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年04月12日 11:09
打她的时候她不觉得痛。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而已。与程风的亲近多么迂回和讽刺,两端横卧着的竟是木棍。这么结实的木棍和亲近方式。这是子三和那个要叫父亲的人的亲近方式,惟一的连接。
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程风要打她时,便会拎起她,那种吞噬她的力量她永生不能忘记。更有称呼上的接近,因学校老师来家访,阴差阳错,指明程风是她的父亲。程风不得不应,而,她也不得不叫程风爸爸。她见到程风本能的反应,那种从骨子里的排斥。不管她当时有多不堪,然而,同样排斥自己的程安,也没有机会给她不堪。
子三正绵思着,程风程安和程子三三个人的悲哀。是闪神之际,何风的手还落在她手上,摩擦着疼痛的温度。
子三此时好想哭,胸腔内难受得荒芜,同时温暖。但是,只是悲伤而已。她蹲在地上,伏在何风膝上。把脸贴近爷爷的手,享受着此时难得的亲情。享受着自己真正的亲人从未给予过的感受。天知道是有多么的骄奢。这触感。
阿来回来的时候,子三还在争执着要跟何风去云南。
各人有各人的理由。何风说,你去了,守着我这个老骨头,小漪天儿阿来怎么办?
子三说,我会看着办,你一把老骨头又没亲人照顾怎么办?
何风说,你才没亲人了,我有亲人。
子三说,爷爷的牛脾气哪个亲人受得了。我要哥带小漪和阿来去玩。天儿有爸爸照顾。就这么定了。
何风气道,你这个嫩丫头,说了答应我的马上就反悔。有钱人,信不得……不守信用。
子三说,谁说我不守信用,我答应让你去云南,没说我不去。人老了就不要那么顽固,一点都不可爱。说着对何风吐舌头。
何风道,死嫩丫头,不讲信用,把我迷魂烟还给我,吐出来。
子三说,还就还,吐就吐。说着便哇哇哇的吐,看得何风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啐道,死嫩丫头。
阿来打断他们,说,爷爷真是,棋品不好就算了,给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回来,何况是烟。
何风道,谁说我要了,别说是烟,你我也不要了。给嫩丫头了。
阿来笑道,爷爷又开玩笑了。
何风正经的说,爷爷要回云南了。回赤青山。
阿来立即说,我跟爷爷去。
子三接口就说,我也跟爷爷去。
何风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去去去,你们都去。混你们娘的蛋。一个个都不听使唤了。都骑到老头脖子上了。都看老头残了,不当人了是吧……说着就来回踱步,还好他的脚力快,不然以他的性格必定先气死。子三和阿来看情势不对,都哄起来,哪里哄得住。何风再次骂道,你们要我活的都留下来。你,嫩丫头,好好的当阿来的妈妈。你,臭小子,赶快,叫嫩丫头妈妈。快点……老头边说边转,瘦古伶仃的。暴怒起来却不可小瞧。如同他第一次在莫城的客厅里发脾气。空气都凝结。这是他一惯保护人的样子。不容人反抗。
何风急不可奈,催着,臭小子你……说着本是要抬左手的,却使不上力,便用脚踹。边说,快点。
何风暴怒之中,子三想也没想便护着阿来,本来要踹到阿来的一脚踹上子三的腰了。阿来扶子三起来,本来还尴尬要怎样开口,被老头逼得嗫嚅半天实在又无法。他趁势快速道,妈妈,我看看。
子三仰着头对何风笑道,看吧,爷爷这脚踢得真好。虽然挺疼。说着假装的哎呀……要多夸张有多夸张,手按着腰。
阿来何风知她没事便也放心了,何风道,活该。我脚还疼了。说着便走,何风的脚的确是疼,走起路来亦是强撑着,这衰老之症身为医生的他最是清楚,他的手勉强还可以动,吃饭穿衣都要靠别人帮忙,勉强才能方便自己。再沦落下去……
子三看着何风走路都不大灵活的脚,越发难受,倒宁愿他生气时左右横行。甚至踢他。阿来道,我看看。
子三按住衣服,遮得严严实实。笑道,阿来刚刚叫的什么。再叫一遍,就让你看。阿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子三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喂,小子,是一辈子的事了,别想赖。
晚上,何风就说明天就走,似乎听到阿来叫子三妈妈就放心了。非得走,越快越好。
林刚说两句,何风就嫌林啰嗦,看样子便要嚷到不可收拾,穆东南道,去吧。去吧。去了清净。
何风消了气,穆东南便说,下最后一盘棋吧。我把你杀得片甲不留。说着叫阿来摆棋。
何风笑颜逐开,道,姓穆的,你不会看我要走了,故意让我一局吧。
穆东南笑道,你求我我就考虑让一次。
何风便不得了,也不能拍案了,叫器还是可以的,于是冲着子三喊道,嫩丫头,赶紧给我找高手来。看我不赢他我就不姓何。我……我就不叫何风。
林便被请上了桌,穆东南撇嘴对何风道,就这个帮手,还嫩了点。
林笑道,爸爸,看我怎么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穆东南来了兴致,笑道,哦,看到棋艺有长进了。
林笑得深不可测,说,对付爸爸,绰绰有余。
何风激情飞扬,跺脚道,好玩好玩。正点。老子被儿子杀得片甲不留,穆东南,上次你的脸丢到太平洋,这次,看你怎么收场。臭小子。再拿凳来。
说着,便对决起来,何风时不时的要拦两招,林便信心十足的教两招。何风道,你教是教我了,把棋局也都说破了。你老子不也知道了。你还是别教了。
