己隐秘目标的种种手法。莲花公主看着、想着,忽然灵机一闪:我何不借助杨坚之手,将仇人一一除去?
便在这时,红叶入门报道:
“启禀夫人,圣上驾到!”
说毕,冲着她和善一笑,接着扫视一下案上的兵书,神情诡秘,但立即又恢复纯真的微笑。
莲花公主连忙收起秘笈,口称“接驾!”便同红叶匆匆去迎接杨坚。
莲花公主及红叶引杨坚入花厅小歇。莲花公主进香茗,打轻扇为杨坚解暑,而红叶则不知于何时悄然退出。莲花公主见杨坚心情沉重,就即问道:
“圣上何故闷闷不乐?”
“朝中有人图谋不轨。”
“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还有谁?自然是官居极品的几个上柱国!”杨坚接着便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而后安慰道:“爱卿放心,朕已将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抓了起来,唯余一个柱国大将军李广达证据难明,还没有去惊动他。”
莲花公主当即跪下称贺:
“万岁料事如神,于反贼起事之前,将其一网打尽!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可喜可贺!”
杨坚喝了一口茶,言道:
“可贺有之,可喜则未必。他们既然官居极品,位为上柱国,自然都是大功臣,如今反迹未明,即已捕下,如果一下子将四个上柱国处死,知者谓我当机立断,不知者将说我杀戮功臣!朕于开皇五年诛了王谊,六年杀了宇文忻、梁士彦,十七年屠了刘昶、虞庆则,十八年戮了王景。处死上柱国,每回不宜过多,最好不超过一人……”
“那……先杀高颎如何?”
“不行。他帮我潜移周鼎……”
“他昨日帮你潜移周鼎,今日又要潜移隋鼎,可见他是移鼎的大行家,更是非杀不可!”
“你的话可谓一针见血,精辟之极;不过,还是不能杀他,这道理你不妨想想去……然而你的提醒仍然至关重要,朕决意再不起用高颎!”
莲花公主暗想:
——高颎杀不成,又该杀谁?王世积?他不仅是明月妹妹的大仇人,也是我的大仇人,当年率先攻陷金陵的是韩擒虎和贺若弼,而连下我十来座城池的便是王世积了。
她于是说道:
“王世积乃是元凶,反象最是显明,实是该死!”
莲花公主心想:
——我老是叫他杀人,并且都是与我有仇的人,万一杨坚疑我落井下石,今后便不好借他这棵大树开我的花了。我必须同时替元宇、元胄说几句好话,才好掩盖我的心迹。
于是,便婉转地为这两人说了两句好话。她这一说,杨坚果然大悦,连连赞她见识不凡。
莲花公主正得意于借树开花的妙算,忽想房中那珍藏兵家秘笈的漆盘尚置于几案之上,待会杨坚进房,若是顺手开阅,发现树上开花这一秘计,定然疑我,那可大大不妙。当下借个理由,连忙抽身入房,举目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几案上哪有匣在?她慌忙四处寻找,亦不见踪影。便在这时,杨坚走进房来,亲昵言道:
“爱卿,陪朕用饭去!”
杨坚在仁寿宫连住三日,这才带着莲花公主、红叶一同进京。莲花公主因寻找不见秘笈,心中且惊且急,一路上却要陪尽笑脸;而红叶则心无芥蒂,自是言笑宴宴,尽拣莲花公主爱听的话说。
第二天,即开皇十九年八月癸卯日,杨坚下旨:
——杀王世积,罢高颎、元宇、元胄;拜皇甫孝谐为上大将军,升令狐熙为桂州总管十七州诸军事,许以便宜行事,刺史以下官员得以承制补授,进封武康郡公;长孙晟也进了一级,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再遣他为秦川行军总管,筑大利城安抚突厥新附。
令狐德棻一路喜洋洋地返回桂州,一见父亲,便将王世积、高颎图谋不轨的案情始末告诉乃父,并说他已将自己发案的功劳记在父亲的名下,因而父亲得以加官晋爵。令狐熙听了愁眉紧锁,甚为不悦,叹道:
“你可知道:年初武德殿大射,为父因何五射五中之后第六射放弃不射?高颎等人乃是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儿之所为,必招奇祸!”
果然不久,元宇、元胄均因帝业草创时护驾之功,再复左、右大将军之职,他们与以齐国公归第的高颎密商,唆人诬告令狐熙与叛贼李佛子勾结,妄图作乱。杨坚遣使逮捕进京,令狐熙忧愤成疾,死于中途。此案后来虽然得以平反,但令狐德棻却永世难忘父亲的惨痛教训。
晋王杨广奉命自扬州来朝。父王杨坚要趁胜北伐,追击都蓝、达头二可汗,不让突厥人有重振旗鼓、卷上重来的机会。为此,再派杨素重出灵州,史万岁改出朔州,长孙晟出秦川,三路齐头并进追击突厥。杨广为行军元帅,统辖三路兵马。限三路兵马以最快速度离京出塞。
这天晚上,杨广与张衡在“仁孝阁”密室促膝商量。面对高颎倒台后的大好形势,张衡认为夺嗣的时机已经成熟,主张散财结客,重金收买太子及高颎的心腹反戈。他说:
“圣上许汉王杨谅在并州立五个炉制钱,又许蜀王杨秀在益州立五个炉制钱,如今若不把钱用在刀口上,殿下难道要为他人管财,帮他人作太府卿?”
晋王听了哈哈大笑道:
“建平,你说得极是……那就烦你为寡人作太府卿,如何?”
就这样,杨广把财权交给了张衡,任其支使。
长孙晟、启民可汗和高雅贤立马在大草原上,眼前展现的是一派惊心怵目的景象。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皆是,战马与死尸互相枕藉,残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苍蝇。乌鸦和老鹰有的盘旋空际,有的得意地围着尸体会餐,有的把肠子衔挂在灌木丛上。它们见有人来,便啊啊地扇着翅膀,冲天而起,在空中绕了几圈,又恋恋不舍地飘落在另一堆尸体上进餐。这儿便是一个月前高颎、李广达留下的辉煌战果。
这儿北靠阴山,南临黄河,绿草如茵。这场战争的首席胜利者高颎已被罢官,以齐国公赋闲在家;胜利的前线总指挥李广达前不久赴皇宫内宴,不明原因地死去。如今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受益者倒是长孙晟身边的启民可汗,他的部属已然大部归队,差不多恢复到战前的部落规模。其次的受益者便是乌鸦、老鹰和苍蝇们。
长孙晟正思忖着,一骑探哨疾驰过来,忽然急勒缰绳,那马儿人立而呜。
探哨跃下马来禀道:
“启禀总管大人,都蓝可汗已被部下所杀,达头可汗自立为步迦大可汗,突厥大乱!”
长孙晟与启民可汗商量了一阵,一致认为机不可失,决定由启民可汗率众挺进,连夜前往招降。
瞬间,笳鼓齐鸣,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迎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长孙晟立马高冈,望着长河上的落日出神。一群大雁扇着血红的翅膀,嘎嘎长鸣,搅得满天苍凉。
长孙晟心中飘浮着见过的突厥可汗:
——沙钵略、叶护、都蓝、启民……这些突厥的可汗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在历史的长河中同落日又有什么两样?而中原的王朝,忽齐、忽周、忽隋……也是时而惊涛骇浪,动荡不安。
他忽生迷惑:
——我一生拼杀沙场,出生入死,究竟为了何来?
长孙晟移军向西,与达头可汗相遇,但双方按兵不动,没有开战。长孙晟派人悄悄摸到敌人的后方,在一条溪流上下了毒药。达头的人畜饮了溪水,或病或死,损失惨重。迷信神怪的达头可汗疑心自称大可汗违背天意,私下对心腹说:
“天降恶水,莫非是要惩罚我?”
于是,连夜撤兵潜逃。
长孙晟、高雅贤趁势迫击,斩首千余级,俘敌数百,截获六畜无数。
一日,晋王杨广于府内设宴庆功。突厥新附的贵族也不少与席,他们交口赞誉:
“我们突厥最怕长孙总管!”
“总管的弓箭有如霹雳,走马有如闪电!”
杨广听了哈哈大笑,对长孙晟说:
“将军威震塞北,比于雷霆,壮哉!壮哉!”
长孙晟避席逊谢道:
“此事乃上借圣上、殿下洪威,下赖将士用命,末将怎敢称能?”
“将军一箭双雕,驰名内外,莫需过谦!”杨广道。
“末将不是过谦。单说帐下振威将军高雅贤,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每次陷阵,所向披靡。如果没有这样的壮士负戈前驱,又怎能对付那瞟悍的突厥骑兵?”长孙晟道。
杨广的眼中忽现异样的光彩:
“高雅贤?哪个高雅贤?”
长孙晟微微一笑:
“此人殿下在并州时已然见过,其时他是圣上的禁卫,曾奉殿下之命去追捕一个无知的猎人,后又奉殿下之命开恩释放了那个猎人。”
十年前的印象,这时清晰地浮现杨广的脑际。
其时,他手下抢走了人家的猎物,结果他屁股挨了那猎人的冷箭,侍从们乱成一团,不知如何区处;倒是高雅贤最有急智,默然拔出佩刀,随意挥了几刀,砍下两棵松树,为他扎了一张担架,安排侍从先行送他下山。他的大队侍从其时竟不如一个高雅贤管用。侍从们接着按他的吩咐去追索那无法无天的猎人,可是人人空手回来交差。高雅贤尽管是目送他的担架下山以后才去追捕猎人的,竟能后发先至,手到擒来。而最出乎意料的是,他擒了又纵,还送了十两银子给那猎人回家。那天晚上,高雅贤于晋王宫的宴席上,当着父王的面,当着伴驾大臣的面,把义释猎人的行为说成是他杨广事前交代,这么一来,他晋王的非凡气度便如华山一般耸入云端,“大仁大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宴会由此进入了高潮。他的储君形象至此才算在人们的心中初立。高雅贤为他的夺嗣实在是立了奇功!
想到这里,杨广欣然道:
“认得!认得!说来此人与寡人实是十分投缘……今年初,寡人从扬州回朝,正好遇上武德殿大射。骠骑将军的射雕神技,孤王是久仰了;高雅贤的摔手箭却是闻所未闻,那日可是大开眼界……不知高将军可在此地?”
“在的。”
“快传他进帐!”
一个参军立时出帐去了。杨广心想:
——如今我兄弟五人都在争当太子,长孙晟与蜀王杨秀有瓜葛之亲,若把长孙晟、高雅贤二人留给蜀王杨秀,岂非如虎添翼?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高雅贤挖走……
他于是亲自动手,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这时,高雅贤进帐参拜:
“振威将军高雅贤参见元帅殿下!”
杨广端起了酒杯,满脸欢容上前去:
“高将军快快请起!高将军塞北杀虎,敌人闻风丧胆;后于武德殿大射,一举手而杀六席,可谓智勇双全!十年前,咱于并州相遇,实是十分投缘,今日幸得再会,大快人心!来来来,孤王敬你一杯!”
“谢殿下恩赐!”高雅贤一饮而尽。
杨广含笑征询长孙晟道:
“孤想收高将军到晋王府为将,不知长孙总管能否割爱?”
长孙晟一愣,他为高雅贤铺陈功绩,本意只在为高请封求赏,不意晋王竟要从他手下挖走,这可实在使他难以割舍,更何况如今杨坚五子争夺太子的斗争已经激化,有道疏不间亲,怎可听让自己的堂内弟介入他们五兄弟的争夺?这可大大的不妥!然而,若是不给,杨广就会以为他们是杨秀的亲戚,自然是蓄势以助杨秀了,这个嫌疑却是太大了。虽然他早已谢绝对杨秀的帮忙,但杨广哪会相信?这要拒绝,杨广必然认准他为潜在的敌人了。真个是左右为难!
杨广见他久久不语,心道:
——你们自然是在蜀王杨秀一边,便是不明显倾向蜀王,也不会乐意支持我的。
于是脸上顿现不乐之色。但他又一转念,深知长孙氏也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暂时还未左右袒护,若是逼得太紧,岂非立时将他推向蜀王杨秀一边?看来,还是不可勉其为难比较适宜。因而噗嗤一笑道:
“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长孙总管难以割爱,孤亦不便强求。”
“下官确然难以割爱,”长孙晟道:“高将军与下官情同手足,一旦离开,若有所失。殿下能体谅下衷,下官极为感激;但为国举贤,是为至理,下官焉能以一己之私而废大义?殿下既以为高将军可用,下官自当为高将军贺喜!”
晋王听罢,喜出望外,盛赞长孙晟通情达理,豁达大度,不愧为当今名将。继之,又不绝为长孙晟誉功,并为之抱屈,连说此次班师回朝,定要在御前面陈长孙总管的功绩。
第四节
“庶人村”内,太子怒斥杨素:“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
人大甚!”
司琴抱了今早刚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沿。
宣华夫人脸色苍白。双眼直望那女婴,似看非看,十分茫然。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古怪透顶,真是不可思议:
——我怎会同破国亡家的不共戴天大仇人相好,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婴儿!我怎向列祖列宗交代?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茫然是无限的,失望也是无限的。渐渐地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她是为了复仇,为了借树开花,才这么干的,才有眼前这结果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世积不是砍头了吗?高颎不是罢官了吗?李广达不也被药杀了吗?虽然这些人的败绩并不全然由她所致,但她总算是投了一块石头,让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在井底叫苦连天……
想一想“树上开花”的秘计,自然又联想到那半册兵书,来得神秘,去也无形。前日宫女桑妹收拾房间时,竟又发现那兵书宝匣在床脚下的暗角落,取出开匣一观,那半册兵书却依然如故。她觉得桑妹这人有点神秘,既然兵书是她重新发现的,那么以前的忽得忽失,莫非也与她有所关联?于是便冲着司琴问道:
“你知道桑妹这个人吗?”
司琴莫名其妙地望着宣华夫人,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不错,她是我的贴身宫人,已经相处了六年,可是……”宣华夫人一顿,征询地望着司琴:“可是她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她是猎户的妻子,”司琴道:“据说她是仁寿宫落成时被抓进宫的。其时,她同丈夫正在歧山上追捕一只受伤的獐子,不意犯了宫禁,自己反而被人抓进来当宫女……夫人因何问起她的底细?”
宣华夫人迟疑了一阵,说道: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蹊跷的事。我很想得到一件东西,但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过了不久,便在我经常出没的所在,捡到了那件东西;过了一阵子,那东西又不翼而飞,最后是桑妹从我的床底下替我找出来。”
“那定是桑妹子无疑了!”司琴十分肯定说。
“那?”宣华夫人望着司琴,等待下文。
“桑妹若是要离开这仁寿宫,回家同她的丈夫团聚,原来不是难事;你知道她因何还要呆在这仁寿宫?便是为了夫人你。”
“为了我?”宣华夫人大为意外。
司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说:
“她与明月姊姊有约在先,答应在夫人患难之际出手相救。这是明月姊姊临终前告诉我的,如今桑妹年复一年地留下不肯远走高飞,那分明是准备履行她的诺言了。”
听司琴提起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心头隐隐作痛:这个明月妹妹,不仅生前极力庇护她,死后还尽心尽意保佑她;而她却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尉迟明月至死听不到《广陵散》,这可实在是毕生的大遗憾!
“桑妹!”宣华夫人柔和地呼唤着。
“夫人有何吩咐?”桑妹应声入室,低声问道。
“请你看琴伺候。”
宣华夫人特地用了“请你”二字,她实在不敢再以俗眼看人了,她一向鄙视的尉迟明月,简直是一个女圣人;她的下人桑妹,却原来是个勇于自我牺牲、准备他日援救她的侠女;至于司琴,这个尉迟明月的心腹宫人,自从明月妹妹去世之后,她已是不止当作心腹,简直是视作尉迟明月的替身了!
桑妹在案上摆好古琴,点燃金兽,室内瞬间香烟袅袅,清香四溢。
“夫人……”桑妹祈求地望着宣华夫人:“再过些日子弹琴,不成吗?”
宣华夫人感激地望着桑妹,摇摇头,然后整衣下床,端坐案前,心中暗暗呼唤尉迟明月,接着便凝神弹奏起《广陵散》来。
曲终之后,宣华夫人闭目遐思当年与尉迟明月初会皇宫的情景。其时,二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真个是情边姊妹,实不知是相见恨晚,还是相见恨早?这种情投意合,诚然是以双方国破家亡为前题,宁不恨早吗?便在宣华夫人浮想联翩之际,忽报:
“尚宫要见!”
“尚宫”便是红叶,红叶是何许人也?记得当时尉迟明月断气时,她领着杨坚匆匆赶来,口称:“还是来得太迟了!”然后就跪在明月妹子的遗体之前泣不成声……这么说来,她是事前便获知凶信了,那又因何不及救援?事后,皇上对她青眼有加,而皇后独孤伽罗也仍然对她宠信不减,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宣华夫人自从钻研兵家秘笈之后,已略窥阴阳变幻的门径,她心中隐隐感到此人不是等闲之辈,甚至疑心明月妹子的死,同红叶也有一点关系:
——她当年鞭打明月妹子好狠哪!
“贱妾红叶如见宣华夫人,问夫人大安!”红叶已经来到房中请安。
“不敢!倒是贱妾应给尚宫请安才是。”宣华夫人淡淡地说。
红叶举目凝望宣华夫人,嘴边挂着笑意,谦卑地说:
“夫人你这话要是被皇上听到,小婢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小婢出身乡野,诚恐出言无状,冲撞了夫人而不自知,还望夫人多多赐教!”
宣华夫人想到:
——好厉害的口舌,想探试我对你的疑心,我怎能上当?
于是她也笑嘻嘻道:
“尚宫言重了!尚宫一向知书识礼,深得圣上和二圣的器重,哪会有失礼之事?你从皇官赶来,自然是代皇上和二圣宣示圣谕的,贱妾理当请安!”
宣华夫人说着,果然立起一福。
红叶连忙避开,笑道:
“夫人饶我!”
“究竟有何圣谕?”宣华夫人道。
她说着,眼望红叶手中的大礼盒,心想:
——自然是同祝贺小公主出世有关了。
红叶眼望司琴、桑妹,迟迟不肯开口;司琴、桑妹见情,立时退出房去。红叶将礼盒放在案上,小心掀开了盖子。
所谓灿烂生辉、琳琅满目便是盒中的实况了!金蛇。金驼、玉虎、夜明珠、玛瑙狐狸、翡翠蜻蜓、祖母绿、猫儿眼……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宣华夫人一时看呆了,她虽然贵为南朝公主,珠宝见过不少,但即便是繁华的陈都金陵一时要凑足百件世间珍奇的宝贝,也非易事。
“夫人猜猜看,这百宝盒是谁送的?”红叶神秘地笑问着。
自然是皇帝杨坚送的,若非皇帝,谁还送得起这份重礼?这是她心中作出的第一反应。然而,她马上又加以否定:
——若是杨坚所赐,红叶绝不会有此一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红叶,然后道:
“我很笨,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这百宝盒对她的吸引也只不过瞬间而已,此刻似乎对它已失去兴趣,仅是偶尔才漠然视之。
“是晋王送的,”红叶说道:“前日晋王从漠北凯旋回朝,今日便得了喜讯,知道他添了一个小妹妹,真是喜出望外,便马上派千里快马送来这份礼物。”
“小娃娃早晨刚刚落地,怎么一下子消息便传到京都?难道也是千里快马传讯?”
“小公主出世,难道不该用千里快马传讯?”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这实在有点像打仗是不是?像战场上的烽火传讯是不是?红叶,你同晋王的关系并不寻常,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你就直说了吧!”
红叶一下子显得颇为尴尬,难堪了一阵,才说道:
“夫人真会开玩笑,送礼和紧急军情怎好拉扯在一起?”
“好啊,既然和紧急军情沾不到边,我就大大方方地收下来了!”
宣华夫人自从熟读兵书之后,学会了从兵家的角度观察世事。云遮雾障的情态已经迷惑不了她的双眼,愈是扑朔迷离,她愈是洞如观火。她一再提起的“紧急军情”,自然是暗射杨广的夺嗣计划。她回顾几年来朝中许多上柱国的倒毙,几乎都与晋王杨广的夺嗣有关,最近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和李广达的败绩,可以说这杨广扫除了最后一道障碍,接下去必然是杨广、杨勇两兄弟你死我活的太子争夺战了。如果说这不是紧急军情,那世间简直没有紧急军情了!杨广这么一笔重礼,自然是求她暗助一臂之力了。问题是,杨广乃是当年灭陈的大元帅,是她家的头号敌人,岂有相助之理?
红叶径自踏进门槛,便觉处处被动,接连碰了软钉子,看来宣华夫人是铁下心不肯帮了,这回去如何交差?胁逼?她根本不怕,如今她是皇帝的第一爱宠,自从独孤伽罗皇后得病以来,她几乎要成为内宫的头号权势人物,便是独孤伽罗也奈何她不得,更不用说晋王本身了。在旗鼓相当的情形下拚个鱼死网破,这对晋王来说简直是愚蠢,而对宣华夫人说来却无所谓之至,她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俘虏,没什么可丢了。没什么可丢的人,是可能随时与人同归于尽的人,是最可怕的人。
红叶不想与她同归于尽。每个人看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标准,红叶本能地打从心眼里把萧王妃、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同自己划为一类,打从尉迟明月死后,她便暗地痛下决心:
——以后绝不再干同类相残的蠢事,不管有多大的压力,更不管来自何方的势利诱惑!要死,理所当然地该让那些得意洋洋的征服者去死!
想到这里,红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思路竟然与萧王妃、宣华夫人惊人的一致!她花很长时日观察宣华夫人,最后从《广陵散》的琴音中听清了宣华夫人的意向,那是咬紧牙关不惜代价复仇到底的人。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
——若是把晋王的夺嗣计划同宣华夫人的复仇交织在一起,来个“求同存异”,说不定便能说动宣华夫人出马支持晋王!
于是,红叶小心翼翼试探道:
“老蛇最喜欢吃什么?夫人知道吗?”红叶抚摸礼盒中的金蛇,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宣华夫人摇摇头。
“蛇最喜欢吃老鼠,”红叶道:“我小时候在乡下,有个邻居喂了一窝小鸡,不久便有老鹰飞来光顾,它冲下来叼走了一只小鸡,气得那农妇呼天骂地。可那老鹰不怕骂,每天都来光顾,每次必定叼走一只小鸡。不到二十天,一窝小鸡全被老鹰叼光了。那农妇因此恨透了老鹰,一见天上老鹰飞过,便非骂个口干舌燥不可。那农妇有个女儿,她劝道:‘娘,光骂老鹰有什么用?让女儿替你算这笔账吧!’于是,便和母亲要了钱,买了很多的毒药,炒了很多有毒的花生,然后撒到田间。那农妇见了暗暗摇头,老鹰是不吃花生的,真是白费力气。可是说也奇怪,过了不久,竟然再也不见老鹰的影子,便与女儿叨念此事。那女儿道:‘老鹰都死光了,自然你见不着影子了。老鹰自然不爱吃花生,但老鼠呢?老鼠最爱吃花生!蛇呢,最爱吃老鼠,而老鹰又最喜欢吃蛇,蛇肉毒了老鹰。那女孩子虽不飞上天,却终于把天上的老鹰一网打尽……夫人,我这故事乏味得很,是不是?”
“不!”宣华夫人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便在此时,又传来“皇上驾到!”
杨坚亲自探望他刚出世的小公主来了。
韩擒虎、虞庆则、王世积、李广达之死;贺若弼、高颎、元宇、元胄之罢免,这些事如同夏日的雷霆,紧紧地围绕在太子杨勇身旁爆炸。杨勇便算是白痴,也会明白其矛头指向。前不久,三弟秦王杨俊去世,父王只哭了数声,继而是戟指三弟的遗体痛斥,大骂他是败家子,丧门星!这种令人战栗的严酷,使陪同一旁的杨勇心胆俱裂。
三弟既非败家子,也不是丧门星。杨勇兄弟五人,他同杨俊最谈得来,他最欣赏的是三弟杨俊的仁恕忠厚、与世无争。开皇三年,杨俊才十三岁,便曾经向父王、母后苦苦求恳,希望削发为僧,不得允许;开皇八年为山南道行军元帅,督三十总管的水陆之师,出兵伐陈,以优势兵力围困陈将周罗侯、荀法尚于鹦鹉洲,其时,他的内兄崔弘度请求聚而歼之,他只是摇头不允,实不愿多所杀伤。没几日周罗侯、荀法尚便率师投诚。平陈之后金殿论功,许多将领因急功近利而自吹自擂,闹得不可开交;而轮到杨俊述职时,则跪下泣道:
“儿臣这个元帅很不称职,实无寸功可言,大是惭愧!”
他不战而屈人之兵,该当上赏,如此殿对,不仅仅是谦抑,他心中实在不认为杀人也是一种功劳。他这一说,文武百官均于心中自惭不如,便是皇帝杨坚也大加称善。后授扬州总管四十四州诸军事,所到之处,都有良好的政声。可是,过了不久,朝中便开始蜚长流短。他知道是有人妒忌,从此便以酒色自晦。果然此后流言蜚语不平自息;不料却大大地触犯了以勤俭立家建国的父王,在父王的雷霆之怒下,杨俊惭怖交加,进退失据,于是一病不起,青年夭折。
“好可怜的三弟!”
杨勇心中大为杨俊抱屈,可是口不能言,因为他自身的遭遇同三弟极为相似。
杨勇不是白痴。在周代便荫封博平侯,拜大将军,出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管原来齐国的全部领土。杨坚受禅称帝,立为皇太子,凡军国大事都令其参决。其时旧齐域内的百姓逃亡者不少,杨坚遣使出去接检,准备收部分齐民迁移北方以充实边疆。杨勇谏道:
“百姓哪有不想安居乐业之理?齐民的流亡皆由不堪苛政而起,若代之以宽和仁厚之政,听任休养生息数年,自然无事;如果强行北移苦寒之地,诚恐流离愈剧、奔窜愈烈!”
杨坚十分赏识这一建议,便取消了移民的计划。此后,在一系列施政方略上,杨坚常常偏之以严,杨勇则纠之以宽;杨坚行之以厉,杨勇则施之以仁;杨坚责之以急,杨勇缓之以和。总之,他父子俩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和风细雨,其时宰相高颎、苏威从中巧妙协调,他父子俩的不同政见倒是起了极好极妙的互补相济的作用。于是,太子杨勇在文武百官中声誉日高一日,而赞赏仁政的人又不免在杨坚面前多说一些太子好话。便这么“多说一些”,事情便坏了!杨坚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
“难道寡人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当年,每到冬至,百官都到东宫朝贺太子。杨勇盛张乐舞,款待百官,弄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杨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一日朝会,便涩然盘问朝臣:
“近年来,每到冬至之日,内外百官相率朝拜东宫,这算是什么礼节?”
太常少卿一听味道不对,连忙趋前对曰:
“于东宫只能称贺,不得言朝!”
杨坚见好不收,不肯就此作罢,又追究道:
“如果说只是称贺,那么三三两两随意去东宫就行了,为何要有司征召,百官普集,太子还要法服设乐相庆?”
百官相顾失色,竟无言以对。先前大家皆以为对皇帝的尊重便是对太子的尊重,而对太子的尊重自然也是对皇帝的尊重,那料父子之间如此认真计较荣誉起来。从此以后,大家是连称贺也不敢去了。杨勇的恩宠便由此衰落了。
杨勇从此走的只能是同三弟杨俊一样的路。
——自晦、自污,再也不敢稍露锋芒、显耀荣光了。
人一改弦易辙,马上便会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杨勇的原配元妃乃是北魏皇族,当年父王母后为他作主结下这门亲戚,本意在于拉拢先朝残余势力,有助于创立隋家的大业,从大处着眼,似乎很对;然而,具体而言,这个发妻却不怎么样,先是长相平平,再则性非温顺。那元妃自觉有功于隋,颇怀皇孙的优越感,遇事常与杨勇争执,相持不下。所以,杨勇虽贵为太子,家庭生活却是黯淡无光。
其时,杨勇一心一意要当个好的储君,处处自律甚严,于酒色方面也多所警惕,极畏朝野的流言蜚语,生恐夫妇闹僵从而得罪了父王母后,所以对元妃颇多迁就,在外也不敢拈花惹草,因此,婚事的遗憾也就淡而化之。哪料得他以圣贤为楷模苦心孤诣自塑的储君形象,竟使父王的光辉失色,原来他是好事做过头了。好事做过头自然也会招祸。于是,他便以自晦自污的方式退了下来。
退一步果然天宽地阔。万事不操于心,自然肌体充盈,丰神俊爽。
一日,杨勇带着亲随姬威,微服漫游曲池的无色庵。此庵濒临曲江池,池水由渠道人庵,两岸垂杨婀娜,鸣蝉唱午,梵呗初作。杨勇主仆凭栏观鱼,正得其趣,忽闻庵外繁弦急管交作,欢乐异常。主仆两人闻声步出山门,但见大槐树下坐一帮人,一长者吹筚篥,一中年人弹琵琶,一少女打腰鼓,另一长须老者闻目审听。观其神态服饰,游移于胡汉之间。那音乐的美妙,实平生所不曾闻。其时,游人渐聚渐拢,杨勇也情不自禁挤上前观看。那音乐生气勃勃,实为宫廷中死板枯涩的演奏所不能比拟。那少女边打腰鼓,边作各种舞姿,飘逸、婀娜、柔媚兼而有之。杨勇看得如痴如醉,心道: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那许多官娃不过柴头木偶而已!”
那少女仄衣长袖,不时从杨勇身旁掠过,长袖子总是于杨勇胜前身后飞舞,袖风挠得他又酥又痒。杨勇看得开心,不觉大声赞道:
“好!重重有赏!”
他伸手往腰中一摸,钱袋不翼而飞;再一摸,玉佩也不见了;举手又往头上摸去,金簪也没有了。他神情尴尬,又呼道:
“姬威!快拿银子!”
姬威顺手一摸,口呼:
“哎哟……有贼!”
聚拢的游人各自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分毫无失,但觉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便纷然离开。
“且慢!谁也不许离开!”姬威喝道:
众人愤怒地望着姬威,似乎在问:
——你想干什么?
姬威声色俱厉:
“盗了东西便想溜!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大家注视着杨勇:
——他能是谁?
“放明白点,除了当今圣上……”姬威又道。
“除了当今皇上,便是王公贵族;除了文官百官,便是平头百姓……我是个生意人,盈亏本是常事。你们去吧,此事与尔等无涉……”杨勇道。
姬威见游人纷然离去,又长揖道:
“主人……”
杨勇则转身返顾那一帮艺人,谦然道:
“诸位神技,令人开了眼界。本公子原想略作酬谢,可是……”
说到这里,双眼只望着那腰鼓女郎,流露出无限的倾慕。
那女郎轻轻一笑,长袖低垂,瞬间地上现出一堆物事,便是杨勇主仆丢失的钱袋、金簪、玉佩。
杨勇一愣,笑道:
“既然姑娘喜欢这些物事,便赏给姑娘如何?”
“刚才我只是同公子开个玩笑,这些贵重的物事那是断断不敢拿的。况且,我等也非卖艺之人,只是一时高兴,在此逢场作戏……”那女郎道。
“唐突不怪,但不知各位是何等样人?”杨勇道。
这时,那长须老者站了起来,上前揖道:
“殿下若是兴犹未尽,可再进庵中客房赐教!”
杨勇点头称善,随那帮人人庵而去;姬威见众人视地上的物事为无有,则弯腰将金簪、王佩、钱袋一一收拾干净,这才尾随入寺。
客房至简至陋,杨勇却视而不见;但见无数的马儿撒野在塞外的草原上,嬉戏胡闹,羊儿咩咩,牛儿哞哞,草原沿河舒展,繁花似锦。那女郎宛如马背上的牧马少女,而杨勇自身则成为牧马人,他们相亲相爱,竟无隔阂。杨勇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女郎反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动人之极。那长须老者铺开一组碗碟,用筷子敲着与击磬无异。长者仍然吹着筚篥,中年人则将腰鼓当作羯鼓来挝。只是不闻有曲,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而已。不闻有曲,但见情景,自然便是神曲了。
曲终之后,杨勇收敛起精神,长揖道:“
“各位神鼓已至化境,今日相见,幸何如也!”
那长须老者跪伏于地:
“不意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复又谬加赞赏,实是惶恐无地!”
众人闻说“太子殿下”四个字,一时全都跪下谢罪。杨勇将其一一扶起之后,转向吩咐姬威道:
“快备酒宴伺候!”
那中年人起身介绍,自己叫曹妙达;那长者姓云名定兴,祖籍塞外,跳舞的女郎是他的女儿;那长须老者名叫万宝常,乃是宫廷乐师,因此识得太子。
万宝常早年随父由梁投齐,父亲被齐帝所杀,后来又历周隋二朝,均为宫廷乐工,著有《乐谱》六十四卷,曲尽宫商之炒。开皇初太常寺制乐,诏令与议,被沛国公郑译排挤;前不久,闻太常寺所奏音乐,上书御前道:
“太常寺乐声淫厉而衰,天下不久将相杀殆尽。”
因此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
杨勇正为万宝常吁叹不已,姬威已领着酒保,挑一担美食、好酒入房。房中局促不堪,只好将就张罗。酒过数巡,拘束渐自解除。那云定兴的女儿生长于塞外,本无礼教束缚,今见太子不摆架子,大有好感,不断上前劝酒,来往之际,喜笑不禁。杨勇何曾历此情景,喝了几杯酒之后,忽然忘情地抓住云氏的粉臂道:
“你可否愿意随我入宫?”
“入宫干啥?”云氏吃吃笑道。
“这个……这个……”杨勇一时语塞。
“你难道不怕我把宫中的东西偷了?”云氏又笑道。
杨勇斟了一杯酒端给她道:
“今后整个东宫的物事都是你的了,你要偷可是偷自己的东西!”
云氏一笑,把口中的酒喷得杨勇满脸都是酒珠,座上无不大惊失色。而云氏却浑不当一回事,反而纵情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往杨勇身前倾倒;杨勇顺手一揽,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也哈哈大笑。
曹妙达满斟了两杯酒,端至太子、云氏跟前称贺道:
“愿太子与娘娘如鱼得水,永如今日!”
自此,杨勇每日都去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他万万料想不到自晦自污竟是这般境界,原来韬晦一点也不困难。不久,云氏便怀了孕。元妃久婚不育,杨勇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将云氏接入东宫,封为昭训;接着又把云定兴、曹妙达引进宫中,而万宝常则无意入宫,仍在无色庵著述。
过了三个月,云氏生下一男,取名杨俨。父皇杨坚与母后独孤氏闻说长孙出世,也是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夫妇将婴儿抱入内宫。杨勇与云昭训将婴儿抱入宫中,送给父皇母后看望,孩子从杨坚手中转入独孤伽罗手中,复又从独孤伽罗手中转回杨坚手中,两人逗着婴儿大乐,杨坚高兴得哈哈大笑,可这一笑突然僵化,再也笑不下去。
一道阴影忽然罩在杨坚的心头,他怎笑得下去?云昭训乃是在宫外怀孕有此婴儿,听说这女人野得很,会不会……杨坚对兵家各种著作熟习如流,疑心特重,他常以秦皇自比,对秦朝的典故了若指掌;关于吕不韦偷天换日的阴谋自然清楚不过。他想:
——若是有人先将云氏弄成怀孕之身,再与太子杨勇交接,冒充太子的长子、我的长孙,那么,那人不费一刀一枪便将我家的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过去,岂非天大的笑话?
于是,他便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怀抱中的长孙杨伊。先是觉得此儿长得确乎与杨勇相似,但越是细看,越是不似!天哪!我把宝位传给长子杨勇,杨勇又传给长孙杨俨,这当中有多危险!再说,这长孙为何要取名曰“俨”?俨者,相似也者。莫非他夫妇自觉会引起我的疑心,特意以“俨”命名,使我不致察觉?杨坚愈想愈真,也愈想愈乱,终是一片茫然,最后将婴儿还给云氏,漠然道:
“你们回去吧!”
母后独孤伽罗狠狠地瞪了云氏一眼便不再吭声。她憎恨宫中所有的嫔妃,推而广之,也憎恨天下所有官员的侍妾,认为乱家败国的都是这一帮妖狐,所以她一眼见云氏抱儿进宫,便满肚子的不舒服。
杨勇夫妇回到东宫,一路上纳闷不已,竟弄不清楚:
——这婴儿刚刚出生三日,何以得罪了祖父、祖母?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时日,杨坚又令一宫人来到东宫,抱皇孙俨入宫而去,且又不要杨勇夫妇相随入宫。杨勇夫妇忧心忡忡,猜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杨勇拍案叫道:
“咦,原来如此!”
他终于猜着了父王、母后的疑虑所在,讲给了云昭训听。云氏听罢,咯咯娇笑,大不以为然。杨勇则变色道:
“还笑!你不明白咱们的父王,他一旦疑心俨儿是野种,说不定便顺手捏死了他。”
云氏这才刷然变色:
“这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
她看看杨勇那么一副既紧张又惶惑的神态,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杨勇急得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东宫的一个宫人,赶赴内官相机抱回婴儿。
便在这时,来了道士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便是早些日子劝他自晦自污的人,所以,杨勇见他一进来便没好气地说:
“先生,看来你的妙计是大大不妙!”
“自晦自污也不行?”
“开头颇为见效……可现在,他连我的儿子都怀疑上了!唉,锋芒太露不行,韬晦也不行,进不得,退不能,我还有路走吗?”
章仇太翼沉吟了半晌,才说:
“贵皇孙是在宫外怀的胎是耶不是?韬晦本在释疑,殿下于宫外得了皇长孙,圣上生恐吕不韦故技重演,自然是疑上加疑,疑虑重重了!”
一经点破,杨勇又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连忙谦谢过,进而又恳求道:
“请先生赐教,今欲释疑,是否有术?”
“有术。”
“何术?”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勇慢慢咀嚼章仇太翼的话,忽然圆睁双眼道:
“你是说,把云氏母子赶出宫去?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开玩笑吧?”
章仇太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山人是开玩笑。告辞了!”
他一揖之后,便即离去,边走边兀自喃喃道:
“仁者无术……仁者无术……”
他这一走,杨勇夫妇心中一片冰凉,都不得不承认他开的道路十分对头,想着想着举起头来,四目相对,悲痛交织,不觉都哭出声来。
此后,云氏自然没有出宫,两情反而更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夫妇俩且自安慰道:“俨儿酷似乃父,父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杨坚则是疑云重重,为了仔细审视长孙杨俨的面目,他特派宫人去东宫抱来了婴儿,与独孤伽罗一起端详、比较,不料东宫却派来宫人,说是婴儿尚未吃奶,中途抱回吃奶去了。这一举又令杨坚猜疑不已:
——云氏若非怕人看破机关,何来这一不近人情的举动?须知公婆疼爱长孙本是常情,中途强索回去实在有停常理。
杨坚夫妇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竟是惊人的可能:
——其中定有文章!
于是二人均寄希望于太子杨勇的原配元妃。只要有朝一日元妃有了孩子,便是货真价实的嫡传皇长孙,那时,庶出的皇孙杨俨只不过是旁支而已,所谓的吕不韦故技也就无以得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少时日,元妃竟然不留下一男半女,便一命呜呼了。杨勇说是心病急发,死了;杨坚夫妇则怀疑元氏被害丧身。派人调查,则查无证据。从此,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易换储君之议便悄悄地产生了。
开头,杨勇自觉有高颎为强援,总是不信种种传闻,均以为是流言蜚语;但是,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虞庆则含冤被杀,王世积罚不当罪,高颎、元宇、元胄之罢,李广达的暴亡,几乎无一不是冲着他而来的,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剪去他的羽翼,这时,他才发觉乃弟杨广企图夺嗣的全盘计划,只是对手的进攻势如决堤,真不知如何抵挡才好。
他的手下缺少多谋善断的人手,但他知对手时刻都在进攻,却不知从哪里出击,其进攻的具体目标又是哪些人?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他似乎是同影子作战,防不胜防!太子通事舍人苏伯尼只会背书、作曲;万宝常、曹妙达也只会作曲,亲家翁云定兴除了设计奇装异服之外,也只会弹琵琶!他可以组织一场非常漂亮的音乐会,但出色的演奏却吓不到敌人。
于是,他又想起了道士章仇太翼,此人到处云游。难得一见,虽然他也派人四出查访,却始终杳如黄鹤!
章仇太翼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太白袭月天象显示之后,在王世积被杀,高颎、元宇、元胄被罢之时,他回来了。他在太子杨勇面前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杨勇也知大势已去,却又希冀能创造奇迹,这种自相矛盾的心迹,着实口不能宣,唯有对客垂泪而已。
章仇太翼明白太子的心意,默然思忖:
——杨坚看家的德行乃是俭朴,而一切的老子都希望儿子像自己。
于是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低声言道:
“为今之计,可于东宫后国构筑‘庶人村’一区,屋宇务求早陋简朴。殿下独处其中,禁声色,戒荤酒;布衣草褥,夙夜自省。山人自当斋戒沐浴,再为殿下祈禳。或许天从人愿,化险为夷。”
历史的教训杨勇是知道的。太子,便是储君,亦即是储备的皇帝。太子历来是只能进,不能退。进则为君,退则身败名裂。等到杨勇明白其深奥的道理之后,其时退势已成。他翻开史册观看历代废太子的遭遇。简直心胆俱裂。所以,章仇太翼的建议,他虽疑信参半,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庶人村”很快建成了。杨勇自国于陋室之中,不听音乐,不近酒色,衣食与百姓同;不出游,不会客,整日闭门诵经读书。开头日子颇为难挨,粗茶淡食倒也罢了,但思妻念子之情实难排遣。过了三个月,便也坦然,好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时日久了,就自然习惯了。
不过,有时他也闭卷沉思:
——倘若父王当年篡权不能得手,五兄弟人头落地的,首先是我这个长子;如今得了天下,却不让我承嗣,还要我像百姓一般苦挨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他也协助父王处理朝政,誉满朝野,可是太好了不行,招忌;于是他效信陵君,以酒色自晦,父王又觉得他太差,太差也不行。如何才能合乎父王的尺度呢?为人子难,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他激动了,披衣下床,点燃了油灯,打开了柴扉,一阵风过去,灯熄灭了。
天外月晦半规,疏星数点;身旁松声涛涛,宵虫哀奏。五十步外,章仇太翼幕天席地,结双盘五心向天而坐。他既无仗剑披发踏罡步斗,也没念念有词祷天咒地,只是默默地盘腿坐着,绝不稍动,恰便似是地上的一墩上堆,一块石头。
一种感激之情顿时在杨勇的心中油然而生。自从他住进了“庶人村”,东宫的臣僚很少涉足到此,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他这个太子殿下就如一棵果实脱落干净的枣树,树下再也没有一个顽童徘徊留恋了。但章仇太翼是个例外,他每晚夜半都来此打坐,直至天亮。此人从未沾过他的恩泽,也不是他的臣子,这就特别难得了。
曙色渐开,树梢雀跃,啁啾不息。章仇太翼不见了,却来了姬威。
姬威是他进入“庶人村”后唯一常来陪话的臣僚,一般都是辰牌时分到此,今日为何破例呢?正想着,姬威已然必恭必敬地递上一封密简。拆开一看,知道是元宇写的。元宇、元胄前些日子都官复原职。信中言道:皇上闻说他住进了“庶人村”,有动于衷,今日特派杨素前来观望,愿他好自为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至此,杨勇才真正悟出建“庶人村”的妙处:
——那是将自己可能被废为庶人的事,提前化为现实给皇帝看,给文武百官看,以便赢得朝野的同情,达到哀兵必胜的功效。同时也提醒皇帝,废立大事一旦形成诏书,便泼水难收、悔之晚矣!
姬威去后,太子认真梳洗,束带以待。今日的打扮着实煞费苦心:
——太浓则失之豪华,偏淡却恐损威仪。
他忽然觉得,自己形同刚过门的媳妇要去拜见爱挑剔的婆婆一样难堪。
正当太子用饭之际,姬威忽又匆匆来报,说是杨素已然来到东宫。太子才吃了几口,只好连忙撤了早膳,迎候天使要紧,慌忙整冠束带,立在后国“庶人村”的门口恭候。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杨素的影子,连姬威也没露脸。他纳罕起来:会不会姬威传错了消息?他信步走出“庶人村”,翘首企足,仍然不见杨素的踪影,只好折回“庶人村”茅舍等待。
他坐在一张粗劣的座床上,决意耐着性子等待。心想:
——纵然杨素是一条毛毛虫,我也要耐心等你一寸一寸地爬进来。既然是奉旨,谅你杨素也不敢没有与我相见便回去复旨,你迟早得来,总得把所见所闻如实向父王复旨。父王对此将作何感想呢?他自然脸上会挂着感动的泪花,当着朝臣赞赏我杨勇,那简直是一定的,必然的!
杨勇似乎已经看到父王的笑脸,笑得那么慈祥、温暖,便如小时候常见的那样!于是,一种甜蜜的笑在杨勇的脸上绽开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素仍是不来。杨勇早餐没有吃多少,此刻腹中已然哗变,他预感到杨素可能又在搞什么鬼,于是乎怒火、饥火同时于腹中交煎。
杨素确实大清早便来东宫,他当然明白此行对废立大事实是举足轻重。父子之情谁能真个丝毫无有?皇上自从听说太子住入“庶人村”自废为庶人之后,不安之情常常曲曲折折地流露出来,朝臣怜惜之意也溢于言表,如今皇上又郑重其事地派他前来探望,分明是对太子的好感有所回升。这一回升,几乎要把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废立大计弄得功败垂成。
昨晚,晋王、张衡和他杨素一夜未眠,苦筹对策。按张衡的鬼点子,杨素来到东宫偏殿便止了步,托言疲累,索性坐在一张座床上打起吨来;随行人员摸不着头脑,似乎越公的使命是来东宫睡觉。杨素却从姬威的口中得知太子早在“庶人村”恭候,为了让太子的一番诚意化作满腔怒火,让他的恭候变成不恭和怨恨,他必须把会见的时间一延而延,只要能激怒太子,此行便算成功,回去便可以“太子怨恨”给皇上复旨。于是乎,他懒散地坐着,轻轻地打着呼咯。
午牌时分,杨素慢悠悠地来到“庶人村”,见礼谢座过后,便漫不经意说道:
“下官年迈,不胜驱驰,诚因塞外奔波过度,困顿疲惫之极,深恐有失礼仪,故在偏殿稍事休息片刻,有劳殿下久待,情所不安。窃思殿下一向宽仁大度,自然不以为意,哈哈哈……”
“撒谎!你这个老匹夫!”太子心中恨恨地骂他一句,这才反讥道:“孤间越公驱驰塞外,矫捷如飞,实为伏枥老骥,尚有千里之前程,岂料东宫方寸之地,竟然劳驾半日,莫非宰相的肚中百舸争流,已然千回万转?——
杨素闻他反讥,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可掬道:
“倾闻东宫筑一‘庶人村’,殿下于此躬身自省,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但不知何故名日‘庶人村’,幸望殿下赐教!”
“孤违父王宝训,失之奢华,讲了天意,故设‘庶人村’检束自己。”
“殿下如此自律,社稷之幸。只是明明贵为君储,却故贱之曰‘庶人’,其中必有深意!”
杨勇心想:
——正是你们这伙牛鬼蛇神陷孤于不堪,今日反来戏弄于孤,真是欺人太甚!
于是愤然作色道:
“此事公自了了,何必多此一问!”
杨素故作惊讶道:
“下官孤陋寡闻,实所不知!”
杨勇忍无可忍,爆发道:
“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人太甚!”
杨素不怒反笑道:
“误会!误会!殿下你误会了!”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仅敷衍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
过后,章仇太翼来见太子,太子以实而对。章仇太翼喟然太息:
“殿下小不忍,终乱了大谋,大事去矣!”
太子这才悟到自己又踩入了陷阱。他也黯然叹息:
——人间的路,本就弯弯曲曲,加上有人处处设陷,实是寸步难移了!
第一节
“庶人村”内,太子怒斥杨素:“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
人大甚!”
司琴抱了今早刚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沿。
宣华夫人脸色苍白。双眼直望那女婴,似看非看,十分茫然。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古怪透顶,真是不可思议:
——我怎会同破国亡家的不共戴天大仇人相好,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婴儿!我怎向列祖列宗交代?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茫然是无限的,失望也是无限的。渐渐地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她是为了复仇,为了借树开花,才这么干的,才有眼前这结果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世积不是砍头了吗?高颎不是罢官了吗?李广达不也被药杀了吗?虽然这些人的败绩并不全然由她所致,但她总算是投了一块石头,让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在井底叫苦连天……
想一想“树上开花”的秘计,自然又联想到那半册兵书,来得神秘,去也无形。前日宫女桑妹收拾房间时,竟又发现那兵书宝匣在床脚下的暗角落,取出开匣一观,那半册兵书却依然如故。她觉得桑妹这人有点神秘,既然兵书是她重新发现的,那么以前的忽得忽失,莫非也与她有所关联?于是便冲着司琴问道:
“你知道桑妹这个人吗?”
司琴莫名其妙地望着宣华夫人,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不错,她是我的贴身宫人,已经相处了六年,可是……”宣华夫人一顿,征询地望着司琴:“可是她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她是猎户的妻子,”司琴道:“据说她是仁寿宫落成时被抓进宫的。其时,她同丈夫正在歧山上追捕一只受伤的獐子,不意犯了宫禁,自己反而被人抓进来当宫女……夫人因何问起她的底细?”
宣华夫人迟疑了一阵,说道: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蹊跷的事。我很想得到一件东西,但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过了不久,便在我经常出没的所在,捡到了那件东西;过了一阵子,那东西又不翼而飞,最后是桑妹从我的床底下替我找出来。”
“那定是桑妹子无疑了!”司琴十分肯定说。
“那?”宣华夫人望着司琴,等待下文。
“桑妹若是要离开这仁寿宫,回家同她的丈夫团聚,原来不是难事;你知道她因何还要呆在这仁寿宫?便是为了夫人你。”
“为了我?”宣华夫人大为意外。
司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说:
“她与明月姊姊有约在先,答应在夫人患难之际出手相救。这是明月姊姊临终前告诉我的,如今桑妹年复一年地留下不肯远走高飞,那分明是准备履行她的诺言了。”
听司琴提起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心头隐隐作痛:这个明月妹妹,不仅生前极力庇护她,死后还尽心尽意保佑她;而她却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尉迟明月至死听不到《广陵散》,这可实在是毕生的大遗憾!
“桑妹!”宣华夫人柔和地呼唤着。
“夫人有何吩咐?”桑妹应声入室,低声问道。
“请你看琴伺候。”
宣华夫人特地用了“请你”二字,她实在不敢再以俗眼看人了,她一向鄙视的尉迟明月,简直是一个女圣人;她的下人桑妹,却原来是个勇于自我牺牲、准备他日援救她的侠女;至于司琴,这个尉迟明月的心腹宫人,自从明月妹妹去世之后,她已是不止当作心腹,简直是视作尉迟明月的替身了!
桑妹在案上摆好古琴,点燃金兽,室内瞬间香烟袅袅,清香四溢。
“夫人……”桑妹祈求地望着宣华夫人:“再过些日子弹琴,不成吗?”
宣华夫人感激地望着桑妹,摇摇头,然后整衣下床,端坐案前,心中暗暗呼唤尉迟明月,接着便凝神弹奏起《广陵散》来。
曲终之后,宣华夫人闭目遐思当年与尉迟明月初会皇宫的情景。其时,二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真个是情边姊妹,实不知是相见恨晚,还是相见恨早?这种情投意合,诚然是以双方国破家亡为前题,宁不恨早吗?便在宣华夫人浮想联翩之际,忽报:
“尚宫要见!”
“尚宫”便是红叶,红叶是何许人也?记得当时尉迟明月断气时,她领着杨坚匆匆赶来,口称:“还是来得太迟了!”然后就跪在明月妹子的遗体之前泣不成声……这么说来,她是事前便获知凶信了,那又因何不及救援?事后,皇上对她青眼有加,而皇后独孤伽罗也仍然对她宠信不减,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宣华夫人自从钻研兵家秘笈之后,已略窥阴阳变幻的门径,她心中隐隐感到此人不是等闲之辈,甚至疑心明月妹子的死,同红叶也有一点关系:
——她当年鞭打明月妹子好狠哪!
“贱妾红叶如见宣华夫人,问夫人大安!”红叶已经来到房中请安。
“不敢!倒是贱妾应给尚宫请安才是。”宣华夫人淡淡地说。
红叶举目凝望宣华夫人,嘴边挂着笑意,谦卑地说:
“夫人你这话要是被皇上听到,小婢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小婢出身乡野,诚恐出言无状,冲撞了夫人而不自知,还望夫人多多赐教!”
宣华夫人想到:
——好厉害的口舌,想探试我对你的疑心,我怎能上当?
于是她也笑嘻嘻道:
“尚宫言重了!尚宫一向知书识礼,深得圣上和二圣的器重,哪会有失礼之事?你从皇官赶来,自然是代皇上和二圣宣示圣谕的,贱妾理当请安!”
宣华夫人说着,果然立起一福。
红叶连忙避开,笑道:
“夫人饶我!”
“究竟有何圣谕?”宣华夫人道。
她说着,眼望红叶手中的大礼盒,心想:
——自然是同祝贺小公主出世有关了。
红叶眼望司琴、桑妹,迟迟不肯开口;司琴、桑妹见情,立时退出房去。红叶将礼盒放在案上,小心掀开了盖子。
所谓灿烂生辉、琳琅满目便是盒中的实况了!金蛇。金驼、玉虎、夜明珠、玛瑙狐狸、翡翠蜻蜓、祖母绿、猫儿眼……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宣华夫人一时看呆了,她虽然贵为南朝公主,珠宝见过不少,但即便是繁华的陈都金陵一时要凑足百件世间珍奇的宝贝,也非易事。
“夫人猜猜看,这百宝盒是谁送的?”红叶神秘地笑问着。
自然是皇帝杨坚送的,若非皇帝,谁还送得起这份重礼?这是她心中作出的第一反应。然而,她马上又加以否定:
——若是杨坚所赐,红叶绝不会有此一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红叶,然后道:
“我很笨,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这百宝盒对她的吸引也只不过瞬间而已,此刻似乎对它已失去兴趣,仅是偶尔才漠然视之。
“是晋王送的,”红叶说道:“前日晋王从漠北凯旋回朝,今日便得了喜讯,知道他添了一个小妹妹,真是喜出望外,便马上派千里快马送来这份礼物。”
“小娃娃早晨刚刚落地,怎么一下子消息便传到京都?难道也是千里快马传讯?”
“小公主出世,难道不该用千里快马传讯?”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这实在有点像打仗是不是?像战场上的烽火传讯是不是?红叶,你同晋王的关系并不寻常,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你就直说了吧!”
红叶一下子显得颇为尴尬,难堪了一阵,才说道:
“夫人真会开玩笑,送礼和紧急军情怎好拉扯在一起?”
“好啊,既然和紧急军情沾不到边,我就大大方方地收下来了!”
宣华夫人自从熟读兵书之后,学会了从兵家的角度观察世事。云遮雾障的情态已经迷惑不了她的双眼,愈是扑朔迷离,她愈是洞如观火。她一再提起的“紧急军情”,自然是暗射杨广的夺嗣计划。她回顾几年来朝中许多上柱国的倒毙,几乎都与晋王杨广的夺嗣有关,最近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和李广达的败绩,可以说这杨广扫除了最后一道障碍,接下去必然是杨广、杨勇两兄弟你死我活的太子争夺战了。如果说这不是紧急军情,那世间简直没有紧急军情了!杨广这么一笔重礼,自然是求她暗助一臂之力了。问题是,杨广乃是当年灭陈的大元帅,是她家的头号敌人,岂有相助之理?
红叶径自踏进门槛,便觉处处被动,接连碰了软钉子,看来宣华夫人是铁下心不肯帮了,这回去如何交差?胁逼?她根本不怕,如今她是皇帝的第一爱宠,自从独孤伽罗皇后得病以来,她几乎要成为内宫的头号权势人物,便是独孤伽罗也奈何她不得,更不用说晋王本身了。在旗鼓相当的情形下拚个鱼死网破,这对晋王来说简直是愚蠢,而对宣华夫人说来却无所谓之至,她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俘虏,没什么可丢了。没什么可丢的人,是可能随时与人同归于尽的人,是最可怕的人。
红叶不想与她同归于尽。每个人看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标准,红叶本能地打从心眼里把萧王妃、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同自己划为一类,打从尉迟明月死后,她便暗地痛下决心:
——以后绝不再干同类相残的蠢事,不管有多大的压力,更不管来自何方的势利诱惑!要死,理所当然地该让那些得意洋洋的征服者去死!
想到这里,红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思路竟然与萧王妃、宣华夫人惊人的一致!她花很长时日观察宣华夫人,最后从《广陵散》的琴音中听清了宣华夫人的意向,那是咬紧牙关不惜代价复仇到底的人。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
——若是把晋王的夺嗣计划同宣华夫人的复仇交织在一起,来个“求同存异”,说不定便能说动宣华夫人出马支持晋王!
于是,红叶小心翼翼试探道:
“老蛇最喜欢吃什么?夫人知道吗?”红叶抚摸礼盒中的金蛇,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宣华夫人摇摇头。
“蛇最喜欢吃老鼠,”红叶道:“我小时候在乡下,有个邻居喂了一窝小鸡,不久便有老鹰飞来光顾,它冲下来叼走了一只小鸡,气得那农妇呼天骂地。可那老鹰不怕骂,每天都来光顾,每次必定叼走一只小鸡。不到二十天,一窝小鸡全被老鹰叼光了。那农妇因此恨透了老鹰,一见天上老鹰飞过,便非骂个口干舌燥不可。那农妇有个女儿,她劝道:‘娘,光骂老鹰有什么用?让女儿替你算这笔账吧!’于是,便和母亲要了钱,买了很多的毒药,炒了很多有毒的花生,然后撒到田间。那农妇见了暗暗摇头,老鹰是不吃花生的,真是白费力气。可是说也奇怪,过了不久,竟然再也不见老鹰的影子,便与女儿叨念此事。那女儿道:‘老鹰都死光了,自然你见不着影子了。老鹰自然不爱吃花生,但老鼠呢?老鼠最爱吃花生!蛇呢,最爱吃老鼠,而老鹰又最喜欢吃蛇,蛇肉毒了老鹰。那女孩子虽不飞上天,却终于把天上的老鹰一网打尽……夫人,我这故事乏味得很,是不是?”
“不!”宣华夫人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便在此时,又传来“皇上驾到!”
杨坚亲自探望他刚出世的小公主来了。
韩擒虎、虞庆则、王世积、李广达之死;贺若弼、高颎、元宇、元胄之罢免,这些事如同夏日的雷霆,紧紧地围绕在太子杨勇身旁爆炸。杨勇便算是白痴,也会明白其矛头指向。前不久,三弟秦王杨俊去世,父王只哭了数声,继而是戟指三弟的遗体痛斥,大骂他是败家子,丧门星!这种令人战栗的严酷,使陪同一旁的杨勇心胆俱裂。
三弟既非败家子,也不是丧门星。杨勇兄弟五人,他同杨俊最谈得来,他最欣赏的是三弟杨俊的仁恕忠厚、与世无争。开皇三年,杨俊才十三岁,便曾经向父王、母后苦苦求恳,希望削发为僧,不得允许;开皇八年为山南道行军元帅,督三十总管的水陆之师,出兵伐陈,以优势兵力围困陈将周罗侯、荀法尚于鹦鹉洲,其时,他的内兄崔弘度请求聚而歼之,他只是摇头不允,实不愿多所杀伤。没几日周罗侯、荀法尚便率师投诚。平陈之后金殿论功,许多将领因急功近利而自吹自擂,闹得不可开交;而轮到杨俊述职时,则跪下泣道:
“儿臣这个元帅很不称职,实无寸功可言,大是惭愧!”
他不战而屈人之兵,该当上赏,如此殿对,不仅仅是谦抑,他心中实在不认为杀人也是一种功劳。他这一说,文武百官均于心中自惭不如,便是皇帝杨坚也大加称善。后授扬州总管四十四州诸军事,所到之处,都有良好的政声。可是,过了不久,朝中便开始蜚长流短。他知道是有人妒忌,从此便以酒色自晦。果然此后流言蜚语不平自息;不料却大大地触犯了以勤俭立家建国的父王,在父王的雷霆之怒下,杨俊惭怖交加,进退失据,于是一病不起,青年夭折。
“好可怜的三弟!”
杨勇心中大为杨俊抱屈,可是口不能言,因为他自身的遭遇同三弟极为相似。
杨勇不是白痴。在周代便荫封博平侯,拜大将军,出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管原来齐国的全部领土。杨坚受禅称帝,立为皇太子,凡军国大事都令其参决。其时旧齐域内的百姓逃亡者不少,杨坚遣使出去接检,准备收部分齐民迁移北方以充实边疆。杨勇谏道:
“百姓哪有不想安居乐业之理?齐民的流亡皆由不堪苛政而起,若代之以宽和仁厚之政,听任休养生息数年,自然无事;如果强行北移苦寒之地,诚恐流离愈剧、奔窜愈烈!”
杨坚十分赏识这一建议,便取消了移民的计划。此后,在一系列施政方略上,杨坚常常偏之以严,杨勇则纠之以宽;杨坚行之以厉,杨勇则施之以仁;杨坚责之以急,杨勇缓之以和。总之,他父子俩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和风细雨,其时宰相高颎、苏威从中巧妙协调,他父子俩的不同政见倒是起了极好极妙的互补相济的作用。于是,太子杨勇在文武百官中声誉日高一日,而赞赏仁政的人又不免在杨坚面前多说一些太子好话。便这么“多说一些”,事情便坏了!杨坚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
“难道寡人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当年,每到冬至,百官都到东宫朝贺太子。杨勇盛张乐舞,款待百官,弄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杨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一日朝会,便涩然盘问朝臣:
“近年来,每到冬至之日,内外百官相率朝拜东宫,这算是什么礼节?”
太常少卿一听味道不对,连忙趋前对曰:
“于东宫只能称贺,不得言朝!”
杨坚见好不收,不肯就此作罢,又追究道:
“如果说只是称贺,那么三三两两随意去东宫就行了,为何要有司征召,百官普集,太子还要法服设乐相庆?”
百官相顾失色,竟无言以对。先前大家皆以为对皇帝的尊重便是对太子的尊重,而对太子的尊重自然也是对皇帝的尊重,那料父子之间如此认真计较荣誉起来。从此以后,大家是连称贺也不敢去了。杨勇的恩宠便由此衰落了。
杨勇从此走的只能是同三弟杨俊一样的路。
——自晦、自污,再也不敢稍露锋芒、显耀荣光了。
人一改弦易辙,马上便会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杨勇的原配元妃乃是北魏皇族,当年父王母后为他作主结下这门亲戚,本意在于拉拢先朝残余势力,有助于创立隋家的大业,从大处着眼,似乎很对;然而,具体而言,这个发妻却不怎么样,先是长相平平,再则性非温顺。那元妃自觉有功于隋,颇怀皇孙的优越感,遇事常与杨勇争执,相持不下。所以,杨勇虽贵为太子,家庭生活却是黯淡无光。
其时,杨勇一心一意要当个好的储君,处处自律甚严,于酒色方面也多所警惕,极畏朝野的流言蜚语,生恐夫妇闹僵从而得罪了父王母后,所以对元妃颇多迁就,在外也不敢拈花惹草,因此,婚事的遗憾也就淡而化之。哪料得他以圣贤为楷模苦心孤诣自塑的储君形象,竟使父王的光辉失色,原来他是好事做过头了。好事做过头自然也会招祸。于是,他便以自晦自污的方式退了下来。
退一步果然天宽地阔。万事不操于心,自然肌体充盈,丰神俊爽。
一日,杨勇带着亲随姬威,微服漫游曲池的无色庵。此庵濒临曲江池,池水由渠道人庵,两岸垂杨婀娜,鸣蝉唱午,梵呗初作。杨勇主仆凭栏观鱼,正得其趣,忽闻庵外繁弦急管交作,欢乐异常。主仆两人闻声步出山门,但见大槐树下坐一帮人,一长者吹筚篥,一中年人弹琵琶,一少女打腰鼓,另一长须老者闻目审听。观其神态服饰,游移于胡汉之间。那音乐的美妙,实平生所不曾闻。其时,游人渐聚渐拢,杨勇也情不自禁挤上前观看。那音乐生气勃勃,实为宫廷中死板枯涩的演奏所不能比拟。那少女边打腰鼓,边作各种舞姿,飘逸、婀娜、柔媚兼而有之。杨勇看得如痴如醉,心道: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那许多官娃不过柴头木偶而已!”
