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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鬼怪

书名: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21858

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第三章 鬼怪  嫉妒  『本为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外,所有人物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篇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儿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个可以伸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散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光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喜欢想像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个家庭生活。  像杭州这么个大都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儿,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给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却美妙得出奇,因为座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一个书生很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说,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正在书齌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灯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麈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教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异乡作客,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来了,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就认得他。王婆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正忙于考试,二则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教这位塾师随他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嗓子受了凉。王婆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这个行道儿不可少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的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儿一样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一轮明月,一个黑月亮不说是黑月亮,偏要说你还没有看见那面儿呢。我就要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把全城可结婚的男女都使他们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姻缘,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老天爷看起来也是一桩罪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块钱来,带个丫嬛,是不是?”王媒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逃不了一样。“她是一个人儿,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的听。  妣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势倾人的金太傅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的这位,因为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嬛。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嫁给贫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个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算成全了你。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你还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的来告诉你。你真有福气!你知道不知道?”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块的那个姑娘叫青儿,是她的丫嬛。真是个挺好的丫嬛。会做菜做饭,做衣裳,家里的活儿都拿得起来。”  陈太太向吴洪告别,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下留了些潮湿的怪脚印儿。王婆仍然跟吴洪在这个屋子里,她把手指头在嘴唇上沾湿,把格扇的纸湿了一个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吴洪一看,看见陈太太低着头,跟一个标致的年轻女人正喁喁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笔直的鼻尖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变得绯红。他看见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衬着雪白的脸,围镶着乌云似的浓发,一年轻的姑娘,大概十五六岁,对进行的事情好像觉得很有趣。吴洪看了大惊:  “会有这种事?”  “怎么?吴先生。”  “她若是肯嫁给我,我可以算杭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他坐下吃饭,听见隔壁女人的笑语声,她们显然很快乐。有一次他抬头一看,看见那格扇上纸窟窿后头有一个眼睛,他一看,那个眼睛立刻缩了回去,随着听见地板上女人的碎步声,格格的笑声,他想必是丫嬛笑的。  王婆微笑说:“我这次订这个约会,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样。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给你的。他给你带过来十万贯钱,你分文不费就娶过她来了。”  一切料理妥当,半月后李小姐过门。