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7:37
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象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 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象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 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四八页.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 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象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