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年06月14日 12:17
超过了他全部的信仰。
事实证明,它的数额,确实值得他用全部的信仰去交换。
他告诉他的母亲,这是老板见他工作勤奋努力,所以才资助他继续学业。他用这张卡里的金钱,为母亲买了即使有政府报销都舍不得买的价格高昂的药,给两个妹妹交足了学费、买了成套的文具,随后,他咬咬牙,为自己买了订购了一整年的《少年JUMP》,并花了一个冬季的时间,复习了国中三年的功课,并在第二年开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神户最棒的国立高中。
他确实很聪明,他的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如果不是父亲把他全部的奖学金都用去买酒喝,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迫终止学业、打工养家的地步。
但,尽管他如愿以偿地进了高中,他一刻不敢忘记那个女人最后的话。她说,你的咖啡调得不错,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尝到。
于是他并未辞去咖啡馆的工作,而是由全日班次调整到了周末班次,他不会辜负她对自己的期望,哪怕她或许并为对他抱有什么期望。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简直太幸运了!
他执着地等着,点单,调咖啡,买单,煮豆,磨豆……
五个月后,她再次出现在NW,苍紫的眸子愈加冰寒,带着女子不应有的桀骜与犀利,仿佛能看透世间全部的假象。
而他深埋在心底的对她数月不来光顾的怨怼,在她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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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有时会想,她叫什么名字,生于怎样的家庭,有没有男朋友。她这样好看,一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比如EVA里的凌波丽,他很喜欢那样的字眼。她一定是个被家人捧在手心的贵族小姐,家教严谨,气质优越,从来不需要考虑午餐与晚餐的着落问题,她的手袋里是可以刷到无限透支的信用卡,那条项链上挂着比海洋之心更珍贵的宝石,哦不,怎么能用那颗噩运之钻类比,那一定是颗给所有人带来幸运的钻石,也许是她的男朋友送的,也许是父母给的,昂贵极了。
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怎样的人?她永远形单影只、独来独往,NW里不乏一些女孩带着心爱的毛头小男生来谈情说爱,有的只穿高中的制服,有的则走街头嘻哈的路线,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叼着烟卷,惹人厌极了。
她的男朋友,绝不是这样的人吧。
“没有考上吗?”
她啜了口浓郁的香气,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他。
“考上了,第一名呢!”
吉田很兴奋,他没有让她失望,他的成绩很好,是第一名。
但他不敢告诉她,为什么还留在NW。因为还想再看到她?她一定会被自己吓坏。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因为你辍学后选择了打工,而不是加入黑社会。”
神户这个被大小黑帮笼罩着的城市,黑色势力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个细枝末叶都能有它的痕迹,他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自然再清楚不过。
要说青少年因此而误入歧途,那实在是太水到渠成的事儿了。但吉田很清楚,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加入帮派这。也许在外人看来,是因为他的长相太正经了,即便拿着钢棍敲破邻居的玻璃窗索要保护费,也只会被当作是小孩一时顽皮。但事实上,他父亲那条少掉的腿,便是因为摆路边摊没有缴保护费而被黑社会砍掉的。
他讨厌那个肮脏的东西,非常讨厌。如果他的父亲还是健康的话,他能自己去工作,他不会酗酒不会不管家事,不会让母亲劳累到病倒,更不会让他中途辍学养家糊口。
所以,当他听见他的天使对他说,她帮他是因为他没有进入黑社会,他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于是这个周末,吉田回家后,打开了那台十七英寸的电视机。