双方商议好,因为新郎他乡作客,没有什么亲友,婚礼无须铺张。李小姐只要带着丫嬛过来,跟吴洪住在一块儿,也就很快活了。  吴洪从来没想到问问,李小姐为什么离开太傅府。  吴洪简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祸一样,都不单来。下个星期,又来了个妇人说媒。为了省得麻烦,他说已经定婚了,可是那个女人还执意要说。  “请问你这位未婚妻是谁呀?”那个女人问。(她自称是庄寡妇。)  吴洪告诉了他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妇显得吃了一惊,好像很不赞成。  吴洪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已经订婚,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这反倒引起了吴洪的疑心。他问:“你认得她吗?”  “我认得她吗?哼!”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再给你说一门子亲,我心目里的这个姑娘,真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美得赛过一朵花,百依百顺,刻苦耐劳。做菜做饭,手王针线活计,全都是能手。像先生这样的人,娶了她过来,你们小两口儿,真是再好他没有了,其实,我告诉你也不妨,我说的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是破坏别人的亲事。不过一个贫家之女给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适。别信媒人的语呀。”  吴洪简直烦起来了。“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姐。我已经订婚,真是遗憾。”他把庄寡妇领出门,客客气气的分手。他这么不怕麻烦,就因为这是最后见面,何苦失礼得罪人?  一个下雨的傍晚,乐娘坐着轿和养母、丫嬛、王婆,一齐来了。轿夫也没站住,像平常的轿夫那样要赏钱,要碗面吃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们已经走远,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嬛青儿,打开新娘的衣箱,烧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带来了一整套的乐器,青儿小心翼翼的一件一件的摆在桌上,青儿还是孩子气,就像个小猫儿。她知道夫人的脾气,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他俩似乎住过这房子,现在吴洪除了安闲享福,全无事做。  吴洪和陈太太、王婆、新娘、青儿,随随便便的坐席饮酒。陈太太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雨原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吴洪仿佛闻着她有浮萍的气味。主座让给王婆坐,因为她是大媒。虽然四月的晚上潮热闷人,她脖子上还是围着那条红巾。  那天夜里,乐娘跟吴洪说:“你对我起誓,除去我你决不再爱别的女人。”新婚之夜答应这种话,当然没有什么难处。  “你很嫉妒吗?”  “是呀,我很嫉妒。我情不由己。我打算把这里做成我爱情的家,可是,你若对我用情不专的话——”  “我要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恋爱,你也嫉妒?”  “当然!”  ※※※  妻子和丫嬛把这个家弄得非常美满。美满得出人意外。媒人天天撒谎,这次确是真话,吴洪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乐娘多才多艺,跟王婆以先说得一样,真不愧是个艺人,她能读能写、饮酒、玩牌无一不能。在黄昏时节,她吹箫吹得人荡气回肠,给丈夫唱缠绵的情歌。她聪明伶俐,跟青儿,不断的喁喁私语。  吴洪问她俩说,“你们俩鬼头鬼脑的干什么呀?”  乐娘劝他说:“一个读书人怎么用这种字眼儿?”  “那么你们干什么呀?”  “这么说还像话。”乐娘给他改正过十来次,不许他说“鬼东西”、“鬼鬼祟祟”。一说这话,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嬛非常亲密,起初,丈夫都有点儿生气,起了疑心,直想听一听她俩老不住说些什么,可是每次都发现她俩暗中商量的全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鲜花样儿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葱馅,给他早晨做点心。乐娘还有一种更稀奇的才能,简直奇妙不可思议,就是能预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附,就早已经把事情做的妥妥当当。吴洪一想到从前单身的时候,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结婚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从城里回来,看见乐娘正哭呢,于是极力安慰她,问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气了。  乐娘说:“这与你没关系。”  “是别人?”  既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他改问青儿。青儿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说。  两天之后,他打街上回来,正是晚饭以前,他听见妻子尖声号叫,“滚出去!给我滚!”他冲进去一看,乐娘正气得直喘,头发披撒在前额上,脸上有轻轻的抓伤。青儿站在乐娘的身旁,跟乐娘一样,也气喘喘的。  他问:“谁来这儿了?”  “有个人——有个人来跟我找麻烦。”乐娘勉强说出来。  丈夫看见屋里没有别人,连个影儿也没有。有个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里也听不见什么。  吴洪说:“你大概看见什么东西了吧?”  “我看见什么东西?”乐娘忽然大笑起来。丈夫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问:“你非告诉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来跟你找麻烦?”  “有人嫉妒我,没有别的。”  “什么人?”  追问了半天,乐娘最后才说:“是我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她究竟是谁呢?”  “一个庄小姐,你不认得她。”  “是庄寡妇的女儿吗?”  “你认得她?”乐娘一惊而起。  吴洪告诉她,庄寡妇来给她女儿说过亲,那是他们订婚后一个星期内的事,其实是来破坏他们的亲事。据说女人嫉妒上来比老虎还可怕呢。乐娘听了,用一连串的脏字眼儿咒骂起来,真想不到她的两片朱唇竟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吴洪说:“你没有什得可愁的,我们是结婚的夫妇,她没有权利来找你麻烦。下一次她来了,你叫我,我当你面痛揍她一顿。”  “我们俩比起来,你还是更爱我,是不是?”  吴洪说:“乐娘,你怎么说傻话?我向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庄小姐,只看见过她妈妈一次。”  他情不由已,真觉得有点儿烦。心里想,妻子一定有件秘密,不肯告诉他。  