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 篇
逍遥游
庄子以《逍遥游》为开篇,可谓意味深长。逍遥,即悠然自得、无拘无束、无挂无碍、自由自在之意,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游,就是遨游、悠游。逍遥游作为一种理想境界,一个精神追求,显得无比浪漫,让人心驰神往,给《庄子》整部书定下了一个基调:超越物我,狂放而自在。人人都渴望自由自在,都有追求绝对自由的梦想和冲动。《逍遥游》就试图引领我们透破俗念、克除成见去实现这一梦想。
【原文】
北冥有鱼[1],其名曰鲲[2]。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3]。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4],其翼若垂天之云[5]。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6]。南冥者,天池也[7]。
【注释】
[1]冥:同"溟",溟溟无涯的大水。水黑色谓之溟海,无风而有百丈洪波。北冥,即北方极远处的大海。
[2]鲲(kūn):古代传说中的大鱼。
[3]鹏:传说中最大的鸟。
[4]怒:奋起。
[5]垂:通"陲",边际。垂天,天边。
[6]海运:海动。徙:迁移。
[7]天池:天然形成的大池。
【译文】
北海里有条大鱼,名叫鲲。鲲的体积很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化而为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像天边的云彩。这只大鸟,在风起海动之时就迁徙到南海。南海,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池。
【原文】
齐谐者[1],志怪者也[2]。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3],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4],去以六月息者也[5]。"野马也[6],尘埃也[7],生物之以息相吹也[8]。天之苍苍[9],其正色邪[10]?其远而无所至极邪[11]?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12]。
【注释】
[1]齐谐:书名,出自齐国,记载的内容多诙谐、怪异。
[2]志:记述,记载。怪:怪异。
[3]水击:拍击水面。
[4]抟(tuán):盘旋环绕。扶摇:自下而上的旋风。这里的九万里和前面的三千里都是虚数,表达多的意思。
[5]息:止息。
[6]野马:浮游之气,像野马一样飞奔。
[7]尘埃:天空中带有尘土颗粒的空气。
[8]以息相吹:用气息吹拂游气,浮尘在空中游荡。
[9]苍苍:深蓝色。
[10]其:这里指大鹏。
[11]极:尽。
[12]是:此,这样。则已:而已。
【译文】
《齐谐》这本书,记载的是怪异之事。书上说:"大鹏迁往南海之时,拍击而起的水花有三千里,它凭借旋风飞上九万里高空,飞行六个月时间才止息。"野马飞奔一样的游气,飞扬的尘埃,空中活动的生物,因气息相互吹动而飘动不止。天色苍茫,那是它本来的颜色吗?天空高远,难道没有尽头吗?大鹏朝下看,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景致。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1],则其负大舟也无力[2]。覆杯水于坳堂之上[3],则芥为之舟[4];置杯焉则胶[5],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6]。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7],而后乃今培风[8];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9],而后乃今将图南[10]。
【注释】
[1]且夫:语气词,提起下文,进一步展开论述。
[2]负:载。
[3]覆:倒。坳(ào):坑,凹处。
[4]芥:小草。
[5]置:放。焉:在这里。胶:粘着。
[6]大翼:这里指代大鹏。
[7]斯:乃,就。
[8]培风:凭风,乘风。
[9]夭阏(è):阻拦,窒碍。
[10]图:谋。图南,谋虑自北海向南海飞。
【译文】
水积聚不深,就没有力量去负载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的低凹之处,一根小草就可以当做小船;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就会粘住,这是因为水浅而船大。风的强度如果不大,就没有负荷支撑大鹏翅膀的力量。所以大鹏能飞九万里,是大风在它的翅膀下面,然后才能凭借风力;背负青天而没有阻拦,而后图谋飞到南海去。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1]:"我决起而飞[2],抢榆枋而止[3],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4],奚以九万里而南为[5]?"适莽苍者[6],三飡而反[7],腹犹果然[8];适百里者,宿舂粮[9];适千里者,三月聚粮[10]。之二虫又何知[11]!
