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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名:闻一多大全集 作者:闻一多 本章字数:56752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2


第十章

  

  闻一多全家合影

  两大人,新剧社赴汉演戏,男或可乘机回家,现此问题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经济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阴历年。男未在家度岁已六七年,时常思想团年乐趣,下年必设法回家,即请假在家多住数日,亦不惜也。区区苦衷,务祈鉴宥,不胜惶恐之至!肃此敬请

  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学生者,以其作事稳健。男在此帮忙,绝不至有何危险,两大人务放心!

  男骅闻一多族名家骅。叩

  五月十七日下午

  父母亲大人: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1921年6月,清华学生参加支援北京八校的索薪斗争,举行"同情罢考"。闻一多所在的1921级和1922级同学的斗争尤为坚决,因而闻一多等29名学生被校方勒令开除。在同学们的据理力争之下,校方被迫做出让步,但仍给29名学生以不悔过即"留级一年,推迟出洋"的处罚。闻一多等学生坚持认为"无过可悔",宁愿留级,而不愿出卖自己的原则。直至1922年4月,外交部(当时清华属于外交部管辖)迫于校内外舆论的谴责,发布了一个通令,决定"将留级办法暂缓执行,以观后效"。对此,闻一多等4名学生当即联名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了《取消留级部令之研究》一文,对部令予以痛斥。这就是这封家书的背景。。内容想八哥已有信详述,兹不复赘。该令于大二清华于1921年改高等科四年级为大学一年级,闻一多等29名学生是1921级毕业班的,因罢课受罚而留级一年,于是名之为"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格端,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当不污也。从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早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说我们"事后深知改悔",叫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如去年罢课一事,全校都未受影响,只我廿九人作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正大,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利,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的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并且八哥等八人不愿写悔过书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绝不通融,以陷彼等于险难之域(完全牺牲出洋机会或屈伏于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共愤者也。现在我愿抵死力争,甘冒不韪,以触当局之羞恼而致罚于我。更有一可痛心之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绝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潘光旦(1899-1967),清华1922级毕业生。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圣哉!圣哉!我的朋友光旦!我虽为局外人,但若不尽我最高度之力量以为公理战,我有负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负教我"当仁不让"之孔子,我尤负以身作则的我的朋友光旦!余容续禀。肃此敬请金安!

  男多

  阳,四月十三日

  双亲大人膝下:

  离家三月,尚未接家中只字,试思远游万里之人将何以为情乎!美术学院开课两星期矣,男之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许。美国人于此道诚不足畏也。男每日早入学,晚回寓,尚有时间研究文学。昨结识一位浦西夫人。伊有中国画幅古瓷多种而不识其年代,特约男午餐,借代为移译。此妇人甚有学问,认识此处美术文学界有名人甚多。伊已与男两封介绍信,一致美国最有名诗人山得北Carl Sandburg(1878-1967)。先生,又一致《诗》(美国有名杂志)总编辑并著名批评家孟禄女士Harriet Monroe(1860-1936)。。此后可以与此邦第一流文人游,此极可贵之机会也。

  现与男同居者钱君而外又有刘君聪强刘聪强,字中慧,清华1922级毕业生。。吴君泽霖木在芝城,现已往威士康新大学。然清华同学在此者仍不下二十人也。敬请金安!

  男一多本信原无时间,根据内容推测为10月9日前后。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门合家钧览:

  前寄上一函不知收到否?入秋气候渐冷,家中都康健否?母亲大人旧疾未发否?诸惟切念。今接十哥来函孝缉免职,二哥亦相随下台,不胜惊诧。想以孝缉闻一多长兄闻展民的同学,当时在湖北省实业厅任职。的局面,二哥亦不致全无他方发展之机会。目下不知有何消息否?念甚念甚。今年二哥初移家眷,诸侄甫入校,诸事将有头绪,翼此或可作长久之计,不料忽遇此一打击,真大不幸也。三哥事有影响否?苟三哥尚能支持下去,二哥宽以时日,缓图他道,亦可差强人意也。

  两侄晋省后各种情形,我尚未接家中只字之报告。此亦属切念,请示之为盼。

  驷弟已入正途之学校,自属大可安心之事。但我不怕他不知用功,而怕他过于用功,致妨康健。请五哥时写信嘱咐。

  我近日功课进行如常,经验愈久,兴趣愈深,不患没有心得也。此校确系美国之首屈一指,我毕业于此后,纵欲继续研究,在此邦亦无处可去也。故三年之后,我决即归国。当然学问无穷境,美术亦然。我若欲求更进,只有往欧洲而已。但此在目下,诚属望外。目下我所日夜切望者,毕业回国,将来作过三四年事后,再设法往日本一游。因为此次出国,道经此邦,对于其美术,深表敬仰也。我急欲归国更有一理由,则研究文学是也。恐怕我对于文学的兴味比美术还深。我在文学中已得的成就比美术亦大。此一层别人恐不深悉,但我确有把握。清华的文学社现拟出杂志与丛书。我的《冬夜评》即将与梁实秋的《草儿评》合印一册,为丛书第一集。我如今又在作《女神》的评论。我想以此与《冬夜评》合为一册单独出版,不知文学社肯否。我现在极想从著作中找点经济的发展,一桩我想这是我对于家中应尽的义务,二桩我的程度如今可算很够了。舒天弟的成绩我很羡慕,但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红烛》我期于明春出版。我希望定有点收入,虽是我的希望并不很大。

  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若有多的钱剩,我就送给书店的老板罢,因为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大概在《红烛》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钱不能寄回。《红烛》卖的钱同他种著作的收入,统归家中子弟教育费之用。请家中不要着急,书呆子快要收利钱了!孝贞即高孝贞(1903-1983),闻一多的妻子。计应分娩矣。千万须为伊雇乳母,以免分伊读书之工。

  一多

  十月廿八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门合家钧鉴:

  五哥寄来的杂志都收到了。父亲大人手谕及孝贞、十六妹书各一封亦收到。我到芝加哥来比别人都侥幸些,别人整天在家无法与此邦人士接交,而我独不然。今日同学名卡普其者接我到他家里去。他的母亲待我好极了。伊说伊的儿子出门时曾遇着一位太太待他好极了。伊要还债。所以今日见我,要用那位太太待他儿子的方法待我,使我远在万里之外,如在家中一样。这时我向伊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说,我的母亲不久也要还债了,今天伊办了很好的中饭给我吃。下午又留我过夜,我因道远了要早回寓。伊又办了很多的点心迫着我吃。我从未遇着一个外国人待我这样亲热的。这便使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了,想起我自己的家了。这个卡家里有祖父,有母亲,有父亲,有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有女儿(出嫁了)。今天是礼拜日,这一家人都在家。其外女婿也来了。外甥儿、外甥女也来了。还有一位女子(或是我的同学的意中人)。这位卡太太问我中国的风俗人情,问我我家里有多少人,我都告诉伊了。我又告诉了伊八九年前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庭的盛况。他们都称赞不置,他们也有四代人,但不是一家。我们那时是四世同堂,而且人数之多,简直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他们外国人儿子娶了亲就搬出去了,所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家庭。他们听我讲,都奇怪极了。卡太太又问我:"中国人吃饭是真用筷子吗?"我说:"还有假的吗?"伊又问道,"你们吃面也用筷子?"我说:"我们吃面的时候比你们还多呢。"啊,原来伊闹了半天还是以为我们一只手拿一枝筷子,好像他们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似的呢!你们想想你们若一只手拿一枝筷子,你们会扒得动饭、捎得动面吗?下礼拜我又要拜访一位教员温德(Winter),1922年为芝加哥大学法文副教授,1923年来中国。1925年受聘于清华,全国解放后任北京大学教授。(芝加哥大学的),这位先生要知道中国东西,清华同学张君景钺便介绍我与他谈话。家里一定都喜欢知道我在这里人家都认我有中国学问的人。所以若有外国人要知道中国古时的东西,他们就介绍我去了。所以这样我本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但是我想今年新来芝城的人中没有比我的交际更广的。当然我所谓的交际不是那种虚伪的无事忙,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的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美国工人没有中国工人勤苦,他们得钱多,做事少。别人以为美国好极了,其实美国好本好,坏处也不少。

  我的字现在写得坏极了,一半也因笔不好。我要回来练字。哈哈,这又是要回家的一个理由。父亲写字不便,十四、十六两妹同孝贞要写信来。耑问门合家安好!

  一多

  十一月六日

  (五哥、驷弟转呈)

  父母亲大人膝下:

  《小说月报》及《诗》请继续寄来,因现方从事于文学批评,须时时参阅也。我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已由实秋经理出版,不知驷弟已见到否?我们的意见差不多都包括在此。驷弟久不写信何故?我望你读书发生疑问时,确告我,我定能回答你。《小说月报》与《诗》可先看,再寄给我。《冬夜草儿评论》驷弟如在沪买不到,就请舒弟寄一本来。

  我在美术学院的成绩这个月更进步了,因为又多得了一个超等。但是我并不喜现在的功课。昨晚会着一位美国有名女诗人海德夫人。我将我的诗译了几首给他看,她颇称赞。她劝我多译几首给她送到这里一个著名杂志(《诗》)请他们登载。我的朋友们笑我还没有上中国诗台,倒先上了美国诗台。我不知国内的人将怎样承受我的将要出版的《红烛》,或者他们还不能鉴赏他。但我那儿管得了这些事呢?海德夫人到过中国,当过《诗》的编辑,著了两本诗集,在此邦文学界颇有声望。她的丈夫海德先生是一个戏曲家、医学家,我也会见了。他们当然在学问界是最上流的人物。在美国只有这些人我还不讨厌。

  请驷弟转托十哥到亚东或泰东图书局,打听在他们那里印新诗有些什么办法,问他们能否同著者分任印费,或替著者完全担任印费,将来的收入少分几层给著者。如到亚东就问《草儿》《冬夜》《蕙的风》是什么办法;到泰东就问《女神》是什么办法。当然去调查时,须告诉他们我的历史。请十哥早点去访问,因我要立刻将《红烛》送出去,不然我以后的著作恐怕不容易叫响。我本想完全自己出印费,但现在看起来,力量实在不足,只好放松了吧。

  钧天弟闻一多的嫡堂弟,名亦尊,字钧天,大排行第十四。听说有信来,是由五哥转寄的,怎么现在还没有收到呢?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并愿跟他讨论些文学、美术的问题。

  到如今只接到五哥一次信,远人的渴念可想而知。父亲大人的手谕倒都收到了,家内入冬都平安否?母亲大人请少出外劳顿,恐冬寒复触发老疾也。二哥近来有何安置否?二嫂仍在省否?父亲大人宜时时往省间住几天,借以察验侄辈的功课;家中细故不值得老年人的过虑也。十四、十六妹读书应渐有进步、渐有兴趣。确当多写信来,但不要说雷同的话。家中细事多少,都是写信的资料。写不出的字,有父亲,有先生,都可以问;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我不想说从前的信不好,("家书抵万金"那有不好的呢?)但我还要看更好的信。孝贞计当近临盆之期矣,从此当脱去所有的孩子气,用心鞠育,用心读书。在家里一方面,如能多使她得一刻读书的时候,少负些鞠育的责任,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孝贞不当学习这些事。这些事她应处处留心观察,因为这是女人的正式的职分之一种。

  闻一多在美国芝加哥艺术馆前

  以下的话,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都当听者。你们看这次我的信里又提到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因为她夸奖了我的诗,我就很以为得意。这样看来,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我们美术学院的教员多半是女人。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像你们要我写信写楷字,实在办不到,第一桩,我太忙了;第二桩,我写楷字真写得不痛快,请你们原谅我。好在我写的都是行书,没有草字。行书你们也是要学的。

  家中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成绩是十足的收成。可见得"砚田无恶岁"了!家中应引为欣慰。

  一多寄自美国

  阳十二月二日

  (五哥、驷弟转呈)

  双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五哥寄来宁字第二号信收到。于今家书真抵万金矣!

  二哥近在何处?有无活动余地?三哥的事能永久否?宁厂加工当时五哥闻家騄在南京造币厂工作。,寿命究竟长否?统祈示知为盼。驷弟成绩甚佳,殊可喜。课外有暇当多阅杂志,以得普通知识。阅杂志原不是做学问之目的,亦非做学问之本身。但驷弟目下所需者是一普通知识之根柢。根柢既成,思想通澈,然后谈得到做专门的学问。此非文科独然,实科亦莫不然。我嘱驷弟多写信来质疑问难。我虽远隔重洋,书信往来,节序已迁,但研究学问,真理不改,时间不足以囿之也。

  美术学院已放寒假,于今一星期矣。我们除美术史一科外并无大考,只以平日成绩定等级耳。我上月成绩又进,七门功课已得六超等矣。此间学校每年多分三学期者。美院亦然。我们下学期应加新功课,但目下尚不知何种耳。

  《红烛》已寄与梁君,请经理付印。到美后增加新作七十首左右。全集屡经删削,尚余百零三首。以首数言,除汪静之的《蕙的风》,无有多于此者。印费我不知究须多少。我现只存三十元美金,拟不日寄给十哥处,俟梁君与书局办妥交涉后,再转拨书局。我又想在这里再借数十元,以后寄回。如尚不敷,则请兄等设法补足。梁君信来讲可以代筹款项。但我想《冬夜草儿评论》印费系梁君独任者。此次不便再累之。《红烛》中我本想多用几张插画。但目下因经济的关系一张也不能用了。连封面上亦不能用画了。只好等出第二本集子时,再好好地印出一本书来罢。

  芝加哥大学也在寒假之中。同居刘君已往威士康新游历(吴泽霖、罗隆基二君在彼处),现只我与钱君在此耳。昨日为耶稣圣诞节。此节在美国等于我国之新年。他们热闹起来,逼得我们无隙可钻了。作客者,作客于异国者,最怕的是这种时候了!

  今早得梁实秋信称郭沫若君曾自日本来函与我们的《冬夜草儿评论》表同情。来函有云:"……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你们记得我在国时每每称道郭君为现代第一诗人。如今果然证明他是与我们同调者。我得此消息后惊喜欲狂。又有东南大学的一位胡梦华君也有函来表示同情。但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呢?总之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余容续闻。耑此敬候,全家安泰!

  一多自美芝城寄。

  十二月廿七日

  (五哥、驷弟呈)

  父母亲大人及门合家共鉴:

  十哥寄来之书籍。至今只收到两包,相片与杜陆二家诗集是也,其余杂志想已失落矣,可恶已极。《创造》望驷弟补寄来,其余杂志以后永远停止寄阅,但驷弟若要看,买就亦好,不必寄美也。《创造》第一期闻有再版,亦望驷弟买一本存之,以便日后汇成全套也。以后凡寄物件,务挂号以备不虞。前已寄美金三十元至十哥处,不知收到否?此次寄钱,系夹在信内,盖此国邮章,五十元以下,可以夹信内封寄也。以后寄钱均仿此。

  美校上课已两星期,此学期功课较为繁难,然亦较为有趣。故本学期时间,将必多用于美术上,而文学遂不能不稍受停顿也。但此亦不碍。《红烛》既出版,我于文学方面可以告一小段落。此时专攻美术,计亦不恶也。此间学校,每季为一学期,故一年得四学期,除暑假,则三学期。三学期乃正式期限,但有愿于暑假中继续修业者亦可能也。故若能连续三暑假,则可减省一年之光阴也。美院本三年毕业,我想连续两暑假。则两年之间已读完两年又两学期之功课。再读一学期,即两年又三个月,而三年之功课均毕矣。由此计算,后年年底(民国十三年)我当能归国。日前闻一教员云,在此校肄业两年,根底工夫已足矣,此后自己作功夫,可也。故我若欲早归,后年秋天亦可归来,但特来美一次,住个两年半,亦不算久,我当有此忍耐性以支持到底也。想家中得知我留美期限又由三年减至二年半,亦足惊喜矣。然而局外人或因别人求学四五或六年而我两年半即归,遂责我向学之心不切。噫!此岂可为俗人道哉!我未曾专门攻文学,而吾之文学成绩殊不多后人也。今在此学美术,吾之把握亦同然。吾敢信我真有美术之天才,学与不学无大关系也,且学岂必在课堂乎?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

  信到时计在岁末,诸兄弟当已返家,故仍直接寄家中也。此候合室清吉,并贺新禧!