还好,庄小姐没再来,吴洪夫妇日子过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个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个虚幻美妙的天地里过日子。  ※※※  到了五月节,吴洪照例放学生一天假,他提议进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里去赶庙,自从结婚以来,乐娘还没有离开过家。今天她教丈夫带她往白鹤塘义母家过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吴洪把妻子放在白鹤塘,自己就朝万松岭走去,顺路往清泽寺一游。他一出庙门,对面酒馆里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酒馆里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我刚才看见你进庙里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你今天要干什么呀?”  吴洪走进去,看见是老试时的一个同伴儿,名叫罗季三。  吴洪说,他正闲着过节,也没有主意要上哪儿去,并且告诉他自己新近结婚了。  罗季三嫌他结婚也不给他个信儿,一半儿玩笑,一半儿不高兴,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吴洪怎么不舒服。  “我说,我要到万松岭去上坟,跟我去玩儿一天怎么样?杜鹃花儿正开呢,离那儿不远有一家小酒馆,酒好极了,我在别处就没喝过那么好的酒。”  吴洪找到了个游伴儿,心里好不痛快,立刻就答应了。俩人走出了酒馆儿,穿苏堤,横过了西湖,一路看见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宽广的柳荫下的大路上散步。他两从南兴路雇了一只船,在毛家铺上岸。罗季三的祖坟是在多仙岭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费了一点钟才爬上去,过了山峰,在对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气温和,山坡上丛生着粉色红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个下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离开坟墓,罗李三就带着吴洪往酒馆走去。要到酒馆,他们还得走下山谷,顺着一条小溪走,两岸柳荫茂密,风景绝佳。过了一座小木桥,桥头的一边有一棵大榕树,一路上这样的树很少见,长大的枝柯,离地面十几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长的数根像胡须一样从枝柯上垂下来,都一齐用力往地下长。离树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罗季三说:“就在这儿,我认得那个寡妇。上次我来,跟她女儿谈得好不畅快。好一个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吴洪觉得心惊肉跳。  庄寡妇正立在酒馆前头欢迎他俩,好家刚才看见他们来了一样,她眉开眼笑的说:  “呦,这不是吴先生吗?哪一阵风儿把您刮来了?请进!请进!”  庄寡妇把他俩领进去,挪椅子,拍垫子,极力张罗,显得非常热诚。“请坐先生,想不到您们两位认识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来了,出来。”梨花是她女儿的名字。  一会儿来了一个十八九岁,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沿着黑色宽边的衣裳,眼眉很长,脸上老是带着笑容。她向客人行礼,没有一点城里女子忸怩作态的样子。母亲吩咐说:“把上好的酒给客人烫上。”  梨花往屋角儿酒坛子那儿去打酒,庄寡妇跟吴洪说:“我以前跟您说过,我的女儿怎么样?不挺漂亮吗?若没有她,我简直过不了。有她一块儿混,我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她差一点儿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来了。手里拿着酒壶,两颊绯红,庄寡妇就住了嘴。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洼水似的,向吴洪顾盼了几下,并不是淫荡,而是自觉的,愉快的,就像她那么大年岁的姑娘,自然对一个美少年微笑的。她站着煽炉子,身体微微摆动,屡次把低头时落到前额的一绺头发掠往后去。吴洪静静的坐着,瞅着她的后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炭火通红之后,她离开了火炉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后放在桌上,一边洗一边常瞧吴洪。  庄寡妇说:“摆上四份儿吧。”  黎花又拿出两份来,照样儿洗过。事情停当了,在桌子旁边儿站了一下,一会儿又到炉子那儿看酒烫好了没有。酒烫好之后,倒入白镴酒壶里。  她喊说:“妈,酒好了。”她把酒给客人斟满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来。”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回去,拍了拍围裙上的灰,然后坐下。  庄寡妇一会儿就回来了,四个人坐下饮酒,闲谈起来,庄寡妇问吴洪近来怎么样,婚姻美满不美满。吴洪说过得很快乐,因为记得家里闹得那件事,话说得很谨慎。他真怀疑,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姑娘会去打他的妻子。不过却有八九分相信,这两个女人之间一定有点儿事情。  庄寡妇又说:“现在您亲眼看见梨花,您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  吴洪也愿称赞梨花几句,于是回答说:“庄太太有这个好女儿,真是有福气。”梨花的脸上有点见发红。  两个客人说要走,庄寡妇执意不放。她说:“别走,在这儿吃晚饭。不尝尝梨花做的鲤鱼,你算不知鲤鱼的滋味儿。”  吴洪想到妻子,他说天太晚了。  “今天晚上赶不到城里了。你到的时候,钱塘门也就关上了。离这儿有四五里地远呢。”  庄寡妇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吴洪只好答应住了,不遇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乐娘。好在她在养母家里等着,不会有什么差错儿。  鲤鱼是新自溪里捞的,烹制得鲜美非常,暖暖的酒润得嗓子好舒服,心里也松快了,吴洪觉得真快活。他问梨花:“这鱼怎么做的?”  梨花简短的说,“也没有什么。”  “其中必有秘诀,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鲤鱼。”  庄寡妇说:“我告诉你什么来者?我说我女儿的话,一点也没说错吧,可是你非信一个说媒的话呢。”  吴洪听了庄寡妇的讽示,不由得恼了,显然很烦燥的说,“难道我太太有什么不是吗?”  梨花有话似乎要冲口而出,母亲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庄寡妇说:“我们跟她很熟识,你这位太太嫉妒得厉害,要不然,怎么那样出色的艺人会被太傅府撵出来呢?”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你说她嫉妒得厉害。”  “一点也不错,她嫉妒得厉害。不拘是谁,只要长的比她漂亮,箫比她吹得好,她都受不了。她在走廊上把一个姑娘推下楼去摔死了。还不就仗着金太傅家有权有势,护着她,她才免了个杀人罪。