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7日 11:38
“先生!……”马吕斯说。
“可我呢,我却被开除了。”赖格尔·德·莫说。
“怎么回事?我不懂。”马吕斯说。
赖格尔接下去说:
“再简单没有。我坐得既靠近讲台,又靠近课堂门,便于应卯,也便于开溜。那教授相当留神地注视着我。突然一下,勃隆多——他一定就是布瓦洛所说的那种奸诈鼻子——跳到了L栏。L是我的字母。我姓德·莫,名叫赖格尔。”
“赖格尔!”马吕斯插上一句,“这名字多漂亮!”
“先生,那勃隆多点到了这漂亮名字,喊道:‘赖格尔!’我答应:‘到!’这下,勃隆多用老虎的那种温柔神气望着我,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您如果是彭眉胥,您就不会是赖格尔。’这话对您也许只是不大中听,而对我却是无比惨痛。他说过这话,便把我的名字涂掉了。”
马吕斯激动地说:
“先生,这,我真受不了……”
“首先,”赖格尔抢着说,“我要求用几句心坎上的话向勃隆多悼念一番。我假定他已经死了。这样做,并不见得会怎么歪曲他的那一身瘦骨头,那张苍白的脸,那股冷气,那种僵态和他的臭味。于是我说:‘呜呼勃隆多,佳城卜于此,今当明汝过,勃隆多,鼻子真不错,勃隆多,鼻子真能嗅,讲纪律,性如牛,性如牛,罚禁闭,象条狗,点名象天神,耿直,方正,准确,僵硬,诚实又奇丑。上帝勾销了他,正如他勾销了我。’”
马吕斯跟着说:
“我真是抱歉……”
“年轻人,”赖格尔·德·莫说,“希望您能从这里吸取教训。今后,应当守时。”
“千言万语,说不尽我心里的懊悔。”
“不能再牵累您左右的人,害他们上不了学。”
“我真是懊丧极了……”
赖格尔放声大笑。
“而我,高兴极了。我正在堕落为律师,这一开除却救了我。我可以放弃法庭上的光荣了。我不用去保护什么寡妇,也不用去攻击什么孤儿,不必穿官袍,不必搞见习。我解脱了。这是由于您的栽培,彭眉胥先生。我一定要到府上作一次隆重的拜访,表示感谢。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马车里。”马吕斯说。
“好阔气,”赖格尔一本正经地说,“敬佩之至。您在这上面每年就得花销九千法郎。”
这时,古费拉克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马吕斯苦笑着说:
“这花销,我已经背了两个钟头了,正打算结束呢,可是,一言难尽,我不知往哪儿去。”
“先生,”古费拉克说,“去我那儿。”
“这优先权原是属于我的,”赖格尔说,“可我没有家。”
“不用多话,博须埃。”古费拉克紧接着说。
“博须埃?”马吕斯说,“我好象听说您叫赖格尔。”
“德·莫,”赖格尔回答,“别名博须埃。”
古费拉克跨上马车。
“赶车的,”他说,“圣雅克门旅馆。”
当天晚上,马吕斯便住在圣雅克门旅馆的一间屋子里,挨着古费拉克的房间。
三 马吕斯的惊奇
没过几天,马吕斯便成了古费拉克的朋友。青年人与青年人相遇,是能一见如故,水乳交融的。马吕斯在古费拉克的身旁能自由地呼吸,这,对他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古费拉克没有问过他什么话。他甚至想也没想过有什么要问。在那种年龄,全都是摆在脸上,一望而知的。语言是用不着的东西。我们可以说,有这样一种青年人,有什么立即表现在脸上。彼此望一眼,便相互认识了。
可是在某天早晨,古费拉克突然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我说……您有政治见解吗?”
“啊!”马吕斯说,几乎感到这问题有些唐突。
“您的派别呢?”