  一多寄

  阴历十一月廿八日书

  父母亲大人暨全家合鉴:

  又久未接家信,家中均好否?前上诸函谅都收到。近来身体甚佳,功课成绩亦有进步。人体写生从来只得上等,这回得了超等了。所以现在的分数是青一色的超了。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得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的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

  家中望远人的信,却总不写信来,这亦不可解。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为何亦不写信来?难道我没有写信给她们,她们就不该写信给我吗?我有功课及自修,日夜忙碌,不能写信,犹可原谅。你们有何道理不写信来呢?你们读书间断否?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闻一多的长女闻立瑛,1922年12月生,此女不幸于1926年夭折。,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从前要雇乳母以免分孝贞读书之时。现在不以为然。孝贞当尽心鞠育她,同时也要用心读书。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红烛》的交涉实秋有信来否?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我想到头总不会赔本。此上顺问全安!

  男一多

  二月十日

  母亲大人膝下:

  今日为此邦之母日,子女皆有礼物奉赠母亲。且各于衣襟攒上一鲜花,以示孝思。母在者花色红,母亡者花色白。今日居停主妇推户而入,笑容可掬,延男与钱君观其三女所遗之花朵及贺帖。是时男寸心怦动,而慈颜远隔感可知也!归而书此,恭祝母亲万福金安!然花不可寄,贺帖亦不适用。(贺帖书吉语或短诗数句,可由坊间购得,但皆为英文,故不适用。)居停知男为诗人,嘱男自为一诗,奉遗吾母。顾吾作诗即佳,能胜古人?爰录孟东野《游子吟》以表孺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男更有礼物丰于一切礼物者,则近日有两友见男,一曰"你长胖了",一曰"这里几个人,只有你面多血色"。男以赤色书此此信闻一多是用粉色纸写红字。,一以表吾母之寿,犹美国人之佩赤花然,一以示男面之血色,庶吾母观此书,犹对男面耳。书毕复以俗语祝

  吾母"寿比南山"!

  男多自美国芝加哥叩禀。

  五月十三日,即此邦之母日。

  双亲大人膝下:

  出发后寄上明信片数张,计已入览。三月一日自桃源县舍舟步行,至今日凡六日,始达沅陵(旧辰州府)。第一至第三日各行六十里,第四日行八十五里,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此后则渐成习惯,不觉其难矣。如此继续步行六日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象,然而竟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从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则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不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仅中途约正午前后打尖一次而已。所谓打尖者,行军者在中途作大休息,用干粮、饮水是也。至投宿经验,尤为别致,六日来惟今日至沅陵有旅馆可住,前五日旨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在沅陵或可休息三日,从此更西往芷江或有汽车可坐,然亦无十分把握。(以上六日所写,以下十二日补完)近因天雪汽车难行,留沅将及一周。现雪已解,定明日乘汽车至晃县,当日可到,过此则恐全须步行矣。家中老幼近皆安吉否,深以为念。到贵阳后当再有信归。肃此敬颂万福!

  男多叩

  三月十二日

  双亲大人膝下:

  沅陵奉上一禀,想已达览。十七日自晃县出发,步行三十日抵贵阳。贵州境内遍地皆山,故此半月中较为劳苦,加之天时多雨,地方贫瘠,旅行益形困难。本地谚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盖得其实矣。贵阳遇熟人甚多,清华方面目前校长周寄梅先生以下逮旧同学不下数十人,同班中有吴泽霖、聂鸿逵二兄,聂系本地人,吴任大夏大学文法学院长,随校迁此。据近悉昆明校舍不敷,文法二院决设蒙自,以意揣之,昆明新房屋造成后,文法二院恐仍当迁回。蒙自距昆明铁道一日路程,地近安南,此行本如投荒,今则愈投愈远矣。近日前方捷报频传,殊堪欣慰,然武汉敌机轰炸亦因此益亟。二哥不知已迁动否?乡间谅安谧如常,但不知家中老幼清吉否?鹤、雕二儿读书有进益否?通信仍暂寄昆明临时大学,如欲速达,可用航空邮递。余容续禀,敬颂万福!

  男多叩头

  四月二日自贵阳

  双亲大人膝下:

  鹤雕两儿来函云现方从大人读书,甚感兴趣,雕儿写信较前尤有进步,殊可喜也。男意目前既不能学算术,则专心致力中文,亦是一策。惟欲求中文打下切实根底,则非读旧书不可。在平时同事中如孔云卿、刘寿民二君皆令其少君读四书,殊有见地。男意鹤雕亦当仿效。曾见坊间有白话注解本,可购来参考,以助彼等之了解。纵使书中义理不能真实领会,但能背诵经文,将来亦可终身受用不已。驷弟方致力国学,经史理宜并治,倘能同时读四书,遇有新解时,亦不妨对两儿随时加以指示,如此两儿受益,诚不待言,对驷弟或亦可增加读经之兴趣也。校中情形,详另函及五月二日云南日报。敬颂万福!

  男多叩禀

  五月五日

  致闻家驷

  驷弟如面:

  昨日为清华第七周年纪念会,园内陈设布置,极精丽华之至。有各种成绩展览,有各种演操,有音乐会,有教育研究会,有化装游戏,有活动电影。惜是日大雨,道涂泥泞,清华去城又远,来宾绝少,殊为不幸之至!校中暑假自阴历五月初九日起。兄与舒弟闻一多的嫡堂弟,名亦奇,字舒天。大排行第十五,清华1925级毕业生,留学美国,学医。放假后即可回家。来函所需诸件,当随身带归。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评语,当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摩。昨日二哥、五哥均有信来,二哥称俟政局稍平定,即返京另谋他法。我家究欠舒天款若干,兄并不知确定数目。展兄闻一多长兄闻展民。曾偿伊拾元,兄前后共偿伊十四元(头次贰元,二次壹元,三次拾元,四次壹元),又取回叁元,共偿伊(兄经手)拾壹元。余应偿款若干,请三哥示知,由兄处设法还清。兄暑假回家盘程及他应用费,已函请二、五哥两处接济。

  闻家驷(1905-1997),原名闻籍,湖北浠水人,著名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著名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先生的胞弟。

  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下手。积雨新霁,黄昏人静,远闻管声,不觉思乡,书此恍惚见隔湖闻一多家乡湖北浠水故居门前的望天湖。炊烟缕起,万树上浮,人语阗然,正与弟立山上纳凉也。此询近安。

  兄多上言

  阳五月十二日夜分

  驷弟如面:

  前书计已入览。朔风多历,家中大小均吉否?颇念。上星期,五哥曾来清华园,晤谭移时,傍晚始去。渠白门之行,当在兼旬内外。二哥佐戎边徼,甚蒙当道殊遇,视越昔滇居之邅蹇,自有霄壤之悬。然而碌碌风尘,跋涉千里,得此寒官,内顾之艰莫纾,亦堪冷齿。闻迩来颇见礼于道尹,邀充秘书,且甚相倚重,穷途得此,堂上二老人之心庶差可慰耳。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某鞫,以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抵脆薄之故尔。今课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何及哉!弟腹病近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时,饮食惟适,立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而听命矣。勉旃!

  (附:近作三首评退日再寄)(注古文一首)《周刊》二份,望詧收。

  兄多上言

  阳十一月廿五日

  驷弟:

  到校后,作诗、抄书、阅同学所作诗,又同他们讲诗,忙得个不亦乐乎,所以也没有功夫写信给你。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划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现拟于出洋之前将全稿托梁君治华即梁实秋(1903-1987),清华1923级毕业生。编订,托时君昭瀛时昭瀛(1901-1956),清华1922级毕业生生。经理印刷。我于此道亦稍有把握,不致太落人后。我愿你亦多用功,我定能助你。相传李太白醉而见月于水中,因入水捉月,遂溺死。此事虽不甚可靠,然确为作诗好材料。我现在正作此诗名日《李白之死》。脱稿后,即寄来一读。

  二哥事发表否?冯孝章近况若何?你的近状若何?望一一告我。余续谈。

  兄一多

  三月廿八日

  驷弟:

  我答应你两星期前回信,直到现在才实行,真对不起。

  我现在可以批评你的笔记了。

  王光祈王光祈(1891-1936),音乐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字润玙,笔名若愚,四川省成都市的温江区人。1920年赴德国留学,研习政治经济学,1923年转学音乐。1927年入柏林大学专攻音乐学,1934年以《论中国古典歌剧》一文获波恩大学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开东方民族音乐之先河。代表作有《东方民族之音乐》《欧洲音乐进化论》《论中国古典歌剧》等。所讲外国人居室陈设华丽的原因未必尽实。这些只是相对的说法,未必是绝对的。你说外国的社会经过艺术化,更不实在。你又说中国美术向来不发达,"向来"当改为"近来"。唐宋之美术之发达据西人之考据真是无可比伦。江浙人宁饿着肚皮穿好衣服,他们这一点确乎是比较可取的一点。若说中国人十分轻美术也不对。诗在各种艺术之中所占位置很高(依我的意见比图画高),但诗之普遍诚未有如中国者。在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穷家小户至少门联是贴得起的,门联上写的不是诗是什么?至于从前科举时代凡是读书过考,谁不要会作几句诗!至于读诗诗更是普遍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一类的课本西方是找不出的。

  东方之具形美术(即图画、雕刻、建筑)所以比较地不发达,而文学反而发达--这亦非偶然。图画等艺术须耗费物料甚多,然后才能完成。中国人物质文明不发达,故多费物料即成奢侈,盖物质不发达,不能浪费也。文学或诗之创造可以绝对不依赖于物质。我能作一首诗,口里念出来,我的诗就存在了(连写都不必写)。但图画必依赖笔墨纸等物而后存在。仅一概念不成图画也。中国人穷,花不起钱,诗却可以尽量地做,毫无消耗。诗是穷人的艺术,故正合物质穷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人贱视具形美术,因为我们说这是形式的,属感官的,属皮肉的。我们重心灵故曰五色乱目,五声乱耳。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

  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哪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

  有一个多月没有作诗。上星期作了一篇批评郭译莪默的文,寄回国来了。我希望第五期的《创造》可以登出。

  听说《清华周刊》的文艺增刊要登我的《忆菊》,你看见过否?这是我的一篇得意之作,朋友们懂诗与否的莫不同声赞赏。你爱读否?

  寄钧弟的信看见否?草此,便问近好!

  兄多

  二月十日

  驷弟:

  我实在对不住你,同你写的信太少了。但这里有个原由。每次你的信来,我总想等到那天有暇,长长地写封回信,殊不知事情既忙,脾气又懒,长信到底写不成,不独长信,连短信也写不成了。我想以后不要这样野心,信来了便作答,有时候,多写点,否则写少点,也聊胜于无。前星期寄归一函讲《红烛》已卖与泰东事,不知收到否?

  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但我们主张纯艺术主义者的论点,原与他这句话也不发生冲突。但是说他已将这纠葛的问题解决了,我又不信。我还是拘守我的老主张。你又问精神和肉体互相关属,是何理由。其实这很明白,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但方法的价值是在其能用以达到目的的。若无目的,还要方法何用呢?若没有字,笔也没有价值存在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

  你抄来的笔记中论人生之罪恶与忏悔一段,理论辟透,文词焕发,气势浑厚。我初次看过,忽略过了,今天再阅,才知道我的弟弟能作这样的文章,我快乐极了,我快乐极了!驷弟,你当努力,你可以作个诗人,或小说家,或戏剧家。你的天资够了,只看你将来的努力如何。平常你的文字有些拖泥带水,这一段,好极了,便叫我自己写起来,也不过如此。

  《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这本诗不是诗,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有了实秋的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汪静之汪静之(1902-1996),安徽绩溪人。1921年起在《新潮》《小说月报》《诗》《新青年》等杂志发表新诗,与潘漠华、应修人、冯雪峰创立湖畔诗社。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胡梦华胡梦华(1903-1983),名昭佐、字圃荪,安徽绩溪上庄乡宅坦人,梦华擅长写作,遗著多种。的批评我也看见了,讲得有道理。文学研究会的徐玉诺徐玉诺(1894-1958),又名言信,笔名红蠖,河南鲁山县人。五四时期著名诗人、作家。出了一本《未来的花园》,见过否?实秋不喜他,我却说他颇有些佳点。徐君是个有个性的作家,我说他是文学研究会里的第一个诗人。自圣诞节后我只作了两首诗,一是《园内》,你可在今年的《清华周刊》的纪念号见到,还有一首名《长城下之哀歌》,现在修改,拟送《创造》发表。这两首都是极长的诗。《园内》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从前受实秋的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浑、沈劲,有些像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沈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

  我的画兴也日浓。我现在又渐有在此多留年余的倾向,但此时还早,说不定将来的事呢!你现在看些什么杂志?关于文学,《创造》同《小说月报》都不可不看。别的非文学的杂志也要看。法文进境如何?日记多作固好,但不要太占了看书的时间。不妨试作些诗或小说,以资练习。你将来专门那一种学问,现在固不必定,但无论如何,以文学作副科,配合你的性情,又是件很有价值的事。你若要专门文学也好,但我不勉强你。将来到底专门什么,现在也无妨想想,却不必遽然决定。旧书亦当看。

  你回家后考察两妹及孝贞的进步到底如何,请详细告我。家中还有什么新闻望亦多告我。二哥的近状若何?三哥事有变否?五哥事有变否?都望详细告我。

  我在此邦同级中组织了一个通信的团体,吴泽霖、罗隆基、钱宗堡、蒲薛风、沈有乾、何浩若都在此团体中。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互相通信,报告消息,讨论问题。这是留学生生活中之新发明。将来实行了,一定在这干枯孤寂的留学生活中加进一点新兴趣、新精神。八哥与他们同级的时昭瀛、潘光旦、刘聪强、陈石孚、刘昭禹也组织了一个同类的团体。

  草此便问近好。

  (通信处要法文的或英文的。速寄来。)

  兄一多

  三月廿五日

  驷弟:

  寒假所作札记并信都收到。札记大体甚好,确见进步,可喜,但以后可节录佳者一、二节寄来评阅,盖过多你既不胜抄写之劳。我亦无暇细评,且亦无尽评之必要也。我意你目下亦不可太费多时于札记上,阅览更要紧也。

  久不接家中来信,你的信里亦未提及家中一字。远人其何以奈此!父亲大人每责我写信不密而以八哥与我相衡,岂知八哥所接之家书亦密于我者哉?家中若许人岂数月中无时涂一二字寄来乎?我若写信不勤,功课忙碌,非无因也。我不信全家之人除你而外皆为忙人,且忙甚于我也。我虽为书呆,亦不致呆如木石,而无思家之情也。

  近来生活尔尔。饭健虽犹如常,然而心灵之愉乐,无足道者。客居万里者,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家书不可得,则望友书。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于手足矣。驷弟乎!

  你非劝我勿系怀乡梓者乎?吾亦知系怀何益。然人非全为理智动物,情难胜也!我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曩者童稚,不知哭泣,近则动辄"冷泪盈眶",吾亦不知其何自来也。

  近方作《昌黎诗论》,唐代六大诗人之研究之一也。义山研究迄未脱稿,已牵延两年之久矣。今决于暑假中成之。家中《义山诗评》四本请速寄来,勿误勿误!工部诗云: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诚知攫取名誉非难事也,然今亦已看穿矣。顾犹孜孜于著述者,非求闻望,借以消磨岁月耳。

  家中不另作书,借此恭请,门合室全安!

  兄一多问好

  四月八日

  此为支字第一号

  拟迁居,通信暂寄

  MrTWen

  C/o MrCYChang

  33Snell Hall

  University of Chicago

  Chicago,III,

  USA

  以后信可由弟处寄,不必由南京寄。五哥有信先寄弟处,弟加封寄美为便。

  驷弟:

  沪字第四号顷收到。我既云移居,何以来信又寄旧处?糊涂至此!前函已告你新住址,兹再列如下,望注意:

  MrTWen

  5601 Blackstone Ave

  Chicago ,III

  USA

  前函称《创造》二卷一号已出版,何以至今不见寄来?我嘱你办的只此一事,尚不能应时照办乎?十哥若在沪,望速函请寄一本来,不然,有朋友在沪,亦当托办。因我拟在此杂志中多投稿,必欲新出各期以为快。俟你到沪后,则再订一全年,由该书局直接寄美,以免你们自寄容易忘却也。你若再忘办此事,则我将直接寄钱与书局订购,但我想该不致必出于此举!从前各期皆十哥经手寄来,此款已付清否?计自第二期至四期(二本)共四本,实合洋一元六角,望查清付还为要。二卷一号确火速寄来,千万,千万,千万!