你既然已经娶了她,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在太太跟前,可别提这个,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酒劲儿一发作,罗季三调笑起梨花来,傻眉傻眼的死盯着她,梨花很温和的跟他敷衍,就像对付醉人一样,一面却有意的对吴洪微笑。过了一会儿,罗季三醉了,大伙儿把他搀到床上,他躺下打起呼噜来。  娶了个这么神秘的女人,吴洪觉得心里很烦。一看梨花,长得虽不如乐娘那么光彩照人,为人却真诚温柔活泼愉快,取这样的女子为妻,才算有福气呢。虽然天真单纯,却长得好看得很。她母亲说的“你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这句话在在他脑子里转绕。今夜在路旁的酒铺和她不期而遇,自己新近的结婚,过去一个月内种种事情,就像一连串儿世上少有的空幻的事故。  夜已经黑暗,萤火虫穿窗而飞。吴洪在外面漫步,母女把酒铺收拾好关上门。整个小谷里再没有别的茅屋。这时鸟儿已经在窠里安歇。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之间有一个猫头鹰尖声怪叫,一个夜出捕食小兽的动物,在遥远的地方啼啸,令人不寒而栗。西方天空的山巅,刚上来一个暗淡的月牙儿,两个尖儿向下,把树木都变成了又长又黑的鬼怪,在风里摇摆,山谷之中显出一种幽冥虚幻之美。  梨花正站在门口见,新换上了一件白衣裳,头发成绺儿下垂,轻柔优美。他朝吴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箫,向吴洪天真澜漫的微笑一下。她说,“你看那月亮”话说得那么简单,那么有味。  “是啊。”吴洪把感情用力抑制下去。  “我们往溪水旁边去吧。那儿有个非常美的地方儿,黄昏时节,我很喜欢在那儿吹箫。”  到了那儿,她拣了小溪旁边的一块巨大的圆石头,两个人坐下,她吹起柔和,凄凉,伤心断肠的歌调。月光不多不少,正照出她那鹅蛋脸儿,头发,身体,稍微朦胧的轮廓。她吹的似乎比乐娘吹的还更美妙。在月光之下,幽谷之中,谛听一个美女吹箫,歌声与溪水齐鸣,飘过树颠,清越之音又自远山飞回。此情此景,不管什么人听来,都是终生难忘的。吴洪当月听着,箫声之美,竟使他心里,觉得阵阵痛楚。  梨花问他:“你怎么显得这么难过呢?”  “你的箫声教我这么难过。”在那星光之夜,他瞅着梨花那白色的幽灵之美。  “那么我不吹了。”梨花说着笑了。  “还接着吹吧。”  “教你难过,我就不吹了。”  “你在这儿过得快乐不快乐?”  “快乐。世界上还有地方比这儿好吗?——这里的树,小溪,星星,月亮。”  “你在这儿不觉得寂寞吗?”  “什么寂莫?”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寂寞。“我有我妈,我们非常亲爱的。”  “你不想要男人吗?我的意思是——”  梨花大笑起来。“我要一个男人干什么?再说,好男人又不容易找到。妈跟我说过你。她很喜欢你。我若能嫁你这么个男人,我一定很快活,还有小孩子玩儿。”  她叹了一口热气。  “梨花,我爱你。”吴洪说,热情之下,语声都嘶哑了。“我一看见你,你就把我迷住了。”  “别瞎扯。你既然已经娶了那个女魔王,你只好认命。来,我们回去吧。我相信,她若是知道你和我在这儿消磨这个夜晚,她非要弄死我不可。”  吴洪好像有点精神恍惚,这个地方儿的魔力,音乐的魔力,美女的声音的魔力,简直强大的不可抗拒。一点儿也不错,他心爱的这两个女人,以前的确是仇人。  两人沿着溪岸朝茅屋走去,月亮破云而出,把梨花鹅蛋形的白脸蛋儿印在漆黑的夜幂上。正好有一朵白花儿在他的头上。吴洪突然用力搂住她,热情的狂吻,梨花完全顺着他,一会儿,抽抽搐搐的哭起来。  她忽然恐布万分,她说:“她一定弄死我!”  “简直胡说!你说谁啊?”  “乐娘,他要弄死我!”她的声音直发颤。  “她永远知道不了。我不致于那么傻,会去告诉她。”  “她一定能知道。”  “怎么会呢?”  “我说,你能不能保持一件秘密?”她越紧贴着吴洪,吴洪觉出她说话的热嘘到脸上。“你太太是个鬼。因为她怀了孕,一离开金太傅府,她就上吊自尽了。她死后就迷惑人。我妈不能告诉你这件事的实在情形。按理,这是不应当说的。妈也嘱咐过我别告诉你。可是你正教她迷着呢。”  吴洪听了,脊椎骨一下子冷了半截。“你的意思是说我娶了个鬼吗?”  “不错,你娶了一个鬼,我在城里住的时候儿,她还迷惑我呢。”  “她也迷惑过你?”  “就是啊。因为她嫉妒我,我跟她吵过架。你知道我们母女为什么搬到城外这么老远来?就是要离她远远的。”梨花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儿,然后又接着说:“现在我完全康复了,在这儿日子过得也很快活。她还不知道呢。这条路上常常有过往行人,妈积蓄了不少钱,我们也不想回城里去住。将来,我盼望妈能给我找个像你这样的翩翩公子。”她述说自己的身世,仿佛话家常似的。  “你这么标致的姑娘,还有什么说的。可是,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知道?可是记住,千万别告诉乐娘,你在这儿或是别的地方遇见我。也别告诉我妈和我告诉过你这件事。你若是爱我,就别说到这儿来过,别教乐娘知道我住在这儿。”说这话的时候儿她声音直发颤。  吴洪不由得生出侠义之心,要保护这个柔弱的少女。梨花的话,他一一答应了,又极力想吻她,可是她扭过头去说:“我们得进去了,妈一定等着呢。”  吴洪回到屋里,罗季三还睡着打呼噜。梨花手里拿着一只蜡烛,向他道晚安。他已经上了床,正要睡下,梨花又在楼梯顶出现了,温柔多情的问他:“怎么样,好了吧,吾先生。”  “好了,多谢你。”  梨花又上去了,他听见梨花的脚步声在他头上响。再过一会儿,寂静无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两位客人回城里去。分别的时候,庄寡妇说:“千万请两位再来。”梨花很留恋的看了吴洪一眼。  在钱塘门,吴罗二人分手。吴洪没敢告诉罗季三自己跟黎花的事,一路心里不住的想梨花。到了钱塘门,他说还有点儿事情办,叫罗季三先走。梨花告诉他的——他的妻子是个鬼——真是荒诞之至,可是他很烦恼,踟蹰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乐娘能预知他的心事,这种情形有好几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写信,抽屉里找不着信封,他正要叫青儿,忽然看见妻子站在身旁,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又想起来,一天放学之后,他要上街,本来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点半钟,乐娘拿来了把雨伞,把伞斜靠在墙上,他抬头一看,真是惶惑不解。乐娘问他说:“你要出去,是不是?”说罢就回院去了。也许这都是偶尔赶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记得乐娘不许他说什么“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儿都能在黑暗里找东西。  他决定去找王婆儿,打听清楚乐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儿家,看见门上有官府的封条,上头写的是:“人心似铁,官法为炉。”他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王婆儿在六个月以前,因为引诱青春少女,有伤风化,已经被官府处了绞刑。  现在他越发害怕起来。那么,梨花告诉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对于梨花,也越发怀念。那个可爱的姑娘。心里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脸,她的天真活泼,她的幽默、风趣。若是当初娶了她,该是多么好!  他必须去找梨花好根本把这件神秘的事情弄个了结。可是也还记得乐娘那么贤淑,他深怕铸成大错。