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3
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礼拜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松下心来。
“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满洲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做完这件事,心里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礼拜,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的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该怎么做?”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打抖。“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我怎敢,大人。”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说:“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几天以后,柔安接到李飞安抵天水的消息,就去看他母亲。老人家思子成疾,躺在床上。端儿带她进婆婆房间。大哥李平也在,柔安第一次看到他。
李太太撑起身子,提起床帘,拍拍床边要她坐下。头上的黑带子除下了,白发皤皤然。柔安觉得,她比初见时苍老了好多。慈祥的脸急忡忡地望着她。
“杜小姐,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
“他已经到天水了,没有任何危险。我会去看他,您如果有东西要给他,我可以一块带去。”
老太太感激地望着她:“我儿子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一个老太婆,也不能做些什么。叫他照顾自己,三餐小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他了。”老太太拿出手帕,不断地拭泪。
“我会转告他。他不能不躲一阵子。只要过段时间,当局就会忘掉这回事。他的朋友,或是我叔叔,也许能替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回家了。”
“杜小姐,你是好孩子。如果能帮助他回到我身旁,我终生感激。”
老太太伸手拍着柔安的肩膀。柔安一时酸楚,因为已经好久没有接受母亲的抚爱了。她突然趴在床上,号啕痛哭。老太太知道这个女孩深爱着他的儿子,只是难为情不能直说罢了。
现在轮到老太太来安慰她了。女孩儿一边啜泣,老人家慈祥的双手一边抚摸着她。
“柔安,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很喜欢你。你别见外,看在我儿子面上,如果能常来玩,我会很高兴。”
柔安注视着这位白皙、慈祥的老人,她是自己心爱人的母亲,心中立刻温暖起来。
“我会的。”她说。
端儿出去泡茶,喝过茶,大家围坐,母亲问到柔安的生父、生母的情形。接着李平把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交给她,信上有天水、兰州几家必要时可以预支金额的店名。端儿也拿出一包长袍和鞋子,托她带去。
柔安觉得这个小家庭特别温暖,有慈祥的母亲,又有知足的嫂嫂。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手上捧着李飞的衣物,内心充满温暖,他家人已经接纳她,她毫不孤单。
一到家,唐妈就说:“你父亲来信了。”柔安拆开来看,唐妈立到一旁,满脸焦虑。
“还是来催我去。他不太舒服。”她咬咬嘴唇。“爸爸真不该住在喇嘛庙里。如果生了病,也应该回来看医生。”
晚餐桌上,她叹气父亲生病的消息,还把信拿给叔叔、婶婶看。
“我恨不得立刻动身。”柔安一脸激动。
“他如果不离开,你还得上丁喀尔工巴庙去看他。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你去?”叔叔说。
“不必了,阿三会陪我去。”
杜范林默许,柔安松了口气。
“他那儿的人参大概吃完了。”春梅说,“上元节时曾托人带过一次。前几天陈家送我们几两上等的高丽参。如果是咳嗽,明儿我去抓一点四川熟地和术油,让三姑带去,说实在的我可不愿意看五十来岁的老人隐居在庙里。他不该拿自己的病开玩笑。”
“我哥哥人很固执。”杜范林说,“但是柔安,你身为女儿,应该劝他回来才是。”
“我会尽力的。”
第二天春梅带了一包药材给柔安。“麻烦你把这些带给他,不过我很难过,谁替他煎药呢?就算那儿有佣人,也比不上自个儿家呀。再说,谁知道他肯不肯按时吃药呢?”
柔安真是满怀感激:“我会尽量劝他。”
春梅凑过来,柔安觉得她正在打量自己。“听说警方在找李先生,他躲掉了。我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柔安一脸羞红。“我听说了。”她赶紧回答。
“三姑,我不是套你。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想结婚?前几天的舞会上,我看到你和他谈话,我心里就想,他和你好般配!坦白说该是你父亲替你安排这桩姻缘的时候了!”
柔安有点困惑。婶婶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和春梅联盟。她会是一个有力的盟友。
“我靠缘分。”柔安不置可否地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心帮忙。你瞧瞧我们家,外表看起来好得很。二叔搬了出去,你父亲和老头子又合不来。整个家,叔叔孙儿的人数,实在不够兴旺。你应该劝你父亲回来,这样才像个家。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是以佣人的身份进来的,我能反抗什么呢?当初我和你同样是少女。祖恩一出世,生米煮成熟饭,我毫无办法。别人都以为我野心很大,我不是替自己说话,但的确是女人一做了母亲,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的孩子。所以我留下来了。既然不能离开这个家,我就尽力而为。维持这样一个大户,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将来如果我不拼命争取,恐怕连葬在祖坟、用杜家墓碑的权利都没有。”
从来没有人对柔安说过这么得体的话。而春梅,本是个外人,靠努力升为“儿媳妇”,对杜家却比正牌儿的儿媳妇更忠心。春梅和她一样,常常为杜家着想。
“你该把名字和祖恩、祖赐并列在大哥墓碑上,使身份成为不争的事实。”
“这我早想过了。我不敢想象十年后老一辈都过去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天生是杜家人,而我不是。但是我敢说,家庭的命运操在女人手里。我们现在是有钱,不过富人如果长富,穷人就没有机会了。这种事全凭天数。我不敢说,风水不会轮流转。我只想看到我们家和和顺顺的。我说的太多了。最大的希望是要你劝父亲回来,以后出嫁了,还可以陪他住在这里。他们两兄弟都很倔犟,他们能不能化解,全看我们了。”
柔安深深地被她的诚心感动了。
“我想对你说一件事,”她说,“那天在舞会上,叔叔叫你嫂子,我是奉命行事,现在我心里可真的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嫂子。你对这个家,想得比男人还周到。”
“男人都傻。”春梅苦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
柔安对春梅好感倍增:“有。我和李飞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