  美校今日毕课,本年成绩已开展览会,其中我颇有作品。暑假学校在两星期后。

  札记以后当停作。因为此时间读书,获益更多也。札记之用乃在:(一)养成批评精神,(二)练成作文。据我看来,你近来写信及札记中,文词畅达,间亦有美丽之词句。如此,则作文之练习并非你的亟务,至于所谓批评精神者,无非就是"学而不思则罔"的"思"之意耳。据我又看来。你已经会"思"了。于今你的缺点乃差近于"思而不学则殆"。读书甚少,仅就管窥蠡测之智识,"思来思去",则纵能洋洋大篇,议论批导,恐终于万言不值一杯水耳。例如本次札记所谈老子哲学,固见思力,但此种问题,我尚望之却步,况吾弟之初学,岂能必其言之成理乎?此种见解存之脑中可也,笔之于书则不值得。故目下为弟之计,当保存现有之批评精神以多读书史,所谓"学"与"思"并进也。至于"述而不作",孔圣犹然,吾辈则第当"思"而不"述"耳。

  前函又言读书甚慢,此非好习惯,当求打破。凡读文学书,如小说、诗词等,不妨细读,反复吟咏,再四绎,以深领其文词之美。若读哲史或科学,则当速读,但观大意,不求甚解,即把捉其想思而不斤斤于字句之穿凿也。此办法本并行不悖,但弟所切需者速读耳。

  来书又问读旧书从何下手。《清华周刊》中有梁任公先生一文,论此甚详,参看可也。杂志除《创造》外,若《学艺》、《东方杂志》、《民铎》、《改造》亦宜多看。以求得普通知识。从舒弟学英文及社会科学甚佳,当努力。

  泽霖、努生二友今日来芝,书毕即往晤谈。草此并问近好,兼请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乡间又恐旱,确否?

  兄一多覆言

  六月十四日

  芝字第五号

  驷弟如见:

  此信到沪,计弟已来校。接读后望速转家中,因未另作书也。八哥已于上星期到芝,现与我同居。他拟下年即在芝校肄业。如昭瀛、景超两友亦来此,则同居起爨,否则或与我同寓。起爨之举,自能节省经费。但我因上课往返须坐火车,冬日冰雪积地,跋涉为劳,宜近车站而居,彼等则求近芝校校舍,故我不能加入也。然彼等若肯牺牲求一折中之地点,则我亦未始不愿相从也。此事无论如何,非旦夕能定者。当俟赴麦城夏令会晤景超,再作道理。此间暑期学校已毕,诸友皆先后离芝赴麦。八哥明日偕努生前往。我后日搭逖生汽车同行。夏令会期约长一周,会后又有新清华学会成立会,故在麦须勾留旬余也。

  前五哥来函暨忠、勋、珠闻立珠,闻一多的大侄女。、鉴陈文鉴,闻一多的外甥。等所作功课均收到。诸侄甥皆有天资,此后宜善为教训,不难成就也。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之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先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亦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永继不灭焉。吾意忠、勋在省垣当然非长久计,但在其未离省之前,瀚兄刘之瀚,闻一多的表兄。可以相随。父亲大人又能不时晋省监察,则于此时,索性多多注重中文,鄂省之洋文、算术等等无论如何不可靠,即稍放任,无大关系。若城失之于英、算,而得之于国文,终非虚掷光明也。但鄂垣非教育子弟之所,已不成问题,而南京为全国教育最可靠者,亦渐成公认之事实。故明秋去鄂就宁,最为不二之上策。至于经费方面。为时尚宽,届时当有解决也。

  我近来计算本年除经常用费外,所省亦不在少数。寄归五十元,借繁祁二十元,买书九十元,买留声机二十元,合计亦将近二百之数。本年与八哥同居,希望成绩较佳。全年定有七、八十元接济家中。余款仍当作书籍费。饭可吃坏点,书籍不能不买个饱也。

  弟在震校几时可入正科?在预科时普通知识切宜广博。国学亦当注意。札记颇耗时间,如读课外书时少,即暂停札记亦可。如有新意,不忍忘却,仅记其大意可耳。

  八哥本年学问大进可惊。长此进行,定成一真正学者。特此附告,用以相勉。顺问近好,并请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多自芝城手启

  九月一日

  近见报载有陆侃如之《屈原评传》出版,望寄一本来看看。

  芝字第九号

  前函复忘识号数,当作八号。

  (看反面)

  此信乃往麦城前所写,置桌上,忘却付邮,归时始发见,则已过两星期矣。现拟往珂泉与实秋同居。珂泉离此需一日之旅行。我行期约在一星期后。珂泉有美术学校或不及芝校,然与实秋同居讨论文学,酬唱之乐,当远胜于拘守芝城也。在麦城与吴、孔、梅诸君相晤,托带诸件俱收到。

  实秋信言沫若已允赠《红烛》酬资八十元。然十哥函称未定,不知何故,请转告十哥代询为要。离芝前当另有函来,余不多白。函件由八哥转交。八哥通信处为

  C/o MrICWen

  5611 Drexel Ave

  Chicago,III

  USA

  九月十二日

  驷弟:

  阳八,廿二自家寄来一书已收到。第七号既未收到,当遗失矣。日久,书中所述不可忆,想无要事。

  我现已在珂泉,离芝城远如北京至长沙,车行首日早十时起,次日午后二时至。珂泉为此邦名胜之区,有曼图山,裴客峰、神仙园等胜景。夏日为避暑之地,气候全年皆如春日。地势既高,空气绝佳,故又为养疴之所,盖如我国北之香山,南之庐山也。

  珂泉有大学,美术学院附属焉。此美术学院规模极小,逊芝院远矣。我之来此,固因不奈于芝城生活。在此休养一年,拟再行东往波斯顿。清华同学在此者,实秋而外,有盛斯民、王国华、赵敏恒、陈肇彰四君。我现与实秋同居。每月房饭费五十元。房饭较芝城佳甚矣。在芝城时系在饭馆用膳,此处不作兴如此,乃与房东共食也。房东老夫妇甚惠谨,待遇我辈颇厚。

  总之此来,于美术所获或较歉,然于文学之创作,能与实秋相砥砺、相酬唱,成绩必佳也。且此处胜地佳景,得与自然相亲,其所启发者亦必多。又在芝城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在此庶得呼吸空气,澡浴阳光,其于摄生裨益亦不浅。

  来信疑"衍"字误,可笑,可笑。吾弟得勿"见骆驼言马肿背"乎?"衍"繁也,过多也。若曰某字衍,犹言某字当删去也。校书时某字当删曰"衍",某字当添曰"脱",此为校书者之专门名词。试参之字典当知之,胡遽疑我误耶?其他所改皆无误。《红烛》据实秋云目下当已出版,酬资八十元,已托十哥领取,不知到手否?泰东本窘甚。沫若等为文亦无规定之价格,惟每月房饭钱向泰东支取,尚不及百元。故目下彼等不能支持,皆有离沪之意。沫若返四川或东渡行医,仿吾往北京,达夫返浙江。如此则《创造》季刊大有停版希望。此次实秋经沪时,彼等欲将编辑事托我与实秋二人代办,实秋未允。实秋已被邀入创造社。我意此时我辈不宜加入何派以自示褊狭也。沫若等天才与精神固多可佩服,然其攻击文学研究会至于体无完肤,殊蹈文人相轻之恶习,此我所最不满意于彼辈者也。

  函询彼等专门学科如何,沫若为医学,仿吾为工程,达夫为经济,其对于各专门之诣造殊不深悉,然其文学之成绩皆卓然可观,不待言也。弟有志东渡,此诚善策。恐地震之后东京难复旧观,教育所受影响如何,不可必言也。然目下努力预备,百无一失也。

  如今青年辄多"世纪末"之烦闷,此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而吾弟当知宇宙虽多悲观之事,可乐者仍不少也。此志尚存,将反抗丑恶,一息不懈,亦一乐事也。

  余续白。新通信处如下:

  MrTWen

  720NWahsatch St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顺问五哥近好,敬请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一多手启

  中秋前一日

  驷弟:

  月余未接家信,八哥亦然,不知何故?念甚念甚。我到珂泉以来,生活甚佳,较去年在芝加哥不可并论矣。吾等暇时谈论文学,谈毕辄得一种新计划,然后即着手进行,时相督责,以"自强不息"相儆。明年三月为英诗人拜伦百年祭辰,我等已函邀郭沫若,使《创造》为拜伦出一纪念号。我与实秋正从事翻译,忙甚,日无暇晷也。

  此地天气较往年稍冷,然比之芝加哥胜远矣。前曾两度下雪,然不数日即融化无遗。现则晴和如初春焉。

  此处有一自费生霍君,英文程度不够,径来此读书,现在功课皆不能及格。他人每小时读书至少二十页,彼则两页耳,盖生字过多,不能不查阅也。吾等看此甚不过意,故约他来我寓所补习。此君甚忠厚,因在青年会做事不善英文,受刺激,遂发愤离弃妻子,来外洋学英文。其志可嘉,其策则下矣。

  弟近来生活如何?功课作得有兴味否?家中近有信来否?二哥、三哥现在何处?双亲大人均康健否?甚念。望告我为要。两妹及孝贞读书仍继续进行否?弟宜时写信相勉。诸侄读书进行如何?

  诸不多白,专此顺问全家福安。

  骅自美寄

  《渡河》及《海上棠棣》均收到。《渡河》颇有佳处,《海上棠棣》则一文不值。《创造周刊》由泰东送阅,以后不必寄了。

  珂字十二号十一月五日

  驷弟:

  沪字九号已收到。八哥来函谓家书称我家被窃,损减何如,我亦未得家书,不知真相。家中近来平安否?母亲大人入冬复发旧疾否?二哥近来有何消息?望示我为盼。

  我自搬入寄宿舍。颇不寂寞,因此处住中国学生及我有四人。我与实秋自作烹饪,手段日有进步。其他中国朋友来此辄为垂涎,殊可笑也。

  本学期将告竣。回忆来此半年,精神上较在芝加哥实为平妥。然可怪者则虽与实秋同居而文学之创作反甚少。在功课上成绩颇佳,甚为教员重视。可以告慰者止此而已。

  你的信中言今年颇注意运动,此诚为急务。但有暇即当养成浏览书报之习惯,不可与友辈闲谈送日也。以我之经验,在学生时代交友乃一大事。不如己者,若我能辅之以进于善,则诚为最良之服务精神。若明知自身才力不足以助人,则勿宁绝之。勿为情面所碍而与之周旋也。

  关于选科事尚有一年之久,容后再论。目下务求得普通知识为要。医学尚有内科,如不敢解剖则专门内科可也。草此。

  顺问近好?

  兄多言

  一月八日

  (《星空》望仍寄一本来。)

  珂字第十六号

  驷弟:

  北来主张甚是。北大旁听生亦须考试。本年考期约在阳历八月二十几,或者还较迟点亦未可知。考试章程尚未公布。查得消息仅此而已。今日为八月十一日。弟若须先赴申,绕道北上,则时日亦甚迫促。望接信马上起程为是。

  徐志摩约今日午餐,并约有胡适之、陈通伯(即现代评论上署名西滢者)、张欣海、张仲述、丁西林、萧友梅、蒲伯英等在座,讨论剧院事。近得消息谓萧友梅(音乐家)与某法国人募得四十万资本,将在北京建筑剧园。故志摩招此会议,商议合作办法也。

  我等已正式加入新月社,前日茶叙时遇见社员多人,中有汤尔和、林长民、丁在君(话间谈及舒天)等人。此外则北大及北大外诸名教授大多皆社员也。新月社已正式通过援助我辈剧院之活动。徐志摩顷从欧洲归来,相见如故,且于戏剧深有兴趣,将来之大帮手也。

  家中均吉否?迁居武昌计划有实现之必要否?母亲大人旧疾复作否?念甚。

  兄多上

  八月十一日早

  致闻家骢

  ……越周,病齿嚼咽维艰,绝粒四五日矣;食牛奶面包仅足止饥,称量则未能也。今日联合会宴会,饯别段锡朋会长,肴核罗列,仅能菇其浆而已。本拟偕五哥回家藉以休息,而五哥函来谓归期必在八月初,重以清华同人方为联合会经营建筑会所事,需才孔多,闭会后,日刊仍继续出版,以资鼓吹,诸友谆谆劝留,责任所在,义不容辞,故乐集尚遥遥无期也,自会务开幕以来,所称成绩者数纸文电而已,从未有伟大之建议,根本之维持。清华同人之穷日夜、废寝馈以从事于斯者,不计日矣,及其提议建筑会所,参阅附件,实行改造社会,诸代表至有目为无藉者,可以知其浅见矣。履行此议,首重醵款,此非易事,必得一般学生辍业一载,游行国内,演讲劝募,乃可望奏功。在此五人(二罗、钱、陆暨弟)既为提议人,责有难逃矣。此外陈君长桐、黄君钰生、桂君中枢颇有意暂缓出洋以共襄盛举,吴君泽霖亦将来沪,亦为此事也。诸君在校皆籍籍,陈、黄尤为代表团中坚人物,竟肯为此举牺牲赴美,足见清华之真精神非他校之比矣。弟亦拟辍学一年,正以为读书之机会方多,此事诚千载一时矣,况将来是否必需一年,尚不定,或半年数目己足,则无碍于出洋矣。此书并附寄章程草案及建议案。

  均祈兄转呈。

  父亲大人并仰候,钧裁示覆。

  恭此敬请三哥友安。

  弟多上言

  七月廿四 阳此信写于闻一多出席全国学生联合会期间。

  三哥大鉴:

  今早寄来快信一件想已入览。顷自新月社归来,关于筹划剧院事已有结果,书此报告,以释悬念。

  昨日到会者有徐志摩、胡适、张欣海、蒲伯英、邓以蛰、丁燮林、陈通伯以及萧友梅。萧君已筹得可靠款项二十万元,拟办一国民剧场。萧之专门为音乐,正缺艺术人才,故以得遇弟等为至幸。弟等所拟计划与彼等之计划大同小异,故今日双方皆愿合作。照此看来,剧场事业可庆成功矣。

  又有可喜消息:则今日席间又谈及北京美专事,同人皆谓极宜恢复,并由本社同人主持其事。故已拟定上书章行严,由林长民任疏通之责。大概美专之恢复,亦不难实现矣。

  再者北京《晨报》为国内学术界中最有势力之新闻纸,而《晨报》之《副镌》尤能转移一时之思想。《副镌》编辑事本由正张编辑刘勉已兼任。现该报拟另觅人专管《副镌》,已与徐志摩接洽数次。徐已担任北大钟点,徐之友人不愿彼承办《晨报》,故徐有意将《晨副》事让弟办理。据徐云薪水总在二三百之间,大约至少总在百元以上。今日徐问弟:"谋到饭碗否?"弟答:"没有。可否替我想想法子?"后谈及《晨副》事,又向弟讲:"一多,你来办罢!"弟因徐意当时还在犹夷,不便直接应诺。容稍迟请上沅或太侔向徐再提一提,想不致绝无希望也。刘勉已与弟有来往,昨日来函约为特约投搞员,稿费每千字在二元以上。刘初次遇弟时,甚表敬意,刘亦属新月社。大约弟担任《副镌》,刘之方面亦不致有异议。此问近好?

  弟骅上

  八月十一日

  致闻家骥

  二哥:

  由驷弟转来一函,顷收到。不通音问,一因懒,一因有书抵家中,谅得披阅也。二嫂是否在省,省寓地址为何?暇望示知。兄近来行迹亦不知在何处。近觅得栖身一枝否?吾人毫无凭藉,以匹马单枪入社会与人竞争,成功乃幸事,不成亦不足怪也。惟各自努力,服公求学,以得少许良心之慰藉耳。世间固无公理。昨与友人梁实秋谈,得知郭沫若在沪卖文为生,每日只辣椒炒黄豆一碗佐饭,饭尽犹不饱腹,则饮茶以止饥。以郭君之才学,在当今新文学界应首屈一指,而穷困至此。世间岂有公理哉?