他在外头呆的越久,回家之后越不易解说。他简直弄得头昏脑胀,在钱塘门呆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才往多仙岭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见梨花,心里便觉得安全点儿,也舒服得多。他急于要见梨花的脸,听梨花的声音,几乎一刻也无法等待,冒着逆风,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乌云兴起,好像六月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往西山一望,乌云已遮住山顶,他没有带伞,但是不肯中途停留。他有点儿欢迎一场暴风雨,盼望能减轻他心里的苦恼。  道路他记得很清楚,不费什么事,就找着路,过了多仙岭。他站在山顶往下望,心想着梨花的溪畔茅屋,脉膊立刻跳快起来。天空已经黑暗,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时候,恐怕已经有五六点钟,风声飕飕,从低下头的树林上刮来,在山坡中间,巨大的岩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的,直通溪畔的石头台阶儿,一则要见梨花,急不及待,二则暴雨将来,好赶到酒馆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开始奔跑。离开酒馆儿还有百码来远,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豆子大的雨点打将下来。他一眼瞥见附近有个孤独的小方院儿,正在公墓的进口,他赶紧避进去,不自觉的把门插儿插上,不知道我们自己对这种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的觉得,他是全山谷里头唯一的一个人。六月里的暴风雨不长,一会儿就停了,他身上没淋湿,心里很高兴。  他刚喘息平静,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推门。他闭住气,一动不动。  “里头锁着哪,”是

女人的声音,听着好像青儿,“是不是咱们从门缝里进去?”  “不管怎么样,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声音,“这种天气,来看这个小鬼东西。没有什么不得了,我先跟这个小老婆算帐。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后,也有工夫对付他。”他听见她俩的脚步声儿走远了。  吴洪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儿。暴雨已经过去,不住的闪电却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惨况。他到屋后一看,原来都是些老公墓,全都是老坟。有的坟顶上已经坍塌,在地上朝天张着大嘴。忽然间,听见酒馆那边有女人凄厉的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吴洪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张开了,汗毛都竖起来。骂声、喊声、哭声,仿佛三四个女人在那儿打架。显然是女的声音,不像人声,是鬼的声,比人声高而尖锐。  吴洪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的影儿,从看坟人的屋子上跳过篱笆,跳进坟地来,嘴里喊着。“朱小四儿,朱小四儿,你听见哭声没有?”  一个穿破而肮脏,头发又长又乱的人,由一个坟墓里爬了出来。弯着腰,咳嗽得很厉害。吴洪心里想:“这个鬼大概是生气喘病死的。”  那个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里喊说:“那边闹了凶杀案,咱们去看看!”两个鬼像一阵风似的去了。在细雨蒙蒙中。吴洪听见一个人的喊声:“都静一下儿,别吵闹,你们四个女人一块儿说话,我怎么听得清楚?”他清清楚楚听见梨花的哭泣声音,一定是梨花。一会儿声音停止了。他又听见打声,铁链子拖过木桥的声音。嘈杂之声,越来越近。吴洪吓得骨软筋酥,两手又湿又冷又黏。他们朝门口走来了。  公墓四周围有一道矮墙,有四五尺高。外头的东西都看不见,他另听见铁链子声。邦的重打一声。“哎呀!”他听见女人的哭声,是他妻子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看你的面貌不怎么熟识,干什么到这儿来捣乱?那儿不能去,偏上我们这儿来!”  邦!邦!乐娘尖声的哭号。她说:  “我来找我丈夫。我随后跟他来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吴洪藏着又有什么用呢?乐娘又说:“大人,我们是明媒正娶的,他被这个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节来的,一直就没回去。我和丫嬛一块来找他的。”  “我什么错也没有犯,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梨花一点儿也不服,不住声儿的哭。吴洪听见,心都要碎了,即使她是个鬼,现在觉得她越发可爱。  “是,不错,你什么错也没有犯!”他妻子怒冲冲的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好像她又揝梨花的头发,梨花又哭喊。  坟墓的鬼官儿大喝一声:“住手。”  庄寡妇的声音喊说:“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儿过得平平安安,没招谁惹谁的。这个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儿,大人若不来,她还要再害死她一次呢。”  鬼官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个好姑娘,挺孝顺的一个女孩子。即使她夺了你丈夫的爱,你应当来找我才是。怎么可以自己动手掐死她?这不行,你知道。我非给你呈报上去不可。你住在什么地方?”  “宝叔塔。”  鬼官儿又问:“你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谁?”  乐娘回答说:“媒人是钱塘门的王婆儿。”  “别跟我撒谎!”邦!邦!  乐娘很可怜的说:“我说的是实话。”  吴洪忽然想起来,他随时都会被看见。于是暗暗下了门闩,开了门插关儿,偷偷跑出逃命。幸而有女人哭喊的声音,谁也没听见他。他跑过了桥,直奔大榕树。向四围一看,酒馆儿已经不见了,正在那块地方,有两个坟,他更害怕,没敢驻驻脚看一下碑文。  他浑身出冷汗。越跑越怕。四周围山谷之中,全都是鬼影幢幢。他仿佛记得上次和朋友顺着谷中的小溪走出去的。路又黑又滑。在小路拐弯儿的地方,看见两个女人,在一块空地上立着。老妇人脖子裹的头巾,还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另外那一个女的头发若不湿才怪呢。  王婆儿和义母陈太太朝他喊说,“你上那见去呀?这么跑,我们等了好半天。”  他吓傻了,又使劲跑,听见她俩在后头笑。  大概跑了半里地,看见远处谷口有个灯光,灯光之亲切可爱,再没吴洪现在看见的这么可爱了。他跑进一看,原来是个小酒馆儿,里头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家俱,一对夫妇,狰狞可怕,像一对骨头架子,一灯荧荧之下,两人在桌子旁边坐着。丈夫大概有五十开外年纪,腰里带着一个围裙,上头染着血,像个屠户一样。  吴洪要点儿酒喝:“四两,热一下。”  那个男人抬头望了望,也没有立起来,很粗暴的回答说:“我们就费冷的。”  吴洪明白了,又遇见了一对鬼。没说二句话,出来就跑。