那少女仄衣长袖,不时从杨勇身旁掠过,长袖子总是于杨勇胜前身后飞舞,袖风挠得他又酥又痒。杨勇看得开心,不觉大声赞道:
“好!重重有赏!”
他伸手往腰中一摸,钱袋不翼而飞;再一摸,玉佩也不见了;举手又往头上摸去,金簪也没有了。他神情尴尬,又呼道:
“姬威!快拿银子!”
姬威顺手一摸,口呼:
“哎哟……有贼!”
聚拢的游人各自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分毫无失,但觉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便纷然离开。
“且慢!谁也不许离开!”姬威喝道:
众人愤怒地望着姬威,似乎在问:
——你想干什么?
姬威声色俱厉:
“盗了东西便想溜!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大家注视着杨勇:
——他能是谁?
“放明白点,除了当今圣上……”姬威又道。
“除了当今皇上,便是王公贵族;除了文官百官,便是平头百姓……我是个生意人,盈亏本是常事。你们去吧,此事与尔等无涉……”杨勇道。
姬威见游人纷然离去,又长揖道:
“主人……”
杨勇则转身返顾那一帮艺人,谦然道:
“诸位神技,令人开了眼界。本公子原想略作酬谢,可是……”
说到这里,双眼只望着那腰鼓女郎,流露出无限的倾慕。
那女郎轻轻一笑,长袖低垂,瞬间地上现出一堆物事,便是杨勇主仆丢失的钱袋、金簪、玉佩。
杨勇一愣,笑道:
“既然姑娘喜欢这些物事,便赏给姑娘如何?”
“刚才我只是同公子开个玩笑,这些贵重的物事那是断断不敢拿的。况且,我等也非卖艺之人,只是一时高兴,在此逢场作戏……”那女郎道。
“唐突不怪,但不知各位是何等样人?”杨勇道。
这时,那长须老者站了起来,上前揖道:
“殿下若是兴犹未尽,可再进庵中客房赐教!”
杨勇点头称善,随那帮人人庵而去;姬威见众人视地上的物事为无有,则弯腰将金簪、王佩、钱袋一一收拾干净,这才尾随入寺。
客房至简至陋,杨勇却视而不见;但见无数的马儿撒野在塞外的草原上,嬉戏胡闹,羊儿咩咩,牛儿哞哞,草原沿河舒展,繁花似锦。那女郎宛如马背上的牧马少女,而杨勇自身则成为牧马人,他们相亲相爱,竟无隔阂。杨勇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女郎反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动人之极。那长须老者铺开一组碗碟,用筷子敲着与击磬无异。长者仍然吹着筚篥,中年人则将腰鼓当作羯鼓来挝。只是不闻有曲,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而已。不闻有曲,但见情景,自然便是神曲了。
曲终之后,杨勇收敛起精神,长揖道:“
“各位神鼓已至化境,今日相见,幸何如也!”
那长须老者跪伏于地:
“不意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复又谬加赞赏,实是惶恐无地!”
众人闻说“太子殿下”四个字,一时全都跪下谢罪。杨勇将其一一扶起之后,转向吩咐姬威道:
“快备酒宴伺候!”
那中年人起身介绍,自己叫曹妙达;那长者姓云名定兴,祖籍塞外,跳舞的女郎是他的女儿;那长须老者名叫万宝常,乃是宫廷乐师,因此识得太子。
万宝常早年随父由梁投齐,父亲被齐帝所杀,后来又历周隋二朝,均为宫廷乐工,著有《乐谱》六十四卷,曲尽宫商之炒。开皇初太常寺制乐,诏令与议,被沛国公郑译排挤;前不久,闻太常寺所奏音乐,上书御前道:
“太常寺乐声淫厉而衰,天下不久将相杀殆尽。”
因此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
杨勇正为万宝常吁叹不已,姬威已领着酒保,挑一担美食、好酒入房。房中局促不堪,只好将就张罗。酒过数巡,拘束渐自解除。那云定兴的女儿生长于塞外,本无礼教束缚,今见太子不摆架子,大有好感,不断上前劝酒,来往之际,喜笑不禁。杨勇何曾历此情景,喝了几杯酒之后,忽然忘情地抓住云氏的粉臂道:
“你可否愿意随我入宫?”
“入宫干啥?”云氏吃吃笑道。
“这个……这个……”杨勇一时语塞。
“你难道不怕我把宫中的东西偷了?”云氏又笑道。
杨勇斟了一杯酒端给她道:
“今后整个东宫的物事都是你的了,你要偷可是偷自己的东西!”
云氏一笑,把口中的酒喷得杨勇满脸都是酒珠,座上无不大惊失色。而云氏却浑不当一回事,反而纵情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往杨勇身前倾倒;杨勇顺手一揽,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也哈哈大笑。
曹妙达满斟了两杯酒,端至太子、云氏跟前称贺道:
“愿太子与娘娘如鱼得水,永如今日!”
自此,杨勇每日都去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他万万料想不到自晦自污竟是这般境界,原来韬晦一点也不困难。不久,云氏便怀了孕。元妃久婚不育,杨勇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将云氏接入东宫,封为昭训;接着又把云定兴、曹妙达引进宫中,而万宝常则无意入宫,仍在无色庵著述。
过了三个月,云氏生下一男,取名杨俨。父皇杨坚与母后独孤氏闻说长孙出世,也是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夫妇将婴儿抱入内宫。杨勇与云昭训将婴儿抱入宫中,送给父皇母后看望,孩子从杨坚手中转入独孤伽罗手中,复又从独孤伽罗手中转回杨坚手中,两人逗着婴儿大乐,杨坚高兴得哈哈大笑,可这一笑突然僵化,再也笑不下去。
一道阴影忽然罩在杨坚的心头,他怎笑得下去?云昭训乃是在宫外怀孕有此婴儿,听说这女人野得很,会不会……杨坚对兵家各种著作熟习如流,疑心特重,他常以秦皇自比,对秦朝的典故了若指掌;关于吕不韦偷天换日的阴谋自然清楚不过。他想:
——若是有人先将云氏弄成怀孕之身,再与太子杨勇交接,冒充太子的长子、我的长孙,那么,那人不费一刀一枪便将我家的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过去,岂非天大的笑话?
于是,他便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怀抱中的长孙杨伊。先是觉得此儿长得确乎与杨勇相似,但越是细看,越是不似!天哪!我把宝位传给长子杨勇,杨勇又传给长孙杨俨,这当中有多危险!再说,这长孙为何要取名曰“俨”?俨者,相似也者。莫非他夫妇自觉会引起我的疑心,特意以“俨”命名,使我不致察觉?杨坚愈想愈真,也愈想愈乱,终是一片茫然,最后将婴儿还给云氏,漠然道:
“你们回去吧!”
母后独孤伽罗狠狠地瞪了云氏一眼便不再吭声。她憎恨宫中所有的嫔妃,推而广之,也憎恨天下所有官员的侍妾,认为乱家败国的都是这一帮妖狐,所以她一眼见云氏抱儿进宫,便满肚子的不舒服。
杨勇夫妇回到东宫,一路上纳闷不已,竟弄不清楚:
——这婴儿刚刚出生三日,何以得罪了祖父、祖母?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时日,杨坚又令一宫人来到东宫,抱皇孙俨入宫而去,且又不要杨勇夫妇相随入宫。杨勇夫妇忧心忡忡,猜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杨勇拍案叫道:
“咦,原来如此!”
他终于猜着了父王、母后的疑虑所在,讲给了云昭训听。云氏听罢,咯咯娇笑,大不以为然。杨勇则变色道:
“还笑!你不明白咱们的父王,他一旦疑心俨儿是野种,说不定便顺手捏死了他。”
云氏这才刷然变色:
“这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
她看看杨勇那么一副既紧张又惶惑的神态,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杨勇急得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东宫的一个宫人,赶赴内官相机抱回婴儿。
便在这时,来了道士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便是早些日子劝他自晦自污的人,所以,杨勇见他一进来便没好气地说:
“先生,看来你的妙计是大大不妙!”
“自晦自污也不行?”
“开头颇为见效……可现在,他连我的儿子都怀疑上了!唉,锋芒太露不行,韬晦也不行,进不得,退不能,我还有路走吗?”
章仇太翼沉吟了半晌,才说:
“贵皇孙是在宫外怀的胎是耶不是?韬晦本在释疑,殿下于宫外得了皇长孙,圣上生恐吕不韦故技重演,自然是疑上加疑,疑虑重重了!”
一经点破,杨勇又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连忙谦谢过,进而又恳求道:
“请先生赐教,今欲释疑,是否有术?”
“有术。”
“何术?”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勇慢慢咀嚼章仇太翼的话,忽然圆睁双眼道:
“你是说,把云氏母子赶出宫去?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开玩笑吧?”
章仇太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山人是开玩笑。告辞了!”
他一揖之后,便即离去,边走边兀自喃喃道:
“仁者无术……仁者无术……”
他这一走,杨勇夫妇心中一片冰凉,都不得不承认他开的道路十分对头,想着想着举起头来,四目相对,悲痛交织,不觉都哭出声来。
此后,云氏自然没有出宫,两情反而更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夫妇俩且自安慰道:“俨儿酷似乃父,父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杨坚则是疑云重重,为了仔细审视长孙杨俨的面目,他特派宫人去东宫抱来了婴儿,与独孤伽罗一起端详、比较,不料东宫却派来宫人,说是婴儿尚未吃奶,中途抱回吃奶去了。这一举又令杨坚猜疑不已:
——云氏若非怕人看破机关,何来这一不近人情的举动?须知公婆疼爱长孙本是常情,中途强索回去实在有停常理。
杨坚夫妇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竟是惊人的可能:
——其中定有文章!
于是二人均寄希望于太子杨勇的原配元妃。只要有朝一日元妃有了孩子,便是货真价实的嫡传皇长孙,那时,庶出的皇孙杨俨只不过是旁支而已,所谓的吕不韦故技也就无以得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少时日,元妃竟然不留下一男半女,便一命呜呼了。杨勇说是心病急发,死了;杨坚夫妇则怀疑元氏被害丧身。派人调查,则查无证据。从此,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易换储君之议便悄悄地产生了。
开头,杨勇自觉有高颎为强援,总是不信种种传闻,均以为是流言蜚语;但是,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虞庆则含冤被杀,王世积罚不当罪,高颎、元宇、元胄之罢,李广达的暴亡,几乎无一不是冲着他而来的,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剪去他的羽翼,这时,他才发觉乃弟杨广企图夺嗣的全盘计划,只是对手的进攻势如决堤,真不知如何抵挡才好。
他的手下缺少多谋善断的人手,但他知对手时刻都在进攻,却不知从哪里出击,其进攻的具体目标又是哪些人?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他似乎是同影子作战,防不胜防!太子通事舍人苏伯尼只会背书、作曲;万宝常、曹妙达也只会作曲,亲家翁云定兴除了设计奇装异服之外,也只会弹琵琶!他可以组织一场非常漂亮的音乐会,但出色的演奏却吓不到敌人。
于是,他又想起了道士章仇太翼,此人到处云游。难得一见,虽然他也派人四出查访,却始终杳如黄鹤!
章仇太翼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太白袭月天象显示之后,在王世积被杀,高颎、元宇、元胄被罢之时,他回来了。他在太子杨勇面前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杨勇也知大势已去,却又希冀能创造奇迹,这种自相矛盾的心迹,着实口不能宣,唯有对客垂泪而已。
章仇太翼明白太子的心意,默然思忖:
——杨坚看家的德行乃是俭朴,而一切的老子都希望儿子像自己。
于是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低声言道:
“为今之计,可于东宫后国构筑‘庶人村’一区,屋宇务求早陋简朴。殿下独处其中,禁声色,戒荤酒;布衣草褥,夙夜自省。山人自当斋戒沐浴,再为殿下祈禳。或许天从人愿,化险为夷。”
历史的教训杨勇是知道的。太子,便是储君,亦即是储备的皇帝。太子历来是只能进,不能退。进则为君,退则身败名裂。等到杨勇明白其深奥的道理之后,其时退势已成。他翻开史册观看历代废太子的遭遇。简直心胆俱裂。所以,章仇太翼的建议,他虽疑信参半,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庶人村”很快建成了。杨勇自国于陋室之中,不听音乐,不近酒色,衣食与百姓同;不出游,不会客,整日闭门诵经读书。开头日子颇为难挨,粗茶淡食倒也罢了,但思妻念子之情实难排遣。过了三个月,便也坦然,好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时日久了,就自然习惯了。
不过,有时他也闭卷沉思:
——倘若父王当年篡权不能得手,五兄弟人头落地的,首先是我这个长子;如今得了天下,却不让我承嗣,还要我像百姓一般苦挨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他也协助父王处理朝政,誉满朝野,可是太好了不行,招忌;于是他效信陵君,以酒色自晦,父王又觉得他太差,太差也不行。如何才能合乎父王的尺度呢?为人子难,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他激动了,披衣下床,点燃了油灯,打开了柴扉,一阵风过去,灯熄灭了。
天外月晦半规,疏星数点;身旁松声涛涛,宵虫哀奏。五十步外,章仇太翼幕天席地,结双盘五心向天而坐。他既无仗剑披发踏罡步斗,也没念念有词祷天咒地,只是默默地盘腿坐着,绝不稍动,恰便似是地上的一墩上堆,一块石头。
一种感激之情顿时在杨勇的心中油然而生。自从他住进了“庶人村”,东宫的臣僚很少涉足到此,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他这个太子殿下就如一棵果实脱落干净的枣树,树下再也没有一个顽童徘徊留恋了。但章仇太翼是个例外,他每晚夜半都来此打坐,直至天亮。此人从未沾过他的恩泽,也不是他的臣子,这就特别难得了。
曙色渐开,树梢雀跃,啁啾不息。章仇太翼不见了,却来了姬威。
姬威是他进入“庶人村”后唯一常来陪话的臣僚,一般都是辰牌时分到此,今日为何破例呢?正想着,姬威已然必恭必敬地递上一封密简。拆开一看,知道是元宇写的。元宇、元胄前些日子都官复原职。信中言道:皇上闻说他住进了“庶人村”,有动于衷,今日特派杨素前来观望,愿他好自为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至此,杨勇才真正悟出建“庶人村”的妙处:
——那是将自己可能被废为庶人的事,提前化为现实给皇帝看,给文武百官看,以便赢得朝野的同情,达到哀兵必胜的功效。同时也提醒皇帝,废立大事一旦形成诏书,便泼水难收、悔之晚矣!
姬威去后,太子认真梳洗,束带以待。今日的打扮着实煞费苦心:
——太浓则失之豪华,偏淡却恐损威仪。
他忽然觉得,自己形同刚过门的媳妇要去拜见爱挑剔的婆婆一样难堪。
正当太子用饭之际,姬威忽又匆匆来报,说是杨素已然来到东宫。太子才吃了几口,只好连忙撤了早膳,迎候天使要紧,慌忙整冠束带,立在后国“庶人村”的门口恭候。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杨素的影子,连姬威也没露脸。他纳罕起来:会不会姬威传错了消息?他信步走出“庶人村”,翘首企足,仍然不见杨素的踪影,只好折回“庶人村”茅舍等待。
他坐在一张粗劣的座床上,决意耐着性子等待。心想:
——纵然杨素是一条毛毛虫,我也要耐心等你一寸一寸地爬进来。既然是奉旨,谅你杨素也不敢没有与我相见便回去复旨,你迟早得来,总得把所见所闻如实向父王复旨。父王对此将作何感想呢?他自然脸上会挂着感动的泪花,当着朝臣赞赏我杨勇,那简直是一定的,必然的!
杨勇似乎已经看到父王的笑脸,笑得那么慈祥、温暖,便如小时候常见的那样!于是,一种甜蜜的笑在杨勇的脸上绽开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素仍是不来。杨勇早餐没有吃多少,此刻腹中已然哗变,他预感到杨素可能又在搞什么鬼,于是乎怒火、饥火同时于腹中交煎。
杨素确实大清早便来东宫,他当然明白此行对废立大事实是举足轻重。父子之情谁能真个丝毫无有?皇上自从听说太子住入“庶人村”自废为庶人之后,不安之情常常曲曲折折地流露出来,朝臣怜惜之意也溢于言表,如今皇上又郑重其事地派他前来探望,分明是对太子的好感有所回升。这一回升,几乎要把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废立大计弄得功败垂成。
昨晚,晋王、张衡和他杨素一夜未眠,苦筹对策。按张衡的鬼点子,杨素来到东宫偏殿便止了步,托言疲累,索性坐在一张座床上打起吨来;随行人员摸不着头脑,似乎越公的使命是来东宫睡觉。杨素却从姬威的口中得知太子早在“庶人村”恭候,为了让太子的一番诚意化作满腔怒火,让他的恭候变成不恭和怨恨,他必须把会见的时间一延而延,只要能激怒太子,此行便算成功,回去便可以“太子怨恨”给皇上复旨。于是乎,他懒散地坐着,轻轻地打着呼咯。
午牌时分,杨素慢悠悠地来到“庶人村”,见礼谢座过后,便漫不经意说道:
“下官年迈,不胜驱驰,诚因塞外奔波过度,困顿疲惫之极,深恐有失礼仪,故在偏殿稍事休息片刻,有劳殿下久待,情所不安。窃思殿下一向宽仁大度,自然不以为意,哈哈哈……”
“撒谎!你这个老匹夫!”太子心中恨恨地骂他一句,这才反讥道:“孤间越公驱驰塞外,矫捷如飞,实为伏枥老骥,尚有千里之前程,岂料东宫方寸之地,竟然劳驾半日,莫非宰相的肚中百舸争流,已然千回万转?——
杨素闻他反讥,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可掬道:
“倾闻东宫筑一‘庶人村’,殿下于此躬身自省,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但不知何故名日‘庶人村’,幸望殿下赐教!”
“孤违父王宝训,失之奢华,讲了天意,故设‘庶人村’检束自己。”
“殿下如此自律,社稷之幸。只是明明贵为君储,却故贱之曰‘庶人’,其中必有深意!”
杨勇心想:
——正是你们这伙牛鬼蛇神陷孤于不堪,今日反来戏弄于孤,真是欺人太甚!
于是愤然作色道:
“此事公自了了,何必多此一问!”
杨素故作惊讶道:
“下官孤陋寡闻,实所不知!”
杨勇忍无可忍,爆发道:
“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人太甚!”
杨素不怒反笑道:
“误会!误会!殿下你误会了!”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仅敷衍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
过后,章仇太翼来见太子,太子以实而对。章仇太翼喟然太息:
“殿下小不忍,终乱了大谋,大事去矣!”
太子这才悟到自己又踩入了陷阱。他也黯然叹息:
——人间的路,本就弯弯曲曲,加上有人处处设陷,实是寸步难移了!
第二节
由于岗哨的神经过敏而引起隋文帝误以为是兵变,但这确定了他废嫡
的主意。
一队仪卫缓缓地由岐山的仁寿宫返回长安城。前有左卫大将军元宇开道,后有右卫大将军元胄护卫。杨坚坐在四匹紫骝马拉的安车上养神。他的脑际自然浮现着三日前临幸仁寿宫的情景——
宣华夫人亲抱着刚出世的婴儿跪迎门口。身边还跪着红叶、司琴、桑妹诸宫人。宣华夫人对怀中的婴儿说:
“快,小家伙,给父亲磕头,说万岁万万岁!”
杨坚扶起宣华夫人,一起进了寝宫,抱过婴儿,问道: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怎么敢来?你不是同皇后有约在先,誓不再生异姓男孩?这孩子很乖,在娘胎中便洞明世事,不敢给父母出难题,循规蹈矩,乖乖地化作女儿身出世!”
杨坚听宣华夫人说得幽默,也笑道:
“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养个公主?”
宣华夫人道:
“那是理所当然,一点不差。”
“此话可是真心?”
“不假!”宣华夫人忽尔沉入遐想,缓缓地说道:“春秋战国时有个齐桓公……”
“那可是顶顶有名的霸主!”
“齐桓公有六个如夫人,六人都生下了男孩。长曰公子无亏,次曰公子亢,三曰昭,四曰潘,五商人,六雍。六兄弟各树党羽,都想当储君,都请他们的母亲向桓公恳求。那桓公是个多情男子,竟然于私下都含糊答应下来。结果,六兄弟勾心斗角到无所不用其极。老大公子无亏勾结了奸臣竖刁、易牙,趁桓公老病之际,撤换了宫禁,不准百官和五个弟弟见驾,把齐桓公活活地饿死。于是,老大公子无亏便这样杀了父亲,自立为君。老三公子昭则到宋国借兵回来,杀了老大无亏。其余诸公子又不服公子昭,再次密谋起事。这么一来,骨肉相残自不必说,齐桓公的霸业也自然落空。六兄弟要争当国君,死有应得;可悲的是一代霸主齐桓公,竟死在长子手中;几个如夫人也因儿子之累,被活活地埋了,岂不冤枉?”
杨坚听得汗毛直竖,禁不住插嘴道:
“夫人所言,可有所指?”
宣华夫人淡然一笑,指指杨坚道:
“万岁你也太多心了。你的五个儿子,非龙则凤,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哪会像齐桓公那群不肖之子?况且万岁之英明空前绝后,怎会踏齐桓公之覆辙?只是我身为女子,向来怕事,生恐将来有人将贱妾给活活埋了,所以,见这小家伙落地竟然是个女娃,实是万千之喜,大慰妾心!”
杨坚口里不断咕噜着“为什么?为什么?”同时缓缓地睁开眼来。宣华夫人为什么要说这个令人难忘的历史故事?虽然,她似乎是纯讲历史,并特意声明他父子绝非故事中人,但最终她却将自己摆进了故事之中,担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给人活埋了……嘿,这不明明是在讲当今的事吗?莫非她已经听到风声,才借题提醒寡人?
身下的车轮“吱呀、吱呀”地叫着,仿佛便是“是呀,是呀”为他答疑。近几年来,他往往容易紧张,常常遇事沉不住气,却原来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埋藏了一个可怕的意识,那便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继承人可能谋害他!这意识总是潜入心底抬不起头来,自然是因为继承人是他的亲儿子,哪有子杀父亲之理?所以,这潜意识总无抬头之理。宣华夫人所说的历史故事,为儿子可能杀父亲提供了有力的依据;于是,杨坚的潜意识不仅抬了头,而且再也按不下去了!
杨坚再次闭上双眼,这回是聚精会神地向过去搜索,对往事一件一件加以过滤,拈量拈量,看看请王子有无可疑之处。
他首先自然是审查杨勇的行为,杨勇的过失不少,但要找出企图谋害他杨坚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最令人怪异的是他于数月前建立了“庶人村”,居中过苦行僧的日子。前日去仁寿官路上,杨坚听了左卫大将军元宇提起“庶人村”的事,心中颇为感动,当即命杨素折回京师到东宫观望,以示慰问之意;如今想来,个中颇有古怪,只是怪在哪里一时却说不清。
老三杨俊已经死去,用不着去想。老四杨秀却大大的不对头,传闻他在四川车马被服拟于天子,这却不可不防!
老二晋王杨广那是无可挑剔,朝野谁不说他大仁大孝!嘿,这回又从塞北凯旋回朝,这庆功大宴可得办个像模像样才行。老五杨谅尚为少年,那是不必去想了。
他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甚为古怪。他搜索枯肠原是要挑剔儿子们暗算他的蛛丝马迹,不料反而要给儿子张罗庆功大宴。他冷静一想,觉得此事实在不该草草,复又对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求索,只是事事均有两可的解释,总是愈想愈糊涂,不觉间,安车已到帝京,进了朱雀门。杨素早已迎候于道,连忙趋前低声禀曰:
“臣临庶人村,皇太子怨恨形之于言表,恐旦夕生变,愿皇上严加防备!事出紧急,故昧死拦道奏闻。”
北伐突厥的庆功大宴结果变成小宴。长孙晟于班师途中接到圣旨,转到朔州的大利城去安抚突厥的新附;史万岁本在朝堂候旨准备参加庆功宴,杨素却骗杨坚说史去朝贺东宫的杨勇,杨坚一怒之下便不让史万岁与宴。这样,三路北伐的总管便只杨素一人与宴,加上元帅杨广和皇帝杨坚,总共只有三人。
席间,杨广趁兴递上启民可汗的谢表。杨坚边看边点头,后来得意地念出声来:
“……大隋圣主怜养百姓,如天无不覆也。如地无不载也。突厥诸姓荷蒙威思,赤心归服,并将部落归投圣主麾下。或南人长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马,遍满山谷。染干比如枯木重萌枝叶,枯骨再生皮肉,千万世长与大隋典羊马也。”
杨坚读毕哈哈大笑,这种爽朗的大笑近年来甚为少见。
杨广记住为长孙晟请功的诺言,便趁势道:
“这次奏捷,长孙晟功绩显著。”
接着便把长孙晟如何设计下毒,击溃达头可汗的经过详细介绍一遍。
杨坚听了笑逐颜开,高兴地说:
“朕在周代便预知长孙郎必将成为名将。当年指派他为护送千金公主的副使,便是我的主意;后来开皇初,用重金将他从突厥赎回来也是朕。你们看,这回该当如何封赏?”
杨素微微笑道:
“说起一箭双雕的长孙晟,重赏本是正理。但说到射雕,臣却想起了江南水域的鱼鹰。鱼鹰本是鱼类的天敌,但为何它最善于捕鱼呢?原来渔人养它成长之后,硬是在鱼鹰的脖子上系一小绳,缚得不松不紧,只让小鱼通过食道。这样,便能永远保持鱼鹰的半饥饿状态以激励其不竭的进取精神。由于这种缘故,鱼鹰才最善于捕鱼。臣由鱼鹰捕鱼的故事,悟出了用兵中赏罚的奇着,因此将士颇能用命。”
杨坚听了不吭一声,心中大以为是,从此便再不提封赏长孙晟的事。当下,又询问史万岁一路的战况:
“朕闻史万岁追敌百余里,斩首数千级,可有此事?”
杨素又谮曰:
“臣闻史万岁一路根本没有敌情,史万岁生恐此行徒劳无功,便纵兵将塞上放牧的突厥人大砍大杀……”
杨坚听了怒形于色,便也追问道:
“此话是真?”
杨素知他对史万岁反感,不会再加详察,便斩钉截铁道:
“降卒之言籍籍,安能有假?”
杨坚又默然了,心想:
“便算杨素之言有出入,朕也以‘鱼鹰’待之便了!”
他的心思虽是如此,然而仍以征询的目光求证于儿子杨广。杨广前见杨素巧妙地压抑长孙晟,又见他无中生有诬陷史万岁,心中虽知其非,然而口不能言。因为自己目前欲成大事,还得借重杨素的势力,若是当面戳穿谎言,责其妒贤嫉能,必然闹翻;为此,便连连点头为之圆谎,又不断称“是”,但心中则道:
“此人借势挟我为之圆谎,足见其心术之险,今日姑且遂其心愿,他日终当除之。”
便在此时,内侍来禀,说是大理少卿杨约有机密要事面奏。杨坚准允,杨约随传而入,礼毕,便将一封机密奏疏递给杨坚。杨坚聚精会神地展阅着,忽然手微微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杨广、杨素都凝视着皇帝杨坚异样的神态。忽地,杨坚把奏章狠摔地上,拍案大骂:
“狗娘养的!难道帝王可凭人力企求?孔子号称大圣,都不能取得天下,何物高颎,竟敢如此痴心妄想?”
杨广小心地捡起奏章,偷觑一眼,看清落款是齐国令韩滔,心知这是张衡重金收买的功夫见效了,于是便以眼色征询父王杨坚的同意,把奏章转交给右仆射杨素,同时心里想着:“
“还好刚才没与他闹僵,这红脸正当由他去做,我然后来当好人便了!”
杨素展开奏章一观,幸灾乐祸地念道:
“……其子调高颎回:‘司马仲达当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父亲遭遇相似,焉知非福……”
至此,杨素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人心果是难测,臣一直以为高颎以齐国公归第,定然会感戴圣恩圣德,谁知竟一至如此!”
杨坚愤然作色道:
“你再往下看,高颎还征问术士占卜朕之休咎,说朕十九年难过,今年国有大丧!”
杨素看准了此刻的情势,深知这时是愈狠愈好,便是话说得大大过头,杨坚心里也只有赞他赤胆忠心,于是就激愤地说:
“高颎希冀国灾,以为身幸。若非觑觎朝廷,便是图危社稷。为恶有状,刑兹无赦,抑有旧章,请圣上依律诛之!”
一直立在一旁静观的杨约这时又禀道:
“皇上,臣这里还有一道表章请皇上御览。”
说完,递上了表章。
杨坚尖利的眼光立时投在杨约脸上,似乎要穿透杨约脑袋,把脑中藏的一切全掏出来瞧个明白。杨约神情木然,似在表明:
——我杨约无他,只是一块木头,一块大理寺的惊堂木,你要看就仔细看好了!
杨坚终于将眼光转落表章上面,接了过来,缓缓地打开,急急地展阅着。杨广见父王渐看渐喘着粗气,便悄悄地探头觑了一眼,落款是姬威,杨勇的幸臣,心中大喜,暗赞道:
“好个张衡,连太子的心腹都买过来,现在杨勇的心脏可要爆炸了!”
杨坚脸上红了一阵青一阵,渐而冒汗如珠,继而吃力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吭,蹒跚地离席而去,似是酩酊大醉。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吭声,也不敢上前扶持,只觉得此刻的皇帝实是变成一团炸药,只要一星火花触犯,便会炸得玉石俱焚。
大约过了许久,杨广、杨素几乎同时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杨约。杨约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字音清晰地说:
“太子也请术士预卜皇上的吉凶,说开皇二十年,也就是今年,国有大丧。姬威的这一揭发是致命的一击!”
“此事是真?”杨约的哥哥杨素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杨约不满地答道。
不知是御厨烹调有差,还是杨坚心情大恶所致,这天晚上,杨坚竟捧腹大痛。痛一阵,吐一阵,拉一阵,肠胃七上八下,吓得杨坚急急地召来太医。他坚信自己中毒无疑了,但太医望诊了一会儿,则摇头否定他的猜疑,且说服了药,明日即可康复。杨坚疑信参半,服药之后,似乎略有缓解,心情这才渐渐宁定下来。
为了上厕所的方便,他在寝宫的后殿睡觉。半夜时,肚子又是一阵剧痛,同时咕咕噜噜直叫。他胡乱穿了衣裳,向厕所疾走,六个值寝卫士紧紧地跟上,在厕所外戒备着。杨坚拉了一阵,正想起身,却又想拉,如此反复多次,终不得离开茅房。
“谁?”远处忽传来一声恶厉的吆喝。
紧接着是—阵急骤而混乱的脚步声,随即,又间杂着刀剑出鞘及兵器的碰击声。声音来自东宫方向。
杨坚打了个寒颤,立即判断:
——太子杨勇起事了!原来他们先在晚宴中下毒,弄得我半夜开门出恭,然后来个突然袭击谋害朕躬……好家伙!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请君入瓮”两计并用了,莫非杨勇偷窥了我那镇国之宝十八条兵家秘计?那简直是一定的了!
杨坚不敢再往下推测,连忙拉起裤子,望寝宫的前殿狂奔而去,继即猛敲皇后独孤伽罗的房门。
“谁?”这是外室的伺寝宫女在问话。
“寡……寡人!”
杨坚心想:
——这宫女真是该死!
恐怖的气氛竟穿过门隙传入室中,室内传来急碎而杂乱的脚步声。许久,室内有一线灯光透门而出。似乎有人于室内往外窥视,且又问道:
“到底是谁?”
“朕!”杨坚狂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是皇后亲自开的,同时问道:
“何事惶遽?三更半夜,不问清楚,能随便乱开吗?”
杨坚立即把门闭了,上了栓,身靠门上,急急地喘气。一股恐怖气氛夹着丝丝臭气,向室中众人袭来。独孤后脸色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刷白了;掌灯宫人纤手乱抖,灯火不住摇晃;另一伺寝宫人,牙齿打架的声音竟响彻全室,旁人听了心里无不发毛。面对着不测的灾祸,造化均赐给了人们同等恐惧的本能,谁说天公是不公平的呢?
“恐怕东宫闹事了……”
在室中众人强烈的探询眼光催促下,杨坚终于努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一向对太子怀有成见的独孤后从心里怀疑这一说法。她详细询问杨坚听到、见到的情形后,便松开门栓,交代门外的值寝卫士到现场盘查去。
不一会,两名值寝卫士立在门外覆旨——原来是东宫左卫率司马夏侯福,闻说前日皇帝下旨增设岗哨,以为这是皇上着手整饬军纪,因而自作聪明仿效,东宫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由于两边新设的岗哨都神经过敏,换哨时发生了误会,结果弓;出了一场虚惊。
大家都明白无事了,但杨坚却不认为事情会像卫士所说的那么简单,总疑心内中必有什么不轨的阴谋,只不过是酝酿还不成熟,才以胡辞搪塞,掩盖其事。于是便望着皇后,疑惑道:
“我看这卫士所言不尽是实,会不会与太子也有句连?”
独孤后微妙地一笑,说:
“反正这两卫士便没有同太子勾连,也是死定了……你皇上惊慌万状的神态怎可让人看到,传遍朝野?”
两个卫士人大惊失色,连忙跪落地上,不住地磕头。
那独孤后想了很久,似乎大是委决不下,最后言道:
“念你们伺候哀家多年,可以免去一死,但舌头必须留下。”
她说完,便领着杨坚进入内室,接着对杨坚说:
“你赶快把裤子换一下。”
原来杨坚于狂奔之际,又把大便拉在裤底,还撒了一泡尿水。
杨坚换好裤子,这才与皇后相对而坐,惊慌总算过去了,然而心情的亢奋有增无减。杨坚半躺半靠地瘫在座床之上,十分伤感地说:
“朕呕心沥血了数十年,虽然当了皇帝,可是年至六十,却不知欢乐为何物?朕的万里江山,寸土寸地,得来非易;倘若传人不肖,一旦化为云烟,虽在九泉之下,亦何以甚!近十来年,朕日思夜想的便是传人大事。如今看来,杨勇是决然不行了。”
“此事哀家不早就说过了?要快刀斩乱麻!”独孤后冷静道。
“是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杨坚道。
由于身体疲困至极,杨坚终于朦胧入睡。睡梦中梦呓不绝,竟是一个恶梦连着一个恶梦。
第二天,也即是开皇二十年九月戊申日,杨坚驾临大兴殿,对群臣说:
“朕从仁寿宫回来,本应开怀欢乐,不知何故,反而郁郁寡欢!”
这是要臣子做一道无题的文章,他以为杨勇在朝廷上,一定是怨声载道,只要开个小缺口,朝臣的弹劾表章定然会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不料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知道内情的杨素缄口不言,殿中肃默,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冷场。以谦逊著名的吏部尚书牛弘,连忙引咎自责,出来谢罪:
“臣等不称其职,故使至尊忧劳!”
不对题。杨坚不愿再绕圈子,一双利剑般的眼光在班列中搜索着。左庶子唐令则,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等人,忽感脸上被烙铁灼痛似的,急急低下头来避开。
“仁寿宫离此不远,可是朕每次还京都得严备仗卫,如临敌境,这不反常吗?昨夜东宫卫队蠢蠢欲动,意欲何作?岂非尔等欲坏我家国耶?”
于是,杨坚下旨,绑了唐令则、邹文腾、夏侯福等人,付大理寺审讯。接着,令杨素当殿陈说东宫的事状。
杨素一来不愿于朝臣面前暴露自己长期参与构陷太子的机密,二来还想引诱一些劲敌陷入太子党的陷阱,只故意罗列杨勇一般的劣迹和怨恨情绪,重大的案情则隐下不说。因为问题若是说得严重,会把反对派吓跑的,那就达不到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目的。
果然,刚复职不久的左卫大将军元宇上前奏道:
“废立大事,望陛下慎重再慎重!天子无二言,万一诏旨形成,后悔不及。构陷之辞诚不可信,唯陛下察之!”
这时,柱国大将军史万岁也出班朗声奏说:
“太子为人宽厚,他日必是仁君。如今陛下父子不协,定有巨奸之徒,从中搬弄是非,望陛下明察!”
杨坚听了大为刺耳,愤然作色道:
“你道巨奸是谁?请替朕指出来!”
史万岁竟不畏缩,朝指杨素道:
“他便是巨奸了。臣今举一例,便足以证之。臣于都斤山与达头可汗相遇,穷追百里,大破胡虏,斩首数千,此事将士均可作证,但杨素妒贤嫉能,瞒而灭之。臣一人功过何足道,可怜百千将士身当矢石,蝶血沙场而不见寸封!杨素翻云覆雨如此,太子之事能不颠倒是非?陛下,你可万万不能上当啊!”
“住口!”杨坚勃然大怒:“你杀良冒功,激反突厥,罪责难逃,尚敢反噬越公!”
杨素趋前奏曰:
“请陛下传姬威上殿作证,以明太子之罪不诬!”
杨坚点头准允,姬威立刻被传上殿。今日他成了风头人物,朝臣无不拭目以视。他五短身材,猿脸猴腮,场面如此庄严,他的眼珠却滴溜溜乱转。姬威乃是太子心腹,哪个不知;心腹外叛,太子自是凶多吉少了。群臣全都屏息倾听,等候石破天惊的消息。
姬威颤巍巍跪下,说的颇为慌乱,罗列的大都是太子耽于声色之事,以及一连串对父王的怨言。太子以酒色自晦,事实不假;但将太子二十年来日常生活中偶然对父母所发的牢骚集中一起言之,也颇吓人。尤其是最后一条,说太子请术士预卜父王吉凶,道是“二十年不可过”一语,骇得朝臣们无不噤若寒蝉。
这时,太史丞袁充见闻刘晖为太子祈禳,知他已保不住太史令的乌纱,明白自己的机遇来了,连忙越班奏曰:
“启奏至尊,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
于是,君臣无言,似乎便凭袁充这一锤定音。
杨勇痴痴地坐在“庶人村”陋室之中,直似一根木头;然而,他的情绪却空前的活跃。他从不犯人,却因何那么多人与他为敌:
——外人姑且不论,可亲如父母兄弟,却为何加害于我?这世界实在不可理解。那姬威一直都是我的心腹,却会突然背叛,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如今大势已去,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近日地位急速恶化,甚至连天象也在变,“太白昼现”,那是比“太白袭月”更坏的兆头!再呆在“庶人村”已经毫无意义,而且可笑,甚至连“庶人村”的存在都是可笑之至了。然而,他必须硬着头皮强呆下去;否则,便会招来更多的非议,为天下人留下更大的笑柄!为了避免可笑的事,他必须可笑地活在“庶人村”。这是一种比圣旨更强横的力量责令他这么生活的,他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余地。
面对这种啼笑皆非的处境,他直想呼天咒地,终于还是一声不吭,无言地望着苍茫的天宇。他努力思索事态的来龙去脉,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再往深层想去,一切复又变得古里古怪,不可思议。他无望地望着天宇,祈求给他心中的疑问有一个明晰的回答;天穹给他的答案则是广漠无边的沉默。
一队官禁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无言地立着,一动不动了,似乎是一支影子部队。领头的人他是认识的,好像是殿内值长,故上柱国韩擒虎的沙甥——李靖。他忽生奇想:
——传闻韩擒虎到阴曹当阎罗王,李靖是父王的殿内值长,定然是奉旨率领禁卫来捕人了!自然是捕我杨勇了,那是铁定了。会不会这一去就是杀头?
想到这里,他的心冰一样凉了。
“是杀我的头吗?”
他强笑而问,其实心中万分地不安,实在想哭。
“自古天意难测,俺李靖小卒而已,能奉告什么?请殿下劳动一下,到武德殿一趟。”
“哦?”
杨勇心中又打个突,武德殿是不祥之地。
走出荒凉的“庶人村”,便进入东宫中心地。杨勇张目四顾,竟不见一个熟人。东宫的部属哪里去了?阿云又哪里去了?忽然他感到大事比预感的还要不妙,一股凉气透背面人,继而打了个寒噤。他眼神到处搜索,想找阿云母子,阿云一人便生了阿俨、阿裕、阿筠三兄弟,还有个女儿永丰公主,可是一个也不见,似乎是前一刻发生了地裂,土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瞬之间。把他们全给吞下去了!
走出了东宫门,他又吃了一惊:
——原来东宫已被禁卫军重重围住,东宫的卫队全数被缴了械。
从“庶人村”走到东宫门外,他吃惊地发现:
——父子之情已是荡然无存,父王已将我视为仇敌,目之为匪寇了!
面临这场国家大变、人伦大变,他不仅行为上不知所措,便在心里也难以设想,他一下子变成十足的傻子,化作一只可怜巴巴的羔羊,任人驱遣、宰杀。羔羊挨了鞭子尚能咩咩地叫,借以呼唤同情;然而他不能叫,他比羔羊还糟。历来是,国君要杀臣子,虽有反抗的先例,但事后均被人口诛笔伐为叛臣;而当儿子的与父亲拔刀相见,那就极为罕见了。叛臣道子,这儿是他思想的禁区,他是连沾边也不敢的,怎敢在禁区中驰骋?他只能当羔羊,这似乎是几千年前就规定好了,不可想!
他进入了武德殿大门,立感眼花缭乱,迎面刀枪剑戟森立,连所有手执器械的禁军也一律俨然、森然,似乎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发出金属的冷光,流动着肃杀之气。他又记起了去年春天在这儿大射的情景——
那是开皇十九年正月“戊寅日”,父王杀了虞庆则。王景两个上柱国之后,为了威伏四夷,特在此地举行大型的射击竞赛。让域中一流的杀手,伏在校场旁边,虎视眈眈地瞄准那即将出现的猎物。那猎物并非具有利牙利爪的虎狼熊黑,虽不能执兵相向,却也能一扑以决死生;那猎物只是驯良至极的梅花鹿,它绝无杀人的愿望,也无伤人的本领,连自卫的武装也没有,虽然有一对珊瑚般的触角,但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美妙至极的工艺品,究其实只是一种摆设,便如宫廷仪卫手执的画朝,那是显示一种礼仪,绝不能当兵器使用的。
杨勇忽然亲切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待会儿将由人驱策,从那校场旁边的木栏栅内跑道跑过,好让一流的杀手宰杀,好让所有的观众轰然叫好。
去年此时,他还以为那跑道边的本栏栅,对鹿儿来说是个不坏的保护物,似乎有了它的遮挡,射手的命中率便减了一半,显示出主宰者的慈善情怀;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全然是一种伪善的障眼幻术。因为,木栏栅的存在,实际上只是限制鹿儿不得自由逃出有效射击的范围,而高明的射手根本不在乎根栏栅的遮挡,无数的空档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谋杀机会,而最高明的杀手只需一个空隙便足够了。
记得去年高雅贤的表演,他六箭同时摔出,立毙六鹿,无一箭脱靶,自然更无一箭误中了木栏栅。其实所有射手,都没有错射木栅的失误。由此可见本栏栅所隐藏的伪善与阴谋。
“春戊寅”,戊寅日乃是春季的“天赦日”,这种“天赦日”一年便只有四天,那是上天对万类施行特赦的日子,父王为何专捡春天唯一的“天赦日”来谋算手无寸铁的麋鹿呢?
杨勇如痴如梦地往前走,道旁的本栏栅笔直挺立,他记忆中的木栏栅是在校场的西边,因何今日移到东边来了?哦,那笔挺而立的其实不是本栏栅,而是荷枪执朝的宫禁!继而他的思想又模糊了,觉得笔挺的确是木柱子,千真万确!他感受到一种麻木的悲哀,自己竟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麋鹿;他又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欣慰,活在世上三十多年,没伤害过人,着实像只麋鹿。
他终于来到武德殿的殿下,见那高不可攀的殿上,立着全副武装的父王,他威严极了,如临大敌。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与父王相隔极为遥远。弄不清是旁人提示还是出于己意,他乖乖地跪在殿下,等候射手的屠杀。从前,群臣若是见他过来,无不争着趋前问候,今日见他来此,或掉头回避,或漠然不识,或视为无有……他蓦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接着,犯人渐来渐多,约数十人许,自然都是东官僚属,那是不用看了。众人纷纷跪下,均不吭一声。来到此地,语言全然无用。便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好声辩。天子立案;还会有差?你声辩赢了,便意味着皇帝输了。你让皇帝输给文武百官看,让皇帝丢尽脸面给天下人看,便算你赢了,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不是道理,但却是生活常识。所以,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皇帝的脸是丢不得的,皇帝丢脸,即是国家丢脸,你让国家丢脸,自然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坏蛋了。
再接着,高颎、元宇、史万岁也来了。除了史万岁恼得直喘粗气外,其他的人都不吭不哼,木然地跪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掌,不仅扼住所有人的喉咙,而且把人们的思想、欲望全然掏空。
杨勇感到有一个人挤进了他的身旁,贴近他跪下来,可跪的地方有的是,难道杀头也要拣个好地方?这时,殿上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张望,连木栏栅也蠢蠢欲动,往他身边拥挤。奇怪,有什么好看!杨勇这才转过头来想看个明白。天哪,跪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十岁的女儿,永丰公主!
“爹,女儿来陪你。”她的声音既孺且稚。
但在杨勇听来却如五雷轰顶。这是死地,你小娃娃有什么罪?也来这里!
这时,殿上的杨素慌忙走到杨坚身边,在其耳旁说了句什么,杨坚点了点头,继而有个彪形大汉,他是柱国大将军来护儿,匆匆赶下殿来,低声哄着永丰公主:
“小公主,这儿不好玩,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玩去,好不好!”
“不……不!”
“为什么不?要听话。”
“人家要杀我爹爹,你还叫我去玩?你是坏蛋!不听!不听!”
小公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这是为你好……”来护儿边说边行动,抱起了永丰公主,便往偏殿疾走。
小公主大哭大闹,叫道:
“坏蛋!我要爹爹……我要同爹爹死在一起……你们为何不让?爷爷!你看到了没有?一个臭男人抱住你的孙女……”
小公主凄厉的呼喊,全场莫不为之动容,而杨勇此刻更是心如刀绞。
这时,内史令苏威宣读了“第一道诏书”:
以图谋不轨罪,罢齐国公,除名为民。
高颎谢恩之后,站了起来,脸上竟有真实的喜悦。此刻他耳边清晰地响着他出任宰相之日,老母亲告诫他的到句话:
“你富贵已极,如今只少一个砍头,慎之!慎之!”
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实是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今日能得生还故里,岂非万幸?
他缓缓走出殿去,竟略无返顾留恋之意。
继而由内史侍郎宣读“第二道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
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惰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
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重太子
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东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
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尤,难以具纪。但
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
不肖之子以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唯兆庶,
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杨勇听完诏书,明白幸免一死,有点喜出望外,连忙再拜谢恩曰:
“臣合该东市弃尸,为后来者鉴;幸蒙哀怜,得以不死!”
说毕,垂泪哭泣。他离去之际不能如高颎洒脱,他的东宫僚属伏地待判,或死或流,便在瞬间。他伤感的眼神,缓缓移动着,借此逐一与僚属告别,最后眼神逗留在一个道士身上,不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道士自然便是章仇太翼了。杨勇心中自责道:
“此人由我强索而来,实是冤枉!”
他叹了一口气,这才毅然离开。
已是初冬时节,风和日丽却如春天。太史局院前的槐树竟反常地生出新叶,微风过去,那叶儿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叶间穿梭飞舞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着,叫得好诡秘。
当值的两个官奴,一个坐在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个坐在屋中伏案缮写,忙个不停。
“章仇太翼……章仇太翼……”坐门口的那个官奴呼唤道:“你停一停抄写好不好?这是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去了,你何苦这般卖命?也只不过是一个官奴!”
“咱们虽然都是官奴,可不相同哪!”章仇太翼心中不服,走出门来,打量了对方许久,这才说道:
“耿询,你最近创造了浑天仪,确比前人高明许多,因此名动京师,这也不用讲了;然而区区在下对天文算术也非一窍不通。非是在下夸口,这太史局顶事的便只有咱两个官奴……”
“对对对,其余的都是饭桶!”耿询一顿,语锋忽转:“不过,咱两人合在一起也顶不上那树上的一只鸟!”
“你又胡扯了……”
“一点也不!你要知道,那一棵树便是一方世界,那树上的鸟儿,便是那世界的太史局、预言家……一个多月前,那鸟儿叫道:死十个!死十个!连叫了三天,叫得我心惊肉跳,过了几天,广阳门外果然杀了十个人……”
“真的。”
“不假。一个是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一个是柱国、太平公史万岁,一个是吏部侍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鸟儿真的叫过‘死十个’吗?”
“那是当然!”
“胡扯,鸟儿怎会说人话?”
“它自然不说人话,只说鸟话,但只要有人听懂,把它翻译过来,不就行了?”
“你听得懂?”
“不懂?我凭什么著了《鸟情占》?”
“你写了《鸟情占》?”
“这不就是?”耿询从身上掏出一小册子,封面上果然写着《鸟情占》。
章仇太翼正欲伸手取书,耿询却缩手道:
“且慢,这功夫可不能随便教人!如今你可承认,咱们这两个官奴是大不相同了吧?”
“唉!”章仇太翼叹道:“咱们已经都沦为官奴了,还要分个高下吗?”
“要分!”耿询嚷道:“首先,我是因为造反才当了官奴;你呢?你是拍太子的马屁,拍朝廷的马屁,才……才沦为……”
“住口!”章仇太翼怒喝道:“我那是……唉,解释又有何用?”
“是的,我不该到这地步还开玩笑……”
一向滑稽的耿询顿时变得非常优郁。
章仇太翼沉默了片刻,心态已复正常,这才谦然道:
“耿见见谅,我近来定力不行了……你,你是因为造反才沦为官奴的?”
耿询脸上又洋溢着笑意:
“我的造反,可以说是马马虎虎,甚至是胡里胡涂的……”
他说到这里一顿,这才满脸正经说:
“我本是南朝丹阳人,二十三岁的那年,我的朋友王勇要到东衡州当刺史,为了猎奇,我便随王勇到岭南上任。他当他的官,我作我的客。我整日优游百越,阅尽岭南风光,也与当地许多酋长厮混,他们见我懂得鸟语,争着同我交游。不久,王勇病死,恰逢陈国灭亡,没派新的刺史,于是越人俚人哄然造反,自立为国,竟众口一声推在下为主。国主我平生还不曾当过,因为好奇,便也当了起来。唉,便这样一当国主,折了终生的福,看来终生都得当奴才了!”
“是呀,你又怎么当起奴才了?”
“这很简单,其时,王世积率兵平叛,我便成为他的俘虏,他见我什么都懂得一点,舍不得杀,收为家奴,这是第一任的奴才;去年王世积伏诛,家属藉没为奴,我便来太史局当第二任的奴才。太史丞高智宝虽是我的故人,我又创造了浑天仪,可是这奴才的命运却难以改变……”
说到这儿,耿询突然打住,侧耳倾听着,喃喃道:
“中午怎会有贵人来?古怪!古怪……”
“那鸟儿是说,有个贵人来?”
“不,是两个……”耿询道:“那鸟儿说,一个已经来了,怎么不见呢?”
“我看你闲事管得太多,只有永远要当奴才!”一个声音从后面说道:“我又不当官,怎能算是贵人?”
耿询、章仇太翼连忙回首一看,室内竟赫然坐着一长者,须发如银,笑得甚是慈祥。
“师父大安!”章仇太翼连忙趋前叩头。
来者正是王子年,他道:
“我不管闲事,怎会不安?”
耿询也上前揖道:
“给长者请安,你虽不是显贵,却清贵无比!”
王子年笑吟吟道:
“贵在何处?”
“贵在长寿!”耿询道。
王子年忽然变色,注目久之,才肃然对耿询言道:
“可惜,可惜……”
继而转视章仇太翼,淡然言道:
“你功力大退,可知道吗?”
“是的。”章仇太翼垂手恭立道:“徒儿以为积功积德可长功力,不知何故,反而大不如前。”
“你积的是什么功?立的是什么德?”
“那太子杨勇宅心仁厚,可望他日成太平天子!”
“你以为只要巩固杨勇的太子地位,让他当皇帝,便是立下不世之功,积了大德?”
“徒儿正是如此想的。”
“错的。”王子年摇摇头,又说:“太子杨勇的被废,便证明他驾驭不了这匹烈马。歪七扭八的时势,便如一匹顽劣的烈马。人们但知主人选马,却不知马也在选主人。顽劣的马要选择顽劣的主人。只能如此,任何人都挡不住这种似乎是无选择的选择。”
“那是不能干预了?”
“干预或许更坏。”
“那就听任坏人当权了?”
“坏的不上,好的不来。坏人历来都在为好人开道。所以,好坏乃是强分,是将人事看死,看定,这都是上了一双肉眼的当。你真的想长功力吗?想恢复失去的功力,并且大有长进吗?”
“请师父指点!”章仇太翼跪下叩首道。
“你不后悔?”王子年道。’
“便是粉身碎骨,徒儿也不后悔!”章仇太翼道。
“不须粉身碎骨,不过要废掉双眼。你的悟性有限,常被自己的眼睛迷惑。”王子年道。
“废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了。”章仇太翼说。
“这下后悔了吧?”王子年道。
章仇太翼怔怔地呆了许久,这才道:
“不……”
王子年一挥手,章仇太翼但觉双眼一麻,闻得王子年一声大喝道:
“好!你睁开眼来。”
“徒儿看不见了。”章仇太翼平静地说。
“这也叫做坏的不上,好的不来。等你功力大增以后,什么都会看到的。现在有所不便,可以用手摸,凭感觉走。”王子年道。
“师父,凭感觉能走路吗?”章仇太翼说。
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耿询才道:
“你师父不见了!真是怪人!有这样教徒弟的?我宁可什么功力也不要,眼睛要紧!”
远处一个声音应道:
“因此,你要当一辈子的奴才!瞧,你的新主人来了!”
耿询惊愕地回过头来,正好蜀王杨秀由刚提升的太子令袁充,陪同走进了太史局。那袁充不等走近便朗声道:
“耿兄弟,你交好运了,蜀王殿下亲自来要你了!”
耿询立时跪道:
“主人万福大祥!”同时心里则想道:“我果真要当一辈子奴才?”
这时,大槐树上的鸟儿,七嘴八舌地叫着。
“是的!是的!”
同一个下午,夕照光临了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一辆青色的犊车徐徐地来到庵门外,后有八个缁衣女尼紧紧跟随,车帘翻开,走出一个高龄尼姑,她便是法界寺的主持、声势显赫的令晖大师。这时,寺内一队尼姑匆匆出迎,一个主持模样的老尼上前施礼道:
“大师法驾光临无色庵,实是佛门之幸,现请大师到法堂说法。”
说完,便恭引令晖等人来到了法堂。令晖进了法堂,抬头一看,见法座主席上已然坐了一个女尼,便怒形于色,旁顾该庵的主持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法堂之上已有法师,何必请我来此?如此戏弄却是为了哪般?
无色庵的主持显然也不认得高踞主席座上之人,急忙趋前问讯:
“大师住锡何处,若能改日赐教,合庵均感荣光!”
那女尼淡然道:
“你自然不识得贫尼,但令晖总该识得。”
主持一下愣住了;这女尼好不晓事,令晖将近百岁高龄,传闻是达摩祖师的女徒总持大师的关门弟子,与僧灿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均为禅宗的第三代传人,声誉何等崇隆,这女尼看她年纪当是令晖的弟子辈,怎敢口出不逊?
这时令晖已然开始打量席上女尼,先是觉得那女尼初上中年,再看却似乎已逾百岁,复又细看一下便觉此人年纪愈看愈增,而且神态与总持师父似极,难道她是总持大师?难道师父越活越年轻了?
“弹指一瞬间,一甲子过去了。这六十年间,你的道行长进如何?”那女尼道。
令晖一时汗从背出,连忙趋前跪下:
“师父,原来你老人家健在!”
“为师只因一事未了,尚不得撒手西归。”女尼道。
“师父功德圆满……”令晖道。
“若是功德圆满,自然西归了!”女尼道。
这时,法界寺随行女尼和无色庵全体女尼已然全数跪下,给总持大师请安。
总持大师让众人起身后,这才淡然道:
“你们听说晋朝有个王嘉、王子年?”
“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王子年?”令晖道。
“其实他也是人,还实实在在活着的人。”总持大师道。
“那不二、三百岁了!”一个女尼嘀咕道。
“人若能善自为之,活数百岁又何足为奇?他今日中午来京,亲自把徒儿的双眼给废了!”总持大师道。
“他的徒儿?”令晖颇感不安。
“他的徒儿便是章仇太翼!”总持道。
“章仇太翼?”令晖大为惊愕。
“他老想做好事,所以师父把他的一双眼睛废了。或许你们会想:好事不能干,那我就干坏事好了。试想,好事尚不能干,那坏事就更不能干了!废了双眼,对悟性差者确有好处,不至于为一时一事所局限,慢慢悟出了是非变幻、祸福相依、得失无常的真谛。令晖,你天天佛经不离口,处处为人说法,可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所为何事?人家好事都不敢轻易为之,你却放心去干坏事!”总持道。
令晖重跪于地,吓得不敢吭声。却有一个年轻女尼心直口快,直言心中疑惑道:
“请问大师,佛说普渡众生,你却说好事干不得,这其中可有矛盾?”
总持慈祥地一笑说:
“你问得好。先朝有个大臣,致仕之前想多做好事以补平生之不足。于是,凡是故乡士子登门求进,他即满口允承,立即写信给当地父母官,要他举荐。这些善于钻营的士子们鲤鱼跃龙门,衣紫腰金;然而,另外那些有真才实学之士,由于不屑邪道钻营,上进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夺去,潦倒一生。结果是,朝中无正人,遍野是遗珠。须知这个当朝元老,每作一件好事,便成一件坏事。可见,不是任何好事都可以随便为之。唯有无害于人、无损于物、无碍当前,无患后世之善事方可为之;利一人一物而害万人万事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不明事理的人为善甚难,立功积德谈何容易!”
那年轻女尼稽首再拜曰:
“谢大师指点!”
总持又转说令晖,肃然言道:
“令晖,出家人五蕴皆空,你因何与人勾结,扇阴风。点鬼火,致使广阳门外显戮十人,数十家藉没为奴,佛门戒律被你破坏无遗,你的道行由于戒定慧丧失也将荡然无存!现我带你到一个去处,让你亲眼看看你造的孽!走吧!”
总持大师步下讲坛,穿廊过室来到艺人万宝常客居所在。
太子杨勇被废后,万宝常接济中断,一病不起,他的妻子乘机卷资逃去,弄得万宝常贫病交加。他孤愤难泄,一气之中,将自己以心血写成的六十四卷《乐谱》付之一炬,此时室内火势正旺,万宝常把最后一卷书又丢进火中,对来人略无反顾。
总持合什稽首道:
“阿弥陀佛,万大师,你这么一把火,既将自己一生心血化为灰烬,也令后世丧失六十四卷音乐经典!令晖,这位万大师乃是管弦巨匠,音乐大师,他一生坎坷不得志,后得太子杨勇赏识,实指望他日春风得意,大展其才;不料,太子被废,万大师因绝望而焚书……令晖,你造的是什么孽?”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其声乍落,王子年已飘然入室。
“总持大师,你如今要如何发落你这宝贝徒弟?”
总持对王子年稽首道:
“弟子不肖,甚是惭愧!”便对令晖道:“因果不爽,天网不疏,令晖,你可悔过了吗?”
令晖大汗不止,华发如灰,脸上皱纹迭起,颤巍巍瘫坐地上……
王子年转身对万宝常言道:
“六十四卷《乐谱》烧便烧了,我带你到一去处,让你听听举世无双的天籁如何?”
那万宝常苦涩如树皮的脸,已然丧失表达喜怒哀乐的能力,过了许久,眼中竟有一点光华闪烁,便如断根的老树,竟然奇迹般地绽开芽眼,抽出米粒大小的新芽。继而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王子年拉住万宝常的手,缓缓走出了房中,但见曲江池直而复曲,曲而复直,池中星光点点,竟然池中有天。
第三节
宣华夫人的一席话使汉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阳穿透西窗投在花厅的东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却悬在东壁上的书画。
果然宣华夫人的目光缓缓地从书画上扫过,最后逗留在王羲之的《丧乱帖》上。
这轴《丧乱帖》她何止看过千遍,但每回看过感想却不完全相同。那时,北方沦陷,西晋灭亡,王氏举族南迁,投靠琅琊王司马睿于建业城,忽闻先人的坟墓被异族所毁,王羲之遂有《丧乱帖》之作。过去宣华夫人观看此帖,但觉作者亡国之痛、破家之愤溢于字里行间;如今看来,那满纸的悲愤、惨痛,似乎都已收敛人那一横一撇一钩一坚的笔划之中,而那一横一撇一钩一竖的笔划便非笔划,却化成刀枪剑戟,森森然有刀兵的气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陈氏举国北走,虽是易地而处,其情则一。
先前,她作为莲花公主被俘入隋宫,初见此帖虽有好感,也不过是淡然视之而已;因为那时她是罩在水晶宫中的少女,不问朝政,也不与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更不解恩怨仇恨为何物,其实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纯朴,所以初见《丧乱帖》但觉投缘罢了;自从结识了尉迟明月之后,她对于“爱”与“恨”顿然大彻大悟了,如今,她不仅对《丧乱帖》有了新的理解,对顾他之的那幅仕女画也有她独特的看法:
——试想,与顾恺之比邻的那个丽妹,若非心头被顾恺之钉上了金针,又怎能嫁给顾痴?
唉,她莲花公主的心头难道不也是被杨坚钉上一根金针,这才成为宣华夫人吗?
现在,她的厅里不仅高悬着王羲之的《丧乱帖》与顾恺之那幅妻子的画像,也挂着尉迟明月心爱的《慰问帖》与《拜墓图》,她把姊妹两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皆储人斗室之中。每当她定睛观望《拜墓图》上“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的题辞,即有心潮拍胸、冲突欲出之感,顿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了!
“蜀王殿下来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门外禀道。
宣华夫人神情一肃,俨然如三军主帅,凛凛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肃然之气,森森然袭来,正欲跨进门槛的左脚,不觉缩了回来。
“有请。”
宣华夫人话声一落,蜀王杨秀就已驾到。一进门,便恭身作礼道:
“孩儿杨秀给娘娘请安!”
宣华夫人听了“孩儿”二字,各种情绪毕涌心头,心想,你是二十八岁,我也是二十八岁,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为甚!她直想狂笑一番,终是控制了自己,见杨秀身后手捧礼盒的司琴,对杨秀的来意便即了然。上个月晋王杨广也送来了这样的一个百宝盒,盒子是一样的,来意自然也是相同的。她终于淡淡一笑,说道:
“蜀王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叙话。”宣华夫人又说道。
“谢娘娘。”
二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杨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宣华夫人生下公主之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丰韵又增了三分,她本来已是秀绝无伦,而今更是玉琢粉妆一般,杨秀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浑然忘却了来意。
“请殿下用茶……”司琴低声提示着。
杨秀一怔,接过茶杯,吸了一口,渐复常态,开口道:
“儿臣远守西蜀,山高路远,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见娘娘,实是有亏礼数。倾闻咱家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儿臣喜不自胜,连忙赶来仁寿宫,一则看看小妹妹,二则给娘娘问安并致昔日失礼之款……”
宣华夫人对杨秀的话似若无闻,只是怔怔地望着杨秀那一身镶珠缀玉华丽无比的服装,心想:
——你父杨坚以“勤俭”得天下,并想以“勤俭”保天下,你这个老四却穷奢极侈,非把乃父气炸肚皮不可,如此弱智,尚思夺取储君宝位耶?
她听不清杨秀说些什么,也不想问个明白,但顾左右而言他:
“近日京都可有什么新闻?”