“波拿巴民主派。”
“象个安分的小灰老鼠。”
第二天,古费拉克带他到缪尚咖啡馆,带着笑容,凑近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应当引您去革命。”于是他领着他走进“ABC的朋友们”的那间大厅,把他介绍给其他的伙伴们,低声说着这样一句马吕斯听不懂的简单话:“一个开蒙学生。”
马吕斯落在一伙一窝蜂似的人群中了。而他,尽管平时严肃寡言,却也不是没有翅膀和螫针的。
马吕斯,由于习惯和爱好,从来就是性情孤僻、喜欢独自思考问题、自问自答的,现在见了他周围这一群吵吵嚷嚷的青年,感到有些不自在。所有这些初次接触的新鲜事物都一齐刺激着他,使他晕头转向。所有这些自由自在和从事工作的青年人的喧嚣往来急遽搅乱了他的思想。有时在这纷扰中,他会想得远远的,以致他再也拉不回来。他听到大家谈论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宗教,谈论的方式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隐约见到一些奇异的形象,由于他不能从远处着眼,便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当他从外祖父的见解转到父亲的见解时,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站稳了,现在却又怀疑起来,感到自己并不稳,他心里苦闷,不敢自信。他惯于用来观察各种事物的角度又重新开始移动了。某种摆动使他头脑里的见识全都动摇了。这是一种奇特的内心震动。他几乎为这痛苦。
在那些青年人的心目中好象没有什么“已成定论”的东西。在各种问题上,马吕斯经常听到一些奇特的言词,使他那仍然怯懦的心情感到不大中听。
他们看到一张剧院海报,赫然写着所谓古典派悲剧中一出老剧目的名字。巴阿雷喊道:“打倒资产阶级喜爱的悲剧!”
马吕斯便听到公白飞回答说:
“你这话不对,巴阿雷。资产阶级喜爱悲剧,在这一点上应当听凭资产阶级去喜爱。戴着假发上演的悲剧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是一个那种以埃斯库罗斯的名义去反对它的存在权利的人。自然界有不成熟的东西,在天地造化之中就出现过许多平庸的作品,有不成鸟嘴的鸟嘴,不成翅膀的翅膀,不成鳍的鳍,不成爪子的爪子,加上一种令人听了要发笑的苦痛的叫声,这便是鸭子。既然家禽可以和飞鸟共存,我就看不出为什么古典悲剧①不能和古代的悲剧同存共荣。”
①指法国十七世纪高乃依、拉辛等人所作悲剧。
另一次,马吕斯走在安灼拉和古费拉克的中间,经过让-雅克·卢梭街。
古费拉克把住他的臂膀说道:
“你们注意。这是从前的石膏窑街,今天叫做让-雅克·卢梭街,因为在六十来年前,这里住过一家奇怪的人家。让-雅克和戴莱丝。他们隔不多久便生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戴莱丝专管生,让-雅克专管放生。”
安灼拉责备古费拉克说:
“在让-雅克跟前不许乱说!这个人,我敬佩他。他固然遗弃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爱人民如子女。”
在这些青年当中,谁也不说“皇上”这个词儿。只有让·勃鲁维尔偶尔称呼拿破仑,其他的人都说波拿巴。安灼拉说成“布宛纳巴”。
马吕斯暗自惊奇。混沌初开。
四 缪尚咖啡馆的后厅
马吕斯时常参加那些青年人的交谈,有时也谈上几句,有一次的交谈在他的精神上引起了真正的震动。
那是在缪尚咖啡馆的后厅里发生的。“ABC的朋友们”的人那晚几乎都到齐了。大家谈这谈那,兴致不高,声音可大。除了安灼拉和马吕斯没开口,其余每个人都多少说了几句。同学们之间的谈话有时是会有这种平静的喧嚷的。那是一种游戏,一种胡扯,也是一种交谈。大家把一些词句抛来抛去。他们在四个角上交谈着。
任何女人都是不许进入那后厅的,除了那个洗杯盘的女工路易松,她不时从洗碗间穿过厅堂走向“实验室”。