【注释】
[1]蜩(tiáo):蝉。学鸠:斑鸠。
[2]决(xuè)起:迅速飞起。
[3]抢:疾速冲上。枋(fānɡ):檀树。
[4]则:或。控:投,落。
[5]奚以:为什么。为:语气词。
[6]莽苍:莽莽草色,这里指郊外、郊野。
[7]飡(cān):通"餐"。反:通"返"。
[8]犹:还。果然:饱饱的样子。
[9]宿:过夜。舂(chōnɡ):在臼内捣舂谷物,这里指充分准备干粮。
[10]三月聚粮:用三个月的时间来积蓄粮食。
[11]之:此。二虫:蜩和学鸠。
【译文】
蝉和斑鸠讥笑大鹏说:"我快速地从地面上飞起,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下,有时飞不到而投落到地面上罢了,何必要向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而往南海去呢?"到郊野去,只带三餐粮食,当天即可返回,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远的地方去,要用一整夜的时间来准备干粮;到千里之远的地方去,就要花上三个月准备粮食。蝉和斑鸠这两个小东西又哪里知道这些呢?
【原文】
小知不及大知[1],小年不知大年[2]。奚以知其然也[3]?朝菌不知晦朔[4],蟪蛄不知春秋[5],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6],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7],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8]。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9],众人匹之[10],不亦悲乎!
【注释】
[1]知(zhì):通"智",智慧。不及:赶不上,不能通晓。
[2]年:寿命。小年,这里指短命。大年,长寿。
[3]奚:何,怎么。然:这样。
[4]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朔:晦,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朔,旧历每月初一。晦朔,就是一个月的时光。
[5]蟪蛄(huìgū):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春秋:一整年。
[6]冥灵:大树之名。
[7]大椿:树名,香椿。
[8]此大年也:这四字通行本脱落,当补上。
[9]彭祖:传说中的人物,以长寿著称于世。乃今:而今。特:独。闻:名声,这里有著称之意。
[10]匹:比。
【译文】
小智慧赶不上大智慧,寿命短的不能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子呢?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不可能知道一个月的时光。生命周期只有一个季节的寒蝉,不会知道什么是一整年的光景。这就是所谓的小年。楚国的南边有一种冥灵大树,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时有一棵大椿树,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所谓的大年。彭祖到现在还以长寿著称于世。众人都想与他相比,这样岂不是很可悲的吗?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1]:"穷发之北有冥海者[2],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3],未有知其修者[4],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5],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6],绝云气[7],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8]。斥鴳笑之曰[9]:'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10],翱翔蓬蒿之间[11],此亦飞之至也[12],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13]。
【注释】
[1]汤:即商汤。棘:人名,商汤时的贤大夫。是已:是这样子。
[2]穷发:不毛之地,草木不长。
[3]广:宽。
[4]修:长。
[5]太山:大山。
[6]羊角:旋风,回旋向上如羊角的样子。
[7]绝:穿过。