  《红烛》行世后,亦不知受人注意否。然我亦不介意于此,我之长短固自胸有成竹也。近课暇常作文寄沪宁各杂志、报纸发表。第二诗集拟明夏出版。此近来文学生活梗概也。美术方面,兴趣固亦日深一日。今年由芝加哥迁珂泉,得于学理方面加以较精细之研究。明夏拟往纽约,专事实习。惟是"学然后知不足",严格而论,五年习画,所得无几。今幸得五年之机会,抛弃可惜也。前在家曾约定三年归国,以目下情形观之,恐不能不蹈食言之罪。此事双亲大人闻之定不乐,然兄等当能原谅也。幸为两大人曲谕详解,以释慈怀。留学苦况,一言难尽,弟之不欲早归,岂得已哉?此意谅能晓也。

  闻忠、勋皆不近算术。此在初学时仍不当放松,惟教之者必善为诱掖耳。二侄将来纵不入实科,然习文科者普通知识亦不能缺也。弟因不曾习三角与立体几何,亦不敢再习,故不能得学位。攻美术者固不在乎学位,然我若于数学稍有根柢,取一学士头衔,易易如拾草芥耳。盖以弟目下之成绩,其他学科皆绰绰有余裕,独于数学则绝不敢问津,此亦憾事也。以前清资格论之,我将终身为一童生而已。草此顺问近好?

  弟骅谨上

  十一月三十日

  二哥:

  此间学生拟徒步入滇,教职员方面有杨金甫、黄子坚、曾昭抡等五、六人加入,弟亦拟加入,因一则可得经验,二则可以省钱。今将不甚重要之书籍及皮大衣共一柳条包托人带至亦齐弟处,目下计已带到,请派老韦闻一多浠水老家的仆人。过江取来,随后再托人带回乡下。此中书籍驷弟皆可用,其余衣物亦以存放乡下为妥。

  校中本拟发给教员路费六十五元,由香港取道安南入滇,步行者则一切费用皆由校备,不知路费是否照发,若仍照发,则此款可以干落矣。启程日期尚未决定,大约在一星期后,届时再函告家中。顺候安佳!

  弟多

  二月一日

  致闻家马录、闻家驷

  五哥、驷弟:

  九月二十四日一函已收到。出国三月,未见家中只字,此破题儿第一遭,喜可知也。现寓的地址如下,写信即可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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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cago,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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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住者为钱宗堡、刘聪强二君。他们都在芝加哥大学。这里离美术学院仍甚远,但离火车站很近。我每日来往,亦不觉麻烦。我们三人住两间房子,每月租钱二十二元。房子甚讲究,房东也很合得来,大概可以住得长久。

  美术学院开课快满一月。我的功课做得可算得意。这里是三年毕业。我住的是一年级。现在的功课有几门很初浅,但教授的方法很不同,为打根柢起见,经过一番也不错。上课的详细情形不胜缕述。概言之,我进此专门学校后,益发对于自己的美术的天才有把握了,只要给我相当的时间,我定能对于此途有点成就。这里连我共有三个中国人,但那两个华侨,一个是从加拿大来的,一个从檀香山来的。他们虽是中国人却不能讲中国话。这个学校在美国很有名。今年的新学生比从来都多些,外国来的也有十几个。

  美术一途当然没有穷境,不要说三年学不完,便是三十年也是不够的。但我现在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深于美术。我巴不得立刻回到中国来进行我的中国文学的研究。我学美术是为帮助文学起见的。现在我每日上午八点钟出门,九点钟上课至十二点止(三个钟头共为一课),下午一点钟起至四点止,然后回寓所来。多半的时候回到寓所来便没有事了。我即从事研究文学,或写写信。我研究文学现在没有一定的规则或计划,随着兴会与精力走去罢了。大体上讲来,我很满意于我现在的理智的生活。至于情感的生活是完全讲不上的。远在异国,故乡万里,一纸之书,经月不到,更有何生趣可言?

  在国的朋友们屡次写信来催我将诗集指诗集《红烛》。付印。我也想我该早点进行。但经济方面颇不易解决。大概照寻常的诗集的格式印起来总须百元。我颇想将月费中节省之数作此资本。但照现在的成绩,每月才能省五元。现在一元美金才能换一元三银洋。故若凑成全数颇费时日。我不知兄处或二哥处能否暂凑半数,期于年内出版?《草儿》售洋八角,《冬夜》六角,《女神》五角五分。我想我若售六角,二百本即能够本了。我想至少八百本容易卖掉,其实此种书绝不致这样难售。如兄或二哥能办到,我即将诗稿寄梁实秋代为经理。不然即需明年夏天才能实行也。我决定归国后在文学界做生涯,故必需早早做个名声出去以为预备。多半三年(美术学院毕业)我即归国。日子过得快的很,转瞬就要到了,"未雨绸缪",未为过也。《冬夜评》拟与梁实秋的《草儿评》合印成单行本。印费有限,当与实秋分担。我现在又在作《女神评》。我希望以后连续着有书出版,不知能否做到。

  披风我并未拿,恐家中记错了罢?顺问近好!

  弟一多

  十月十五日夜于芝城

  致闻家骥、闻家骢

  展、藜两哥大鉴:

  前因时局变化,家中人口众多,急宜疏散,适鉴甥来函询来滇办法,故函嘱弟妇随鉴甥来滇。昨接家信知有全家迁松滋之议,并云先行上省,此举极是,不知现已到省否?驷弟事已大有眉目,蒋梦麟近来蒙小住,公超已将聘驷弟事与彼详细谈过,现决定由联大聘请,俟三校分开后,北大再续聘,资格教授或副教授待定,月薪大约三百四十元,俟梦麟回昆明提出常务委员会通过,即发聘书。弟意如驷弟事成,我家到松滋后,弟与驷弟两房可由松滋转道重庆贵阳来滇。重庆至贵阳、贵阳至昆明均有公路。姐姐宜往松滋,文鉴立珠则可来滇,但到松滋后可小住休息,候八月暑假期届,再行前进,因届时如有需要,弟可来贵阳迎接也,如此弟等两房分出后,则家中人口较少,可减少拥挤也。至生活问题,弟与驷弟一日发薪,即当量力接济一日,不必发愁,望禀明双亲放心,一般观察对抗战前途乐观,故暂时忍此痛苦,不久即可重见天日,弟已另函家中,深恐业已来省,故重述梗概,前周由金城用航信寄归三百元,不知收到否,一切情形,望随示知,以便取得联络。

  至祷至祷,顺候安佳!

  弟多上

  五月七日

  北平寄回之书望早寄来。

  来信望用航空,平信需时过久。

  致闻亦有

  十哥:

  寄来书物三件,第一号(照相)收到后四、五日第二号才到,第三号恐又须四、五日也。美邮务可靠,想遗失不致也。寄八哥诸函,均已当日转寄,今得复函,均已收到。兄年节回家否?

  兹由信内寄来美金三十元拟作《红烛》印费。《红烛》底稿已寄与北京梁君实秋请代经理付印(在上海),候交涉办妥后,梁君当有信到兄处,并告书局向兄处取此款。余数已请梁君与书局说妥,出版后再付。但下月弟或仍有二十元寄兄处,若此款寄到,即付与书局亦可,交驷弟留用亦可。因此次印费文武是要五哥设法添补的。除弟寄归之数,请问明尚缺多少,并请通知五哥,请早日设法,于出版时付清。又校对一事不知由书局完全负责或如北京书局,著者需担任预校。如上海同然,即着驷弟办之可也。

  弟到美后情形,谅兄已知其梗概。学业方面,既得兴趣,自不觉困苦。此美术学校最满我意处,乃日间上课,课毕即无事,故晚间返寓,犹得研究文学也。入冬微觉身体衰退,夜坐过久,次日即不能支持,且时有停食、流鼻血诸小恙。寒假后稍觉强健,食量日增。弟作事每随兴趣所之,不能自制,故身体衰退此亦一因,然芝城气候及食品亦须负责也。

  八哥学业身体都很好。吾二人通信甚密,此在异乡之一慰藉也。筠天弟闻在宁成绩甚好,阅来信,思想亦大大进步,真喜事也。驷第颇勤谨,惟恐过度,请兄时时警告。学问之道路非一步可以跨完者也。

  所托诸事,费心费心。顺问冬安。

  请即覆为要。

  弟多上

  一月五日

  致家人

  (驷弟转)

  门合家公鉴:

  久未得乡音,家中近均吉否?念念。我近日身体极健,饭量大增,惟吃起来总怕吃多了,不是怕伤胃,乃是怕到月底……说起来真好笑,堂堂留学生还怕没有饭吃呢。现已迁居,房租略贱。同居者仅钱君耳。近来没有文学的作品,因学校功课甚忙。美术亦大有兴趣也。

  昨晚此间中国学生开国耻纪念会,到者亦不甚多。我处处看到些留学生们总看不进眼,他们的思想实浅陋得可笑。前不久此地有个山东的学生,姓孙的,因功课作不好,丧气投湖自尽。遗书即谓明知自杀之非,但自观脑经薄弱,学无所成,将来定无益于社会,不若死之为愈也。此事闻之者孰不酸心!然我诚希望在此中国学生多有如孙君若是之血性者,中国庶有望也。

  久不尝中国茶,思念至极。此处虽可买,然绝无茶味也。今夏来美同学经沪时,望托带泰丰罐头茶叶数罐。如一人不便携带,即托必经芝城者数人若孔繁祁、方重、吴景超、梅贻宝或顾毓琇者皆可也。此事驷弟可请十哥代办。又驷弟在沪应知最新出版物甚悉。遇有新出之诗集,确寄来一阅。《创造》第五期应已出版,望亦按时寄来为要。

  家信太难得见。此事有解决方法否?必需我自己多写信回来诱钓,那我写信亦不少矣,何报酬之稀哉?不多谈。

  耑此敬请父母亲大人金安!

  门合家均吉。

  骅自美芝加哥寄

  五月七日芝字第三号。

  前上一函并相片,谅已收到。近来人事无恙,可以告慰也。舒弟谅有《清华生活》带归。望驷弟将《园内》誊录一过,并附致成仿吾一函,寄创造社为要。《园内》现有更改处,另列于后,驷弟录此时,可参阅改正。钞录时望注意标点、分行等事为妥。《义山诗评》及《创造》等等皆收到,除另函报告十哥处,并此附闻。

  本年在美术学院因各门成绩均佳,遂得最优等名誉奖。前函忘却提及,盖余并不引此为荣也。前在家中曾言及美国各校有咨派优秀学生往巴黎、罗马之例。今始知此校虽有此例,而仅限于其本国人,故余已绝望矣。今此等名誉奖乃不值钱的臭东西,送给我我还不要呢!然于此更见美人排外观念之深,寄居是邦者,其何以堪此?附与舒弟函祈转交。

  肃此敬请双亲大人金安,并问全家安好?

  多敬叩

  七月二十日

  第二页第二行当作--

  "麻雀呀!叫呀!叫呀!"

  第二页第五行

  "呌"亦当作"叫"

  第三页第六行

  "尪瘠的"改为"尪瘦的"

  第五页"于是曙色……"全节改如下: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侵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上了紫铜盖的穹窿,

  金光点燃了龙鳞似的琉璃瓦,

  高楼顶的旗杆上描着金光,

  战巍巍的松针上洒着金光,

  早起的少年被晨曦爱上了,

  热烈的金光吻着他的桃颊。"

  第六页第三行

  "早起的"三字衍

  第七页第七行

  "窜游的"当作"窜逝的"

  第七页末行起至次页第九行止改如下:

  "少年们踢着、抛着太阳,

  少年们顶着、抱着太阳,--

  沸热的生命

  在他们血管中澎涨。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肉,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着熄了的太阳。"

  第八页第十行当作--

  "在这晶蓝的、水似的空气中,"

  第九页第十一行及第十一页第一行当作:

  "一壁织着愁思的轻绡,

  一壁唱着缠绵的歌调?"

  第十页第六行当作:

  "唱醒了他的杳恨冥愁。"

  第十一页下第二行

  "跳起"改"跳出"

  序曲第一首第四行

  多一"中"字

  注一改如下--

  "今清华园中等科之东,旧有土地庙一所。"

  注二改如下--

  "这是清华学校的校训。"

  末尾署"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日三稿"

  题名后加识一语其格式如下

  园内

  --为《清华生活(清华周刊)》十二周年纪念号作--

  (序曲)

  ……

  ……

  驷弟转五哥及门合家共鉴:

  不接家书,不计几月矣。实秋每问我何故,何故?……双亲近来康健否?家中均吉否?我谆谆问候,听者渺渺,固可想见,回音我亦不复敢望。我还未死,亦无疾病,堪告慰者仅此耳。其余生活仍如旧--一未开化之中国老在此文明上国美利坚,吃饭,读书,睡觉而已!留学苦非过来人孰知之?作中国人之苦非留学者孰知之?留学累月不得家书之苦惟我知之!

  泰东曾寄《红烛》十本来。排印错误之多,自有新诗以来莫如此甚。如此印书,不如不印。初出头之作家宜不在书贾眼里。人间乃势利如此,夫复何言!八十块钱拿到手否?报纸杂志上有批评文字否?驷弟见则请寄我一阅。南京有《江苏日报》,其附张名《文艺评论》,五哥阅此报否?《文艺评论》乃胡梦华等主稿,闻胡君曾有文奖赞我与实秋作品。《红烛》出后,胡君中将又有批评。请五哥代为留意。

  功课成绩总在人上,洋竖子不足畏也。然此地局面尚小,明年当偕实秋投世界第一大城纽约。多则三年,少则两年。非我失信,不早回国。实则学问愈求愈不可穷。无出人头地之把握,不肯归也。家中慎勿疑我变洋人,不思归家。我在美多居一年即恶西洋文明更深百倍。耶稣我不复信仰矣。"大哉孔子"其真圣人乎!我回乡之日,家人将见我犹一长衫大袖,憨气浑身之巴河老。家人其拭目待之!前晚梦见立瑛,颇思念之。上省时务拍一照寄我。我归家时,得勿"笑问客从何处来"乎?

  驷弟、五哥转门合家:

  我的通信处现在又改了,如下:

  TWen

  31 Hagerman Hall

  Colorado College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此处为科罗拉多大学之寄宿舍。房租每月七元。从前寄寓人家每月十五元。我与实秋皆来此,并自己做饭。我们买了一个电气炉子,费美金八元余。拟每日至少做一餐饭。算来如此每月只需钱二十元。若更宽算与房租合计亦不过三十元,比从前少二十元。自己做饭既可省钱又可吃到中国饭,此大乐事也。实秋稍知烹饪。我们渐用经验试做,可以炒鸡蛋,可以炒白菜,炒肉丝,等等,虽不能完全成味,然猪油酱油调配起来,离家乡味亦不甚远。我们初次试验成功,竟拍案大叫"在异国得每日食此,真南面王不易也"!

  前寄归珂字第十四号并寄二哥信,收到否?前得八哥书言家书称家乡近多匪患时值军阀混战,时有逃兵四处抢劫。,不知近日何如,念甚念甚。望家人大发慈悲偶时赐我一字消息。远人怀念家乡,人之常情,岂无人喻此哉?驷弟近亦疏懒异常,前八哥函称你只在十哥函后附识一语,光阴岂宝贵如此哉?二哥函竟置半月余不发,发时亦仅附短纸草草数语,绝不提家中情形。四嫂闻一多堂兄闻家佑的妻子。逝世。如此消息,我绝不知闻,至八哥转告,始得知耳。牢骚发得太多,自己亦觉无味。好了,不讲了罢!

  一星期后即为圣诞节假期。假长约三星期。届时有暇当作函述此邦最要之时节之风俗。诸侄年假回家务嘱修函寄来一阅进步何如。二哥函称十六妹能作诗,亦望抄来一阅。十六妹之不通常识世故颇有类于我,其能诗或亦将类我乎?勉之勉之!