到了钱塘门,大概十一点钟,他进了一家旅馆,在楼下的一个小茶座里,六七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茶。他用力挤进去,贴近桌子坐下。  他身旁一个人说:“你好像看见鬼了似的。”  “不错,我遇见了鬼,一大群鬼。”  他回家去,一看门锁了。他不敢进去,转身朝白鹤搪走去。到了妻子的义母家,发现门半开着,进去一看,简直面目全非。以前挂绿窗帘儿的地方,现在窗扇空空的,懒洋洋的随风摆动,轻轻的在墙上磕打。原来的碧绿的地方,现在油漆已经剥落了。他真是惊异万分。  既然无处可去,他进了最近的一家酒馆儿,咽下了一杯酒。等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他安安静静的向茶房听取这所荒宅昀情形。  “这所房子没有人住已经一年多了。鬼闹得太凶,屋里的家俱都没人愿去偷,还是好木头的呢。”  “怎么?闹鬼?”吴洪假装不信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错。以前在夜里,里头乱哄哄得可怕死人,脚步声在楼梯上噗通噗通的响,好像女人们追赶的声音。椅子乱飞,炒菜锅砸得粉碎。有人听见女鬼哭号。嘈杂的声音由半夜闹起,闹腾一刻钟才平静。”  “以前什么人在这里头住呢?”吴洪非常高兴听这个故事,好像是一件新闻。  茶房说:房东是一位太太,姓陈,她有一个养女非常漂亮,人们叫她乐娘,她俩日子过得很宽裕。乐娘吹箫很出名。金太傅的三公子知道了。出了一大笔钱给她养母,就把她买过府去。后来听说,两个人打架,她打死了另一个姑娘,就被人撵出府来。她正怀着孩子,回家就上了吊。两个女鬼好像天天夜里打架,其实乐娘也可以满足了,因为她埋在宝叔塔,有全套的乐器陪葬。她死之后,陈太太一天在池塘边洗衣裳,掉下水去淹死了。真糟糕,偏偏尸体又教荷叶遮住,两天以后才发现。打捞上来,都泡胀了,浑身都是浮萍。她死后,就剩下她的一个小姑娘——我们叫她青儿——孤苦伶仃的,白天夜里哭,直到陈太太来把她带走为止。  “怎么会来带走呢?”  “那就是人们都听见房子里头一次女鬼打架的那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青儿躺在床上死了。她一定是吓死的,你不信这些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假。”  吴洪心里明白,“谁说我不信呢?”  他打定主意,京都不是个光棍汉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启程还乡了。  小谢  『本篇选自聊斋志异,清蒲松龄著。聊斋志异中四百五十余篇已由盖乐斯教授(Herbert H. Giles)译为英文。若干为佳作未经选入,殊为美中不足。』  ※※※  “我不相信有鬼。”  说这话的人叫陶望三,一个三十岁的青年,新近丧了妻子,他一副高傲的态度,话说得万分自信,他的朋友姜部郎,跟他相交很深,听了这话,一点儿也不见怪。他知道望三虽然为人乖僻,却是才华过人。望三今天来,是问问能不能借姜部郎的房子住,那时正是夏天,望三家里只有一间住房,一个厨房,庭园很小,暑天蒸热,四处苍蝇乱飞。姜部郎在近郊有一所花园住宅,树茂阴浓,非常凉爽,因为闹鬼,弃置好久了。  部郎蔼然笑道:“你看,你虽然为人无用,我倒很敬爱你,不愿教你冒生命的危险去住呢。短短的两年半,连着死了三个看房的。”  “恐怕是赶巧了吧。”  “不是,不是,别这么说。一个死,两个死,也许都是赶巧了,不能三个都赶巧哇。”  陶望三从衣袋里掏出来一篇文章,他新近写的,题目是“续无鬼论”。  他说:“你看这篇文章。我活了三十年,没有见过一个鬼。若是有个鬼,我倒愿见见她。在书上读到的鬼,都是艳丽迷人的。”  姜部郎把那篇文章流览了一下。文章的主旨是这样:宇宙内有一个幽冥的鬼的世界,有一个人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同时并存,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这两个世界并不在同一轨道上运行而已。认真看起来,鬼之存在是大有道理的。鬼躲避日光,鬼怕人,正如人怕鬼。鬼人之间,有使二者相隔离的东西。生活正常的人看不见鬼;看见鬼的都是精神失常的。当然有见了鬼吓死的人,但是,那是因怕而死,不是鬼害死的。有时候遇见艳丽的女鬼,许多英俊强壮的男人,惭渐不胜,而病而死。这也是他们自己心里的诱惑,是自己的过错,并非他们想像高亢之时所见的艳鬼所为的。诚然,丑陋,残忍,怀怨的鬼可怕,但是美丽迷人的鬼更不易抗拒,因为在她的缠绵温柔,引诱挑逗之下,终会致人于死的。如果一个人能不恐惧,能制欲,鬼就无能为害了。  姜部郎对他苦笑说:“你的书法倒挺好,此外,我没有别的话说。”说着把文章交给他。又说,“我不能教你到那所房子里去住。你的道理说的很动听,不过咱们用不着争辩。”  “我不是争辩。我是找房子住。夏天苦热,我家里真受不了,我真愿住在你那所大宅子里,一享清凉之福。说不定我还能给你驱除鬼怪呢。答应了吧。”  “好吧!谁教你愿自取灭亡呢。真是个怪人。”  陶望三就像个青年人,三十岁的年纪,仿佛应当有所成就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竟尔一事无成。他穿着高雅,声音低沉,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这一付仪表,的确不像事业失败的人。而他如今正在赋闲——也许因为他什么事情也做不长,也许是不愿长久干一行的缘故。他态度镇静,漠然不动情,好学如渴,多才多艺,先后做过诗人,鉴赏家,阴阳家,儒医。他也深究幽冥界的奥蕴,而终于成了一个唯理论者。研究道术之时,经道士秘密传授之后,他也曾经实验采捕秘术,经久不泄,以求延年益寿。在此期间,所御女人甚多,后来皆一一弃置不顾——就好像弃置别的事物,他好像对女人已经完全透澈了一样。姜部郎很喜欢望三,也很器重他。以前,那时还在这所大宅子里住养,一天夜里。望三在姜宅作客,宴饮之时,望三谈笑甚欢,并且向使女戏谑挑逗。事后姜部郎听说,一个使女夜里私奔望三,竟为望三所拒。望三的为人,姜部郎弄的莫名其妙。  一天,日落的时光,望三搬了进去。他并没盼望遇见一个美丽的幽灵。他先搬去了二十几卷书,又回家取些随身用的东西,等回去一看,搬去的书都不见了。真教他惶惑不解。他到厨房随便做了点儿晚饭,饭后,躺在床上等待,看有什么事情发生。  房里似有阴风如丝,他觉得不能宁静。于是安卧以待。霎时,听见帐帷声,女人衣裾悉索之声,他心神紧张起来,隔壁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他稍微起身,往里一看。门轻轻开了,两个青春少女,胳膊抱著书,进来把书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好,站在那儿看着他,觉得非常有趣。看见搬来了客人,显然很高兴。  一个首先说:“我们来还你的书来了。”  大一点儿的大概有二十岁,长长的脸儿,小一点儿的大概有十七八岁,身体丰满些,圆圆的脸儿。小个儿的有点害羞,眼睛只是上下打量望三,大一点儿的走近床来,随随便便的坐在床沿儿上,很大胆的向他微笑说:“我以前没见过你呀。”望三瞧着这两个女孩子,一言不发。于是大个儿把腿跷在床上,坐的离他更近点儿,小个儿的在那里吃吃的笑。她拿脚趾头轻轻挠望三,她的同伴笑得捂着嘴。望三一下子坐起来,摆了自卫的架势。那位小姐拿右手把他的头发掠到后头去,拿那只手的手指头轻轻抚摸他的脸鬓胡子,一面诱惑的巧笑,一面轻拍他的腮颊。  望三镇定了心神,吒道:“好大的胆子!不自个儿去好好儿的呆着,鬼东西!”  两个女孩子跑了,羞羞惭渐的。他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自道这是我自己找的。相信她俩一定还会来,一夜是不能睡了。想立刻搬走,又怕朋友知道了,怪不好意思,于是打定主意不走。他要保持方寸不乱,严格自制。这时屋里还仍旧有异物存在的气氛。他觉得黑暗之中有影儿移动,听见细语和碎步声。在他的生活里,这真是前未曾有的奇事。别人随便是谁,都要跳下床来,可是陶望三是个怪人,却觉得非常有趣。