“新闻多着呢!”杨秀兴奋得眉飞色舞地说:“柱国大将军史万岁被杀,左卫大将军元宇被斩,老宰相高颎再罢齐国公,削籍为民……”
杨秀一口气说尽了这回被诛连的大臣,由于这些人都是同故太子杨勇亲近的人,属于太子的势力,如今杨勇大势已去,他杨秀的机会却来了。虽说空着一个太子的宝位,还有三个兄弟竞争,希望只有三分之一,但比起毫无希望却好多了;所以,他说到杀人的事,是越说越兴高采烈。
而这些新闻,宣华夫人早已听过,再听也是兴味无穷;然而她一转念间便觉得这些被杀的人都是自己与尉迟妹妹的仇人,高兴乃是理所当然,而你杨秀小子幸灾乐祸却大大不该,想着想着,不觉脸露鄙夷之色。
那杨秀不久也觉自身的失态,连忙矫枉过正地结束道:
“……可怜的大哥哥,他要不是给父王母后怄气,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一地步!听说如今还被幽禁在内史省呢!唉……”
便在这时,司琴又进来禀告:
“汉王求见。”
宣华夫人心想:
——太热闹了,为了争夺太子的宝位,三兄弟都拍马屁来了!且看老五杨谅会送什么重礼……
当即说道:
“有请!”
汉王杨谅亲提三个礼盒进来,见礼过后,就一起坐下喝茶。他与四哥杨秀对视了片刻,对于对方的来意自是一明二白,不觉间眼神中均含敌意,几乎是一触即发。
宣华夫人立即发觉他兄弟间微妙的神态,心想:
——古人是“二桃杀三士”,如今看来是“一桃杀三士”了!目下须当火上浇油,让这窝狗崽子愈演愈烈才妙!
她又想道:
——只有让他们各存进位作太子的希望,这才肯出死力火拼。看来不仅是点燃他们的希望之火,还得让这希望之火愈烧愈旺才好。
这时,桑妹抱来了小公主与二位见王见面,杨秀、杨谅争夸小妹子长得漂亮无比。杨谅忽然问道:
“娘娘,父王给小妹取名了没有?”
“取过了,叫天香。”桑妹应道。
“妙极!”杨谅动情赞道:“这叫国色生天香!”
宣华夫人笑道:
“过奖了,她又哪里比得上你们兄弟!就以老二晋王而论,那可是天生的潇洒敏慧,难怪会有超然不群的本领。这些年来,他出任扬州总管,把江南的半壁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当年,孙权闹得焦头烂额,晋王殿下则是举重若轻,这一份的潇洒敏慧,天纵英明,我这个娘娘却无论如何是生不来的……”
她见那兄弟俩妒火燃烧的神情,故作毫无党察,特意又询而问之:
“你们说,是耶不是?”
杨秀、杨谅俩面面相觑,真个是答“是”心实不甘,答“不是”而又不好出口。
宣华夫人只是要点燃他们的炉火,不需回答,继而又说道:
“而以老四蜀王来说,你长得魁岸雄伟、胆略过人,实如天神之下降,听说朝野见到你无不望而生畏,是耶不是?你出任益州,都督四);!二十四州诸军事,把当年蜀国的领域整治得安如磐石,倘若诸葛亮再生也要自愧不如!再说老五你,既英俊又果决,才二十多岁,出任并州总管,都督山东、河北五十二州诸军事,政令覆盖了当年曹魏的全部版图,曹孟德见此能不咋舌?这般生龙活虎的俊杰,真亏得皇后她生得出来!唉,若说你们兄弟不足为储君,可你们早已各自君临三国之地;若说你们该为储君,可太子的宝位只有一个。这可实在让你们的父王为难了!嘻嘻,不可思议!哈哈,思议不可!嘿嘿,思不可议……哈哈,议不可思!”
语言有时会具有魔力。
随着宣华夫人语声的抑扬顿挫与起落,蜀王、汉王兄弟忽喜忽悲、乍乐乍愁、如痴如醉,似是中了魔法,两人的神思骤然如兵车驱动、战马奔腾。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直奔沙场;而宫人司琴,则依稀觉得当年三国赤壁鏖兵的惨景重现在眼前,那雄姿英发的周郎却转瞬间幻化为宣华夫人;手抱婴儿的桑妹耳闻宣华夫人珠王落盘的语音,却立时想起夫人近来常弹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宣华夫人说毕,在场的人无不沉默着。这似乎是一种永恒的沉默,连窗外的白杨树也纹丝不动不敢低语,连树上的鸟儿竟也不咬一声;然而,这沉默更似是爆炸前的沉默,一切似乎都在作炸雷前的准备,便是室内的茶几、茶椅、书橱、古董架等物件都似乎各自在伏地蓄势,准备随时腾跃飞窜、穿墙破屋面去。
蜀王杨秀觉得宣华夫人的话实是一言中的,他们三兄弟的关系当真是“三国鼎立”的局面。这不仅是地理上相仿佛,形势上也大体相同。而历来皇家的兄弟,多半不能相安无事。
——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箕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
这便是骨肉相残的写照。
可是,以前对这些诗竟然熟视无睹,如今刚有深刻的体会,却觉悟得太迟了。老二已经羽毛丰满,形成了气候,不仅统辖了江南半壁江山,而且战功赫赫,深得父王信任,手下谋士如云,朝中内援甚多。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剪去太子勇的羽翼,在杨勇哥哥没啥过失的情形下,把他拉下了太子宝座,这份功夫实是非同小可,这个对手实在太强了,同三国中曹操差不离。然而,明知不敌,却不能后退。后退,便如淮南王,便如曹植,后果不堪设想。蜀王杨秀忽地灵光一闪:三国有孙、刘联合抗曹的一招,这才形成鼎立的局面,若要求生存,看来我非与五弟杨谅联合不可!想到这里,蜀王杨秀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于汉王杨谅,他一听宣华夫人关于“三国鼎立”的暗示,便立即想到“联兵抗曹”这一招。早在大哥杨勇当太子时,他便存取代之志,仗着小儿子最受父母宠爱的优势,他的经营进展迅速。如今统辖五十二州,比四哥蜀王多了一倍以上,并且父王还特许他不拘律令便宜行事。尤其是这五十二州的百姓甚是源悍,历来是天下精兵的不竭源泉,早在去年,他便以“边界宜修武备”为辞,奏请父王准其扩军备战。虽然以总体衡量,他比二哥晋王稍为逊色,但也渐渐有分庭抗礼的势头。如今想到“联兵抗曹”这一招,信心就更足了。至此,思路更是活跃非常,灵光一闪,在与蜀王联合一事更是招中有招。心想:当前我只暗中尽力支持四哥与二哥争夺太子宝位,这样,四哥自然感激,二哥也不怪罪,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却悄悄地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后取而代之,岂不妙哉?四哥若为太子,取代不难;四哥若被二哥消灭,我便顺势收罗四哥的残余势力壮大自己力量,也足与二哥分庭抗礼。蜀王与长孙乃是姻亲,长孙晟的长子长孙行布是我幕中的兵曹参军,眼前自然是谨守中立,不偏不倚;倘若蜀王夫妇被晋王所杀,长孙行布对姑丈、姑母之死岂能无动于衷?他必然对二哥晋王深恶痛绝,立时成为我的死党。长孙行布的背后是长孙晟,是声势赫赫的北魏长孙氏皇族,得了长孙行布便是得了整个长孙氏皇族!加上现有手下的死党梁将王歧、陈将萧摩河,我便拥有了梁陈魏三家王族势力,以此与晋王杨广相抗衡,将是势如破竹!当然,我拥有王歧、萧摩河,还不能说是完全拥有梁陈的势力。今日来找宣华娘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父王面前一言九鼎,还因为她干无形中成为南朝人最有影响的人物,我的这份重礼岂是白送的?
在蜀王、汉王兄弟默然沉思的时候,宣华夫人则把礼盒一一打开。她接送礼的时间顺序,把晋王的礼物摆在第一架古董架上,把蜀王的摆在第二架上,把汉王的摆在第三架。摆弄一清二楚之后,她又从头到尾视察了一遍,便如三军主帅检阅行将出征的士兵一般。
蜀王杨秀从桑妹手中接过了小公主,抱着她观看架上奇珍异宝。小公主对珍宝全然无动于衷,而蜀王杨秀则面对一古董架珍宝沉思了:这分明是老二晋王送来之物,如此看来,又被抢先了一步。他又扫视了地上的六只宝盒,他两只,老五三只,剩下的一只,自然是老二送来的,绝无疑问!然而,他仍然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可是晋王送来的?”
“一点不差!”宣华夫人笑道:“你们三兄弟对这个小妹子的疼爱实在有点过头。”
汉王杨谅从蜀王手中接过了小公主,继而小妹子长,小妹子短,赞颂之词滔滔不绝,百般呵护,最后才转入了正题,对着怀抱中的小妹子道:
“小妹子,你可知道,忠厚老实的大哥哥阿勇已经被人拉下马了,如今东宫的位置还空着,我这个老五绝无非分之想,但却实心实意希望有个好人顶上。若是慷慨刚直的四哥阿秀上台,那是谢天谢地,我老五不仅举手欢呼,还要全力支持;万一让鬼计多端的人得志,那可不堪设想!小妹子,你福大命大,可要暗中多多保护可怜的小哥哥……”
才满月不久的小公主,自然不明白这个五哥念的是什么咒,但见他语意恳切,满脸真诚,竟然也连哼几声,接着还撒了一泡尿,汉王觉得身上热乎乎一片,知道不妙,“哎哟”一声,惹得满堂大笑。
这时,宫监张权立在门口,恭身禀道:
“请二位王爷进餐!”
说着,迅速地扫视室内琳琅满目的古董架一眼,继而低眉垂手,恭顺至极。
待蜀王、汉王离开之后,宣华夫人和气地对二位宫人言道:
“桑妹、司琴,你们也来看看,差不多全国最名贵的奇珍异宝都在这里了,有哪件中意的,尽管拿去。”
司琴率先去看,桑妹给小公主换了尿布,也来到古董架前,件件都好,又如何挑拣?况且叫拿便拿,岂不显得贪心了?二宫人交换一下眼色,皆没动手取物。
宣华夫人从架上取了四颗雀蛋大小的夜明珠,各分两颗,同时言道:
“你们随便拿去玩玩,若是想要什么,再拿便了。”
她沉默了一阵,忽又问道:
“你们可想到,他们三兄弟何以要送如此厚重的礼物?”
“那是对小公主的爱护,自然也是对娘娘你的敬重。”心直口快的桑妹马上答道。
宣华夫人微微摇头,说:
“你这话可以用来回答他们的父王,当今皇上;自然也可以用来回答皇后。”
司琴谨慎地说:
“依我看,这三位王爷是在摆珠宝大阵,志在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太子宝座。他们都明白娘娘在皇上面前是一言九鼎的啊!”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
“有此见识,也不枉你在皇宫多年。”
桑妹恍然大悟道:
“他们都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娘娘,那你支持谁当太子?是支持送得最早的晋王,还是支持送得最重的汉王?”
宣华夫人又是一笑,说道:
“琴妹子,你说呢?”
司琴略作思索,答道:
“晋王礼轻,却送得最早;汉王礼重,却送得最迟;蜀王不轻不重,来得也不徐不疾。三家的珠宝阵可谓旗鼓相当,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那是谁都该支持的。”
宣华夫人黯然说道:
“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我是谁也不支持的;因为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要多得多!”
桑妹无比惊诧地问道:
“娘娘,你也送给他们珍宝?”
宣华夫人默然泪下。
司琴对桑妹附耳低语了几句,桑妹若有所悟,不住地点头。
宣华夫人拭去泪珠,冷峻地说:
“我的支持,便是让三家知己知彼,公平竞争。本来送礼都是暗中进行的,谁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我现在把三人所送的礼物摆在架上,按时间顺序罗列,便是要让三方各自看清对手珠宝的阵势,看清对手的愿望、决心,以及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太子宝位所下的赌注!”
桑妹仍是不解地问:
“知道这些,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宣华夫人一笑道:
“好处多着哩!知道这些,便会明白,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非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可,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这样,就不会由于心存侥幸而延误战机……”
司琴听着听着,忽然打个寒噤,只觉得室内飞舞着刀光剑影,竟不知所云。而桑妹却傻傻地望着宣华夫人无比兴奋的脸庞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那光泽忽隐忽现,极似刀剑的光芒。
宣华夫人一顿,忽又盯住了桑妹说:
“桑妹子,你既然曾经拥有那册极厉害的兵书,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什么兵书?”桑妹觉得莫名其妙,说:“我没识几个字,从来不看什么兵书……”
“一本有十八条秘计的兵书,难道不是你把它放在鱼池的石栏杆上?”
“没有。”桑妹摇摇头。
“那会是谁呢?——宣华夫人犯疑了,她感到不安又感到欣慰。
莫非还有一个厉害的角色,在暗中关心她的复仇大计?
晋王杨广必恭必敬地行了大礼,肃然静默片刻,而后才字正腔圆十分明晰地奏禀道:
“父皇明鉴,自东汉黄中之乱以来,中国即被瓜分豆剖,或为三国鼎立,或作五胡之乱,或成南北对峙之势,直到我圣朝开皇九年灭陈为止,天下方归一统。四百年来,烽火不断,血流成河,百姓涂炭,惨不可言。此间虽说英雄辈出,也是徒呼负负而已。曹孟德焦头烂额徒劳无功,司马氏处心积虑守城乏术,祖逖闻鸡起舞壮志难酬,谢安一胜即止见难思退。唯我父王,天纵英明,风流盖世,且王且圣,兼三才而建极,一六合以为家,宪章文武,成此大业。虽言应百代之期望,当千年之运数;然则,创业之艰,苦心劳形之甚,实是难以言喻。倘若子孙。不肖,失之以守,岂但上负圣王、下违百姓,亦是万世之罪人!
“儿臣位非储副,义不忘忧,生恐秦二世之失重现,又怕晋八王之乱再来。为此,不揣鄙陋,日思夜想,积有数年,获得一治平守成之策,今献父王面前,以求指点赐教。
“臣以为天下难治,皆由鞭长不及尔。
“太平年景,每年有二千万石租赋发运,二千万丈绢布上缴,由于山阻水隔,风雨侵蚀,损耗过半,入库者不过十五,仓库常用常空。无有积储,何以备荒?有道民以食为天,民而无食,乱之源也。
“动乱岁月,常于边鄙起事,开头总是癣疥之疾;待我调兵遣将运粮,越千山渡万水,到时癣疥之疾已成心腹大患,乱世已成。
“究其原因,皆由江河大都东西走向,南北不通之故。若有一水纵贯南北,横连江河,那么各地起运的租赋便能迅速颗粒归仓,每年即可有千万石积储。以四方粮食,养幽、并、燕、赵之精兵,万一天下有事,有此一水,便可朝发夕至,虽有巨寇,不足虑也。
“父王,这贯穿南北的一水,便是儿臣想凿的‘大运河’。有了这条运河,便能控东西南北,把九州四海紧紧地捏在手中,我们的基业便是万年基业,我们的江山便是铁桶江山!
“父王,这长治久安的大计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想出来的。若能随意想出,神州怎会出现连续四百年的大分裂、大动乱,而谁也无法收拾?儿臣朝思暮想,想了多年,几乎穷极心智,仍然无一得意的策略。有个晚上,儿彻夜不眠,披衣登上了仁孝阁,东望潼关,见一银蛇自远处蜿蜒曲折向京都奔来,却原来是父王于开皇四年下旨开凿的广通渠!自从广通渠开通以后,黄河两岸的货物便能沿河直抵京师,数十州的租赋不到两个月便全部人了国库,由此,帝京足衣足食,日益繁华!儿里忽然灵光一闪,便沿着父王的思路,沿着广通渠、黄河一路想去。于是,便想到开辟一条贯穿南北、横连江河的大运河。这大运河的构想,实际上是源自父王的思路;长治久安的大略,原来早藏在广通渠之中!
“儿臣沿着父王的思路再想下去,觉得如果在大运河与黄河、长江交汇的枢纽处再建两座陪都,设立行台尚书省,派得力可靠之人,就地处理中原及江南的繁剧之事,便可政通人和;再于两都屯兵积粮,南边有事则南应之,北方有事则北应之,如此,万一四方有事,均可得心应手、随扑随灭,永得国泰民安。
“当今四海宾服,唯一高丽顽冥不灵,父王心中之憾,儿臣誓必洗面刷之。但待足兵足食,运河畅通幽燕之后,儿臣愿提百万之师,东征高丽缚彼苍龙,献俘父王足下。其时,普天同庆,万方共浴舜日光辉,四海欢腾,百姓同沾尧天雨露;儿臣心事已了,会当挂冠而去,笑微山林,不亦乐乎!”
杨广说完,朝一张座床走去,缓缓地坐了下来,往在场所有的人扫了一眼,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在场的有杨素、张衡、红叶与宇文述,却没有皇帝杨坚。此地既非金殿,也非寝宫,乃是晋王府的一间密室。
刚才杨广长篇大论的应对奏章,只是一场试演性的宣讲。因为明日皇帝杨坚要单独召见杨广,让他陈述长治久安的治国之策,那实际上是考太子。考及格了,便册封他为太子;倘若考不及格,那么鹿死谁手就难说。为了慎重起见,他召来了智囊团前来听讲,又指名要来了红叶,足见他对红叶才智的重视。
杨广平和地坐着,闭上了双眼。那是在等待大家谈谈听后的印象、感觉,以便及时纠正偏差,免得误了大事。
张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听杨广说到开运河的策略时,心头不禁为之一震,暗道:
——这小子果然见识不凡!然而……有点霸道,不过,这更合皇上的口味。长治久安的事,可说是皇上长期以来的心病,而杨广的策略可说是对症下药。这可比当年杨广攻下金陵取了陈国更令皇上高兴。按理说,皇上会很放心地册立杨广为太子的……不过,杨广的慷慨陈辞未免太露锋芒,多疑的皇上会不会觉得有点子凌父势,损了他至神至圣的光辉?太子杨勇当年便是因此失去了皇上的欢心!有道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杨广为何明知故犯再蹈覆辙呢?
想到这里,张衡有点心悬。但紧接着,张衡便听到杨广别开生面的陈述:
——杨广竟然把开运河的策略同皇上当年开广通渠的想法连在一起,并谦抑地说明开运河不过是广通渠思路的延续,把自己非凡的策略尽数归功于天纵英明的父王,这不仅消除了皇帝杨坚的疑心,还大大地满足了皇上的虚荣。
听到这里,张衡不禁拍案叫绝,觉得这一招比前招更加高明了许多。最后,杨广以功成名遂挂冠隐退收结,也是好招,“欲擒故纵”之计用得正合时宜。
想到这里,张衡真诚而恳切地说:
“好,很好;极好!”
杨素听了开运河的策略,也大为惊愕。
在围绕“太子废立”这一大事中,杨广有杨广的经营,杨素有杨素的思路。为了夺取储君的位置,杨广要逐个剪去太子的羽翼,扳倒太子的靠山;而杨素也想一一取代,步步高升,先取右仆射苏威位置而代之,再取左仆射高颎的位置而代之。如今高颎已倒,左相位置空着,由他顶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预料,杨广当太子之时,也将是他杨素升左相之日,这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他与杨广的经营可说是并行不悖,且是齐头并进的。
至于下一步杨广当皇帝以后,他杨素又当如何呢?他自然希望杨广是个庸主,是个宰相可以随意控制的庸主;然而,如今听杨广关于开“大运河”的策略,这小子不仅想控制九州四海,而且竟然还找到了控制的办法,这样的皇帝岂肯甘心受制于人?杨素此时已然感到一种模糊的后悔。然而,他也不能后退,后退连左仆射也上不去了。待他听到杨广关于建设两个陪都的设想之后,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主持陪都的行台尚书令可是独制一方的诸侯,经营得好,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最后谁吃掉谁,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想到此,他不觉也说道:
“好,很好,极好!”
宇文述听了杨广长治久安的策略,对其雄才大略甚为叹服。
废立大计,他与之经营了十年,当年杨广二十刚刚出头,可以说是黄口小儿,往下朝夕相处也仍以小儿视之,不见有啥特异的变化;可今日见他慷慨陈辞,其气魄之大,城府之深,都大出意料之外。心想:
——我忠心耿耿追随殿下你十年,也算不枉了!
又想:
——晋王前日曾言,要将长女南阳公主下嫁给小儿宇文士及,这么一来,不仅小儿士及终生不愁,便是老大宇文化及、老二宇文智及,都将前途无量了。
想到此,他也顺势言道:
“好,很好,极好!”
“不好!”红叶喃喃地说。她的声音轻微,几不可闻;然而,场上的人全然听得清楚,众目惊异地瞪视着她。
红叶浑若无觉。
她听了晋王杨广的慷慨陈辞,知道太子的宝位已然唾手可得非他莫属了;而册封她红叶为郡夫人的日子自然也不会遥远了!到那时,她与张衡夫贵妻荣,那是何等的美满甜蜜……
“果真美满甜蜜吗?”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红叶不觉一愣。
“果真美满甜蜜吗?”那声音重复问道:“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我不信!”
那声音反驳道:
“你不信也没有用。幸福的女人所需的财富不多,舒适就足够了,你现在不缺钱花,你幸福吗?幸福的女人也不需要太高的地位,你今为五品尚仪,与郡夫人相去无几,你幸福吗?你最需要的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不丑不俊、不太笨也不太聪明、但能专心爱护你、关心你的男人。你一会儿与晋王好,一会儿与张衡好,一会儿与皇帝好,真是费尽心机,可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你错了!往后,张衡每日都要上朝,每日都要见到皇帝,见到杨广,就会想到你,想到一切不快的事……只要这么一想,你们的甜蜜就会变得酸溜溜的。你好糊涂啊!”
想到这里,红叶的两腮红如桃花,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个面如冠王的男子,这个男子,曾在尉迟明月死后不久一个深夜,神奇地潜入红叶的房里,与她同床共眠……
“你说,哪里不好?”晋王杨广肃然问道。
“我?”红叶痴痴地抬起头来:“我……说了什么?”
“你说‘不好’……”张衡道:“到底哪里不好了?”
红叶心想,这下误会可大了!她马上清醒过来,略为思忖一下才说:
“妾听殿下的陈辞,如电劈长空,雷滚大地,其雄才大略若有神助。各位大人见多识广,可知古往今来帝王有谁能与之相匹敌?”
“空前!”杨素道。
“空前绝后!”宇文述道。
“昔秦王修万里长城,似可相当。然长城仅能防患不能制敌;大运河开成之后,不仅可以制敌,还可造福百姓。以此看来,万里长城与大运河相去甚远。”张衡不疾不徐地说。
“那么,皇上听了……”晋王问。
“龙颜大悦!”大家异口同声。
“母后看了……”晋王望着红叶:“会作何感想?”
“二圣她定然万千欣慰!”红叶道。
“那你说,不好却在哪里?”晋王问。
“这……”红叶稍稍一顿,接道:“若是另有两篇奏对与晋王殿下的旗鼓相当,那又是如何?好是不好?”
众人果然一时愣住,均在捉摸红叶言下之意。
“莫非……红叶你已有所闻?”晋王问。
“仁寿宫诞生了一位小公主,殿下你曾交代我送了贺礼,”红叶一顿,又问道:“殿下可知继你之后,又有两位王爷赶去给小妹子送了重礼?”
“老四、老五都去了?也送了重礼?”
“老四送两只百宝盒,老五送三只百宝盒……”
“你怎知道?”张衡问。
“宣华夫人把三位王子的礼品全都摆在架上,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张衡大为吃惊:“她为何要将礼品摆开……公诸于众?”
红叶也吃了一惊:
——一时大意,竟将宣华夫人的用心给暴露了!
她紧蹙双眉,又瞪了张衡一眼,才道:
“女人的心思,男人是不会理解的。她若不把自己心爱的珍宝炫示于世,晚上便睡不着觉。为何要戴手镯?为何要挂项链?为何要插王钗?你们天天看,怎么悟不出道理来?”
“嘿!”张衡手捋长须,缓慢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嘿!”杨广冷笑道:“成功的才是黄雀!走着瞧吧!咱们忙了十年,难道只是为别人鸣锣开道!”
这个晚上,他们密商得很遇很迟,但商议的不是对付皇上的那篇奏策。
第四节
三王分别进入凝阴殿盗取兵书,杨广使了一计,让他的对手搬起石头
砸了自己的脚。
“凝阴殿”藏有隋宫最大的秘密。
薄暮时分,一道人影在殿后林中徘徊着,本就十分诡秘的“凝阴殿”更显得莫测高深。这座由当朝的大建筑家宇文恺亲手设计的秘殿竟然没有门,也没有窗。然而,大隋的镇国之宝,半册兵书却存在殿中。那可是非常厉害的兵书,据说大隋便是靠这半册兵书得了天下。难怪殿宇没门,却禁卫森严,日夜均有禁军在四周巡逻。
殿后林中徘徊的人影是汉王杨谅,他是杨坚夫妇最疼爱的小儿子,虽然身人禁地,却没人怀疑。可杨谅仍是紧张万分,因为今晚他决意犯禁入殿寻宝。
近来他考虑再三,觉得二哥杨广在夺嗣方面所以能节节胜利,实与那半册兵书有关。自从大隋有了天下,母后便决定将兵书储之秘阁。凝阴殿便是由此而设计修建的。从此,那半册兵书谁也不得轻易见着,仅成为一段扑朔迷离的传说。据说开皇九年出师平陈之前,母后曾从殿中取了出来,亲自诵读,让征陈的统帅二哥杨广听了遍,从此这半册兵书再也不曾面世。二哥只听了这么一遍,不仅征陈旗开得胜,后来北扫突厥也得心应手,并在夺嗣之中也能马到成功。
这半册兵书的厉害是毫不含糊的了。如今杨谅想与杨广争夺太子的宝座,那就一定要设法非把半册兵书弄到手不可!
前日他到了“承香殿”给母后探病,其时母后正发高烧,神志不清,胡话不绝,他乘机问起“凝阴殿”的事,母后恰好精神亢奋,应道:
“凝阴殿?你问的可是没门没户的凝阴殿?这可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了,除皇上一人之外,便只有我一人知道。殿虽没门,但只需按准机钮,便即有门。记住了:北九南一,左三右七,临危踏五,逢凶化吉。切记切记,不可外泄!”
这分明是进入凝阴殿的秘诀,杨谅听罢且惊且喜,暗道:
“天助我成也!”
于是接连两日来到凝阴殿四周踏勘,只是殿外四壁既平且滑,实无机钮的标志,真是令人傻眼了。
杨谅这才生疑:既是胡话,怎能当真?
然而,他的眼光仍在殿墙上溜来溜去。殿墙一律由红砖砌成,不过,墙当中却有九块砖头颜色特深,红极而暗。看来,是泥水匠失之于粗心了。杨谅又于殿四围漫不经意地走了一圈。原来四壁的当中都有好几块烧得过红的砖头。他心思一动,又绕殿走了一圈,默数那深红的墙砖,四壁都是九块!而且都嵌在墙的正当中,举手可及之处!
这可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杨谅心血鼎沸,呼吸急促,立时断定那九块红砖便是按钮了,当即走向北墙,便欲举手按下按钮;然而,略一犹豫,却又退回林中。
林是白杨林,晚风萧瑟,悲凉之极。皇宫初建时,原来植有大量的白杨树,只因一个诗人当时即兴吟道: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
父王听后就将白杨树全数砍掉,仅留凝阴殿后这么一片。
杨谅退回林中,心中再一次暗诵:
“北九南一,左三右七,临危踏五,逢凶化吉……”
他同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一股凉意直透脊背。倘若按错了按钮,后果必定极其可怕。得好好想一想。
“北九南—……”自然是北墙按落九个钮,南墙按一个了;但是南墙也有九个深红的砖头,该按其中的哪一个呢?
“理应是最当中的一个了!”杨谅谨慎地判断着。
杨谅待巡逻的禁军过后,快步走向北墙,举手按下深红色的墙砖,砖头随手陷入墙中,一、二、三……九块红砖先后陷入墙中,继而返回原位,不着痕迹。杨谅一阵惊喜,知道接对了。接着又转至南墙,按落最当中的那一块,又是一阵轧轧的机关声响。如法炮制,他又按下左墙的三个,右墙的七个,于是南墙的正中缓缓裂开一道小门。
杨谅略一犹豫,终于跨步进门;人一入门,双墙又合拢,哪有门在?犹如置身夜幕之下,抬头竟见满天星斗!难道整个凝阴殿屋顶都飞走不见了,哪有如此厉害的机关?杨谅略一思索,便知星斗即非星斗,只不过是镶嵌在屋顶的无数夜明珠罢了。这些明珠均按天上星斗的方位镶嵌,才得以假乱真。
杨谅才迈出两步,却又驻足。奇怪,他踩出一步,竟有两步的脚步声!他怀疑自己的听觉,又迈出一步试试,这一步竟有三步的脚步声,后两步比较急促。
屋内有人!他立时浑身都警戒起来,紧张至极。但想了一下,便略为松弛一些。殿中密不透风,便是蚊子也飞不进,何以进入?难道母后把入殿的口诀又告诉了别人?这不大可能。他不再走动,屏息倾听,似乎间断还有脚步声,只不过比先前小声多了,几不可闻,但千真万确!既不是人的脚步声,又会是什么?他不禁汗毛倒竖。再觑一眼屋顶,但见繁星点点,又哪里是缀满明珠的屋顶?鬼城,鬼城!分明是身陷鬼域了!一切不可思议,他也无法思议,马上返身寻找刚才的入口处,而入口处早已合拢。他伸手摸索,着手处冷冰冰的,那是金属,那么,若非钢墙,便是铁壁了!定睛努力辨察,透过昏暗幽光,仍可看出那墙壁的表面泛起金属的辉光。
他极力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既然进来是“北九南一……”,出去亦当如此。于是,他沿着右墙,试图摸向北壁。很顺当地走了几十步,忽地脚下虚浮,地板竟然由缓到急地旋转起来,脚下还传来哗啦啦的急水流声,人开始往下沉去。他心知凶险,纵身往外围急跃出去,脚下却踏了个空!不过手却抓到了实处……他下死力挣扎,居然给他爬了上来,才知浑身已然湿透,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汗湿。先是惊得一身冷汗,继而由挣扎再出一身热汗。杨谅放弃了沿墙北走的意图,试着往厅中央移动,这却似乎安稳多了。
略一宁定,这才往四围观察。不看则已,一看几乎要惊呼出声来。他凭借朦胧的辉光,竟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朝他逼过来!而且形模同他相似之极!逼过来的人影无声无息,阴森鬼魅,不见他们的双脚有分毫挪动,却分明无误地进逼上前来。杨谅浑身战栗,方知人间确然有鬼魅之事,暗呼:
“死矣!”
正在惊诧之际,蓦然心中灵光一闪,这才发现逼上来的人影只不过是他杨谅自身的影子!原来他四围是一道卷筒般的铜墙,墙面极其光滑,与铜镜一般,难怪立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显现人影;又因铜墙极薄,乃是卷缩自如的铜板制成的,只要制之以机关,这卷筒状的铜墙便如卷筒一般张缩自如。
现在,那圆筒似的铜墙不断收缩拢来,那映在铜墙上的人像自然也步步向杨谅包围了过来。杨谅明白了个中道理之后,恐怖自是消去几分;然而,危机却更迫近,那不断收缩的铜墙眼看便要将他压成人棍了,这种死法实在太可怕了!这一惊吓,杨谅又出了一身冷汗,连尿都撒在裤底,情急中他往脚下一看,眼下竟有五块发出珠光的红砖,确切地说,是红砖上嵌着明珠。
“临危踏五,逢凶趋吉!”
他终于记起了母后的口诀,跨上前,踩下了那五块梅花状的镶珠方砖。但闻一阵轧轧声响,脚下的地面竟缓缓地浮升起来,直至屋梁这才止歇。梁上一只镶珠的漆匣婉然便呈现于眼前,他伸手取下了漆盒。
紧接着,人又徐徐降下,回到了厅中,张目四顾,哪有什么铜墙?吓人的铜墙瞬间已不知去向。
先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后又是惊喜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浑身无力,软绵绵难支难立,不觉间已瘫坐地上。他把宝匣放在面前的地上,傻愣愣地望着它出神。匣中装的是镇国之宝,半部惊天动地的兵家秘笈。有了它,太子宝座固是唾手可得,皇帝的龙椅也是手到擒来。恍惚间,他已被前呼后拥入主东宫,继而当了皇帝,万人跪伏脚下自不必论,连那不可一世的老二晋王也在眼前磕头不止,吓得屁滚尿流,实在有趣得紧!他吃吃地笑出声来,听了自己怪异的笑声,这才清醒过来,伸手取过宝匣,欢悦而自得地将它打开。
这一开,他那欲呼无声的嘴巴却但住了,既张不开,也合不拢。匣中空空如也,别说兵书,便是一张纸片也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杨谅冷静思索了片刻,脉络分明地显现出来了。先前他入殿时,走了一步竟有三人的脚步声,肯定殿中早已伏下二人了。既然他们捷足先登,那半部兵书自然已落他人之手了!
他扫兴之极,气馁之至。他想狂呼,他想大骂,他要大哭;然而,终于一声不吭离开了,往南墙移动。不知何时,南墙已自动中分,显出出口的小门。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过了门槛,可刚刚在门口立定,随着一阵轧轧声响,门即消失不见。
又是一座无门无户浑然无缝的凝阴殿!
杨谅走了几十步,不禁又转身望了望夜色朦胧中的凝阴殿,再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忽然想道:
——是一场梦吗?倘若是梦,到底入殿时是梦,还是出殿后是梦?
杨谅终究不是游移不决的人,很快便摆脱迷惘,立时便感到刚才发生在凝阴殿内的怪事,极其严重。既然三个脚步声,定然还有两个盗书者,宝盒中空,书已被盗,自己怎可一走了之?
于是,他伏在树阴暗处,紧紧地瞪住凝阴殿出口处,耐心等待那两个盗书者出殿,以认清盗书者的真面目。其时,明月东升,万籁俱寂,大地竟如白昼,凝阴殿外的任何形迹都瞒不过他耳目:
杨谅想道:
——倘若书被老二盗走,岂不如虎添翼?我更斗不过他了!
于是,顿然感到气馁心灰,败兴之极,唯恐秘笈真的被杨广盗去。
忽尔又转念道:
——宝书果真被老二杨广盗去,又被我当场捉获,那……他盗窃镇国之宝,罪大恶极,岂非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不觉兴奋之极,生恐杨广没有盗书,出殿的不是杨广。
杨谅正自得意,忽又想道:
——倘若捉获了老二,拉入到父王面前对质,老二把我入殿盗书的事也给揭穿,岂不两败俱伤?终将便宜了老四蜀王杨秀!倘若第三个盗书者是杨秀,那是再好不过!那可是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又有怎么好?我竟然愈想愈邪了!
独孤伽罗身不由己地步出寝室,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她双脚虚浮,人已失重,似乎微风一吹,便会飘荡起来。后来,随着一个皂隶涉阶而上,那石阶似是永无止境,没个尽头,恍惚走了很久很久,才见一座巍峨的宫殿,气象好是森肃。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来到了皇宫的正殿——大兴殿。
她往殿中觑了一眼,里头灯火辉煌,灿若星汉。殿上一人戴通天冠,着衮服,踞案高坐。两旁仪卫列侍,气氛与平素迥异。
救孤伽罗暗自纳罕,为何至尊要夜晚坐朝?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到了此地?她一向只陪皇上到大兴殿外,让他听朝去,她自己历来只在东阁等候,并派心腹太监进殿探听消息。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今夜为何一反常态,自己不知不觉便进入殿中呢?这一进入殿中,便开了妇人干预朝政的先例;尽管她一直在干预朝政,只因不进大兴殿议事,便自欺欺人曰不干预朝政。这一进殿,今后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二圣”的形象未免有亏,于是心中立即感到不妥。正想拔腿出殿,突闻殿上喝道:
“独孤伽罗,汝知罪吗?”
喝斥之声如撞洪钟,其声绕梁回荡,经久不息。
“不对!这不是他的声音!”
独孤伽罗立感怪异,抬头望了望殿上的王者。果然不是他!她既迷茫,复又震惊,不觉又觑了一眼。这一看,她的眼神僵直了:殿上危坐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杨坚,而是陌生人!此人酷似韩擒虎,但又不是。她心中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错愕间,列侍的仪卫变形了:全然青面獠牙,狞恶非常,并非人类。独孤伽罗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心脏紧紧地收缩着。暗道:
——这帮人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竟是如此丑恶!殿上的近臣竟然一个也不相识,殿宇也非大兴殿。
“政变了!”
她心中立即作出第一个判断。此刻,灿烂的灯火瞬间暗淡了,呈湛蓝色,并急遽缩小,且似流萤般地在堂上乱飞。恍然间,忽睹墙上挂满人畜禽兽之皮,五官俱备,栩栩如生而腥气熏人。她毛骨悚然,战栗不已,本觉倒退几步。反顾东墀,铁床之下烈焰蒸腾,西墀油锅翻滚,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刑具错陈其间。
“这是阎罗殿!”
她第二次判断,口念阿弥陀佛,慌不择路,拔腿就跑。但前脚虽已跨出,后腿却生根般深植地中。而且,先前那个领路的皂隶巨石般挡在跟前。他怒目圆睁,脸慢慢拉长了,凝固成标准的马脸。接着,大喝一声,竟然是马嘶!同时,数十宫女如同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出现眼前,团团将她围住。她们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几乎全可呼其名字,以致独孤伽罗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冤魂们索命来了!
数十双眼睛怒目而视,有的燃着火苗,有的冷若冰霜。她全身颤抖,胚股皆软,神魂俱丧。
少时,另一皂隶端一托盘至前,喝道:
“看你干得好事!”
这一喝,皂隶头上立时长出一对弯弯的牛角,狠狠地在她面前摇晃。她茫然地望着托盘,费了好大的劲才算重新把涣散的神魂重聚起来,这才看清盘中盛的乃是一堆碎玉,心中又是一震。她想起来了:
——这些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碎玉,是我亲手摔碎的玉片。
这玉片上刻有宫人的名字,下划许多道道,那是用来记载宫女们进御的次数的。只要哪个宫女同皇上过夜超过三次,她便要毁玉杀人,结束那宫女的一生。就这样,经年累月,终于积下这盘碎玉片。
“这本是我秘藏寝宫的特别生死簿,何以落在此处?”独孤伽罗极感意外。
“独孤伽罗,”殿上的王者厉声发问:“你杀了六十四个宫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还有何词?”
这声音好熟,果然阎罗王是韩擒虎,原来传说一点不假!独孤伽罗反而镇定了许多:
——韩擒虎在生前是我的臣下,岂有臣治君罪之理?
于是,沉着应道:
“哀家是杀了一些人,但那南征北战的将军更是杀人如麻。韩将军,到底是你杀的人多呢,还是哀家杀的人多?”
殿上判官断然纠正道:
“独孤伽罗,此间只有阎罗天子与罪犯,没有韩将军,也没有皇后,你务必明白!”
独孤伽罗一愣,略思片刻又说:
“杀人无数,可为阎罗天子,而……”
“独孤伽罗,你虽杀人甚多,其中的是非却不明白。韩将军杀人虽多,却救得人更多……”判官道。
“我却没听过他救过什么人!”独孤伽罗道。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九州战乱了四百多年,白骨蔽野,血流成河,死者以亿数。韩将军杀人数万救人数亿,你可想到?”判官道。
“哦?如此说来,自从汉末至今,数亿死人都被韩将军救活过来了?这却未曾听过!”独孤伽罗道。
“你自然没听过,因为实无此事。”判官道。
“既无此事,你却说他救人数亿,岂非空言?”独孤伽罗道。
“韩将军率诸将南征北战,统一天下,可令以后数百年间无有战争,可使数百年间百姓享尽天年;倘若不是天下太平,今后数百年照然动乱不已,将来必有数亿死于非命。这将来数亿生灵的得救,便是受惠于韩将军等一帮将领。只因你看不见过去,才不知未来。”判官道。
“我虽不知过去未来,却知统一天下,功在皇上,诸位将领不过奉命而行,岂能贪天之功而为己有?”独孤伽罗道。
“不错,救人之功自当功归杨坚;杀人之罪,也应由杨坚担承。由此看来,韩将军杀人之事,已不辩自明,或说已经由你替他辩明。独孤伽罗,你还能说韩将军杀人吗?”判官道。
“却也不能说他救了人……”独孤伽罗道。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该以韩将军杀人之事为己开脱罪责!”判官道。
“可是……”独孤伽罗心犹不服,却欲辩无词。
判官又道:
“众冤魂听着:尔等含冤抱屈而死,请各陈所愿,本判官自当为尔等主持公道!”
“油炸独孤伽罗!”
“锯劈独孤伽罗!”
“毒死她!”
“把她烧成灰!”
“让她也挨六十四刀!”
众冤魂激愤地喊着,同时从四面八方向独孤伽罗包抄过去。有的无法欺身上前,便盘空而起,往独孤伽罗攫拿而来。瞬间,便如蝼蚁扛苍蝇一般将她举到半空,朝阶下那口沸腾的油锅抛去……
独孤伽罗双眼紧闭,但闻耳际冤声不绝,只觉身子往那口热气蒸腾的油锅飘坠、飘坠,似乎立即就要落入油锅之中,却始终没落进去……
她撕心裂肺地惊呼“救命”,终于从梦境中解脱出来。睁开眼来,却见小儿杨谅忧心忡忡地立在床前。
杨谅心之所忧,乃在于他暗伺了大半夜,却不见有人从凝阴殿出来。那盗书人是先已逃走?还是从另外通道潜踪灭迹?书落他人之手,实在大大的不妙!
室内灯火昏黄,独孤伽罗不安地环顾四周,觉得那每个阴暗的角落都藏着厉鬼,并且随时都有可能伸出毛茸茸的长爪来。她突然对杨谅问道:
“你说……有没有鬼?”
“鬼?看来是有的。”
杨谅的心思还在凝阴殿中,殿中之所见所闻仍在目前,当即脱口应道。但略一思索,又疑心母后知道他去凝阴殿盗书,连忙改口道:
“不过,多半是人瞎猜疑!”
改口的痕迹太过明显,独孤伽罗觉得分明是在安慰她,这就更害怕了。她心惊胆颤地望一眼阴暗所在,似乎真的有影影幢幢的鬼物在蠢蠢欲动。
杨秀登上了忠义楼,打开了东窗,凝望对面开化坊晋王府的大门。隔着朱雀街,透过昏黄的街灯,可见晋王府紧闭的大门。门上的那对兽环泛着金属的辉光,像一只巨眼虎视眈眈地瞪着朱雀大街。
杨秀猛然感觉那对街的晋王府便如一只蹲伏蓄势的猛虎,时刻都可能扑将过来……
蜀王妃长孙氏悄然立在背后,说:
“瞧什么……你!”
杨秀作势要王妃禁声。王妃顺着窗口望过去,但见晋王杨广悄悄地推开晋王府大门,一闪身便不见了。杨广单身外出,半夜回来,又是微服,偷偷摸摸地进了自家的门府,真是古怪之极!而她的丈夫也是微服外出,深夜转回,不用一人护卫,并且一回家便急急忙忙登上忠义楼,窥伺对面的动静,也是诡秘非常。他们兄弟俩到底捣的是什么鬼呢?
晋王府大门已然关闭,朱雀街空荡荡,杨秀却依然瞪视着对面的开化坊,不觉捏紧了双拳,吼道:
“此事无需女人过问!”
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急急地下楼。
接着,是在书房中的一席对话。书房与寝室只一门之隔,蜀王妃长孙氏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得手了吧?真是可喜可贺!”
这是宇文恺的声音,他在王府已等候多时了。
“贺个屁!”
“怎么?”
“老二、老五都去探过凝阴殿了,你把秘密通道同时告诉我们三兄弟,是要我们同室操戈,拼个同归于尽吧?我家夺了你们宇文氏的天下,你宇文恺自然不甘心,故意让我们三人为争夺那半本兵书拼个鱼死网破,是耶不是?这粗浅的一步,孤王就看不出来了?”
沉默了许久,宇文恺答道:
“若是如此,下官确是死有余辜。请殿下再想想看:如果你们三兄弟闹得不可收拾,皇上必然查到下官头上,我这不是引火自焚吗?”
“那你说,为何今晚三人会同时进入凝阴殿中?”
“事情这么凑巧,下官也是百口莫辩。不过,通道原有二条。一是通过机关按钮开门进去,一是通过殿边水池下的秘道进去,这秘密总共只有三人知道。你兄弟三人的消息来源看来当是各不相同。”
“便是各不相同,也不会这么凑巧,三人同时出现……”
“那书被谁拿去了?谁捷足先登了?”
杨秀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说:
“我第一个拿到匣子,打开一看,发现一无所有,便将匣子放回原处,正想往别处寻找,这时又来了二哥晋王;我问在一旁,又见二哥他空手而回,接着又来了五弟汉王。”
“哦!如此看来,那兵书早已被人取走了……若非皇上,便是皇后……”宇文恺道。
杨秀忽然声色俱厉道:
“宇文大人,若是皇上、母后都没拿走兵书,自然便是你拿走了!”
“若是下官盗走镇国之宝,又要殿下再去探宝,我这不是找死吗?”宇文恺道。
“若在父王、母后手中,只好死了这条心。”杨秀叹道。
“殿下不必泄气,办法是人想的。”宇文恺鼓励道。
杨秀缓缓抬头,望着宇文恺,试图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出一丝希望来,继而说道:
“先生博学多才,莫非已有妙策?”
宇文恺摇摇头,二人均在苦苦思索,不知不觉之中,东方已白,曙色渐开。蜀王府亲信急急入室,附耳对杨秀说了几句。
“请他进来!”杨秀吩咐道。
不久,那亲信领进一人,原来是汉王杨谅。杨谅待那亲信退下,便先声夺人吓唬道:
“好啊,四哥镇国之宝到手,兴奋得一夜没睡,是耶不是?”
“我若兵书到手,还会呆在凝阴殿让你看吗?”杨秀气急道。
“那必定是老二杨广得手了!”杨谅道。
“实话告诉你,首先入殿的是我,第一个打开宝盒的也是我,可是里面一无所有,只好把它放回原处。刚刚放好,便听到脚步声,我连忙问在一旁。朦胧中依稀见得来人便是老二晋王,他也照样扑空,大失所望。然后又来了你……”杨秀摇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分明在骗三岁孩子……”杨谅大摇其头。
他见杨秀确然灰心失望的神态,坚持此说的口气不觉软了下来。然而,他犹不甘心,再次试探道:
“四哥,此事你万万不可说假。此事我已盘算好了,秘笈十有八九已被老二晋王所得,晋王犯禁入殿盗宝是你我所共见,咱们只要上章弹劾,管叫他身败名裂、功败垂成!”
“可这么一来,咱们犯禁入殿的事,岂非也暴露无遗?”杨秀道。
“我这一招叫做‘同归于尽’。倘若二哥盗宝属实,必定罪上加罪,太子固然是当不成,甚至小命也不保了;退一步说,晋王便算没拿到兵书,他将和我等一体同罪,均受重责,休想当太子了!”杨谅笑道。
“小弟,这又何苦?你真个是糊涂透顶!”杨秀骂道。
“不……”始终沉默的宇文恺开了腹:“汉主这一招‘同归于尽’着实高明……”
“还说高明?”杨秀圆瞪双眼。
“是很高明。”宇文恺继续道:“从表面看这一招似是笨招,你若仔细一想,便知是极具高明。”
“这……倒要领教了!”杨秀道。
“在争取当皇储的这场较量中,晋王已是遥遥领先,是耶不是?今盗宝事发,按理自然是一体同罪了,或降级,或废为庶人,三人总是一般,是耶不是?皇上总共只有五个儿子,别无庶出,今太子已废,老三秦王杨俊已死,不管你们剩下的三兄弟是被降被废,最终皇上还得从你们三人中选一人为太子,他总不会选个异姓来当太子吧?这么一来,这‘同归于尽’计策,实是把遥遥领先的晋王拉了回来,使他与你俩处在同一个起点,大家重头开始,来个公平竞争,看谁争得太子宝座,是耶不是?这样,以得失论之,你们岂非占了极大的便宜?再说,晋王这一失败不仅锐气大失,并且皇上对他的信任也势必降到底点,以无锐气之师攻取戒备森严的城堡,势必无成。这样,你们又占了很大的优势!汉王殿下,你这一招辣得很啊!”宇文恺道。
“小弟,想不到你这等厉害!”杨秀也道。
“四哥,奏章一上可不是玩的,你要是已经拿到兵书,还是不欺瞒为好,到时查个水落石出,盗书人必定是罪加一等。”杨谅笑道。
“哈哈哈……”杨秀爽朗大笑:“小弟,你别多心,这弹劾的奏章由我起草好了,我总不会傻到自己弹劾自己吧!”
“好!”杨谅道:“便由你上章弹劾晋王,到时我再出来作证,管叫老二无可抵赖!”
其时,众人谈兴正高,宇文恺忽然恭身向杨谅请问:
“汉王殿下,卑职有一事好生纳罕:按理那凝阴殿的开启机关,皇上皇后是绝不会告诉你的,你又怎知那开启的诀窍?”
汉王随口答道:
“那是母后发高烧,热昏中说出的秘密……四哥,你又是从何知道这一机密的?”
“我……我……”蜀王道。
“他也是从皇后的昏话中探得机密!”宇文恺连忙帮腔。
“是!正是!正是如此!”蜀王道。
“我还以为是另有秘密通道呢?我出殿以后,等到大半夜还不见你们出来,便以为你们早已从别的通道出去了,哪知是我自己缺少耐性,倘若再等一个时辰,准会当场捉获你们!”汉王道。
长孙晟从启民可汗的大本营大利城返京述职的第二天,蜀王夫妇便上门造访。
暮色已深,华灯初上,蜀王一人书房才寒暄了几句,便转入正题,把凝阴殿中三王子的巧遇,以及上表弹劾晋王盗书,以求三败俱伤的思路细说了一遍,而后总结道:
“过往,晋王遥遥领先,我辈望尘莫及;如今五弟使了‘同归于尽’的绝招,大家都得重新开始。这回势态已然大变,实是大有可为。内兄怀不世之才,岂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隔岸观火?”
蜀王妃长孙氏接着说:
“哥哥明鉴,如今已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而是箭已射出,欲收不能了。小妹绝非敢怀非分之想,只不过图个平安罢了。”
这时,年方十岁的蜀王爱子上前磕头恳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们吧!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杨秀也急切地望着长孙晟,眼光中含有千言万语。
长孙晟虽是留意蜀王杨秀的叙述,眼前却不断地闪现许多景象——
忽尔是杨广、杨素、张衡等人策划于密室的情景;忽尔是刘士元、刘光伯披枷颠踬于蜀道之上。刘士元、刘光伯是一代名儒,时人号称“二刘”,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如过江之鲫。皇帝杨坚曾先后诏令二人到益州辅佐蜀王;但二刘皆迁延不往,杨秀以为损了他这个蜀王的尊严,盛怒之下,令人将二刘押送到四川,把刘士元当作配军驱使,令刘光伯执杖为门卫。杨秀耍尽王者的威风,固然使斯文扫地,也令天下土人齿冷。自此以后,他的门下唯有繁人和奴才而已。而晋王杨广的府中则是谋士如云。休道是杨广已苦心经营了十来年,便是同时起步,以两军的阵容而论,杨秀也是输了一筹。
继而眼前又出现了三王子先后到仁寿宫送礼的情形。三兄弟说是给小妹子天香小公主诞生道贺,然而礼物之贵重便是皇家也是惊世骇俗,那分明是收买庶母宣华夫人,意欲结为内援了!只是宣华夫人因何不替三王子保密,反而将三份贺礼公然陈列于柜,这却颇为耐人寻味了。总之,三王子争当储君的心思,便因宣华夫人的举动成了公开的秘密……长孙晟想到这里,耳边忽闻一个童音恳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们吧……”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外甥可怜巴巴地跪在面前。他连忙道:
“不是愚舅不肯相助,只怕于事无补。”
长孙晟扶起外甥,把他揽入怀中。
“内兄体要太过谦逊,有你出马何愁大事不成!”
蜀王深恐长孙晟不愿卷入漩涡,又趁势拉了一把。
“倘若下愚没有猜错,大事已经去矣!”
“内兄何出此言?”杨秀大不以为然。
“那天晚上,你们三兄弟果真在凝阴殿相遇了?”长孙晟以问代答。
“一点不假!老五阿谅已经直认不讳,老二的面目因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他身着王者的衮袍,头戴王冠,却错不了!”杨秀道。
长孙晟连说“不好”,继而剖释道:
“凝阴殿因藏镇国之宝已成为官中第一禁地,一人犯禁进入已非寻常,二人同进说是巧合便嫌勉强,三人同时进去,可谓非同小可!若非有人在幕后经过十分周密的策划,三人同进天下第一禁地的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此时蜀王显然颇为不安,但又解释道:
“事后我也觉得怪异,以为是宇文恺从中捣鬼;但细思我兄弟三人求宝心切,各显神通入殿寻宝,也不足为奇。”
“三人不同时间分别进殿中是不足怪,奇就奇在同时在殿中出现!”长孙晟道。
“我也曾以此盘问宇文恺,他说全属凑巧,如果三兄弟由此反目,必先累及他宇文恺的身家性命。”蜀王又道。
长孙晟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浓茶,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是三兄弟同时进殿,果然二王子晋王也在场上,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大事。问题是,晋王不会入殿,不会在场,你们见到的那个晋王是假的!试想想看,哪有身穿王者的冠服去做贼的道理!”
“可他明明是穿王者的冠服!”蜀王道。
“那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来者确实是晋王!”长孙晟说。
蜀王愣了许久,才讷讷言道:
“那他如此作为是何用意?”
这时,他已然着了慌。
长孙晟沉默着,不知是在思索破解这一疑案,还是早已想清楚了,只是在选择得体的措辞而已。最后他终于言道:
“倘若我是晋王,我会怎么想?当我发现你与汉王也向宣华夫人送了贵重无比的贺礼之后,自然明白你们力争当储君的决心,必定会召集智囊们商议对策。密商中,大家很可能会想到那半本藏在凝阴殿中的兵家秘笈。既然人传那半本秘笈能帮助皇上建立大隋帝业,当然也能助诸王子出任储君;为此,诸位定然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夺取凝阴殿中的秘笈!若能得之,自然是……”
“自然是上策了!”蜀王同定地说。
“只能算是中策,”长孙晟道:“上策是,不得兵书,却能使自己马上被册封为太子。”
“有这等妙策?”蜀王疑信参半。
“这计策说穿了,也很简单:先是派人潜入殿中偷走了那半本书,然后叫宇文述的族弟宇文恺出面,故意将入殿的秘密通道悄悄地告诉你,你们求宝心切,那是非立即进殿盗宝不可了!与此同时,他们另派一人化装为晋王,跟在你的背后,也装作入殿盗宝;由于凝阴殿不设门户,密不透光,你是分辨不出真假晋王的。这么一来你们一无所获回府,自然疑心书被晋王窃去;于是,一怒之下,使个‘同归于尽’的办法,上章弹劾晋王盗宝……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宇文恺在你盗宝的那天晚上,必定提前到蜀王府等候你空手回来,同时,晋王一定也在暗中伺察,待你回府之后,这才由朱雀街悄然地煞有介事地转回晋王府,让你在对街的楼上看个明白,使你更加深信晋王确实去过凝阴殿,让你毫无犹豫地去写弹劾晋王盗宝的奏章……如果我没猜错,那宇文恺一定是极力怂恿你去写奏章的……”
“便是写了,又有什么错?反正殿中确有一人着晋王的冠服,汉王也在场看到,到时他会出场作证的!”蜀王道。
“如果我没猜错,那天晚上晋王一定呆在皇上的身边,皇上自己可为他作证。你实在是蹈人了陷阱,那奏章一上便成为诬陷好人,而且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犯禁人了凝阴殿……到时汉王焉敢出场作证?这么一来,你们再上什么奏章去揭晋王的短处,皇上是一概不信了!况且,皇上顾及夜长梦多,一定会提前册立晋王为太子。所以,我说大事去矣……”长孙晟道。
“奏章递上几日了?”王妃长孙氏问道。
“三天了……”蜀王此际已如斗败的公鸡,泄气道。
场上出现难堪的沉默。蜀王在情绪上实在不能接受长孙晟的推理,他既震惊于长孙晟一清二楚的事态分析,却不甘愿接受摆在面前的事实,终于,他又找到了长孙晟立论中最薄弱的环节:
“汉王入殿的口诀得自母后,难道母后也参与设计谋害自己亲生的孩子?而率先主张弹劾晋王的也是汉王,难道汉王也与晋王勾结陷害于我?”
“汉王这方的行为我看是节外生枝,纯属巧合。只因有汉王这方面的巧合,才使晋王设下的陷阱浑然天成,丝毫不着痕迹;否则,以殿下之英明怎会轻易上当受骗?不过,倘若殿下身边也有一群精明的谋士,自然也会有人看出破绽,及时提醒……”
长孙晟话犹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血迹的书生,他是高士廉,长孙晟的内弟。
“士廉,你怎么啦?”长孙晟上前问道。
“倒霉,晋王要册封为太子,差点要去我一只眼……”
“他当太子与你的眼睛何干?”
长孙晟为他擦掉脸上的血迹,这才看清士廉的左眉果然破伤了。
“我到薛收家中,与他在厅上切磋经义,不料,薛道衡那老头气呼呼地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薛收见他手里拿着砚台,惊呼:‘爹爹,不是娘,是我!’那老混蛋大骂:‘你也该揍!’便把砚台掷了过来……嘿!如果他的文章和这掷砚台的功夫差不离,怎能成为一代文宗?”
长孙晟微笑道:
“薛道衡有个怪脾气,他构思文章,都必须独坐空斋,焚香静虑,周围不能有丝毫声息,否则便大发雷霆,他的夫人因此常常挨揍。”
“如此暴躁,怎成一代文宗?”蜀王妃忍不住道。
“嘿!若非这般静虑,又怎能写出‘空梁落燕泥’的名句?今晚莫非是在构思册封晋王为太子的册文?”长孙晟面露忧色地说。
“是的!薛收偷偷告诉我了。”高士廉道:“我就是因此倒霉的!”
这时,长孙无忌在门外探探头,见室内情景伸了伸舌头,待欲缩身而退,终而放胆冲着高士廉呼道:
“舅舅,快来呀,给我讲故事……”
躲在无忌身后的幼女长孙无双也伸出头来,又孺又稚地补充道:
“要最好听的!”
长孙晟对高士廉道:
“没你的事,跟孩子们玩去吧!”
待高士廉出去以后,蜀王妃忧心忡忡地说:
“兄长,事态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蜀王爷的弹劾奏章不仅难损晋王一根毫毛,反而促成他早登太子宝位,我们是一败涂地了……兄长足智多谋,可有补救的办法?”
长孙晟沉吟许久才说:
“蜀王爷所上的奏章带出三般后果:一是促成晋王早封太子,二是引起皇上对蜀王爷的不信任,三是公然与晋王为敌,也就是与太子为敌,与将来的皇帝为敌!第一点的效果已经无可挽回,第二、第三……”
蜀王妃插言道:
“蜀王爷原本没有当太子的妄想,只因庶人杨勇结局太冤,这才栗栗自危,不得不孤注一掷,如今更无非分之想,但求不失圣土及二圣的欢心,不再被人坑害,已是心满意足了。”
长孙晟苦思了许久,长叹一声才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本来嘛,蜀王爷文武兼备实为诸兄弟所不及,皇上对他也颇寄厚望。不过后来……”
“后来我枷押刘士元、刘光伯去四川,原以为只是惩治一下轻薄士人,不过是区区小事,焉知会引出偌大后果!”
“对‘二刘’的失礼,便是伤了天下土人,这叫物伤其类。伤了天下士人,便把文士都赶到晋王那边,这又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让晋王得了很大便宜。同时,王爷当年弹劾史万岁受贿一事,也是失算。史万岁受贿固然不对,然而,史万岁实有大功于国,功高过小,惩之太酷。太子杨勇含冤被废,武将唯有史万岁敢于当殿为他叫屈,可见此人大节还是好的。王爷当年弹劾了他,又今天下武将寒心,再往晋王那边靠,让晋王又得了便宜。由此看来,晋王的得势,固然有自身的努力,也由于王爷你的成全。晋王的事暂且不论,而蜀王爷你的行为却被皇上看出了深浅,失去皇上的欢心,源头就在这里;王爷若想重新获得皇上的器重,应从正本清源入手。而要正本清源,望王爷先得战胜自己,先前的过去皆由王爷负气、多欲。骄奢所致……”
长孙晟直言不讳,句句切入蜀王的要害;王妃见蜀王渐显难堪不耐之色,连忙插言道:
“兄长所言甚是,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
“皇上见了王爷的奏章,必然认定是王爷诬陷晋王,就怕要立时重责……甚至降罪,这燃眉之急,还得设法解救才好。”
“诬陷的假案已被做得是模是样,几乎毫无破绽,实是难分、难辩、难解!”长孙晟一言一顿一摇头,继而言道:“不过,只要王爷硬着头皮硬说在凝阴殿中见到一个身着晋王冠服的人,而汉王又肯抵死作证,那么,皇上便有可能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至少也会犹豫难决,不至于立时降罪下来。怕就怕汉王他到时溜之大吉,那……”
“那决然不会!汉王一定会作证的!”
蜀王的断然语气之中,已然含有几分抢白的意味。
书房的内室便是寝室。在寝室中,高氏与琼英二人相对在灯下做女红,外间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漏过。就在蜀王说到“汉王一定会作证”时,高氏突然猛抽一口冷气,原来她的手指被针误刺中了。琼英停下手中的活儿,凝神注视着高氏,顿然间,高氏竟幻化为当年的千金公主,而她自身仿佛也置身于漠漠风沙的突厥帐篷之中,瞬间,往事历历在目,杂陈于眼前……
“琼英,你怎么啦?莫非我弟雅贤他近来欺侮你了?”高氏道。
琼英回过神来,连忙擦干眼泪,强笑道:
“夫人说哪里去了……”
接下便指着外间,压低嗓子道:
“人家兄弟要争夺江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卷入恐惹来大祸呢!想到这里。我吓得落泪了……”
“咱与蜀王爷乃是至亲,长孙郎不好推诿呀……”高氏也低声道。
“此事还望夫人三思,令先祖高公若非卷入皇家的勾心斗角,夫人早年何来流离颠沛之苦?”琼英则道。
高氏愣住了,眼前闪现的尽是娇儿行布、恒安、无忌以及小女长孙氏可爱的脸庞,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便在这时,忽闻室外长孙晟言道:
“我也不是不信汉王,只是此事关系太大,不能不多虑一重……”
接着是蜀王坚定但略显脆弱的回音:
“内兄不必多虑,我这就找汉王去,把它敲定!”
第一节
杨广被册封为太子之日,明明是良辰吉日,为何顷刻间暴风骤雨,隋
帝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杨坚的心似乎被人悄悄地摘去。胸中空落得发慌。登上紫云阁如上望多台,往事历历在目。
为了建立大隋的基业,他的奋斗是何等的艰辛。周宣帝拥有五个皇后,她们为了争宠,交相毁谤。杨坚的女儿是五皇后之一,常欺凌其她的皇后,惹得宣帝大为恼火,他指着杨后的鼻子大骂:
“一定要杀你全家!”
当即宣召杨坚进殿,并交代左右说:
“倘若杨坚入殿时神色有变,你们就杀了他!”
不一会,杨坚进去,神态自如,这才幸免于难。
然而,宣帝的猜忌仍然不能消除。其时宣帝病危,深恐杨坚在朝生事,便将他出为扬州总管;而杨坚也以为时机已到,不肯上任,以风湿病为辞,仍然赖在京师不走。不久,也即是大象二年五月乙未日,周宣帝驾崩。于是,内史上大夫郑译假诏引杨坚人总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拜杨坚假黄钺、左大丞相,以周宣帝临朝听政的正阳宫为丞相府,幼主静帝成了听差。
于是,一场“夺权”与“反夺权”的斗争,拉开了序幕。
杨坚他不能以大德临天下而服众,深恐请王亲国戚不服,便使了两大绝招。一是以会葬周宣帝为由,召集各路诸侯回京以便控制;二是以嫁千金公主去突厥为借口,要各路藩王口京送行,目标自然是上网打尽。
胸无城府的周室诸王于六月纷纷回京送死,而国戚们则大多是官场角逐的老手,岂能轻易上当?
首先,是相州大总管尉迟迥举十五州之兵起事讨杨。尉迟迥及其父亲都是周朝的驸马,尉迟迥的大孙女尉迟繁炽又是周宣帝死前所纳的第五个皇后,尉迟氏可谓树大根深,与北周的存亡休戚相关。他差不多据有北齐所有地盘与杨坚抗衡,这就不难想象杨坚他所承受的压力了。
其二,是幼主静帝的国丈司马消难,也于淮南起兵响应。
其三,是上柱国王谦,举西川十八州之众,以匡扶周室为辞起事。
此外,还有陈将进攻广陵,杜乔生聚众造反。杨坚一时陷于四面楚歌之中。面对着这场惊涛骇浪,纵然他智计百出,也是一种没完没了的苦斗了!