  此间前晚曾大雪,然不甚冷。今早日光和暖,房檐冰柱溶化淅沥成响。去年在芝加哥不曾见冰柱。曩岁在北京亦绝少见。今见此,忽忆在家乡新年时情况,不觉悲从中来。此函寄到,当近新年矣。……书至此,不堪设想矣!谨此敬请双亲大人金安,并问全家安好。

  骅上

  十二月十日

  五哥转门合家大鉴:

  宁字第一、二号均先后收到。久不闻家音,信到,徒益增人魂魄悸动。宿常援哲学思想,揣测人生意义,已定为悲观多于乐观。近客处异国,目击身受,凡涉于国家、社会、家庭以及个人之经验,莫不证明所谓生活,乃不断之悲哀而已。知生活为悲哀,为苦痛,而犹不能自弃绝,悲之尤大者也。

  我近状如常。无善可述。学校大考已毕。此校今年中国人得学位者六人。我亦得毕业证书,习美术者不以学位论也。前月举行成绩展览会,以我之作品为最佳,颇得此地报纸之赞美,题意可译为"中国青年的美术家占展览会中重要部分云云"。

  驷弟久无信来。想此书到时,当届暑假。望将本年学业进境作书为我述之。忠、勋两侄信均收到。忠侄之作文胜于书信。二侄似不知书札为何物。书札不仅为道平安、叙寒喧,千篇一律之刻板文字。书札中可以发议论,亦可以记事迹。如此则其内容可以有变化,且可以增篇幅。望教二侄以此法,令其再各作一长书来。且各信中所报告之消息不当雷同。为侄辈之教育起见,我亦当早日回国。惟观目下情形,恐难如愿。美术之为学,其功难就而无穷,惟有宽以岁月以俟效耳。我辈定一身计划,能为个人利益设想之机会不多,家庭问题也、国家问题也,皆不可脱卸之责任。若徒为家庭谋利益,即日归国谋得一饭碗,月得一、二百金之入款,且得督率子侄为学做人,亦责任中事。惟国家糜巨万以造就人才,冀其能有所供献也。今粗得学问之毛,即中途而废,问之良心,殊不安也。近者且屡思研究美术,诚足提高一国之文化,为功至大,然此实事之远而久者。当今中国有急需焉,则政治之改良也。故吾近来亦颇注意于世界政治经济之组织及变迁。我无干才,然理论之研究、主义之鼓吹,笔之于文,则吾所能者也。客岁同人尝组织大江学会,其性质已近于政治的,今又有人提议正式改组为政党,其进行之第一步骤则鼓吹国家主义以为革命之基础。今夏同人将在芝加哥、波士顿两处开年会,即为讨论此事也。

  我辈得良好机会受高深教育者当益有责任心。我辈对于家庭、社会、国家当多担一分责任。诸侄暑假归家时,驷弟当教其读报纸,且将社会种种不平等情形,政治现状如何腐败,用浅近语言告之。在品行方面,家长犹当严责。如说谎、自私等恶习当严禁其滋长。

  家中近来平安否?二哥往江西后有何发展消息?望细告我为盼。

  忠侄作文用钢笔墨水誊写,此有二弊,一不能长进书法,二近于洋习气也,此当禁止。诸侄当令其每日习大字一纸,小字一纸,一如我辈往日在家时做工夫之惯习。又当教其读诗作诗。忠侄喜作画,只当鼓励,不当禁止。每日又当有讲经一课,讲四书(不可讲五经)只须明其意义,不必背诵。尤当择其易于实行者鼓励诸侄实行之,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等等是也。奉此敬请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一多

  阳六月十四日

  致高孝贞

  贞:

  如果你们未走闻一多妻子高孝贞携长子立鹤、次子立雕于"七七事变"前回武汉省亲。,纵然危险,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现在时常想着你在挂念我们,我也不安了。我早已想起搬到乾面胡同一层,但安全得了多少,也是问题。今天已找勋侄来,托打听旅行手续。同时将应用衣服清理一下,放在箱里,作一准备。现在只有津浦一路可通,听说联运可以从北平直到汉口(续讯此点不确),这倒也方便。……方才彭丽天当时在清华任教,闻一多曾经为其诗集《晨夜诗庋》作跋。来说他也要回家,我已约他与我们同行,这来,路上有一帮忙的人,使我放心点。不然,我自己出门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带三个小孩,一个老妈,我几乎无此勇气。好了,现在计划是有了,要走,三天内一定动身,再过四五天就可到家。不过,最好时局能好转,你们能短期内回北平。万一时局三天之内更恶化了,那就根本走不动。不过照目下情势看来,多半不至如此。写到此处,又有人来电话报告,消息确乎和缓了,为"家"设想,倒也罢,虽然为"国"设想,恐非幸事。来电所拟办法,大司夫赵秀亭,在闻一多家做饭。与赵妈赵秀亭的妻子,在闻一多家带孩子。都同意了。戚焕章闻一多雇的誊抄员。与吴妈幼女闻(惠羽)的保姆。大起恐慌。我答应他们:

  闻一多与夫人高孝贞

  我走以后,在名义上仍旧算雇他们,并且多给一月工资,反正时局在一个月内必见分晓,如果太平,一月内我们必回来,否则发生大战,大家和天倒,一切都谈

不到了。这样他们二人也很满意。这一星期内,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老爷,又做太太,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幼女闻(惠羽)。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边时来一阵炮声,飞机声,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做文章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拔草也没有心思,只好满处找人打听消息,结果你一嘴,我一嘴,好消息和坏消息抵消了,等于没有打听。够了,我的牢骚发完了,只盼望平汉一通车,你们就上车,叫我好早些卸下做母亲的责任。你不晓得男人做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写到这里,立勋又来电话,消息与前面又相反了。这正证实我所谓消息与消息相抵的事实。于是又作走的打算了。碰巧孙作云来了。你知道他是东北人,如果事态扩大,他是无家可归的,我忽然想到何不约他到我家来,我向他提出这意思,他颇为之心动。这一来路上又多一件,我更可以放心了。立勋明天再来,他个人不愿走,明天再劝劝他。鉴、恕闻一多的外甥陈文鉴和四侄儿闻立恕。二人因受训未完,恐不能马上就走,我已嘱立勋明天上西苑去打听。万一他们能早走,那就更好。总之,我十分知道局势的严重,自然要相机行事,你放心好了!

  多

  七月十五灯下

  贞:

  汇来百元,想已收到。不知目下已动身回乡否?如船只方便总以早去为妙。顷又由金城汇来百元,交父亲支配。所欠细叔之款,暂时可勿还。在此时候,只求大家能生存,不必算私账也。汝此次所收到之百元,除开消外,尚余若干,望即告我。回乡后,日用应可减少,手中之钱,务当撙节为要。因以后学校移桂林,汇款更费时日,且亦未必随时有款可汇也。本拟寒假回家一行,现又往桂林移,将来能否案时回来,殊成问题。鹤儿来函云彼等如何念我,读之令我心酸。惟此次之信又较前进步,不但词能达意,且甚有曲折,又使我转悲为喜也。回乡后,务令鹤、雕等严格做功课。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决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朋儿名女,亦当如此。我不在家,教育儿女之责任便在你身上,千万不可大意也。我们往桂林去,实已到安全地带,汝辈更可放心。迁桂林日期现尚未定,届时当另有信来。清华职员张健夫回武昌,托他带回书箱一只,望带回乡下妥为保存,内有金文甲骨文书各一部,均甚贵重,又有一部分手稿,更无价值可言也。大舅家门牌号数,望速告我,以便汇款。顺问安好

  多

  十二月十五日早

  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了的,现在也回来一齐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指闻一多没有去教育部任职一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校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多

  二月十五日

  贞:

  四月二十八日抵昆明,看到你和鹤雕两儿三月三日的信,你信上说以前还写过三封信来,但我没有接到。据说有的邮件已转到蒙自去了,你那三封信或者到蒙自可以看到。我们自从二月二十日从长沙出发,四月二十八日到昆明,总共在途中六十八天,除沿途休息及因天气阻滞外,实际步行了四十多天。全团师生及伙夫共三百余人,中途因病或职务关系退出团体,先行搭车到昆明者四十余人,我不在其中。教授五人中有二人中途退出,黄子坚因职务关系先到昆明,途中并时时坐车,袁希渊则因走不动,也坐了许多次的车,始终步行者只李继侗、曾昭抡和我三人而已。我们到了昆明后,自然人人惊讶并表示钦佩。杨今甫在长沙时曾对人说,"一多加入旅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这次我到昆明,见到今甫,就对他说"假使这次我真带了棺材,现在就可以送给你了",于是彼此大笑一场。途中许多人因些小毛病常常找医生,吃药,我也一次没有。现在我可以很高兴的告诉你,我的身体实在不坏,经过了这次锻炼以后,自然是更好了。现在是满面红光,能吃能睡,走起路来,举步如飞,更不必说了。途中苦虽苦,但并不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苦。第一,沿途东西便宜,每人每天四毛钱的伙食,能吃得很好。打地铺睡觉,走累了之后也一样睡着,臭虫、蚤、虱实在不少,但我不很怕。一天走六十里路不算么事,若过了六十里,有时八九十里,有时甚至多到一百里,那就不免叫苦了,但是也居然走到了。至于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十几年没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打算将来做一篇序,叙述全程的印象,一起印出来作一纪念。画集印出后,我一定先给你们寄回几本。还有一件东西,不久你就会见到,那就是我旅行时的相片。你将来不要笑,因为我已经长了一副极漂亮的胡须。这次临大搬到昆明,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与冯芝生的最美。

  文法两院五月三日开始上课,理工两院或许在两星期后,因为房屋尚未修理好。我在昆明顶多还有三天耽搁。从这里到蒙自,快车一日可到,但不能带行李。我因有行李,须坐慢车,在途中一个地方名壁虱寨住一夜,次日始能达到。所以五日后可以再有信回。

  旅行团到的第二天,正碰着清华二十七周年纪念。到会者将近千人,令人忧喜交集。据梅校长报告,清华经费本能十足领到,只因北大、南开只能领到六成,所以我们也不能不按六成开支(薪金按七成发给)。我们在路上两个多月,到这里本应领得二、三、四三个月薪金,共八百余元。但目下全校都只领到二月一个月的薪金。听说三、四两月不成问题,迟早是要补足的。

  你这封信里未详说家中种种情形,不知是否在那三封信里已经说过?我最挂念的是鹤雕二人读书的情形,来信务须详细说明。两儿写信都有进步,我很喜欢。鹤喜作诗,将来能像他父亲,这更叫做父亲的说不出的快乐。小弟大妹读书如何?小小妹没有病痛吗?雕的耳朵好了否?这些我最关心的事,为何信上都不提?你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也时时在念。路上做梦总是和你吵嘴,不知道这梦要做到何年何月为止!

  昆明很像北京,令人起无限感慨。熊迪之去年到这里做云南大学校长,你是知道的。昨天碰见熊太太,她特别问起你。许多清华园里的人,见我便问大妹。鹤雕两人应记得毛应斗先生,他这回是同我们步行来的。这人极好,我也极喜欢他。

  今天报载我们又打了胜仗,收复了郯城。武汉击落敌机廿一架。尤令人兴奋。这样下去,我们回北平的日子或许真不远了。告诉赵妈不要着急,一切都耐烦些。她若写信给大司夫,叫她提一笔说我问过他。

  你目下经济情形如何?每月平均要开支多少,手中还剩多少?日子固然不会过得太好,但也不必太苦。我只要你们知道苦楚,但目下尚不必过于刻苦,以致影响到小儿们身体的发育。大舅在何处,他家情况如何,盼告我。

  以后来信寄"云南蒙自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多

  四月卅日在昆明

  贞:

  在昆明所发航空信想已收到。我们五月三日启程来蒙自,当日在开远住宿(前信说在壁虱寨,错误),次日至壁虱寨(地图或称碧色寨)换车,行半小时,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于愿足矣!你说以后每星期写一信来。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来,我发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总以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数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内第一个繁荣的城市,但当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的时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为何誓死反对他通过。于是铁路绕道由壁虱寨经过,于是蒙自的商务都被开远与昆明占去,而自己渐渐变为一个死城了。到如今,这里没有一家饭馆,没有澡堂,文具店里没有浆糊与拍纸簿,广货店里没有帐子。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东西,而发现他都没有。然而有些现象又非常奇怪。这里有的是大洋楼,例如法国海关,法国医院,歌胪士洋行,等等,都是关着门没有人住的高楼大厦,现在都以每年三两元的租金租给联合大学作校舍了。自从蒙自觉悟当初反对铁路通过之失策,于是中国自己筑了一条轻便铁道,从壁虱寨经过蒙自与个旧,以至石(屏),名曰壁个石铁路,(我们从壁虱寨换车来到蒙自,便是这条铁路。)但是蒙自觉悟太晚了,他的繁荣仍旧无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学生,几十个教职员,因国难关系,逃到这里来讲学,总算给蒙自一阵意外的热闹,可惜这局面是暂时的,而且对于蒙自的补益也有限。总之,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简单。因为有些东西本地人用不着,我们却不能不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外来的,价钱特别贵,所以我们初到此需要一笔颇大的"开办费"。但这些东西办够了,以后恐怕就有钱无处用了,归根的讲,我们住蒙自还是比住昆明省。

  前天经过开远的时候,遇见殷先生全家新从海道来,往昆明去。殷太太当然问起你,殷益蕃和他们大妹望着我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他们心里是在说"闻立鹤、闻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现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们全家住在昆明,大概不搬到蒙自来,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车只一天路程。张荫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暂时不来。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来了。此外一时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间的讲,陈寅恪、浦薛凤、沈乃正家眷都未来。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问你安好。

  多

  五月五日

  贞:

  上星期写信给你和文鉴,叫你们和他一同到云南来,这信想已收到。昨天接你的信果然不出我料,家中有全家迁松滋之议。你当然应该时时跟我通信,告我一切情形,以便取得联络。迁松滋我甚赞成,细叔主张早走,尤其是对的,人多,在松滋当然不便,到了那里,仍然要疏散。例如你们和细叔一房,可再往重庆,转贵阳来云南,细叔的事现有九成希望,详见另函。我所以赞成你们到松滋的缘故是,第一,粤汉路不好走,广州炸得利害。第二,香港海防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甚不方便。第三,在松滋可暂住下,候船往重庆,沿途可以休息,且有熟人可照顾。你们务必即速上省,或者已经走了也未可知。好在我已将款子(三百元)寄往武昌,目下应已寄到。姐姐、九姐有何计划?姐姐以往松滋为宜,将来文鉴、立珠仍当来滇,庶可一劳永逸。

  你们的行止务必随时来信告我。

  多

  五月七日

  学校八月放暑假,你们最好先在松滋暂住,一可休息,二可候到八月再行,如有必要,我可到贵阳来接,三则可免暑天旅行之苦,闻重庆奇热,恐你等身体不支也。

  (又及)

  贞:

  这几天战事消息不好,武汉不免受影响。乡里情形如何?颇令人担心。万一有移动的必要,你们母子一窠实是家中之大累,想至此,只悔当初未能下决心带你们出来。日来正为此事踌躇,同事们也都劝我接你们来,所苦者只有两事不易解决:一,我自己不能分身,而家中又无人送你们。二,你们全来,盘费太大。今天接到文鉴来信,其意甚愿来滇复学,万一决定来,你们可以同他一路走,我只须到香港或海防来接你们。既可省点路费,又不多费时间,岂不甚好。至于你们的路费,我计算起来,少则五百元,多则六百,数目实在可观,然而为求安全起见,又有什么办法呢。并且鹤、雕在家不能入学校,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在家固可学点中文,然而算术究竟是最要紧的,他们多耽搁一年光阴,就给我们多加一年的担负,从远处着想,这事实在非同少可。战事非短时可以结束,学校在昆明已有较长久的打算,筹好了三十万建新校舍,内中并有教员住宅。本来俟校舍完成后(约一年半),我是想接你们来的,现在乘文鉴来滇之便,你们若能早来,实在最好,因为路费早晚是要花的,而鹤、雕的学业又可以少耽误。好在我手头还有四百五十元存款,再从朋友处通挪一点,可以凑足这笔路费。同时四月份薪金不久总可以发下,可作到后生活费之用。学校经费情形并不算坏,已详前函,你们来后,我与你们吃点苦,断炊是不至于的。现在同事们的家眷南来者日多一日(最近新到一批,有朱佩弦、孙晓梦、王化成、冯芝生、袁希渊诸太太),学校绝不能让这些人饿死在这里。再者昆明地方生活程度不高,蒙自尤可简省,气候之佳,自不待言。此间雇人不甚容易,所以赵妈同来顶好,许多太太想由北方带用人来而不可得,赵妈能来,倒是我们的幸事。我想你们不必犹疑,只要得到文鉴同意,就可马上准备。办护照是一件麻烦事,应早上省照像,请护照事,可请十哥在外交部托一熟人,或可稍快点。路费我立刻用航空信汇至武昌,款到即可买车(票)南下,恐时局变化,路又不通也。为节省计,我想我就到海防来接,我住天然旅店,你们到后,可来电告我。其余途中应注意诸事列下:

  1由汉口至广州,带食品,出发前打电至蒙自,如遇飞机起飞日期不远,寄航空信亦可。坐三等,如天气太热,可买一、二张二等。

  2到广州住白宫酒家,系陈梦家亲戚所开,有介绍信,住一夜。

  3乘广九车至九龙,如新新旅馆(在九龙)或六国饭店(在香港)有接客者,即住新新或六国(内中新新尤好),如无接客者,可暂住有接客之旅馆,同时往新新或六国觅就房间(新新若无房间,客厅亦可住)再行搬住(九龙与香港对江、有轮渡)(住九龙较贱)。

  4到香港中国旅行社买票,行李交社运送上船。太古船较多,船亦较大,但须行五日始到海防。法国邮船每七日一班,船小,然二日可达。晕船事不免,故法国船先到即乘法国船,如须等候太久,即坐太古船,因为此可省却旅馆费用也。上船前,电海防天然旅店,告我坐何船、何日动身、计几日可到。船可坐三等,大舱太苦,于小孩不宜。

  5不急需之衣服,尽量打包寄蒙自,以免途中累赘。

  6北平寄到之书,仍交邮局寄来。

  7粤汉车最好赶孝义高孝义,闻一多内弟,时在粤汉线列车任职。走班时来。

  顷忽想起去岁毕业学生张秉亲新君,现在香港华侨中学教书,我现已写就一信,你们到广州后,可另附一信(说明何时到九龙)用最迅速方法寄去,请他来接,如他能来最好,如未来,则仍照上列第三项办。张君如未来接,你们到香港后,仍可请文鉴前往一访,关于买票上船等事,彼必能帮忙(万一时局不太紧张,稍迟俟秋凉再动身,于孩子们身体较宜,可斟酌行之)。

  以上尽能想到的都己写过了,不能说不周密了。途中自然相当麻烦,但若拿出我步行三千里路的精神来,也就不算一回事了。决定后,盼速来一信,因为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准备。

  来信云手中尚有百元,我现在再寄三百元来,一共约四百元,到海防足够了。万一不够,可暂向文鉴通挪,由海防至蒙自用费我亲身带至海防。

  多

  五月廿六日

  贞:

  这回是我错了,没有带你们出来。我只有惭愧,太对不住你们。接到二哥的电及三哥的信,知道松滋不能去,粤汉路又绝不能走。现在拟以几条办法,你可以看势行事。

  (一)训侄就学广州,大概不能成事实,因那边的人听说也差不多逃空了。你可商量训侄,愿否由湘滇公路送你们来,我自己到贵阳来接。训到此后是否有资格在联大借读,如资格不成问题,其余一切我负责,至少在这里避乱带补习功课,亦殊不恶,不知五哥能否放他来,他自己愿不愿意。

  (二)大舅家里当然丢不下,好在他们不张风声,可否请他送到贵阳打转,我到贵阳接,这样耽搁他半月或多则二十天,不知他愿否。

  此上是急走的办法,如情势不甚急,则……

  (三)候一二星期,如果驷弟事成功,你们就随他来,这样为节省计我只到昆明接。好在贵阳有同班老友聂君安陶可以照顾一切。

  关于驷弟事,马上无法决定(详另函),并且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设若他的事不成,恐怕把目前的机会错过,将来更不好走,所以我甚望第(一)(二)两项其中能够实现其一。万一三项都不能实现。那就这样:

  (一)家中有人住,你们也暂住家中。

  (二)家中无人,你们搬到路口暂住。

  无论如何,暑假中我定亲自回来接你们,什么危险也管不着。这边也有朋友们的家眷还在战区内的,如安徽、江苏、山东,河南都有,依然能汇款,能通信,也并无生命危险,所以万一你们暂时走不动,也不要害怕,我一生未做过亏心事,并且说起来还算得一个厚道人,天会保佑你们!

  三哥信上说湘滇公路连护送人路费需五百元,现在我再汇三百元来,给你们凑成六百元。这钱你们能来就作路费,不能来就留下过日子。

  如果决定早来,便当即速上省,勿再迟延,衣服多多打邮寄来,包不要太大,

  多

  六月十三日夜

  贞:

  盼了两星期多,到今天才接到大舅一信,并只寥寥数语,殊令我失望。你答应我每星期有一封信来。虽说忙于动身,也不应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在你没来到以前,信还是要写的。

  天气热,怕你生病或孩子病了,不得你的信,我如何不着急呢?好了,到咸宁张府闻一多妻子高孝贞的嫂子的娘家。暂住,是一妙法。但报载武汉情形渐趋和缓。也许你们还是在省寓住些时较方便些。今日校中得到确实消息,军事当局令联大文法学院让出校舍,因柳州航空学校需用此地,这来我们又要搬家。搬到什么地方,现尚未定,大概在昆明附近。昆明城内决无地方,昆明南二十里有地方名宜良,当局去看过了,似乎房屋不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总之蒙自是非离开不可的。在先我以为你们若来得早,蒙自还有地方可住。现在则非住昆明不可了。但昆明找房甚难,并且非我自己去不可。现在学校已决定七月二十三日结束功课。我候功课结束,立即到昆明,至少一星期才能把房子找定。所以你们非等七月底来不可。只要武汉可住,不妨暂住些时,从容准备来的手续。武汉不能住,则往咸宁亦可。与驷弟同来,自不成问题。但大舅恐怕还要送到长沙打转,因事多,恐驷弟忙不过来,后寄三百元收到否?前后共寄六百元,除前函嘱你给一百元与驷弟或父亲之外,其余五百元想在动身前还要用去一些。但事先总应有一预算,请把这项预算告诉我。能节省的就节省。昆明房租甚贵,置家具又要一笔大款。我手上现无存款,故颇着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来,我也愿你们来,与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积蓄,能不吃苦岂不更好?快一个月了,没有吃茶,只吃白开水,今天到梦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叶送给我,回来在饭后泡了一碗,总算开了荤。本来应该戒烟,但因烟不如茶好戒,所以先从茶戒起,你将来来了,如果要我戒烟,我想,为你的原故,烟也未尝不能戒。前些时,为你们着急,过的不是日子,两个星期没有你的信,心里不免疑神疑鬼,今天大舅信来,稍稍放心了。但未看见你的笔迹,还是不痛快,你明白吗?鹤、雕为何也不写信来?此问安好。

  多

  六月廿七日

  由三哥寄来的书已到十二包,似乎还有,不知是否同时寄出,想不致遗失吧。勋侄由嘉定来函,报告情形甚详,此儿渐渐懂事,文笔亦甚佳,殊今人欣慰。

  致闻立鹤闻立鹤(1927-1981),又名高克,闻一多的长子。曾就读于清华大学英语系,解放后一直在铁路部门工作。闻一多先生遇害时,与父亲在一起,为保护父亲身中5枪而留下残疾。、闻立雕闻立雕(1928-),又名韦英,闻一多先生的次子。

  鹤雕两儿阅悉:

  今天上课回来,看见桌上一封家信,已经喜欢得很。拆开一看,文字比从前更通顺,字迹也整齐,我更高兴。再加上信中带来消息,说北平的书寄来了一部分,尤其令我喜出望外。今天非多吃一碗饭不可!你们的信稿究竟有人改过没有?像这样进步下去,如何是好!你们真应感谢祖父,应当加意服待祖父和祖母。你们年纪一天大一天,应该能够服待。写信可以代替作文,以后要每星期来一次信。如果太忙,可以由你们二人和你母亲轮流写。信中少说空话,多报消息。家中或乡间任何琐事,都是写信的资料。这样写法,我每次接到你们一封信,不就等于回家一次吗?上次写信给祖父,请教你们读四书,不知已实行否。在这未上学校的期间,务必把中文底子打好。我自己教中文,我希望我的儿子在中文上总要比一般强一点。三月薪金已发,但蒙自尚未领到。因为此地银行办事处尚未成立,一时也不能汇钱回来。你母亲手中余款总共还有多少,来信务须告我。小弟、大妹、小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告诉我,我很想念他们。天气渐热,怕生病,一切要小心。

  每次来信应书明阳历日期

  父字

  致友人

  致吴景超、顾毓琇、

  翟毅夫、梁实秋景超、毓琇、毅夫、实秋诸位新知、旧好:

  我在这海上飘浮的六国饭店里笼着,物质的供奉奢华极了(这个公司的船比"中国""南京"等号的船价贵多了,因为它的设备更讲究)。但是我的精神仍在莫大的压力之下。我初以为渡海的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寥阔的;我在未上船以前,时时想着在汉口某客栈看见的一幅八仙渡海的画,又时时想着郭沫苦君的这节诗--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遥遥地,遥遥地,

  在一支象牙舟上翘首。

  但是既上船后,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陆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我在烦闷时,我愈加渴念我在清华的朋友。这里竟连一个能与谈话的人都找不着。他们不但不能同你讲话,并且闹得你起坐不宁。走到这里是"麻雀",走到那里又是"五百";散步他拦着你的道路,静坐他扰乱你的思想。我的诗兴被他们戕害到几底于零;到了日本海峡及神户之布引泷等胜地,我竟没有半句诗的赞叹歌讴。不是到了胜地一定得作诗,但是胜地若不能引起诗兴,商店工厂还能吗?不独作诗的兴趣没有,连作文的兴味也没有;《海槎笔谈》到于今,(只有三天就上岸了)还有几天,欠着债在,没有作完。啊!我预想既至支加哥城市名。位于美国中西部,属伊利诺州,东临密歇根湖。今译芝加哥。后的生活更该加倍地干枯,我真不知怎么才好。

  今天写信室里钢笔都用着在,恕我暂用铅笔续写。船上印行一种日报,同我们西山的《消夏日报》差不多的。我此刻刚替这日报画了一张旅客的caricature,倒很有点趣。船上的事还是留在笔记里讲吧。回到昨天讲的老话上来,我希望到美之后,诸位朋友多多赐信给我。景超、实秋固不必讲,毓琇同我在暑假里已缔交了,当然也负有通信的义务。至于毅夫,也是我所景仰的,我现在就毛遂自荐了吧。毅夫肯容纳我吗?我的思想、品性--长的短的,黑的白的--两位老朋友都知道。如果两位新朋友也要知道,我想老朋友定能替我介绍。此刻楼下的orchestra奏乐了,恕我下去听听,晚上再来写吧。

  刚才看完《创造》创刊号里的《最初之课》,你们试想我起一种什么感想?同种的日本人尚且如此,异种的美国人该当怎样呢?

  文学社开学来精神何如?暑假中通信成功否?制造一个"文学的清华"!诸君进文学社,应视为义务,不当视为权利。诸新进社的社友务希四友善为诱掖奖劝。养成一个专门或乐于研究文学的人真乃"胜造九级浮图"!

  By the Way有一件事,我不能等到作笔记时再讲--那便是我到日本的感想。先讲我经过日本所游览各处之序程。最初我们到了神户,次经清水港(我未登岸),次到横滨,由横滨曾坐电车两至东京。就自然美而论,日本的山同树真好极了。像我们清华园里小山上那种伞形的松树,日本遍处都是。有这样一株树,随便凑上一点什么东西--人也可以,车子也可以,房子也可以--就是一幅幽绝的图画。日本真是一个Picturesque的小国。虽然伊的规模很小--一切的东西都像小孩的玩具一股,--但正要这样,才更象一幅图画呢。讲人为美,日本的装束(要在日本地方的背景里看),日本的建筑,日本的美术还要好些。我们到东京时,东京正有一个和平博览会。这里也有美术展览,第一天因时间不够,我仅能走马看花地看了一下。第二天我特为参观它又到东京,谁知我们的guide偏要领我先看三越吴服店(东京的永安、先施),等到三越看完了,时间又不够了。最奇怪的是我们的guide松本君(曾到清华的同盟大会的一个代表),偏说三越is more interesting than the museum,这可真怪了!要看西洋式商店,我到支加哥纽约还看不见,偏要到达东京来看吗?日本的地方本好,但日本的人完蛋了!但是我不应如此武断!日本人不尽是松本。这回来欢迎我们的有一位井上思外雄君可真有趣了!这位先生是在帝国大学二年级学英文文学的。我们在东京一个菜馆吃饭时,偶尔谈起来了,谈的倒很不错。第二天他特来横滨到船上来找我,哪知道我诘朝已上东京去了。等我回来,他碰见我,便要看我的诗,但又不懂华文。后来他要我寄几首给他,他拿去请中国朋友帮他翻译了,登在杂志上。这还没有什么。他说他最喜欢Yeats,忽然便无精打采地背起Yeats的诗来了;背完了,又讲Christina Rosette好,又背起伊的作品来了;这样,自从我见着了他谈了几句话,他便摇头晃脑,闭眼撑胸地背,滔滔不息地背,背到船快开了,才勉强地握了手,讲了good-bye下去了。我并没有请他背,他的Pronun ciation并不能使我听着而enjoy。但他似乎着了魔,非背不可的。我想他定有点神经病,便从他那语无伦次的谈话也可看出。当他背诗时,何浩若在旁边只笑,我心里想道:"这才是一个真‘人’呢!疯人同文人本来是同解的两个名词呢!"纸完了,等到支加哥再写信吧。

  永为你们的朋友闻一多

  七月廿九日

  这里还有点空纸,我要补讲一句话。归国后,我定要在日本学一两年美术。日本画made me intoxicated!《女神》多半是在日本作的。作者所描写的日本并不真确。他描写了雄阔的东岛,但东岛并不雄阔。东岛是秀丽的,应该用实秋的笔来描写。

  The following is my tentative address:

  C/O Mrcharles LWu

  5802 Maryland Ave

  Chicago lll

  USA

  致梁实秋、熊佛西

  实秋、佛西两友:

  实秋论文及佛西剧本皆已拜读。实秋之作,震聋启聩,洵新文学诞生以来之第一篇批评也。佛西之作自有进步,但太注意于舞台机巧,行文尚欠沉着intensity。吾虽不敢苟同于实秋,以戏剧为文学之附庸,然不以文学之手段与精神写戏剧,未见其能感人深心也。佛西如不罪我卤直,则请为进一言曰:"佛西之病在轻浮,轻浮故有情操而无真情Sentiment与emotion之分也。"情操而流为感伤或假情,Sentimentalitu则不可救药矣。佛西乎,岌岌乎殆哉!至于剧本中修词用典之谬误尚其次者,然亦轻浮之结果也。如葡萄之来中土始自西汉,尽人而知者也。胡亥元年而见葡萄,不知佛西何所见而云然?

  《诗刊》谅已见到。北京之为诗者多矣!而余独有取于此数子者,皆以其注意形式,渐纳诗于艺术之轨。众之所谓形式者,form也,而形式之最要部分为音节。《诗刊》同人之音节已渐上轨道,实独异于凡子,此不可讳言者也。余预料《诗刊》之刊行已为新诗辟一第二纪元,其重要当与《新青年》、《新潮》并视,实秋得毋谓我夸乎?

  杨子惠即杨世恩。《诗刊》重要分子当数朱、饶、杨、刘(梦苇)。四于中三人属清华,亦又怪事也。

  实秋有暇,望多贶佳制,以光篇幅,至为祷幸!

  此问二友近好。

  一多

  四月十五日大炮声中

  致梁实秋

  实秋吾友:

  归家以后,埋首故籍,"著述热"又大作,以致屡想修书问讯,辄为搁笔。侵晨盆莲初放,因折数枝,供之案头,复听侄辈诵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之故人。此时纵犹惮烦不肯作一纸寒暄语以慰远怀,独不欲借此以钩来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如蒙惠书,请寄沪北四川路青年会。)

  《李白之死》竟续不成,江郎已叹才尽矣!归来已缮毕《红烛》,赓续《风叶丛谈》,(现更名《松麈谈玄阁笔记》--放翁诗曰:"折取青松当麈尾,为子试谈天地初。")校订增广《律诗的研究》,作《义山诗目提要》,又研究放翁,得笔记少许。暇则课弟、妹、细君及诸侄以诗,将以"诗化"吾家庭也。

  梁实秋(1903-1987),出生于北京。中国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笔战不断。

  《增刊》《清华周刊》的文艺增刊。所载《离别》一小说,读之令我且惊且赧。我猜作者非翟即顾翟,即翟桓,字毅夫,清华1923级同学。顾,即顾毓琇。,你当知之。作者本教我不作回书,我却有不能不作的理由。(详附函中。)附书请你转交,谅无失也。

  附奉拙作《红荷之魂》一首,此归家后第一试也。我近主张新诗中用旧典,于此作中可见一斑。尊意以为然乎哉?