如果你清楚,学习刻苦的吉田每日除了做家务便是看书,除了看书便是做作业,除了做作业便是指导妹妹们做作业,便可以想像他看电视是多么破天荒的举动了。他甚至舍不得把那台用了十年的电视机换掉,为此他已经是一个修家电的好手了。
看电视不仅要多花电费,还要收信号费,万一他可爱的妹妹不小心看见了电视购物中正在推销一个可爱的布娃娃,那将又是一笔巨大的额外开销了。
他随意按着遥控上褪了色的按钮,许久不曾碰面的电视台,大大小小的新闻广播里,吉田走马观花一般翻了过去。但,所有的频道几乎被锁定了一般,每一个主持人、不论男女老少,嘴里字正腔圆地报导的,都是一条条接连不断的山口组内部火拼、大权更迭,组长换人的事。
吉田即便不懂黑社会,他也知道,山口组的权力更迭,绝不会是小事,山口组的事,就是整个神户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日本的事。组长人好,老百姓勉强活得下去,组长人不好,那他们的日子就甭想过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闻里的每一条字幕,每一个场景的切换,试图从中得出对近藤家族最基本的认识,看看他是属于让人过日子的、还是不让人过日子的组长。
然而,他最后找到的结果,却和近藤家族毫无关系。
那个对新任组长一晃而过的镜头,旁边有一个同样一晃而过的身影,一身雪白的振袖合服,白皙的脸,乌黑的发,纤瘦的腰。
没有正面特写,没有侧面放大,甚至连一个高清像素的近距离镜头都没有。
但吉田可以百分百确顶,她就是那个女人。
那个专爱那加雪飞的女人,眼神与语气永远冷冰冰的女人,递给自己银行卡关照他回学校念书、并说他成绩应该很好的女人。
他默默关掉电视机,抓起放在一边的物理练习册和自动铅笔,埋头演算了起来。
算着算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拦都拦不住。
于是他干脆抱着膝大哭,无论无情怎样劝他,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是黑社会,她是他最仇恨的黑社会。
他的女神,他的天使,他来自上帝的恩赐!她不是明星,更不是画家,而是把他原本的幸福毫不留情全部剥走的黑社会!
她给他的卡里,那些钱,有多少是来自和他生活在同样痛苦中的家庭,有多少是血有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活生生的命呢?
他等不到下一个周末,第二天放了学,他便去了NW,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
她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一个人,安静到仿佛周遭都不存在。
吉田揣着那张只用了里头金额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卡,忐忑地、夹杂着愤怒地,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和往常一样,恭敬地递出单子,说“小姐,请点单”。这一次,他递出的,是那张银灰色的信用卡,干净整洁的卡面,没有一丝的磨损,就和她交给自己时一模一样。
“请收回您的好意,减少的部分我会尽快补给您!”
他埋着头,却用余光看见,她紫色的眸子闪了闪。
“坐。”
她平淡的口气,却比别人的命令更压抑。他矛盾地坐了下去,低着头,两手依然伸得老长。
“我知晓你父亲的事,是右派的人干的。前两天他们的老大已经下台了,想报复么,我可以帮你。”
吉田是手臂有些僵住,她,不仅知道他是谁,连他父亲的事都了如指掌?
“你觉得这钱脏,我可以理解。其实我也挺讨厌黑社会的,”她突兀地笑了一声,饮了一口咖啡,“但你肯定不相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胸口将那条银色的项链取了出来。项链上垂挂的,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石,而是一个十字架,镶满了碎钻,中央有一颗特别大,光泽极为璀璨。
“这条项链的主人,死于黑社会的内战。”
她的口气是轻描淡写,但他能听得出,那隐藏于只字片言背后的沉重悲恸。
它,是属于她最心爱的人的吧。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藏于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他还活着,时时刻刻,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但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投靠黑社会,甚至是山口组这样规模的组织,她应该仇恨不是吗,应该疯狂的报复、哪怕玉石俱焚!
吉田相信,她这样的女人,绝对能做得出来,也绝对做得到。
“很奇怪是吗?我竟然进入了害死他的黑社会。简直是不可理喻,疯女人。”
“不……不是的!”