全国规模的动乱刚刚平息,紧接着又是突厥的大举南侵。突厥数十万骑兵似草原上的风暴,简直是势不可挡。倘若不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的神机妙算,新建的大隋王朝实在是危如累卵。
此间,既要应对上柱国梁士彦、宇文忻等一帮人相继谋反,还要筹划并吞南方梁、陈两个小朝廷的军机大事,这就注定了他必须无时无刻地苦心劳力,牵肠挂肚,他只能如驴推磨般的活着。
好不容易,全国统一了,正想松一口气,过几日帝王的生活,可是天大的问题来了:
——这偌大的基业交给谁呢?
——太子杨勇不行,只好废了;老三秦王杨俊也不行,而且死了;剩下晋王、蜀王、汉王三个儿子,该谁上呢?
他反复考虑着。
老二晋王很好,什么都好,几乎挑不出毛病,不过,人若没有毛病恐怕不太正常,他隐隐地感到有某种不妥,或者是不安;老四蜀王能文善武,但太骄贵,手下一个人才也没有,顶多只能领一州一郡,可野心又不小;老五汉王不错,却又太嫩……费尽心机拿来的江山所托非人,他是死不瞑目;而把江山让给异姓,那更是死犹不甘!
在他看来,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交代,可这交代却又实在太难。有时,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似乎观察得一清二楚,可谓明察秋毫;有时,却总觉得有点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他难下决心,老是举棋不定,觉得立太子比打江山还难!
前日,他看了老四弹劾老二的奏章,这才促使他快刀斩乱麻。他看了那奏章,气得浑身颤抖,五内如焚、七窍生烟!而后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往事波奇云诡,一页页地从他的脑中翻过,瞬间万象杂陈,轻灵飘忽;往事又如铁铸的山岳,横亘心中,搬不走移不动,沉重之极。
眼前的现实太突兀,也太严峻了。从杨秀所上的奏章里,他感受到蜀王、汉王、晋王三家摆开的阵势。他嗅到血腥的气息,他听到笳鼓争鸣,他见到刀光剑影!
从汉末分裂成三国,动乱了数百年,刚刚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统一,难道又要从他儿子的手中再次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莫非自曹孟德到他杨坚,其间千百英雄的努力全是徒然?注定要落空?不!尽管亲生的儿子,纵然是杀二留一,他也要让自己手创的大业万世永存!谁若想瓜分豆剖他的大业,谁就该死!
他决定提前册立杨广为太子,让另外的两个儿子死心绝望。今天,他在紫云阁召见三个儿子,还让杨素、苏威二人在场听证公议,便是想最终敲定册立太子的大事。
有人上楼来了。
楼梯上传来了两种脚步声,一者刚毅躁进,一者谨慎稳重,那是杨素和苏威上来了。二人见皇帝杨坚木然靠在座床上,脸如死灰,似睡非睡,便悄然立于一旁。
有顷,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三位王子来了。
杨谅一见父皇、杨素、苏威三人的神态,便冒出一个想法:
——哈!三尊菩萨!
他见二哥、四哥规矩地站在一边不吭一声,又想:
——要比赛沉默的能耐吗?好,那大伙儿就比比看!
场上谁也不吭一声。
杨坚睁开眼来,见三个儿子恭敬之极略感欣慰,但见三人拉开距离站着,又扫兴地闭上了双眼。五个人正提起全副精神,准备聆听圣谕,却只闻见杨坚粗重的呼吸声息。
“蜀王殿下,”杨坚没有睁开双眼,但出语冷峭且带讥讽:“你把前天晚上凝阴殿所见再说一遍。”
“儿臣领旨!”杨秀横下一条心,决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是四日前的黄昏,我在承香殿徘徊,心中正记挂着母后的病,忽见东边凝阴殿前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我觉得可疑,便悄悄地往前靠去,定睛一看,那人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身着朱衣绦纱袍……他举手在南墙上按了按,接着,那墙自行向两边分开,出现了一道暗门……错愕间,那人已闪身入殿,因而,我也追踪进去,接着,五弟汉王也快步进去,暗门就自动关上。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那人转身返顾了一下,可我与汉王已经闪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会,这才走向殿中央,不知怎么一来,他竟平地升起,从梁上抱下一只盒子下来……”
“哼!”杨坚颇为不耐:“那个戴远游冠的人……你以为是谁?”
“戴远游冠,又加金附蝉,那可是亲王特有的冠戴。”杨秀斟酌道。
“你认为他是谁?”
杨坚睁开灼灼之眼,厉声追问。
“这……”杨秀好生犹豫。
“说!”
“儿臣以为……”杨秀已无回旋余地了:“儿臣以为,远游冠加金附蝉……只有我兄弟三人戴得……我与汉王一起跟踪……”
“说明白点,他是谁?”
“若非……若非晋王,又有谁?”此时虽已入冬,杨秀却大汗淋漓。
杨坚转问晋王杨广:
“尔有何言?”
“儿无言。”杨广道。
一片沉寂。那气氛是一点就着。
杨坚站了起来,朝杨秀一步一步走过去。杨秀已闻见乃父粗重的气息,心中慌乱,又结结巴巴道:
“儿确实看……看到他……他着亲王的冠戴……”
“天下有穿王爷的礼服去做贼的吗?”杨坚厉声道:“你诬陷人也得有个谱,否则,画虎不成反而像一条狗!告诉你,那天晚上,你二哥一直在我身旁,始终不离寸步,他正全神贯注地陈说长治久安的大略;而你……你在捣什么鬼?再说一遍,那时你究竟见到了什么!”
“儿确实见到一个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的人闪身入殿,否则,我和五弟又怎会跟踪进去?此事五弟也可以作证……”
杨秀说罢,求援地望着汉王杨谅。
杨谅的眼神似受惊的兔子连忙逃逸开去,缓缓地低下头来。原来晋王当晚在父王处,那么,指控他入殿盗书便不能成立,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如今怎好坚持晋王入殿盗书的事?如不出场作证实对四哥不起,而出场作证不仅得罪晋王,连父王也冲撞了,他好生为难!
杨坚愣了一愣,转视杨谅许久才问:
“阿杰,你说吧!”
“阿杰”是汉王的乳名,如此严峻的时刻父王仍以乳名呢亲,这给汉王杨谅极大的宽慰。气氛一宽松,杨谅的机灵就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先是可怜巴巴地望着父王,一副“有苦难言”的况味,再则求援地望着晋王与蜀王,显示了满肚子的“苦衷”;然后就低下头来,决心一声不吭,给大家一个“模糊到底”,由大家瞎猜去。他已然悟出“沉默是金”的妙用。
杨秀立时感到五弟沉默不愿作证的背叛意味,但马上又以“慑于父王、晋王的威势”为之解脱;而杨坚、杨广的猜疑目光则同时落在杨秀脸上,均以为阿杰是受蜀王“裹挟”,这才无言。
杨坚重新靠在床上,双眼由眯到闭,也来个长时间的沉默。
“天子难道可以力求的吗?”杨坚斜靠座床半躺着,双眼仍不张开,有气没力地说:“谁当天子乃是天意。孔夫子作法垂世,万人敬仰,号称大圣,难道就不想当皇帝了?因为天命不许!他知道天命!”
杨坚睁开兀鹰般的眼睛搜索着,将杨素、苏威、晋王、蜀王、汉王逐个扫视之后,又合眼徐徐言之:
“若论打仗用兵,韩信几无敌手,只因一念之差,身败名裂……自古以来,多少狂妄之徒破家灭族,皆由一念之差!你们自己拈量拈量:文比孔子如何?武比韩信怎样?坏我法度的,必在子孙吧?比如猛兽,他物不能损害,而毛间的跳蚤、虱子、臭虫却能损害之……杨秀,你统辖四川天府之国,拥有二十四州,却不能养活刘士元。刘光伯二名儒生,大损我圣朝美誉,你可知罪?”
杨秀连忙跪下说:
“知罪!知罪……不过……”
杨坚怒火难按,从座床上站起来,戟指骂道:
“你这败家子!手下全是一堆毛毛虫,一个人才也没有,还想当太子!还想当皇帝!自己不行,反而妒贤嫉能,诬陷兄长犯禁盗宝……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该当何罪!”
杨秀吓得心胆俱裂,但仍不改口,急急分辩道:
“那盗书之人分明头戴远游冠,又加加……那个金附蝉!”
杨坚急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放屁!该死!你想借助那宝书图谋不轨,犯禁入殿,却来恶人先告状……你……你以为我就不能杀你吗?”
这时,内侍张权快步而来,上阁跪禀道:
“皇上,奴才奉旨查遍了每个角落,就是不见那半本宝书……秘笈。
杨坚颤巍巍地抓起了杨秀,几乎脸贴着脸警告:
“你若不交出那半本兵书,我现在便杀了你!”
说完用力一推,杨秀仰天跌倒,杨坚也连连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杨广急步上扶,把杨坚安置座床之上,然后自己跪落杨坚脚前恳求:
“请父皇暂息雷霆之怒……四弟固然有罪,但故意诬陷儿臣,恐还不至如此。今我兄弟三人府中均找不出那半本秘笈,足见盗书者非我兄弟;而那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者,显然是外人冒充。那人进殿的诀窍都能弄清,亲王的衣冠还造不出来吗?此事还望父皇详察!儿臣本有五个兄弟,大哥已废,三弟已故,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今若以儿臣之故,重罚四弟,儿臣恐无面目见天下贤达!”
杨广说罢,泪流满面叩头不止。
杨坚俯身扶起杨广,心中一热,不觉流出泪来,同时想道:
“得儿如此,何愁后继无川”
凝重如山地沉默着的杨素,心中甚不自在。他不觉得自己是被皇帝召来审察盗书案的,反而感到自己也是陪着受审的。特别是当杨坚睁开兀鹰般的双眼,将在场的人逐一扫视一遍时,那又意味着什么?是怀疑?是搜索?是警告?还只是平常的一瞥?倘若是平常的一瞥,眼光应是轻描淡写而过,无所停留;而如果是搜索则一定要停留片刻。
——那么,刚才皇上的眼光究竟在我脸上逗留过吗?逗留多久,似乎逗留极短?极短算不算逗留?还有,他说当皇帝是天命,还举了孔子、韩信为例,韩信是影射谁?是警告杨秀?难道仅仅是警告杨秀?唉,我当右仆射够久了,左仆射空着,就是不让我补上去,若非心存疑忌,早该补上了!
想到这里,已不可解,突然又冒出一事,心中暗叫:
“不好!莫非皇上疑心我盗了那半本书?”
于是便不失时机奏禀道:
“皇上,镇国之宝失落,非同小可!当务之急,理应以追回国宝为先。”
“越公有何妙策,可追回国宝?”杨坚应道。
“匆促之间,难有良策;但城门要立即封锁,细查出城之人,同时,对熟悉入殿机密之人应盘查。问他可有泄密之处,泄于何人?”杨素答道。
杨坚缓缓地点头,然后对苏威道:
“郊公,此事由你办理去吧!”
“臣领旨!”苏威立即拜谢。
他心中兴奋不已,自他审理“猫鬼案”触犯皇后、杨素以来,仕途甚是坎坷,今皇上将此大案交他办理,实是难逢机遇。
最后,杨素才想到盗书的正题。大伙费尽心机才把杨秀这头猪秽抬上杀猪架,连沸汤都浇开了,刀也磨利了,晋王何以反而替他开脱,来个网开一面?莫非真的是兄弟的情分难割难舍?还是另有他图?嘿!这小子是有那么一点莫测高深,今后可得小心在意了!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与儿子玄感重提此事,两人皆称咄咄怪事。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位青年书生,不徐不疾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你们这一招弄不好可要鱼死网破。晋王替他这么一开脱,皇上固然要暗赞其盛德,蜀王更会失去戒心。由此看来,蜀王不仅没有脱险,反而是面临深渊了,今后只需一推便完了。厉害!厉害!”
杨素颇为愕然,觉得此人有点面熟,他闭目凝神了许久,眼前突然现出一个骑牛的白衣少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其时,他信马由缰在白鹿原上踏青,游览霸陵的风光,忽见白衣少年在牛背上看书,便上前问道:
“何处书生?如此用功。”
那少年下牛答话,才知道是上柱国李宽之子,名密,字玄邃。
又问所读之书,答曰:
“《汉书·项羽传》。”
杨素进而与之交谈,深感后生见识不凡,回府后,曾与儿子玄感提起霸陵的遭遇,不料小儿辈已然成为倾盖之交。当即言道:
“哦!记起来了,你就是霸陵原上的骑牛儿郎!小儿字玄感,你字玄邃,若非天缘巧合,怎能如此?你们理当亲兄弟一般往来切磋,以敷天造地设。”
纷纷扬扬的大雪,透明发亮的大雪,如垂天悬挂的银幕,包裹着十一月戊子这一天大喜大吉的日子。从武德殿到承庆殿,自大兴殿至延嘉殿,整个皇宫的数十座宫殿都成了粉妆玉琢的琼楼玉宇。
大兴殿前立着黄麾大杖,迎接非常的喜庆节日。
杨坚站在大兴殿门前,身后拱列着围屏般的文武百官。他的眼光穿过大兴门、嘉德门、直至承天门外,眼望洒落的满天雪花,耳听远处的烧钹喧响,顾左右而言道:
“这天气……”
“大雪!”左边的司徒长孙览应道,他是今日册封太子的大使。
“瑞雪!”右边的司空观德王杨雄赞道。他是杨坚的侄儿,身处猜忌之地,是今日的册封副使,这世道好话多多益善。
“好雪!”杨坚道:“雪而无风,乱中有序,真正的瑞雪兆丰年!这时辰实在选得好,选得准!”
杨坚说完,返顾身后的太史令袁充,眼光饱含着赞许,因为这日子是他选定的。
袁充甚有得色,用胳膊轻撞身边的官奴章仇太翼,道:
“你说这日子如何?”
“雪我看不见……”章仇太翼已成了瞎子:“风却来了,这我感觉到了,并且还有……”
“看不见?”袁充不悦地打断:“这么大的雪!看不见,该感觉到!”
“我感到……这地……”
“感到就好!”
在后面的杨秀十分注意这两人的对话。因为他新收的随从耿询听得懂鸟语,道是今日阴盛阳衰,大大不吉。他特别想听听章仇太翼的意见,可太翼的话老被袁充打断,但果然起风了!
风说来就来,由承天门卷进来,把大兴殿前庭的积雪扫得满天飞舞。袁充见杨坚皱着眉头,解释道:
“好风,这是为晋王新太子开道来的……”
果然铙钹之声来到承天门外,一队人马仪仗鲜明地由南进入承天门、嘉德门、大兴门,晋王杨广前由三师引导,后有三少扈从,庄肃地来到大兴殿前庭,此时虽是风雪交加,他却能稳重地下马。
这时,已然复位为纳言的苏威,到杨坚面前低语了几句,然后则朗声言道:
“请中严!”
于是,君臣鱼贯入殿。皇帝杨坚升坐龙床,百官也按级人座。
瞬间,鸦雀无声,殿中一片肃穆。
庭中,左卫率宇文述率领的宫卫列队立于左边;由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权摄右卫率的宫卫立于右边。
此时,风狂雪舞,旌旗僻啪作响。
杨广离队来到殿前东阶朝西而立,身后站着太子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
这时,纳言苏威又朗声道:
“外办!”
晋王杨广及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循声历阶入殿,坐在既定的席位上。
刚刚坐好,典仪官即呼道:
“拜!”
杨广离席,朝殿上叩拜。
“再拜!”
杨约、张衡陪杨广又跪拜下去。
“三拜!”
随着典仪官的喝声,文武百官全都跪下。
“兴!”司仪官说完。百官又回到席位。
司徒长孙览出班朝皇帝礼毕,内史侍郎薛道衡便捧出册封太子的册文,交付长孙览。长孙览不由自主地一瞥亲王席上的女婿杨秀,那杨秀竟然脸上全无忧虑之色,反而露出几分狂喜,这不能不令人莫名其妙。长孙览随着他的眼光朝殿庭望去,但见狂风大作,飞雪乱卷,所有的旗旗全然脱竿飘去,漫天飞舞,宫卫的队列已然变形,体弱者扑倒地上……殿中君臣全都注视外面席卷横扫的暴风雪。
长孙览开始朗读册文,耳边却传来呼呼的暴风雪怒吼。嘿!这可是数十年来罕见的暴风雪啊!他读完册文,环顾百僚,群臣无不相顾失色。然而,此刻乃是何等庄严的场面,岂容一人失仪!瞬间,一切又归正常。
长孙览正想归国班列,忽觉地面有些动摇,人也有些晕眩。他将册文交给杨广,双手立即捂住自己的头颅,以为是自己头昏了。便在这时,地面又连连簸簸了几下,殿梁也发出嘎嘎声响。群臣惊慌地望着屋顶,心中惊呼“地震”,可谁也不吭一声。
还好,一切又复归平静。
此时,另一黄门侍郎奉太子玺授给司空杨雄,杨雄转授给杨广,杨广再拜,然后,再转交给太子左庶子杨约。
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地震。
不是摇动,是簸动,竟接二连三地把人抛离地面,许多人摔倒了,殿梁嘎吱嘎吱乱叫,夹杂着屋瓦摔落地上的破碎声。
这回,群臣不再望着屋顶,全都望着金殿上的杨坚,巴望他立即下令结束这倒霉的册封仪式。
杨坚却木然坐着,似是对四周的情景失去了感觉能力。
但是那文武百官,左右宫卫,却都遮掩不了惊恐万状、欲逃无路的悲状神色。若地震再持续一会,这官殿便要倒塌,难道大家都活活地葬身此地?然而,擅自离开,岂但乌纱难保,甚至要受重处!于是,学道的人以为还是顺乎自然为好,习儒的人则认为理当恪守中庸,信佛的却觉得反正万事皆空,而研习兵书者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顾:反正人生就是生与死的赌博!结果是,这场大地震中竟无一人逃出殿外。大家干脆闭住双眼,图个六根清净心里平安;不过,到底能否心里平安,那只有天晓得!
杨坚的确对外界失去感觉能力,他心中也卷起了一场暴风雪,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明明是吉日良辰,何以顷刻间天翻地覆?
——论功,论才,论德,老二晋王可谓举世无双,由他继承大业实是万无一失,为何一旦立为储君却有如此灾变?杨坚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那半册神秘的兵书……凭那十八条奇计,他平尉迟迥、司马消难;剿玉谦,灭陈朝……可谓功德巍巍;倘若老二窃取此书,立功、夺锏又何足道?他若以兵书如法炮制自家的同胞兄弟,岂非如同手执利剑自断手足?嘿,我想得太邪了,晋王至今尚无过失,也不见破绽,怎可由于天地的一时反常而猜疑他?不过,一个人没缺点,没过失,这太不可思议。凡真正的人都有缺点过失,那……太子也是假的,我履危蹈险一生夺来的偌大家业也是假的,甚至连我杨坚也是假的,我奋斗的一生全归虚幻……那……岂非既可笑又可怜!潜移周鼎时的那些日子又接二连三再现眼前……
——那一回,赵王宇文招设下鸿门宴,席间宇文招用佩刀剖切西瓜,以刀尖挑瓜送我手中……叫我好生为难。接嘛,他顺手把刀一送,我便血溅当场;不接嘛,其时尉迟迥、司马消难正起兵发难。我正千方百计讨好宇文氏诸亲王以安其心,以免去里应外合的大患。若不伸手接瓜,对方便要怀疑我的诚意,必生内乱,则大事去矣;如果伸手接瓜,那宇文把口虽微笑,眼中却含杀机,十有八九会趋势前来,我命休矣。在进退不得之际,元胄佩刀人卫,这样,既可伸手接刀尖的瓜,又可全身而退。这一段日子过得好生狼狈,有时像小偷一般蹑足缩手,有时如强盗一样提着脑袋干活。大陪王朝草创之后,又逢百业待兴,为示范计,只好节衣缩食,厉行俭仆,可以说多年来一直没过好日子……这都为了何来?还不是为了万里江山子孙永续!倘若在我身后即时江山易主,那我这一生简直还不如苦役长工!如今,继承大统之事似是十分落实,却又非常虚幻…而那半部秘笈万一落入异姓之手,更是不堪设想了!
在杨坚胡思乱想之际,又发生两次大震,他听到了殿上大梁断裂的声音,却无动于衷,甚至心头飘忽过这样的念头:
——塌下来吧!一了百了,免得受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快塌下来吧,愈快愈好!
大兴殿终于没塌倒,他分明听得有人朗声言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出来打圆场的是苏威。这一套孟子的话,今日不仅对太子杨广有用,对他杨坚有用,甚至对在场的文武官员也有用。
杨坚的思路回到正轨,回到现实。他思考了片刻,终于对群臣言道:
“邳国公所言甚是……往昔,吾以大兴公成此帝业,今太子虽立,亦当出舍大兴县,以展雄图。”
第二节
独孤皇后感到双重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庶人杨勇终于回到了东宫里的“庶人村”,这实在可笑得很。当初,他作为太子,享誉太甚,深怕抢了父皇圣德,因此自损自贬,特建“庶人村”以自贱;如今他应谶一般果然成为庶人,而且又住进了“庶人村”,实在可笑之极!
二弟杨广如今成了东宫的主人,他当太子之后,上了二道奏章。
一是请求不要让东宫的文武官员向太子称臣,二是请求让幽禁内史省的“庶人勇”到东宫“庶人村”安身,便于常叙兄弟之情。二篇奏章,孝悌之情洋溢,父皇自然一一恩准。
然而杨勇却大惑不解:
那奏章明明是外儒内兵的故伎,父皇何以不察冀中的刀光剑影?
其实此时的杨勇还是自述。他的挫折太多,输也太惨,“学费”交足了,自然是变聪明多了,以致闻弦歌即知雅意;而他的父皇,一生骗尽了天下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哪会担心鲁班门前有人抡大斧?胜利越多,大意也越甚!
如今的杨勇才真正地处绝境,成了虎口下的一只羔羊,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终身监禁!更可虑的是:
——十三岁的俨儿已不能同他母亲过日子,风闻已经奏请也放在二弟的身边,这简直是把老鼠交给猫儿做枕头!还有裕儿、筠儿、嶷儿、恪儿、该儿、韶儿……处境又是如何?俨儿由于日前上表乞求随父宿卫而不得父皇恩准,风闻父皇当时颇为动情,但身边的杨素立即进谗,说什么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把咱比作毒蛇,把俨儿比作父皇的手腕断之,其用心又何其毒也。嘿!他杨素才是一条毒蛇!看来,把俨儿归给二弟管教,定然是杨素这帮豺狼的毒计……
——想当年,术士韦鼎、来和,都预言晋王“贵不可言”,应当太子,可当上了太子却又如何?册封的那一日,京都暴风雪,发屋拔树,压死了一千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同时山摇地动,众寺院的钟鼓不敲自鸣,百姓惊恐万状;更可怪的是。风闻净刹寺佛殿紧锁着的大门无故自开,佛像自己会出走户外……这一切,岂非证明韦鼎、来和的“预言”乃是一派胡言?传说父皇当年生于般若寺中,其时紫气充庭,人言是大吉大利之兆;今二弟册封为太子,净刹寺的铜佛自己会破门出户,又算是什么预兆?该是父皇醒悟的时候了,父皇对佛祖笃信不移,醒悟是一定的了!
那一天,天摇地动之后,余震未消,杨勇尚软禁在内史省,其时,要员们都去参加新太子的册封仪式,其余勤杂人员鼠窜狐突自顾不暇,他趁机奔入书室,从柜中找出了《洪范五行传》,用激动得直打哆嗦的双手,翻开书中相应的记载。书云:
“臣下盛,将动而为害。”
接着,他又找出了汉京房的《易飞候》,这本秘笈又云:
“地动以冬十一月者,其邑饥亡。”
显然又是恶兆!
他如梦如痴地想:
——天意如此明白,更需何时?只要对父王陈说清楚,过往对他罗织的许多罪状便可澄清,杨广、杨素等人阴险的面目也就昭然若揭!
于是,他铺开了纸张,伏案疾书,尽管执笔的手颤抖不已,他还是勉强写下去,因为,他明白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若不乘机写出奏表,那往后将永远是暗无天日了
册封仪式草草结束,内史侍郎薛道衡马上转回内史省,他看了杨勇的表章,同情溢于言表,慨然承诺,要代他递交给皇上;但薛道衡回家反复思忖,却将表章转给右仆射杨素,杨素则连夜送给新太子杨广。杨广、杨素当夜寻思对策,第二天由杨广上表,请求皇上让庶人杨勇回东宫“庶人村”安居,好让他兄弟俩常叙骨肉之情。杨坚略一犹豫,便即允准。这么一来,杨勇的命运就注定下来了。
回到“庶人村”,已然是划地为牢。杨广的宫禁森严,远非他杨勇当年那般松垮散漫。他前脚刚刚踩上禁戒线,便被卫士们拦住。一切恳求都是白费,就连要求与杨广见面也不允许。他逡巡着,观窥着,终于发现“庶人村”是着着实实的天罗地网。
一天,他像个梦游者在村中踯躅徘徊,后来靠在一棵离宫墙不远的梧桐树上。无聊至极,竟津津有味地观察树干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一只黑蚂蚁不知从何处拖来一只蚱蜢腿,缓缓地在树干上移动着。小蚂蚁几乎看不见,起初,杨勇只见一只蚱蜢腿在树干上游移,深以为怪,这才细细地观察,发现还有一只小蚂蚁在艰辛地拖它前行。蚱蜢腿大过蚂蚁数十倍,小蚂蚁竟然拖得动,而且是从地上往树上移动,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杨勇看着看着,感动极了。这蚂蚁实在堪称英雄,若比人间,实在比史万岁勇猛不知有多少,便是比当年的楚霸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那小蚂蚁拖了一段路,实在力不能支,蚱蜢腿即往下滑落,但小蚂蚁不知从何处来的神力,蚂蚁腿竟然紧紧地抓住光滑的树干,稳定了一阵,又继续往上拖行。继而,又来了两只黑蚂蚁,帮它抬蚱蜢腿,这样,上行就稳妥多了。之后,又来七八只黑蚂蚁前来帮忙,那蚱蜢宛如水上浮动,轻飘飘地向前运行。
不知是巧遇,还是蚂蚁的嗅觉特灵,这时又来了一只大的红蚂蚁。红蚂蚁也加入了搬运行列,可它往另一个方向搬。红蚂蚁比黑蚂蚁大好几倍,黑蚂蚁虽多,却出现了僵持不动的局面。蚱蜢腿颤抖着一阵子,才往原来的方向继续移动。红蚂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了一程,遇到了另一只红蚂蚁,它们头顶着头,不知是说话还是打暗号,之后,两只红蚂蚁各自沿着原路返回,先前的那一只又孤身去抢夺那只庞大的蚱蜢腿。这回,它虽处劣势,连自身也同蚱蜢腿一起被黑蚂蚁拖走,却锲而不舍。不久,红蚂蚁成群结队而来,不下数十只,一拥而上抢走了蚱蜢腿,轻而易举地往另一方向运行。黑蚂蚁只好焦急地跟着蚱蜢腿转移,不过有两只松开了嘴,怏怏地离开。场上的胜负已判,但杨勇还是专注地看着,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红蚂蚁拖走了蚱蜢腿,蚱蜢腿又带走了那群紧咬着腿绝不松口的黑蚂蚁,黑蚂蚁则牵动了杨勇的心,似乎他也变成了一支黑蚂蚁,感到自己也在出大力,全力以赴地同黑蚂蚁们一起在争夺蚱蜢腿,一起无可奈何地被对方倒曳着走,他感到全身确实在使劲,而且汗珠也冒出来了。
便在绝望的时刻,救兵来了,数百只的黑蚂蚁来了,而且后面的援兵还源源不绝。那数百只的黑蚂蚁一拥而上,咬不着蚱蜢腿的干脆冲前去围攻红蚂蚁。红蚂蚁寡不敌众,只得溃散四逃。
杨勇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并且觉得所有的黑蚂蚁也同他一起欢呼……
天也黑了,杨勇只得离开回“庶人村”去。他边吃晚饭,边想蚂蚁的事,想得出神。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已经变成了黑蚂蚁,正与伙伴们欢呼争夺蚱蜢腿的重大胜利,冷不防红蚂蚁再次铺天盖地卷土重来,于是,一场酷烈无比的厮杀展开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他是好样的,简直是所向无敌、勇往直前!可是,冷不妨飞来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感到肩上一阵阵剧痛。天又亮了,他没吃早饭,又赶到那棵梧桐树前,察看蚂蚁的战场,想弄清昨日那场蚁战的结局;然而,树干上既无黑蚂蚁出没,也无红蚂蚁存在,似乎那儿根本就没发生过战事,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杨勇感到惘然,又觉得一种模糊的空落。他傻傻地立着,如痴如醉,忽然心中一亮,几乎叫出声来。蚂蚁都知道爬树,我因何没想到“爬树”这一招?东宫的“庶人村”与皇宫的寝宫只隔一道宫墙和一座紫经阁,相去不过一百多步,如果待到更深人静,悄悄地爬上这棵梧桐树,朝西疾呼,父皇、母后定然听得见的。只要听见了,自然不会漠然置之。那时下旨召见,谁敢拦阻?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总算找到申冤诉枉的道路了。
想到这里,他决意走上前,双手合抱那棵梧桐树,手脚并用,攀缘了好几尺,才松手滑回地面。行,能爬上去的。他略一思忖,便大步流星地回“庶人村”。白天上树太显眼,父皇也不一定在寝宫,还是把这最后的一次机会留到晚上吧。
当晚,杨勇提前上床,熄灭了室中的灯火,耐心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鼓楼终于报道亥刻的来临。他悄悄地着衣下床,蹑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打开柴扉,细听四周确无动静,这才急急地走向日间觑准的那棵梧桐树,脱下鞋子,然后抱住树身,手绕脚蹬,步步往上攀缘。
蓦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咒骂声:
“臭娘儿,果然不出左庶子所料!”
杨勇明白:这左庶子就是刚刚兼任的大理少卿杨约,他是天阉,因而比常人更为阴毒。显然是自己白天试攀时泄露了天机。
他一急,运出了全身力气,终于攀到大树的分岔上。但就在此际,足踝被一只手紧紧地钳住。
“父皇……!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啊……!”
他像衔在浪口的羔羊惨叫着,叫声撕裂了黑幕般的夜空。
独孤伽罗才合眼,便又发现自己跪在阎罗殿下。东墀铁床烈焰熊熊,西墀油锅依然翻滚。她见此惨厉景象,不觉打了个寒噤。接着便听判官询问道:
“独孤伽罗,杨坚受禅之际,杀尽宇文氏男子,这是谁的主意?”
“虞庆则、高颎、杨素……”
“还有谁?”
“还有……我夫妇自然也同意……”
“你们盗人之国,复又灭人之族,你可知罪?”
“此事实然罪孽深重。为了赎罪,我大隋立国之后,诏今天下州县名山立寺三千七百九十二所,度僧尼二十三万,写经四十六藏……以此超渡先朝亡魂,当可补过。此外,诸王子均于京帅立寺,供养先朝命妇。如今,宣帝后来满月法净、宣帝后陈月仪华光、宣帝后元乐尚华胜,宣帝后尉迟繁炽华道等人,她们都安居京师寺中,衣食无缺,以此安置先朝家眷,岂无功德?”
那判官听了直是冷笑,而后反问道:
“独孤伽罗,我且问你:倘若有个大盗,他于谋财害命之后,为了心安理得,将盗来之财的百分之一用以建寺,为苦主超渡亡魂,如此作为可有功德?”
独孤伽罗一愣,判官这一反驳好生厉害,她所堆砌的诸多善行竟于瞬间崩塌。气恼之下,突然狂性大发,竟是狂笑不止。
待她笑止,判官问道:
“有何可笑?”
独孤伽罗满脸煞气:
“我笑自家建寺实是多此一举。我平生杀人可谓多矣。”
“那你认罪了?”判官道。
“不!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独孤伽罗道。
“胡说八道!”判官厉声驳斥。
独孤伽罗却冷静应道:
“以今世而言,我的话确是荒谬绝伦,但是万世之后呢?万世之后,天下势必人多为患,那时候世界一定如插满香烛的香炉。人若想跨一步定然要踩上别人的后跟,而大家都心慈手软,谁也不愿杀人。这么一来,世人若不饿死,也会挤死。可见,我预先杀人,乃是为万世之后立功立德,只是杀得太少,哈哈!太少了,嘻嘻!嘻嘻……”
举座一时都傻了眼,不仅因为她笑得十分诡谲怪异,还因为她那匪夷所思的道理。沉默了半晌,那判官与阎王絮絮低语了一阵,才转身道:
“独孤伽罗,只要阶下的冤魂无有异议,那么……”
六十四个被她下令毒杀的宫女们不待话完,便哄然呼喊:
“大王!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
冤魂们从四面围上,七手八脚将她抬举半空,再次往那口沸腾的油锅掷去……
此情、此景独孤后虽是夜夜经历,仍然是心胆皆裂,她一惊醒来,耳际仍有喊冤之声。室中灯火如豆,杨坚已然披衣坐于床头,她惨痛地呻吟了一声,继而瞪视杨坚那惊异非常的脸。杨坚问:
“你听见了吧?”
“你也听见了?”
独孤伽罗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同时听到,那梦景便非梦景了!这时,她分明见到杨坚郑重地点了点头,竟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地抱着夫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恐怖万分地回想那冥府受审的细节。过去的梦境虽有冤魂纠缠之事,但大多紊乱而纷杂,今晚则有条不紊,绝非一般野梦可比,这太可怕了!她寻思了一阵,极想将梦境告诉夫君,但理智不许,因为一旦说明了,就等于向夫君供出自己暗害数十名宫女的全部事实,皇上若是动了雷霆之怒,后悔就来不及了。
杨坚一面呵护着皇后,一面则反复想着刚才那凄苦的喊冤声。不肖子杨勇令他大失所望,但废为庶人后仍给五品的俸禄,难舍的是父子之情,今晚听他喊冤,不能不动心,莫非杨勇真的有什么冤屈?不然,册立老二杨广为太子的那一日,何以会天翻地覆?此事天亮后得过问一下,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日上东窗,时值辰牌,司寝的宫人进来禀告,太子杨广以及越公杨素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皇后重入梦乡,他低唤两声,她却睡得很沉,最后只好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摇醒。
她睁开眼,呆涩地望着夫君,神情恐怖,直到弄清捏她手臂的是杨坚而非梦中的冤魂,这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疲乏困顿至极,但还是勉强起身。她怕呆在床上,只要醒着,她就是人间尊贵无比的皇后;一旦睡下去,便将是坠入无边苦海的罪犯。躺在床上是容易睡着的。
杨坚、独孤伽罗来到了寝宫外室。
杨广、杨素极其虔诚地请了早安。杨广特别对母后的健康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忧虑,对宫中的太医颇不以为然,并说已派人出京寻觅遁世神医。
“此事可有眉目?”杨坚插话。
“已有眉目。”杨广答道。
“那是什么人?”
“说来此人和咱家还有一段缘分。不知母后可曾听过?据说外祖在先朝任洛州总管时曾见过此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外祖便说他是神童,是罕见的大器,大到连朝廷都不好随便使用他!此人姓孙名思邈,京兆华原人,幼通百家之方,尤善老庄之学,专攻医道,有起死回生之术,如今隐居在太白山。”
“那快去请来就是。”
“儿臣已派人去了,不日便可来京。”
杨坚沉吟了半晌,终于切入正题:
“庶人勇近来如何?昨夜怎么啦?”
“儿臣正要面奏此事。”
杨广望了父母一眼,见其关注之切不免心中一惊,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大哥他回到庶人村闭门思过,渐渐明白过去的不是,儿臣实在替他高兴……可是,不知何故,他近日忽然神志昏乱,精神失常。儿臣不敢怠慢,立即请来术士推究。术士说,此乃元妃的冤魂来索命,难以排解。昨夜他不敢呆在室中,自云被冤鬼追逐,最后还爬到梧桐树上呼救……”
“他说过什么?”杨坚插话。
“他只是一味求饶,还喊冤叫屈,说元妃并非他亲手加害,是手下人干的……”
“原来如此!”杨坚自以为解开了疑团,还特地转身向皇后解释:“他昨晚就是为了此事叫冤的!”
独孤后“哦”了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表示赞成还是敷衍。她心中想法是很特别的。她疑心昨晚杨坚已窥破她的梦境,猜到冤魂索命的情形,怀疑她谋杀了无数宫女。显然,所谓无妃阴魂向杨勇讨命的对话是他父子事前串通好的,为的是套出梦中的情形。她决定不再开口,以免上当。
“儿臣尚有一事好生为难……”这时杨广又谨慎言道。
“何事?”
“大哥他犯了罪,本来囚禁在内史省,可他毕竟是父王的亲儿子,是儿臣的亲哥哥,内史省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是左右为难!儿臣体会骨肉之情,也体会内史省的难处,请旨将大哥引入东宫,原以为是两全其美;不料,大哥他好日子没过上几日,便时交厄运,命逢穷途,竟为冤鬼所缠。蹈则不顾水火,攀则无视危险,万一有失,实在于心不安,虽然父王不予怪罪,朝野将谓儿臣为何物?如不严加约束,恐后悔无及矣!”
“那就管束严一点!”
“诚恐一旦严加约束,朝野难免蜚短流长,儿臣虽百口也是难辩……”
“此事有朕作主,你无需过虑!”
说到这里,杨坚望了望一声不吭的杨素,心想:
——你再厉害,也未必斗得过我的老二,看来册立广儿为太子这一着走对了!
杨广、杨素离开之后,杨坚准备将凝阴殿兵书秘笈失窃的事,详告皇后独孤伽罗,可就在这时,司膳宫人进上了早餐,又来了红叶。
红叶是红得发紫的女官,皇上皇后同时招呼她一起进膳。
独孤伽罗的眼光逗留在一盘炸黄河鲤鱼上面,这可是她一向爱吃的菜,但此刻她马上想起梦境中被抛入油锅中的情形,心中大为骇然:
——报应!报应!莫非由于我一向爱吃生烹鲤鱼,才夜夜经受油锅活炸之苦!
她紧皱双眉,对宫人训道:
“这道菜撤下,今后也不耍再做了!”
待司膳宫人惊慌退出之后,杨坚夹起了一口莱,开始说起了兵书秘笈失窃的事。他从蜀王杨秀弹劾晋王杨广说起,继而细说凝阴殿里诸王遭遇的怪事,最后又说搜遍三亲王府不见兵书踪迹的疑案。
独孤伽罗听了大为骇异,说道:
“如此大事,皇上因何今日才说?失窃的是镇国之宝啊!皇上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感到双重的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杨坚似乎觉察到皇后反应异常,沉吟一会又补充道:
“这些日子你病得不轻,不好让你心烦,延至今日才不得不告诉你。国宝失窃,事关重大,你心思比较活,说不定旁人都想不来,你眉头一皱就破解这一大案。”
独孤伽罗听了这话受用多了,心也宽,思路果然也活了,当即问道:
“你说,这兵书如今是否在孩子们手中?”
“难以断定……”杨坚摇摇头。
“可以断定:它不在我们孩子手里!”独孤伽罗一顿,接着说:“若在阿秀手中,他决不会上章弹劾广儿。”
“事后我又听说,阿谅也暗中支持弹劾。”
“那就证明它也不在谅儿手里。”
“而广儿当晚又一起同我谈论长治久安的国策……”
“如此,广儿也可排除了!可以肯定:兵书失窃在前,并且已落他人之手,此事实在非同小可!皇上,如不火速追索,后果不堪设想!”
“哼!一旦查出,非诛九族不可!只是……”
“宇文恺嫌疑最大,但出手盗窃的可能性又最小……”她稍微一顿,又望了红叶一眼,才沉吟道:“既然兵书失窃在前,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将兵书藏回殿中时被人识破了机关……对了!当时我在按下机钮时,便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口头搜索了一遍,却什么也不见;我依次再按机钮,又觉得有人偷看,回身搜索仍然一无所有。直到我把书藏好,出了凝阴殿,忽觉得背后有一道影子飞出宫墙。”
“你有没有回殿查看一下?”
“我回殿查了,书在匣中,并无遗失……”
“那可能由于多疑才看走眼了,凡人哪能飞越那么高的宫墙?”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明明有一道影子越过宫墙,而且是女子的身影。”
“女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身影实在疾如闪电,事后我虽一直感到怪异却不便对你说,因为那事凡人是办不到的,除非是白日见了鬼!”
“你最后一次藏书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那是……尉迟氏死后不久……”
独孤伽罗说到这里,见杨坚神情有变,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杨坚听她提起尉迟氏,胸口如挨了重重的一锤,喘息粗重,却再也一言不发了。
红叶听杨坚夫妇一来一往的对话,心里紧张得实在透不过气来,她虽没有盗窃镇国之宝,但与那本秘笈实有莫大的关系,直到皇帝杨坚上朝去后,她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夜,红叶久久不能入睡,围绕着秘笈失窃事件,往事一页一页在她心中重新翻开。
那是尉迟明月死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醒转过来,正欲翻身,发觉身边竟还睡了一个人。她第一个念头是:
——皇帝杨坚。
杨坚已经“驾幸”三次了,不过,这次为何事前没先打招呼,竟然深夜入房,而且房门已经拴紧,又怎能潜入?这就奇了!她伸手往那人脸上摸去,没有胡子,再往下摸,是和衣而卧,正想往下再摸,手腕便被一只坚如铁钳的手捏住了。力气好大,显然是个汉子。
“你好大胆子,这是什么所在,找死吗?”
“你大声一喊,我就扭断你的脖子!”那人的声音很小,但极严厉。
“你到底是谁?”
“闭嘴!听我问:你为何要参与谋杀尉迟明月?”
“这是皇后的主意,张权执行,此事与我无干,我事前还向皇上告急。”
“你得到消息以后,故意在御苑拖延了很久,而后才装模作样去向杨坚告急,你以为这一切都没人知道?”
“你要替尉迟明月报仇?要杀我?”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又有点舍不得,你实在长得很美……羞花闭月……”
红叶听他口气软了下来,便乘机诉说自己的苦衷:皇帝不能得罪,皇后也不能得罪。
她两面讨好,不过图个将来,希望将来有个幸福的归宿。
那人训斥道:
“你好糊涂!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尤其难忘的是,他说:
“你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
红叶一向自视甚高,但听了这一席话,却大为震动,她被震傻了。
那人最后又说道:
“我不杀你,是为了让你多做好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做好事太可惜了!倘若你胆敢再作坏事,我随时随地都可取你性命。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
说到这里,他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红叶立即追出门去,放眼四顾,哪有人在?但见夜色苍茫而已。
三天后,她驾着宫车到仁寿宫视事。轻车快马,不觉路上打起瞌睡来了。
忽然,耳边有人低语道:
“咱们又见面了!”
红叶一觉醒来,身旁竟然端坐着一位粉面俊丽的郎君。
“你……”
“忘啦?咱们还同床过呢!”他带着嘲笑的口吻笑嘻嘻地望着她。
红叶好生奇怪:宫车奔走如飞,前后还有卫士护卫,他如何上车?卫士和车夫均无发觉,并且连自己也没察觉,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来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红叶惊骇地问道。
“人。”
“什么人?”
“你再聪明也猜不来。”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将来,或许。”
两人沉默了许久,那人才切入正题:
“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这里有只宝盒,内装镇国之宝,请你转交给莲花公主。不是当面交,要放在她常去的地方,让她自个儿去拣,但千万不能让旁人拣去。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你能办到吗?”
红叶慎重地点点头。那人把宝盒交给红叶,趁势又吻了她的粉腮。
红叶一愣,感到一阵酥软,那人已飞身穿过车窗逸去。
待她卷帘张望,但见远处林边白衣一闪,什么也不见了。她这才想起,原来穿的是白衣!
她来到仁寿宫,第一件事便是关起门来,打开宝盒看个究竟,原来里头是一本兵书,中有十八条秘计。她对兵书本就偏爱,岂有不看之理?再说粉面郎君也没说过不能看。她一口气通读了一遍,实在觉得其中微妙无穷,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把每条秘计的名目暗诵下来。
第二天,她通过精心的安排,终于顺利地让宝盒安稳地落在莲花公主手中。待她回到房中,发现瓶中插着一朵腆然含笑的红杜鹃。
自此以后,不管她在仁寿宫,还是皇宫里,只要干了一件好事,便发现花瓶里插上了一朵山花。她开始想念粉面郎君,在想念中干好事,在干好事中想念他。可是从此再也不见其人,见花不见人。她不禁要嫉妒莲花公主了,粉面郎君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把镇国之宝都赠送给她?
有一回,她写了一张字条:
“莲花公主是你何人?”
将它压在花瓶下,然后再去干好事。回来时,瓶下依然插上一枝新鲜的山花,瓶下换上一张新字条:
“素不相识。”
看了这四个字,红叶实在开心极了。
回忆这些事,红叶越发精神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蓦然,她想起白天皇后与皇帝对话时的一幕:独孤伽罗说宇文恺盗窃的事可能最小,而后竟把眼光逗留在我红叶脸上,接着便说她藏书后发觉有个女子的身影飞过宫墙,会不会猜疑到我红叶身上来了?此事得好好想一想,麻痹不得!
第三节
孙思邈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难开,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
的人的顽症。
审理盗窃国宝大案在“凤阁”进行。
皇后独孤伽罗从不涉足五府六部,也不介入任何议论朝政的宫殿,她要母仪天下,垂范后世,所以,在帝后的休息室凤阁听审,才合她的心意。
主审官是苏威,听审的除了皇帝杨坚、皇后独孤伽罗、右仆射杨素外,还有红叶。
宇文恺是最大的嫌疑犯,因而,在正犯未被发现之前,他理所当然地被目之为主犯。但杨坚不让他跪在地上,却要他坐在杨素身旁。这么一来,案犯与听审的人混在一起,杨素、独孤伽罗、红叶都不大自在了。
“凝阴殿镇国之宝失盗,卑职难逃罪责。”宇文恺自述道:“因为凝阴殿机关的秘密乃卑职所设计。知道这一秘密者,除卑职外,便只有圣上与二圣两人。圣上与二圣自然不会自盗国宝,所以,卑职难逃其罪……”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罪?”苏威道。
“灭族之罪,罪在不赦!”
“那……你是认罪了?”
“卑职不敢不认,不过,卑职实在不敢监守自盗,便是冥不畏死,怎能不顾及子孙?”
“这个案如果由你来审理,谁最可疑?”
杨坚插话了。他这一问,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惊。
宇文恺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逐一掠过,大家都觉得脸上挨了冰刀。宇文恺答道:
“卑职最是可疑……凝阴殿的机密,圣上是断然不会泄露的,二圣机警缜密自然不会有失。”
“由你审理,也是判断自己有罪,你没话说了吧?”杨坚道。
“卑职确实有罪,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恺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镇国之宝盗走了?那时,凝阴殿可刚刚落成啊!”杨素道。
“是刚落成。那时,有十八个能工巧匠参与构建凝阴殿的秘密机关。其时,圣上主张把他们一律处死,以保机密;卑职以为凝阴殿的机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个工匠只知局部机密,又不识字,只要让他们喝了哑药,就不会泄密,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杀人?圣上以慈悲为怀,采纳了卑职的意见。如今看来,圣上、二圣没有泄密,卑职也没有盗窃,那十八个工匠会不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收买了?我竟没想到:那十八个人虽是哑巴,但如凑在一起,各自回忆各人的施工图,那么,一幅完整的机关图他们还是有可能重新画出来的……”宇文恺道。
场上人均默不作声。杨素虽不动声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会将他目之为“居心叵测的人”,否则为何空着左仆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让他晋升?红叶则想:
——朝廷审案与我宫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杨坚挥挥手,让宇文恺先下凤阁,然后问苏威:
“十八个工匠,查过了吗?”
“十八个工匠,死了六个……”
“什么时候死的?”
“前个把月。逃走了六个……也在一个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哑巴,而且变成了痴呆……”
杨坚的心情颇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断,这号称镇国之宝的兵书秘笈已然被外人窃取,从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们确实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但这是谁的手呢?他问道:
“下一步怎么办?”
“卑职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个工匠,并将六个痴呆严密控制起来,外示无事,以便顺藤摸瓜……”
“好!细节不必说了。”杨坚转问杨素道:“越国公,你说谁会盗窃镇国之宝?”
“盗窃镇国之宝乃族诛大罪,此案重大之极,臣又不曾过问,岂敢臆测妄言?”
杨素心里一紧,显然皇上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正在这时,来了内侍张权,他在杨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坚脸现喜色,连说:
“好,好!如今人在何处?”
张权大有得色,恭谨应道:
“现在宫外候旨!”
“传他进来!”
“领旨!”
张权去后,杨坚对大家说道:
“来人叫孙思邈,京兆华原人,治老庄之学,尤精医术。国丈独孤公于先朝大司马任上见之,大为惊异,称为‘圣童’。寡人辅周之时,以国子博士召之,不愿出仕。后来归隐太白山,炼气养形,兼为百姓治病。传说药到病除,名声极大,人称‘药王’。前日朕为皇后之病,派人四处寻找,如今来了。”
苏威谨慎地拭探道:
“那六个又哑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让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领旨。”
苏威离去不久,张权便把孙思邈引上凤阁。
孙思邈,书生装束,但比一般书生简朴。若混迹平民百姓之中,便不异常人;若与士林共处,便是一个道地的书生。总之,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草民孙思邈见驾。”他朝杨坚一揖。
语调平实真纯,像是对阔别多年老朋友的问候,既无常人见万乘之尊时的惶恐,也无挟技自重者的那种狂傲。他从心底里把自己当作极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视为极平常的人。礼毕,环顾周围,朝众人一笑,满怀善意地笑。
皇后独孤伽罗被感染了,也单纯地一笑,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红叶,顿然平静了,感到宽松与慰藉。
杨素不禁羡慕地望着神情俊爽的孙思邈,心想:
——我这一生却从来没他这般自在过!
大家心里都在想这么一桩事:
——北周大司马独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接见他少说也数十年了,他实际年龄至少也是六十以上,怎么看来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称‘药王’,可见神乎其技了!”杨坚道。
“一点薄技诚然有之,药王之说乃是百姓的抬爱过誉,实不敢当。”
孙思邈说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实自然,绝无夹杂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像野岭上的百合花,这是一种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场上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而且笑得比以往真纯得多了。
孙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杨坚的脸上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又全神观望独孤伽罗,然后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杨坚心中一动,问道:
“先生有何见教?”
“小病好治,大病难医,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万万不成。世人生病,皆由自身而起,风寒暑湿不过是引发的媒介罢了。所以,解铃还得系铃人,自身着力才能化解病因。以陛下的风痹而言,诚因陛下的心烦没完没了的军国大事,损耗了过量气血,削弱了身体次要部位的营养,致使四肢营卫失守,风邪湿气因而趁势而入,于是双腿便得风湿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当年如能及时治疗,原不足虑;而陛下以为不足虑而不治疗,仍然日理万机,身心交瘁,于是风湿得寸进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时国家多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中国,定四夷,真个是为国忘身;然而,那风痹却如外兵,长驱直入,几乎没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脏之中。今风痹人心,如之奈何!”
杨坚近来确实感觉心脏有异寻常,隐隐感到不妙,但从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经孙思邈一说,顿觉病情的严重性,当即言道:
“朕愿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愈心疾!”
孙思邈默然许久,吸一口气说:
“便这‘全心全意’四字极难,也是极稀有、极珍贵的心药。陛下之疾已浸淫了二十几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时光将病邪驱出体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从边疆入侵,步步进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时光将它驱逐出境,可谓神速之极矣,但不知陛下果然能以三年时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疗此心疾吗?”
“先生放心……一切听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点:无思无念。唯无思无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试三日如何?”
杨坚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与孙思邈的说法大相径庭。无思无念,别说三年三日,便是一时半刻也绝难办到。莫非是此人医术极其平庸,故出难题来难住我?或者是那……那盗窃兵书的贼,暗中指使孙思邈前来弄鬼,骗我放弃对军国大事思虑,特别是放弃对盗窃镇国兵书的追查。孙思邈是太子广儿设法请来的,盗宝案与他有关吗?
杨素则想:
——骗子,来人定是骗子无疑!
杨坚的迟疑不答,孙思邈已了然于胸:
“山人遁迹太白深山,便是为了静虑息念,练气养形。这门功夫相传数千年了,练一日有一日之效。练一年有一年之功,练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见影,无讹无误,只是世人难断功名利禄权势声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无几罢了。”
这时,苏威带来了六个面色惟悴、神情呆滞的汉子。
“请先生为这六人诊病。”杨坚道。
孙思邈望了望六人的气色,看了看舌头,再按了按脉搏,筹思片刻,言道:
“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哑药,近来又喝下了致人痴呆的毒药……显然他们被重大机密牵涉进去了……”
“不差!”杨坚忽又兴奋了。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们的病?”
“朕要问清一件事。”
孙思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过了半晌,徐徐言道:
“山人有药三帖,可令他们服下,待千日过后,山人再为他们推摩,方见功效。”
“不能立刻见效?”
“立刻见效,大伤元气,可能数日丧命,这与杀人何异?陛下于岐山营建了一座仁寿宫,这宫名起得甚好,谁起的名?”
“杨伯丑。”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寿啊!”
杨坚的念头无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强制孙思邈让哑巴立刻开口,更何况还有求于他,要他为独孤后治病呢。
孙思邈望着独孤伽罗的脸,痴痴地出神,脑际轮番出现数十个病人的面孔。他们脸上都有常人所无的特殊皱纹,那是残忍事干得太多,在自己脸上刻下特有的记号。这种人五脏特别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稳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白日见鬼。
他揣摩过千百个这类的病人,他们大多干过残忍的事,心里十分紧张;而人一逞凶,一紧张,不仅外表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五脏也绷得既紧又硬。紧张则气血不通,不通则病。独孤伽罗皇后是这类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里必须比一般病人有更大幅度、更长时间的放松;然而,心里的放松并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忍心的人,他自己便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会放松的。正如多干坏事可令心里僵硬一样,唯有多干好事,宽厚爱人,心里才能宽松。
可是这道理如何对尊贵的皇后说呢?能对以“二圣”自负的独孤伽罗说:
“你坏事干得太多了,所以病没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做好事不可!”
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在宫廷生活的难处,也是权贵治病的难处。而皇后的心不能放宽,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决计治不好的。孙思邈好生为难。
“孙先生,你说有阴间、有鬼魂吗?”
独孤伽罗努力闪出一丝笑意发问,心里却紧张得很。
“这是连孔夫子也没有把握的话题……”
“先生有把握吗?”
“有些人见过鬼,认为有鬼;多数人没见过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请它它不来;相信的,赶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独孤伽罗不觉心思恍惚,犹豫一下,又问:“你能驱鬼吗?”
“能。”
“是踏罡步斗,舞剑念咒喷火一类吧?”
“不,我驱鬼方法与众不同。”
“是何办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赶走它。”
“灵验吗?”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说出来无妨吧?”
“无妨。那便是: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无法补救,那冤鬼硬是缠人不放,干什么事都不能起死复生,怎么办?”
“当为他的亲属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没有亲属,怎么办?”她想起了尉迟明月。
“那就为他的亲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连朋友也没有,那么,替一般的人做好事也是一样的,这是最实在的忏悔,也是将功抵过。”。
“鬼也认这个账?鬼也讲道理?”
“我想,鬼比人讲理。”
“哦……”
“不过,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须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寿。仁寿宫,这宫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杨坚突然发话:
“朕欲改元为‘仁寿’,先生以为如何?”
“好,很好!”
独孤皇后紧接道:
“皇上想法极好,再过半个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从“仁者寿”的话题,杨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前日上街竟然巧遇她离别二十年的前夫,两人相认之后,当众抱哭一团。他的管家闻讯,立即予以逮捕,如今虽然秘密幽禁起来,但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倘若传到宣华夫人耳中,知道老夫虐待她的胞姊,怀恨在心,在皇上耳边说老夫的坏话,岂不糟透?做好事既然能长寿,能多享几年荣华富贵,割舍一个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说,成全了这一对拆散十二年的夫妇,朝野必然轰动,老夫的声誉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时,宣华夫人一高兴,我这右仆射定然眨眼升为左仆射、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怎地那么傻,以前怎么就想不到?想到这里,他喜孜孜地站了起来,朝皇帝、皇后一揖,禀告道:
“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无比的事:一个南朝的汉子拿半片铜镜,前来认妻,道是另外半片铜镜存在他的发妻手中。他们夫妻分手于我大隋平陈之时,其时兵荒马乱,匆匆分手,两人相约日后以合镜为凭,夫妻相认。这本是大海捞针的事,不料,那汉子竟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乐昌公主!臣见他二人相拥痛哭,大是不忍,当即便想成全他们;但转念间又觉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赐,未经奏请,怎敢妄自作主?”
“朕这就成全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独孤后也抢着说:
“该当成全!该当成全!”
她同时想起:
——倘若皇上也将宣华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没有前夫……再说,尉迟明月那死鬼在阳世已无亲人,宣华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若依孙思邈说法,今后我不仅不能得罪宣华夫人,还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阳间极没道理的事,在阴间却成了大道理,这大概就是阴错阳差了!
孙思邈在为独孤后开处方。
独孤后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孙思邈极其可疑,好像是个奸细,那简直是一定不差了!试想:
——他把治愈六个工匠的时间延至千日之后,盗窃国宝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逍遥,有千日时光寻思对策,自然有办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说为善可以驱鬼治病,要我为受害者做好事,为受害者的亲属、朋友做好事;我与尉迟明月的纠结已成公开的秘密,尉迟明月的身世也众所周知,要我为受害者的朋友做好事,说穿了,其实是绕了个大圈子在为宣华夫人作说客!
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若非盗宝贼所遣,定是宣华夫人所派,那是铁定无疑了!
她恶狠狠地盯住开写处方的孙思邈,两道眼光便如一双其长无比的铁钉,死死地把他钉在座上。
孙思邈背部本能地动了动,觉得有两只蚊子偷袭,但仍然手不停挥地书写处方。两只蚊子胆大之极,竟是身体愈动,它却咬得愈深。他终于回头反顾,一下子捕捉到独孤伽罗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来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开得徒劳,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独孤后从他回首的刹那,分明再见了他那年轻的脸庞,这哪里是六十多岁的孙思邈,简直连三十岁都够不上!冒名顶替!骗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孙思邈怦然心动,突然大悟:
——术有时而尽,数乃无穷。
第四节
汉朝“木偶案”的提示,让杨广为隋文帝对症下了帖“良药”。
雪从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洒下。
宣华夫人颇有兴致地倚着曲栏观望池中争食的鲤鱼,她一边倾听红叶介绍近日京师发生的情况,一边把手中的油酥饼掰碎,抛入池里的鱼群之中。
本就因争食冲撞不可开交的鲤鱼群,又见香饵人水,奋身向前冲突。两条金色的鲤鱼交了好运,香饵正撒落它们的嘴边,只要再游一步便张口可得,它们很从容,也很潇洒地缓缓前游,眼看香饵即将成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后掩袭上来的伙伴,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鲤负痛跃上水面,“劈——拍!”忽又从半空掉了下来。是两条金鲤,不是一条。
“咯、咯、咯……”宣华夫人笑了。
站在远处的桑妹和司琴听了笑声,不禁交换了眼色,都为那诡异的笑声微微地发噤。她们近来不知不觉间已和主子拉开了距离,似乎主仆双方都觉得这样更合宜。小天香公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缠绕妈妈,而喜欢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然问道:
“妈妈吃了好东西?还是见到好玩的事?”
桑妹摇头,鼓励她:
“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摇摇头,她不过去。
红叶几乎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把那个经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诉她。便是这一幽秘的事,红叶也忍了多回才没滑出口,其实红叶也极想弄清他为何要将镇国之宝暗赠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仿如隔岸观火般的轻松言道:
“万一孙思邈将六个痴呆工匠治好,宇文恺转移视线做法,恰好是引火烧身,而宇文恺一旦露了馅,自必供出你家的主子,其时,他的太子宝座要丢,连性命也难保……”
“我最不安的便是这点!”
“其实,这才是你最得意的时机。”
“……”红叶有点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以在他面临危机时再献一计。”
“我哪有许多妙计?”
“这很简单:再制造一个大案,足以转移皇上、皇后视线的大案。”
“哪有比盗窃镇国之宝更大的案?”
“自然有。你知道江充栽赃,汉武帝杀子的故事吗?”
红叶点点头,她全明白了,当即告辞。一辆宫车拖着灰暗的阴影,扬起滚滚黄尘朝长安进发。
红叶回京并不稍事休息,便再出朱雀门,直奔晋王府。晋王杨广升为太子之后,并不入东宫,而是出主大兴县。那大兴县实际上是京都的外郭城,也称大兴城,所谓出主大兴县,实际上是主管京城。大兴县的县治离晋王府不远,杨广仍然还是住在晋王府。
红叶人晋王府可以畅通无阻。
她一脚踩人号称书房的密室,正遇杨广与张衡在密议,议的正是如何向蜀王杨秀下手的事。红叶的进来正赶上话头,她见两个大男人一筹莫展,便笑嘻嘻道:
“听说汉朝有个木偶案,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张衡瞪大了双眼,颇不以为然道:
“你是说……江充埋木偶栽赃,汉武帝一怒杀太子刘据的事?你这不是叫诸葛亮第二次设空城计吗?真是妇人之见!”
“不……”杨广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这不是第二次空城计,是对症下药,是对症下药的妙计!你们知道,近来父皇、母后身体欠安,父皇患的又是心疾……倘若在木偶上刻下父皇、母后的姓名,以及出生年月时日,胸口上钉入了刺针,埋在华山之下……将来咱们再将它们挖出来,拿给父皇、母后御览,后果如何?”
张衡沉吟了很久,忽然说:
“有一件事,下官近来百思不得其解。”
杨广、红叶同时望着张衡,都是探询的神情。
“皇上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该怀疑的,”张衡继续道:“然而,我们的计策却屡屡得手,简直是万无一失。这会不会是欲擒故纵,大智若愚,让我们全然暴露之后,才来雷霆一击,一举收拾我们。”
三人心头都有点发毛,愈往下想愈可怕。
杨广想了许久,渐渐镇定下来。”说道:
“此事孤有一解。若说父皇没十分厉害,怎能有大隋江山?但是,一个人功成名就之后,必定会发觉自己非同寻常的本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而人一旦有此念头,便是一个最麻痹的人。曹孟德若无官渡的空前大捷,怎会引来赤壁的绝后惨败?这是时势的不同使然的。再说,地点的不同也使他麻痹。倘若在战场上,他的料敌意识自是百般警惕,但他忘了皇宫也是战场,是更微妙的战场,于是便高居龙椅之上,以为太平无事。他太大意了!”
张衡大为兴奋,紧接道:
“而他最大的失误乃是:对人事变化的疏忽。他怎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极其精密地算计他……”
他的话一出口便万分的后悔,这不是在臭骂太子杨广吗?太犯忌了!他尴尬地偷觑着杨广,想寻找他脸上是否显露出恼怒之色;杨广很坦然,似乎毫不在意,枯板地一笑,晦涩地说:
“不错……是不错,正是如此。”
张衡急于将话引开扯远,又马上接着说:
“话虽如此,但木偶的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如何谨慎?”
“我们只制作木偶,然后用匣子密封起来。到华山埋木偶的事,得由杨素主办。”
“你的意思是:万一事变,让杨素去死,我们拒不认账!”
张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好!便是如此。”
杨广决定后,又在张衡耳边低声说明了杨坚、独孤伽罗以及杨谅的出生年月时辰,这才大声说:
“制作木偶的事由你承担了!”
“汉王杨谅的木偶……”
“自然要做,否则,又怎能让父皇作出判断是蜀王杨秀埋的木偶?”
三天过后,乐昌公主夫妇二人来到仁寿宫,向她的妹妹宣华夫人告别。宣华夫人在客厅同姊姊、姊夫细叙别情。
“你去跟黄奴告别了吧?”宣华夫人问道:
“昨日去的。”乐昌公主应道。
黄奴是她们的哥哥,便是陈叔宝的小名。提起他,宣华夫人心中不免一阵绞痛,正是这个浑蛋哥哥使大家饱受国破家亡的痛楚。据说,隋人大举南征时,杨坚曾对高颎等大臣言道:
“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于一衣带水就不拯救江南了?”