  放翁即陆游。有一绝云:--

  "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骨不换固不足言诗比。老杜之称青莲口--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吾见世人无诗骨而"妄学诗"者众矣。南辕北辙,必其无通日哀哉!顺问暑安!

  一多

  六月廿二日

  红荷之魂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的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寓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的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凤的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吗?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吗?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的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的虔诚,

  可爱的--圆满的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不要让菱芡藻荇的势力

  蚕食了泽国的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的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的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的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义务。

  附信

  我亲爱的"犯人"1922年5月25日,闻一多留美前夕,清华文学社举行了送旧迎新大会。会后1923级学生顾毓琇写了《离别》一文表达了对闻一多的深厚友情。《离别》一文发表在《清华周刊》文艺增刊上,发表时未署名,仅以"犯人"自称。闻一多在出国前回家探亲时看见了《离别》,立即写了这封信委托梁实秋转交。:

  你冤枉了,我不知怎么就误罚了你,我懊悔不完!我不知道我已冤了多少同你一样的人;我也不知自己被别人这样冤了多少次!哎!但是,亲爱的朋友,你知道还有人一壁讲别人滥刑,一壁自己也正在滥刑吗?什么魔鬼诱我在"我个人对于母校的依依不舍……"一语后又画蛇添足,添了一句什么"没有关系"的自欺欺人的话呢?但是又是什么魔鬼诱了你在那披肝沥腑,可歌可泣的短札后又添了这样自欺欺人的一段呢?--

  "他看完了这封信,也不必调查他朋友的姓名。他把信收好,更不必写什么回信。……"

  朋友啊!昨晚我弟弟到家,我首先便问他要清华增刊,到夜深才看到你的大作。我看完首页便知是同我有关的,我喜极了,看完了第二页,更喜出望外,便向与我同看的妹妹及细君讲:"我要写封信去",谁知看到篇末,竟不准我写信呢?这时,我竟是宣告了死刑的犯人了!朋友!那篇末一节文字比起"再见--我这边走了!"一语,究竟如何?朋友!你受的是一等无期徒刑,我呢?--恐怕是死刑罢?唉!我既不能作小说,若不许写信,我这冤屈不将永无雪白之日么?朋友!你看过《三叶集》吗?你记得郭沫若、田寿昌缔交的一段佳话吗?我生平服膺《女神》几于五体投地,这种观念,实受郭君人格之影响最大,而其一生行事就《三叶集》中可考见的,还是同田君缔交的一段故事,最令人景仰。我每每同我们的朋友实秋君谈及此二君之公开之热诚,辄为之感叹不已。我生平自拟公开之热诚恐不肯多让郭田,只是勇气不够罢了。清华文学社中同社有数人我极想同他们订交,以鼓舞促进他们的文学的兴趣,并以为自己观摩砥砺之资。终于我的勇气的马力不足以鼓我上前向他们启齿。至今我尚抱为至憾。朋友,我诚不知你是谁,但我决定我这信若请实秋转呈,必定万元一失。你是毅夫吗?你是一樵吗?总之两位都是我素所景仰的;我从前只是自惭形秽,所以不敢冒昧罢了。总之,朋友,你可有这样勇气用你的真姓名赐我一封回信吗?(这事当然现在不成问题,因为不日我就要启程。)

  你说我有学问,我真不敢当。只是我自信颇能好学。你祝我成功,我倒知道应该益加勉励。

  信写完了,我要还到那天晚上会中发言的起首两句话--便是对于母校的依依不舍同对于文学社的依依不舍。这两句话确是出于真情。我愿你与同社诸公努力为母校为本社效劳;我用我的至诚祝你们的成功!

  我于偶然留校的一年中得观三四年来日夜祷祝之文学社之成立,更于此社中得与诗人梁实秋缔交,真已喜出望外,今既离校复得一知已如足下考,更喜出望外之外矣!唉!十年之清华生活无此乐也。我之留级,得非塞翁失马之比哉?顺视暑安!

  误人自误的罪犯,

  你的最忠诚的朋友一多

  实秋:

  阴雨终朝,清愁如织;忽忆放翁"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之句,即起焚香,冀以"雅"化此闷雨。不料雨听无声,香焚不燃,未免大扫兴会也。灵感久渴,昨晚忽于枕上有得,难穷落月之思,倘荷骊珠之报?近复细读昌黎,得笔记累楮盈寸,以为异日归国躬耕砚田之资本耳。草此藉候文安。"景超、毅夫、毓琇诸友不另。

  Address again changed:

  132357thSt

  Chicago ,III

  USA

  一多谨启

  九月十九日于英国芝城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是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扭右折,

  不知往那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的悲哀哟!

  在黑暗的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的尸肉

  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边,

  为我照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的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流荡着直到天明!

  晚秋

  和西风闹了一晚的酒,

  醉得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吼个不休。

  啊!奢豪的秋,自然的浪子!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的蓄积,

  供你这样地挥霍?

  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松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另另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其余一首《游园杂记》未完,改日再钞。

  实秋诗友: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敌不住秋了,

  镇日拥着件大氅,

  像只煨灶的猫,

  蜷在椅上摇……摇……摇……

  想着祖国,

  想着家庭,

  想着母校,

  想着故人,

  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良朝胜境。

  春的荣华逝了,

  夏的荣华逝了;

  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

  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不安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的时期!

  秋是堕泪的时期!

  实秋啊!你前回的信里讲荷花池里的"粗大的荷叶很横豪,很乱杂,但是缘着叶边现出焦黄的镶绦了"。现在呢?不要都是七零八落的破伞了罢?你现在怎样了?不要也饱染一身秋了罢?芝加哥结克生公园的秋也还可人。熊掌大的橡叶满地铺着。亲人的松鼠在上面翻来翻去找橡子吃。有一天他竟爬到我身上从左肩爬到右肩,张皇了足有半晌,才跳了下去。这也别是一种风致不同于清华的。昨日下午同钱君复游,步行溪港间,藉草而坐,真有"对此茫茫,百感交集"之慨。"万思悲秋常作客",这里的悲不堪言状了!

  九月十四日寄来的《秋月》与《幸而》两诗相差太远。《幸而》翔在云霄,《秋月》爬在泥地。俗眼或欲扬《秋月》而抑《幸而》,因为他们不懂得《幸而》的思想与艺术。我说他是尊集中不可多见的杰作。《秋月》近于滥调了。《海棠丛里》无论赓续与否,我急望一读。可寄我否?我于病中作《忆菊》一首,请同俞平伯的《菊》比比看: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月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可爱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小黄米。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嫩绿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的秋之杰作啊!

  东方的花,骚人逸士的花呀!

  那东方的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的化身吗?

  那登高作赋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的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四千年华胄的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作《回清华之前一夕》之行素是那一位,请告诉我。我很爱这一首诗。这位似乎是个老手呢。我很希望把他拉到我们社里来,如果他不是我们的社友。附致文学社社友一函,请转交。

  顺问秋安!

  闻一多

  十月廿七日夜

  附信

  我亲爱的社友:--

  我不知怎么地来接近你们。写几句空话的信似乎太现应酬式了。但除了写信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啊!恕我用了应酬的方法来表明我极恳挚的,热烈的对于你们的相思。在《周刊》上同私人通信里得悉我们的创办杂志的消息。我恭恭敬敬地替诸位预祝成功!鄙意以为我们既可以出半年刊为什么不能出季刊呢?半年与一季相差并不多,出半年刊未免太嫌寒酸一点罢!听说我们又有丛书的计划,并且资料就是拙作《评冬夜》与梁实秋君的《评草儿》。两篇稿子合并成一本书,这我又觉得有些寒酸了。我看倒不如取消丛书之议,将其材料并入杂志而扩充杂志为季刊,以与《创造》并峙称雄,好不好?我现方从事著作《女神》评论。每天上课回来,高兴了就写个一半页,不高兴一个字也写不出。照这样不知哪一天做得完呢。又听说我们加入了两位新会有--郑君骏全郑骏全,清华1926级同学,同孙君铭传孙铭传(1905-1997),浙江诸暨人。字守拙,号子潜。后改名孙大雨,生于上海。新月派诗人、著名的文学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教授。民盟成员。毕业于清华学校高等科,为清华1925级同学。。我很诚恳地向他们毛遂自荐,愿列于他们的文字之交之末;我又用我的旧社友的头衔对他们表示无量的欢迎!耑问全体秋安!

  闻一多

  实秋:

  《红烛》寄来了。因为这次的《红烛》不是从前的《红烛》了,所以又得劳你作第二次的序。我想这必是你所乐为的。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此与《孤雁之什》为去国后之作品。以量言,成绩不能谓为不佳。《忆菊》《秋色》《剑匣》具有最浓缛的作风。义山、济慈的影响都在这里;但替我闯祸的,恐怕也便是他们。这边已经有人诅之为堆砌了。我前次曾告你原稿中被删诸者,这次我又删了六七首。全集尚余百零三首,我还觉得有删削的余地。但是我自己作不定主意了。所以现在寄上的稿子随你打发;我已将全权交给你了。你也可以仿你从前的故伎,将他们分成等差,超,上,中+者存之;余皆淘汰。你当然可以请景超作你的帮办大臣。但我要的是你们的意见,我并不想讨大众的好。假若《红烛》删得只剩原稿三分之二,我也不希奇。

  我们两人的作品定要同时出世,我想这定能作到。我想我们在互作的序中,固不妨诚实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也要避开标榜的嫌疑。这是我要请你注意的。

  印刷定要在上海才好。我的弟弟在上海,初二次的校对我可以教他干。末次还是要你看过的。你同书局将交涉办妥了,印费须付多久,请你写信告诉我的哥哥(他的通讯处附后)叫书局向他领取。我想印费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使向我家里索款,我只好自己省着,再在这里借点,凑成这笔款项。因为经济的关系,所以我从前想加插画的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图画。这却不全因经济的关系。我画《红烛》的封面,更改得不计其次了,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一样颜色的图案又要简单又要好看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可奇怪了,我正式学了画,反觉得画画难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我觉得假若封面的纸张结实,字样排得均匀,比一张不中不西的画,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观多了。其实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样。附上所拟的封面的格式,自觉大大方方,很看得过去。但是那里一块纸是要贴上去的。这样另费一次手续,也许花钱还是不少。但我宁可这样花钱,花得稳当多了,划算多了。还有一层理由: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黄荫普,子雨亭。广东番禺人。192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英、美等国。、何运暄、宋俊样、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的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书内纸张照《雪朝》《未来之花园》的样子。封面的纸张也应厚如《雪朝》的;颜色不论,只要深不要浅,要暗不要鲜就行了。书内排印格式另详附样。售价多则六角,少则五角。

  以上是《红烛》的计划。《荷花池畔》既定同时出世,当然最妙是一切仿此(除了封面的纸张可以换一颜色以资区别)。只看你愿意否?你嘱我画《荷花池畔》的封面,依我的提议,当然是用不着了,实秋!我老实告诉你,我真画不出使我满意的一张图案来,我更信在中国定印不出一张使我满意的图案来。等我们出第二本集子时,我定在中国了,那时我定能弄出一本真正地artistic的书来。

  讨厌的business讲完了,可以闲谈几句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位MrWinter,是芝加哥大学的法文副教授。这人真有趣极了。他是一个有"中国热"的美国人。只讲一个故事就足以看出他的性格了。他有一个中国的大铁磬。他讲常常睡不着觉,便抱它到床边,打着它听它的音乐。他是独身者,他见了女人要钟情于他的,他便从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时失恋以至如此;因为我问他要诗看,他说他少年时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将作品都毁了,从此以后,再不作诗了。但他是最喜欢诗的。他所译的Baudelaire现在都在我这里。我同他过从甚密。他叫我跟他合同翻译我的作品。他又有意邀我翻译中国旧诗。我每次去访他,我们谈到夜深一两点钟,我告辞了,我走到隔壁一间房里去拿外套,我们在那间房里又谈开了,我们到门口来了,我们又谈开了,我们开着门了,我们在门限上又谈开了,我走到楼梯边了,我们又谈开了;我没有法子,讲了"我实在要回去唾觉了!"我们才道了"good night",分散了。最要紧的,他讲他在美国呆不住了,要到中国来。一星期前我同张景钺张景钺(1895-1975),植物形态学家,教育家。我国植物形态学和植物系统学的开拓者。多年致力于学会和教学工作,培养了一批植物学不同领域的人才,促进了现代植物学在我国的发展。(现从他读法文)联名替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曹校长了,荐他来教法文。只不知道他的运气怎样,母校的运气怎样。你们如果有法子为他push一下,那就为清华造福不浅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没有学过画,他却画了一幅老子的像。我初次访他,他拿着灯,引我看这幅油画,叫我猜这是谁。我毫不犹疑地说:"是老子?""果然是老子!"他回道。他又copy了几幅丈长的印度的佛像画。这些都挂在他的房子里。他房子里除几件家伙外,都是中国、印度或日本的东西。他焚着有各种的香,中国香、印度香、日本香。

  承你寄来的各种诗集杂志都收到了。《创造》里除郭、田两人外无人才。《未来之花园》在其种类中要算佳品。它或可与《繁星》并肩。我并不看轻它。《记忆》《海鸥》《杂诗》(五三页)《故乡》是上等的作品,《夜声》《踏梦》是超等的作品。"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同叶圣陶所赏的"这一个树叶拍着那一个的声响"可谓两个声响的绝唱!只冰心才有这种句子。实秋!我们不应忽视不与我们同调的作品。只要是个艺术家,以思想为骨髓也可,以情感为骨髓亦无不可;以冲淡为风格也可,以浓丽为风格亦无不可。徐玉诺是个诗人。《惠的风》只可以挂在"一师校第二厕所"的墙上给没带草纸的人救急。实秋!便是我也要驾他诲淫。与其作有情感的这样的诗,不如作没情感的《未来之花园》。但我并不是骂他诲淫,我骂他只诲淫而无诗。淫不是不可诲的,淫不是必待诲而后有的。作诗是作诗,没有诗而只有淫,自然是批评家所不许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谢绝》外,我还要加一个圈在《尽是》上--

  尽是失路的鸦儿,

  彷徨于灰色的黄昏。

  颇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积起了这多的话。夜深了,再谈吧。祝你冬安!

  一多启

  三分邮票就把两条好汉从东半球送到西半球来了,贱么要算贱极了!但你们也太贱很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斗米折腰;两条好汉竟为三分邮票把腰身折断了。

  "单矢易断,众矢难折"。文学社的全体却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写完了,搁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信并《努力》之评论。实秋,我们所料得的反对同我们所料得的同情都实现了。我们应该满意了。郭沫若来函之消息使我喜若发狂。我们素日赞扬此人不遗余力,于今竟证实了他确是与我们同调者。《密勒氏评论》不是征选中国现代十二大人物吗?昨见田汉曾得一票,使我惊喜,中国人还没有忘记文学。我立即剪下了一张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邮,后查出信到中国时选举该截止了,所以没有寄去。本来我们文学界的人不必同军阀,政客,财主去比长较短,因为这是没有比较的。但那一个动作足以见我对于此人的敬佩了。

  文学社出版计划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请暂为保留。那里我还没有谈到《女神》的优点,我本打算那是上篇,还有下篇专讲其优点。我恐伯你已替我送到《创造》去了。那样容易引起人误会。如没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后再一起送去罢。

  文学社出版计划取消也好。我们从此可以随时送点东西给《创造》也不错。如果《红烛》排印费时过久,请你替我抄几首送给《创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以照办。因为我们若要抵抗横流,非同别人协力不可。现在可以同我们协力的当然只有《创造》诸人了。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浓丽的像济慈了。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我想那一天得着感兴了,定要替这两位诗人作篇比较的论文呢。

  《冬夜草儿评论》收到了。这点玩艺儿大致还不差,只是校对者没有将落叶扫得干净,殊为憾事。现在销路如何?出版后有何影响?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经理的手续,麻烦了你,太对不起你了。

  你嘱我作《荷花池畔》的序,我已着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的原稿。你能抄一个副本给我吗?《红荷之魂》《题梦笔生花图》《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旧居》《对情》;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了。我想想我们很可怜,竟找不到一位有身价的人物替我们讲几句话,只好自己互相介绍了。但是我们的主张在现代的诗坛里恐怕只有我们自己懂得吧。

  此候文安。

  毓琇、景超、毅夫诸友问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月廿六日此为12月26日之笔误。

  诗集最好由商务或中华承印,恐别家无仿宋体字模也。

  家兄通信处:上海四川路一号证券物品交易所会计科闻理天先生。

  (又及)

  十二月廿七日

  实秋:

  刚看完郭沫若的《未央》,你可想到我应起何感想?沫若说出了我局部的悲哀,没有说出我全部的悲哀。我读毕了那篇小说,起立徘徊于室中,复又站在书架前呆视了半晌。我有无限的苦痛,无穷的悲哀没处发泄,我只好写信给你了。但是……又从那用讲起呢?实秋!实秋!我本无可留恋于生活的,然而我又意志荡弱,不能钳制我的生活欲!啊!我的将来,我的将来,我真怕见得你哟!实秋!不消说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连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实秋啊!你同景超从前都讲我富于浪漫性,恐伯现在已经开始浪漫生活了。唉!不要提了……浪漫"性"我诚有的,浪漫"力"却不是我有的。到美来还没有同一个中国女人直接讲过话,而且我真不敢同她们讲话。至于美术学校的同班,女儿居半,又以种族的关系,智识的关系,种种的关系,我看见她们时,不过同看见一幅画一般。她们若有时Interest me,那不过因为那些线条那些色彩是作画的好资料。……哦!我真不愿再讲到女人了啊!实秋啊!我只好痛哭!