格朗泰尔,已经醉到昏天黑地,在他占领的那个角落里闹得人们耳朵发聋。他胡言乱语地大叫大嚷。他吼道:“我口渴。臭皮囊们,我正做梦呢,梦见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害着脑溢血,人们在它上面放十二条蚂蝗,我就是其中的一条。我要喝。我要忘记人生。人生,我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一种极为恶劣的发明。一下子就完了,一文也不值。为了生活,把个人弄到腰酸背痛。人生是一种没有多大用处的装饰品。幸福是个只有一面上了漆的旧木头框框。《传道书》说:‘一切全是虚荣’,我同意这位仁兄的话,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零,它不愿赤身露体地走路,便穿上虚荣外衣。呵虚荣!你用美丽的字眼替一切装金!厨房叫做实验室,跳舞的叫做教授,卖技的叫做体育家,打拳的叫做武士,卖药的叫做化学家,理发的叫做艺术家,刷墙的叫做建筑师,赛马的叫做运动员,土鳖叫做鼠妇。虚荣有一个反面和一个正面,正面傻,是满身烧料的黑人,反面蠢,是衣服破烂的哲人。我为一个哭,也为另一个笑。人们所谓的荣誉和尊贵,即使是荣誉和尊贵吧,也普遍是假金的。帝王们拿人类的自尊心当作玩具。卡利古拉①把他的坐骑封为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为骑士。你们现在到英西塔土斯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中去夸耀你们自己吧。至于人的本身价值,那也不见得就比较可敬些,相差有限。
①卡利古拉(Caligula,12—41),罗马帝国皇帝,以专横出名,曾封他的坐骑英西塔土斯(Incitatus)为执政官。
听听邻居是怎样恭维邻居的吧。白对白是残酷无情的。假使百合花能说话,不知道它会怎样糟蹋白鸽呢。虔诚婆子议论一个笃信宗教的妇人来比蛇口蝎尾还恶毒。可惜我是个无知的人,否则我会为你们叙述一大堆这类的事,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也奇怪,我素来有点小聪明,我在格罗画室里当学生时,就不大喜欢拿起笔来东涂西抹,而是把我的时间消磨在偷苹果上。艺术家,骗术家,不过一字之差。我是这个样子,至于你们这些人,也不见得高明。我根本瞧不上你们的什么完美,高妙,优点。任何优点都倾向一种缺点,节俭近于吝啬,慷慨有如挥霍,勇敢不离粗暴,十分虔敬恭顺也就有点类似伪君子,美德的里面满是丑行,正如第欧根尼的宽袍上满是窟窿。你们佩服谁,被杀的人还是杀人的人,恺撒还是布鲁图斯?一般说来,人们总是站在杀人者一边的。布鲁图斯万岁!他杀成了。这便是美德。美德么?就算是吧,可也是疯狂。这些伟大人物都有些奇怪的污点。杀了恺撒的那个布鲁图斯爱过一个小男孩的塑像。这个塑像是希腊雕塑家斯特隆奇里翁的作品,他还雕塑过一个骑马女子厄克纳木斯,又叫美腿妇人,这塑像是尼禄旅行时经常带在身边的。这位斯特隆奇里翁只留下两个塑像,把布鲁图斯和尼禄结成同道,布鲁图斯爱一个,尼禄爱另一个。整个历史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反复。一个世纪是另一世纪的再版。马伦哥战役是比德纳①战役的复制,克洛维一世的托尔比亚克②和拿破仑的奥斯特里茨如同两滴血那样相象。对胜利我是不大感兴趣的。再没有什么比征服更愚蠢的事了,真正的光荣在于说服。你们拿点事实出来证明吧。你们满足于成功,好不庸俗!还满足于征服,真是可怜!唉,到处是虚荣和下流。一切服从于成功,连语言学也不例外。
①比德纳(Pydna),马其顿城市,公元前二世纪,罗马军队在这里消灭了马其顿军队。
②克洛维一世(Clovis I,465—511),墨洛温王朝的法兰克国王(481—511),公元四九六年击败日耳曼族于莱茵河中游的托尔比亚克(Tolbiac)。
贺拉斯说过:‘假使他重习俗。’因此我鄙视人类。我们是不是也降下来谈谈国家呢?你们要我敬佩某些民族么?请问是哪一种民族呀?希腊吗?雅典人,这古代的巴黎人,杀了伏西翁①,正如巴黎人杀了科里尼②,并且向暴君献媚到了这样程度,安纳赛弗尔居然说庇西特拉图③的尿招引蜜蜂。五十年间希腊最重要的人物只是那位语法学家费勒塔斯,可他是那么矮,那么小,以致他必须在鞋上加铅才不致被风刮跑。在科林斯最大的广场上有一座西拉尼翁雕的塑像,曾被普林尼编入目录,这座像塑的是埃庇斯塔特。埃庇斯塔特干过些什么呢?他创造过一种旋风脚。这些已够概括希腊的荣誉了。让我们来谈谈旁的。我钦佩英国吗?我钦佩法国吗?法国?为什么?为了巴黎么?我刚才已和你们谈过我对雅典的看法了。英国么?为什么?为了伦敦么?我恨迦太基。并且,伦敦,这奢侈的大都市,是贫穷的总部。仅仅在查林-克洛斯这一教区,每年就要饿死一百人。阿尔比昂④便是这样。为了充分说明,我补充这一点:我见过一个英国女子戴着玫瑰花冠和蓝眼镜跳舞。