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回到苏府的时候,天色已微暮。他的轻功极好,根本不用走大门,直接从沐雪园东墙外的巷子里翻墙而入。
一回来,便看到青盏坐在秋千架上,撩带沉思的样子,自己翻墙的动静好像并没有惊扰到她。
“小姐。”立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过去,向她汇报自己在榜眼府看到的一切。
青盏没有料想立春会回来这么快,她原本以为是谷雨。转过头去,停止秋千架的晃动,看着他,关切地问道:“回来了,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立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刚毅的脸上出现感激之色,朝着她微微一躬身:“多谢小姐挂念,一切顺利,没有遇到危险。”
“嗯,那就好。”青盏微微舒了一口气,接着道,“都打探到些什么?”
虽然之前听立春说那些黑衣人极有可能是榜眼府找的刺客,她便猜测有可能是冲着六姐六姐夫去的,但那也只是猜测而已,事情的真相远远没有一个大活人重要。所以,她心里最为在意的还是立春的安危。现在,得知他没事,才有心情向他寻问探听到的情况。
立春便将在榜眼府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青盏,最后说了句:“榜眼郎也不像什么坏人,真不知道谁和他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竟然让他雇佣刺客去杀人。”
握住秋千索的手指一紧,青盏脸色更凝重了些,静默了一阵子,转过头去,低声道:“立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吧。”
立春答应一声是,便拿着长剑离开。
虽然他已经负责保护青盏,但并没有住在沐雪园。
目送立春离开,青盏望着遥远的天幕心中有些不安。六姐,姐夫,你们可否安然无恙?
青盏一听到谭寂潇雇佣杀手杀人,尤其是在立春说到女人的时候,她便怀疑他要杀的人是六姐和六姐夫。
青盏这样怀疑不无道理。六姐和六姐夫今天刚走,谭寂潇便雇佣杀手杀人。还有,在无意间,她发现六姐夫虽然对这个弟弟很是关爱,但谭寂潇对他的态度似乎多了些敷衍。同一个父亲所生的两兄弟,只因为谭寂然年长一些,便被立为世子,而他二公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公子,是否会心有不甘?
这个人没有像其他富家公子一样理所当然的享受身份所带给他的一切,却不愿千里来京城赶考,跻身仕途,可见他并非甘于平庸之辈,却像是喜欢掌权的人。
喜欢掌权,是不是也想做整个翼王府的主人?
相貌才华,应该有的,他都有,一点儿都不比谭寂然差,而且又是二公子,倘若谭寂然死了,最有资格继承世子之位的,便是他。
青盏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尽管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不是因为对谭寂潇还有一丝期待,不认为他是一个为了权势不惜去害骨肉血亲的人,这两年来她跟着慕容焱,见识了皇家太多的明争暗斗,骨肉相残,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她只是想六姐和六姐夫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回到杭州。
然而,她不愿意相信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二天中午,她在凉亭中刚等到下朝回来的大哥,准备将昨天去状元府,以及她与钟文彦的谈话都告诉他。她想让他知道,文彦弹劾他并不是想要对付他,反而是为他好,虽然他的作为有些极端,但毕竟情谊还在。
大哥都知道了的话,就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而不痛快,另外,或许还能帮助他,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由于昨天钟文彦所说的那些话,她实在是对他有些不太放心。
可是,话还没开口,便有人急匆匆地赶过来,说六小姐回来了,一副很憔悴的样子。
“澶儿回来了,她不是昨天刚才走吗?”淳熙疑问地说道,一边向大门口走去。
难道,她所猜想的都是真的?
青盏微怔之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安静的大门口,六姐的苍悴神情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的身后有一辆马车,车夫在旁边站着,车厢内躺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六姐夫。
一看这样的情况,淳熙什么都没问,抱起谭寂然就向府内跑,一边对青盏吩咐道:“盏儿,你去找八王爷,让他帮忙请几个太医过来!”