他想起了他以前说过怎样制服恐惧,于是把灯挑亮,开始睡觉。  他刚一睡着,觉得鼻子发痒。有人轻轻触他。他打了个嚏喷,听见屋里有按制下的笑声。他什么也没有,假装还睡着,他半睁半闭着眼睛,看见那年轻点的女孩子趿拉着软拖鞋,慢慢的弯着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捻儿,走近床来。他坐起来喊:“走开!”影儿又消灭了。他睡着了没一会儿,有人触他的耳朵,他又一动,醒了。至少,这一夜他没得安歇,他的理论总算站得住。鸡叫以后,扰乱才静止,他沉沉入睡,直到晌午。  白天什么事也没有。一到嫦娥西上,他就掌上灯,立刻又听见响声。他不住听见轻轻的叩门生,他总是喊:“别来捣乱,鬼东西!”这话不中用。门吱扭一响,他抬头一看,她俩正往屋里偷窥呢。这样闹了好几回,教人心里非常纷乱。他决定起来坐一夜。假装没看见她俩,自己到厨房沏了一壶茶,弄了点儿凉肉来。回屋一瞧,她俩正立在桌旁,低着头看书妮。一看见他进来,两人把书放回,擦了擦桌子上的麈土,站在那儿看着他。  “好吧,你们要是非陪着我不可,就坐下吧。不过我有事情要做。我跟人家借来的这所房子,我打算住在这儿。你们俩要规规矩矩的像个好姑娘。听见没有?”  两个小组很听从他的话,于是左右徘徊,只是低声细语。过了二十分钟,他看见一只玉臂放在桌子上,觉得有女人的头发磨触他的腮颊。  “你念什么书呢?”是那年岁大点儿的声音。  他转过脸去对她说:“不要管我。”那个女孩子直起身子来,很失望的样子。他又温柔点儿说:“别来管我,听见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用功?”她好像很不赞成。望三没有回答,可是脸上却表示并不讨厌他们陪伴的样子。那个岁数小的现在过来了,立在对面,身子紧靠着桌子。在灯光之中,她的黑睫毛非常美。她很沉静,像一个少女很喜欢一个青年男子的样子。望三有点儿动心,把手用力按住书,强作镇定,于是她轻轻走到望三背后,两手捂住他的眼睛。然后弄乱了他的头发,笑着跑了。他起来追她。伸手一抓,却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一面朝桌子走回来一面说:“你们这迷人的鬼,我若抓住你们,非弄死你们不可。”  年纪小点儿的笑着说:“你办不到。”  这两个始娘也不走,也不怕他。  “我知道你们俩按着什么心,我恐怕对不起,办不到。诱惑我也没用。”他俩只是笑。陶望三听见更夫正打三更。  岁数大点儿的问他:“你饿了吗?给你做点儿热东西吃好不好。”  “很好。”  两个女孩子跑到厨房去,一会儿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陶望三抬头一看说:“好极了。谢谢两位小姐。”  只有一碗粥,一双筷子。他问说:  “你们不吃吗?”  “不吃。”  真是感激得很,他说:“你们帮忙,我怎么道谢呢?”  年岁大点儿的说:“以后再谢吧。可小心,粥里可有砒霜啊。”说着向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你不会放砒霜的。你害我干什么呢?”  陶望三拿起筷子来吃了一碗,她俩在一旁看着,争着去再盛第二碗,还没吃完呢,小个的已经跑到厨房去拿了一条热手巾来。  望三一面擦脸,一面跟她俩说,“谢谢两位小姐,我们认识了很好,恐怕我们要一同在这房里住些日子呢。”他问她俩的名字。  “我叫秋绵,姓乔。”年岁大一点儿的这么说,手又指着同伴儿说:“她叫小谢,姓阮。”  望三笑着说:“小名字儿真有意思。告诉我你们家庭的情形,你们的父母,祖父母是谁。”  小谢回答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又不娶我们。跟女人在床上睡觉都不敢。我不信你会娶我们!”  陶望三正色说道:“两位小姐。我必须跟你们说几句话。我不是不觉得你们美,我的确很爱你们俩。不过,与阴冥的女人相交,男人必死。我想你们一定知道,我不打算走,还想住在这儿。你们若不欢喜,干什么要跟我同床共枕呢?若是真爱我,干什么要害我呢?你们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么下去,像朋友一样呢?”  两个姑娘面面相细觑,好像很难为情,好像很受感动。  秋绵说:“你说得很对,我们很欢喜你。我们就做朋友好了。”  看看两人还没有走的意思,陶望三就问她们:“你们怎么不去睡觉呢?”  “我们白天都睡够了。”  从这天夜里以后,他俩就不再引诱望三,不再提什么性爱。望三也喜爱跟她俩在一块儿,在这里住着的确不坏。晚上跟她俩一同做事,白天睡觉。  一天,他出去了,桌子上放着些东西没抄完。他回来一瞧,小谢正伏在桌子上替他接着抄写。一看见他,就把笔扔下,仰头看着他微笑。望三一看他的字,虽然不老练,按她那个岁数说,写得就算不错。  他很高兴的喊说:“我还不知道你能写字哪!你若愿练字,我教给你。”  于是他教小谢坐在怀里,把着她的手写字。这个当儿秋绵进来了,一见这个样子,脸上立刻显出妒意,望三一看就明白了。  小谢说:“小时候儿父亲教我写子,长大这些年就压根儿没写过,简直快不知道怎么拿笔了。”  秋绵什么也没说。望三假装没留意,把自己的椅子拉过来给她,说:“你写,我再看你写得怎么样。”  秋绵坐下,写了几个字就站了起来。  望三存心要安慰她,故意说:“写得不错。”她这才笑了。  望三于是裁开两张纸,画上方格,他说,“你们俩为什么不认真练练字呢?你们坐在这儿练字,我在那边。做我的事。”  于是又添上一盏灯,放在另一个桌子上。这样给她俩找点儿事情做,望三自己也好安静,这个主意倒不错。她们俩写得很起劲,望三看了也很高兴。她俩写完之后,拿过来给望三看,站在桌子一旁,听他指教。  她俩之中,小谢念的书还多。秋绵有时还写错字。她自知错误,觉得脸上很难看。望三对她很温存,常常鼓励她。  两个姑娘似乎很喜欢写字,现在以敬师之礼事奉望三,非常诚恳,就和学生事奉塾师一样。她俩也给望三拿东西,烧水,沏茶,打扫屋子。他疲倦的时候,两人给他挠背,捶腿,完全是纯洁的爱。  一天,小谢拿仿给老师看,字写得进步很快,老师非常高兴,赞不绝口。忽然听见秋绵伏在桌子上哭。望三走过去,用手抬起她泪湿的脸,很温和的轻拍着她说:“小谢以前练过字,你应当努力。你这么聪明,我相信不久你就能追上她。”秋绵听了才破涕而笑。  秋绵的功课进步很快,当然她是要取悦于老师。只要望三和她说一次,她就能记住,永不忘记。这样以后,这房子一变而成了一个书房,两个女生高声朗诵,书声温柔悦耳。这样由入门以至经书。经书没念完就请望三教给她们作诗。小谢暗中请望三不要教给秋绵,望三答应了。秋绵也暗中告诉望三不要教小谢,他也答应了。  到了十月,乡试将要举行了,望三预备启程。秋绵说,“我看不大吉利,恐怕有祸事当前,何不籍口有病,这次先不去呢?”  望三说,“我一定要去,不然朋友们笑话。这种借口不好。”  陶望三去了。果然不出两个女弟子所料,在城里出了事情。他口直心快,得罪了人,被人向官府控告。被捕之后,拘押在监。科以行为不检。有伤风化,贻辱士林的罪名。他自己知道,在前几年,的确与女人们有暧昧的情事,实在过于放纵,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事情的经过,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身在城里,又没有亲戚,又没有钱,只得向狱吏乞食度日。  入狱后第二夜,在睡梦中惊醒,原来秋绵正站在床边,手里提着篮子。她说:  “不要发愁,这里有吃的,有我从狱吏那儿拿来的银子,赴汤蹈火,我也把你救出去。”  他不由得一惊,向她致谢,影儿已经不见了。第三天,县令从街上经过,一个女人拦住轿,跪在轿前递呈文,呈文上详述案子的经过,说陶望三被人挟嫌诬告。呈文是秋绵的签名。县令接了呈文,刚要问递状子的人,秋绵已经在人群中不见了。于是他把状子放在衣袋里头,回家一找,也不见了。  次日,陶望三被传过堂,县令说:“昨天有人为你递状了。秋绵是谁。当然是个女人的名字。”  陶望三假装说:“向来没听见过这个人。”  县令怒冲冲的说:“你瞒着我什么呢?人家控告你调戏妇女。这就可以证明你的行为不检,你怎么配做个书生,我就把你——”  县令忽然觉得一镇剧痛,好像有人拿大针札他的耳朵一样,案子于是没有宣判。  