吉田下意识地想维护心目中的女神,哪怕侮辱她的是她本人。一定有原因的,一定,他坚信。
“如何让这个世界,变成不再是自己讨厌的模样?”她吻了一遍十字架,自问自答,“统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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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季,吉田在NW已经工作的四年有余,这个暑假是他考进东京医科大学后第一个长假,他回来神户,来NW做暑期工,等待着那个女人偶尔的光顾。
如果运气不好,两个月的假期都不一定能见到她一眼。
但他还是满怀期待地,一丝不苟地点单,调咖啡,买单,煮豆,磨豆……
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中学时青涩的模样差不多都已经消失干净,利索的板寸头长出了小清新的刘海,挽起的衬衫袖口下,是一双骨节修长的手。
他学的是外科,目前正在痛苦地学习着解剖的知识。
“吉田!”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他,吉田连忙跑了过去。
“去把那两张拖到走道上的椅子放好,总会有不小心的客人会被绊到,到时候我们又得有额外的支出了。”
吉田应声去了。刚把两张椅子摆好,咖啡馆的玻璃门便被推了开来。
他看见了她,依然是黑色的短裙,但胸口什么也没有。
她的步子很慢,非常慢,慢到让人恨不得立刻上前搀着她走。吉田怔怔地看着她,白皙的肌肤呈现出亚健康的色彩,紫眸陷得更深,颈下的锁骨也愈加突兀。她又瘦了很多。
终于,她走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手摸到椅子的靠背上,往外拉了拉,眼睛却不知看向那里,空洞、无神。
吉田有些疑惑,却不敢妄生揣测。他走上前,恭敬地递出单子,礼貌地说着:“小姐,请您点单。”
她仰头把脸朝向他,眼睛的对焦却始终跟不上,最后停在了他胸前的白色领结上。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种笑容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能说,是饱含太多的感情,以至于真正表达出来的便是没有感情。
“吉田吗?”她问。
吉田欣喜地点了点头。
“是……吉田吗?”她的口气沉了下去,有些怀疑地又问了一遍。
吉田慌了。
“……是,是的小姐。我是吉田。”
他要紧颤抖的下唇。
她竟然瞎了。
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的紫色瞳仁,天使才拥有的色彩,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加雪飞,”她像是松了口气,“刚才在电梯的时候,我数了两遍呢。”
我一直都在等你,吉田默默地在心里说着,在NW,永远有吉田在等你,为你调制那顶级的摩卡,那加雪飞。
他端上咖啡,薄薄的泡沫上,依旧干干净净,他不会再不识趣地画上Kitty,哪怕她此刻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那只小猫很可爱。”
她鼻尖微动,贪婪地嗅着那加雪飞特有的清香。
“谢谢!”
她还记得……她竟然一直没忘!
“你的咖啡也调得越来越好了。”
“……谢谢!”
“学医了吗?身上总有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在日本可是个不错的职业,加油。”
“……嗯,我会的。”
一个人,往往要与自己分别的时候,才会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吉田越来越害怕,怕她下一句会是再见。
“我要结婚了。”
“恭……恭喜!”
“NW,夜幕颂歌……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他脱口而出,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慌张与惊恐,她要结婚了,要离开了,再不会来了?
这四年多的时光,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便是这家NW咖啡馆,除此以外,他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家住何方。只有在NW,他才能看到她,为她调配她最喜爱的口味,与她进行最简短的对话,哪怕每次只有一句、两句,他都甘之如饴,能在此后漫长的数个月中细细回味,直到她再次光顾。
“明天,是我的婚礼。我想,只要你走在大街上,或者打开电视机,都能看到这场婚礼的直播。”
“但是……”
“这最后一杯那加雪飞,我想要你在上面画画。画一只泰迪,可以吗?”
她温和地笑着,再没有了冰冷的气息。她将咖啡杯递到他因为激动而微颤的手中。吉田清晰地、诧异地,看见了她纤细的手腕内,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疤。
他恍然大悟。
她从来不是女神,不是天使,她是一个从罗生门走出的魔女,来自地狱的岩浆,在她周围绽放出撒上了罪恶血水的彼岸莲。她从未主动接近过任何人,她一直都在用孤傲和冰冷警告任何轻易靠近她的眼睛。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掉进了属于她的黑色世界。
这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吧。他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与心脏,只求她能对她投来哪怕一丝带着温度的眼神。但,她要收回视线太简单,而他再问她索要献出的灵魂,却已是不可能的了。
当他再次端着那杯热气散尽的那加雪飞,放到魔女的面前时,他弯腰恭敬地亲吻在她青色静脉清晰可见的苍白手背。
他忠诚地、坚定地说道:
“即使新郎不是十字架的主人,也请一定要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