看谭寂然这样的伤势,一般的大夫恐怕治不了。
青盏没有丝毫犹豫,便立即去了成亲王府。虽然已经决定为了铭瑄不去了,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慕容焱一听说是要救人,没有多问,安排府上的薛太医立刻前去苏府,便带着青盏进宫了。一路上,他很善解人意地听青盏说谭寂然受伤的事,也答应她不会将此事告诉铭瑄。
将宫里最好的四个太医请来,六个人共乘一辆马车是有些拥挤,尤其是在这大夏天里,还闷热的厉害,但此时救人要紧,谁也无暇顾及这些。
来到苏府,谭寂然还在昏迷之中,薛太医已经着手为他止住血了,但是对于他的伤势,他也表示无能为力。
绿澶在旁边怔怔地坐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谭寂然,淳熙多次劝她先去休息,始终不肯听。
见他们从宫里请来的太医过来,绿澶扑通一声跪在几人的面前,哽咽着道:“各位太医,请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活我相公……”
对于她跪下的举动,太医们似乎没料到,有些慌乱的请她起来,表示一定会尽力医治。
医治一直持续到晚上才结束,因为医治病人不能受到
打扰,绿澶便去了隔壁的房间等候。这期间,她只望着屏风静静地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青盏怎样问,都不肯开口。
见太医们出了来,她立刻迎上前去,问他们谭寂然是否能无恙。
“夫人,我们已经尽力了。”为首的一个太医说,“世子若是在明天这个时辰之前能够醒过来,便会生命无碍,若是……”
说道这里,便止住了。谁都知道这若是之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在医治的过程中,他们已经知道了躺在这里的病人是翼阳王世子,所以医治的十分尽心。
绿澶慢慢向里面走去,顺手将门关上,房间内只留她和谭寂然两个人。
走到床前,在他身旁坐下来,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泪水便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寂然,你怎么那么傻,我这样对你,为什么还要帮我挡那一刀?”
“你知道吗,我不值得。”
……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听不到她的诉说,也无法回应,空旷的房间内,她的话音落了之后,便只剩下轻微的风声,透过开着的窗子,将房间内灯架上的蜡烛吹得明灭不定。
有些凄凉,有些冷清,就连炎夏一往的燥热也散去,冷却下来,与她此刻的心境相应。
为什么,在她终于知道珍惜的时候,却发生这样的事?
又或者,不发生这样的事,她便永远不知道去珍惜。
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可是竟然不惜生命来保护她,是她从来不曾料想到的。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用生命来保护自己,却被她一直忽略。
多少次,对于他的关心,她总是客气有加,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她总觉得,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便可以补偿。
不是他不好,只是她放不下,放不下过往的一切。两年多来,每天人前欢笑,但多数时候却抱着回忆过日子。他都不介意自己的过往,过不去的,只有她自己。
只在昨天,看到他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挡在刀前,用身躯为她挡住将要伤害她的利器,那时候,她才明白,其实眼前的,才最该珍惜。
可是,在她下定决心要珍惜的时候,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生死离别么?
当时看他那昏迷不醒的样子,若不是他还活着,她或许真的就随他而去。
方才那些太医说,在明天这个时候之前能够醒过来的话,便能活下来,她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也没有必要非得去为难他们,她只想陪着他,静静地,一个人,陪着他。
能醒过来,便能活下来么?
天晓得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后,醒过来的几率有多大?
怕……只是……在安慰自己吧……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认真地描摹着他的轮廓,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她竟然从来没有认真地去看过他。
这个男人深邃忧伤的眼神,就像是对她无言的控诉,每一丝一缕就像是一把利器,不动声色地拷问着她的心。他知道她记挂着别人,却从来不说,只用这样的眼神来惩罚她,让她难过,让她自责,让她于心不安。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敢试着去触碰他的目光。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都是自己领悟错了。一个愿意用生命来保护自己的人,怎么忍心看她自责呢。
“寂然,你醒醒好吗?”
“儿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我放下了,我真的放下了。”
“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
她心绪复杂,只顾着自己倾诉,完全没有去注意躺在床上的人。泪水一滴一滴滑落,重重地落在他的额角。她没有注意到,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很小幅度的,轻微的,动了一下。
“为什么?”
“是不是太晚了?”
“寂然,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为什么在我决定去珍惜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
她轻轻地诉说着,泪水斑驳了眼睛,躺在床上的人,更是在她的视线中模糊。以至于错过他轻轻颤动的睫毛,以及慢慢睁开的眼睛。
他愕然地望着她,方才她的话,在不太清晰的意识中,他也听进去一部分,也正是因为这些话,才让他有动力费劲所有的力气去睁开眼睛,想要活下去。
要好好珍惜,好好过日子,是真的么?
这句承诺,他盼望了已久了。
静静地望着自己面前哭的泪水涟涟的女子,那么真心实意的伤心,是因为自己。他好感动,也有好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此时却无从开口,最终只说出一句:“澶儿,别哭。”
说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嗓音的微弱、沙哑,同时发现自己身体虚弱的没有抬起手为她擦拭眼泪的力气。
绿澶微微一惊,那声音虽然很低,但也还是有的,在黑夜中安静的房内,比风声要大一些。她不太相信,疑似自己听错了,忙擦干眼泪去看。这一看之下,却对上他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眸。
“你醒了?”语气很轻,但面上的转涕为笑已经证明了她此刻的惊喜。
谭寂然轻轻眨眨眼睛,虚弱地道:“嗯。”
胡乱地再擦拭一下泪水,绿澶从床上起来,道:“我请太医进来给你看看!”
然后,笑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原来,一切都还为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