[8]且:将。
[9]斥:小池泽。鴳(yàn):小雀。
[10]仞:古时长度单位,八尺或七尺为一仞。
[11]翱翔:展翅回旋飞翔。蓬蒿:这里代指野草。
[12]至:最。
[13]辩:通"辨",区分,差别。
【译文】
商汤问棘也有这样一段话:"草木不生的北方极远之处,有广漠无涯的大海,那就是天然的大池。有一条鱼,宽有数千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鹏,它的脊背如大山,翅膀像天上的云,乘旋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再向南飞去,将赶到南海。
小池泽里的小雀讥笑大鹏说:'它将飞到哪里去呢?我跳跃而起向上飞,不过几丈就落下来,在野草丛中飞来飞去,这样也是飞翔的最高境界。而它究竟要飞往何处呢'?"这是所谓的小和大的分别。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1],行比一乡[2],德合一君[3],而徵一国者[4],其自视者亦若此矣[5]。而宋荣子犹然笑之[6]。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7],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8],定乎内外之分[9],辩乎荣辱之境[10],斯已矣[11]。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12]。虽然[13],犹有未树也[14]。
夫列子御风而行[15],泠然善也[16],旬有五日而后反[17]。彼于致福者[18],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19],犹有所待者也[20]。若夫乘天地之正[21],而御六气之辩[22],以游无穷者[23],彼且恶乎待哉[24]!故曰:至人无己[25],神人无功[26],圣人无名[27]。
【注释】
[1]知:通"智",智慧。效:功效,这里有胜任之意。
[2]行:行为。比(bì):亲近。
[3]合:符合。
[4]徵:取信。
[5]其:指上述四种人。自视:自己看自己。
[6]宋荣子:一名宋钘,宋国人,战国时期的思想家。犹然:笑的样子。
[7]举世:全社会。誉:赞誉。劝:劝勉,奋力。
[8]非:非难。不加沮:不消极。
[9]定:确定,坚定。内:这里主要指自主的精神。外:这里主要指荣誉和责难等。
[10]辩,通"辨",差异。境:界限。
[11]斯:此。已:止。
[12]世:世俗之情。数(shuò)数:常常。然:这样。
[13]虽然:即便如此。
[14]树:立。
[15]列子:列御寇,郑国人。御:驾驭,乘。
[16]泠(líng)然:轻快的样子。善:好,妙。
[17]旬:十天。有:又。反:通"返"。
[18]致福:追求幸福。
[19]行:步行。
[20]有所待:有凭借,有依赖。
[21]天地:指万物。正:本性,根本。
[22]御:这里引申为因循、顺应。六气:指阴、阳、雨、风、晦、明。辩:变化。
[23]无穷者:绝对自由的境界。
[24]恶(wū):什么。
[25]至人:思想道德境界最高的人。无己:忘己,顺物。
[26]神人:神秘莫测的得道之人。无功:不求功名。
[27]圣人:思想、道德、智识臻于完美之人。无名:不求名誉地位。
【译文】
才智胜任一官之职的,行为能让一乡之人亲近的,德行能投合一国之君的,能力足以取信一国之民的,他们自己对待自己,也就好比小麻雀自鸣得意一样。而宋荣子却讥笑这种人。宋钘能做到全社会都称美他,但不因此而更加勤勉;全社会都批评他,不因此而更沮丧消极。他能认定自身和外物的区别,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就这样罢了!他对世俗的声誉并不汲汲追求。即便如此,但他还有尚未树立起来的。
列御寇能乘风而行,轻快美妙,过了十五天后才回来。对于追求幸福之事,从不去急着追求。这样虽然可以免去步行之苦,但他还是有所依凭、需要一定条件的啊!
如果能顺着天地万物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遨游在无边无际绝对自由的境界,这样的人还要依赖什么呢?所以说:至人能忘己顺物,神人不去追求功名,圣人不求扬名立万。
【阐释】
现实世界给我们最直接的一个感知,就是大和小之间的区别。于是,庄子开篇就从大小之辨入手。鲲鹏很大,脊背就有好几千里,在一个广大无穷的世界里折腾--乘海风从北海飞往南海。而生活在池泽里的小雀却可以有自以为是的资本:你飞九万里那么高,从北往南飞那么远干什么呢?你看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就飞下来,翱翔在蓬蒿之间,这多么惬意,难道不是飞翔中最高的境界吗?