  实秋!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不用提了。以后我只想在智的方面求补足。我说我以后要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实秋!请你作我的伴,永远的侣伴,使我在艺术之宫中不要感到可怕的寂寞罢!

  实秋啊!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时代,同你结邻而居,西窗剪烛,杯酒论文--我们将想象自身为李杜,为韩孟,为元白,为皮陆,为苏黄,皆无不可。只有这样,或者我可以勉强撑住过了这一生。朋友啊!我现在同你订了约,你能允许吗?

  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惠书并诗都收到。愿"红焰辐射的烛火"常照在你眼里,"梦笔生花"的图象永浮在你心头!但是--这是过去的一多的化身哟!现在的一多已经烛灭笔枯不堪设想了。

  一月以来无诗,画兴特浓。

  一多

  一月廿一日

  实秋:

  感谢你的劝勉抚慰的信。感谢毅夫同一切的新知故好的宠爱。我将为劝勉我者,抚慰我者,宠爱我者,重视我者,惋惜我者……努力作个不堕落的诗人。若果生活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这些儿"……我者"存在,那末生活中还是有光明的,生活还是值得努力的。

  景超嘱作描写清华生活的诗。我开始作了一首《园内》,旷了两天课;诗还没有作完,课可不能再旷了。《园内》的大纲我写在下面:

  第一章园内之昨日

  第二章园内之今日

  一,晨曦

  二,夕阳

  三,凉夜

  四,深更

  第三章园内之明日

  这是一个gigantic attempt。两个多月没有作诗,两个多月的力气都卖出来了,恐怕还预支了两个月的力气。我先通知你,请你向总编辑先生疏通疏通,把《增刊》的最前的十页纸留给我,如何?我还要印大字,十页也许不够呢,现在不过约略地讲罢了。换言之,这首诗可作这期增刊的题辞。此刻作完《夕阳》了,已写了七页白纸。我先将缺章之序曲合并抄来,给你看看:

  第一章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第二章

  你唱到园内之"今日"之时,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地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地背诵他的课。

  第三章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当想着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请转告景超,所嘱的三件事,诗已作了,封面也要画,文章可没有功夫作。三分天下有其二,吴大帝还不当知足吗?顺问近好。

  一多

  三月六日

  实秋:

  船票尚未买定,太早也。蛰居异域,何殊谪戍?能早归国,实为上策。数月之中,吴宗传死,张杰民、李之常入疯人院,向哲浚入狱为囚,黄卓繁、孟宪民、张福全、孙增庆或倦债潜逃,或假作支票,邱广裸体裹寝衣骑自行车闲游校园--惊人之事岂徒巨金为女子祝寿者睡地板哉?

  《南海之神》谓为脱稿亦可。列入《大江》不嫌其为国民党捧场乎?我党原欲独树一帜,不因人热,办不甘为人作嫁衣裳。然取决之权在足下,我固无成见也。

  来示谓我之诗风近有剧变。然而变之剧者,孰过于此:--

  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

  吟成舌总猜疑。

  唐贤读破三千纸,

  勒马回缰作旧诗。

  释疑

  艺国前途正杳茫,

  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髻高一尺,

  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

  补牢端可救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

  李杜光芒万丈长。

  天涯

  天涯闭户赌清贫,

  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的事?

  --穷途舍命作诗人。

  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

  一代风流薄幸哉!

  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

  骂死当年蔡伯喈!

  一多问好

  致吴景超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像条懒慵慵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青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像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荫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拒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了门外一个黑人

  薙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的悲哀。

  地球平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但我只觉得这些

  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也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得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惨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谁不知又同时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就认你为家乡也就得失相偿。

  太阳,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景超:

  让你先看完最近的两首拙作,好知道我最近的心情。"不出国不知道想家的滋味"--这是我前日写信告诉繁祁、方重的;你明年此日便知道这句话的真理。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虽然在《太阳吟》的末三节我似乎得了一种慰藉,但钱宗堡讲得对:"That is only poetry and nothing more"现实的生活时时刻刻把我从诗境拉到尘境来。我看诗的时候可以认定上帝--全人类之父,无论我到何处,总与我同在。但我坐在饭馆里,坐在电车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新的形色,新的声音,新的臭味,总在刺激我的感觉,使之仓皇无措,突兀不安。感觉与心灵是一样地真实。人是肉体与灵魂两者合并而成的。

  昨接沈有乾从stanford寄来中国报纸--旧金山出版的--一片,中载Colo rado School of Mines有中国学生王某因汽车失事毙命,其友孟某受重伤。我们即疑为王朝梅与孟宪民,当即电询监督处。今早得回电称毙命者果为王朝梅,但未提及孟宪民,只言常叙受轻伤。景超!方来的噩耗你是早知道了的。你不要以为是这些消息使我想家。想家比较地还是小事,这两件死的消息令我想到更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宇宙的大谜题!景超!我这几天神经错乱,如有所失;他们说我要疯。但是不能因这些大问题以致疯的人,可也真太麻木不仁了啊!景超!我的诗里的themes have involved abigger and higher problem than merely personal love affairs;所以我认为这是我的进步。实秋的作品于其种类中令我甘拜下风。

  我国现在新诗人无一人不当甘拜下风;--但我总觉其题材之范围太窄。你以为然否?现在我极喜用韵。本来中国韵极宽;用韵不是难事,并不足以妨害词意,既是这样,能多用韵的时候,我们何必不用呢?用韵能帮助音节,完成艺术;不用正同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不亦愚乎?《太阳吟》十二节,自首至尾皆为一韵,我并不觉吃力。这是我的经验。你们可以试试。

  我接不着你们的新信,就拿起你们的旧信来念。你们嫌我写信过多,以致你们不胜裁答之劳吗?但你们应该原谅我。景超!你想不到我会这样地思念你们。美术学院明天开课。希望工作可以医我的病!顺问近好!

  实秋、毓琇、毅夫诸友统此。

  一多

  九月廿四日夜

  景超:

  文学社办杂志,招牌既已挂出,就得干起来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只得尽力做我们的一部分工作罢了。《女神之时代精神与地方色彩》今晚已付邮。此文约有五六千字,加上拙著的诗,当可合书记来函中一万字的条件罢。

  来信谈及生死问题。这正是我近来思想之域里一阵大风云。我近觉身体日衰,发落不止,饮食不消化,一夜失眠,次日即不能支持。我时时觉死神伸出削瘦的手爪在我的喉咙上比画,不知那一天就要卡死我了。我又不会宣节我的工作与休息,我完全是我的冲动的奴隶。我不知道疲惫时就当休息。景超,这种畏死的滋味你们都没有尝过罢?啊!死有何足畏呢?不过我同你一样是个生命之肯定者。我要享乐,我要创造。创造将要开始,享乐还没有尝到滋味,就要我抛弃了生命到那不可知的死乡去,我怎甘心呢?昨日同黄钰生、张景钺、钱宗堡也谈到生命问题。黄是一个cynic,张、钱是skeptics,我不知我到底是个什么?你们看到我给文炳的信吗?我失了基督教的信仰,但我还是个生命之肯定者,我的神秘性mysticism还存在,所以我还是有宗教的人。

  前晚遇见这里一位女诗人Eunice Tietjens,伊要看我的诗,我译了好几首去,其中伊最赏识的也就是你赏识的《玄思》。伊教我再多译几首,同伊斟酌了字句,伊当送给Harriet Monroe请伊选登《Poetry》。钱宗堡笑我没有上中国诗坛,先上外国诗坛了。Eunice Tietjens曾作过《诗》的编辑,现在是顾问编辑了。伊到过中国,游中国时所作的诗《Profiles from China》(清华图书馆有的)颇著名。伊的丈夫是个戏曲家,我也会见了。你或愿意看看《玄思》的译文,这就是的--

  In the dusky silence of evening,

  From this my desolate brain,

  Often flush out queer little thoughts,

  Indescribable little thoughts;

  As from a weatherbeaten,dust

  obliterated bell tower

  In front of a crumnling old temple,

  Swarm forth a file of timid bats,

  Weird little creatures neither birds

  nor beasts。

  伊说只此两节恰到好处,后两节可删去。但我不以为然,至少第三节必要保留。你以为如何?

  《火柴》伊讲也不错。景超,你的眼光到底不错。

  一多

  十二月四日

  致饶梦侃

  子离吾友:

  大札到时,时局不靖,政大内部亦起恐慌,遂迟作答。扫家后,家人忙于办年,亦未免习俗移人,终日碌碌。今夜为内子授诗,课毕稍暇,因拂笺急书数语奉上,以释悬念。迟迟,谅不我罪也。政大当局下年或有更动。万一大局不变。君劢张君劢(1887-1968),时任政治大学校长。中国政治家、哲学家,中国民主社会党领袖。曾留学日本、德国,学习政治经济与哲学。回国后,推崇唯心主义哲学,被称为"玄学鬼"。仍在彼方,弟自亦无问题。否则恐须另谋生路。这年头儿我辈真当效参军痛哭也。别后诗思淤塞,倍于昔时。数月来仅得诗一首,且不佳。惟于中国文学史,则颇有述作。意者将来遂由创作者变为研究者乎?

  《刘琨》进行如何?别有新作否?乞录示一二为盼。

  (本信写于1926年冬天,闻一多在上海昊淞国立政治大学工作,因为长女闻立瑛病重返回家乡。)

  子离:

  昨天又试了两首商籁体,是一个题目,两种手法。我也不知道那一种妥当,故此请你代为批评。这东西确乎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我才高兴做它。

  你近来有成绩否?《新月》三期如何应付?听说实秋、光旦等拟办一种《苦茶》,大概便是从前所谓《新月》周刊的变相。想来这里面义有不少的掌故,可以告诉我一点不?祝你

  吟安!

  弟闻一多顿首

  小叶好否?

  子离:

  你是太无自知之明了。前回对于《懒》,已经看走了眼色,这回又来诬枉《和谐》。《客人》改过后,也好多了。如果你能担保三期准有稿来,这回定将两首一并登出(还是登在开篇,请你领袖群伦)。老友中只你不叫我们失望,不但按期有稿,而且篇篇精彩。今天正当出门上课,接到你的诗,边走边看,一个人笑得嘴不能合缝。子离,你真是"可人"!《和谐》太好了,这回不但是郝司曼,还是海涅。你老是惦记着单调。还有比shropshire lad和Last Poems单调了吗?《客人》的第二节,我改了几个字,钞来征求你的同意。

  我因酒惹起(许多)旧恨

  太紧改后较松活

  【这】【了】

  想敲着坛唱一(段)悲歌

  段音响嫌浊

  【曲】或【出】

  无奈客人的船不能等

  门外是顺风送着流波

  潮一退便(渡不了)河

  【没法渡】

  通篇句末二字重量皆相等,如"美洒""堂前""就走""威严""眉尖""旧恨""悲歌""能等""流波"皆然。独"了河"了字太轻,故不称。但改后句法仍弱,还是请你自己再绞点脑汁。

  两图片仍请寄我一看。考证文字,可不做,但想研究一下,候他们的文字出来,好加几句批评。顺候教安。

  公超已回,嘱笔致候。

  多五月十日

  附上一封写而未发的信,其中的背景你可以猜到,寄给你看看,看完毁去它。这也是此次办刊物的一件掌故。但我的感慨却多得很,噫,不足为外人道矣!

  致左明

  左明兄:

  许久没有给你回信,太懒了!近来听说你在《新月》帮忙生活既有着落,定可安心习作,可喜可慰。承询各问题条答如左:

  一,韵脚不易安好,乃因少读少做耳。

  一,词不达意,乃因少读书的原故。

  三,标点不成问题,有的作家甚至废弃标点。故不必为此操心。

  四,太明显,确乎是大毛病。根本原因是态度太主观,譬如划船姑娘固然可以引起你的爱怜,但是也未始不可引起一般人的爱怜。你若把你和她两人的关系说得太琐碎,大写实了。读者便觉得那是你们两人的私事,与第三者无关。你要引起读者的同情,必须注意文学的普遍性,然后读者便觉得那种经验在他自身也有发生的可能,他便不但表同情于姑娘,并且同情于你。然后读者与作者契合为一,--那便是文学的大成功了。我自己作诗,往往不成于初得某种感触之时,而成于感触已过,历时数日,甚或数月之后,到这时琐碎的枝节往往已经遗忘了,记得的只是最根本最主要的情绪的轮廓。然后再用想象来装成那模糊影响的轮廓,表现在文字上,其结果虽往往失之于空疏,然而刻露的毛病绝不会有了。空疏的作品读者看了不发生印象,刻露的作品,往往叫读者发生坏印象。所以与其刻露,不如空疏。英诗人华茨渥司作诗,也用这种方法。你无妨试验试验。

  我相信你很能作诗,不是客气话。不久我要到上海来一趟,那时我们再细谈。祝你进步!

  多顿首

  致孙作云

  作云:

  舍侄已到家,得悉你的情形。今由中国银行汇来国币三十元共六十一元五角。请你将我的书籍搬到你寓中暂存,其中一部分(目录见附纸)请由邮局寄下。校中金甲文书在我处者甚多,万一遗失,殊觉可惜,请你也搬来,开一目录,交朱佩弦先生。此类如钱敷用,亦可尽量寄来。但书目及邮局挂号凭单,邮费账目筹,务须一一交朱先生保存。我前于南归时,只携来《三代吉金文存》及《殷虚书契前编》二种。家居无事,已着手编金文分类目录,获益不少。现邮递已通,盼不时通讯,以释悬念。此候安好。

  多

  九月十日

  另信并国币三十一元五角请转交厨役,因恐校中邮政不通也。厨役久在我家,为人忠实干练,如我家重要物件可移出,无留人看守必要,请留伊在尊处伺候,工资仍由我随时寄来。

  各种子书

  周礼正义

  全上古文

  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说文义证

  说文通训定声

  毛诗传笺通释

  王忠悫遗书

  古逸丛书

  汉书补注

  小学汇函

  方言笺疏

  山海经笺证

  以上请尽量寄下,钱不敷请暂垫用,随即汇上。至感至荷。

  一切杂事可派敝宅厨役及仆人戚焕章协同办理,厨役我已付工资,戚焕章则请酌给酒钱。戚住锦什坊街西养马营十号。

  致张秉新

  秉新同学:

  去夏接到手书,因事迁延未复,后往住长沙,又偶将地址遗失,遂致欲作复而不可能,至今思之,犹觉歉然,想吾弟不以为过也。到蒙自后,张君志岳来谈,得悉吾弟在香港华侨中学授课,并迩来生活种种,殊用欣慰。顷因时局关系,内子及儿辈避居故里,非长久安全之计,故嘱其迅速来滇,并由舍亲陈君文鉴护送(陈君亦系清华同学),惟是彼等皆初次来港,且儿辈幼小,照料尤多不便,到港时,倘蒙吾弟拔冗前来照拂,不胜感激之至。蒙自环境不恶,书籍亦可敷用,近方整理诗经旧稿,素性积极,对国家前途只抱乐观,前方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气沮,因而坐废其学问上之努力也。此事吾弟谅有同感,愿更共勉之。耑此顺候教安!

  闻一多手启

  五月廿六日灯下

  闻一多像(夏子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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