因此,英国,去它的。如果我不钦佩约翰牛,我会钦佩约纳森吗?⑤这位买卖奴隶的兄弟不怎么合我胃口。去掉‘时间即金钱’,英国还能剩下什么?去掉‘棉花是王’,美国又还剩下什么?德国,是淋巴液,意大利,是胆汁。我们要不要为俄罗斯来陶醉一下呢?伏尔泰钦佩它。他也钦佩中国。我同意俄罗斯有它的美,特别是它那一套结实的专制制度,但是我可怜那些专制君主。他们的健康是娇弱的,一个阿列克赛丢了脑袋,一个彼得被小刀戳死,一个保罗被扼杀,另一个保罗被靴子的后跟踩得塌扁,好几个伊凡被掐死,好几个尼古拉和瓦西里被毒死,这一切都说明俄罗斯皇宫是处在一种有目共睹的不卫生状况中。每个文明的民族都让思想家欣赏这一细节:战争,或者战争,文明的战争,竭尽并汇总了土匪行为的一切方式,从喇叭枪队伍在雅克沙峡谷的掠夺直到印第安可曼什人在可疑隘道对生活物品的抢劫。呸!你们也许会对我说:‘欧洲总比亚洲好些吧?’我承认亚洲是笑话,但是我看不出你们这些西方人,把和王公贵族混在一起的各种秽物,从伊莎贝尔王后的脏衬衫直到储君的恭桶都拿来和自己的时装艳服揉在一起的人’又怎能笑那位大喇嘛。说人话的先生们,我告诉你们,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们在布鲁塞尔消耗的啤酒最多,在斯德哥尔摩消耗的酒精最多,在阿姆斯特丹消耗的杜松子酒最多,在伦敦消耗的葡萄酒最多,在君士坦丁堡消耗的咖啡最多,在巴黎消耗的苦艾酒最多;全部有用的知识都在这里了。归根到底,巴黎首屈一指。在巴黎,连卖破衣烂衫的人也是花天酒地的。在比雷埃夫斯当哲人的第欧根尼也许同样愿意在莫贝尔广场卖破衣烂衫。你们还应当学学这些:卖破衣烂衫的人喝酒的地方叫做酒缸,最著名的是‘铫子’和‘屠宰场’。因此,呵,郊外酒楼、狂欢酒家、绿叶酒肆、小醉酒铺、清唱酒馆、零售酒店、酒桶、酒户、酒缸、骆驼帮的酒棚,我向你们证明那儿全是好地方,我是个爱及时行乐的人,我经常在理查饭店吃四十个苏一顿的饭,我要一条波斯地毯来裹一丝不挂的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在哪里?
啊!就是你,路易松。你好。”
①伏西翁(Phocion,约前400—317),雅典将军,演说家。
②科里尼(Coligny,1519—1572),法国海军大将,因信新教,被谋害。
③庇西特拉图(Pisistrate,前600—527),雅典僭主。
④阿尔比昂(Albion),英格兰的古称。
⑤约翰牛(John Bull),指英国人。约纳森(Jonathan),美国人的别名。
昏天黑地的格朗泰尔便是这样在缪尚后厅的角落里缠住那洗杯盏的女工胡言乱语的。
博须埃向他伸着手,想使他安静下来,格朗泰尔却嚷得更厉害了:
“莫城的鹰,收起你的爪子。你那种希波克拉底①拒绝阿尔塔薛西斯②的破钢烂铁的姿势对我一丁点作用也不起。请不用费心想使我安静下来。况且我正在愁眉不展,你们要我谈些什么呢?人是坏种,人是畸形的,蝴蝶成了功,人却失败了。上帝没有把这动物造好。人群是丑态的集成。任挑一个也是无赖。女人是祸水。是呵,我害着抑郁病,加上忧伤,还带思乡症,更兼肝火旺,于是我发愁,于是我发狂,于是我打呵欠,于是我憋闷,于是我发怒,于是我百无聊赖!上帝找他的魔鬼去吧!”
①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前460—377),古希腊著名的医生。
②阿尔塔薛西斯(Artaxerce,前465—425在位),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
“不许闹了,大写的R!”博须埃又说,他正在和一伙不大多话的人讨论一个法律上的问题,一句用法学界行话来说的话正说了大半,后半句是这样的:
“……至于我,虽然还不怎么够得上称为法学家,至多也还只是个业余的检察官,可我支持这一点:按照诺曼底习惯法的规定,每年到了圣米歇节,所有的人和每个人,无论是业主或继承权的取得者,除了其他义务以外都得向领主缴纳一种等值税,这一规定并适用于一切长期租约、地产租约、免赋地权、教产契约、典押契约……”
“回音,多愁多怨的仙女们。”格朗泰尔在低声吟哦。
紧靠着格朗泰尔的,是一张几乎冷冷清清的桌子、一张纸、一瓶墨水和一支笔,放在两个小酒杯中间,宣告着一个闹剧剧本正在酝酿。这一件大事是在低微的对话中进行的,两个从事工作的脑袋碰在一起。
“让我们先把角色的名字定下来。有了名字,主题也就有了。”
“对。你说,我写。”
“多利蒙先生?”