其实,大鹏和小雀各有各的境遇,但都算不得逍遥,称不上自由。既然人人都在一心追求自由,首先要明白"自由"是什么。在庄子的视野里,现实世界中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包括人类自身都是在对立中相互依存的,也就是说没有绝对的自由。比如说御风而行的列子,行走起来很是轻快,可谓妙善至极,但如果没有了风,他就还是得用脚丫子走路。
小雀自鸣得意,其实是坐井观天,受到心念的拘束;鲲鹏有自由的大气象,列子乘风时也很潇洒,实则还有外在条件的制约。它们虽然大小有别,但在自由的道路上都还没到家。有思想包袱,有所依赖,有所追求,把自己看得太重,贪恋功名利禄,这些都是有所"待",都会让我们不得逍遥。无所依凭,"游于无穷",自由自在该有多好。那就得做到无己、无功、无名。
真正的自由就是"无待":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1]:"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2],其于光也[3],不亦难乎[4]!时雨降矣[5],而犹浸灌[6],其于泽也[7],不亦劳乎[8]!夫子立[9],而天下治[10],而我犹尸之[11],吾自视缺然[12]。请致天下[13]。"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14],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15];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16],不过一枝;偃鼠饮河[17],不过满腹[18]。归休乎君[19],予无所用天下为[20]!庖人虽不治庖[21],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22]!"
【注释】
[1]尧:传说中的上古帝王。许由:姓许,名由,字仲武,传说是尧时的隐士。
[2]爝(jué)火:火炬之火。这里是尧自比。
[3]其:它。光:日月光亮。
[4]亦:也。
[5]时雨:顺应时令下的雨。
[6]浸灌:灌溉。
[7]泽:润泽万物。
[8]劳:费力耗神。
[9]夫子:这里指许由。立:在位。
[10]治:安定。[11]犹:还。尸:空居其位。
[12]缺然:不够资格。
[13]请致天下:请让我把天下交给你。
[14]子:这里指尧。犹:如果。代子:代替你。
[15]宾:派生的、次要的东西。
[16]鹪鹩(jiāo liáo):善于筑巢的小鸟,俗称巧妇鸟。
[17]偃(yān)鼠:一种大鼠,即鼹鼠。
[18]腹:肚子。
[19]归:回。休:罢。君:这里指尧。
[20]予:我。为:表感叹的语气词。
[21]庖人:厨工,炊事人员。
[22]尸祝:祭祀时主持祭祀的人。越:指超越职责。樽:酒器。俎(zǔ):盛肉的器皿。樽俎,这里代指各种厨中之事。
【译文】
尧禅让天下给许由,说:"太阳、月亮都出来了,炬火还不曾熄灭,要和日月争辉,不是很困难吗!应时之雨降落了,还要进行灌溉,去润泽万物,不是费力伤神吗!先生如果在位为天子,天下即可安定,然而我空居其位,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吧!"
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定。而我还来代替你,难道我为了名吗?名是从属于实的,难道我还要获取次要的东西吗?小鸟筑巢在深林之中,不过占据一根树枝;鼹鼠到河里饮水,不过喝满肚子罢了。你请回吧!算了,君王!我要天下有何用呢!厨工虽然不下厨,但主祭之人也不会逾越职责去代替厨工烹调。"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1]:"吾闻言于接舆[2],大而无当[3],往而不反[4],吾惊怖其言[5],犹河汉而无极也[6];大有径庭[7],不近人情焉[8]。"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9]?"
曰:"藐姑射之山[10],有神人居焉[11],肌肤若冰雪[12],淖约若处子[13]。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14],而游乎四海之外[15]。其神凝[16],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17],吾以是狂而不信也[18]。"
连叔曰:"然[19]。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20],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21]。岂唯形骸有聋盲哉[22]?夫知亦有之[23]。是其言也[24],犹时女也[25]。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26],世蕲乎乱[27],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28]!之人也,物莫之伤[29],大浸稽天而不溺[30],大旱金石流[31],土山焦而不热[32],是其尘垢秕糠[33],将犹陶铸尧舜者也[34],孰肯以物为事[35]?