林笑道,我不说破我爸爸也看得破。
穆东南得意的笑,不得不专心致至。只是,到最后,倾尽全力都无可奈何了。何风看着穆东南一点点败下阵来,最后被瓦解得干干净净。好不得意,直把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趁机把穆东南贬得所有人都听不下去。
阿来说,爷爷也不看看谁天天输的。
何风说,所以他输了我才高兴。
阿来说,又不是爷爷赢的。
何风说,我看到他输了我也开心。
阿来说,穆爷爷让你的。
何风听了,非常不高兴。林更不高兴,拍阿来的头道,臭小子,你会不会看棋。叔叔的棋术就是你阿东叔叔来了也不是对手。此一时彼一时。
阿来不信,子三也不信。穆东南倒是信。林从来就是不服输的,何况已尝过这滋味了。实在不怎样。便也把歪主意打到阿东身上,说道,和阿东来一盘助助兴。
何风道,不行,还得再下两盘。
于是便接通了电脑视频,阿东亦有兴致。阿东说着穆东南便下,对着一台电脑下棋,倒是十分新奇。两盘结束,阿东认输。何风更是得意。消遣几句,也便散了。
子三林阿来便都到了穆东南房里。穆东南说,我去云南。老人不会闷,我也可以清净清净。
子三和阿来道,我也去。
穆东南道,给老医生一点时间。他自己能接受了,要唯一带你们一起去。可以把小漪都一起带上。
子三和阿来也都无话。也的确只能这样了。子三便带阿来出去。
林问,爸爸不是一个人去吧。
穆东南笑道,不知道。唯一,你对这事太关心了。
林说,一举两得。
穆东南道,不,你要失望了。从她把我杀得片甲不留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结局。
林说,爸爸对感情太淡然了。
穆东南道,老了。
林笑道,不,爸爸。情感不是商业。不能要求同等。
穆东南不动声色的笑,走到窗边,半响才说,或许,我对她的感情,真的如她所说,不够。
林便退出了房间,不打断穆东南的思绪。穆东南能感知林走了,却还陷入回忆中。
他与郁颜都在谱夕咖啡厅。
郁颜坐在他对面。她仿佛总坐在他对面。坐的位置决定立场。他们的立场亦总是相对。
他说,你第一次约我。
郁颜道,不好。
他说,好。说着拿起桌上郁颜点的摩卡。
郁颜直直的盯着他看,他自然任她看。郁颜搅着杯里的白水,青丝垂下来,丝丝妩媚。说,你喝咖啡的样子,真好看。我有时候会着迷,渐渐忘记自己是谁?
他想,你看我喝咖啡的样子,真好看。我有时候常常会幻想,你在我身边,而不是对面。你是在挽着我的手,而不是远远的看我。但他不说,只听她说。
郁颜说,可惜,我还是记得,我是郁颜,不是林子议。
他说,我说任何话你都会认为我在狡辩,所以……
郁颜说,所以,什么。
他说,所以,我承认。也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候也骗自己。
郁颜浅浅的笑,说,穆东南,我相信我的直觉。百分之百。就像回忆起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神,眼里是另一个女人。我相信那个女人是林子议。后来的每一次,我都能从你眼里看见她的影子。
可是,如果我没有去柳镇,不知道子三是我的女儿,我就不会选择现在离开。
他说,你还是不认子三。
郁颜苦笑一下,说,我奢望过你的第一句话是跟我说,不要离开。
他说,郁颜总是这么不给人留余地,总是这么贪心。
郁颜说,可惜,穆东南爱的林子议做得更绝。我,还不够。你不要说话了,我期待你的第三句话让我满意。
你一直好奇我的过去,不如在我离开的时候跟你说吧。不枉了我们之间的情份。
我十六岁,高二。爱上一个学长。像木讷小说里的爱情故事一样。我以为那是至死不渝的爱情。但,的确是纸上谈兵。我告诉他,我被学校里的圆丁程安强奸了,并且怀孕了。他当即甩了我。我们之间,没有一点信任可言。
那个不懂事的年纪,不知是要气他还是气自己。最后我硬是把与我们无关的孩子生下来了。然后知道害怕。开始逃避。送走孩子。继续上学。学跳舞,用以思念那个男人。练瑜珈。为了忘记孩子。一直这样,以至于忘记自己忘记了所有人。
就这样,你接近我。你太聪明,直到子三到郁金香坊学跳舞,我才知道你接近我还另有目的。程子三这个名字的确是我给的,因为那天她爷爷穿了紫色衬衫。但似乎她爷爷把紫衫两字简单化了。
郁颜说完,便走了。
她走时的背影笔直,如她一直行走的路。无论怎样崎岖她都傲然迎接。与子三的怯弱完全不同。可这怯弱,完完全全是因她而造成的。或,是因一个十六岁女孩的不懂事造成的。
穆东南对着窗外夜色无声的叹息。她们,恍惚都是行走在夜色中。
感情不能要求同等。付出多少就要多少甘愿?自己对郁颜还有多少甘愿了?穆东南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她,说,云南,赤青山。我等你。
第二天,给何风做了简单的饯别。何风十分不满。说,摆什么虚阵,还以为收得到礼物了。
小漪果真送上礼物,夸张得不得了的礼物盒,几乎有蛋糕那么大。阿来帮忙打开一看,竟是一只小小的口哨躺在里面。一桌人笑得好不得意。小漪站在椅子上替何风挂在脖子上,说,老爷爷要是不小心摔倒了,吹口哨多方便。何风正是感动,小漪说着凑到何风耳边说,妈妈告诉我的。何风对着一桌人道,看看你们,小丫头都有礼物了,你们一个个还不如她了。
阿来道,别人要走都送礼物。
何风道,我就是先收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