杨坚南并陈国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大哥他却糊涂透顶,不仅毫无准备,整天与臣妾们喝酒吟诗,还大言不惭地道:
“王气在此!齐国人南侵三次大败而归;北周进攻两次,灰溜溜回去;如今隋军也必定自取灭亡!”
唉!由于哥哥的过失,杨坚把大江视为“一衣带水”的豪言壮语,将成为后世的典故,而哥哥那“王气在此”的浑话,却将落为千古笑柄。想到这里,宣华夫人又皱眉问道:
“他,还是声色诗酒度日吧?”
“只一味喝酒……”乐昌摇摇头,黯然道。
“怎么没醉死?早死早好!”莲花公主不屑地讥讽。
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对往事已不感兴趣,他只对将来感兴趣。他夫妇马上就要回南方去了,要在江南重建家园,这得需要大笔的钱,而宣华夫人客厅的古董架上摆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宝贝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宣华夫人觉得同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便拣实惠的事来讲:
“姊夫此番回江南去重建家园,总需一笔钱吧?”
徐德育双眼一亮,连道:
“正是!正是……”
乐昌公主则截断话道:
“家园纵然建得再大,也大不过金陵皇城!妹子,姊姊是什么都看破了,今日来看你,可不是为了钱!再说,那杨素……老头已经给了一笔银两。”
一提到杨素,徐德言立即插言道:
“那老废物古怪得很,给两包物事。一包是银两要我们带回江南;另一包密封在布袋里,不许我们看,要我们南归途经华山时,悄悄地埋在华山的山脚下……”
宣华夫人心中一动,问道:
“那一包会是什么物事?”
“姊姊我揣摸过了,似是几个小木头人。”
宣华夫人吃了一惊,心道:
——这老狐狸着实厉害!万一被人揭破,他倒可推得一干二净,反把埋木偶的事指控为我南朝人怀恨在心,要咒死皇帝皇后!
她想了想,脸上浮现着冷笑:
“姊姊,那杨素赠给的是什么银两?”
“妹子,那假不了,每锭银上头都印有越国公府的字号……”
“好!那就很好……”宣华夫人一顿才说:“姊姊,你可知那袋中密封的物事非同小可吗?”
“我见杨素单独叫我到房中交代,既严肃又诡秘,”乐昌公主愈说愈怕:“妹妹,我看,不然我们不要他的银子,那一包鬼东西也不替他埋了!”
宣华夫人心道:
——那可不行!不埋木偶,又怎能令杨坚父子兄弟互相残杀?又怎能报国仇家恨?为了报仇,我作了多大的牺牲!难道你们夫妇便不该冒一点风险?
她终于微笑道:
“姊姊,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便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会逢凶化吉。”
“妹妹,你就直说了吧!”
“若不照嘱埋下,说不定杨素会当场把你们宰了。你们只管照埋不误,但千万记住,一定要把印有越国公府字号的……”
“五百两银子。”
“对!一定要把五百两银子一起埋入坑中,这才万无一失。”
徐德言想不通,因此以夸张的语调问道:
“那是何故?古怪!着实古怪!”
“此事我还没摸透,便是摸透了也不好告诉你们。我只问你们:要命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万万不可心存侥幸。回江南重建家园的钱,不用担心。”
宣华夫人说到这里,高声喊道:
“桑妹,黄金取三百两来。”
不一会,桑妹提出一只精致的箱子,沉甸甸的。
宣华夫人望着徐德言一眼,才说:
“你可别弄错了,千万不可把这只箱子埋进坑中!”
“那是断然不会,请夫人放心!”
徐德言夫妇终于走了。
宣华夫人心想:
——杨素这一招着实厉害,倘若徐德言在途中露馅,或是在华山埋藏时被人当场捕获,那么,徐德言真是百口不辩,只有该死了!不过,杨素一定会派人暗中护送和监视的,途中出事,或埋木偶时被人破获都不大可能。怕的是埋好以后,被人偶然发掘出来……那么,该死的便是杨素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我做了手脚,那埋入坑中五百两越国公府印记的银子,将成为杨素作案的铁证。此人也是进犯南朝凶恶敌人之一,早就该死了!不过,眼前我还得在杨坚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最好是撺掇杨坚早日升他为左仆射,这么一来,将来才好给他一记问棍,冷不防置他于死地。
红叶惴惴不安地返回宫中,策划埋木偶栽赃蜀王杨秀,自然是极其狠毒的阴谋,这类坏事自从结识粉面郎君之后她就洗手不干了。按照劝告努力干好事,而且愈干愈起劲。每回干完好事回到房中,总是见到花瓶中插一支新鲜的花儿,由此,两三天之内她总是乐滋滋、甜蜜蜜的。那花儿其实平常,然而她出也瞧、人也看,简直神魂为之颠倒!因为,那花儿上有粉面郎君的气息,甚至还闪烁粉面郎君的英姿。每当有这种感觉,便深知那粉面郎君始终都在自己身旁,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自己的举动一直都在粉面郎君目光笼罩之中!
想到此,一种如痴如醉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渗透全身,这异样的感觉,杨广没给过,张衡没给过,杨坚也没给过。她总是反复揣摩与粉面郎君初次遭遇的一切细节。
他说,跟杨广、杨坚、张衡搞阴谋不会有好结果。这自然是大道理,很平淡;然而淡中有味。那会是什么味?他既然反对我将自己绑在他们三人的战车上,那言外之意……莫非是想和我相好?若非如此,为何老是悄悄地在我的花斗中插上一枝鲜花?但是,他既是一直紧跟着我,简直是如影随形,却因何老是回避我?倘若不是为我,他长期处于禁地又为了何来?他是南陈王朝残余势力吗?
红叶愈走近内宫,心中愈是混乱,这回她不是干好事回来,是干坏事回来,粉面郎君会如何表示呢?鲜花是断然不会出现的,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花瓶摔碎,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理我了?她预先泄气了,怯怯地不敢前行,似乎前头就是地狱!
她不敢走,不愿走,但双腿照走不误,而且几乎是更快地来到自己的房前,真是莫名其妙。
她立在房门前,呆呆的,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的屏幕上粉面郎君气得脸色发青,然后是摔碎了花斗,花斗的瓷片飞溅满地,像雪花飞舞,漫天彻地地飞舞,也飞人她空洞的躯壳之中,而后是他被风雪卷入云端,隐没不见了。
房门终于开了,似乎不是她打开的……一枝山茶花照眼扑了过来,从漆黑照影的茶几上、从花瓶中扑了过来!
粉面郎君没生气!照样送花来!
她很高兴,如释重负。
但有点不明白,难道为恶也有赏?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
近来,她一直在替独孤皇后发放抚恤金,发给数十个被害宫人的亲属。这是一项浩繁的工作,虽然花的是皇后的钱,但经办人也不无功德。茶几上深红色山茶花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
她想问粉面郎君,却哪有人在?明知不在,还是从前厅到寝室细看一遍,甚至连床底下都看。虽然他从来没同她弄捉迷藏的游戏,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躲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督察人,便有点捉迷藏的意味。
她痴痴地坐在床沿,幻想背后忽然会伸出一只玉臂,猛地将她紧紧抱住,于是稀奇古怪的诸多情景发生出来……
咯咯咯一串娇笑。好陌生的笑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笑声。她终于明白,是自己在发笑。
她又想起了孙思邈。那是一个极真实的人,极透明的人,也是一个极神秘的人,不然,五六十岁了,看来怎么才三十来岁?皇上一向极具自信力,这回改元“仁寿”也征询孙思邈的意见。便在改元时,晋升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对宇文恺也从宽发落了,仅是赋闲在家。他们两人都听孙的忠告:以“为善”治病。说来大是奇怪,两人的病都好转了,特别是皇后的病,康复尤为明显,恶梦少多了!若“为善”是万应丹,那么,粉面郎君的劝说与孙思邈的处方简直如出一辙。
粉面郎君,粉面郎君!你应知此时我是多么想念你。现现身吧!
一阵脚步声。莫非他来了?
她立至窗前,推开纱窗。眼睛扫视,耳朵倾听。
来了!
一双玉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是他!粉面郎君的手是名副其实的玉臂,这她是认得的。心跳好快,呼吸急促,浑身酥麻,似乎就要瘫软下去。
“有人!”她低声喊道,很费劲才喊出声。
“嘻嘻嘻…”竟是女人的声音。
红叶呆了:来者不是他,而是湘裙!
可恶,可恶之极!湘裙是宫中新贵,自从红叶晋升为司仪之后,便由她取代红叶,成为独孤伽罗贴身宫婢,所以敢这般戏弄红叶。
“哼!”红叶生气了,这是从幻想被摔落至冷冰冰的现实生活的恼怒:“小妮子,你好轻狂!”
“姊姊,你别生气。我这是想同你亲热。”湘裙解释道。
“像猫一般,进来没脚步声。”
红叶嘴里说,心中却想着粉面郎君:
——他就没有脚步声,来去无声无息。若非这缘故,我又怎会上当?
湘裙一笑,说:
“二圣着我来传话,要你立刻过去。”
“何事?”
“来了皇亲,要你去见识见识。”
“啥皇亲?”
“李渊。二圣四姊的儿子。”
红叶早听说过皇后还有一个四姊尚存。独孤信的眼光从他嫁女便见一斑:长女是北周明帝的皇后,七女是当今的皇后,四女乃是李虎之儿媳,李虎也是周代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抱负自非一般;独孤信锋芒太露,以致死于非命;不过,他编织的关系网结果被女婿杨坚所利用,缔造出大隋政权来了。其时,杨坚连上柱国也不是,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可见,“太显太露”往往不足于成事,倒是“次显不露者”常常后来居上。
红叶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已到了皇后的寝官。忽闻独孤皇后言道:
“四姊因何不来?十来年不见了,难道就不思量我这个七妹了?”
“二圣容禀,”一个三十多岁官员立时跪下:“母亲她……”
“什么二圣?叫七姨!”
“是,二圣……七姨,母亲她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则,二圣乃一国之母,日理万机,母亲若冒昧前来烦扰,诚恐多有不便。”
“大家都这么说,哀家便这样成了孤家寡人,诸多皇亲国戚因而不疏自远了!”独孤后一顿,把手轻轻一抬,示意官员起来。然后又道:“渊儿,四姊她既由任所回京,往后便可长住下来。通义坊那儿的住宅还好吧?”
“还好。”
“故上柱国的府第,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通义坊便在含光门外,与皇城仅一箭之遥,便是半身不遂,坐轿子总可以吧?哀家不管朝政,哪有万机可理?尽管来吧!”她想了想,又问道:“四姊她吃药吗?汤药是谁伺候?”
“汤药都是内子亲自伺候。”李渊恭身应道。
独孤后这才留意坐在李渊身旁的窦氏。她长得丰满,发长过腰,眉宇有刚毅之气,始终一言未发。她怀里揽着一个两岁多的幼儿,也不发一言。独孤后忽地想起了‘雀屏中选”的故事。便是眼前这个长发女子,当年来个别出心裁的选婿主意:在厅堂上张着孔雀的画屏,让诸多求婚者争射,事先也不说明射中哪个部位才算中的,只是让人瞎射一气。那李渊连射二箭,中了孔雀的双目,因而被选为婿。
这女子就那么了不起?我贵为皇后,当年也没这般挑选夫婿,你如此大张旗鼓挑选夫婿未免轻狂!当即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
“你能亲自伺候汤药,渊儿当年雀屏中选也不枉了!”继而朝那怀中幼儿招手:“来,过来,告诉姨祖妈:你叫什么名字?”
那幼儿离开母亲,上前两步跪下,禀告:
“启禀二圣……”
“叫姨祖妈……”独孤皇后笑道。
“启禀二圣,我叫李世民。”幼儿仍然说。
独孤皇后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揽在怀中,道:
“既说我是二圣,二圣的话怎可不听?叫姨祖妈……”
“这……礼不可废。”幼儿颇有难色。
独孤皇后连连叫好,将他抱得更紧了,同时问道:
“告诉姨祖妈,因何取名叫李世民?”
这么一问,李渊夫妇顿然大惊失色。世民的取名有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故事。那是婴儿出生不久,在返京途中遇上了一个中年书生,那书生熟视世民很久,脸上显现出讶异之色,对李渊说:
“我见过的小孩很多,这孩子气质非凡,必是济世安民的材料,望能好好调教!”
书生说毕,扬长而去。李渊夫妇听了又喜又惊,当即给他取名为李世民。然而一起,又觉不妥:书生的话大为犯忌,若被传扬出去,李家岂不大祸临头?
于是李渊勒转马头,朝书生去向追去,想要杀人灭口,却不见书生踪影。这经过岂能如实托出?
小世民转身望了望爹娘,回头对独孤皇后说:
“我的名字叫世民,意思是:希望做个太平盛世的良民。”
说到这里又转头笑问李渊夫妇:
“孩儿没说错吧?”
“对极!对极!”李渊夫妇急急附和,如释重负,然而却出了一身冷汗。
窦氏的父亲窦毅是先朝驸马,母亲是周文帝的女儿襄阳公主,由母亲之故,自幼生长在宫中,对宫廷中的刀光剑影特别敏感。刚才幼儿世民的答话虽是意外地得体,但他一家无异于从阴间走一遭归来。不能指望一个幼儿说话永远不出差错,这个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冒了。她与李渊交换一下眼色,便即向独孤皇后告辞出宫。
“怎能说走就走?这算是走亲戚家吗?用了午膳再说吧!况且,皇上听朝也未回宫。”
“那……贱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吗?”
“急事没有。”窦氏一笑道:“但下午总持大师要到万善尼寺说法,总持是初祖达摩硕果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龄,见她如见佛。听说她很少说法,若非那万善尼寺有个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复活,她也不会到那里说法去。”
“死去五年,还能复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红叶惊异而发问了。
“世间竟有这等事?”独孤后也不大相信。
“这个尼姑,二圣定然认得。”
“哦?”
“她原来的俗名叫尉迟繁炽。”
“哦!”
独孤皇后与红叶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这个尉迟繁炽与她们两人关系太深了,她便是尉迟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后之一,天左大皇后!此人家亡国破之后于万善寺落发为尼,法名华道,此事略有所闻,但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
独孤皇后与红叶面面相觑,均有惧色。倘若人死而能复生,阴间岂非确然存在了!那么,尉迟明月这笔血债又如何了断!
沉吟了许久,独孤皇后终于说:
“红叶,下午咱们也去听总持大师说法,你去告诉丽华一声,要她也去!”
“二圣是要奴婢告知乐平公主?”
独孤皇后肃然点头。
红叶心中甚不明白:
——那万善尼寺专门收容先朝皇后、嫔妃,让她们落发为尼,二圣去万善尼寺已是不大合宜,怎可让她的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去万善尼寺?乐平公主乃先朝周宣帝五皇后之首,号称“天元大皇后”,让她去参加先朝皇后大集会,能不触景生情?
于沉吟之际,独孤皇后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尉迟繁炽尚在,可见死鬼尉迟明月还有亲人在;那么,我对尉迟明月的血债补偿便无须补到莲花公主份上,只须多施舍一点金银给万善尼寺的尉迟繁炽,便扯平了。从今以后,对莲花公主这只骚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了,不是还债,而是该向她讨债了!
“万善尼寺”似乎是窥测命运无穷奥秘的一个窗口。
大象二年,年轻的周宣帝百废不兴,色心勃勃,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以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以朱满月为“天大皇后”,以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以元乐尚为“天右大皇后”,以尉迟繁炽为“天左大皇后”,可谓空前绝后。
与此同时,他又下诏兴建了规模宏大的万善尼寺。诸皇后荣封之际,乐而好施,也都解囊投资为万善尼寺添砖加瓦立柱。不料,时不逾年,寺未竣工,这个刚当上一年、半的二十二岁的周宣帝便与世长辞;接着,数月后,国丈杨坚又夺了外孙静帝的江山,改朝换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旧王朝的一千多名后妃宫人。新朝皇帝杨坚下旨:让这一千多人落发为尼。他们本为施舍解囊,哪里料想得到:竟是自家建寺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长孙晟护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关照唯恐不周;而后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于死地不可。他的事业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国丈杨坚辅政,花半年的时光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业,如今大隋王朝是否也面临着转折点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讨杨失败,因而家破人亡,一个孙女陷入隋宫屈死,一个孙女落入空门、如今落入空门的尉迟繁炽死而复生,此事实然透着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濒临灭亡的时刻,周宣帝的表妹窦氏痛哭,疾呼:
“恨我是个女儿身,不能为舅家报仇!”
如今,她已选中了李渊这个夫婿,莫知所为何事?
总持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脸带微笑,活脱是一尊女菩萨。
千余女尼席地成林跃坐,如无数的黄豆撒满空寂的法堂之中。
杨坚夫妇及长女乐平公主来了。红叶来了。
李渊夫妇来了。
长孙晟夫妇来了。
他(她)们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来了。
法堂里,挤满了人众,但似乎又空无一人。
时光在大隋仁寿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飘忽不定。
总持大师的嘴唇似动非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空际飘落,十分苍老,十分天真,纯真而空明:
“阿弥陀佛!法净何在?”
“贫尼在此。”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从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尘,故日贫;你拥有大千世界,不能说是不富。你识得朱满月吗?”
“认得……”法净忆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她朱满月被初选入宫,为司衣宫女,伺候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时太子才十三岁,一个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脱光了衣服,盖上被单,转身准备到外室安歇,却见太子翻开被单,裸身卧在床上。虽说是夏天,太子不盖被子,万一受凉生了病,她的责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盖上了被子,正要转身,太子又将被子踢开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问他缘故,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笑着不答,最后才说:
“你天天看我脱得赤条条,我却不见你的,这不公平,今晚让我看看你的如何?朱满月,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过来呀!坐床上来!”
太子毛手毛脚地替她解开上衣,她浑身发烫,两腮发烧。然后,太子动手解开她的裙子,把她轻轻地推倒床上,而后跨上她的身躯……
不久,她怀孕了。年少气盛的十三岁太子,仍天天与她玩起肉身游戏,后来,说是于胎儿不利,不许了,让她独处一房,专派两个宫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机潜往太子房中,房门紧闭,传出吃吃笑声,推门进去,却见太子同另外两个宫女玩同样游戏。三人光溜溜的,二宫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这人身上弄了几下,复又在那个身上弄了几下,周而复始,浪笑不绝。她呆在当场,看清了,一个是陈月仪,一个是元乐尚,都长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轻,都有显赫的家世。肉欲是不分家世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见:太子与宫女,人肉合一,纠缠不已……
孩子终于诞生了。朱满月又回到太子身边。但是,太子说她与其她宫女不同了,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的肉体游戏之外。她被隔绝了。
从此,隔绝了八年。
八年后,太子登基当皇帝。由于她传下了龙种,被封为五皇后之一:号称天大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跃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闪又一年多,这个专门玩女人的周宣帝报废了,由她的九岁儿子接位,没几天,帝位便被杨坚抢去。假如说,女人是水,她们五人便是水泡,虽说是跃居众水之上,然而旋即破灭,再无水泡,复归为水。她们五个皇后同一千多宫人一般无二,瞬间都成为尼姑。
“你记得天大皇后吗?”总持问。
“我记得水泡。”
“你还记得前朝的静皇帝吗?”
“我那九岁夭折的儿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满月黯然,自从宇文乾伯疏远了她,她母子便相依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然,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后、皇太后不当,她也能淡然;唯独相依为命的儿子受害,直令她痛不欲生。虽言出家人五蕴皆空,但儿子空不了,虽然死了,但对她来说仍是活蹦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却永远伴随她的左右!沉默了许久,才道:
“此事贫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贫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细寻思,更无杀生行为,可静儿他九岁夭折,又作何解释?三年前,贫尼坐禅人定,灵光一闪,忽见一个少女挥锄挖土,挖出了一条蚯蚓,旁边一只公鸡立时奔过,一口啄食了那条蚯蚓。蚯蚓号称地龙……报应,真个是报应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岁时的朱满月,而今的水泡?”
总持一伸手,俗名朱满月的法净随而坐下。同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又缓缓飘落:
“华光何在?”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总持稽首。她风韵犹存,神色澄明,孺慕地望着法座上的总持大师。
“你是谁?”总持问。
“影子。不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齐王朝,由奴隶而将军,而特进,而刺史,随主人步步高升,终于成为谢阳王。主人指东则向东,指西则朝西,指向哪里,便打到哪里。主人升则随升,降则随降,灭亦随灭,爹他老人家活脱脱是主人齐国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随他起落,由奴隶的女儿而将军的女儿,到郡王的郡主。北周兼并齐国,爹他沉沦,我也没入宫中为婢。后即成为周王子的影子,也是亦步亦趋,顺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说脱即脱。他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后;他国破家亡,我为华光尼姑。陈月仪、郡主、皇后、华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语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说毕,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华胜何在?”
“在。
又一四十许妇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后。”
“是梦,一场春梦。我于大象二年二月册封为天右大皇后,大定元年二月国亡。我与姊妹们斥资建此万善尼寺以渡众生,不料却渡了自己,前后仅当一年皇后即便落发为尼。梦幻泡影之说,实不我欺?”
总持太师点头,挥手示意华胜坐下,又问道:
“华道何在?尉迟繁炽何在?”
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为之心头一震。“尉迟繁炽”,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没人呼唤了!十六岁那年,她嫁给西阳公宇文温,以美艳震动京师,不几日,以宗妇朝见宣皇帝,皇后们轮番劝酒,好色的周宣帝则是强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醒来,不觉大吃一惊:她竟一丝不挂地躺在龙床之上,身上私处竟然描画许多花朵。过不几日,丈夫宇文温以谋反罪被杀;不几日,她被册封为天左大皇后;不几日宣皇帝病死,不几日祖父尉迟迥起兵讨杨,事败灭族;不几日,她落发为尼。一切均如电光火石闪烁消灭。五年前,她伤悼灭族之灾,决意返俗,想为尉迟家生一男儿;于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还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产下一儿,名曰尉迟一僧,那男子不愿儿子跟随母姓,争执不休,尉迟繁炽只得将他毒死。事后,生一人而杀一人使她大不安宁。后又得知,那男子竟然也是独子,她竟是生一族而灭一族!极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门。于是,死而复生的传说,再度震动了京师。
“尉迟繁炽,你还没醒吗?”总持大师的言语柔和得像天鹅绒。
尉迟繁炽终于站了起来,站起了一个风姿绝世的美少妇。
红叶惊叫了一声,独孤伽罗随着昏倒下去。她两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后如今的尼姑华道,活脱脱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迟明月!欠人血债者是无法摆脱债主的。
嘿,谁知姊妹俩原来如此相似!
独孤皇后一行原是微服来此听法,这一昏厥,诸宫人于慌乱中立时便暴露了皇后的身份。于是,听众全慌乱了;不乱者,唯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尼而已,她们均是先朝皇后,不把当朝皇后当一回事。独孤皇后长女乐平公主见母亲倒地甚是漠然,她杨丽华不仅是先朝五皇后之一,还是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国母的宝位正是被她母亲夺去。她犹豫着: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总持大师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窦夫人趁乱与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人打招呼。她们都是她的表嫂,家国兴亡之感一个眼神便足以表达。招呼过后,她才偕同李渊过去探望七姨独孤皇后。长孙晟夫妇已先行到场。独孤皇后悠悠醒转,红叶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那惊恐万状的神态才渐渐隐退,皇后的威严便冰霜般凝于脸上。
红叶将她扶上官车,交代宫人几句,这才回头对万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着两箱金银说,这是二圣的赠物,一半给万善尼寺,一半给尉迟繁炽,请她当场收验。说毕,便催车离寺而去,忽一回首,却见一貌美女子冲着宫车冷笑。她一愣,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却又回忆不来。
法会散了。
长孙晟夫妇在寻找小女儿。
李渊夫妇也在寻找二岁的李世民。
忽然,后殿一个幼儿的声音高兴地嚷道:
“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里躲!”
四人追至后殿,却见李世民把小长孙氏紧紧抱住,原来两个小娃在捉迷藏。
小长孙氏见大人来到,欢容顿敛,解开对方的双手,训道:
“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随便抱得?”
四人相视而笑。
便在这时,来了耿询,如今他是蜀王杨秀的亲随。蜀王昨日已离京赴蜀,他因何亲而不随?
第五节
被蜀王杨秀侮辱过的大儒刘光伯心道:“好个屁!你倒行逆施无异于
找死……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传说耿询善解鸟语,如今他却直勾勾地望着长孙晟,一言不发。长孙晟心道:
——这鸟人是怎么回事?
但却朝他一揖说:
“尊驾有何见教?”
耿询睨李渊夫妇一眼,仍是不言,待李家夫妇告辞远去,才肃然长揖道:
“蜀王妃有请!”
长孙晟单身随耿询直往蜀王府,茶室中,蜀王妃长孙氏忧心忡忡望着茶几出神。
寒暄了几句,蜀王妃便直说心意:
“阿哥,今有一事,特地请你前来参详。他便是耿询了,善解鸟语,前日正要随同王爷到西川;去,却闻庭中树上鸟鸣,道是‘陷阱,陷阱!危急!危急’大是不祥。所以,请你前来参详。”
这题目叫长孙晟茫然,他望了望耿询,似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答案。
耿询朴实得有点傻气,任你怎么想象,也难以同他本人的历史联系起来。他怎么能是南越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创造水力浑天仪的巨匠?又善解鸟语?
“鸟语好听吗?”长孙晟终于问道。
“好听!”耿询道:“不然怎么会说‘花香鸟语’?”
“不,我是说,鸟语容易听明白吗?”
“比人话明白。”
“比人话明白?”
“正是。
长孙晟不能接受对方的断言,惊异地望着耿询。耿询道:
“鸟儿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意,有啥说啥,故而明白易懂。人则不然:想害你,却说要救你;想偷你,却说要帮你;爱你时,不妨骂你一声;怨你时,往往夸你几句;赚了叫亏,败了称赢,坏了叫好……长孙将军,这种居心害人、着意骗人的话,兵家可是屡见不鲜,官场也是比比皆是,是耶不是?”
“是。”
“鸟语是鸟儿之间交通对流的桥梁、渠道,是联系的信号;而人话则不然,时而桥梁,时而陷阱,时而信号,时而烟幕,令人莫名其妙。长孙将军,你说到底是鸟语好听,还是人话好解?”
“这……可是人们大多听不懂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人话听多了,杂念生多了,欲望发多了,能不糊涂吗?只要你不听人话,澄心净虑三年,当可进入境界。”
“什么境界?”长孙晟微笑起来:“鸟的境界吗?”
一直愁眉不展的蜀王妃也笑起来了。
“鸟的境界不好吗?”耿询有点生气了:“那可是大自然的境界!”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既然精通鸟语,为何不问明白:陷阱是指什么?又是什么人危急了?”长孙晟肃然道。
“精通鸟语谈何容易?我也不过半通不通,更不能同鸟儿对话,唉,都是人话听多的缘故!陷阱、危急都是人间的事,所以请你来解。”耿询说。
蜀王妃望着长孙晟点点头,眼神含着恳求与祈望。
长孙晟感到一种压力,这不仅因为这位堂妹是王妃,而且还欠她一番恩情。那是开皇九年,他奉旨平定北漠,逼千金公主宇文氏自杀,对动荡的北疆来个釜底抽薪,为大隋王朝立下了大功,却无寸封。后赖堂妹夫蜀王杨秀据理力奏,方得论功行赏。上回争夺太子宝座,蜀王夫妇已来求助过,已是爱莫能助;这回如果真的祸事临头,再次袖手旁观,那简直是隔岸观火了!
长孙晟不能不感到请王子的太子争夺战已在京师开辟了无形的战场,新太子杨广虽然已获大胜,但无形的战争还没结束。新近的国宝失窃案中,蜀王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太子杨广反而出来为蜀王爷说情,这种大善之中,莫非包藏着大不善?目前与蜀王有大利害冲突的,究竟只有太子杨广一家。如有陷阱,设陷者当来自杨广一方。
想到这里,长孙晟谨慎地说:
“一般百姓不会陷害蜀王爷,一般官员也是不会,需要留神的只是少数权要,但暗箭难防,只有自己加倍小心了。凡遇可疑迹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对那些好得出格的人,以及身边百依百顺的人,万万不可大意。耿先生,我对鸟语实是一窍不通,不懂鸟语的人,自然要把鸟语预兆吉凶视为无稽之谈,要他因为一声鸟叫而废寝忘食寻思对策,岂非不可思议?你能再验证一下听鸟语的本领吗?”
耿询脸有难色,但终于道:
“好吧,我再试试看。”
他丢下这话,匆匆出门去了。
长孙晟见耿询去远,低声而深切地对蜀王妃说:
“愚兄有三句话奉告:蜀王爷处事不可任性,太子那边大意不得,皇上、皇后那边要尽心尽力孝敬。此外,如能多得一点太子方面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耿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消息吧?”长孙晟问。
“没有,没有关于蜀王爷吉凶的消息;不过有只麻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麻雀说什么来着?”蜀王妃好奇地问。
“麻雀说:朱雀街……静善坊……大兴善寺有一本极其恶毒的书……”
长孙晟悚然一惊:
——那册绝世秘笈知者极少,他怎得知?
他急切问道:
“那麻雀还说什么?”
“还说,如今有一青年书生同一儿童正在翻阅此书。”
长孙晟又吃了一惊:
——早上小儿无忌缠着要跟我一起去万善尼寺听法,我不让去便哭闹不休。幸亏内弟高士廉出来圆场,说是要带无忌到玄都观去观赏桃花,这才破涕为笑。
玄都观与大兴善寺隔街相望,相去不远。照此推想:
——莫非到大兴善寺看书的便是他们二人?
长孙晟以证实鸟语的虚实为辞,当即告别了王妃,马上赶赴大兴善寺。
他步入法堂,果然见到他们二人,却见一个和尚手捧那册秘笈,神情庄肃地将它装入匣中。他是当年的沙弥道信。僧灿的衣钵传人,当今大兴善寺的主持。他的师父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去处。道信朝长孙晟稽首道:
“长孙将军,久违了!你是本书的主人,是来取书的吗?”
长孙晟慎重地摇摇头,深感事情的严重:
—……—那两个家伙必定看过秘笈,小无忌记性极好,几乎过目成诵。传闻这半册秘笈与号称镇国之宝的皇宫中那半册原为一整册,如今朝廷正大张旗鼓追索遗失的那半册书,无忌既然记下来了,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万一流露出去,岂不立招弥天大祸!
小无忌见父亲的脸色愈来愈严重,怯怯地跪下,不问而自辩:
“我们没拿,舅舅没看,我也没看……真的,一字也没看!”
他出娘胎第一次撒谎了。
长孙晟低声却极严峻地训道:
“不管你有看没看,倘若今后对人说起此事,或者是说出兵书中的一个字,我必杀你!”
他从来没这样对待心爱的儿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般对待小儿无忌,但他不能不如此!小无忌已是泪流满腮,而他自己也难受之极。不觉间抬头望了望小舅子高士廉,那神情包含太多太多的责怪;然而,再多的责怪也不算多。
蜀王杨秀一行风尘仆仆朝益州进发,到了广阳驿,大家已是灰头土脸。
梳洗进膳过后,杨秀便唤来了王府校书刘光伯,询问监造金辂的情形。
刘光伯约略说了几句,便引导杨秀等到库房观看新造出来的金辂。
辂者,车也,是封建社会等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周代,帝有十二辂。隋朝,天子有五辂。玉辂,是皇帝祭祀用的专车;金辂,是皇帝朝会的专车;象辂,是临幸的专车;革辂用以戎事;木辂用以劝农田猎。天子金辂,赤质,以黄金装饰,重楼车箱,左绘青龙,右画白虎,前有金凤,后有玄武。车辕上,左立十二旒,画升天之龙,右建画戟,前驾六匹赤骝。
皇太子以及皇子的金辂略同帝车,但十二旒削减为九旒,硫上龙头向地而不得朝天,成潜龙之象,前驾四匹紫骝。
这规格务必严遵,降格还可说是谦抑,升格就不得了。轻言违制,重言逾礼,更严重说是僭越,甚至是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杨秀见库房里的金辂制得极其精致,而且金碧辉煌,喜孜孜地不住点头。心想:
——这次回京误入陷阱,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被父皇削下了一半兵权,原是都督西川二十四州诸军事,如今只统十二州,这次回川实是大大的丢脸。大张旗鼓回蜀,父皇必定视之为不堪教诲,灰溜溜地回去,下属、百姓也将议论纷纷,关于失势的事一定会添油加醋、蜚长流短,以后就不好管束了。
为此,他采用了亲信万智光的建议:轻车简载离京以敷衍父皇俭朴之意,到途中更换仪仗车马再壮王子声威。
于是,便提前三个月,特派王府校书刘光伯先到广场监造富丽堂皇的王子金辂。蜀王杨秀见金辂造得合格且符心意,不觉赞道:
“好!好车!好一个读书人!”
杨秀根本忘了十年前刘光伯所受的折辱。其时,名噪天下的大儒刘光伯因不愿当蜀王府的幕僚,被他杨秀强行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可谓斯文扫地。后来虽然转为王府校书,但这一番羞辱却是永世难忘。
杨秀满意之至,非常自得的对身边的亲信万智光说:
“智光,你点子虽多,但监造金辂却是不行。这里头学问可多了,不熟悉历代的仪礼制度,那是非出差错不可!”
万智光内心不是滋味,脸上却笑嘻嘻浑不在意。忽然对车辕上的九面旗子指指戳戳道:
“光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九条龙怎么一律龙头朝下,是要它们钻地吗?”
“那,是制度。”刘光伯道:“制度规定:天子的龙才可升天;王爷的龙只能是降龙。”
“哦,原来是制度规定……”万智光似乎带着歉意:“我还以为……以为你这个大儒被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至今还对蜀王爷耿耿于怀,因此画了九条垂头丧气的龙,像倒挂的死鱼一般……你看,你看:龙目下面还滴下两点眼泪,这,该不会是讥讽蜀王爷这回犯事受了委屈吧?”
“那是墨汁失误所致……”
“便算是失误,也大不吉利。人家是龙跃于渊,见龙在田,龙战于野,飞龙在天!你怎么搞的,竟是龙入地,眼泪滴!”
“万先生高见,在下百口不辩。先生一向智计百出,何不再露一个绝招?让大家开开眼界!”
万智光望着九面龙旗,眼珠子转了几转,兴奋道:
“有了!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怎地化法?”蜀王急问。
“把旗倒插!”
“旗杆朝天?”蜀王莫名其妙。
“不,把旗倒过来穿在杆上,这么一来,九条潜龙岂不都变成升天之龙?”万智光边说,边把旗子一一倒穿过来:“看,便这么一倒,每条龙全都张牙舞爪、生气勃勃!更妙的是:原先那几滴龙泪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宝珠!嘿,不单是升天之龙,还是九龙戏珠!”
“好!”蜀王不禁喝彩:“那就倒过来吧!”
刘光伯心道:
“好个屁!你倒行逆施简直无异于找死。升天之龙乃天子族旗专用图像,你怎可僭越?但我又何必提醒个中的厉害?你既然以执朝的门卫视我,我也以执戟门卫事你。让你大祸临头,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于是,在庞大的仪卫簇拥下,蜀王的金辂隆隆启动了,前头四个彩衣御者驾着四匹紫骝,好不威风,辕上的旌旗蠕动升天之龙直欲破空而去。队伍隆重、缓慢地前行。
消息疾如奔马地传至成都,主要是围绕那九面升天龙旗流传。或说:
——杨坚将再次废立太子,杨广下来,杨秀上去。
或说:
——杨秀这回入京失宠,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如今连天子的旗帜也竖起来了。
成都蜀王府的官僚们听了截然相反的许多消息,一阵兴奋,一阵惊慌,乱成一团。
最后大家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即是:不管是蜀王要升太子,还是要称帝造反,都是一种高升。迎接蜀王爷归蜀的礼仪务必从隆、从重,而且必须破格。
如何破格呢?大家都想不来,只好请教另一王府校书刘士元。刘士元是又一个被蜀王押送入蜀充当配军的大儒,如今虽为王府校书,但他精神状态仍是被押解入蜀的配军。他听大家七嘴八舌乱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挥了挥手,说:
“蜀王该有的仪仗全有了,你们再问不该有的仪仗那是不妥的。”
大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缠他,他一言不发;第三天又来,他干脆躲进被窝里不与见面。众官僚无奈,立字为据,说是不关他事,但说无妨。
刘士元接过字据,心中冷笑不止:蜀王杨秀重用你们这群痞子,凌辱士类,活该倒霉。
他终于说道:
“还有两件皇帝专用的仪仗。”
“是什么?什么物件?”大家又是七嘴八舌。
“罕和毕。”
“罕和毕?”
“罕和毕!”
刘士元心想,杨秀完了。
寝宫里,杨坚靠在座床上,望着不住旋转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齿轮抛掷的似乎不单是岁月时辰,简直是在吞噬一个又一个王朝。秦汉魏晋南北朝全在那齿轮旋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少英雄人物都在齿轮缝中风流云散。
——我杨坚将会如何?我大隋王朝又是怎样?
他望着、望着。忽生畏惧之情,感到浑天仪的魔力。耿询他是见过的,在太史局见过,实在是一只笨鸟;然而笨鸟会造水力浑天仪,会造出吞噬许多赫赫王朝的怪物,会造出吞噬无数顶天立地英雄的怪物,他果真是笨乌吗?嘿,简直深不可测!
——怪物,你接下来要吞谁?是我杨坚吗?是我大隋王朝吗?
万善尼寺里总持大师的法会令人难忘。
周宣帝及其五皇后筹建的万善尼寺,终于成了自家出家的道场,成为周王朝的坟墓;我杨坚建了“大兴善寺”,皇后建“赵景公寺”,诸王子及公主也都建寺。最古怪的是,宣华夫人建的“开善尼寺”竟然与周代的“万善尼寺”比邻。
万善尼寺在西北第二坊“休祥坊”。开善寺紧接其后,在第三坊“金城坊”。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宣华夫人将步五皇后之后尘?
不!我不许,只要我杨坚还有一口气在。不过,先得追回被盗去的镇国秘笈。秘笈既在,国还镇不住吗?
他急急地召来了左仆射杨素、右仆射苏威、太子杨广。三人一入宫,即感气氛的严重。
他先问苏威道:
“大案可有眉目?”
苏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小心道:
“对宇文恺住宅的监视极其严密,仍然不见有可疑人物往来;逃亡的工匠鸿飞冥冥,六个痴呆形同木偶,一言不发。”
“那是一无所获?”
杨坚强抑不满,他那如刀的目光从杨广、杨素的脸上掠过:
“你们可曾留神?有所发现吗?”
二人低下头来,不吭一声。
“镇国之宝丧失,情同国土丧失,你们至今一筹莫展,那是何故?”他的话一顿,如箭的目光朝三人一一射去:“是掉以轻心?还是有难言之隐?”
三人全都明白,此时任你如何巧答,都会招来雷霆之怒。
于是,杨坚的话似是撞在三堵软墙上。
“苏威,你似乎忘了自己是此案的主办。怎能一点主意也没有?”
“这个……那个……主意倒有一个……”苏威浑身发抖,语言失控。
“快说!”杨坚大为不耐。
“我……我想,只有让孙思邈多出力,让那六个痴呆开口。”
杨坚闷想许久,才下旨召来了孙思邈,说明召他来的目的。
“以药力强行催那痴呆开口,无异于杀人。”孙思邈道。
“为了长治久安,为了举国安定,你为朕杀几个人也不为过。孙先生,你号称药王,但毕竟还是大隋的子民吧!”杨坚道。
孙思邈沉默着,心想:
——我一向以救死扶生为天职,岂料一入宫门便成了刽子手!
一种未曾有过的痛苦如沸油般在他心头煎熬。
“但不知那六个痴呆是否真的与大案有过牵连?若无牵连,岂非死得太枉?为此,草民有个请求:请皇上召一高明术士,请他当众卜一卦。若说六人确实与大案有牵连,贫道即刻开方投药如何?”药王终于说道。
章仇太翼立刻被召入宫。他因太子杨勇的牵连被配为太史局的官奴,后又被师父王子年废去双目,如今由宫人牵引下。缓缓步入殿中。他的鼻子用力吸了几口气,忽道:
“皇上相召,有何吩咐?”
杨坚随手写了几个字,把纸交给孙思邈,孙思邈又将所书的字条交给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伸开右掌,在字条上摸了一阵,说:
“哦,皇上是要卜测——六个痴呆是否与国宝失盗案有关。”
众人无不悚然,这瞎子果然手掌识得字。
章仇太翼又以右掌掐算了一阵,说:
“无关!这六人与国宝失盗无关!”
“你没算错吧?”杨广问。
“术尽于此,我也不敢自夸无误。”
章仇太翼朝杨坚一揖,退了出去,竟不用他人扶持,扬长而去。
众人都想:
——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怎地又不用人扶了?
错愕间,搞不清这术士在弄什么玄虚。待大家抬起头来,却发现少了一个药王孙思邈,他竟悄然随章仇太翼出宫去了。
章仇太翼在太史局供事,孙思邈却从此失踪了。
杨坚根本不在乎孙思邈的在与不在,他的念头已被章仇太翼的断言所困:六个工匠与国宝失盗无关!既是无关,问题便是出在宇文恺身上了!
他从宇文恺想到宇文述,又想到太子杨广。
杨广感到两根长铁钉钉在脸上,那是父皇可怕的目光。
“不知诸位信不信章仇太翼的话?若是相信,那凝阴殿的机密便是宇文恺泄露无疑!”
杨坚的话像冰电般冷锐。苏威顺着杨坚的话切入,肃然道:
“把宇文恺抓来,严加拷问,不怕他不供出幕后主犯!”
杨广、杨素都吃了一惊。十八个工匠的迷雾一旦扫清,宇文恺便首当其冲,万一他经不起拷打,全盘招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杨素不敢有任何异议,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道:
“对,得马上抓来,这坏蛋是先朝皇族,那身后的主谋查明之后,正好斩草除根!”
“往死里打,不愁他不交出前朝遗孽!”杨广则道。
“前朝皇族男子早已斩尽杀绝,遗个屁?我看主谋不在先朝遗老,诚恐是当朝人物!”
杨坚眼光先从众人脸上扫过,又问:
“诸位以为如何?”
“圣上所见最是英明!”
苏威答得非常俐落,杨广、杨素也连忙称是。
“我看那宇文恺……明日即可逮捕归案。”
杨坚说完,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三人恭肃地一揖,低声告退。
独孤皇后带着湘裙自寝室出来。她不解地问杨坚:
“你不下旨立即逮捕,等明天下手,岂不夜长梦多?”
杨坚睁开眼来,冷笑道:
“便是明天,朕也不想抓他。朕这是求之不得。正要让盗书人做很多的梦。湘裙,你明白吗?”
湘裙摇摇头。
“小婢明白,”从室内又走出了红叶:“皇上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你这就到苏威府中,传朕密旨。”
“小婢遵命!”
杨坚又肃然道:
“此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该不会泄密吧?”
一匹黑骏马闪电般掠过河东的土地,登山涉水穿林过涧。
这不是平常的马,乃是故上柱国王世积赠给左卫大将军元宇的千里快马,号称为白蹄乌。后来王世积谋反案发,元宇罢官,皇帝杨坚将白蹄乌没收,转赐新太子杨广。若非事出非常,太子杨广岂能让旁人动用他的宝马!
白蹄乌终于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驻了脚,那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前头有一只大公牛拦着,大公牛圆瞪双目,很是生气,白蹄乌则仰首长鸣,向对方示威。马主人冲着牛背上的少年喝道:
“让路!”
牛背上的少年望着左手入云的峻岭,又望了望右手下边的悬崖,再望仅容牛身的小道,然后摊开双手,意思是:
——此地明明是无路可让,你问得好傻!
“再不让我要冲过去了,撞下悬崖莫怪!”
少年瞟对手一眼,心道:
——对上了,四十多岁年纪,大官儿模样。
少年微微一笑。
“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将你撞下去?”
“我不怀疑你的胆量。”少年又是一笑:“你能把宰相高颎拉下台,再把太子杨勇拉下去,撞死一个放牛娃算得什么?只不过今日你不敢,你一冲过来,咱们就同归于尽,不信,你就试试看!嘻嘻,千里马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中年官儿心里一凉:
——来者不善,似乎把我的底细都摸透了。
他不禁问道:
“你是谁?”
“我,姓张。”
“我也姓张。”
“张文诩张先生是你何人?”
“我家叔叔。”
“那好极了,原来是自家……”
“谁是你自家人?”
“我姓张名衡,字建平,张文诩是我族兄,论辈份你是我的族侄。”
“张衡?张建平?”少年摇摇头:“没听我家长辈说过。”
“你仔细想想,一定听说过的。”
“我……”少年似想非想:“似乎是有一张衡,年纪和我一般,才十五岁,便进入太学受业。那时周武帝死了母亲,却要出去打猎。那少年张衡扣住周武帝的马头,对他说:孝服在身,陛下岂可乱来!挡了皇帝的驾,于是一举名闻天下。只可惜,这少年张衡不久便夭折了!”
“不,他没死,他就是我!”
“真的?”少年一笑:“你骗人,你,我看是冒牌货!”
“这也难怪,我离家后就没回来过,我跟沉重学《三礼》,学《鬼谷子兵书》。”
“如此说来,那张衡真的没死?”
“你既然知道有人将高颎、太子杨勇拉下台,怎能不知我张衡?”
“不,将高颎、太子勇拉下台的那是太子杨广呀,怎会是你?”少年大摇其头:“人家杨广,他为了当太子铤而走险,昧着良心,还情有可原;你呢?你为了什么?找死吗?我们家族怎会有这么蠢的族叔?我看你不是我们家族的!”
张衡有点生气了,怒斥道:
“我没空同你磨牙,我要找张文诩族兄,快让开!”
“怎么让?把牛推下悬崖?”
“不错。”
“为什么不把你的马推下去?”
“我这是千里马!”
“我这是万里牛!”
张衡心急如箭,眼看天大的事要误在这小子手里了。他万般无奈,忽地想起当年出使井州,落在红叶手中的狼狈情形,心想:
——我张衡自负天下无双,怎地尽折在女子、儿童手中?
他只得恳求道:
“好兄弟,我有天大的急事在身,我赔你牛……”
“不,我赔你马!”
“我这是太子的宝马,千里马白蹄乌!”
“我这是万里牛,一色黄!”
“你真的不让?”
“你真的有天大的急事,那你说来听听看,若是实在该让,再说吧!”
“好吧,我今日算栽在你娃子手下了。事情是这样的:四川蜀王杨秀图谋不轨,具体情形文诩兄知道。”
“我叔叔怎知四川的事?”
“文诩兄与蜀王的下属刘士元相交莫逆,那刘士元看到蜀王图谋不轨的迹象,心自不安,写信来河东,求教于文诩兄。”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是河南王的侍读崔续说的,崔续是文诩见的朋友,不会空谷来风。”
“既然你知道这么清楚,找我叔叔干啥?”
“这种大事还是当面核实一下为好!”
“核实作啥?是想向天子举报吧?”
“就算是吧!这是防患于未然,使国家安定,百姓太平。”
“也让杨广太子根绝后患,这才是首要的大事吧!”
“我说清楚了,你愿意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张衡一顿,又说:“现在该让路了吧?”
“我刚才只答应你,该让则让。”
“好,你说该不该让?”
“所谓蜀王谋反,大概同庶人杨勇的谋反是一回事吧?”
张衡凶相毕露地说:
“你只要回答:该不该让?”
“此事得问我家叔叔,我小孩儿家,怎知该让还是不该让。”
“那你快去问!”
“莫急。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再说吧!”
“我没这耐性。”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学《三礼》,岂不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才也听你说蜀王的故事,我看你还是耐心一点,听我说为好。”
“简单一点。”
“再简单不过。有一个大儒,他不愿为官,在家种田。一天晚上出去巡察田园,看见一个小偷正在偷刈他家的小麦,他既不出去追捕也不叫破,听让小偷刈完挑走。那小偷正要离开麦田,却发现了主人,也就是那个大儒。那大儒只得上前,对小偷起誓:你安心把麦子挑回家吧,我若告诉他人,天诛地灭!”
“若不告人,你又从何得知?”
“是那小偷忍耐不下,后来自己说出来的。又一回邻居盖房子,由于和那大儒的房子交错,墙壁不能取直,那大儒便毁了自家房屋,听让邻居取直。”
“讲完了吧?”
“还有。又有一回,他生病了,请医生动外科手术。那医生一刀失误,重伤他的腰部,血如泉涌,吓得叩头请罪。那大儒若无其事送走医生,然后自己包扎伤口。第二天,妻子问他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他说:我从床上摔了下去,能不厉害吗?”
“你……这是说谁?”
“你说这大儒是谁?”
“难道是文诩兄?”
“不是叔叔,又能是谁?”
张衡沉默了一阵,心中不能无愧,然而一想急事在身,又道:
“现在可以让路了吧?”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看你不明白:若是明白,便不会叫我让路了。”
“这与让路何关?”
“有关。你怎不想想:家叔掩人之短也如斯,与人为善也如斯,怎能为处心积虑害人者提供方便?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他既不愿为你证实刘士元驰书求教之事,你岂不白走一趟?既知你要白走一趟,我让路便无必要。试想,为此把牛推下悬崖岂非大大的冤枉?”
张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红叶所言,皇上已对太子杨广及越公杨素生了疑心。如果不将盗窃国宝案的嫌疑及时转移到蜀王身上,势必坏了大事;而要转移到蜀王身上,一下子即揭开华山埋木偶的事;还太突然,这中间必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过渡环节,而蜀王金辂上插升龙之旗,仪仗队亮出了罕、毕二帜、正是图谋不轨的重要迹象,既敢图谋不轨,那么说他先盗兵书秘笈而后起事,自是顺理成章,蜀王纵有百口也说不清了。索取刘士元的书信是如此的紧要,怎可功败垂成?
“到底让是不让?”张衡下了马,凶相毕露地朝前走来。
那少年也下了牛,迎上前道:
“想打架吗?第一,我家宗族没有你这个张衡,我无犯上之虑;第二,我虽然偏少,你却偏老,打起来胜负难言,若是同归于尽,我便赚了……嘻嘻!”
“你赚什么?”
“笨牛换千里马,放羊娃换大人,平头百姓换大官。这般同归于尽,合算!”
张衡瞪大双眼:
“小子,你到底是谁?”
“我自是姓张,还能假吗?我还没干什么坏事,张氏家族还不至于将我驱逐出去吧!”
“叫什么名字?”张衡有点气馁,终于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放牛娃还能名垂史册?还要正经八百起名立号?有此必要吗?”
张衡无可奈何。他面对着牧童以及想象中的张文诩,有种模糊的羞愧,而念及自已被逐出张氏宗族则愤愤不平。忽地,他觉得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
——是宰割人,一是被宰割。
假如他能弄到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便无异于抓住了一把快刀,回京便可同杨广合伙宰割蜀王杨秀;要是弄不到那书信,一旦盗宝案真相大白,那么,他与太子杨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张衡站了起来,带着一股煞气。
白蹄乌不知是有感于那股冲天煞气,还是自视甚高不愿与大黄牛同归于尽,竟然乖巧地步步倒退,待到略有转身余地的处所,自行掉头转了身,并且低鸣几声,算是对主人的通报。
少年似乎不大留意张衡的神气,却望着对方身后的白蹄乌喝彩:
“好!不愧是千里名驹,有悟性,原来你也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衡一愣,不觉反顾一下,才知白蹄乌先自临阵脱逃,脱口骂道:
“没用的东西!”
“若说它没用,送给我好了,嘻嘻,我倒觉得:它比那一般不知进退的人聪明多了!你又何必恼火?若是非找张叔叔他不可,待我走开以后,还不是照样可以去找他?只不过,嘻嘻,你也不妨想一想:到底能不能找到?”
张衡猛然感到,这少年其实很不寻常:与之斗智大是缚手缚脚,竟然所有的思路都被他封死了。他极不情愿地跨上马背,又转身问了一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仲坚。永远是你们最忠实的仆人。”
白蹄乌扬尘而去。
山上走下来两个人:杨伯丑和张文诩。
张仲坚望着山下滚滚红尘,发问:
“他真的是张衡?怎会那么傻?”
“极聪明的人,有时也极傻。”杨伯丑道。
“杨先生,你说京都有人前来索取那书信,果然如此!不过,你又说那书信我是保不住的,趁早烧了干净,却怎么不准了。”张文诩问道。
杨伯丑笑了,对张文诩安慰地说:
“说不准最好。像你这般洁身自爱的,如果那信真的有所闪失,落个为虎作伥的过失,你受得了吗?想得开吗?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赶紧把书信烧掉算了。”
三人回到张文诩家中,进入书房。
张文诩将手伸人枕中,一愣,大叫一声:
“坏了!”当即呆若木鸡。
张妻闻声赶紧入室。
“伯母,刚才来过人吗?”张仲坚问。
张妻呆涩地摇头。
“唉,人算不如天算!”杨伯丑喃喃叹道。
张文诩“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当即昏倒过去。
原晋王府密室里,杨广、张衡、红叶三人一声不吭,垂头丧气,都在想跟前棘手的难题。
杨广想,父皇不抓宇文恺,让他赋闲在家,暗地里却将他严密监视起来,耐着性子等候幕后人伸出手来与宇文恺接头,然后一网打尽。父皇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虽然厉害,但也容易看穿,猜不透的是父皇心目中的大鱼究竟是谁?是我们诸兄弟吗?唉,自从盗宝案事发后,杨秀虽是首当其冲,但父皇对我及阿谅只恐也不能释疑。更可虑的倒是马上逮捕宇文恺,万一宇文恺招架不住,供出了盗宝的前前后后真相,那情景简直比我册封太子时的大地震还要可怕!一切都将翻转过来:
——那就不是杨秀陷害我,而是我陷害杨秀;也不是我取代杨勇的太子位置,而是杨勇他东山再起当太子,将我废为庶人,关进孤寂的“庶人村”。不,连“庶人村”只怕也住不成了,到时父皇一定还会向我追索那号称镇国之宝的半卷兵书。天知道那兵书是被谁盗去?那时无书可交,说不定父皇会杀我的头。朦胧中,恍惚自己正在被押赴东市,后面还跟着一大帮陪斩的人,杨素、杨约、张衡、张权、宇文述、宇文恺……连红叶也不得幸免!
红叶冲着张衡责怪说:
“你,一个大男人,一肚子鬼点子,怎么会斗输一个小娃娃?”
自从她认识粉面郎君之后,愈来愈瞧不起这位当年栽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张衡。尽管他如今已步步高升,当上了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便是皇上却又如何?忽地她想起了床上毛手毛脚的杨坚,不觉脸上一热。
张衡对这个已有三个男人的女子印象渐渐不佳,但却不能不忌惮三分。他辩解道:
“怎能说仅是同一个小娃娃斗了?我纵马下山,回头一看,分明是两个大人自山顶朝张仲坚走去。”
杨广出语不冷不热:
“红叶,你不可小看右庶子,当年他返高颎就范,第一招使的也是笨招,诱使高颎去搞祈禳厌胜,故意卖个破绽,让他觉察我们的用心,这才迫他铤而走险,与王世积勾结,然而自投罗网。眼前他放过张文诩一马,说不定接下的便是绝招!”
张衡实在弄不清杨广是赞赏他还是挖苦他,反正他已习惯这个不阴不阳的主子,当即应道:
“这是临阵磨枪,哪来的绝招?皇上那里将破案的弦绷得这么紧,如今应对匆促,解数只有两招。一是提前发掘华山下的木偶,把大逆不道的罪名硬往蜀王头上栽去,只要栽得成,那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皇上虽对蜀王印象不佳,但未必会相信这个老四会诅咒父母,这样,往往会逆向思索,反而疑心告状人、办案人的居心,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而我们是经不起怀疑的,因为我们每一次成功都是经营来的,好比筑起的河堤,只需冲决一个缺口,便会全线崩溃;而那天然的斜坡虽比河堤低下,河水极容易漫过坡去,但潮水退落以后,斜坡还是完好无损,杨勇、杨秀便好比是河边的斜坡。所以,最好的招数便是弄到张文诩的那封信,让皇上明白看到蜀王僭越不轨的证据,先使皇上对蜀王的恶逆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挖掘华山下那些诅咒皇上、皇后以及杨谅的小木偶,这么一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这才是万全之计。”
“只可惜没弄到那封信,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杨广一顿,两眼忽地生光:“不过,那崔绩可是亲眼见到那信封的,由他出面弹劾蜀王有何不可?”
“万不得已也只好如此了!”张衡道:“那崔绩先前奉侍过殿下,今又是殿下世子河南王的侍读,两代交情非比泛泛,叫他出面弹劾蜀王,他是不好推辞的,不过,此事也是两大弊病:那刘士元的信本来是由崔绩转交给张文诩的,他偷拆人家的信,并借此举报蜀王劣迹,难免理不直气不壮;其次,他历事殿下父子两代,挺身出来弹劾蜀王,只恐皇上一下子便会怀疑殿下你是幕后指使的人。”
“这风险最好暂且不去冒。难道张文诩的那封信真的弄不来?抢、偷都不行吗?”红叶道。
“那张文诩乃是当世大儒,抢会掀起多大风波?便是抢到手,若非得不偿失,也只得失相抵。至于偷嘛,倒不失一条思路,那得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行……”张衡道。
“高雅贤如何?”红叶蓦地想起了东宫右监门率。
“此人也算文武双全,”张衡颇为沉吟:“只不过,他是长孙晟的内从弟,而长孙晟又是蜀王爷的内从兄……”
“那已经隔了好几重了!”红叶道。
杨广寻思了一阵,终于说:
“大家回去想想,若有更好人选那是最好不过,没有,明日也只好让高雅贤去河东一趟了。”
回内宫的路上,红叶不禁又心悬意挂,生怕自己近来参与害人的勾当被粉面郎君触获,她不怕他降罪,但怕他摔碎花瓶,再也不送鲜花给她了。她弄不清:
——怎地为恶会有惯性,竟是这般叫人欲罢不能!
她曾参与陷害杨勇,虽然成了功,却引起了杨秀、杨谅的不满。杨秀的抗争一旦得手,陷害杨勇的大案势必真相大白,作案人必然危如累卵;所以,为了掩盖前番的恶业,只得去害杨秀,再造新的恶业。以此类推,害了杨秀之后,诚恐难免要去再害杨谅了。这般恶性循环,简直是中了魔道了,粉面郎君又怎肯要我这个魔女了?
她又一次推开了房门,几乎同时把眼光投注在桌子的花瓶上,没有鲜花,这是预料中的事,然而,心还是往下沉。迟早他会与她闹翻。
花瓶下面压着一封信,她可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那么,该是粉面郎君的了,大概是绝交信吧?心里一紧,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将信拆开,心里却在盘算:
——或许是别人……
但别人谁会给她写信?搜索枯肠,没有!没有别的人会给她写信,但她仍然气馁地坐在床沿瞎想。
她下定决心,终于走过去取信。竟然是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信!这怎么可能?实在是反常得出奇!
她一口气把信看完,凭女人的直觉,认定此信货真价实,半点不假!这怎么可能?她茫然了。无缘无故得到朝思暮想的东西,是不祥的!
会不会是圈套?那简直是一定的了!杨广通过宇文恺告诉杨秀进入凝阴殿的秘密,为杨秀打开盗宝的方便之门,便是这种圈套。今日人家把圈套还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不足为奇。
这一定是一封假信,好让我们去诬告蜀王,然后就有人挺身而出,说这信是假的,是诬陷蜀王,于是皇上会派人去四川调查。老百姓根本不会去注意金辂旗帜上是升龙还是降龙,更不会去留意欢迎仪仗里有没有“罕”、“毕”这两件极不起眼的仪仗;而蜀王部下自然向着自家主子,证词一致。这么一来,烤熟的鸭子飞走了,奔突的猎犬变刍狗。于是,蜀王反攻倒算的机会来了……
一只手悄悄地按在她的肩上:
“这信,你不想要?那好,我带回去还给张文诩。”
这是他!红叶一颤,心想再也不能失之交臂了,立即抓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并紧紧地捏住它,生怕它溜脱自己的掌心。同时,心也急剧跳动冲突,呼吸愈来愈是急促,眼泪莫名其妙地泉涌而出。
“你……你怎么啦?”粉面郎君柔声低语,那低语充满无限的爱怜。
“你,真的不离开我了?”红叶哽哽咽咽说。
“傻妹子,我说过要离开你吗?”
红叶听了心花怒放,他却委婉地将手脱出掌心,然后坐在床沿,亲切地望着红叶。
“这信是你放在这里……”红叶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这是试探我吗?”红叶又问。
“试探什么?难道你不需要它?”
“你知道这信的用处?”
“知道。”
“这信将置人于死地……”
“让刽子手去杀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好吗?”
“刽子手?你说的是当今皇帝?”
“先朝的篡贼!改朝换代,真的是杀人如麻。”
“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是谁?”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该告诉时什么都会告诉你。”粉面郎君一顿,又温情解释道:“你别见怪,我实有难处。”
红叶乖巧地点点头,也坐在床沿,紧挨着他。他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粉腮。红叶浑身燥热,血流鼎沸,唔唔连声,张开双臂便欲将他紧紧抱住。他却霍地站了起来,说:
“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红叶万分遗憾地望着他如电飞逝的背影。
第六节
面对蜀王的“造反”,隋文帝心神疲惫,顿觉自己虽为天下之主,却
空有其名。
杨坚对僭越的事极其敏感,因为他自己是过来人。当苏威将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恭呈给他御览时,他的脸刷白了,心也凉了。历来造反都从不逊、僭越开始,是谓“不轨”;而自家人造自家的反,那是没有不乱的!
他呆坐龙床许久,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断然下旨:着独孤楷为益州总管,马上驰往四}!;取代蜀王杨秀,传杨秀回朝听命。而确定由独孤楷去四川,却是心中反复筛选的结果,益州是个大地方,若所用非人,则情同放虎归山。独孤楷父亲李屯是独孤信家奴,因听话能干,才赐姓独孤氏,便如高颎当年赐姓独孤托一般无二。不过,独孤楷父子两代为奴,自然更可靠可喜。中国的奴隶社会虽然早已灭亡,但奴隶意识尚存,有时还得到强化。特另是不可救药的时代,平庸的君主及其官长,都忌惮能独立思考的人材,却情不自禁地喜欢奴才,这是奴隶主的意识积淀下来化作遗传基因吗?
杨秀终于回朝了,朝拜之日,杨坚一言不发,脸上浓云密布。杨秀这才感到那密布的阴云之中,包藏一颗沉默的惊雷,一旦爆炸,必定极其可怕。他低声告退,战战兢兢回蜀王府,始终觉得头上空悬着一颗待炸的天雷,这才感到亲情的淡薄和君权的严重,但这种认识未免太迟了。
第二天,苏威来到蜀王府,他代表皇帝严厉谴责杨秀。临去又叮嘱杨秀:
“可别忘了,明日要赴阙谢思,谢父王教训之思!”
次日,杨秀像个身负重罪的犯官,到大兴殿叩头谢罪:
“臣忝荷岳,不有奉法,罪当万死!”
杨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觉得这个老四实是大出他的丑。举国安定,儿子们却先乱了,那么他这个圣天子脸往哪儿搁?王子率先图谋不轨,举国上下效尤那还得了?若不严加处置,怎能以儆效尤?于是他严正发语道:
“昔日秦王俊奢侈无度,我以父道训之。今杨秀蠹国,当用君道绳之……”
话犹未了,开府庆整越班谏道:
“此事还望皇上三思:庶人勇既废,秦王俊已薨,若再重责蜀王,试问陛下还有几个儿子……”
“给我闭嘴!”杨坚怒喝道。
庆整硬是要把话说完:
“那蜀王一向耿介刚烈,今被重责,恐难自全……”
“再不闭嘴,我就割掉你的臭舌头!我就是要杀杨秀以谢天下,快快给我闭住臭嘴!”
庆整见杨坚疯子一般张牙舞爪,吓呆了。
杨坚则趁势下旨道:
“此案便由杨素、苏威、牛弘、柳述、赵绰共同推治,不得徇情!”
诸大臣尚未跪下承旨,太子杨广却亲率河南王杨昭、齐王(日柬)、赵王杲等三个儿子,跪落殿下为蜀王求情,闻讯赶来的汉王杨谅,入殿后也跪落尘埃,却是一言不发。
杨坚沉吟许久,又下旨道:
“按律推治。退朝!”