【注释】
[1]肩吾:人名。传说为泰山神,事迹不可考。连叔:人名。两人在这篇中,主要是庄子为了表达需要而虚设的人物。
[2]接舆:人名,姓陆,名通,字接舆,楚国的隐士,与孔子同时。
[3]无当:不切实际。
[4]往而不反:一开始说就收拢不回来。
[5]惊怖:异常惊怪。
[6]河汉:俗称天河,即银河。无极:无边无际。
[7]径:门外小路。庭:院内堂外之地。径庭,喻指差异很大。
[8]人情:常情。
[9]谓:说。何:什么。
[10]藐姑射(yè):传说中的神山名,在山西省临汾。
[11]神人:这里指得道之人,神秘莫测。
[12]若:如。
[13]淖约:柔美的样子。处子:处女。
[14]御:驾驭。
[15]四海:这里指天下。
[16]神疑:神情专一,思想集中,对外物不闻不问。
[17]疵疠(lì):疾病。年谷:代指庄稼。
[18]以:认为。狂:通"诳",狂妄之语。
[19]然:当然。
[20]瞽(gǔ):目盲。
[21]与:参与,这里指听到并欣赏。
[22]岂唯:难道只有。
[23]知:通"智",指认识。
[24]是:此。
[25]时女:时,同"是"字;女,同"汝"字。时女,这里指的是肩吾。
[26]旁礴:混同的样子。
[27]蕲(qí):祈,求。
[28]弊弊:忙碌辛苦。
[29]莫:不能。
[30]大浸:大水。稽:至。溺(nì):淹没在水里。
[31]流:熔化。
[33]秕(bǐ):瘪谷。糠:稻、麦、谷子等子实上脱下的皮或壳。秕糠,这里喻指小的糟粕。
[34]陶:烧制瓦器。铸:熔铸金属。陶铸,这里有造就之意。
[35]物:俗事,世务。
【译文】
肩吾问连叔说:"我在接舆那里听到的话,堂而皇之但都不切实际,一说开去就收不回来,我惊骇于他的言论,好像天上银河一般漫无边际,高深异常,不近人情。"
连叔说:"他讲的是什么呢?"
肩吾转述接舆的话说:"'在藐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肌肤如冰雪般白洁,姿态像处女一样柔美。不吃五谷,吸清风,饮露水。驾乘云气飞龙,遨游四海之外。神情精神专一,对外物不闻不问,可使万物不受灾害,谷物丰收。'我认为这是狂言乱语而不值得为信。"
连叔说:"当然啦。瞎子无法同他共赏文采之美,聋子无法和他共听钟鼓之声。难道只是形体上有聋有瞎吗?心智上也有啊!这段话说的就是你呀!那个神人,他的德行与万物混同合一,世人喜好纷争,他哪肯忙乱劳碌地经营世间俗务呢!这样的人,外物伤害不了他,大水滔天不会淹死他,大旱到金石熔化、土地大山都焦枯,他也不会感到热。他身上的尘垢秕糠,就可造就尧舜,他怎么会把治理世间事务当一回事呢!"