陶望三分辩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大人。”  “这不行。你身为儒生,还旁究邪术——”  县令没说完,文案看见他的脸变得又绿又灰,出入气儿都短了,白眼珠儿来回转,好像有人掐他的脖子一样。陶望三和大家都惊惶得不知所措。县令把手放在前额上,说头痛得要裂,脸白得像水,下令案子等候通令再审。  第二天,县令傅陶望三面谈,他说夜里得一怪梦,梦见一个女人替他求情。他要把陶望三惩戒之后,予以释放,以后要谨言慎行。现在语调谦恭,一如同学闲话。他要知道秋绵是谁——她是不是鬼。  陶望三回答说:“不是,不是,我不信鬼。”他于是详论不信鬼的理由,述说他文章上写的要点。  县令说,“正好相反,我可信鬼。”  望三被释放,非常高兴,与县令告别。他一到那鬼屋,才知道谁也没在家。刚过了半夜,小谢和秋绵出现了,□□趄趄,互相搀扶着,两人都瘸了。小谢把秋绵扶到床上,去给她倒了碗茶来。  小谢叹了一声说:“秋绵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小谢告诉望三说;秋绵由城里回来的途中,被城隍爷拘了去,因为秋绵滥用鬼术,干涉县令审案子,被投入城隍庙的监狱,饱受了小鬼们的虐待。小谢老远的去向城隍爷解说,告诉城隍爷秋绵并非是为自己,是为了一个贫书生,城隍爷治下有人这样主持正义,见义勇为,城隍老爷也应当高兴才是。这样秋绵才被开释。可是她们俩得走三十里路,脚都磨出了泡。现在他们又重庆团聚,经过这一埸风波,彼此越发情深,陶望三于是热情高亢,不能自制,要向二人求爱。  陶望三把一切小心谨慎置诸九宵云外了,他向她们说:“”我不在乎。我太爱你们了。我死也没有关系。  “陶先生,以前我们有意,你把我们劝说明白了。现在我们怎能为了满足一时之欲,把你牺牲了呢?”  这次风险之后,两位姑娘之间的嫉妒也仿佛完全忘记了一样,都与以前大不相同。谁也不再留意功课,对望三和从前一样热诚,一样恭敬,轻轻的拍他,吻他,只是不答应他别的要求。但是她俩跟他在一块儿,毫不拘束,蜷缩在椅子上,好像屋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似的。陶望三和自己热爱的姑娘这么亲蜜,这样居住在一块儿,克己制欲,的确是件难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俩说:“我俩太爱你,所以对待你不忍像对待以前那三个看房的一样。”  望三的心灵痛楚万分。他说:“那么我走吧。”  两个姑娘听见哭起来,望三也舍不得硬着心肠走。于是去看以前的一个道友,告诉了那个道士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以及现在的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  道士说:“这么一说,她俩是好鬼。你对她俩千万要忠实。我一定帮你忙。”  遣士给了望三两道符,告诉他说:“把这两道符拿回去,一人给一道。她俩若看见有棺材从门口儿过,把符放在一碗水里,喝了,跑出去。谁先跑到棺材,谁就能借尸还魂。这要看谁的运气好了。”  一个月以后,她俩听见门前有出殡的经过。两个姑娘都往外跑。小谢先跑了出去,忘记了先喝符水,只瞪眼看着秋绵的阴魂进入了棺材不见了。小谢难过万分,哭哭啼啼的走回屋去。  陶望三在门口站着,什么都看见了。丧女的家人看见有阴魂进入了棺材,一会儿就听见棺材里有响声。大家惊惶得不得了,吩咐打开棺材,盼望小姐复活过来,棺材里的尸首喘气了,起初,气很微弱,后来,出入气渐渐均匀,最后睁开了眼睛。何家惊喜之下,赶紧把她抬出了棺材,抬进望三的屋去,放在他的床上。这位小姐生得白而丰满,声音比秋绵的圆润。何家要把他抬回家,她不肯走。她向父母说:“我是秋绵,不是你们的女儿。”他的像貌虽然不像秋绵,可是一见望三,却向他微笑,不像是对生人的样子,像对爱人,对老朋友。  父母想不到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但是她坦然拒绝回家去,非在望三这儿不可。  她说:“爸爸——如果您是我的爸爸——我告诉您,我爱他。”  父亲跟望三说:“情形既然如此。我就把女儿留给你,她若一定愿意。我就认你做女婿好了。”  丧礼于是中途取消,父母折回家去。第二天,何家派了一个使女带了被褥和婚礼来。望三和他说话,极力想和她的仪态渐渐习惯。她的确是秋绵,她的说话,他的走道儿,全是秋绵。两个人亟是欢喜得无话可说。  新婚的夜里,总有一个女人哭泣声,使他俩不能安静,那正是小谢,在一个黑暗的墙角落里生闷气。望三拿着灯去跟她说话,想法安慰她。她的衣裳都哭湿了,不听劝慰,两人烦恼得利害,一夜没睡。  第二天晚上,情形一样,一直接连六七夜。总听见小谢在墙角落里哭泣,结婚之后二人始终没同床。非常可怜小谢,可也没法儿拿话安慰她。小谢冷清得可怜。  秋绵说:“干什么不再去找老道试一试?他许他还能给她想个办法呢?”  陶望三又去找道士,道士起初说事情毫无办法。望三再三恳求,说小谢现在这种情形没人管,的确可怜得很。既然救了一个,索性就救两个好了。  道士说:“我也可救她。我尽我的法术而为吧。我一定帮他,可不能保一定成功啊。”  道士和望三一同回家,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好沉思作法,他告诉望三不要去问他什么,一点儿别惊动他。十天十夜,他在那间屋子里坐着,一滴水也没喝。由外往里偷看,看见他坐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  在第十天中午以前,一个漂亮的少女撩开帘子,进入陶望三的屋子。她微微一笑,眼睛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像非常疲倦的样子,他说:“走了一整夜,我简直精疲力尽了。走了三十里地才找到这儿。道士在她后头走呢。他们一来,我的任务就完了。”  快到日落的时候儿,小谢到了。先来等着的这个姑娘站起来欢迎小谢,她一抱小谢,两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昏晕在地上。现在道士才从屋里出来,告诉陶望三一切已妥当,告辞走了。  望三把道士送到门口儿,回来一看,那位小姐已经苏醒过来,能睁眼睛了,把她放在床上,精神已经恢复,只是抱怨一夜走得腿发酸。  小谢说:“我已经从死里复活了。”她欢喜得流眼泪。她和秋绵说话,好像从儿童时候儿就认得一样,现在两人一同和陶望三沉醉在爱情里。  以前的情人,现在变成了真正美丽的活人,同居一处,望三真是幸福极了。可是谁为妻谁为妾呢?这很容易办——秋绵大几岁,又是先复活的。  陶望三有个同学叫蔡子琴,一天因事来看他。望三教他在家住几天,他就住下了。蔡子琴一看见小谢就飞快的追她,小谢跑脱了。小谢说客人无礼。望三很奇怪,可是也没说什么。  那天将晚,蔡子琴跟望三说:“有件事情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儿,我得跟你说一下。事情真离奇。你若不见怪,我要问你一件事。”  望三说,“什么事啊!”  “一年以前,我死了个妹妹,死了第二夜,她的尸首从床铺上不见了。直到现在还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全家都不明白,我刚才看见了一位堂客,特别像她,她是府上的人吗?”  望三告诉他,因为是同学,他愿意把他的妾介绍给蔡子琴。他把蔡子琴带进去见小谢,教小谢穿上她初来时的衣裳。  蔡子琴一见大喊:“不错,你正是我的妹妹。”望三只好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明。蔡子琴说,“我要赶紧告诉我妈,说我的妹妹复活了。”  几天之后,蔡子琴的母亲跟家人来看小谢,把她认做亲女儿,跟何家认秋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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