语气却是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柳述为兵部尚书,牛弘为吏部尚书,赵绰为大理少卿。一个案子,出动了左右相、兵部、吏部和大理寺的首脑共同推治,声势之浩大为建国来所少见,群臣虽欲进言,却望而生畏。
案子很快进行,法网大张,蜀王部属被捕的多至一百多人。杨素暗做手脚,苏威善于诱供。不多久,蜀王府幕僚经不起拷打,在用心的诱导下,供认蜀王曾派人到华山埋木偶之事,还说,蜀王连造反的檄文都写好了。
杨坚、独孤伽罗的面前果然出现三个小木偶,身上分别刻着杨坚、独孤伽罗和杨谅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同时,坑中还挖出各种咒词,写着: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赐为开化杨坚夫妻,回心转意。”
“请西岳神兵收杨坚魂神。”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神兵九亿万骑收杨谅魂神,闭在华山下,勿令散荡!”
杨坚见缚手钉心的木偶,又见稀奇古怪的咒文,面面相觑,悚然而惧。
独孤伽罗“啊”地惊叫,颤抖的纤指遥指着木偶的胸口:
“血!有血!怎会有血?”
杨坚也吃了一惊,但定睛一看便即释然:
“那不是血,恐怕是涂上了朱红。”
“会是朱红吗?”
独孤伽罗疑信参半,隐隐觉得胸部有点发痛,抬头一看,却见杨坚也以手捂住胸口……
“你也痛了?”
“能不痛吗?”
瞬间,两人忽然形容大变,老态龙钟地抱在一起,欷嘘不已。
立于一旁的红叶不禁暗自检讨:
——让杨家父子互相残杀果真很好吗?
她又随手翻阅了所谓蜀王造反的檄文残稿。其中“逆臣贼子,专弄权柄”确实是四皇子蜀王的手迹;而下面添写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虽然模仿得有模有样,但墨迹犹新,与前文相隔少说也有数年时光。至于“盛陈甲兵,指期问罪”模仿之拙劣一望而知。
红叶大为诧异:此中破绽便是红叶我也一目了然,圣上与二圣怎会如此走眼?那蜀王杨秀真是活该倒霉!
她偷觑了皇上、皇后的神态,揣摩二人或许大智若愚,故意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但二人看来又全无作伪的痕迹。真可谓是古怪之极!
她陷入沉思了,竟忘了上前安慰伤心至极的杨坚夫妇。
红叶的眼光再次落在胸口滴血的木偶身上,心里一凛,那木偶忽地幻化成杨坚夫妇,虽是刹那间的幻像,但确实体现了诅咒之人心里的愿望。在杨坚夫妇看来,自己的儿子希望父母胸口钉上铁钉,浑身鲜血淋漓,宁不伤心至极?宁不暴怒发狂?尽管二人聪明之极,但由于年老多病体弱,对自己的情感便往往失控,因而也失去了临事时应有的冷静与定力,结果便发生了错误的判断。更糟的是,聪明的老人往往自信有余,精力不足,这样,便不会也无力对自己的判断加以重新审视与验证,于是可怕的悲剧就发生了,这是老年人的悲剧,也是伟人晚年的悲剧!
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油然浮上红叶的心头,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杨坚夫妇能重新审视大理寺送来的罪证,并从中看出破绽来。她竟然忘了自己也是冤案的制造者。
杨坚夫妇终于各自迟钝地回座床坐下。由于极度激动,均已精疲力竭,形容憔悴。
杨坚虽是斜靠着座床休息,可心思仍是激动不已。往事历历在目,几乎无一桩不是惊到极处,险到极处。
有一回上元佳节,他召了百戏入宫献艺,有个耍刀的女艺人,双手抛掷十来把利刀,不住地抛,不停地接,十几把利刀如雪花般在头顶飞舞,实是蔚为奇观;但转念间不觉一惊:倘若那双纤手接在刀刃上,岂非血溅当场?而如果抛刀失了准头,两刀相碰,一刀冷不妨飞插身上,岂不玉殒香消?那薄如蝉翼的紧身衣服,轮廓分明得几乎可以透视一切,怎经得起利刀一插?忽地,他觉得自己便是那耍刀的女艺人,他手下的数十员大将便是她手中耍的一把把飞刀,万一操纵失控,那飞刀随时都可能向你反噬。
而今回想此事,更觉自身的处境比那女艺人是险过十倍,乃至百倍。女艺人操纵的仅有十来把刀,而且是没生命的死刀;而他,操纵的数十把都是活刀,你简直弄不清哪一把刀哪一刻会向你反噬!而异姓将领化刀反噬之险又姑且不论,自己的骨肉手足为刀作剑,往自己身上狠狠地砍,更是防不胜防。四皇子杨秀的图谋不轨,不正是自己的手足化成刀剑冷不防往自己身上猛砍急刺吗?
他便是这般耍刀耍了一辈子,于日薄西山之际,统一了中国,为后代争得了偌大锦绣河山,可子孙并不感谢;不感谢他也罢了,还要化刀化剑,往你身上猛刺!
我这一生究竟是干什么?是心惊胆战地耍刀给历代的史官、学者、文人看吗?由我献艺让他们品头评足吗?那些目光如炬的文人学士说不定还会指着我哈哈大笑,道我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简直是一目了然!原来当皇帝是这么一回事。
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心似火燎,为了不让万里江山落入异姓手中,她费尽心机使夫君当天发誓:再也不同第三姓养孩子。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她把那些与夫君同房怀孕的嫔妃宫人一个个处死,为此,自己欠下了累累血债,夫妻也屡屡因此反目。事后她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列举前朝帝王因多内宠,孽子夺嗣争位,以致亡国;今我五子同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将来一人嗣统继位,四人裂土封王,代代永享太平之乐,岂不妙极?这道理果然打动了皇上,他也认定为了社稷大局,牺牲个把女人不算什么。可现在,我夫妇二人还健在,五子已然一死一废一反,特别是杨秀那言生,竟然求神请鬼,用铁钉钉人我夫妇的胸口,咒我早死早好。如此看来,这一生果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想起了前日总持大师说法的情景:多么庄严!何等自在!
“红叶。”她决然发话。
“小婢在此。”红叶趋前小心应道。
“传令宫中,自明日起不得称我二圣!”
“那称什么?皇后娘娘?”
“称‘总持’!”
杨坚与独孤伽罗几乎同时得了一种心病,那就是——不知干啥,才是有意义的事。与此同时,两人都感到累了,全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累了。他们渴望休息!
这一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游船。
画舫从内宫的海池出发,顺着龙首渠而东,过延喜门出皇城,于崇仁坊南行,转入漕渠。
杨坚自船窗内瞻望崇仁坊中长孙晟的新府第,心中不觉一凛。当年为了巩固我大隋帝业,令杨秀与北魏皇族长孙氏联姻;而今杨秀图谋不轨,若与长孙氏勾连岂非大大可虞?倘若他们铤而走险,轻举妄动,我倒是防不胜防。因为,长孙氏便住在皇城的东门外,而道子杨秀则住在南门外,虽与南大门朱雀门相隔一坊,但一坊仅一箭之遥。要是同时尽出两府甲兵,几乎片刻之间便可攻进皇城。
想到这里,杨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可笑,以长孙晟的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行动?于是又泰然自若了许多。忽地,他又往深处着想:
——益州乃一大国,兵民百万;长孙晟又几乎控制了突厥数十万步骑。西、北两方要是同时举事,我将何以对付?
想到此,不觉又心族动摇。昔日绝招今日怎地会变成了笨招?
然而,长孙晟的骠骑将军府平安无事,没有丝毫杀气,这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画舫由东而西驶去,当中只隔一坊,几乎与皇城的南墙平行而走。他夫妇是微服出游,只有红叶、湘裙亲随,画舫上的近卫一律便装,散落渠道两旁的禁卫,全然化装成市民模样,出游并不引人注目,这倒安全多了。
画舫穿过朱雀大街两旁的开化坊、永隆坊。开化坊是晋王府所在地,永隆坊则是蜀王府的地盘。画舫贴近蜀王府时,杨坚心中不免又紧张起来,尽管蜀王已经幽禁,但是,万一有党羽偷袭怎么办?他觉得那蜀王府的每一个临渠窗户,随时都有可能飞出歹毒的暗箭,于是顺手把独孤皇后拉近身边,不让她暴露在窗口。独孤皇后不明丈夫的举动,还以为是想同自己亲热,便古怪地朝他一笑,那意思是:
——要亲热怎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闹市之中?
“让杨秀搬去归义坊如何?这里可不宜逆子长住!”
杨坚叹着气说,独孤伽罗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同意这一说法,还是对夫君刚才拉扯举动的理解。
画舫荡到了西市,漕渠于此与永安渠交叉成十字形,船儿一拐弯,便沿着永安渠向北直驶,中间仅隔一条街,与皇宫的西墙平行。
前面有几条货船挡道,画舫不好逼近,只得停了下来。
杨坚有点生气:这里的禁卫是谁当值?为何没有清道?
红叶连忙出舱,朝岸边的便衣禁卫招手,一个禁卫迎上前来,拱手禀道:
“金城坊正在营建开善尼寺,那些货船正在卸砖瓦。”
这能算理由吗?凭这理由就可以挡皇帝的路吗?红叶蛾眉一竖,待要发作,却见禁卫跪落地上磕头道;
“姑娘明鉴,小的还有下情禀告,请姑娘将船靠近一些,以便细说。”
红叶轻轻挥手,画舫即时靠岸。禁卫絮絮低语:
“开善尼寺乃宣华夫人所立,夫人派专人在此督责。夫人乃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既然圣上、二圣是微服出游,不好公开,小的就没理由叫人家让道……”
“谁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独孤伽罗气冲冲走出船舱。
禁卫吓得脸色刷白,连忙往自己脸上摔一巴掌,骂道:
“小的该死,二圣才是一人之下……小的说漏了嘴,错了,错了,出言无状……”
独孤伽罗闻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早已气昏了头,再听说“二圣才是一人之下……错了,错了!!”更是怒不可遏,喝道:
“臭奴才,你还说哀家一人之下是错了!你想找死是不是?”
那禁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得哭喊起来:
“二圣饶命,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早已立在身后的杨坚拍了拍她的肩膀,解释道:
“他没说错……”
“你还说他没说错?他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还没说错?我知道你们合伙欺我!”
火冒三丈的独孤伽罗,开始哭了起来。
杨坚不再抚慰她,独自转回舱中,他自己烦恼的事还少吗?谁来安慰他了?世间的男人太苦了,所以女娲才造出许多女人来安慰他们,可没说是造出来让男人安慰的!
红叶过去扶住了独孤伽罗,待她火气发过之后,才婉转地解释道:
“那武夫起先说话确实有失拈量……”
她见皇后又要发火,连忙又加重指责的分量:
“不但有失拈量,简直是胡说八道,放屁!”
那禁卫顺着红叶的话,连连道歉道:
“是放屁,完全的放屁……”
“不过,他后来认错都来不及,怎敢继续……继续……”红叶继续说。
“继续放屁!”那禁卫见红叶一时措辞不上,连忙往上凑。
便这么一说,红叶已憋不住笑出声来,独孤伽罗终于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也哑然失笑。红叶便见机训斥那禁卫道:
“既知不宜继续放屁,还不快滚!”
那禁卫叩了头:
“谢二圣开恩!”又默默朝红叶一揖,便急急离去。
风波平息了,前头那几艘船卸完了货,也急急离开了。
画舫缓缓前驶,过了金城坊,来到了休祥坊。休祥坊便是周宣帝及五皇后营建万善尼寺所在地,上回杨坚夫妇便是在这里听总持大师说法的。
杨坚忽地想起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金城坊紧接体祥坊,前朝五皇后在休祥坊建寺,结果五人后来有四人成了该寺的尼姑;宣华夫人何以紧接其后在金城坊建寺,这简直是步前人后尘,实在大大的不吉!
画舫至此,几乎绕行了宫城一圈。杨坚心中又是一突:我绕了一大圈怎地又回到北周的……的什么?这很模糊,一个声音似是要说“……的万善尼寺”,可另一声音则争执道:“不!是覆辙之处!”
红叶上前禀道:
“这就返驾回官吗?”
“不!往前一直走!”杨坚以为这样似乎会吉利一些。
往前顺着永安渠一直走,只过京城北面的最后一坊——安定坊,便出了北城墙,进入了城北的禁苑。禁苑的东面,草莽之中散落许多秦冢;西面,则是汉朝未央宫与长乐宫的遗址。
杨坚的游兴这才上来。他推开船窗,东望望,西瞧瞧,拉着独孤皇后又指又说,兴致勃勃,简直有说不尽的野趣。
“嘿!麋鹿!麋鹿!好一群麋鹿!”红叶兴奋地嚷起来。
果然东边的草莽之中有一群梅花鹿奔驰,大概是受什么惊骇了。
“这里也一群!”
独孤皇后遥指汉未央宫遗址,灌木丛中也有一群麋鹿在戏要。
杨坚东也看,西也望,当真目不暇给。心想:
——长处深宫,竟然连身旁的好光景都辜负了,我这一生到底是活得聪明,还是笨了?
“麋鹿游于郊!”
猛然间,他想起这句极具兴亡感的老话。在北郊禁苑中养了大群的麋鹿,岂非大大的不祥?
画舫随着永安渠过了禁苑,便注入了渭河。此刻已是未未申初,太阳西斜过半。船上人边吃边看,吃的是有限的点心,看的是无边的野趣。画舫顺着渭河东流,飘飘荡荡,这才是心旷神怡。
杨坚已觉船舱的局促,决意上岸游览。画舫靠紧南岸,红叶先自上岸安排禁卫事宜,妥善之后,大家才上岸来。
暮春的渭河,两岸草青柳长,天空莺啼燕飞,生气勃勃。
杨坚上了中渭桥,凭栏西眺,顿时被眼前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无论是渭北秦咸阳宫废墟上的丛林,还是渭南禁苑中灌木丛花,全然沉浸在霞光暮霭之中,生发出奇妙的异彩。
透过霞光暮垓霭,则见渭河自天际垂落,浑身披金带彩,蜿蜒曲折,如龙如蛇东奔而来,从脚下的中渭桥穿过,再往东即与径水交汇,而后便注人黄河。
杨坚蓦然一惊:
——朕拥有天下,却连身边如此多彩多姿的江山也无暇光顾,拥有即不拥有,所谓天下之主,其实空有其名!
再看桥北一老一少,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似乎他们倒更像这江山的主人。由于是微服出游,内紧外松,非可疑行入宫卫并不干预。那一老一少因此才得与君同乐。
过了片刻,那一老一少竟过桥南来,红叶见此,便带一个便衣宫卫上前劝阻。
红叶以和善的语气询问道:
“二位贵姓,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那老人是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见红叶动问,便笑嘻嘻说:
“这小子叫张仲坚,贫道乃世外之人,姓名嘛,早随世俗的衣裳一起脱下。”
老人一顿,又手指渭北的丛林说:
“我们刚从秦朝走来。”
然后,再用手指指桥南道:
“打算再去汉朝看看,姑娘问得这么详细,定是要追随我们一起玩玩吧?”
红叶见那道士说得疯疯颠颠,莫名其妙,便直接轨道:
“请二位哲留步,再过片刻过去可以吗?”
“不可以!”老道士有点激动:“那怎么可以?秦不到汉,中间尽是打仗!”
他说着,便欲往前冲去,红叶正要拦阻,湘裙已经赶来,附耳说了几句,红叶只好放行。
湘裙指着老道士的背影,笑嘻嘻道:
“听皇上说,这道士古怪得很。早在二十年前,皇上封个官儿给他,还赐给朝服,想不到他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脱下衣服,扬长而去。”
“那是杨伯丑!”
“他便是杨伯丑!”
“杨伯丑?”
红叶忽然想起在并州时张衡告诉她:他人并州境时,见一长者在路旁树下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闻。”预言了她红叶未来的事,据说那人便是杨伯丑。今日见此异人,怎能交臂错过,何不上前再问将来之事?心念至此,便快步向南赶去,那一老一少已然立在南端桥头的一堆土岗之上,眼看靠近了,却闻那少年张仲坚朗声说道:
“从先秦的咸阳宫废墟,来到这汉宫遗址,中间相隔数百年,我们只用片刻时间就走过来了!”
杨伯丑则笑嘻嘻应道:
“便是不走,秦汉魏晋南北朝还是照样消逝。不信你就看看那渭河,那河水的波浪,一浪逐一浪,后浪送前浪,每一个浪头都载着一个王朝,匆匆离开长安东逝!若是前浪赖着不走,后浪强行向前,会是什么局面?嘿,那就是沧海横流了!再看!那西边的落日,早晨还是朝气蓬勃,光照人间,现在已然日薄西山,任何柱子也顶不住了!它的升沉恰如历代帝王,不得不升,不得不落。这便是天数!”
杨伯丑的话,杨坚隐隐约约都听到了,觉得那些话儿都沉甸甸地落入他那心的深渊,发出山鸣谷应的回响,嗡嗡不息。他不禁深情地长望西方的落日。
壮丽的落日!
苍凉的落日!
惨淡的落日!
一个女子从桥北缓缓走了过来,在独孤伽罗面前停住。
独孤伽罗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便这一瞧,眼神僵直了。脸如死灰,嘴唇欲动而难以启口,但心里则嘶叫起来:
“尉迟明月!尉迟明月!”
独孤皇后厉喊一声,昏倒桥上。
桥下,渭河川流不息,后浪推前浪,有争鸣,有呐喊。
内宫闹鬼了。
既然皇后白日见鬼,连皇帝都不否认此事,宫人们无不信以为真了。
于是,说鬼,议鬼,梦鬼,见鬼成风,风吹门户是鬼,树影摇动是鬼,猫影鼠步是鬼。那数十个被害宫人的居室几乎无不闹鬼,蔓而延之,那些居室的邻舍,以至邻舍的邻舍,全都闹了鬼。
整座内宫阴森森的,成了鬼的世界。
杨坚将日常朝政交给太子杨广处理,自己溜去歧山仁寿宫同宣华夫人过逍遥日子。
这一日,他由宣华夫人作陪,在花厅里听取骠骑将军长孙晟述职。
长孙晟自从与耿询分手之日,便获朝命,作为受降使者护送突厥的启民可汗,北伐达头可汗的各个部落,时至今日,已将近一年时光。因朝命紧急宣召,只得日夜兼程回京述职。由于皇上不在京师,他到京师过家门而不入,立奔岐山而来。
“臣与启民可汗率十万步骑,同大将军梁默的部队会师于北河,只求示威漠北,不许浪战……”
“不战何以克敌制胜?”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了长孙晟的话。
“孙子有言,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故上兵代谋,其次伐交。这样,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们是如何伐谋、伐交的?”
“达头可汗敢与中国抗衡,是因为他们有两个拳头。两个拳头是由十个指头捏成的。他的下属十来个部落,便是达头的十个指头。我们的目标,就是将他的十个指头一个一个地剪掉。”
“他就乖乖地让你剪?”
“这就需要我们动心思了。皇上以为该当先剪哪个指头?”
“先易后难,小的先剪。”
“先易后难,那是不错;”宣华夫人微笑道:“但是小的指头未必容易剪断,有时反而是大指头好剪。”
说到这里,她伸开了巴掌:
“皇上请看:这四个小指头紧紧挨在一起,好剪吗?倒是这大拇指偏离在外、独处一方,反而好剪!”
“夫人于武学之道可谓神悟,末将使是照此办理,先剪达头手下最强的那一股。”
“铁勒?”杨坚疑信参半。
“正是铁勒。这是铁勒的降表,请皇上彻览。”长孙晟递上了降表。
杨坚边看边说:
“铁勒已降,朕无忧了。宣华夫人,你这料敌功夫不知从何学来,竟然这等高明?”
宣华夫人一惊,但即时又绽开笑脸:
“嘻嘻,陛下你这是吃贱妾的醋了!你怎不想想:妾身长期伴随举世无双的兵家,能不沾染一点兵味?”
杨坚哈哈一笑,又遭:
“长孙将军,你还没说出大拇指好剪的道理呢!”
“正因铁勒族比较强大,他与达头的关系也就特别,是一种半部下、半盟友的关系,达头对他固是半信半疑,他对达头自然也是若即若离,这便如刚才夫人所言:它是偏离在外的拇指。于是,我们派人带着重礼去策反铁勒,叫他只要离开达头就行,至于臣服不臣服天朝,倒是无关轻重。”长孙晟道。
“这怎能说是无关轻重?”
“只能这么说,铁勒人自尊而又骠悍,强令投降那是不成的,但他既然离开达头,不依靠天朝能行吗?让他们自己提出归附天朝,不更好吗?”
杨坚不住地点头,又问:
“那下一个目标是剪谁了?”
“这,末将不说,恐宣华夫人也已料中。”
“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宣华夫人急急截住话头:“我刚才歪打正着,因是沾皇上的灵气,也因为将军以双掌十指比喻兵事,这双掌十指原是妇道人家操作女工最熟悉的事。”
“现在仍以十指为喻!”杨坚目含笑意道:
宣华夫人见推托不了,只得答道:
“若论我们妇道人家缝补运针,除拇指外,最容易伤的是小指,其次便是中指。小指最边,中指最长。不知与用兵之道是否相符?”
“夫人所料极是,我们第二个说降的目标是仆骨部落,一个最小的部落,见铁勒部臣服天朝,自然一说即合。第三个是思结部落,这是一个中等部落,先叛达头他没那胆量,迟了又怕落后,将来在天朝没有他应有的地位,所以第三个说他正合时宜。”
“这几个说降使者,朕要加封重赏!”
“加封倒是不必,重赏却是应该的。这些使者都是启民可汗的部属,不好封……”
“你尽叫启民的部属去说降?”
“正是,说降不光是凭口舌之利,主要还是靠情分,让突厥人去说突厥人,不仅事半而功倍,而且不着痕迹,这是极其重要的!”
宣华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心想:
——这不是我的“借刀杀人、树上开花”的妙计吗?他长孙晟又怎知道了?莫非皇上在怀疑我了?因此与长孙晟串通一气,引我进入他们圈套?我刚才实在说得太多了……
这时,长孙晟又递上了仆骨、思结二部落的降表,杨坚看得眉笑眼开,实无作伪痕迹,宣华夫人又镇定下来,心想:
——你长孙晟借突厥启民可汗之手,将突厥各部落逐一瓦解,迫达头就范;我借杨坚、杨广之力,将其骨肉。亲信宰的宰,废的废,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你长孙晟也见过那本秘笈吗?莫非我那本书便是他暗地赠送的吗?那又为了什么呢?
想到此,不禁对长孙晟大为好感,便冲着杨坚言道:
“长孙将军立此大功,不知皇上将如何封赏?”
她可把杨坚问住了。此事他可一点也未曾想过,他急召长孙晟回京述职只是一种借口,他的本意只不过是要长孙晟立即离开突厥的数十万步骑,防止他利用突厥的军事力量,与西南益州蜀王的兵马同时起事,从南北两面挟制朝廷。如今看来,不仅长孙晟毫无不轨形迹,甚至他连蜀王被捕归案之事也浑然无知。该当赏他,欠他的不仅这次功勋,赏什么好呢?他默然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长孙将军功德,朕心里有数,你先歇息数日,然后转回塞外,尽展平生抱负,毕收不世之功,到时自当一并封赏,决不相负!”
长孙晟不再认真听取皇帝许诺,他不仅年逾不惑之龄,而且到了知天命之岁,根本不指望杨坚会再给他什么。只不过刚入仁寿宫时,心情不免有点紧张,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如此之紧张!是朝命反常的紧急?还是皇上破例在小花厅里召见?抑或是皇帝破天荒第一次由宠妃陪伴接见前线的将军,而且宣华夫人又美得如此灼灼逼人!皇帝的抚慰使气氛宽和了许多,他的拘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这才略为自如地环顾周遭。
嘿!橱架上竟是这等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几乎是天下奇珍毕集于此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三位王子贺礼了。晋王、蜀王、汉王送此重礼,哪里是为了庆贺小妹子天香公主出生?这分明是超常的重贿,精明之极的皇上怎会熟视无睹?真是不可思议!
杨坚又会错了长孙晟的心意,他默然起身,从架上取下了一粒猫儿眼,微笑道:
“朕今日借花献佛,便以这颗猫儿眼赐卿。”
“皇上万万不可!”长孙晟立即跪下:“臣实无此意!”
“既无此意,那就应该得了!”
“臣谢主隆恩!但此物臣是断断不敢要了,恳请皇上归还宣华夫人。”
“好,哀家这就收回;”宣华夫人笑道:“哀家再将它赐给长孙将军的女儿,莫知肯笑纳否?”
事已至此,长孙晟还能不收吗?但若收下,又犯了大忌:皇帝赐物不愿收受,而娘娘赐物却收了,岂非目无君父?他只好伏地叩头,竟不知所云。
杨坚终于看出他的尴尬,乐得哈哈大笑:
“长孙将军,现又如何?哈哈哈!”
杨坚见宣华夫人笑不可抑,自己也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流出来,最后才解围道:
“收下吧,这也是朕的旨意!”
第七节
长孙晟为救蜀王,在皇宫后院点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长孙晟自仁寿宫回府,先把皇帝和宣华夫人赐的猫儿眼交给小女长孙无双。
长孙夫人高氏只三言两语便说明了蜀王爷出事的始末及要点,并立即将他引进书房。
书房的一隅坐着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着稚气未脱的名叫“爪子”的孩子,他的从外甥。小孩子似乎睡着了,蜀王妃则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长孙晟不知说什么才合宜,努力想镇定一下,却在房中踱起步来。
有人掌灯,室内人影散乱,却无言语之声,单调的脚步声似是踩在心头的声响。
琼英悄然奉茶伺候。
长孙晟蓦地感到这情景极其熟悉,似曾见过,是不是早就预感过的场面?想着、想着,明白了!那是开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贺敦千金公主的穹庐之中。时辰也正是傍晚!当时,他长孙晟奉旨出使突厥,灭绝宇文氏最后一个有复仇能力的人——突厥可汗的皇后千金公主。经过十分惊险的斗智、斗力、伐谋、代交,他长孙晟获得了全胜,逼得千金公主自杀身亡。
那个傍晚,他也在穹庐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发一言,只有他那单调的踱步声。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琼英!
所不同的,掌灯的是公主的亲信玉露,却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与当年玉露的惨淡花容则极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着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报应,真是报应,报应来了!
长孙晟被这一可怕的念头震撼了!他如中雷击,呆了。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蜀王妃的孩儿爪子两腮闪烁着珠光,爪子没睡,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充满着疑问与怨怼。
这眼神他也见过,简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处见了?他穷极心思努力搜索储存记忆深渊中的每一个碎片,却找不到这眼神的出处。尽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当务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听使唤,反而被那眼神所驱使,徒劳地寻觅着。
蜀王妃见他长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为之拭去脸上的泪珠,涩然道:
“可怜的孩子,爪子才十来岁,从未伤害人,连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过,比麋鹿还麋鹿……”
说到麋鹿,长孙晟想起一桩往事,那是追击达头可汗的一个大战役。
达头拥有十万骑兵,隋军连同启民可汗的人马约有二十万步骑,经过两个时辰的鏖战,达头兵溃。追击了三天三夜,忽失达头兵马所在。长孙晟下马,仔细检视草原上的马迹,以确定追踪的路线。忽然在灌木旁发现一头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满月的小生灵,后腿被乱军的马蹄踩断了。小麋鹿不断地挣扎、蠕动,并且用自己的舌头舐伤口,忽见来了长孙晟,两只小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接着眼珠子定住了,双眼直视着长孙晟的一双眼睛。它不再挣扎了,也不再蠕动了,连舐伤口的动作也忘了,只是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含有千言万语:
——我招惹你们啦!干碍你们什么?你们为何要践踏我?我妈妈呢?你们把它杀了吧?如今连我这小生灵也不放过……
它那眼神令人战栗,所以一见难忘。尽管他追敌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当天晚上他睡不着觉,一合眼,便见那小麋鹿望着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来就是小麋鹿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无法凝聚起来,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齐鸣而无动于衷,是厌战?还是怯战?或是更甚,是哗变?这情形极少有过,年老了吗?哦,今年正是五十。五十岁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荼般旺盛,有的心智却衰竭了。
这种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蜀王弹劾杨广盗窃国宝的第三天。那时,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来了。爪子可怜巴巴地跪落叩头,求他这个大舅父帮忙。第二次是耿询请他去见蜀王妃,讨论鸟儿报警的事。这两次都因心智无法凝聚,他都无法提出强有力对策,眼睁睁地看蜀王一家沉沦下去,他不愿隔岸观火,而实际上还是隔岸观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无法凝聚了,这种心智散乱似乎是有选择的,否则,何以一见来自太子杨广方面的打击,便茫然不知所措?
杨广是太子。背后还站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杨坚,能与他们对着干吗?长孙晟心里承认怯战了!
他想起《尉缭子》中的一则话:
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道德也……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
无敌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仔细寻思,倒是像杨广、杨坚这些人干事情能做到“四无”,无天、无地、无君、无敌,他们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兵家。因为他们的行为无道德禁区,心里无任何道义障碍,所以能所向无敌!
而我长孙晟戎马一生,骨子里还是个懦家的门徒。臣下还能与君主争什么?争败了满门抄斩,斗赢了是叛贼遗臭万年,能不怯战吗?
再则,人家无道德禁区、无心理障碍,行为如天马行空,思路如电扫六合,我呢,务必循规蹈矩,处处划地为牢,骑着笨驴行在羊肠小道之上。虽然未战,已自败了七分,几无胜算了!蓦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战,那骑兵与步兵对仗实在形同儿戏,全然是砍瓜切菜!那步兵,战则有所不及,逃则快不过奔马,有死而已,那才叫可怜呢!
蜀王妃见长孙悬垂头丧气坐了下来,不禁长叹一声说:
“原知大案已经铸成,援救实是千难万难,若非为了爪儿,我也听天由命了!”
长孙晟不敢仰视她母子俩,一见即心中有愧;高氏看着她母子俩,越看越是忧心忡忡,不禁叹道:
“听说皇上把杨勇的几个儿子交给当今的太子管教,这不是把鱼儿交给馋猫做枕头吗?”
蜀王妃“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许久仍抽抽哽哽地说:
“杨勇有好几个儿子,可我只有爪儿一个!”
说着,把爪子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俩泪如雨下。长孙晟的心思经此一激,活跃了。他说:
“眼下爪子不会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问题,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亲。”
“让爪子去救他的父亲?”
高氏简直不相信丈夫会说这样的话,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着长孙晟。
“可让爪子上一道奏疏,恳切陈情,叙说父子难分难舍,难忍分离之情,请皇上思准:愿与蜀王一起幽禁内侍省接受朝廷审查……便说这些,不宜直接牵扯案情。这可比任何大臣出面说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对蜀王不留情,对孙子能不留情?这么一来,蜀王爷的性命可望保住。”
“这办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杨勇被废,皇孙杨俨也上表请求为杨勇宿卫,由于杨素进了谗言,不得恩准。”
“虽然情形相似,但这回杨素恐不敢随心所欲再进谗言。离间人家骨肉的事,可一不可再;如再出来离间,便将自己置之于嫌疑之地。三国时,司马懿劝曹丕剪尽皇族,终取曹魏而代之。杨素一家已处满盈之势,若再公然出来挑拨离间,皇上便会怀疑他的用心了。我看此事于空城计正相反;空城计,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行;皇孙上表求情,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后再伺机营救吧!”长孙晟说。
“如果保不住蜀王爷,还有往后吗?”一个稚气十足的声音问道。
众人的目光一时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来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关的大事,竟不知幼小的长孙无忌于何时入室并坐在高氏膝上。这话虽然出自小儿之口,但却着实摇动了长孙晟一厢情愿的推想。大家相顾骇然,均觉小无忌一语道破了众人心底的顾虑。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无双小妹子,”小无忌嘟嘟哝哝:“小妹子哭着找妈妈去,我也吓哭了,哭得比小妹子还大声,结果还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了好几天。我想,要是我把那阵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后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来不及,还有心思打我吗?”
“好小子,你这不是围魏救赵吗?”长孙晟急道。
“高舅舅是给我讲了围魏救赵的故事。我不敢放火,不敢,就挨揍了;挨揍也不过疼了几天,可是杀头呢?”
“这不是孩子的话!”大家都这么想。
长孙晟从“后院起火”忽地想起仁寿宫中述职时的情景:那古董架上的红珊瑚实在红得像火把,夜明珠、猫儿眼如火苗般闪光……
“爹,宣华夫人为何那么小气,听说她花厅里珠宝堆积如山,怎么只送一粒猫儿眼给无双小妹?听说那些珠宝都是三位王子送的,不是亲娘都送得那么多,送给皇后娘娘的一定更多了,下一回爹去见见皇后,说不定皇后也会送一件给我……”无忌说。
“三位王爷没送给皇后……”高氏解释道。
“那……皇后不会发火吗?”无忌问。
长孙晟听了“发火”,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对蜀王妃说:
“我去仁寿宫时,听说近来内宫闹鬼闹得很凶,所以皇上才到仁寿宫去,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
“既然内宫闹鬼,便不宜皇后养病。王妃你怎不劝劝皇后到仁寿宫去养病?那里山青水秀,可是养病的好地方!”
长孙晟嘴里这么说,心中则想:
——那独孤伽罗若见三个儿子送那么多珍宝给她的情敌宣华夫人,如不当场气炸,两个女人也非火拼不可;这一火拼,皇上的后院可真的起火了!
“这时候去?”蜀王妃有点不解。
“孝敬长辈不论时候。”
长孙晟终于一脚踩出道德禁区,在皇帝的后院放火了;不过仍然小心之极,他对堂妹蜀王妃也不说明真正的用心。他微微地合上双眼,恍惚中见到仁寿宫火焰冲天,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独孤伽罗果然在蜀王妃的劝导下,来仁寿宫养病了。
宣华夫人在花厅迎她。桑妹奉茶,司琴送果。
独孤伽罗被一室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震惊了,那古董架上的东西,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心想: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才是金屋藏娇哪!不,这是宝室藏娇!我追随皇上一生,艰苦创业,生里去,死里来,他何曾如此待我一日?难怪前日游船时那个混蛋禁卫会说她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一种无比的委屈汇同巨大的愤慨立刻涌上心头。她冷哼了一声,涩然道:
“皇上待你不错啊!”
宣华夫人已注意到独孤伽罗心态的变化,她把珍宝盛陈于花厅,就是要让皇后看的,她已经等两年了,巴望有朝一日妒火会把皇后烧成灰烬,这一日终于来了!她自然明白皇后妒火的燃烧她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更明白独孤皇后将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日薄西山的人,只要这么一气,急怒攻心,十有八九要断送性命!
“皇上还没有这么慷慨,这架上的物件可没有一件是他的惠赐。”宣华夫人笑道。
“那是你从南朝带来的吧?想不到南朝的重宝全被你带来了,你哥哥陈后主待你不错啊!”
“南朝哪有这么多珍宝?我哥哥心中唯有张丽华,还会送宝给我?我双手空空来到长安,皇后是知道的。”
独孤伽罗暗忖:
——那是怎么口事?她撒谎吗?不会。这狐狸精可从来不见撒谎。那是——
“朝臣进贡的?”
“你说可能吗?”她索性同独孤捉迷藏,显露出一副猫儿捉放老鼠的神态。
“那……”独孤皇后着实茫然。
“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究其实,也可以说是皇后你恩赐的。”
“哦?”独孤皇后更茫然了。但已感到对方话中的刁钻。
“把儿子送的东西,说是母亲的思典,不会有大的出入吧?”宣华夫人挑拨地说。
“哪个儿子?”儿子给母亲的情敌送礼,而且是倾城倾国的重礼,这样的儿子岂不该死?简直是该死之至!于是独孤皇后急急地追问。
“哪个嘛——”宣华夫人见对方气急攻心,感到一阵复仇的快慰,故意沉吟不答。
“究竟是哪个?”独孤皇后又问又猜:“是杨勇?杨俊?”
“杨勇如今成了庶人,那是送不起的;杨俊归天了,想送也送不来。”
“那是杨秀!”独孤皇后肯定了,此子既然埋木偶诅咒父母,吃里扒外讨好宣华夫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宣华夫人喜笑颜开,绘声绘色讲起故事来了:
“两年前,我生了一个丑丫头,嘻嘻,我实在不把她当作一回事,想不到第二天,一匹快马从京都绝尘而来,从马上下来了一个特使……”
“他是谁?”独孤皇后问,伺候身后的红叶立时变色。
“他是谁?”宣华夫人笑盈盈望红叶一眼:“那还用问?自然是皇子的特使呀?那特使送来了一个大礼盒,里头乱七八糟的放着一百件物事,说是什么百宝盒,给我的丑丫头。道是‘给小妹子的贺礼’。我说丑丫头刚出生,不懂得玩这些宝贝,摔坏了岂不可惜?可那特使跪下磕头,把血都磕流出来,说什么要是不收,皇子会杀他的头。我真的不信:皇子会这般疼爱他的异母妹妹,或许也稍带几分对我这个庶母的尊重吧?皇后娘娘,你可实在令人佩服!”
“佩服什么?”独孤皇后气得声音走了调。
“你竟然能调教出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疼爱他的妹子!这样敬重他的庶母!从特使磕头的劲头实在不难看出……。”
独孤皇后心如刀剜,继而便想象那特使磕头流血的情景,这样死皮赖脸向宣华夫人送这礼,对她独孤皇后来说,实在形同背叛,比叛逆还叛逆!
忽地,她心中幻出另一情景:她自己竟也跪在地上死命地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她终于回忆起来了,那是北周的大象元年,周宣帝的五个皇后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周宣帝大怒之下,想拿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开刀,并扬言要杀她全家。天元大皇后是她独孤伽罗的长女,杀天元大皇后全家便是杀她独孤伽罗全家,那还了得!她立即入宫,不要命地向宣帝磕头,磕出了血,磕破了头,磕得事后七天还呕吐不止!假使没她这般磕头,天元大皇后的位置固保不住,全家也性命不保,自然更保不住杨坚国丈的地位,那么来日的大隋江山便全然是海市蜃楼!为了创业,她夫妇履危蹈险自不必说,单这次不要命的磕头,兼不要脸地忍受皇帝的臭骂,至今想来都会难堪得无地自容。那色鬼周宣帝骂人时竟然满口流氓腔调,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可你在挨骂时还得不住地谢主隆思。创业的千辛万苦竟是这样枉然!丈夫与她相誓不与第三姓生儿,却还是生下来了!不仅生下来了,自己的亲儿子还迫不及待前来道贺,他们父子能与妖狐联手来整我……当年,我那不要命的磕头,不仅徒然,简直是愚不可及;那时还以为这一磕大是高明,丈夫还道是“哀兵必胜的绝招”!
唉,当年以为是极聪明的行为,如今看来却这般的可笑,如此的可悲!
“你说的那个皇子,大概是如今正被审理的蜀王杨秀吧?”独孤皇后冰冷地说。
“知子莫若母,不过,二圣今日却料错了。”宣华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仁寿宫与京师有一日路程,蜀王爷哪能这么消息灵通?恕我直言,他可没有这种能耐。”
“那是阿谅?”
“汉王阿谅年纪尚轻,也办不到。唯有当今太子那才叫厉害。依我看,这京师方圆三百里之内,便是掉下一根针,也瞒不过他。”
独孤伽罗以为此事若是出在勇儿、俊儿乃至秀儿身上,还不是难以想象的,还不是最坏的,若是出在谅儿身上,她可真的是伤心透了;但是,要是出在广儿身上,那简直不可思议,绝对的不可能!她夫妇出生入死奋斗了一生,争得了万里江山,本来是要传给勇儿,但他们,特别是她,又从勇儿的手中夺回来,再交给老二广儿,广儿怎么会率先干下令她如此伤心的事?丈夫杨坚违信违誓尚可以好色理解,而老二,她简直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了,他怎会反噬她,反噬他的亲娘?
“不,这绝不可能!”
这话她竭尽全力说了出来,但有气没力,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宣华夫人根本不屑反驳,微微一笑,又继续说下去:
“一个月之后,蜀王送来了两只百宝盆,同时,汉王也来了,他送来了三只。我那丑丫头真正是乳臭未干,能识什么好歹,这些东西对她其实毫无用处;然而,三位皇子却是非送这份重礼不可,瞧那样子,不收是不行的。这些东西,我这个当庶母的只好愧领了。我在想:皇子们对待我这个庶母都这么孝敬,对待亲娘嘛,当然是胜过百倍了!对待异母妹妹都这么疼爱,送了这么贵重的生辰礼物,那么,送给他们的同胞妹妹兰陵公主,当然又是胜过百倍了!”
她见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补上了几句:
“皇后娘娘,你真个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意然调教出如此孝顺的一群儿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气!”
独孤伽罗脸上渗出点点汗珠,苍白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话吐出来;但她没有昏厥过去,竟识还很清明。她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弃了她;后又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五个儿子,自己的五个儿子却不领这份情,把母亲的心挖了出来,抛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决定:立即回京都去,内宫闹鬼又算得了什么?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见了眼前这一幕唇枪舌剑,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让射杀山猪的情景:那山猪中了致命的一箭,还没有断气,翟让就拔刀开剥。他剖开了猪腹,把五脏六腑全都掏了出来,又揪又拉,那山猪的嘴还能一开一合,四肢还在抽搐,浑身血淋淋的。蓦然那山猪竭尽全力厉叫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晕倒过去。恍惚之中,她觉得宣华夫人也在活剥山猪。这皇家实在不能久留,她有点后悔当年对尉迟明月的许诺了。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到隔壁照顾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见到了当年红叶鞭抽尉迟明月的情景,因为此刻独孤伽罗也“格格”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简直与当年的尉迟明月挨鞭子时一般无二;但这回不是红叶鞭抽尉迟明月,而是宣华夫人在拷打独孤伽罗的灵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吗?
独孤伽罗听到自己的“格格”笑声,大为诧异,这实在不是她在笑,那会是谁的呢?
“刚才谁在笑了!”她问。
“尉迟明月!”
红叶脱口而出,同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尉迟明月便立在背后。
独孤伽罗冷冷地瞧红叶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儿子们也背叛我,连这个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了我。
她独孤氏如今是绝对的孤独,倒成了孤独氏,似乎她的命运早在姓氏里便埋伏下来了,于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层严霜,感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悲凉。她实在不愿呆在此地,不愿呆在这妖狐的洞窟中,不愿让妖狐瞧她这副窝囊衰败的模样;但她更不愿由红叶扶持着回自己的寝宫,不愿任何人碰着她,可她又没力气站起来,只得在敌人的面前硬撑着,她咬牙,凝聚了浑身力气,再次发出一阵“格格”笑声,想以笑声向敌人还击、示威,但听起来却怪怪的,有点哀鸣的声调。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独孤伽罗再次凝聚浑身精力,盯住红叶的双眼,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直望红叶的心底。红叶的心底冰凉冰凉,似乎有两把冰刀在游七。凭她长期伴随的经验,感到皇后又想杀人了。杀谁呢?杀宣华夫人,这似乎是力不从心了;杀我红叶吗?她今日对我不怀好意,得警惕了!
独孤伽罗终于很硬朗地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她这是走给敌人们看的,说明那一记打击是无效的;但由于力不从心,步伐神态僵硬得形同木偶,极其可笑。回到仁寿宫的正寝宫,她已冷汗淋漓,浑身湿透。她觉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之遥,而是走尽了一生的艰难与坎坷。
躺在龙凤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动也不能动了。然而,思想却无法歇息,甚至反常地活跃。平生的作为,一一浮光掠影地从心头流过、滤过,就像品茶,一滴滴地品尝,无一滴不苦。
她豁然发现,所有苦头几乎都是自己讨来的!
没她的苦心经营,丈夫杨坚不会当皇帝,杨坚没当皇帝怎来三宫六院的姬妾,又怎会背叛她!没她夫妇苦心经营,何来万里江山,没这万里江山,儿子们何需勾心斗角,何必不择手段求助外力帮他骨肉相残?唉,当年引为得意的一切绝招,如今一经验证,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愚不可及!她合上双眼,似乎一切都想开了;可一睁开眼,又全然想不开,特别是当眼前浮现宣华夫人的娇容时,忌恨便如洪流汹涌澎湃,直欲破胸而出。
她再一次睁开眼来时,发现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临。于是召来了红叶,要她传宫监进来。
宇文恺早被免去仁寿宫宫监之职,新宫监是张权,也就是张衡的哥哥。说是新宫监,究其实则是旧宫监,新旧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颠倒。
张权一进寝宫,独孤伽罗就吩咐红叶安排早膳去。红叶离开不过十来步,即闻身后关门的声音,不免心中疑云顿起,皇后向来大事不瞒红叶,今日怎么啦?关门议事自然十分机密,把她支走莫非将不利于她?她略一犹豫,便蹑脚蹑手折回寝室的门口,敛神侧耳倾听里面的声息。
“……如今我只信赖你一个人,若是为难可以明说,我不怪你就是。”发话的声音细如蚊蝇,但听得出是皇后的声音。
“此事关系虽大,但奴才使是赴汤蹈火也要结果那小丫头,请总持放心。不过,要做得不留痕迹,必须事前有个周密的安排……”
独孤皇后嘘了一声,张权立即压低嗓子,下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红叶听了“要结果那小丫头”大吃一惊,心想果然轮到我头上来了,但总得想法对付眼前劫难才好。她是当机立断的人,觉得既听不见,再窃听下去便有害无益,赶紧离开寝宫安排早膳去。
第一节
宣华夫人拟将天香公主交与翟让,不料却斜刺里杀出四骑快马。
在禁卫的前呼后拥下,二轮宫车不徐不疾地朝长安进发。前车青帜朱网辂,驾着两匹白玉骢,矫若游龙;后面的金饰辇车,驾着四匹黄骝,炫耀着一派华贵的气象。
红叶警惕地坐在青车里,眼光越过眼前的白玉骢,扫瞄着骑马开道的禁卫,不时还转身透过后窗观察身后有何异动。极度的紧张令她疲惫不堪,真想舒服地睡一觉,可她不敢,她必须谨防暗算!
今日似乎一切都反常了。皇后历来是要她同车陪坐的。今日却说单独坐一车舒适。天气古怪得紧,不阴不阳,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子似乎不是在驿道上奔驰,轻飘飘地忽沉忽浮,如江上行船。开道的禁卫也杀气腾腾非比寻常,像一队幽灵,竟然没有马蹄声!
是要出事了!红叶注意到前头的一片桑林,雾霭沉沉,好不阴森鬼魅!她瞪视眼前白玉骢,不觉大吃一惊——竟不是玉骢,而是乌骊马!
再定睛一看,连乌骊马也不是,竟是两头小毛驴!原来他们是蓄意谋杀她,让她架着小毛驴,小毛驴自然跑不快,只能坐以待毙。她吓得一身冷汗,纵身跳出车窗,拔腿就跑。所幸竟然身轻如燕,跑得快极了。
她本能地奔向桑树林,那儿车马难进,或许能逃离险境。进入了桑林,这才返顾一下,驿路上车马禁卫一片混乱,禁卫们发现她逃走,便立即往桑林追来。
她不顾桑枝扫面,挂破衣裳,死劲地往桑林深处狂奔,高呼救命。
“傻丫头,你这一喊,不把敌人招来才怪!”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地提醒。
她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枣树上绑着一个人,竟然是宣华夫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将我绑在这里,等抓到了你,好一并处死……你瞪着眼睛干啥?快快解开我!”
红叶解下了宣华夫人,同时问道:
“怎么办?”
“跑哇!往桑林外,驿路上跑!”
“往桑林外,驿道上跑?那不迎着追兵。”
“谁叫你迎着追兵?他们这时候刚进桑林,我们绕过他们,抢先上驿道,见车抢车,见马抢马。”
红叶心中一亮,想道:
——对极!只有抢到车马才跑得成……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点?”
宣华夫人已经跑在前头,红叶加劲追上,但闻桑林中叫喊连天,令人胆战心惊。便在这时,红叶跑不动了,双腿都抽了筋。
“笨丫头!”宣华夫人边骂边过来扶她,所幸她们已到了驿道。
宣华夫人掀开金辇车的帘子,喝声“出来”,探手从里头批出皇后,往地上一摔,竟是一只蝙蝠,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她见红叶大吃一惊,即又训道:
“少见多怪!她本来就是!就是一只蝙蝠精!”
说着,提起红叶往车里塞,她自己也上了车。接着抽出一把宝剑,顶住车夫的背心,喝道:
“掉头!往仁寿宫赶,快!”
于是,车掉过头来,往仁寿宫狂奔回去,腾云驾雾一般……
红叶想起了奉命害人的宫监张权,内心忐忑不安,问:
“回仁寿宫?”
“回仁寿宫!”
“那张权很坏。”
“用不着怕他,皇上在那里!”
“皇上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我把他藏在裙底下,你见得着吗?别多问,咱们舒舒服眼的坐着,当一阵皇后如何?”
红叶不再开口,不禁又想:她哪来的宝剑?被绑在枣树上,明明一无所有呀!继而又寻思道:那些追兵呢?快追上来了吧?忽闻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分明是禁卫追上来了!
金辇车狂风般卷进了官门,不及提防的门卫像一束束干草被抛掷起来,掉落于地。
宣华夫人吩咐道:
“你在车子里呆着,我叫皇上去!”
说完便下了车,往她的寝宫走去。
去了很久很久,没有回音。外面的马蹄声又骤雨般卷来,红叶不敢再呆车上,下车急急地朝宣华夫人的去向追去,终于来到了宣华夫人的寝宫门外。驻步一听,里头似乎毫无动静。骤雨般的马蹄声遍布官墙内外。
红叶斗胆推开宣华夫人的寝门,却不免心中惴惴,暗想:若是正好碰上宣华夫人与皇上在作……那可不好!
床上传来深长的呼吸声,从隆起的被窝看,皇上不在,那是宣华夫人在睡觉无疑。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既紧且急!
“夫人,皇上不在,如何是好?”她问。
“你怎能在这时睡下?”她又问。
“快醒!敌人来了!”她第三次提醒。
可是宣华夫人一动不动。床上的呼吸不慌不忙,门外的蹄声又紧又急。
红叶往床上推了两下,还不动!于是顺手推开了被窝,不禁大吃一惊:床上躺着的竟不是人,而是一把剑,一把与人大小相仿的大宝剑!大宝剑寒光四射,如冰如霜,侵肌入骨。红叶冷得浑身颤抖,暗道:原来宣华夫人跑了!
“胡说,谁说我跑了?”
红叶四顾不见人影,心中骇异。
“我在这里!床上!”
红叶这才注意到,那宝剑不仅仍在呼吸,还会讲话。当即问道:
“你是宣华夫人?你怎地变成宝剑?”
“变成宝剑才好!你也变吧!”
“不…”
“不变宝剑?那变啥!那就变成一瓶毒药,变成一瓶鹤顶红,还是孔雀胆?我来帮你。”
“不!我什么都不变!”
外面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
“听!”宝剑说:“外面有无数凶霸霸的臭男人,你一个弱女子,不变能行吗?”
红叶大为犹豫。
“你还是变吧!变成毒药,变成一瓶孔雀胆吧!来,快!这就变吧,我来帮你。”
红叶想象自己竟然变成一瓶又丑又毒的孔雀胆,着实可怕,那今后怎见粉面郎君呢?心急万分,连忙喊道:
“不!我不变!”
“你已经变一半了,不变也不行。”
红叶自顾自盼,凉了半截:她的下半身竟然变成半截大药瓶,并且是粗糙至极的半截瓷瓶!她这一惊,心胆俱裂,声嘶力竭地狂呼起来:
“不,我不变!粉面郎君,快来救我!”
她感到双臂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睁开双眼,自己还好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床沿坐的正是粉面郎君。
“你做了什么恶梦?”他关怀地问。
红叶把梦境细述一遍,末了笑道:
“若不是为了你,我便变成一瓶孔雀胆。”
晨曦之下,她脸上泛起了美丽的霞光,这是一抹超前降落人间的霞光。
粉面郎君捏紧她的双手,忽地又松开来,以惯用的低音道:
“你这个恶梦,源自不老实。你如果不去偷听皇后与张权的对话,便不会有这一场恶梦。”
“我若不窃听,岂非傻傻地等着被害?”
“人家又不是要害你。”
“他们明明说:‘要结果那小丫头’,我是亲耳听到的。”
“那不假,可你会错意了,前头的话没听到。你不小了,是小丫头吗?人家说的是天香小公主,要害的是她!皇后认为:小天香才是她的祸根,没有她的诞生,三皇子还会去送礼吗?还会背叛自家的生母吗?杀儿子,她舍不得;杀宣华夫人,她力不从心;杀小天香,正合适:既可断绝祸根,也可让宣华夫人伤心一辈子!”
“这是推测之词,还是你亲耳听的?”
“亲耳听的。我当时就伏在床下。”
红叶愣了半晌,喃喃道:
“原来如此……得想办法营救小天香才好!”
“那杨坚当年对宇文氏斩尽杀绝,如今他们自相残杀。骨肉相残,那是活报应!”
“可小天香一半是宣华夫人的,你对宣华……不是很好吗?”
“那是两回事。”
“小孩无罪,你不是再三教我:要多做好事吗?”
“惩罚杨家,便是做好事!”
“那宣华夫人,其实一直都在惩罚皇上一家。”
份面郎君沉吟了很久,终于说:
“好吧,我可以给她报一个讯,死活我可不管。算是听你的。”
清明节早晨,万里晴空,骄阳把柔和的光辉洒在岐山东边。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座坟墓朝着旭日寂寞地垒在荒草之中。坟中埋葬着宣华夫人的挚友尉迟明月。
坟墓按宣华夫人的意思构筑,它朴素淡雅,体现尉迟明月的人格;坐西朝东,寄托尉迟明月生前无尽的乡思。
辰时过后,宣华夫人同司琴、桑妹来到坟前。桑妹手里还携着两岁的天香小公主。司琴挑着担子,一头是扫墓的祭品,一头是装进绣囊的焦尾琴。两个宫卫立在远处警卫。这情形,年年清明节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今日又添了一个新的扫墓人。她就是小天香。
小天香从未到过野外,高兴得又跑又蹦又跳,从没这般活泼过。
司琴将祭品一一摆在墓床上。小天香见墓床上摆满酒菜,忽地问宣华夫人:
“娘,这是请客吗?”
“是”
“怎么客人还不来?”
“来了,她就住在里头。”宣华夫人指坟而言。
“客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叫尉迟明月,是……也是你的娘!”
宣华夫人想,若非明月妹妹李代桃僵,哪有我莲花公主在世?没她莲花公主又何来小天香?说她是小天香的母亲实不过分。
小天香满脸狐疑:若是乳娘,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禁又问道:“是生我的亲娘吗?”
“应当算是你的亲娘。”
“那……你呢?”
桑妹插嘴道:
“她也是你的亲娘。”
小天香越发迷糊了,她想起昨晚的事:母亲特地把她和桑妹叫进房中,要她今后称桑妹为“娘”。
小天香巴望着桑妹许久,又问:
“那你呢?”
宣华夫人代答:
“也是!也是你的亲娘!”
同时思忖:眼下若非桑妹挺身营救,小天香终归是活不成了,桑妹夫妇实是小天香的再生父母。想到这里,复又郑重地叮咛:
“记住了,你姓翟名天香,今后要叫翟天香!”
她是昨晚才弄清桑妹的丈夫姓翟名让,是个猎人。想起小天香今后要随翟让夫妇过猪户的生活,宣华夫人不觉眼泪双垂。
小天香高兴得跳起来:
“好啊,我有三个亲娘!我有三个亲娘!”
场上人无不垂泪,三个亲娘,其中多少辛酸。
宣华夫人点燃了三位香,立在坟前,低声说道:
“明月妹妹,你死得好惨,这一切都是为了愚姊……”
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她想起尉迟明月临终的遗嘱,感慨万千。复仇之事,虽已殚思竭虑以办,怎奈仇人太多,杀不胜杀。想到这里又道:
“复仇大事,我已完成过半,虽然杀不胜杀,自当勉力为之。一旦功成圆满,姊便来与你作伴。你一定寂寞了,你一向喜欢嵇康的《广陵散》,我现在就弹给你听。”
小天香见她念念有词,问道:
“娘,你这是同谁说话?”
“同你的明月娘说话。”
“我怎么没见到她?她在里头不肯出来吧?”
“会出来的,她喜欢听琴,我这儿琴一弹,她就出来了!”
宣华夫人说着,同时把香插在坟上,然后翘首远望,若有所思。
前日床头凭空出现一封告急书信,道是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小天香,要她好自为之;又道那本兵书乃是镇国之宝,皇家追索甚紧,或毁或移,亦需当机立断,免招杀身之祸。
桑妹始终与外界绿林好汉保持密切的联系,经她一手安排,小天香可望安全转移到荒山野林的猎户人家,认猎户翟让、裴桑妹为生身父母,来日朝廷也难以追踪。自从尉迟明月去世,又耽搁了桑妹的三岁青春年华,这回理应让她同天香回到翟让身边。这些事情都已说妥,本无所虑,只是约好的绿林好汉们为何这时还没出现,却叫她心挂意悬。另外,那册镇国之宝的秘笈,似乎还处置得不太妥善。她将那册秘笈连同贵重的珍宝一起打入包袱之中,让桑妹带走,这本无差错,然而,那秘笈的厉害该不该明告桑妹?说了,诚恐轰动江湖,引起朝廷的追捕;不说,却怕被她夫妇等闲作贱。此事令她好生委决不下。
绿林好汉始终不见踪影。
司琴在烧化纸钱。
宣华夫人从绣囊中拿出焦尾琴,在坟前的石桌上为尉迟明月演奏《广陵散》。
哀烈的琴声令天上的行云徘徊,使林间的春鸟停止歌唱。风过松林,发出微微的叹息。
桑妹和司琴两相对视,千言万语化作点点清泪,滑下腮帮。
小天香一边听琴,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墓门。妈妈说过,只要琴声一响,里头的尉迟明月就会打开墓门走了出来。她也是亲娘,亲娘第一次见自己的女儿也会害臊吗?还是在梳妆打扮,以致迟迟不能出来?
“妈妈,明月娘为何还不出来?天香今日就要走了,难道她不想最后见我一面?”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战栗,琴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充满稚气却偏要说大人话的女儿。她早知杨坚与独孤后发誓不与第三姓生儿的事,所以,女儿一落地便知不得安生。最初,她还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认为反正是杨家的血脉,死活关我何事?但随时光的流转,女儿逐渐长大,慢慢会笑了,笑得天真无邪,把母亲的心都笑碎了。继而会看东西了,小丫头视线能追灯火转移,不时发出“唔、唔”惊叹。有时会长时间凝视母亲,小嘴嗫嚅着,似是千言万语,又似是只一句话:“别抛弃我!”看她那吃奶的神气,够贪婪的,一手按着乳房,拼命地吮吸,似乎预感到再也不能啃亲娘的奶头了。于是,她才感到自己真的成为母亲了。然而,由于复仇事大,仇人又多不胜数,且都显赫不可一世,狡诈万端,对付他们谈何容易!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外敌,以致把唯一的亲人常常给忘了!如今女儿轻责尉迟明月“难道不想最后见我一面”,她战栗了,大有大梦初醒之感:
——我简直是铁石心肠!哪像一个母亲?
于是,把小天香紧紧搂入怀中……
驿路上四个便装、身藏暗器的武士,骑着高头骏马奔驰而来。他们奉宫监张权的密令,乔装为强盗,准备赶到尉迟明月的墓园,来劫夺天香小公主。为了这密谋,张权当真是绞尽脑汁。此事既要不折不扣完成,又要不留痕迹,使皇上于事后不致怪到他的头上,乃至杀他的头,实在两难。天幸前日得知宣华夫人要带天香公主出官扫墓,着实是天赐良机。在宫外出事,怪不到他这个宫监,要怪也只能怪他所派的宫卫不够得力,绝不至于疑他主使害人了。
宣华夫人解开衣襟,掏出乳房,将奶头塞入天香的口里。她欠女儿的实在太多,唯能以此塞责,深感负疚,她不断地抚摸小天香,心有千言万语,唯付一抚一摸之中……
四匹坐骑冲出了松林,直奔那两名宫卫。宫卫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回事,有一个已经挨刀扑地,另一个仓皇脱逃。那四个汉子无心追赶宫卫,径奔墓园而来,两下子便从宣华夫人怀中夺走天香小公主,扬鞭拍马而去,这一切只发生于瞬息之间。
宣华夫人、司琴都借住了,疑惑不解地望着桑妹,那意思是:
——这就是你的绿林兄弟吗?
桑妹也呆了;许久,才指着远去的人马,厉声叫道:
“不是!他们不是!是坏人!”
这时,张权亲率一百多名卫士在宫前集合,由那逃脱国官的卫士带队,去追那四条汉子。约奠追了二十里,忽失强盗踪迹。张权使下令卫士返回仁寿宫,理由是宣华夫人还在墓园,万一事出不测,谁担当得起?
小公主天香被劫之事,宫监张权连夜驰京上奏了皇帝杨坚。次日,杨坚带着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驾着六马金辂,风驰电掣,下午便驾临仁寿宫。
小天香美若天上玉女,诚属人间神品,杨坚每回见她,都乐不可支,实是他晚年的一大慰藉,无端遭劫,令他魂魄俱丧。宣华夫人唯此一女,此女丧失,简直是摘走了她心肝,她又怎能经受得起?杨坚一路上捉摸,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她的醋性一旦发作,历来是胆大妄为。况且前些日子她来过仁寿宫,只宿一宵便匆匆返京,哪像外出疗病的样子?分明是有所为而来!
然而,他并没将事情者死,看绝。凭他的政治历练,往往还会虑及事情的反面,倘若宣华夫人想陷害皇后,故意将自己的女儿道走他乡,制造一种被劫的迹象,似也不无可能……
他来到了仁寿宫,首先索来了宫卫的薄薄,按名册将宫卫一一唤来,问他昨日辰时干什么,有谁作证?证人须得四人以上,方可释疑。仁寿宫宫卫的编制共三百名,昨日被杀一人,还有二百九十九名。杨坚亲自逐个对证,查无明显作案疑点,这才交代高雅贤,挑选一百五十名精壮卫士,组成十个分队,每队十五人,向四面人方辐射搜索,立即出发,远至三百里方休。同时又下了一道圣旨给各州县,务必留意查询一个两岁左右貌如玉女的女孩。
接着,他又唤来了宣华夫人的两个贴身宫人:桑妹与司琴。他见桑妹那副痛不欲生的神情,”无一丝一毫作伪迹象,便让她详尽叙述案情经过。桑妹边说边哭,至泣不成声时,司琴便接着说,说到便咽处,又由桑妹续下。杨坚的老练远非常人可比,便这么听说一遍,就已断定:
——天香公主确实被劫去了。皇后大是可疑。
于是,他又反证:
——宣华夫人是何等的善良,何等的温顺,何等的可怜!
他忘了晚餐,连忙赶到寝宫去探望、安慰宣华夫人。
来到寝宫门口,步伐却有点犹豫,一种负疚感油然浮上心头。
——倘若我不是对独孤伽罗一味姑息,何来今日之事?
他在门口停了许久,这才轻轻地将门推开,如此体贴关照别人,算是平生第一次了。
孤灯下,宣华夫人静静地躺着,她脸色白得透明,冷若冰霜,浑身纹丝不动。若非睫毛上挂着泪珠,那简直就是一尊玉雕睡像。
杨坚不知说啥是好,但是沉默只会更僵。他终于从袖中掏出一纸,轻幌一下说:
“我已下旨,着令全国盘查咱们女儿的下落。宫卫也出动了,向四面八方搜索……”
他似乎对空房子讲话,没有反应,感到从所未有的拘束,深叹一口气,坐在床沿。
各自敛神细听对方的一呼一吸。恍惚过了几百年,宣华夫人才冷哼一声,又沉寂了一阵,说道:
“你那圣旨、卫队,对凶手管用吗?”
“为何不管用?”
“你以为凶手是谁?”
“你说……会是谁?”
“我说?我要真的说出,你信不信?”