“财主?”
“当然。”
“他的女儿,赛莱斯丁。”
“……丁。还有呢?”
“中校塞瓦尔。”
“塞瓦尔太陈旧了,叫瓦尔塞吧。”
在这两位新进闹剧作家的旁边,另外一伙人也正利用喧杂的声音在谈论一场决斗。一个三十岁的老手正在点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向他讲解他要对付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见鬼!您得仔细哟。那是一个出色的剑手。他的手法一点不含糊。他攻得猛,没有不必要的虚招,腕力灵活,火力足,动作快,招架稳当,反击准确,了不起!并且用左手。”
在格朗泰尔对面的角落里,若李和巴阿雷一面玩骨牌,一面谈爱情问题。
“你多幸福,你,”若李说,“你有一个爱笑的情妇。”
“这正是她的缺点,”巴阿雷回答,“当情妇的人总以少笑为妙。多笑,便容易使人家想到要抛弃她。看见她高兴,你就不会受到内心的谴责,看见她闷闷不乐,你才会良心不安。”
“你真不识好歹!一个老笑着的女人有多好!并且你们从来不吵嘴!”
“这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条规定,在组织我们这个小小神圣同盟时,我们便划定了边界,互不侵犯。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犯河水。这才能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这幸福多美满。”
“你呢,若李,你和那姑娘的争吵,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现在怎样了?”
“她耐着性子,狠着心在和我赌气。”
“你也算得上是个肯为爱情憔悴的小伙子了。”
“可不是!”
“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把她甩了。”
“说说容易。”
“做也不难。她不是叫做米西什塔吗?”
“是的。唉!我可怜的巴阿雷,这姑娘可真棒,很有文学味,一双小脚,一双小手,会打扮,生得白净、丰满,一双抽牌算命的女人的那种眼睛。我要为她发疯了。”
“亲爱的,既是这样,你便应当去讨她好,穿得漂漂亮亮,常到她那里去走走。到施托伯店里去买一条高级麂皮裤吧。有出租的。”
“多少钱一条?”格朗泰尔大声问。
在第三个角落里,大家正谈着诗的问题。世俗的神话和基督教的神话在纠缠不清。话题涉及奥林匹斯山,出自浪漫主义让·勃鲁维尔在支持它。让·勃鲁维尔只是在休息时才胆小。一旦受到刺激,他便会爆发,从热情中迸发出豪兴,他是既诙谐又抒情的。
“不要亵渎众神吧,”他说,“众神也许并没有离开呢。朱庇特,在我看来,并没有死。按照你们的说法众神只是一些幻象。可是,即使是在自然界里,在现实的自然界里,在众神消逝以后我们也还能找到所有那些伟大古老的世俗的神。那些轮廓象城堡的山,如维尼玛尔峰,对我来说仍是库柏勒①的发髻;也没有什么能向我证明潘②不会在夜晚来吹柳树的空干,用他的手指轮换着按树干上的孔;我还始终认为伊娥③和牛溺瀑布多少有些关系。”
①库柏勒(Cybèle),希腊神话中众神之母。
②潘(Pan),希腊神话中山林畜牧之神,头生羊角,脚如羊蹄,爱吹箫,为山林女神伴舞。
③伊娥(Io),希腊神话中伊那科斯的女儿,为宙斯所爱,被赫拉变为小母牛。
在最后一个角落里,人们在谈论政治。大家正在抨击那恩赐的宪章。公白飞有气无力地支持它。古费拉克却对它大肆攻击。桌子上不巧正摆着一份著名的杜凯宪章。古费拉克把它捏在手里,一面议论,一面把那张纸抖得瑟瑟响。
“首先,我不要国王。哪怕只从经济观点出发,我也不要,国王是种寄生虫。世上没有免费的国王。请你们听听这个:国王的代价。弗朗索瓦一世死后,法兰西的公债是年息三万利弗;路易十四死后,是二十六亿,二十八个利弗合一马克,这就是说,在一七六○年,根据德马雷的计算,合四十五亿,到今天,便等于一百二十亿。其次,公白飞听了不要不高兴,所谓恩赐宪章,那只是一种恶劣的文明手法。什么避免变革,缓和过度,消除震荡,利用立宪的虚文来使这个君主制的国家在不知不觉中转为民主制,所有这一切,全是些可鄙的论点!不要!不要!永远不要用这种虚伪的光去欺骗人民。主义将枯萎在你们那种立宪的黑地窨子里。不要变种。不要冒牌货。不要国王向人民恩赐什么。在所有这些恩赐的条文里,就有个第十四条。在给东西的那只手旁边,便有一只收回东西的爪子。我干脆拒绝你们的那个宪章。宪章是个假面具,盖在那下面的是谎话。人民接受宪章便是退位。只有完整的人权才是人权。不!