“自然也得有点凭据……”他明白她在说谁。
“凭据!”宣华夫人显然万分激动,爱女遭劫能不激动?她迅捷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纸,一幌,说:“这不是……”
至此便即刹住,但已经来不及了。杨坚手伸过去将纸抓住,宣华夫人掌心一紧,那纸张立时撕裂两半。
宣华夫人犯了致命的过失。那张纸便是前日出现在床头的匿名告急书信。上言皇后欲害天香小公主,下说赶紧销毁镇国之宝兵家秘笈。上段虽然可以权作皇后暗害天香的凭据,下段却是自己盗窃国宝的罪证。只因爱女遭劫,悲愤之极,心智混乱,但记得皇后欲害天香之言,却忘了下面对自己实是致命的话。她掏出书信一扬,才说“这不是”时,虽即发觉,但想收回来已是不及了。
宣华夫人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杨坚,心想那信上关于立即销毁或转移国宝兵家秘笈的言辞,一旦被杨坚看了,她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坚展开手中的半张纸,神情颇为激动。宣华夫人这才记住自己掌中也有半张,急急展开一看,立即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真是万幸,关于兵书的言语绝大部分还在她的手中。
杨坚盯着那半张纸,低声念道:
“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天香公主,你要设法提防,好自为之。那本……”
念到这里,杨坚抬头望着宣华夫人,问她:
“那本……什么?下面是什么话……”
他问不出话,不知所措地盯着她,这才看清宣华夫人在不断咀嚼、吞咽纸团。便这么一看,即已老泪双垂,哽咽道:
“你这是何苦?何必袒护那……”
宣华夫人从容地吞下最后一口纸浆,然后不冷不热地说:
“你就不袒护她了?”
杨坚默然。
过了许久,杨坚终于忍不住问:
“你说,咱们的小天香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你说会怎么样?还不是九死一生!既便是,万一不死,也一定是被卖去青楼为娼……”
说到这里,宣华夫人号啕大哭起来。她平生从未这般大哭过。
杨坚咬牙切齿,骂道:。
“老泼妇!早就该死了!”
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该问那书信的来历:
“那字条是谁写的?从何而来?”
宣华夫人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摇头。
丛林里,四个彪形大汉围着篝火正在烤腿肉,说不清烧烤的是兽肉还是家畜的肉,正如说不清那四人是官兵还是草寇一般。
小天香被扔在不远的草丛里,手脚被捆绑,嘴巴也被塞住。
她本尊贵之极,瞬间之变,便如囚犯一样被绑架,如牲畜一般被任意抛掷。她无法理解这突变的意义,但觉惊、怒、痛、恨、饥、寒并作,却不能言表,唯能流泪而已。
环顾四周松影、草丛黑黝黝的好是吓人。桑妹曾说过许多虎狼的故事,那些凶残的野兽不是从松林里窜出,便是从草丛中跳出……哦,如今该呼桑妹为亲娘,还有一个叫尉迟明月的亲娘,妈妈也是亲娘!这么多亲娘,怎么没一个出来救我?哪怕解开身上的绳子也是好的……她们都不要我了?是嫌我不乖吗?传来一阵肉香,原来四个坏人在吃烤肉。四匹马也在吃草,就我小天香不让吃!
“得望望风!”一个大胡子坏蛋站了起来说。
“多此一举!我早和宫监约好:宫监只追二十里,过此便万事大吉,我们远离数十里了!”麻脸坏蛋说。
“好!八十两黄金赚到手了!”翘牙的坏蛋吃吃大笑。
“这小娃娃怎么处理?宰了她呢?还是卖去青楼当小娼妓……”独眼的坏蛋说。
“放屁!她才那么一点点……”大胡子道。
“可是将来……她实在是个美人胎!”翘牙说。
“拿到树林后边,把她劈了喂狼,干净!”麻脸决断地说。
翘牙的坏蛋起身走了过来,一手提起小天香,往密林深处走去,口里吹着口哨。灌木丛窸窸窣窣作响,小树枝从天香脸上刷过,好痛好痛,翘牙的坏蛋不当一回事。莫非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痛?
“哎哟!”
翘牙叫了一声,原来他也知道痛。他一晃,倒了,小天香自然也摔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大人还不会走路,还拖累人家摔了一跤,躺着又不肯起来。撒娇吗?大人也撒娇?向谁撒娇?
又是一阵口哨声,翘牙不吹了,那一定是另一个。
“呃”地一声,口哨中断了,吹得不好听,断了倒好。来人似是倒下去了,还在灌木丛中打滚,在地上打滚倒是好玩得紧,原来大人也玩这一套,妈妈却不让我打滚。
“独眼龙!独眼龙!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有人边喊边走过来。
“嘿”地一声,接着是兵器互击声,没多久,有人倒地,不是倒地,是倒在灌木上,嘶哩沙啦的,不会错。远处又有兵器对击声……
一个壮汉大步流星过来,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大手,三两下便把小天香身上的绳子全扯断了。天香想:早知如此,我自己也会扯断它。
壮汉将她口中的破布掏出,抱了起来,朝那熊熊的篝火堆走去。
离火堆不远,一个红脸的大汉同那麻脸的坏蛋对上了。红脸汉挥舞大砍刀,麻脸坏蛋拿短剑,他吓得发抖,同我小天香先前一般地发抖。下雨了,好大的雨点!小天香伸手往脸上一抹,血,掌上竟然是红红的血!麻脸变成了西瓜,对半切开的西瓜。这西瓜好可怕!
“大力士!不愧是大力士常何!”从树林中走出两个人,不知是哪个赞道。
“小娃娃,害怕了吧?”抱她的壮汉问,和蔼可亲。
小天香点点头表示实是害怕,一想,又纠正道:
“我叫翟天香,不叫小娃娃!”
这可是妈妈再三交代的,今后叫翟天香!
大人们相顾茫然:若是公主,怎会姓翟?莫非弄错了?
“你说,你姓什么?”红脸大汉低声问。
“姓翟……”她对红脸汉有些畏惧:“这可是妈妈交代的。”
“你妈妈是谁?”抱她的壮汉问。
“我妈妈是我的亲娘。”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问。
“我不知道……人家都叫她宣华夫人!”
“没错!”四个男子汉欢呼起来。
他们四人是得到桑妹的密信来接这小娃娃的,岂料在那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切就绪,却意外杀出了四骑,劫走了小娃娃。他们追索了半天,终于找寻到劫匪,庆幸还安全救回小娃娃。总算对得起宣华夫人,也可以对桑妹交代。
“不过,我知道亲娘的名字!”天香意犹未尽,又道。
“亲娘是谁?”抱她的壮汉笑问。
“她叫裴桑妹!”
壮汉脸上的笑纹僵了。其余三人表情也很古怪,裴桑妹竟然在宫中生下一个女娃娃,翟大哥岂不大糟特糟!
小天香犹豫一下,又说:
“还有一个亲娘,叫尉迟明月,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总共有三个亲娘。”
“我看这小娃娃长得虽美,可有点傻!”那书生又问小天香:“那第三个亲娘是谁?”
“你才傻呢!”小天香对他显然不满了:“第三个亲娘还要问吗?她自然就是妈妈了!”
大家都变成了丈二金刚。
这时,一个英武的青年才开口问:
“你是小公主吗?”
“我不是小公主?难道你是小公主?你最傻了!”
英武青年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
“没错!全清楚了:那尉迟明月与宣华夫人及小天香定然瓜葛甚多,所以认为亲娘;小天香今后要靠桑妹抚养成人,也认作亲娘,所以又姓翟,认翟大哥为父,这宣华夫人果然情深义重!我们帮她也不枉了!”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轰然叫好,赞道:
“张亮,果然经你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全亮了!”
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席地坐下,围着篝火,抽刀刈肉,大咬大嚼起来,肉是四个死鬼剩余下来的,壮汉首先切下最嫩的一块交给小天香。小天香咬了一口,这才绽开了如花的笑容。
于谈笑风生之际,红脸汉子忽对壮汉言道:
“翟大哥,咱俩还是赶紧去接裴嫂嫂吧,否则,迟了恐怕要糟!”
大家哈哈大笑,被称为翟大哥的翟让也道:
“对,这孩子不可一日无娘,咱俩这就走吧!”
他们约定在毛女洞会合,便连夜匆匆分手了。
第二节
天香公主方才劫后余生,秦叔宝又带着官兵追杀过来了。
第三日,张亮携着小天香立在洞口向西眺望,等待翟让夫妇及大力士常何归来,而那书生则去山下觅食。
傍晚时分,小天香忽然高兴得大喊起来:
“啊!来了,来了……”
但见西方两骑飞驰而来,前面一骑上头坐着一女一男,那女子分明便是裴桑妹!
小天香不顾一切向前奔去,桑妹跳下马来,把小天香紧紧地抱住。小天香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桑妹不断地亲她,她却捏着小拳头不绝捶打桑妹的肩背,哭诉道:
“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不要我了……”
桑妹百般呵护爱抚,她才慢慢停止哭泣。
大家系了马,一窝蜂地拥进了毛女洞。
接着,那书生提了一只开剥清爽、洗刷干净的整羊。大家分头出去拣柴回来,生起了熊熊篝火,烤烧羊肉。
桑妹则在一旁逗着小天香玩。
“那四个坏蛋欺侮你了?”桑妹问。
小天香又抽泣起来,哽哽咽咽说:
“那臭西瓜说……说要把我劈了喂狼。”
“结果呢?你没有被劈是不是?也没有被扔去喂狼是不是?那奥西瓜是谁?”桑妹呵护道。
“臭西瓜是麻脸坏蛋。”
“麻脸坏蛋怎会是臭西瓜?”
“他把麻脸坏蛋,变成了臭西瓜……”“小天香指着大力士常何。
“还有三个坏蛋呢?跑了吗?”桑妹明白地点点头,又问。
“睡了,都睡着了,在草地上。”天香摇摇头说。
桑妹叹了一口气,道:
“你真应感谢这几个叔叔,不然真会被那四个坏蛋劈掉喂狼。”
小天香从桑妹怀中下来,走向常何。桑妹介绍道:
“常何叔叔!”
小天香尊一声叔叔,便跪下磕头。接着,又朝张亮走去,桑妹又介绍道:
“张亮叔叔!”
小天香叫声叔叔,又磕了头。她走向书生时有点犹豫,桑妹再指点说:
“他是王儒信叔叔!”
她也重复一声“王儒信叔叔”,却不磕头。桑妹颇为不解:
“孩子,救命大恩,能不磕头感谢?”
“嫂子,你别难为小天香了!”
“那可不行!”桑妹道。
“他……”小天香还是不大情愿:“他骂我傻……”
她虽还在负气,但听到桑妹亲娘说要磕头,也不敢违,还是草草地磕了一个头。
最后,她走到翟让面前,正要跪下,却被翟让扶住了,他说:
“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跪了!”
桑妹也说:
“是,一家人不需多礼!”
天香疑惑地望着桑妹。桑妹解释道:
“你妈妈宣华夫人是怎么交代的?”
“交代说,今后我姓翟,叫翟天香。”
“为什么姓翟,因为孩子都跟爹的姓。他姓翟名让,是你的爹,往后就叫他爹!”
“小天香明白!”
她立即冲着翟让叫“爹”,声音又甜又孺,叫得大家都笑起来,翟让高兴之余,抢上一步,便将她紧紧地抱了起来。
大家切羊吃肉,好不高兴,兴犹未尽,王儒信、张亮忽然提出要走,说是有件急事必须连夜去办。桑妹再三挽留,二人执意要走。
翟让只是一味吃肉,最后将羊骨头一扔,说:
“去吧!万事小心。”
二人对他一揖,然后走到桑妹眼前,张亮言道:
“嫂子只因当年对尉迟明月一句诺言,割舍夫妻恩爱,在仁寿宫一呆便是三年。此事叫我等好生钦佩!我等能认识大哥、大嫂足慰平生,今后有事,招呼一声便是。就此作别!”
说完,二人又是一揖,毅然离去。
小天香忽然捂着肚子叫痛,脸上直冒汗珠,急得翟让夫妇手忙脚乱,终是无济于事。过了一阵,忽说:“要拉!”桑妹帮她解裤子已是不及,“哗啦”一声,把大便撒在裤底。幸好桑妹出宫时顺手拿了几套天香平时穿的衣服,装在包袱之中,于是便取出一条裤子递给翟让,自己则拈过那条脏裤到洞外泉水中洗涤去。
翟让待要替天香换上干净的裤子,却见她的屁股脏兮兮沾满了便液。环顾洞中,不见有适合擦屁股的东西,于是往包袱中翻找一阵,终于翻出一册书来。那书正是大隋的镇国之宝。但翟让哪会知情?他略翻几页,见里头密密麻麻写着黑字,唯封面封底尚是白纸。心想:白纸还可以写字,擦屁股未免可惜;里头的字纸已写过,没大用处,比较好用来擦屁股。意到手到,便从书中随意撕下一页,细心替天香揩拭干净,顺手一扔,然后替她穿好裤子。
桑妹洗好裤子刚回洞中,忽闻洞外传来了沙沙脚步声。
“哈哈!两个家伙又回来了!”常何道。
“哈哈!原来偷羊贼在此!”
人随声至,洞中已多了两个陌生人。那两个陌生人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再不言语,拿起烤羊肉便啃了起来;常何见来人旁若无人,心中不免有气,当即喝道:
“不问主人是谁,便这么吃起来?”
“想是饿急了,你又何必计较!”翟让劝解道。
“便是要教训这不告而取的贼!”常何却更火了。
两个陌生人霍地站起,同时从腰间拔出朴刀,哈哈大笑,也道:
“你说的对极!便是要教训这不告而取的贼!”
话声下落,两把明晃晃的朴刀一上一下向常何砍去。常何往后一退,也从背上抽出了大砍刀,挥舞上前。三人战了几十回合,常何力大刀沉,两个陌生人则左右上下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破绽,终是不分胜负。
一直袖手旁观的翟让出声劝道:
“三位难道只为两块羊肉,要拼个你死我活?先停下来,评评理,评理不成再打也不晚!”
两个陌生人往后一退,不打了。其中一个清瘦的青年道:
“打是胜负未分,论理他是输定了!”
“如此说来,偷东西倒是有理了!”常何道。
“正是!正是!所以你有道理!”瘦青年哈哈大笑道。
“我有道理?”常何道,他神情有点古怪了。
“难道你没道理?”瘦青年又笑道。
“难道我没道理?”常何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只好顺对方的话重复道。
“你倒是有理!”
“我倒是有理!”常何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因为他自己说过:“偷东西倒是有理!”这一说即等于承认自己‘偷东西”了!心里又气又急,神情憋得古怪之极,猛然吼了一声,骂道:“他妈的……哈哈哈。”
这么一逗,场上人无不哑然失笑,便这么一笑,双方敌对的情绪缓和下来了。
那瘦青年却不饶人,笑嘻嘻道:
“你现在认输了吧!”
常何又急起来了。
“输什么!话是说输你……可道理还在我这一边!”
“既然道理在你那边,快拿出来看看。你的道理是装在口袋中,还是放在包袱里?”瘦青年又道。
翟让眼看双方又要争执起来,只得上前拱手道:
“请大家先吃羊肉再说如何?”
于是众人重新围着篝火吃肉。
另一个陌生人偏矮,又白又胖,首先从火堆旁捡了一块肥羊肉,咬了一小口,边吃边说道:
“说我们是贼,原是不差。他叫杜伏威,我叫辅公祐,二人从小就是好朋友。杜兄少年丧父,家道中落,我从小便替姑母家放羊,为了不让杜兄挨饿,每过一段时日,便偷一只羊送给杜兄。事后只好骗姑姑说羊被狼叼去了。日长月久,姑姑怀疑起来,便暗中监视,发现羊是被我偷去送人,一下子气昏了头。我看情形不妙,便同杜兄离家出走。我那姑姑心也太狠,她气愤不过,竟然告到县衙,三年前皇帝下诏,规定盗一文钱以上即是死罪,我等总共盗了十来头羊,便是砍头一千次也是不够,只得流落他乡逃命,今日我们又偷牵了一只羊,藏在山谷之中。下午准备杀羊充饥,发现羊已丢失,心里急得无可奈何,却见小溪中飘流下羊肠羊肚。我等沿溪前行,闻到一阵阵烤羊肉香味。”
常何听了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可能是我们偷走了你们的羊!”
瘦子杜伏威有点不满:
“什么叫‘倒可能’?大丈夫一言而决: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模棱两可作甚?”
“杜兄别怒,此事我等的确不知,这羊乃是我的另一个同伴弄来的,他已离开此地了。估量起来,极可能是你们的羊,我们赔钱可以吗?”翟让解释道。
辅公祐听罢笑道:
“赔钱倒是不必,那羊反正也是偷来的,想不到大家都是小偷,哈哈哈……”
“既是小偷,那就束手就缚吧!”
一个黄脸汉立在洞口说道。他身后还罗列着好几个人,清一色的捕快。
众人均知今晚不能善罢,同时站了起来,手里都捏着兵器,冷冷地盯着洞外的捕快。
站在洞口的黄脸汉似是小头目,手一挥,身后六个捕快蜂拥入洞。
瞬间,乒乒乓乓一阵铮鸣,六个捕快一律倒地。
“好啊,造反了!”黄脸汉喝道。
他从背上取下一双铁锏,缓缓上前。脚步很沉,铁锏也很沉。
常何手提大砍刀,也一步步迎上前去。
“既是造反,那就一律纳命吧!”黄脸汉厉声道。
“那要看你到底有没有真实本领!”常何冷笑道。
接着,兵器替他们讲话了!
黄脸汉平生未遇敌手,欺凌草民习以为常,今见六个同伴不死即伤,对手出言又极轻慢,不觉怒火中烧,双锏泰山压顶般扣下。双锏重计八十斤,又加上他天生的怪力,这一击,常何的天灵盖若不粉碎,便是侥幸挡住,大砍刀也非震断不可。这一招名曰“仗势欺人”,对手历来无不望风披靡,今见敌方刀路实无上迎招架之势,黄脸汉心中暗喜:然而喜犹未尽却又大惊:那大砍刀已然拦腰砍来,而且后发先至!黄脸汉更势急挡,吼道:
“这算什么打法!”
说着,左锏击向右臂,右锏绕攻左腰,这招是“敲榨勒索”。常何仍是不迎不架,大刀一撩。以下犯上,自双胯向心窝猛划,又是后发先至。黄脸汉一纵一闪,避过刀锋,继而左锏指向对方眉宇,右锏猛击命门,又来一招“巧取豪夺”;常何仍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由上而下又劈了一刀,还是后发先至。只是这一刀去势更猛更急,迫得黄脸汉连忙向后翻滚,一个鲤鱼打挺,复又立定,一看身体,衣襟已被削去一大片,心中一凉,又问道:
“这是什么刀法?什么怪招?”
常何神定气闲,微微一笑:
“这是‘百姓刀法’,不见经传。刚才始终只用一招,那叫‘无法无天’,还过得去吧?”
黄脸汉重新审视洞中众人,心里沉吟:
——原来是自己看走眼了,对手个个精光内敛,英气勃勃,这岂是一般草民?分明是遇上绿林好汉了!今晚打是不行了,然而六个伙伴全数赔上,回去怎好交代?寻思了许久,勉强笑道:
“今日秦琼认栽了,请各位好汉赐名,好让秦琼明白,究竟栽在何人手下!”
杜伏威知他心里不甘,要各人自报家门,回去好呈报上司,以便发文追捕。于是上前打个哈哈道:
“草野之人,不想树碑立传,姓名何足挂齿?你也没输,不过去了一片衣襟,回去再补就是,不必耿耿于怀;至于你们六个伙伴,夏日赶路,吐泻死于半路,那也寻常得很!”
黄脸汉自知再呆下去,讨不了便宜,轻叹一声,离洞而去。
诸位好汉又重聚餐火旁边,继续啃羊肉充饥,同时赞赏常何刀法了得,而那清瘦的杜伏威却瞪着火堆旁的一纸出神。
那纸是擦屁股的纸,上头赫然写着“顺手牵羊”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对旁人或许无关紧要,但对他与辅公祐来说,简直是生命攸关的大事!过去糊口保命靠的是“顺手牵羊”,而今离乡逃命也是由于“顺手牵羊”,刚才奋力拼命也还是因为“顺手牵羊”。这四个字简直是他的命签了。
杜伏威早年读过书,这才注意到大字之后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觉定神暗诵下来,竟是愈读愈是有味,解释、说明、举例无不令人大开眼界!
这时洞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躲在角落的桑妹抬头朝洞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黄脸汉身后竟然立着十多个彪形大汉,凭着将熄未熄的篝火,依稀尚可认出来人是清一色的红衣宫禁,显然是冲着她桑妹及小公主来的!
“宫禁!”她对身边的丈夫翟让低声说道。
没错,是宫禁。
“里面的人听了,”洞外一个将军喊话了:“俺是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有事与你等共商。现在朝廷有一个十分紧要的人丢失,请你们务必帮个大忙……”
“屁话!”辅公祐道:“既是朝廷十分紧要的人,怎会丢失!”
“世间没有不失之物,也没有不失之人。”
“到底是什么人?”翟让问。
“一个两岁的女孩。”洞外的声音说。
翟让、桑妹、常何面面相觑,均知事情要糟,传说高雅贤曾徒手活剥了白虎,实有万夫不当之勇,身后还有十几个彪形大汉,今夜恐不好过了!
“只要你们交出那个女孩,一切都好商量。”高雅贤又道。
“还要把那六个死伤捕快交出来!”黄脸汉秦琼插话。
洞内诸人又是面面相觑,又是以各自不同眼光投注天香小公主,虽是篝火将灭,小天香仍然感觉得出来。她心有余悸,即问道:
“你们要把我交出去吗?”
高雅贤听出是天香,大为兴奋道:
“小公主!你快出来,卑职高雅贤在此恭候!”
“娘!他们会把我抓去,劈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狼吗?”小天香天真地问。
“孩子,你别怕,爹娘都在这里,坏人抓不走宝贝你!”
桑妹边说边把天香紧紧搂抱怀中。
高雅贤又懵了,里头两人娘来娘去的,很难想象那女孩会是小公主。想了想,又向洞中喊道:
“把孩子抱出来让我看看,如果不是公主,我们就不再打扰!”
又一个陌生声音朗声说:
“若是不服,你们几个男人也可一起上来,同我们仁寿宫四大宫卫一一较量,见个高低再说如何?”
常何说声“好”,提刀走出洞外,紧接着刀兵交响,那是单打独斗。过了片刻,常何回到洞中。翟让见他完好无伤,高兴地问道:
“如何?把他打倒了吧?”
常何摇摇头,接着又轻叹一声。大力士常何自从出道以来,还不曾有此神情。
辅公祐提着朴刀又走出洞去。又是一阵金铁铮鸣,他也缓缓回到洞中,不断喘着粗气,口里不绝“他妈的!他妈的!”杜伏威问他:
“没挂彩吧?”
辅公祐叹了一声,也是摇摇头。
翟让提着青龙剑出洞,他与一个虬髯宫卫斗了三十多回合,使了一招朝天一炷香,划中对方的下颏,连皮带着胡子削下了一片。正要再补一剑,却闻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急一闪身,左腿已被划破了一层皮。翟让嘿嘿冷笑道:
“这便是一一较量吗?”
“一个打完,再跟一个打,自然还是一一较量!”那施暗算的卫士强辩。
“一个打完了吗?”翟让丢下一句话便即转身回入洞中。
“三战三个平局,这第四仗还打不?”外面一人嚷道。
声调大为得意。既然四大宫卫与洞中人旗鼓相当,那么,他们便可腾出高雅贤及黄脸汉两个强手,这场胜负真个是哑子们吃汤丸,各自心中有数了。
这时,杜伏威站起来,说:
“既是三场平局,第四场也不用打了,往下都不用打了!”
“你倒看得明白!”外面说。
“闲话少说,有什么要求先倒出来吧!”杜伏威又道。
“先把我那六个死伤的兄弟背出洞来吧!”黄脸汉抢先道。
“先背伤的,还是先背死的?”杜伏威道。
“自然先伤后死!”黄脸汉道。
“好……不过我背人出去,要是你们又来偷袭暗算,如何是好?”杜伏威道。
“我秦琼秦叔宝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决不食言!”黄脸汉道。
“我不认得什么秦琼秦叔宝,只知衙门中跑的尽是鹰犬!便算你不食言,那自称四大宫卫怎么样?他们若要暗算,你这小捕快约束得了?你大话还是少说为妙!”杜伏威道。
沉默了一阵,洞外抛进了两条长绳子,一端抛入山洞深处,一端仍在洞外。
过了片刻,杜伏威向洞外喊道:
“好了,两只受伤的山羊绑好,你们顺手牵羊,拉一拉就出洞了!”
但闻被拉出洞的伤者喘着粗气,似乎伤势不轻,这么贴地拖出去,定然又会大出血一次了。然而不拉出去,已无更好办法。
二人均已被拉出了洞口。
但闻出洞之际,立即响起“噗噗”的沉重声音,洞口几个人便应声倒地!
这几个人全是宫卫,被袭倒地,猝不及防,连高雅贤都看傻了。
高雅贤急怒攻心,先是骂起秦琼:
“都是你这个黄脸贼坏我大事!害我丢了四大宫卫的性命,该当何罪?”
洞中人大多感到莫名其妙,四大宫卫怎地丢了性命?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对方故意示弱,诱我出洞?
只听到杜伏威大笑不止,似乎挺得意,他对着洞外哈哈大笑道:
“秦叔宝!原来你也是贼,而且是黄脸贼,黄脸贼害死四大宫卫,那是罪该万死,高雅贤饶你不得!哈哈哈……”
“你笑个屁,贼杀胚!你们暗算四大宫卫,还想活吗?等下看我一个个收拾你们!”高雅贤转向洞里大骂。
“你胆敢杀我?”杜伏威应道。
“为何不敢!”
“那你就是贼了,这是你自个儿承认的!哈哈哈哈,原来今晚在场的全部都是贼!通通都是贼!既然都是贼,自家人还打什么。”
“不,我不是贼,我是天香小公主!”
小天香一听杜伏威说大家都是贼,便急急为自己澄清起来。
“哈哈哈!”洞外的高雅贤大喜过望,向洞里柔声道:“小公主别怕,我奉万岁爷之命,特地前来救你……他们若是动了小公主一根毫毛……”
高雅贤不善威吓人,说到这里,没词了。
“你敢跨进洞中一步,我们就把小公主搓成绳子!”辅公祐道。
这时他手中尚拿着刚才的捆身绳子。
小公主自己明明白白暴露了身份,这使大家万分为难了!高雅贤知道公主真的在洞中,那是会拼命的,洞里人都有一种危机感。
然而,高雅贤投鼠忌器,怎敢拼命?
双方都沉默了,僵持着。
高雅贤冷静一想,觉得武夺大不可取,还是文取为妥。于是,又说服道:
“你们刚才二人趁黑假扮受伤的捕快,让我们拉出洞来,冷不防跃起,砍死四大宫卫,这是什么罪?如今我网开一面,只要放出小公主,都放你们走,一个不留!”
翟让、桑妹以及常何到此才弄明白:原来是杜伏威、辅公祐二人施下妙计,装成受伤捕快,趁着天黑,让他们拉出洞外,冷不防跳起杀死四大宫卫!这实在是叫人松一口气的大好消息。然而,高雅贤既知公主在此,怎肯离开?如今旗鼓相当,一旦打了起来,双方损失势必惨重。
要不要把公主放出去?大家都不得不考虑此事。桑妹在翟让耳边嘀咕:
“公主一旦回宫,早晚会被皇后害死,我已答应救人,怎好食言?”
想不到这话一入翟让脑中,形象即时变形移位,恍惚杀小公主的不是皇后,而是他翟让了,他成了替皇后杀人的刽子手!继而脑中灵光一闪,一条新的思路显现出来,当即言道:
“高将军,我有一言相问:你要公主,是为了救她,还是杀她?”
“自然是救她!”
“好。我们将她交给了你,你能保她周全不受人暗算吗?能,你就带去,但需以你全家性命作保;倘若不能,你将她带回宫中,岂非害她一条性命?”
“能与不能,一言而决!”洞内其他的人异口同声说。
“且慢,此事怎可草草?让他深思熟虑以后,再答也不迟,不过,高将军回话之前,最好能弄清楚:是谁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小公主?公主究竟是被谁劫走了?为何连宣华夫人甚至皇上本人都不能保护公主的周全?”翟让道。
高雅贤默然不语,他已深深感到此事极不简单,来头非同小可,绝非几个武夫的一时冲动闹事,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危险的漩涡之中,当即反问道:
“你说是谁想谋害小公主?又是谁劫走了小公主?难道不是你们劫走?”
“不知道。”
“真的不知?”
“如果我真的知道,说出来你相信不?如果实在不知,照实言实,你相信不?”
“我知道,我说!”小天香突然嚷道:“是老皇后要害死我!是四个坏蛋把我抓走了,说要把我劈了喂狼!是叔叔们把我救到这里。”
“那四个坏蛋呢?”高雅贤问:“小公主,刚才你说的话……是别人教你说的吗?”
“你问得好笨!我自己的事还不明白?还需要人教?那四个坏蛋……麻脸的坏蛋变成了西瓜,另外三个睡倒地上,你问这些做啥?你也想抓我?你也要变成西瓜?”
高雅贤沉思了很久很久,终于决然道:
“小公主,请你走到洞口,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就让你跟叔叔们在一起!”
“真的?”
“真的!”
一阵寂静过后,小天香慢慢走了出来,她怯生生地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啥要我再说一遍?”
高雅贤一个箭步,将小天香搂在怀里,立即纵跃开来。
洞中一阵惊呼,接着是混杂的谩骂:
“什么打虎将!”
“不守诺言的狗!”
“背信弃义!”
“混账东西!”
高雅贤则和蔼地问小天香:
“你真的不想见父皇了?不想见宣华夫人了,你的娘?我带你回宫好不好?”
小天香根本不答,小拳头雨点般捶落高雅贤的脸上,同时不绝地骂:
“坏蛋,坏蛋,麻脸坏蛋,西瓜坏蛋!”
高雅贤哈哈大笑,将她放在地上,说声:“去吧!”同时想道:我回宫如何复旨?阴云顿时蒙上了心头。但他提得起放得下,随意说声“后会有期”,便即下山去了。
宫卫也走了,架着四具尸体走了。
秦琼却待离去,翟让提醒他道:
“你受伤的伙伴不要了?我们这就走了,你还是留在洞中照应吧!”
大家说走即走,不消片刻,已集洞前。
唯独杜伏威仍在洞中不断摸索什么,道是有一物件丢落地上。其实什么也没丢,他要找的乃是那页擦过屁股的兵书,他心中隐隐觉得:
——那页“顺手牵羊”的秘计就是他的命运,以今晚而论,如果他没见到此计,怎能“顺手牵羊”宰了四大宫卫?四大宫卫不死,后果可能大不相同,那是不堪设想了!
不久,他低声欢呼起来:
“终于找到了!”
翟让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其时,胜败的关键是那四大宫卫,我们既与四大宫卫打成平手,便知事情要糟。他们还多出十个一般宫卫,一个高雅贤,外加一个黄脸的看门狗秦叔宝。十个宫卫倒也罢了,一个高雅贤却不得了。”
“高雅贤那么了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客商有点诧异地问。
“嘿!传说当年他在白虎谷空手捏死了一只大白虎,像捏虱子一般!总之,他们是胜券在握,我们是稳操……他妈的胜券!幸好那高雅贤心有顾忌,洞里黑天黑地厮杀起来诚恐误伤了小公主,所以,只要求放出公主了事。可那黄脸贼却趁势要求交出那六个死伤的捕快……下面的事由杜兄说好了,杜兄才叫厉害哪!只一刹那,便了结了那四大宫卫!”
杜伏威嘘了一口酒气,哈哈大笑,说:
“那也没啥,不过顺手牵羊而已。那时天昏地暗,洞里固然黑黝黝,洞外也暗淡。我说交人可以,但是我背人出洞,你们在一旁偷袭暗算,这傻事我不干!过一会,洞外抛入两条绳子,那绳子一端仍在洞外。我拧了辅大哥一把,将绳子往他腰上一套,辅大哥一下子便明白我的心意,十多年的生死交情也不枉了,便乖乖地装着重伤的捕快,不住地喘气;然后,我也把另一条绳子捆在腰间,喊声好了,洞外便使劲拉扯。我和辅大哥抱刀伏在地上,像两只死羊,乖乖地让他们拖出洞外,那四大宫卫想来也是大劫难逃,竟然俯下腰来察看伤势,还伸长着脖子在等待挨刀。这时,我与辅大哥一跃而起,电光火石般‘刷刷’两刀,四大宫卫立时倒地,等到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安然回洞了。本来我想,只要冷不防杀个高雅贤就行,但他离得太远,结果却杀了四大宫卫。”
“厉害!厉害!”那商人赞道:“这一招叫什么?顺手牵羊还是顺手宰羊?”
“怎么叫都行,你高大哥爱怎什么叫便怎什么叫!”
“我高开道闯荡江湖十来年,却很少见到诸位英雄豪杰!”那商人感慨地说:“一句话,各位想搭我的盐船东走,那不成问题!不是我高开道夸下海口,这黄河两岸尽是我的客户,万一遇上棘手的事,高某只需一个招呼,沿途不愁没人照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插手皇家大事,又杀了十来个官家人物,可是天大的案子,怎好依然故我?一不化装,二不更衣,如此招遥过市,就不。D惹来更大的麻烦?”
翟让道:
“那高雅贤去后,仍然留下两名宫卫,远远地跟踪我们。我们不想再杀人,便叫常兄弟绕道追随那二宫卫。宫卫将我们的去向用箭头标示,好与高雅贤取得联系。常兄弟则悄悄地擦去那箭头记号,或画上相反的箭头去向……原以为这样已经想得十分周全,大家却忘了更换衣裳,真是太大意了。好,我们这就进去更换衣裳!”
于是,翟让夫妇、小天香、杜伏威、辅公祐、常何等人纷纷离席,入室更换衣裳去了。高开道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激动。对方出手煞是豪阔,一掷便是四绽各重半斤的金元宝,要雇他的盐船东下,这已远远超过他一年的收入!然而,这可是一帮闯下天大案子的人,关系未免太重大了……他来到窗前,推开临河的窗户,俯瞰足下一艘崭新的商船,那是他的商船,盐已卸空,在浪上轻轻地飘泊,正等待回沧州的货。什么货没运过?但这回的“货”太烫手了!
河上的凉风灌入了窗户,在楼板上回旋,一张纸随风飞卷,飘落在桌上,高开道皱起了眉头:他知道那是刚才小公主擦屁股的纸,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扯下来的。他走过去,两指一拍,将它扔出窗外,可风一吹,又打进窗来,一卷,又飘落桌上。他再次朝桌子走去,却见那纸上赫然写道——“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可是大吉大利的话,而对他高开道而言,尤为深切。他家在沧州,靠海,自开皇三年朝廷开了盐禁之后,二十年来便以晒水煮盐为生,水中取盐,真个是“无中生有”!他的家业便这样不断地“有”起来,老家沧州盖了高楼大厦自不消说,沿河两岸集镇简直到处都有他的转运站,便是足下这“八方客栈”也有一半是他出资兴建的。此地名曰风陵渡,乃是天下名镇,它南倚潼关,北临黄河。山西河东人出入必过风陵渡,河南人过河也必过风陵渡,山东、河北人入京必经风陵渡,关中人出关而东也必经风陵渡!当年他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才与人合伙建了这座大名鼎鼎的“八方客栈”。客栈今日凭空赚了两斤闪亮闪亮的黄金,又是一个“无中生有”!看来这“无中生有”便是他高开道的命运。于是,他着魔般坐了下来,不由他不细看“无中生有”下边密密麻麻的注解文字。
可惜,里头讲的不是煮盐的事,讲的是用兵设计的事,不过,他觉得做生意有时也得讲究计策,略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纸张折好,装入了口袋。里头的计谋那可真是绝了,妙不可言,匪夷所思!
翟让一帮人重新出现,原先的衣服已然全换掉。他指着一个大包袱说:
“这些刚换下的衣服麻烦高兄处理,再麻烦你弄来一些普通百姓的衣裳。”
“放心!请诸位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高开道话声一落,便提起包袱,朝楼梯走去。可刚下楼梯便被两个宫卫拉住,他一愣,心想:来事了!
“请问,楼上可有四男一女,外加一个两岁的女娃娃?”
高开道暗想:一点不差!可嘴里却漫然应道:
“楼上客人很多,有男有女,你叫我怎么回你的话?”
“那客人不同一般,个个带刀,好认的很!”
“那,你们自己上楼去认,不更清楚?”
“这……那客人好凶,而且带刀!”
“你们不也带刀?不过,你们既然为难,咱们到那边聊聊!”
高开道一指,领着两个宫卫到临窗的一席坐下,同时叫来了好酒好菜。
两个宫卫不花钱,吃好吃的,着实心花怒放,拿起筷子往盘中就夹,却道:
“素昧平生,怎好叫老哥破费?”
“我是生意人,今日做了一笔大生意,心中高兴,便想请客;可身边一个熟人也没有,多谢二位成全!来,先干一杯!”
大家灌了一杯酒,高开道顺手又斟了一巡,冲着一个鼠须的宫卫道:
“刚才军爷似乎是打听几个人?”
“是。”
“四男一女,一个女娃娃?”
“正是。”
“都带刀?”
“是……不,女的不带刀,女娃娃也不带。”
“那是军爷的朋友?”
“全是钦犯!”
“喝!”高开道又斟了酒,说:““喝了再说,慢慢说,便是在楼上也跑不了,这里只有一个楼梯。”
第二巡干了,高开道又添上,说:
“酒还可以吧?那四男一女长得如何模样?老哥不妨说说看,让我回想一下,或许能对上。来,喝!喝了再说不迟!”
第三巡下肚,鼠须宫卫才道:
“人的模样那可难说……那天晚上虽近,但黑夜里看不清楚,后来连跟三日,却在数百步之外,总是看不真切。不过,他们的衣服却看清楚了:两个穿棕色的猎装,两个穿黑衣服,女的绿色,娃娃是大红衣服。那娃娃是宫中贵人,我们倒也认得。”
高开道一边斟酒,一边似在回忆:
“穿黑衣服的有三个,白衣服的五个,棕色的一个也没有……等一等,让我想想……仿佛有一个,喝,你们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等对方干了以后,高开道又漫不经意地添酒。
鼠须宫卫瞪着红眼道:
“想起来了吧?穿棕猎装,这极要紧,说不定高雅贤马上就到,我一路留下了记号。”
高开道不客气地打断说:
“可是你们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两个宫卫都吃了一惊,傻傻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急于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喝!”高开道提起酒杯:“喝了再说,反正还来得及补救。”
等两人干了杯中酒,他又说道:
“你们穿着宫卫的戎装,在后面跟踪了多日,能不被发现?要是脱下宫卫的服装,换上百姓的衣服,那就万无一失!”
“对劲!”鼠须宫卫嚷道:“你这话对劲!怎么我们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化了装,他们也认不出我们,我们就可以贴近,对,现在就可以上楼看个真切!我们明明看着他们走进这个‘八方客栈’。”
鼠须宫卫开始脱下衣服,等到另一宫卫也将衣服脱下,即大嚷道:
“好!上楼去!我们这就上……看他妈的一个究竟!”
“且慢!”高开道拦道:“你们还没换上平民的衣服,便这么赤膊上阵!我看……赤膊倒也罢了,甚至还有好处,还可以装成醉汉上楼,人家才不会疑心。不过,酒还得再喝几杯,才像个醉汉……”
“他妈的,我们已经醉了……”
“还未!还未!再喝三杯才像模像样!”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那你倒吧!反正不能误事。”
高开道又连灌他们三杯,然后交代店小二将他们扶入库房,摆平在地上,他则将宫卫的衣服一并装入包袱之中,同时想着,万一那个捏死大白虎的高雅贤来了,怎么办?那可不好对付,我可经不起他一捏!
担心之下,不觉走出门外张望。
高雅贤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个天神般魁伟的校尉。他们同时从高头骏马上跃下。
“你见过两个宫卫吗?”高雅贤问。
“将军贵姓?”高开道也问。
“姓高……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高开道吃了一惊,果然来了!但嘴上却笑嘻嘻:
“嘿,小人也姓高,真个是高攀了!当然是将军问我,将军问小人。”
“问你就答!”
“宫卫是啥模样?”
“宫卫便是宫卫!”高雅贤手指墙脚上画的箭头:“箭头明明标在这里!”
高开道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却见墙上画了三个箭头:一个朝北,一个朝东,一个则朝客栈里面。
“朝东、朝北的箭头都是假的,我那两名宫卫都没这种功力,画不了这么深。朝客栈里面的才是真的,我们一路上就是按最浅的箭头追踪……”
高开道又吃一惊,知道得万分小心了。而最小心的办法是不吭气,不吭气便不落痕迹。
“你真的没见到两名宫卫?”
高开道摇摇头走开了。心里面巴不得翟让一帮人立时离开客栈并且在黄河对岸出现,这样,就可以把这五个凶神恶煞引向北岸,那么,他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可是,北岸怎能凭空生出这一帮人呢?这时,他接了按口袋,想起了那一页“无中生有”的书,想起那教人如何做到“无中生有”的注解,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回到临窗的座席上,并且恰巧坐在那包袱上头。
便这么一坐,忽地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立即招来了店小二,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店小二便提着包袱朝黄河渡口走去。
高开道从窗口望着店小二上了渡船,这才从容地斟了一杯酒,先呷了一口,而后夹了一块油炸山鸡,慢慢咀嚼起来。
高雅贤似乎不肯轻易放过他,又走过来问道:
“你真的没见过?”
那眼光简直看透人家的心底。高开道似在努力回忆,然后忽有所得地道:
“一个时辰以前,似乎有两个穿绿袍、带刀的人从这里经过。”
“往哪里去?”
“这……我当时不大留神,好像是渡河北上,不过,这可说不准。”
“刘武周!薛举!”高雅贤喊道。
两个天神般的校尉立即上前,恭身待命。
“你们二人到四周搜索看看!”
“是!”
高开道暗暗着急,万一那一伙人大意下楼梯来,岂不大糟特糟?我虽然可以借故溜走,客栈窝藏钦犯非被封掉不可!
过了一阵子,那个叫刘武周的校尉拣来一张纸,对高雅贤说:
“请大人过目!又是擦大便……”
“与先前薛校尉拣到的一般无二,似乎是从一本兵书上扯下来的。会不会是小公主生病,拉肚子!再仔细查过!”
“大人,这纸会不会是从楼上扔下来的?是否到楼上查查看?”
高开道心里叫苦连天,知道这下完了,正欲抽身离开客栈,却见对岸两个身穿绿袍的汉子正在追逐一群人,那群人正好也是四男一女,女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红衣小孩。高开道强抑心中的兴奋,淡淡地朝北岸一指,对高雅贤说:
“高将军且看!”
高雅贤凝神远眺片刻,断然道:
“走!过河去!”
说走就走,五人立刻到了风陵渡口。
高开道眼望五人上了渡船,这才急奔上楼,对翟让说:
“立即准备上船,一次一个,小孩要装在竹篓中背走!”
“哪来的竹篓?能无中生有吗?”桑妹道。
“能!厨房里有,我这就去拿来!”
高开道边说边走,不禁心里想道:
——无中生有!“无”中果然能生出‘有”来!
待众人一一进船,入舱,离开道唤来了两个壮年人,一白一黑。
白的自我介绍道:
“兄弟窦建德,今日能与诸位英雄结识,好生欢喜!”
黑的也介绍道:
“兄弟刘黑达,与窦见原是好朋友,都是贝州漳南人,这回两人结伴到河东买牛,不料到风陵渡将钱输光了,只好到高老板船上打工,当个水牛。等挣够了钱,还是要买牛回家。各位如有机会到漳南,别忘了那里有窦建德、刘黑达两个朋友!”
“他们两位都是浑身本领,既不肯接受兄弟的赠金,又不愿打家劫舍,硬是要干这苦差事,你说怪是不怪?”高开道又说。
杜伏威指着辅公祐说:
“我们两人却不是正人君子,是专偷东西的贼。我叫杜伏威,他叫辅公祐,都是齐州人,与漳南只一河之隔,小偷到你们漳南作客,还欢迎吗?”
翟让见对方颇为尴尬,便将输、杜二人患难相扶以致离乡背井的经历详说一遍。
刘黑达听罢哈哈大笑:
“好贼!好贼!这样的贼,多多益善,我们漳南人无限欢迎!”
大船顺流东下,急驶如箭,只片刻功夫,已将风陵渡抛入云雾之中。
高开道于船中摆开酒席,三杯下肚之后,他才叙述风陵渡所面临的危险局面,并约略说明在“八方客栈”灌醉宫卫,又如何在黄河北岸炮制另一拨劫公主的钦犯,终于把高雅贤引入歧途的经过。
大家听了,对高开道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功夫无不赞叹。
高开道则望着翟让发笑:
“这哪里是我的功夫?是他自己的功夫!”
翟让莫名其妙地说:
“我可想不出这般妙计!”
杜伏威望着船上一纸出神,俯身专注地看了许久,忽然嚷道:
“这秘密我知道!”
他拣起了那一张大便纸。大家一看,却见上头赫然写道——“瞒天过海”
刘黑达也嚷道:
“这秘密我也知道!”
他右手一晃,原来也是一张纸,上头只单写一个“走”字。
两纸都有密密麻麻的注解,自然又是桑妹从书上撕下来给小公主擦大便的了。
“可惜,可惜!”翟让连叫。
“可惜什么?这儿还给你留下一张!”桑妹道。
翟让接过一看,却见上头写着“抛砖引玉”四字,即道:
“还好,还好!幸好还有一张没擦屁股!”
大家相对而嘻,均不知这一纸他日对自己、对大隋王朝会有什么影响!
第三节
大限将到之时,杨坚才蓦然醒悟到自己将了结在自己亲手选定的太子
手里。
西风落叶下长安之际,独孤伽罗断气了。
她死得孤独。
死亡是相对的,有些人明明活着,旁人却觉得他死了,甚至不曾感觉到他的存在;有些人明明死去,却有人感觉他还活着,总是无法摆脱他。
尉迟明月去世已经三年,仍旧陪伴独孤伽罗生活,活在她的梦中,活在她的心中,活在她的感觉里。
前日,她在渭桥上所见的尉迟明月,不管是死而复生,鬼魂出现,幻觉作祟,还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都证明了:在独孤伽罗的心目中,尉迟明月是存在的。
她们两人之间的纠结依然是难解难分。她受不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尉迟明月栩栩如生地朝她走来。她的精神崩溃了,瓦解了,在劫难逃。虽是咬牙顶了一阵,终是控制不了自己。
那一日,她依了儿媳蜀王妃的劝告,离开了鬼气森森的长安内宫,驰往歧山仁寿宫养病,却在宣华夫人的花厅里见到倾城倾国的奇珍异宝,见到她三个亲生儿子的丑态,见到他们的真面目。她没当场气昏,但她心中整整构筑一生的琼楼玉宇全然倒塌。
她不吭一声,但有撕心裂肺的狂呼:她不杀一人,心中却杀尽了天下人。便在此刻,她交代宫监张权再次杀人,去杀天香小公主。此时她不怕鬼,只怕人,恨人。她后悔以前的种种后悔举动,愤然离开仁寿宫返回京都。
回京之后,她完全变了,失去一切欲望,她不愿同人说话,也不愿进食,什么都是多余的。丈夫杨坚关照她几日,忽然不告而别,行色匆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定然是奔赴仁寿宫去了。
当晚的梦境又多了一个人,或说一个鬼?不知怎说才确切,说不好,一说即偏差了。梦境中,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娃娃骑在她的腹部,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往她身上不住地乱戳,她动弹不得,更反抗不了,因为四肢都被无形的手按住,凭感觉,按住她头部的正是尉迟明月。她隐隐觉得是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可就是无法醒转过来。黑夜漫长得永无尽期,似乎白天永不再来。
她渴望着,弄不清是渴望什么,后来好像又弄清了,她害怕孤独,渴望有亲人在一旁伺候。她有五个儿子,大儿杨勇废为庶人国在东宫里了,二儿杨广自当太子之后便很少来过,三儿杨俊早已归天,四儿杨秀幽禁内侍省受审不能来,五儿杨谅远在太原山高水长。丈夫此时在仁寿宫,定然与宣华夫人一道诅咒她!大家串通一气,冷落她,抛弃她,把她抛落黑暗的深渊。
她度夜如年,虽只熬了三夜,情同熬过三个黑暗的年代。她尤其无法忍受那一成不变的恶梦。
第四天早晨,一轮驾着四马的安车,载着沉重的羞辱,离开京都朝岐山仁寿宫进发。独孤伽罗不能梦中无伴,决意找杨坚。
杨坚拒绝见她,虽然让出大宝殿的正室,却在偏殿与宣华夫人一起,并且,次日凌晨便与宣华夫人一同入京,再次把她冷落在仁寿宫。她不能死皮赖脸再追人家屁股之后了。她还得给自己留下一点皇后的尊严。尽管她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尊严可以留住。
她躺在黯淡的床中迟钝地想着:
——我富有九州,其实只占一席之地;我贵为一国之母,伺候她的唯剩湘裙一人;我有五个儿子,弥留之际却无一人前来探望;我有一个丈夫,而今却被另一个女人揭去。我奋斗了一生,最终竟是一无所有。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没法参透,她疑惑地仰望屋顶,似乎想从那重重叠叠的屋瓦缝里寻求答案,便这样断气了。
杨广是最接近亡者的,所以他是第一个来到仁寿宫哭丧的人,当着父皇及诸宫人的面,他先是泣不成声,继而恸哭,呼天抢地,然后衰弱得体不能支。三翻五次地要昏倒下去,直至周遭人众被感染得涕泪纵横,这才罢休。
守丧期间,照例只能食素,但他与鱼肉的缘分极深,这又令他再伤脑筋,只得让亲信把烤肉炸鱼用衣服包裹严紧送入房来,或者变个花样,将鱼肉放入竹筒腊封之后,偷偷地传入房中。
杨谅也从并州赶回奔丧,他哭了一阵之后,便去朝见父皇,然后就逗留在宣华夫人的花厅之中。
独孤皇后死后,宣华夫人便入主六宫,所有宫人听她号令固不必说,皇子们前来请安,也是理所当然。
前人创造语言,既为传道记事表情,也为胡说八道,甚至特意将他人引入误区;因而,人类时而在一般动物之上,时而禽兽不如。这时,一团大肉球滚人花厅,拱起虾爪般的双手,给宣华夫人、汉王请安。
“你是何人?”
“臣乃著作郎王助,恭请娘娘圣安!”
“你是著作郎,有何著作?”
“臣撰《皇隋灵感志》三十卷,皇上诏令宣示天下,集诸州使者于一堂,由卑职洗手焚香宣读,整整读了十天。”
宣华夫人这才想起一个毕生胡说八道,以歌功颂德为业的土人。此人杂采民间歌谣,征引图书谶讳,尽牵强附会之能事,将建国以来荒诞怪异的现象一律解释为祥瑞,大唱赞歌,实是无耻之尤,他的名字即叫王劭。当即问道:
“说我大隋帝业可传六十世,便是你了!”
“正是微臣!”
“说皇上、皇后能活千秋万岁的也是你吧?”
“是……今皇后虽然升天,那不是死,是当菩萨去……她原是妙善菩萨下凡!”
“说杨勇、杨秀该当废为庶人,如同黄帝、尧、舜处分儿子一样英明的,也是你吧?”
“是……”
这一声王劭应得如蚊蝇之响。
宣华夫人心想:
——此人该杀。
不过,若要一个国家早日灭亡,这号人应是多多益善。滔滔不绝的赞歌最能麻醉人主,最能杀人灭国于无形。他之所为,与我的图谋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何必生他的气?于是转怒为喜道:
“先生学究天人,好好干,哀家必有重赏。去吧!”
待王劭去后,汉王杨谅则道:
“娘娘难道看不出?此人实是士人之败类,国家之蟊贼!”
“阿杰,你的眼光果然如炬,只可惜你不是太子!”
她第一回呼杨谅的小名。
“孩儿孤掌难鸣,常恐步大哥、四哥后尘,尚敢指望太子宝座?”
“嘻嘻!阿杰又来装可怜相了!你拥有河东、河北。山东五十二州地盘,皇上又恩准你不拘律令、便宜行事。你已经当了北齐国的六年天子,还说这等泄气话!”
她得把杨谅举兵与杨广对抗的心思给扇动起来。
宣华夫人的话,杨谅大为受用,一下子乐得心花怒放。心想:
——当年北齐王朝便只这五十二州领域,我出任并州总管六年,着实是当了齐国的六年皇帝,可惜我没很好使用手中的权力,认真经营一番。当年二哥取代大哥,母后是起关键作用,今我有眼前这个如花似月的后娘支持,岂非天助我也?今之所虑,唯杨素一个人,他可是二哥的死党!
“那杨素势焰连天,实超过当年的高相国。”
宣华夫人不应,只专心地削着手中苹果,削完递给汉王,笑道:
“这苹果你经常吃吗?”
“好红好大的苹果!”杨谅接过叹道:“像这样大,这样红的苹果,又是娘娘亲手削的,这还是第一回!”
“凡是水果,愈大愈成熟愈是好摘,有时只需一阵风吹过,便纷纷落地。不过,想吃苹果倒也不必自己动手,由旁人去采不更好吗?可惜你的岳父豆卢勋去世太早。听说你的大舅子豆卢贤颇有乃父上柱国之雄风,他新任大理少卿,与大理卿梁毗合得来吗?”宣华夫人道。
“他们二人都很耿直,颇为相得。”
“好,那就很好!”她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杨谅一眼,幽幽地说:“这儿不可久留,你还是到灵堂多哭一会,你父皇马上就要来了。”
杨谅感激地望她一眼,告退出去,便在门口,碰上了父皇杨坚,他怯怯地一揖,这才离去。
杨坚进了花厅,坐了许久,偶然地一问:
“阿杰他……”
“他又大哭一场,”宣华夫人说:“他哭皇后过世了,生恐今后没人为他作主。”
“还有朕在,他到底怕谁?”
“皇上健在,他自然谁也不怕;他就是担心皇上不知保养身体,万一横生意外,有人胆大包天,一道假的圣旨下去,他一时真假莫辨,只身回来,岂不落了圈套?”
“小家伙未免也太多虑。”
杨坚说到这里忽然噎住,嘿嘿然,茫茫然,不敢那么自信了。
杨素给杨秀判了十大罪状,奏闻杨坚。
如果依罪量刑,杨秀是死定了。而且还得诛连三族,也就是说连杨坚、杨广也该杀头,假如他们不是皇帝、太子的话。但终于只下诏废杨秀为庶人,允许爪子与他同住内侍省,给五品俸禄。也就是说小娃娃长孙无忌那条“围魏救赵”的计策还是生效的。
一条毒计的实施,如一把失控的兵器,望空运行,一路且行且伤,有时还会折口反噬施行者自身。先是蜀王杨秀被削去一切官职,部下连坐一百多人,继而宣华夫人丢了女儿,独孤伽罗丧命,高雅贤追索小公主无功受责……
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清理杨秀案件时,杨素发现治书侍御史柳或送给蜀王一部《治道集》,这是本朝学者李文博论述治乱得失的专著,声名大噪,千金难求。柳或曾藏有一部十卷集,反复吟玩,爱不释手。杨秀知道此书,便求柳或割爱。柳或考虑到皇子能留心治道实为国家之幸,便慷慨相赠。杨秀则还送他十个奴婢,作为回敬。这使柳或十分为难:
——拒绝接受亲王的赐予,有亏臣道;接受下来,却有悻于律法。
隋律严禁内里接受诸侯的礼物。
正当柳或陷于两难之际,杨坚诏命蜀王杨秀入京任内史令兼右领军大将军,杨秀由诸侯王一下子变成了内臣,因而,也就不存在违法的问题,柳或这才收下十个奴婢。
不料,过了不久,杨秀又出镇西蜀再成为一方诸侯,一直留任到案发被废。柳或受礼之事本来脉络分明,构不成罪。
然而,他为人太直,名声与梁毗齐名,且与杨素有过宿怨。
十年前,杨素监造仁寿宫失之于过分华丽,役夫死伤无数,皇帝杨坚大怒,将杨素交付南台受理。那杨素自谓功高势大,南台受理不过是一种象征性处分,于是,满不在乎到了南台,还大咧咧地高踞审案御史的座床之上,似乎他不是被告,而是主审官。
那柳或自门外进来,见杨素如此狂妄,大为不悦。于是,端笏整容,严肃地对杨素说:
“我奉旨治你的罪!”
杨素只得灰溜溜下去受审。此案虽是不了了之,杨素却从此对柳或深恨于心。今见柳或赠书给杨秀,便乘机来个混水摸鱼,构陷柳或“内臣交通诸侯”之罪,奏闻杨坚,将柳或罢职为民,配戌怀远镇。又以同样罪名,将右卫大将军元胄削职为民。
到此为止,杨素升到权势的顶峰,显赫不可一世。他的弟弟杨约、堂叔杨文思、杨文纪、杨忌都当了尚书、列卿,儿子们也荫封为刺史、柱国大将军。京郊良田无数,市区邸店、水磨星罗棋布,家中憧仆上千,后庭妓妾也以千数,邸宅规模与皇宫相仿佛。权势所至,顺者生,道者亡。
这时,大理卿梁毗上了妻章,说杨素同汉朝的王莽。晋朝的桓玄差不多了,而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子、蜀王被废时,满朝文武无不震惊,唯杨素非常兴奋,分明是以国家之不幸以为身幸。像这样的权臣,皇上你自己瞧着办吧!
不久,杨坚敕曰:
仆射,国之宰辅,不可躬亲细务,但三、五日一向省,评论大事。
从此,杨素被架空,不再通判尚书省大事。杨约也被免去太子左庶子之职,去当伊州刺史。
这期间,贺若弼闲得无聊,一回与太子杨广饮酒论将,他说:
“杨素是猛将,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不是大将。”
“那谁才是大将呢?”太子问。
“那就看殿下的选择了!”贺若弼自负地说。
继而,贺若弼酒酣气盛,大骂高颎、杨素都是饭桶,怎能叫他们当宰相!
于是,贺若弼被除名为民。
现在,杨素是唯一的幸存者,看来是不会有事了。
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当他行李包袱收拾清楚之后,就该走了。
杨坚的内外大事也收拾完毕。他累了,本来只是想到仁寿宫休养休养,不料,却躺倒下来,面容憔悴,气息不均,一下子病人膏盲了。宣华夫人小心翼翼地一旁伺候,她心里在想一件事:失去女儿之后,杨坚曾私下安慰她,要再生一个小皇子来弥补。这似乎很好,却又很不好,到底好不好直至现在还弄不明白,世间竟有弄不明白的事!
由此,她又联想另一桩事:
——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杨坚?
若在十年前,那不成为问题。她的感觉是,自从入了长安,一切都漠然处之。杨坚对她的感情,好比是水倒石头上面,留不住,也渗不透。然而,点点滴滴不绝地浇灌,虽说不能滴水穿石,但凿出一个小坑坑总会成吧?
杨坚合上双眼,但没睡着。风湿侵入心脏,但头脑还清醒得很,思想活跃非常。特别是死的念头,像蛇一般缠绕着他。先前,他从未认真地想到死,天天听“万岁”的呼声,虽不信以为真,但对于死的印象实是遥远而又模糊。自从独孤皇后去世以后,死的念头便不时来造访他。这使他近来不受任何制约的后宫美妙日子,蒙上一层灰色。
两年前雍州的地震,曾引起一阵窃窃私语,都说京师周围地震对皇帝不利。当时,他不以为然,但过了四个月,皇后果然死了,他这才吃了一惊。悲痛之余,颇有一些庆幸:还好是应验在老婆子身上!
谁知皇后去世没几天,又来个陇西大地震,这使他深以为忧了。据说,天要降祸于人,总是先显异兆以示警告。天人感应之说,历来都说不清,唯其说不清,才特别的可怕。为了取得冥冥主宰的谅解,他大发慈悲心,正月实行了大赦,又令太子监国,自己避位躲到仁寿宫来休养。
百官对他的仁寿宫之行均无异词,唯有章仇太翼再三劝阻,并且说:
“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真是骇人听闻。
此人因庶人杨勇的事,被配在太史局当官奴,继而双目失明,但过了不久,他的两只手掌竟然能看书识字。杨坚对付这个怪人、怪话的办法,是将他投入监牢。
到了仁寿宫不久,杨坚病倒了,而且觉得这回的病与以往颇有不同,想起了瞎子的不祥预言,觉得大不自在。
接着,又发生一件怪事,有一颗星侵入到月亮中去,在里头玩了好几天才退出来。叫人找《天文集占》一查,却道:
“有大丧,有大兵,有亡国,有破军杀将。”
他愣住了,这几桩事是他最害怕的。
过了几日,又传说一个数丈高大的巨人在雍门一带走动,脚印有四尺五寸来长。
又是一大异事!他心里很慌乱,便再一次宣布大赦天下。但不济事,七月分又接连几天日色无光。
他又翻开了《天文集占》,占曰:
“日无光,有死王。”
“大限到了,大限临头了!”
他想。当即在大宝殿寝宫中会见百僚,隐含诀别之意。过此而后,心倒宽了许多,他开始接受“人固有一死”这个最普通又最难以接受的道理。
他又寻思:还有什么要事必须赶办?趁还活着。脑中逐一过滤着,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文臣武将: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而立,依稀可辨是上柱国梁士彦和宇文忻,另一个是柱国刘(日方),都砍头了;又是两个老人,上柱国王谊、元谐,前者赐死,后者也砍头了;接着是魁伟的王世积、倜傥的虞庆则,这两个上柱国也砍了;又是两个上柱国——韩擒虎、贺若弼,一死一废;还有两个上柱国,元宇、元胄,这黑白无常也是一死一废;史万岁也砍了;高颎、李德林废了……
杨坚忽然发现:
——被我杀的、废的,除李德林外,全是上柱国及柱国大将军!这十来个上柱国、柱国都杀对了吗?若是杀对了,便说明过去用人全用错了,那么,我这个圣上其实不过是老用错人的昏君;如果杀错了呢?那例说明我原以为自己是个知人善任的明主……可是,明主乱杀人,把庙堂的柱石全给砍了,算个啥?岂非暴君一个?
似乎他必须在暴君、昏君两顶帽子中选择一个……他感到非常委屈,极不公平!
一个声音反问:
“你公平过吗?”
他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觉得“圣天子”的荣衔,应当自觉摘下来,不过暴君、昏君的帽子也坚决不戴,他毕竟统一了中国,结束了三百年的大动荡、大分裂,如果说,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况且也有杀对的,更有用对的,比如杨素……
想起了杨素,他又不安了,那梁毗上的奏章,言之凿凿,能不提防?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开皇四年发生在杨素家中的隐秘之事,杨素同妻子郑氏争吵,愤然大骂:
“我若作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那郑氏怒不可遏,立时上奏,结果免了杨素的官。此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年,但是,杨素想当天子的心思过去了吗?如此严重的问题怎可大意?
他又想起了内史侍郎裴矩的话:
“人臣在羽毛未丰时,总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不见有何异志;一旦羽翼已成,就难以防范,虽知他有二心,却来不及了!”
裴矩说的真是至理名言。其实,便是至死不渝的忠臣,也不直让他的家族势力膨胀。势力可以传递到下一代,忠心能传给下一代吗?
他的思路被脚步声踩断,接着,又听到一呼一吸的气息。凭那矫健的步履、粗豪的气息,他知道是太子杨广来了。他睁开眼,说道:
“你要记住:势力可以一代一代往下传,忠心却未必可以遗传……杨素……你明白吗?”
杨广想着:别说是下一代,就是杨素本人我也提防啦!但口里却说:
“越公久处机衡,为国罄竭心力,能有二心?”
“杨素曾骂他的妻子:我如果当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哦!”杨广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儿臣谨记在心!”
杨坚垂下眼帘,不禁又想起章仇太翼的不祥预言,便低语道:
“章仇太翼,非常人也。回京之后,将他放了,或许对你有用。”
“儿臣遵旨。”
杨坚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思考的迹象,他的气息似乎比先前均匀多了。
杨广的眼神像刚出洞的老鼠那样,怯懦而又贪婪地偷觑着端坐床沿一声不发的宣华夫人,然后又警惕地返顾床上的父亲。这个绝色美人,比他杨广还年轻,而且是他杨广灭陈时的战利品,按理本该赏赐给他的,却被父皇夺去。如今名分上成了他的母亲,这使他感到万分遗憾,一种叛逆的心思在滋长着。他的眼光开始放纵地扫瞄着宣华夫人,从那光彩照人的脸庞,丰满的胸脯,袅娜的细腰,富有曲线的臀部到一切的一切,全不漏过。宣华夫人感到自己犹如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这个“儿子”的眼前,难堪至极,两颊火烧火燎,急忙低下头来。
杨坚悄悄地睁开夜猫捕鼠的双眼。他没睡着。他本来对杨广的过分老实就有点莫名的不安;近来生病卧床,宣华夫人一直亲自伺候汤药,当他醒时,杨广总是诚惶诚恐、规规矩矩,而一旦从瞌睡中睁开眼来,则往往发现这个太子的眼光贼溜溜地在宣华夫人身上打转。为了觑个真切,这回特地装睡,终于捕捉到杨广那邪恶的眼神。
“伪君子!坏透的伪君子!”