不要宪章!”
那时正是冬季,两根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劈啪作响。这是具有吸引力的,古费拉克毫不迟疑。他把那倒霉的杜凯宪章捏在掌心里揉作一团,扔了在火里。那张纸立即着起来了。公白飞呆呆地望着路易十八的那张杰作燃烧,只说了一句:
“宪章化成了一缕青烟。”
辛辣的讥刺,解颐的妙语,尖刻的笑谑,法国人特有的那种所谓活力,英国人特有的那种所谓幽默,好和坏的趣味,好和坏的论点,种种纵情肆意的谈锋,在那间厅里同时齐发,从各方面交织在一起,在人们的头顶上形成一种欢快的轰击。
五 视野的扩展
青年们的相互接触有那么一种可喜的地方,那就是人们在其中无法预见火星,也无法预测闪电。过一会儿将会爆发什么?谁也不知道。温婉的交谈常引起一阵狂笑。人在戏谑时又常突然转入严肃的话题。偶然一个字能使人冲动。每个人都被激情所主宰。一句玩笑话已够打开一个意外的场面。这是一种山回路转、景物瞬息万变的郊游。偶然是这种交谈的幕后操纵者。
那天,格朗泰尔、巴阿雷、勃鲁维尔、博须埃、公白飞和古费拉克一伙谈得起劲,你一言,我一语,混战正酣,不料从唇枪舌剑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严肃思想,穿过喧杂的语声。
一句话怎样会在言谈中忽然出现的?它又怎么会突然吸引住听者的注意力?我们刚才说过,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当时,在喧嚷哄闹声中,博须埃忽然对着公白飞随便说出了这个日期: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
马吕斯正对着一杯水,一手托着腮帮,支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听到“滑铁卢”这三个字他的手腕便离开了下巴,开始注视在座的人们。
“上帝知道,”古费拉克喊着说(在当时,“天晓得”已经不大有人说了),“十八这个数字是个奇怪的数字,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这是决定波拿巴命运的数字。你把路易放在它的前面,雾月放在它的后面,①这人的整个命运便全显现在你面前了。这里又还有这么一个耐人寻味的特点,那就是开场是被结局紧跟着的。”
①路易十八是拿破仑失败后的法国国王。十八雾月,指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是拿破仑发动政变取得第一执政衔的日子。按法语习惯,先说日期,后说月份。
安灼拉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他才开口,对着古费拉克说了这么一句:
“你是要说罪行被惩罚紧跟着吧。”
马吕斯在突然听见人家提到“滑铁卢”时,他已很紧张了,现在又听人说出“罪行”这种字眼,那就更超出他所能接受的限度了。
他站起来,从容走向那张挂在墙上的法兰西地图,地图下端,原有一个隔开的方格,方格里有个岛,他把手指按在那方格上,说道:
“科西嘉。一个使法兰西变得相当伟大的小岛。”
这是一股冰冷的风。大家全不说话了。大家都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巴阿雷正在摆出他常爱用的那种正襟危坐的姿势来和博须埃对驳,他也为了要听下文而放弃了那种姿态。
安灼拉的蓝眼睛并没有望着谁,仿佛只望着空间,这时他眼睛虽不望马吕斯,嘴里却回答说:
“法兰西并不需要科西嘉来使它自己伟大。法兰西之所以伟大,只因为它是法兰西。‘因为我的名字叫狮子。’”
马吕斯绝没有退却的意思,他转向安灼拉,他那出自肺腑的激越的声音爆发出来了:
“上帝惩罚我要是我有贬低法兰西的意思,但是把它和拿破仑结合在一起,这并不贬低它一丁点。真怪,我们来谈谈吧。我在你们中是个新来的,但是老实说,你们确使我感到奇怪。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们是谁?你们是谁?我是谁?让我们就皇帝这个问题来谈谈各自的见解吧。我常听见你们说布宛纳巴,象那些保王党人一样,强调那个‘乌’音。老实告诉你们,我那外祖父念得还更好听些:他说布宛纳巴退。我总以为你们都是青年。你们的热情究竟寄托在什么地方?你们的热情究竟要用来作什么?你们佩服的是谁,如果你们不佩服皇上?你们还要求什么?如果你们不要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们要的又是些什么样伟大的人物?他是一个全才。他是一个完人。他的脑子包含着人类种种才智的三乘。他象查士丁尼那样制定法典,象恺撒那样独理万机,他的谈吐兼有帕斯加尔的闪电和塔西佗的雷霆,他创造历史,也写历史,他的战报是诗篇,他把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妙喻糅合在一起,他在东方留下了象金字塔那样高大的训谕;他在提尔西特把朝仪教给各国帝王,他在科学院里和拉普拉斯争鸣,他在国务会议上和梅尔兰辩论,他经心整饬纪律,悉力排难解纷,他象检察官一样了解法律,象天文学家一样了解天文;象克伦威尔吹灭两支蜡烛中的一支那样,他也到大庙①去为一粒窗帘珠子讨价还价;他见到一切,他知道一切,这并不妨碍他伏在他小儿子的摇篮上笑得象个天真烂漫的人;突然,惊骇中的欧洲屏息细听,大军源源开拔了,炮队纷纷滚动了,长江大河上建起了浮桥,狂风中驰聘着漫山遍野的骑兵,叫喊声,号角声,所有的宝座全震动了,所有的王国的国境线全在地图上摇晃起来了,人们听到一把超人的宝剑的出鞘声,人们看见他屹立在天边,手里烈焰飞腾,眼里光芒四射,霹雳一声,展开了他的两翼,大军和老羽林军,威猛天神也不过如此!”
①巴黎的大庙是摊贩集中的地方。
大家全不言语,安灼拉低着脑袋。寂静总多少有那么点默许或哑口无言的味儿。马吕斯,几乎没有喘气,以更加激动的心情继续说:
“我的朋友们,应该公正些!帝国有这么一个皇帝,这是一个民族多么辉煌的命运啊,而这个民族又正是法兰西,并且能把自己的天才附丽于这个人的天才!到一国便统治一国,打一仗便胜一仗,以别国的首都为兵站,封自己的士卒为国王,连连宣告王朝的灭亡,以冲锋的步伐改变欧洲的面貌,你一发威,人们便感到你的手已握住了上帝的宝剑的柄;追随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于一人;作一个能使每天的曙光为你带来响亮的前线捷报的人的人民;以残废军人院的炮声为闹钟,把一些彪炳千古的神奇的词抛上光明的天际,马伦哥、阿尔科拉、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随时把一些胜利的星斗罗列在几个世纪的天顶,使罗马帝国因法兰西帝国而不能专美于前,建大国,孕育大军,象一座高山向四方分遣它的雄鹰那样,使他的百万雄师飞遍整个大地,征服,控制,镇压,在欧洲成为一种因丰功伟绩而金光灿烂的民族,在历史中吹出天人的奏凯乐,两次征服世界,凭武功,又凭耀眼的光芒,这真卓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呢?”
“自由。”公白飞说。
这一下,马吕斯也把头低下去了。这个简单冰冷的词儿象把钢刀似的插进他那激昂慷慨的倾诉里,登时使他冷了半截。当他抬起眼睛时,公白飞已不在那里了。他也许因为能对那谀词泼上一瓢冷水而心满意足,便悄悄地走了,大家也全跟着他一道走了,只留下安灼拉一个人。那厅堂变成空的。安灼拉独自待在马吕斯旁边,闷闷地望着他。马吕斯这时已稍稍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仍没有认输的意思,他心里还剩下一股未尽的热流在沸腾着,正待慢条斯理地向安灼拉展开争论,忽又听到有人在一面下楼梯一面歌唱,那正是公白飞的声音,他唱的是:
恺撒如给我
光荣与战争,
而我应抛弃
爱情与母亲,
我将对伟大的恺撒说:
收回你那指挥杖和战车,
我更爱我的母亲,咿呀嗨!
我更爱我的母亲!
公白飞的既柔婉又粗放的歌声给了那叠句一种雄伟的气势。马吕斯若有所思,呆望着天花板,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唱:
“我的母亲!”