他心中鉴定着,同时感到极度的悲哀——莫非我过去对他全看错了?他一直都在欺骗我?我以往所看到的全是虚妄的假相?我晚年最值得自慰的便是挑准了一个合意的皇储,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上当了!
他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他再次定睛审视了杨广。杨广终于党察到父皇那冷箭般的眼光,缓缓地低下头来,合上了眼皮,同时,心狂跳起来。过了许久,才悄悄地偷觑父皇一眼,便在这一瞬间,父与子的眼神再次遭遇上了。
“不打自招!”
杨坚断定了,显出严酷的神情。
“坏了……”
杨广又吃了一惊,然后找个借口,溜出了大宝殿。
薄暮。
一道人影轻烟似地飘入了骠骑将军府,沿左厢一闪。二闪,便进入了高雅贤的书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包中粉末倾人茶壶之中,人是蒙面人,粉末是孔雀胆。
“高将军在家吗?”
外面有人询问,那是内官司仪红叶的声音。
蒙面人一震,蹿出门外,红叶已经进了内厅,但见人影一闪、二闪,便即无影无踪。她好生诧异:那人身段很是眼熟……粉面郎君!莫非他也居住崇仁坊?是长孙晟。高雅贤的亲戚?
她不顾唐突,先是东张西望,继而到处寻找,简直是在搜查了。
便在这时,琼英抱着长孙无双走进了书房。
“阿姨,你怎么老抱着我?我都四岁啦!”
“我喜欢你呀,喜欢你这个小娃娃!”
“你喜欢小娃娃?怎么不自己生一个?生一个小表妹,双双就有伴了!”
琼英放下了长孙无双,叹了一口气:
“阿姨恐怕今生是生不了小娃娃……。”
“那是为什么?生娃娃很难是不是?”
“阿姨以前干了一件大坏事,恐怕老天爷不让我生娃娃。”
“你骗我!阿姨是好人,救过爹爹,救过舅舅。”
“我就是救你爹爹,救你舅舅时干了亏心事。”
“那……是杀人吗?”
“也算是杀人,杀了一个曾经是我救命恩人的公主。”
“你骗人!你怎会杀人!更不会杀救命恩人。”
“可是这是真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高雅贤回来了,他一把抱起了长孙无双,甜甜地亲了一下:
“小无双,你爹爹回来了!高兴不高兴?”
“哎哟!”她被他的胡须刺痛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边嚷边挣下怀抱,跑去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扫兴地回来,嘟哝着:
“舅舅又骗人了!”
“没骗你!这回他与梁默大将军打了胜仗,西突厥全投降了,达头可汗只身投靠吐谷浑去了,小无双,你爹爹往后不再打仗了,可以在家陪你、抱你,给你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
“爹他现在在哪里?”小无双边不及待。
“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渭桥,苏仆射、牛尚书已经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不过,你爹回到家恐怕还得一个时辰!”
“那么久?就不能快一点!”无双再次跑出门去。
“这是没法的事。”
这时,红叶走进了书房。
高雅贤夫妇得住了。
“我是内宫司仪红叶。”红叶道。
高雅贤心中一震。红叶!皇上的大红人红叶!太子的大红人红叶!她来作甚?高雅贤当即趋前揖让道:
“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我是传令来的。”
“传令?”
“太子急令:着右监门率高雅贤将军,率领东宫精锐宫卫,星夜驰赴仁寿宫,不得有误!”
“马上就走?”
“马上!这是兵符!”
琼英望一眼丈夫手中的半片玉麒麟,心道,这便是兵符,又注视一下红叶说:
“吃饭都不许吗?他还没吃晚饭。”
红叶微微一笑道:
“那就吃一点,得快一点。你就是高夫人吧?”
想了一想,又问道:
“你们这里,可住有一个粉面郎君吗?”
“什么粉面郎君?”琼英莫名其妙。
红叶脸上一红,讷讷道:
“我是说一个年轻人,脸如粉妆玉琢一般。”
“没有呀!”琼英应道,心里好不惊讶。
红叶悻悻地告辞离去。
有顷,侍女端来了一盘花折鹅糕、一碗浮萍汤面,琼英亲自提着酒壶酒杯随后,二人很快便把酒菜张罗桌上。高雅贤反指着桌上原来的茶壶,说:
“今晚是睡不成了,煎一壶茶来。”
侍女道声是,退了出去。
琼英为丈夫斟满了一杯酒,见他魂不守舍,便疑虑地注视着他。
“难办啊!”高雅贤低声叹道。
“莫非皇上驾崩了?”琼英小心问。
“若是驾崩,何用精锐宫卫?就怕太子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真难定哪!要是姊夫在家就好了。他会替我想的,可他还在渭桥,得应付文武百官一大堆祝贺的话,我又必须马上出发。”
“你到底怎么想?”
“我想这一回合,可能是皇上、太子对仗。我虽然才人东宫不久,但那些武士对我的信赖,远远超过左卫率宇文述,那左监门率郭衍更不在话下。此外,仁寿宫的禁卫对我也很尊重。他们大都重武艺而轻权力。我的举动将影响杨家父子双方的生死存亡。”
“你想站在哪一方?”
“我正为此举棋不定。”
“想听一听你夫人的想法吗?”
这时侍女端着一壶煎好的热茶进来。壶是有柄陶壶,专门用以煎药的,其时茶正风行北国,居多用药壶煎服,如同服药。侍女将煎好的茶徐徐地倾人桌上的那只茶壶,她没想到那壶中会装有剧烈的毒药,谁也想不到。
待那特女退下之后,高雅贤微笑道:
“我自然想听听夫人的高见。你不仅是我的夫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你还记得这个?”
“救命之恩不可忘。”
“救命之思不可忘?”
“那是当然!”
“要知道,我也有一个救命恩人哪!”琼英一顿:“你说她的恩情当报不当报?”
“当报!自然当报!不过她是谁呢?”
“她在千军万马之中,她在群狼的口中,将我救了出来;可是我,为了边境的万家百姓不再像我一般家破人亡,也为了救你和长孙将军的性命,我不得不背离她!”
“她……你说的可是先朝的千金公主?”
“我不仅背离了她,还披露了她利用突厥的兵力南下复仇的计划,我破坏了她的整个复仇计划,使她复仇的希望化成泡影,她也因此横刀自裁。”
“你说的是突厥的可贺敦、北周的千金公主!”
“你可记得当年回国之时,我在千金公主坟前站了很久很久?我在那儿同公主说话,我说:我不赞成公主你的复仇计划,不赞成越过千万的尸体去报家仇国恨;然而,只要不株连无辜,不平白给人间添了千千万万的孤儿寡妇,我会为你了却心愿的!”
高雅贤瞪大双眼:
“你要我杀皇上?杀了杨坚?”
“不错!”
高雅贤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道:
“好,我答应你。”
琼英一阵兴奋,伸手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
“请你喝下这杯茶,以壮行色!”
“好!”
高雅贤才一举杯,立即引发一阵惊动,只听得“噗”地一声,茶杯落地,地板发出焦臭气味。高雅贤夫妇大为惊愕,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个蒙面人。
“茶有毒,不能喝。”蒙面人说。
“谁下的毒?”琼英问。
“我。”蒙面人说。
“为何又打落茶杯?”高雅贤问。
“因为你答应去杀杨坚。”
“你是谁?”琼英问。
蒙面人不答。忽然她疾如闪电,在室内乱绕几圈,又在高雅贤夫妇面前立定,原来换了一副面目,连衣服都已经换过,白衫白脸,宛然是一个白衣书生。
琼英心中忽然想起那个红叶临走时的问话,问道:
“你大概就是刚才红叶打听的那个什么粉面郎君吧?”
白衣书生一笑,却不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红叶的人,自然也是太子的人,生怕我站在皇上一边不利你们,所以前来投毒暗害,今见我答应杀那……杨坚,便不杀我了,对不对?”高雅贤道。
他说完便堵住门口,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今夜非杀他灭口不可。杀帝之事岂可让第三者听到?
白衣书生浑若无事。蓦地又闪电般于室内急绕几圈,再次立定,竟然是个红衣红裙的女子!奔走疾如闪电,已是人间一绝,边走边换下衣服且不着痕迹,更是人间一绝。
高雅贤夫妇惊异地注视着室中的红衫女子,琼英忽地“咦”了一声,吩咐丈夫道:
“看住她,我取火来!”说罢,急急出门而去。
红衫女子以亲切、轻松的语气问道:
“高将军真不记得我?嘿,这叫贵人多忘事!”
高雅贤实在想不起来。
琼英掌灯进来,走近红衫女子,将灯火高高举起,紧凑那女子的脸庞,忽地一声惊叫,灯火落地,两人抱紧在一起……
灯一熄灭,室中比先前更暗了。高雅贤见妻子被一个武功绝顶的人抱住,暗叫“完了”,虽知已不济事,还是急步上前分解。
“你不去执行公事,拉拉扯扯作甚?”那红衫女子恼道,继即“噗嗤”一笑:“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见妻子被粉面郎君抱住,哪能不急?”
在一阵嘻嘻哈哈笑声中,二女子终于放开了手。高雅贤提灯出去重新点燃回来。琼英迫切地指着红衫女子说:
“她是玉露妹妹啊!”
高雅贤“啊”地一声,又“哦”了一声,终于回忆起来了。这实在太难了,怎能把一个当年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同眼前这个技艺绝伦的人联系起来呢?他急于解开这个谜:
“你……怎会如此?”
“这个……我若没有这点本领,能盗走凝阴殿的兵书吗?说来话长。我即便有时间说,你也没有时间听呀!”
“好,我这就走!你们好好聊吧!”高雅贤说。
他说走就走。
琼英追出门外,对高雅贤的背影喊道:
“一切小心!”
“嘻嘻,光记挂丈夫,却忘了妹妹,我可还没吃饭呢!”
“吃什么好呢?”
“吃肉!喝酒!”
琼英出门吩咐了一声,不久,酒菜便陆续送进来了。
玉露将桌上的那壶茶顺手倒掉,笑道:
“人生误会的事太多,若不倒掉,等下我们喝醉了酒,还以为这是解渴的好茶呢!”
两人嘻嘻哈哈喝了几杯,琼英忽然停杯问道:
“妹妹,你不是给公主守墓吗?什么时候回来了?成家了吗?怎地又学了一身非凡的本领了。”
“哈哈!嘻嘻!一大串问题,你叫我回答哪一个?嘻嘻!成家倒也算是成家了,我……我倒娶了一个标致的妻子!”
“别开玩笑。”
“这是真的!”
“胡扯!”
“不胡扯,便是那个红叶!”
琼英沉默了许久说:
“妹妹,你变了。”
玉露叹了口气,黯然道:
“人能不变吗?”
她开始沉入回忆之中:
“我原是决意为公主守墓一生的。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一日,大青山还飘着鹅毛大雪,我照例给公主祭墓,祭品全摆好了,这才发现忘了带纸钱,就回帐篷里取纸钱,等我回到坟前一看,不觉呆了:坟前供桌上的祭品全没了,只剩下一溜空碟子。四周无遮无拦,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若是狠吃了祭品,当留下脚印,便是人吃,也不可能踏雪无痕。可是,雪地上除了我自己留下的来回脚印外,什么痕迹也没有,哪怕是鸟迹……难道是公主她显灵了?我又是惊疑,又是欣慰。便在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我睁大双眼,盯住公主的墓门,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回头,仍然是白茫茫一片。
“我哭了!又哭又说:‘公主,你出来吧!玉露好想你呀……’
“‘别哭了,东西是我吃了,赔你银子就是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迎面飘荡过来。我定神一看,原来供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雪白长着长胡子的老人,拍我肩膀的大概就是他了。可我再仔细一看,又怀疑了:他身上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又不可能了!
“‘是你拍我的肩膀?’我问。
“‘不错。’他答,见我摇头,又说:‘你不信?’他的话声刚落,我的左右肩又被连拍两下。他与我相距大约一丈远近,若不留意一道白光来回闪动,我还是不能相信是他拍了我的肩膀。那白光当真急如闪电,可他重新坐国供桌上时,不但不气喘,连身上的那层积雪也依然纹丝不动。我觉得遇上神仙了。因为雪地上仍然没有足迹。
“‘你是神仙吗?’我问。
“他一笑,反问道:‘你听过草上飞吗?’
“我想:如能学到这等本领,何愁公主的冤仇不报?当即跪下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收我为徒。’
“‘你学我的功夫干啥?偷东西,还是杀人?’
“我迟疑了,生怕答错了,他不要我这个徒弟。
“‘偷东西嘛,偶而为之,还可以:杀人那是绝对不可!’
“我想,先把功夫学到手了再说吧!于是便答道:
“‘我不杀人。’
“‘那你起誓吧!’
“‘好,我如果杀人,你就杀了我吧!’心里却想:如能为公主报仇,被他杀了也是值得!
“‘我不杀人,因而也不杀你。到时废掉你的武功就是了!’
“‘好。便是这样。’
“就这样,我当了他的徒弟,后来回到中原,开始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我把皇后宫中那册镇国之宝,极厉害的杀人兵书盗了出来,然后设法交给那个极想报仇的莲花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宣华夫人,让她去大开杀戒,将杨家的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岂不妙极?反正我没有杀人,师父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玉露话声刚落,门外一个苍凉的声音立即传来:
“你真的没杀人?你盗走了河东张文诩的那封书信,那张文诩急得呕血身亡,这条性命算不算你杀的?”
玉露脸色由白变青,颤抖地跪下地来,战战兢兢地叫声:
“师父……”
“你将那册鬼书盗了出来,总共杀了多少人?如今那鬼书又失落民间,一人一页,分别为十八人所得,将来又是如何?那将是十八路反王……你……磕头又有何用?出来吧!”
“这么迟了,外面没地方睡。”
“什么地方不能睡?京都寺庙多着呢!”
“你要我削发为尼?”
“我只带你回山浇花、种菜,今后不许你离山半步就是了!”
玉露终于走出门去,回头望了琼英一眼,两人都泪流满腮。
那苍凉的声音又叹道:
“唉!都怨我太大意了。”
声音一落,二人旋即不见踪影。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御榻上的杨坚睁开眼,但见宣华夫人头发散乱,衣裳揉皱,脸上充满惶遽惊恐之色,胸部不住地起伏着。
“何事?”杨坚颇为惊诧。
宣华夫人咬紧嘴唇,脸上惊慌之色渐渐隐退,显出了深刻的悲哀与无比的委屈,然后抽动了一下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坚大为不安,紧紧地追问。
宣华夫人愈哭愈是伤心,她哭的倒不是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哭她这回最后一招使出,她这一生就全毁了,她也该了结了。
“你倒是说话呀!”杨坚更急了。
“太子无礼……”
宣华夫人抽抽哽哽地说。杨坚圆瞪双眼,期待她将话说完。宣华夫人把气透尽,这才将杨广趁她更衣之际闪入内室,动手动脚欲行非礼的情形约略说了出来,说完又是大哭。其实她还有一个细节没说,那就是她进入更衣室时朝杨广极妩媚地一笑。这一笑如电光石火,一闪即灭,无声无息无痕无迹,但足够勾人之魂,荡人之魄!杨广不知“笑里藏刀”,竟灯蛾扑火一般不顾死活地扑了进去。宣华夫人横下一心,听任杨广又搂又抱、乱捏乱摸,反正她豁出去了,因为她这一招乃是绝招,已暗自为它正名曰:
“同归于尽。”
既是同归于尽,自己自然要作出牺牲。待杨广欲望火炽,兴奋得不得了,她突然猛喊一声:“救命!”杨广惊呆了,尚不明白她这是“上屋抽梯”之计,宣华夫人已奔入大宝殿,来到御榻之前。
杨坚的胡须如秋风吹枯草,抖颤不已;心中则倒海翻江、怒潮汹涌。
许久,骤然捶床大骂:
“畜牲!何足付托大事?独孤皇后误我,我为独孤皇后所误……”
当即传呼外殿侍疾的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岩。
柳述才三十多岁,尚杨坚第五女儿兰陵公主,时杨素权势极盛,朝臣无不忌惮,柳述则往往不留情面指责他。元岩,四十多岁,他的女儿是华阳王杨楷的妃子,杨坚的孙媳妇。这两个重臣贵戚闻召之后,急急趋前恭候。
宣华夫人则是隔岸观火,静观事态的变化,反正他父子火拼,死谁都是她的胜利!
“速召我儿!”杨坚急切地吩咐。
柳述立即出门传呼杨广。
“不是!”杨坚不满地制止。
“皇上不是要传太子?”
“传那畜牲作甚?要传杨勇!”
柳述、元岩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动问为何要召早被废弃的庶人杨勇。
“朕意已决,你等还迟疑什么?”
“那得下诏书方可。”
“对,快草诏去!”
杨坚说完,衰竭地垂下眼帘,气息微弱而短促。
柳述、元岩退了出去,均知这道诏书的重要,约略交换三言两语,便一致认为这诏书一定要写得句句得体、字字生辉,这样方能不同凡响、流芳百世!于是便关门精雕细琢去了。于是,便犯下致命的错误。
贵族的误事往往在此。人一尊贵,一呼百应,横冲直撞,无不避让,他们活得随意而又省力,同时心思也不动了,久而久之,便近乎白痴。忽临大事,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无见识,终致灭顶之灾。
仁寿宫偏殿西厢房中,杨广、张衡正在密商,其声絮絮却颇急切,似为一事争执不休。
蓦地,杨素闯进房来,他急不拘礼,照直问道:
“殿下上午何事忤逆至尊!”
“公何以知之?”杨广漫然应之。
“适才至尊撇开老臣,秘密召见柳述、元岩,事后柳、元二人匆匆奔赴东阁,把门紧闭,不知何作。臣虑祸起不测,莫待通传端了进来。”
杨广、张衡默然交换眼色,张衡深深地颔首,那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他的兄弟,仁寿宫的宫监张权因天香小公所言被劫,已被鞭挞一百,罢职回家;近来皇上一见张衡,总是两眼直勾勾地要看穿他的心底,如今恰似围棋,不容双活,只得打劫了。
“速传段达、高雅贤!”杨广决然下令。
门外侍卫应声而去。
杨广这才对杨素说:
“诚如公所言,孤已忤逆父皇,如今计将安出?”
杨素默思片刻,明白只有杀君一条路,但却忍下不言,转向张衡求计。
“此是何时?今事危急如此,慢则有祸,岂是推诿相戏之时?”张衡肃然说。
“莫非有两条生路?”杨素也肃然作语。
“只有一条生路了。”张衡道。
“那你安排一下吧。”杨广对张衡说。
这时来了段达与高雅贤,二人参见太子之后便侍立两边。
“柳述、元岩图谋不轨,”张衡对段达说:“你可率东宫卫士十人,立赴东阁逮捕。事成之后,再将仁寿宫禁卫全部撤下,换上东宫卫士。去吧!”
“是!”
待段达离去,张衡又对高雅贤道:
“你可精选东宫卫士五十名,立赴大宝殿,撤下原来宫禁,代行宿卫。进一步举措,听候通知。”
高雅贤走后,杨广颇为不安的质问张衡:
“你把最机密的事托付高雅贤,恐不妥切。此人关系复杂,岂能让他参与中心机密?”
“最机要的事,当然让最可靠的去,也可以让不太可靠的去。弄不清谁最可靠时,我宁可使用不太可靠但能完成任务的人,这样心里有数,事后也好处理。”
张衡答道,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
杨素说得更明:
“右庶子想用处置姬威的方法再次炮制高雅贤。若论保密,死人永远比心腹更靠得住。”
杨广一笑,说:
“好是好,就是有点可惜。”
杨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出任大丞相、平叛。建国,到降服突厥、征伐高丽;又从灭梁再到平陈,终于统一了中国。他不仅结束了三百年动乱、分裂的局面,也结束了中原小朝廷当突厥儿皇帝的日子。他立在高山之颠,成为九州之主,五湖四海都朝他三呼万岁,顶礼膜拜。他振臂高呼:
“我是英雄!”
一阵脚步声踩断他的梦,他微睁双眼,哦,那是一双粗壮的腿!他又重新合上双目。前些日子听说有个巨人在雁门关一带走动,莫非已走到床前?
他感到一切的成功其实都很虚幻。
他名为九州之主,可是单是长安城里的官员都不真正听他的,甚至几个亲生儿子都管不住!既然都管不住,南征北战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子孙后代吗?既然他管不来,后代就管得来?他已隐隐约约感觉儿子们争当皇储而互相陷害的真情。挣了偌大家业究竟对子孙是福是祸?他终于睁开双眼。”一个头戴盔甲,身穿线朝服,腰间佩玉的壮士立在床前,对宣华夫人道:
“太子有令,请夫人到外间休息!”
“哪个太子?”杨坚问。
“四年前册封的,陛下忘了?”
“你是谁?”杨坚知道败事了。
“我从塞外回来四年了。”
“哦,你就是那个打虎的……”
“有时也打狼,陛下。”
“是的,沙漠上有很多狼。”
“闹市中也有。”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狂喜,暗想:
——如果尉迟明月在此,目睹这一情景,该有多好!
“来人哪!”杨坚竭力喊了一声。
“外面全是东宫卫士,陛下若是有事,不妨吩咐小将一声,那些卫士只听小将调遣。”
杨坚挥手让宣华夫人出去,静想一会,说:
“朕想起来了,你就是打虎将高雅贤,上回不是随朕一起来仁寿宫吗?你虽然没找到小公主,朕也没有重责……只要你保朕平安离开此地,回京升你为大将军!”
“长孙晟在漠北奔驰二十多年,降服了东、西突厥,为陛下争得万里江山,都不能升为大将军,卑职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此有先例,当年元胄保驾有功,联拜他为右卫大将军,进位上柱国!”
“如今元胄呢?似乎是平常百姓吧?”
杨坚嘿然不语。过了许久,喟然叹道:
“朕也有许多过失,追忆往昔,后悔何及!然而混一衰宇,结束数百年来动乱局面,重新均田,使百姓安居乐业,则不是历代帝王想办就能办成的事。为此,二十多年来,朕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着锦绣,不饰金玉,不重女色。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朕见百姓豆屑杂糠而食,流泪自责,我自己也一个月不食酒肉……”
“陛下自然是个英雄,只是改朝换代之际,杀人太多,你把宇文氏斩尽杀绝,连外孙也不放过。”
“你这是读书人的看法,你读过书吗?当年李德林便是这种看法。朕杀宇文氏是狠了一些。不杀又怎样?各地便会打着勤王的旗号,举兵叛乱,像尉迟迥那样叛乱,像千金公主那样,借突厥之力复仇!那才真正是血流成河!我杀宇文氏,乃是以杀止杀,读书人往往不明白。”
“我想,倘若你没有杀了千金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千金公主也不会大兴突厥之师,恰恰说明不能以杀止杀。今日陛下英雄末路,也可以说自食其果,也可以说是与千金公主的复仇有关。”
“千金公主还活着?”
“她是死了,死得有点冤,所以复仇的愿望还活着,也可以说她还活着!那凝阴殿中的兵书,便是被她的冤魂盗去了。没有这本秘笈,我想她对付不了你。”
说到这里,高雅贤心中灵光一闪:
——那日追索小公主时,两个校尉拣到的两页兵书又闪现眼前。
那校尉一个是薛举,一个是刘武周。兵书分明被小公主擦过屁股,哦!原来玉露将兵书交给宣华夫人。
她找到了千金公主的替身,这是借尸还魂,莲花公主便是千金公主,便是宣华夫人!高雅贤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与他的感觉相符!
杨坚是愈听愈糊涂:
——什么千金公主死了又还活着,她的冤魂又到凝阴殿盗兵书?
“你见过那兵书?”
“我只见过两页,人家擦大便扔在地上,一页上写着‘借尸还魂’,一页上书‘树上开花’,不知是耶不是?”
“正是!一点不差!”杨坚大为激动:“那书现在谁人手里?”
“我想它全被擦屁股了,查也无益。”
“可惜!可惜。”
“更可惜的是你杀了为你打天下的十个上柱国,你砍了十根宗庙的大柱子。”
“他们造反不可以杀吗?便是皇帝我也杀了!”
“不错,你连自己的小外孙,北周的小皇帝也杀了。臣可杀君,子也可以弑父,这是相因相袭。你猜到了?太子叫我来作甚?”
杨坚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惊惧地问:
“杨广叫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问,泪如泉涌,那是不用旁人回答了。
高雅贤不免有些黯然,他话说不出口了。
杨坚深知难免一死,闭上了双目。忽然灵光一闪,照亮了一条生路:自己一旦为高雅贤所杀,杨广下一步必然是杀人灭口;这么一来,高雅贤也是必死无疑了。若以这个利害相告,不愁高雅贤不易弦更张反戈一击了!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来,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彩,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正欲开口陈辞,忽地眼光又黯淡下来。他转念一想:高雅贤刚才一直在数落我的过失,语气之中全然是平辈论争,可见君臣之义早已断绝于无形,根本不信救驾会是他的生路,不信来日我会宽容他;倘若我道破了杨广的杀人灭口玄机,他还是照样杀掉我,然后乘机落荒而逃……这岂不是于己无补,于人有益?太便宜了高雅贤,我真是老糊涂了!
这时,夕阳窥户,殿内阴森而惨淡。高雅贤再看御榻上的杨坚,他须发皆白,气息奄奄,脸上淡淡地遍布着苍凉,仅一位要死的老人而已。这是打虎将落手的地方吗?
他返身走出门口,正好碰上了张衡。
“了结了没有?”
“难啊……”
“他有三头六臂?”
“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白痴!”
张衡低声骂了一句,自己闯了进去。
高雅贤听里头一阵骚动,不忍卒听,赶紧离开大宝殿。
约莫走了二十来步,他身不由己回过头来,但见门外两根大柱上的浮雕盘龙,似若抽搐扭曲,直是垂死前挣扎的惨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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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走狗烹、良弓藏,长孙晟劝参与杨广弑父计划的高雅贤速追逃离……
七月乙卯日。杨广在仁寿宫即皇帝位。
杨约闻风而动,从伊州乘快马奔赴仁寿宫朝贺。杨广升其为内史令,派他为特使,即时驰赴京师缢杀故太子杨勇,撤换京师留守,委任长孙晟为内衙宿卫、知门禁事,并拜长孙晟为左领军将军。此外,杨广还交代杨约:相机秘密结果高雅贤。
同时,杨广派车骑将军突厥通,飞骑北上并州,以杨坚的名义宣敕,道是父皇病重,要汉王杨谅火速入京。
只是杨广、突厥通有一事不知,那便是汉王上回奔母丧返京时已与父皇杨坚密约:以后父皇派人到并州宣敕,敕旁多加一点,若无一点,便是假的圣旨……所以,这回突厥通赴并州宣旨无异于点火。
宣华夫人与红叶远离了仁寿宫,人居仙都宫。宣华夫人继续在隔岸观火,她指望能看到一场大火。红叶则在等待,等待粉面郎君的来临,她深信他会来的,她将永远等待着。
高雅贤同杨约一起入京,他一踏进崇仁坊府第,不餐不洗,径自奔入内宫,叫琼英请来了姊夫长孙晟,把杨广弑父的经过详说一遍。
长孙晟屏息听着,不放过任何细节,终于道:
“贤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参与太子的机密大事。这下大祸临头了,你知道吗?姬威的死,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那姬威本是故太子杨勇的亲信,后被晋王、如今的皇帝高价收买,专事构陷杨勇,为晋王夺嗣立下大功,晋王生怕他泄露了机密,故意命他去刺杀蜀王的一名亲卫,便在他行刺的同时,宇文达一刀将他砍杀。这样,既麻痹了蜀王,也达到了杀人灭口的目的。你在仁寿宫所行之事,牵连到人伦大变的绝密,他们对你绝对不会放心,杀人灭口这步棋势在必行!”
“那怎么办?”琼英着急起来。
“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跑呀!”
正说着,司阍送来杨约的名刺,要高雅贤今晚到杨府赴宴,此时,日已黄昏,高雅贤望一眼手中的名刺,神色黯然,对琼英道:
“看来帝京不是我们久居之地,你料理一下,过几天就走,跟我到山东当猎户去。”
“嗯……”琼英恋恋不舍地说:“过几天就走?”
“过几天?”长孙晟苦笑道:“过几刻都不行了!你手里拿的是何物?不是杨约的名刺,是催命符,今晚的宴席是鸿门宴。”
“鸿门宴?这么快就来了?”
“你身上藏的机密足以倾毁杨广的帝座,这是不能过夜的机密!你多活一天,杨广就多担一天的风险!”
“你去收拾一下,”高雅贤决然对琼英道:“咱们立刻离京!”
事态的急遽变化,几乎令人无法仔细思考,琼英机械地移动双腿,收拾细软去了。长孙晟微微点头,匆匆离去。
不一会,长孙晟高氏以及小女长孙无双都来了。高雅贤夫妇的行车只是一个包袱。
长孙晟从匣中抽出一把狼头大刀,递给高雅贤,他神情庄严,下颏的黄须微微地抖动,说:
“贤弟,这大刀乃是黠囗斯的迦沙之铁所铸,虽无青虹、太阿的盛名,但也削铁如泥,一直为叶护可汗所珍重。周宣帝时,我送千金公主出塞,那时叶护可汗还是处罗侯突利设,他为了与我暗中结盟,才割爱相赠。现在我将它转送给你,佩着它,如同为兄也在身边。”
高雅贤恭捧宝刀,双膝跪下,低声道:
“谢……谢大哥!”
高氏连忙扶起高雅贤说:
“小弟礼重了!”
接着递给琼英一包衣服,又说:
“这是士廉他的衣服,你试穿看是否合适。”
“女装出城引人注目,追踪的人好查,你将就一下吧!”长孙晟解释道。
不一会,琼英变成一个翩翩公子出来了。
长孙无双乐极了,兴奋中掺杂了好奇说:
“咦!阿姨变男人了!”
高氏将无双轻轻一推,说:
“去,让阿姨抱你!”
“她是男人……”无双迟疑道。
“傻丫头,今后要阿姨抱你可不容易了!”高氏不禁热泪盈眶。
琼英抱起小无双,长长地吻她一下,突然泪如泉涌。
瞬间,高雅贤夫妇跨上高头骏马,离开崇仁坊,踏着暮色,经过东市,走出帝京大兴城的东大门——延兴门,这才猛抽一鞭,向东急急奔去。
过了一个时辰,杨约带八个卫士来到崇仁坊。长孙晟将他迎进府中,不待用茶,杨约便单刀直入问道:
“高监门率呢?”
“第下不是请他赴宴去了?”
“吾已恭候多时,他何以姗姗来迟?”
“他已离开一个多时辰!会不会路上碰到熟人?不然就是东宫有事,再不然,就是路上遇了麻烦的事。这几天乱糟糟的,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这就奇怪了!”
“不然过去问问监门率的夫人如何?”长孙晟积极建议。
“好
长孙晟陪杨约寻遍高家所有房间,不见监门率夫人,便转到门口问司阍老人。
“监门率夫人呢?”杨约抢先发问。
“出去了……”司阍在打盹,揉着睡眼懒洋洋地望着杨约。
“跟谁出去?”杨约追问。
“当然跟高大人,还能跟谁?笑话……”
“去哪里?”
“这不是下人该问的事。”
“妈的,果然跑了!”杨约气得涨红了脸,骂道。
长孙晟显出吃惊神情,急切问道:
“那怎么会?赴宴嘛,好吃好喝……况且又是杨大人请客,杨大人乍升内史令,巴结都来不及,怎会跑了?”
“将军有所不知,”杨约闪烁其辞道:“高雅贤盗窃仁寿宫珍宝,显然是畏罪潜逃!”
“盗窃国宝,那是国贼!第下怎么还设宴待他?”
“盗宝之事……这个……老夫也才听说!”
“第下若能早早通知,怎会让盗贼从我的眼皮底下溜了?”
“跑不掉!”杨约目间凶光,怒喝道:“来人!”
八个卫士应声而至。
“速备利刀快马,追捕国贼!”
“是!”
“且慢!”长孙晟出言阻止道:“高雅贤家在勃海,必然东出函谷关,你们不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另外,他的坐骑乃是波斯快马,凡马追蹑,诚恐望尘不及!”
“那就用千里马追擒!”杨约决然道:“你等即刻赴东宫,将白蹄乌、拳毛囗、什伐赤牵出来!”
“有这三匹千里快马,高雅贤便是逃到天边海角,也不愁追蹑不上!”长孙晟兴奋地赞叹,接着又提醒道:“千里马乃无价之宝,要不要先奏明皇上?”
“事在紧急,不必了!”杨约口说,必里则想:捉拿高雅贤是皇上的本意,动用一下千里马算啥?顶多跑了几天,还不完壁归赵!
“是,千里马原是用在紧要时刻。”长孙晟附和说。
“让左卫副率段达领队,”杨约对卫士说:“告诉段达,如果不能生擒,就把高雅贤的头颅提来复命。”
“是!”
松涛像潮水一般奔腾,阔叶林飘飘扬扬地飞舞着黄叶。黄叶乱飞得没有谱,有的扶摇直上云霄,有的斜窜山谷,有的则不分东西南北乱来。不是它们自己乱来,而是古怪的气流使然。秋天已经来到了太行山脉的南端。
陡峭的山岭上,兀然立个壮汉,他凝神东望,似乎已经石化,成为峻领的一部分。他浓眉大眼;鼻梁笔直,胡须蓬蓬然,浑身猎人装束。他的眼光越过一线黄河,投向茫茫的东郡,那里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乡。
十多年前的一次洪水席卷他的家园,整个家冲散了,他只身逃命,在太行山打猎谋生。可是过了两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在山上射死了一只梅花鹿,却被晋王府的卫士强行抢去;他心中不平,将他们的领头人屁股射了一箭。一个卫士起先哄他说那人是晋王,可他哪会相信?晋王不理朝政还出来打猎?晋王还抢旁人的猎物,一点不懂打猎的规矩?可事后一经了解,才知那个屁股中箭的,确然便是晋王杨广。于是,并州不能呆了,只得离开了太行山。回东郡故乡也不行,万一官府找上门呢?他南渡黄河,到终南山打猎。
这期间认识了裴桑妹,结成夫妻。不久,歧山的仁寿宫落成,朝廷四出物色宫女,在溪边洗衣的桑妹便被抓去凑数。他原想救出桑妹再次流浪他乡,桑妹则私潜出宫,告诉他:她还不能走,得救宣华夫人一命,才好离开仁寿宫。这事她允诺过尉迟明月了,不好反悔。这样,他又在歧山一带打猎了三年。直到援救小天香公主后,这才离开了歧山。
营救小公主一事,不仅杀了皇后的四名武士,在毛女洞还杀伤十名公差,其中包括四大宫卫。在朝廷看来,他是杀公差抢公主的钦犯,就更不能回乡了。他又在太行山落脚,继续以打猎为生。
后来又听说皇后死了,由宣华夫人入主六宫,这是桑妹上集镇卖兽皮时道听途说的,可便是这道听途说的消息,却使这个小家庭波动了。他夫妇还没生育,已实实在在将小天香视为亲生的女儿了,小天香叫着爸爸、妈妈已整整叫了两年,感情上绝无一丝一毫痕迹,而且小天香认定自己姓翟,叫翟天香。宣华夫人当年叫她改姓翟,自然是不指望小公主回到她身边了。这情形,他夫妇分析了一次又一次,都没结论,最后两人形成了共识:先得证实一下:宣华夫人是否真的入主六宫了?可是这消息不好核实,平常百姓固然不知,连一般官员也是不明白,找谁核实?到京都无异自投罗网!便这样,一拖又是一年多。东归不成,西发不了。
蓦然,一只梅花鹿窜上峻岭。它发现岭上有人,一闪又冲下去。翟让从梦中醒了过来,猝然开弓,射出一箭。那畜生一蹶,又窜入密林里。翟让下了山岗,一路跟踪着,他知道梅花鹿中箭了。
过了几道小山坡,梅花鹿突然窜进一丛灌木,倒伏于地。翟让正欲上前拾取,骤然四骑飞驰而来,其中二人翻身下马,把梅花鹿扛上红棕马背上。翟让心想:
“又来了。”他一个箭步跃上前去,右手捏住鹿腿,喝道:“鹿是咱射的!”
“放手,不然宰了你!”骑在马上的一个壮夫怒斥道。
翟让霍地抽出朴刀,对方四人也刀剑出鞘摆开格斗的架势。这时又驰来三骑,两个中年人护着一个玉面青年。
四人纷然跪伏于地,其中一人禀告道:
“启禀殿下,这厮想抢殿下亲手射毙的鹿!”
“鹿是咱射的!”翟让争辩道。
青年纵骑上前,察看马背上的梅花鹿,果然背上插有双箭,顺手拔出一根瞧了一眼,问道:“翟让……这是你的名字?”
“正是。”
“按狩猎的规矩,你可以分得到半只鹿;可是你看,它脖子上挂有银牌,这是几年前晋阳宫逸出的鹿,不好割给外人。不过,孤王也不亏待你,你可以到孤王宫中当一名禁卫,以酬今日之劳。如何?这可比当猎户强多了!”
“还不赶快谢恩!”一个卫士提醒。
“咱家远在河南东郡……”翟让仍然不悦。
“那孤就让你到东都当名法曹如何?王参军,给他一纸文凭!”
叫王参军的中年人下马,从背囊中取出文房四宝,在一张盖好汉王印章的金花笺上,椅马书写起来。
翟让接过文凭,看了一看,仍然疑惑地说:
“东郡也听汉王的?”
“哈哈!”王参军大笑:“你难道不知,自山以东直至沧海,五十二州都归汉王殿下管辖!还特许汉王不拘律令便宜行事!”
翟让“哦”了一声,走了。
“这厮好是无礼,连谢恩都不懂的!”王参军冲着翟让的背影说。
“粗人,不予理会。”杨谅豁达地说。
便在此时,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青年飞跃下马,跪禀道:
“启禀殿下,圣旨到!”
他名长孙行布,是长孙晟的长子,在汉王部下任库直之职,颇得汉王信任。
“行布,起来说吧!圣旨所言何事?”
“说皇上病了,要殿下火速入朝。”
“谁来宣诏?”
“车骑将军突厥通。”
“可有兵符?”
“有。玉麟符,臣已对过,符合不讹。”
“玺书上头的‘敕’字右上角可有外加一点?”
“没有。”
“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其中果然有诈!”汉王环顾众人说:“诸位有所不知,孤王近来见朝中坏人当道,生恐他们作乱,不利于父皇;为此,特与父皇相约,凡父皇以后相召的玺书,‘敕’字右上角必定多添一点为记,否则,便是假传圣旨。今‘敕’字没添一点,说明父皇他已经凶多吉少,二哥他构逆无疑了!”
“既然太子反迹已明,殿下岂可入京自投罗网?幽。并乃天下精兵之所在,若尽发五十二州精壮,西讨乱臣,定然所向披靡,举手而定!今日得鹿,实为神示。此鹿由晋阳宫逃失,是晋失其鹿;今汉王得之,是天降吉兆。天与不取,必受其咎!伏望殿下当机立断!”王参军进言道。
另一个姓萧的将军也道:
“天机之事,间不容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杨谅深深地颔首,断然道:
“此事回去再议。驾返晋阳宫!”
话声乍落,他即猛抽了一鞭,坐骑动如离弦之箭射向太原。众部属以及卫士也纷然上马,马蹄声如骤雨般扫过大地,扬起了滚滚红尘。
太阳落山时分,翟让来到山南一个小镇。这个小镇不上百户人家,只有零星散落的数十家店铺。店东有一家小酒店,门口朝南,一竿酒旗不倦地蠕动,飘扬着。门外是条古老的驿道,但早已废弃不用,行人冷落。
翟让走进店,解下弓矢,放在桌上。他是酒店的老主顾,光顾此店近两年了,店家见他进来,立即送来了一壶村酿,一盘牛肉,这是他的老规矩,店家早已摸熟。
翟让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将它喝干了,然后夹了一块牛肉,津津有味咀嚼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临窗的一桌也有一人喝酒,只因那人的脸一直朝窗外张望,始终未与之照面,但脸形、模样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一留神,这才看到那人的椅子上放着一对铁锏,是他!黄脸汉!号称秦琼的捕快!是来追我的吧?黄脸汉秦琼转回头来,淡淡地望他一眼,很冷漠,不认得他翟让。在山区小镇遇上一个猎人,那是平常得很;不过,也可能是佯装不识,好来个出其不意地一击。捕快也是猎人,以人为猎物的猎人;他翟让只猎飞禽走兽,有所不同。但猎人都善于伪装,不能不提防!
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继而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一个白面书生。壮汉背负一把狼头大刀,书生背个包袱。包袱不大,却沉甸甸的。他们风尘仆仆,饥疲已极。他们不喝酒,但一下子却要了四盘牛肉。那壮汉一人面前堆了三大盘,俨然成了一座肉山。
黄脸秦琼认出那壮汉,想上前招呼,却又犹豫着,壮汉瞥他一眼,也认出了,却转过脸去,吃牛肉。
翟让也认出了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打虎将高雅贤,早在十多年前便相识了!那时,他在并州打下了一只梅花鹿,却被晋王杨广抢去,一怒之下,他朝杨广的屁股射了一箭。高雅贤奉命追捕,二人于山上遭遇。高雅贤有个神仙般的师父,他谨奉师命,不抓他,还给了十两银子。十来年后,在追索天香小公主时,又在毛女洞相逢,由于是暗夜,顾忌小公主的安危,撒手退去。后来,又追踪到风陵渡……三次相逢,都没真正交锋过。人生的路真窄,怎么老是与他相逢?
那黄脸秦琼看来是先来侦察的,嘿,今日狭路相逢,那是非打不可了。他与高雅贤前后夹攻,占了便宜。高雅贤的师父厉害得很,徒弟自也不差。为何还不动手?高雅贤一味吃肉,秦琼一味喝酒,都佯装无事一般,还在等援手吗?网可布得太周密了!嘿……
过了片刻,门外扫过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
“来了!果然来了!都来吧!”
门口出现三个天神一样的彪形大汉。翟让不觉间已经手捏刀柄。三条汉子手执利剑,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吃牛肉的高雅贤。书生惊叫一声,却是娘娘腔。高雅贤打个手势,要她镇静,同时霍地亮出狼头大刀。
立在门口的一个领头人开口道:
“高监门率,我以为你飞上天了,想不到还在地面!这都怪你四品显官不当,却去盗窃国宝,今日休怪我段达不留同僚的情面!”
“段副卫率明察,盗窃国宝纯属诬陷……”高雅贤道。
“既不盗窃国宝,为何连夜潜逃?少废话,随我回京,同内史令分辩去!”
“段副卫率不信,可以上前打开包袱,查看里头有无国宝。”
“我不是审案的,我只管抓人,你是当今皇上指名要抓的钦犯!”
“嘿,当今皇上?你说的是杨广吧?他干下了见不得天下人的事,想来杀人灭口吗?段达!既然你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得问问这狼头大刀,看它是否愿意随你入京!”
“动手!”段达下令道:“他是钦定强盗!”
翟让心想:原来这强盗也是轮流当的,先是我,后来高雅贤又骂黄脸秦琼是喊,如今人家又指说高雅贤为强盗。
三把利剑闪着寒光,向前进逼。高雅贤手握狼头大刀,脸上挂着冷笑。狼头大刀凌厉削下,咋嗤一声,一截剑叶从屋顶掉下,倒插桌上,依旧悠悠地抖个不停。又是扑嗤一声,一段剑锋斜插墙上。两个手握剑柄的卫士一惊,跳出门外,那段达心知对方手执利器,不敢轻易交锋,也步步倒退到门口。高雅贤开始主动出击,把三人全部赶出酒店门外。
“不济事,大局已定。”翟让心中断定。
这时,黄脸秦琼眼中闪烁猫眼一般的光彩,迅速解下铁锅上的丝绳,趁书生不备,一下捆住了她。
“坏蛋!你……”琼英惊呼起来。
高雅贤猛一回首,露出了破绽;段达趁虚而入刺去一剑。高雅贤左臂被划出一道血光。
“强盗,你该死了!”
黄脸秦琼挥锏直取高雅贤。他从高雅贤与段达的那场对话中,已知一场大富贵摆在眼前待他去取。只要抓住或杀了高雅贤,富贵自会来临,比小捕快强多了。
负伤的高雅贤处在两面夹攻的险境,黄脸秦琼的双锏来势很沉,又削不断。
翟让被突如其来的局面搅懵了,倒是黄脸秦琼大骂“强盗”才提醒他该当站在哪一边。他提起朴刀,走过去迅速一割,琼英松绑了。他不挺刀上前助战,只是趁他们酣战不备,悄然开弓,对准段达的右臂就是一箭;段达手臂一麻,长剑落地。黄脸秦琼对富贵犹自恋恋不舍,情知打虎将高雅贤不好惹,但富贵诱人,仍是一锏一锏的拼命使招。
翟让特别痛恨黄脸秦琼,这个混蛋会骂“强盗”又向手无寸铁的女人进攻,该杀!说是该杀,但他的羽箭还只是瞄准秦琼的屁股飞去……。
秦琼实战的经验不少,见段达挨了一箭,已知猎人插手了,耳闻身后弦响,急忙跳出门外;那羽箭恰从他的跨下飞过,插进门口一个张牙舞爪的卫士身上,竟然穿肚而过,卫士像一截木桩砰然倒地。
另一个卫士眼看不妙,退到一匹赤马之旁,正欲上马,又吃了一箭,贯喉而过。段达正欲靠近黑马,左腿又中了一箭,黄脸秦琼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扶起段达,抱他上马,双腿一夹,扬起滚滚黄尘,二人合骑着白蹄乌,飞驰而去。
翟让又飞去一箭,射中了黄脸秦琼的屁股。心想:让他拉不出大便,那是再妙不过。
“跑了何必再射。”高雅贤道。
“他是真正的坏蛋!”
“唉,坏蛋是杀不完的!你是谁?”高雅贤叹道。
“你不认得我?”
高雅贤望着翟让,熟视许久,摇了摇头。他怎认得?第一回并州接触,已过十多年了;第二口毛女洞对峙,是在夜晚,翟让躲在洞中,脸看不清;第三回在风陵渡,二人又不曾照面。
翟让把经过一一说了出来,高雅贤愈听愈是惊异,感叹不已,琼英一边替丈夫包扎伤口,一边听着,忍不住说:
“你们是不打不相识!”
“咱是劫夺公主的钦犯,一个真命强盗!”翟让则道。
“我怕的是真命天子。”高雅贤道。
他们算了酒钱,高雅贤让翟让骑上什伐赤,自己骑上了拳毛囗,琼英仍然骑着胭脂马,原先高雅贤的座骑在后头紧随,三人终于离开了酒店。
“知道不?你的坐骑是什么马?”走了一程,高雅贤问翟让。
“什么马?”
“什伐赤,我这是拳毛囗,两匹都是千里马。为了这个,朝廷曾经杀了两个上柱国,罢了一个宰相。后来这马便一直供养东宫,由太子杨广……”
“杨广,你刚才好像说过,他当皇帝了?”
“不错。”
二个男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翟让心想:我把当今皇帝的屁股射了一箭,如何得了?高雅贤则想:我知道当今皇帝杀父的秘密,如何善终?
琼英忽然对丈夫说:
“他们三个绑在一起,本事都顶不上你,却骑着千里马追你,何异送宝上门?”
“他们太大意了!”
小山坳里,有个不似村落的村落。这里仅有三户人家,都是不入户籍的游民,全以打猎为生。每家屋檐都悬挂着兽皮。西风夕照下虽有几分荒凉,却也不乏野趣。其中一家柴扉虚掩,炊烟初上。门外左侧圈个木栏栅,用以养鸡。
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头梳双髻,身着桃红衣服,外加狐皮背心。她依栏而立,低头嘀嘀咕咕自问自答:
“小天香乖不?小天香乖哩!大胡子爸爸乖不?大胡子爸爸顶乖!妈妈乖不?妈妈比小花鹿还乖!”
忽然,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翘首西望片刻,又低头哼起了心爱的儿歌——
小花鹿,爱吃草;
生了麋,满山跑。
小天香,好宝宝,
抱个麋,睡个党。
给穿衣,给洗澡……
忽然,柴扉半开,伸出一个少妇的头来,招呼着小女孩说:
“小天香,快进来,外面冷!”
“不——”小天香嘟着小嘴说:“我要等爸爸,他要给我抱只小麋鹿回来!”
少妇自然是桑妹了,她出来哄道:
“小麋鹿没奶吃怎么养?傻呼呼!”
说着,就拉起小天香往家里牵。
“妈妈才傻!”小天香挣脱小手指着自己的小胸脯,比划说:“喏!我这里不是有奶吗?”
“你的奶太小,里头没有计。”桑妹嫣然一笑说。
“……那,那就吸妈妈的奶,妈的奶可大呢?”小天香皱着眉头道。
桑妹给逗乐了,一把抱起了天香,用劲亲她一下,嬉笑说:
“你呀……小鬼头!”
“不,我很快就长大了!”
“长大干啥?”
“长大当个女响马!”
“当女响马有什么好?”
“女响马不怕狼!”
“女响马……那是女强盗呀!”
“强盗有什么不好?强盗比官好,这可是单雄信叔叔说的,没骗你!”
“瞧,谁回来了?”桑妹手指西面的丛林。
夕照下,丛林里驰出了四匹高头骏马。当头一人,骑着黑嘴的大黄马,显得威武异常。小天香一眼便认出亲人,溜下桑妹的怀抱,迎面奔去,同时嚷道:
“爸爸!爸爸!爸爸!”
翟让跳下马,一把抱起了小天香,对高雅贤夫妇介绍道:
“这就是小公主!”
“我不是小公主!我是女响马!”小天香手指后面空鞍的白马,又说:“喏!那白马是我的!我骑上了白马,就是女响马!”
场上人全笑了。
翟让把四匹马系在栏栅上,把客人让进屋里,同时吩咐桑妹:
“杀鸡!多杀两只,把邻居单雄信也请来。今晚要大吃大喝了!”
“住口!你走失要犯,又丢了两匹千里马!你还想活?”
皇帝杨广拍案怒喝。待他大发雷霆过后,寝宫永安宫沉入寂静之中。
段达自知失职,噤若寒蝉;杨约自觉决策欠妥,生怕杨广追究,一味装傻;杨素心知其弟杨约干了蠢事,筹思善后之策,正在伤透脑筋;唯张衡业已成竹在胸,但他不愿过早出来解围。好计策应在同伙计穷力竭时抛出,方显出它的价值。
“段将军玩忽职守,罪责不轻。”张衡慢吞吞地开个头:“只是汉王已叛,檄文遍布天下,高雅贤便是到处乱说,危害也不大过杨谅的檄文了。况且,究其失职根由,责任也不全在段达将军。身中两箭,便说明他是尽过力的,段将军并非高雅贤的敌手,为何要差使他去呢?更令人费解的是,还骑上三匹千里马去追,是送宝上门吗?”
张衡这么一说,把段达的重责卸下,段达十分感激地投去感戴的一瞥;而杨约则立感背上的重负,心中暗咒张衡多事;杨广目光炯炯地望着张衡,要他把话说尽。
“此举当然是内史令杨公的疏忽,”张衡接着说,他对杨约的晋升不服,深感自己受委屈了,便发泄道:“失人,失马。人是非常紧要的人,马是千里马。不过杨内史令之失,也情有可原。段将军固然敌不过高雅贤,内史令恐怕也比不上左领军将军长孙晟吧!”
“这与长孙晟何干?”杨素涩然遭。
“倘若高雅贤没有回家,没有回到崇仁坊,自然与长孙晟无关;但高雅贤回家了,他的家,也是长孙晟的家,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高雅贤总会向长孙晟说起仁寿宫的一些闲话,长孙晟也会给高雅贤一些指点,一些对付内史令的办法,他建议让追捕者骑上了千里快马,这对高雅贤而言,是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千里马有几匹?宫中总共只有三匹!三匹马便是载上了三个段达,也对付不了一个高雅贤。明摆着是去送礼!”张衡道。
张衡把杨约挖苦一阵后,仍然网开一面让杨约逃命。他不说了,让杨约自己去说。
杨约为了开脱自己,果然把火引到长孙晟身上,他说:
“疏忽之罪,臣不敢辞,长孙晟身为大臣,却敢卖国徇私,处处设置陷阱,令人防不胜防。高雅贤本一武夫,胸无城府,臣请他赴宴,哪会逃席!若非长孙晟指点,那是十个高雅贤十个死!更不会丢两匹宝马!”
“长孙晟卖国徇私,理应从严究治!”
杨素立即感悟到:移祸东吴乃是开脱杨约的最好计策!
“是该从严究治长孙晟!”张衡道。
杨广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却皱起了眉头。说得最有道理的算是张衡,可谓滴水不漏,然而,他越听越是反感;他那老气横秋的姿态,分明是在指点我!他还把我当作太子!我如今是皇上!他的眼中还没把我当作皇上,尤其是他在数落内史令杨约、数落长孙晟过失,似乎便是数落我用人不当,数落我不会当皇帝!可恶!他火辣辣地瞪一眼张衡,心道:你自以为功高不赏,很不服气,我偏不赏!于是漠然道:
“长孙晟在边塞屡立战功,这回又获全胜,此人拓地千里,其功可与平陈等量齐观。今若以推测之词定他之罪,诚恐朝野不服,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不会当皇帝!”
他说完,又冷冷地扫一眼张衡。
“陛下想宽恕长孙晟?”
杨素颇感意外,十分小心地问。
杨广心里直冷笑:那却未必。然而,却微笑地望着杨素道:
“我不究其罪。这种智勇双全的人,留下一些,好对付反贼啊!”
他想起乃父杨坚临终时的告诫:要提防杨素!杨广留意到杨素吃了一惊,颇不自在,又将话锋一转,说:
“比如这回杨谅叛乱,除了越国公你亲率大军指挥平叛之外,底下难道还少得了智勇双全的将领?朕有点累了,明日还要调兵遣将,商讨平叛事宜,大家都休息去吧!”
四个朝臣谨慎而又恭敬地一揖,悄然退出了永安宫。
杨广仍然果在座床上,痴痴地出神。蓦然间,他朝向室内一隅发出“咕咕咕……”的一串怪笑声,这怪笑酷似鸱鸭夜鸣,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萧皇后亲自端了一碗参汤进来,闻声紧皱眉头。她略停片刻,待自身心气平和之后,这才进上参汤。又待杨广喝上两口,才小心地开口:
“陛下又想杀人了?”
“何以见得?”
“似乎还不止杀一人,而且是十分紧要的人。”
“你怎知道?”
“陛下每回想杀人都这么笑,这回笑得特别长。”
“你猜得不错。我想杀两个人。”
“哪两个?”
“长孙晟和张衡!”
“他们犯了什么罪?”
“长孙晟放走了高雅贤,坏了我的声名,又使我失去两匹千里马,实在可恨!至于张衡,什么罪也没有,但对我不大尊重。我才登大位,若不立威,何以号令天下?你知道兵家司马穰直吗?他刚拜将时,苦于不能建立威信,便设法诱杀一个叫壮贾的大臣,结果大立威信,令行禁止。”
“长孙晟放走了高雅贤,坏了你的声名,又使你失去两匹千里马,可有证据?”
“这是推断出来的!”
“长孙晟为国平定了塞外万里江山,功德巍巍,岂可以推测之辞杀之!张衡为了让你当太子,作皇帝,他费尽了心机,呕心沥血,岂可无罪杀之?”
“这是兵家极深刻的道理,你不懂得!正因为他们有大功于国,无明显罪行,杀了才能立威。人们不由地不想:我功劳大过他们吗?我的罪小过他们吗?长孙晟、张衡都杀了,我们得万分小心了!这有多妙!这才是杀一儆百,哈哈哈……”
萧皇后心知其非,口不能言,只得跪下恳求:
“陛下错了,此事万万不可……治国当以宽仁为本,岂可以阴谋诡计御下,错了,大错特错了!”
杨广一听到“大错特错”,怒不可遏,虎吼道:
“你放肆!你……也来教训我……你也认为我不会当皇帝?滚,给我滚出去!”
萧皇后没有滚,她吓瘫在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杨广已不知去向。
她夫妇相处二十年,从未这般翻脸过,以致她真不知所措,一时间她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的错。现在清醒过来了,她才又肯定那是皇上的错。有道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奇”即是阴谋诡计,即是权术,这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今皇上以权术御下,用阴谋诡计耍弄天下人,那是与天下人为敌了;视天下人为玩物的人,总有一天,天下人也会把他当作敌人,他势必成为天下人之公敌!
一阵阴凉至极的寒风在永安宫中回旋,她打了一个寒颤,深感隆冬之将临。
三日后,杨广在武德殿与群臣商议平叛大事。
议事前,内史令杨约宣读两道诏书。
一道诏书称:缢杀故太子杨勇是按先帝遗诏办理,今念兄弟情深,痛悼不已。追封杨勇为房陵王!另一道诏书称:柳述、元岩于仁寿宫构逆,将不利于先帝,幸太子及时发现,一举粉碎他们的阴谋。今将二人流放岭南。
长孙晟冷漠地听完了两道颠倒是非、欺瞒朝野的诏书,心想:原来当皇帝是这样当的!莫非先帝也是如此?便是不同,恐怕也不会相去太远!我这一生,一心奉公,全力对外,怎会想到天纵英明的圣上会这般愚弄臣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长孙晟的沉思默想:
“长孙将军,刚才众臣公议,欲以越国公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兼河北道安抚大使,东渡蒲州,北击太原,又以李子雄为幽州总管,发幽燕精锐,从东北向西南直捣并州根本;倘若于东南方相州再伏一支劲旅,便成对河东的三面合围之势。这般布局,将军以为如何?”
“好,甚好。”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杨广哈哈一笑道。
“臣不敢!”
“只是相州还缺一名智勇双全的宿将……朕想借将军的威名,镇守相州,牵制逆贼的东南方面,将军以为若何?”杨广又道。
长孙晟一震,如受致命的一击,又如心肝被人掏去,懵了!他的长子长孙行布乃是汉上杨谅的幕僚,他一旦出征,行布必死无疑!他尽量克制自己,努力镇静下来,恳辞道:
“臣有长男行布,今在逆地,忽蒙此任,情所本安。”
“相州原为北齐国都,倘被叛贼据有,借以号召四方,挟制河之南北,五十二州即非朝廷所有,岂不又生出一个齐国?齐之灭亡实与枉杀大将斛律光有关,觯律光号称射雕都尉,齐人至今传之;将军你是一箭双雕将,由你镇守相州,齐人必生好感,因势利导,无有不成。朕说借重将军声威,便是在此。将军向来公忠体国,终归不会因儿子的缘故,而损害大义,所以朕才委任于你,不必再推辞了!”杨广道。
杨广说毕,杨素、杨约、张衡、宇文述一致叫好,都说非长孙晟不可,再辞便是不顾大局,便是忤逆圣意。
长孙晟这才知道自已被推到两难境地:要么死儿子,要么死他,二者必居其一。而死他,自然是抗旨不去相州上任了。可虑的是,一旦抗旨,诚恐不光是只死他一个人,说不定还会招来灭族之祸!这从皇帝不怀好意的眼神,以及一群人轰然叫好的古怪神态中,倒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长孙晟只得迈出艰难的步伐,含泪出班谢恩。谢他们合伙谋害他亲儿子的“大恩”!
他归列之后,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既不知群臣们还在商议什么,也不知何时散朝,但觉自已被人潮裹挟出宫,脚步一深一浅,似乎是走在羊肠小道上。
他没有回家,怕回家,回家怎好向夫人说明早晨发生的一切?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跌跌撞撞一如醉汉。也不知是饥饿的驱使,还是出于偶然,他误入了一家酒店,昏昏然上了酒楼。
“酒!”他对趋奉身边的店小二说。
“大人要什么酒?什么菜?”
“随便。”
不一会,店小二送来了上等酒菜。
他喝下一杯酒,凭感觉这是东市的一家酒楼,东市与崇仁坊比邻,这里他极熟悉,朝北窗一望,果然看见骠骑将军府的琉璃瓦屋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又喝下了两杯酒,封闭的思路全然坦开。略一思索,便知上午武德殿上的诏命是个陷阱,是当今皇上及其心腹对他家的一场谋杀!因何这般心狠手辣?因为长孙晟放走了内弟高雅贤,又让他们贴上了两匹千里马?他为大隋赢得了万里江山,朝廷装聋作哑,不封不赏;而今失了两匹马,就要他贴上一条人命!
——高雅贤有什么罪?弑君者无罪,旁观者罪该万死……。
他清醒了,却又糊涂了。酒愈喝愈闷,愈浇愈愁!
隔壁厢房里闹哄哄地酒兴正高,一个青年人嚷道:
“大家放开喝!放开说!今日我李密作东,不醉不休!”
“依我看,汉王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渡河而西,兵临帝阙,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着险是险到极处,但有希望获得全胜;一是东据相州,重用山东之人,可望尽收北齐领土,建立一个小朝廷,与西京分庭抗礼;三是固守并州,死路一条。”一个雄浑的声音响着。
“百药兄有何高见?”显然是早先那一位名叫李密的人在说话。
“我有什么高见?同李靖一般看法!你呢?”李百药说道。
“我也是这么看。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哈哈……不过,固守并州既是死路,还能算是一条路吗?李靖兄,这倒要请你赐教了!”
“死路自然也算一条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生不成,死不了,进不得,退不能,这才叫无路!比如说,长孙晟眼前便是如此!不知玄邃兄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是没有,劝告则有!你们二李,一个想去马邑,一个想去桂州,无非是想建功立业;但你们怎不想想,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吗?你,李百药,令尊为大隋立了奇功,结果如何?你,李靖,你的舅父果真是去当阎罗天子吗?你们一定要像长孙晟那样:奋斗一生,结果走投无路才死心吗?人家是不见黄河不流泪,你们是见了黄河还不流泪!算了,今后再也没有咱们三李聚会了,风流云散了!”
听说话的声音,依然是李密在放言高论。
“我李百药去桂州那是不得已的事,你李密既然不屑建功立业,那还当什么亲卫大都督干什么?”
“你以为我李密会留恋大都督这六品官儿?我明天就辞掉给你看,一定在你离京之前辞掉,一定!”
“辞掉干啥?”李靖问。
“看书嘛!”
“哦!”李百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屑立功立事,是想立德立言了!”
“立德立言?我李密岂是自甘寂寞的人?”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百药莫名其妙。
李密莫测高深、闪烁其词,带着几分悬疑地说:
“想干啥?当今走正道的吃尽苦头,搞阴谋诡计的占尽春色,你们倒说说看,我们该干什么?”
“那就分道扬镖,自寻出路吧?”李靖道。
长孙晟酒杯不停地往嘴里倒,连同隔壁厢三个青年的话,都滴水不漏地灌人愁肠。
他终于离开了酒楼,歪歪斜斜地走回府中,悄悄地进入书房,静静地靠在座床上。
小女儿长孙无双默默地爬上座床,坐在他的膝上,低声问道:
“爹,听说你要同大哥哥打仗了。这一战到底谁胜谁败呀?”
长孙晟嘴唇不动,花白的胡子却剧烈地颤动着,煞时间泪如泉涌。
世间的苦难、一个家族的颠沛、人与人之间的残害,要沦落到怎样的境况才能得到平静?人活在世上,必须永不止息地、不分亲疏地相互残杀吗?
他在长孙无双无邪的黑白分明眸子中,似乎看到了希望,也似乎看到了没有止境的新生与毁灭的轮回。
大隋王朝的动荡不安,必然引发世局新的变化。而新时代的开启之钥,又将握在谁的手中?当然,长孙晟并不能知晓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大唐盛世即将来到,而那些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手,正在他的周围一一出现;包括长孙晟自己以及他的子孙,都不能自外于这又一次的天翻地覆的世纪之乱。
未来,永远像一个谜。
谜,写着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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