这时,他觉得安灼拉的手在他的肩头上。
“公民,”安灼拉对他说,“我的母亲是共和国。”
六 窘境
这晚的聚谈使马吕斯深深受了震动,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愁人的黑影。他的感受也许象土地在被人用铁器扒开,放下一颗麦粒时那样,它只感到所受的伤,种子的震颤和结实的欢乐要到日后才会到来。
马吕斯是沉郁的。他为自己建立起一种信念,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难道就该抛弃了吗?他对自己肯定地说不能。他对自己说他是不愿意怀疑的,可是他已不自主地开始怀疑了。处于两种信仰中,一种还没有走出,一种还没有进入,这是叫人受不了的,这样的黄昏只能使象蝙蝠似的人喜悦。马吕斯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他非见到真正的晴光不可,疑信之间的那种半明不暗的光使他痛苦。无论他是怎样要求自己停在原处并在那里坚持,他仍无可奈何地被迫继续前进,研究,思考,走得更远一些。这股力量将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走了那么多的路,才靠近,了他的父亲,现在想到也许又要离开他,便不免有些惶惑起来。来到他心头的思绪越多,他的苦闷也越沉重。他感到危崖险道已在他的四周显现出来。他既不同意他的外祖父,也不同意他的朋友们,对于前者他是心雄气壮的,对于后者却落后了,他承认自己在老辈一边或在青年一边都是孤立的。他不再去缪尚咖啡馆了。
在这心绪紊乱时,他几乎没有再去想人生中某些重要方面。生活的现实却是不肯让人忽视的。它突然来到他跟前,打了个照面。
一天早晨,那旅店老板走进马吕斯的房间,对他说:
“古费拉克先生说过他负责你的事?”
“是的。”
“但是我得有钱才行。”
“请古费拉克来跟我谈吧。”马吕斯说。
古费拉克来了,老板离开了他们。马吕斯把自己还没有想到要告诉他的种种全和他谈了,说他在这世界上可说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您打算怎么办呢?”古费拉克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马吕斯回答。
“您想干些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
“您有钱吗?”
“十五法郎。”
“要我借点给您吗?”
“绝对不要。”
“您有衣服吗?”
“就这些。”
“您有些值钱的东西吗?”
“有只表。”
“银的?”
“金的。就是这个。”
“我认识一个服装商人,他能收买您这件骑马服和一条长裤。”
“好的。”
“您只剩下一条长裤,一件背心,一顶帽子和一件短上衣了。”
“还有这双靴子。”
“怎么!您不光着脚走路?多有钱啊!”
“这样已经够了。”
“我认识一个钟表商,他会买您的表。”
“好的。”
“不,不见得好。您以后怎么办呢?”
“得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是诚诚实实的,至少。”
“您懂英语吗?”
“不懂。”
“您懂德语吗?”
“不懂。”
“那就不用谈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朋友,开书店的,正在编一种百科词典,您有能力的话,可以为它翻译一些德语或英语的资料。报酬少,但也够活命的。”
“我来学英语和德语就是。”
“学的时候怎么办呢?”
“学的时候,我吃我这衣服和表。”
他们把那服装商人找来。他出二十法郎买了那身短命衣。他们到那钟表商的店里,他买进那只表,付了四十五法郎。“这不坏,”在回旅馆时马吕斯对古费拉克说,“加上我那十五法郎,这就有八十法郎了。”
“还有这旅馆的账单呢?”古费拉克提醒他。
“呃,我早忘了。”马吕斯说。
马吕斯立刻照付了旅店老板的账单,总共七十法郎。
“我只剩十法郎了。”马吕斯说。
“见鬼,”古费拉克说,“您得在学英语时吃五个法郎,学德语时吃五个法郎。那就是说,您啃书得赶快,啃那值一百个苏的银币得尽量慢。”
正在这时,吉诺曼姑奶奶——她其实是个见到别人困难心肠就软的人——终于找到了马吕斯的住处。一天上午,马吕斯从学校回来,发现他大姨的一封信和六十个皮斯托尔,就是说六百金法郎封在一个匣子里。
马吕斯把这笔钱如数退还给他大姨,并附上一封措词恭顺的信,信里说,他有办法谋生,今后已能满足自己的一切需要。而在当时他只剩三个法郎了。
关于这次拒绝,那位姑奶奶一点也没在他外祖父跟前提起,怕他听了更加冒火。况且他早已说过:“永远不许再向我提到这吸血鬼!”
马吕斯从圣雅克门旅馆搬了出来,不愿在那里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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