【原文】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1],越人断发文身[2],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3]。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4],汾水之阳[5],窅然丧其天下焉[6]。
【注释】
[1]资:购买。章甫:殷时礼帽。适:到。诸:之于。
[2]断发:剪断头发,不蓄留。文身:一种民族风俗,在身上刺出花纹,有的还要染色。古时中原风俗是把头发盘结起来然后再戴帽。越国在南方,当地人的风俗是断发文身,所以,帽子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3]海内:古时认为我国疆土四面临海,海内即国境之内,全国。
[4]四子:四个人,皆本无其人,作者虚设的人物。
[5]汾水之阳:在汾水的北面。传说临汾曾为尧都。
[6]窅(yǎo):茫茫之意。丧:遗弃,忘记。
【译文】
宋国人购进帽子然后再贩卖到越国去,越国人有断发文身的习俗,根本就用不着。
尧治理天下百姓,平定国内政事,来到藐姑射山和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之人,入于混沌恍惚之境,茫茫然,忘记了其所统治的天下。
【阐释】
庄子想说:你和我都是一只小小鸟,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是一只大鼹鼠,饮水河中,不过满腹。但社会越来越进步,文明越来越文明,而我们好像越来越被外物所统治。外物,可以是财富、权位、名誉、功业,也可以是野心、贪欲……它们或有形,或无形,已经固化为一种巨大的异己的力量,主宰、支配、控制着我们的身心。我们不得自由、不得逍遥,因为我们还有所"待",内心还执著于自己。
等待,往往让人很煎熬;而哲学层面的"有待",则让人不能获取真正的自由。
能做到真正的"无待",做到"无己",该有多好。像绰约如处子的神人一样,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又无处不在,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可使万物不遭病害,年年五谷丰登;外物也伤不到自己,滔天之水淹不死他,熔化金石、焦枯山土的大火烧不到他,抖落身上的尘垢糟粕就能造就出像尧、舜这样的大人物出来。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1]:"魏王贻我大瓠之种[2],我树之成,而实五石[3],以盛水浆[4],其坚不能自举也[5];剖之以为瓢[6],则瓠落无所容[7]。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8]。"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9]!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10],世世以洴澼为事[11]。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12]。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13],请与之[14]。'客得之[15],以说吴王[16]。越有难[17],吴王使之将[18],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19]。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20],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21]!"
【注释】
[1]惠子:宋国人,姓惠名施,曾做过梁惠王的相,先秦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
[2]贻(yí):赠送。瓠(hù):葫芦。种:种子。
[3]树:种植。实五石(dàn):装满能有五石的容量。
[4]盛:以器装物。
[5]坚:硬度。
[6]剖:破开。
[7]瓠落:又写作"廓落",很大的样子。无所容:没有什么东西可装。
[8]掊(pǒu):砸破。
[9]拙于:不善于。
[10]龟(jūn),通"皲",手足皮肤受冻或干燥而开裂。
[11]世世:世世代代。洴澼(píng pì):在水中漂洗。絖(kuàng):通"纩",絮绵。
[12]方:药方。
[13]鬻(yù):卖。
[14]与:这里是卖的意思。
[15]之:不皲手的药方。
[16]说(shuì):劝说,游说。
[17]有难:这里指军事进攻。
[18]将(jiàng):率领军队。
[19]裂地:分割出一块地方。
[20]虑:考虑。大樽:樽本为酒器,这里指形似酒樽的浮水工具,绑缚在腰上,大樽即所谓的腰舟。
[21]蓬:用蓬草蔽塞心性。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魏王赠送我一个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培育它,长成之后,如果装满它能有五石的容量;如果用来盛水,它的坚固程度却不能胜任。如果把它切开做瓢用,瓢底大而平浅没有什么东西好装的。葫芦不是不大,因为它没有用处,就把它砸碎了。"
庄子说:"先生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人善于炮制不皲手的药物,世世代代在水中从事漂洗丝絮的活。一位客人听说有这种药物,请求以百金购买药方。宋人把全家集合起来商量说:'我家祖祖辈辈都以漂洗丝絮为业,得到的钱财很少,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可获得百金,那就卖给他吧!'这个客人买得药方,便去游说吴王。这时越国发难侵吴,吴王派这个人统领大军,冬天和越军进行水战,大败越人,于是吴王就割地封赏他。同样一个不皲手的药方,有的用来博取封赏,有的却只能用来漂洗丝絮,这是因为使用药方有所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为什么不考虑将它做成腰舟而漂浮在江湖之上,反而发愁它太大无处可用呢?可见,先生的心窍是让蓬草给堵塞了吧!"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2],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3],立之涂[4],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5],众所同去也[6]。"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7]?卑身而伏,似候敖者[8];东西跳梁[9],不辟高下[10];中于机辟[11],死于罔罟[12]。今夫斄牛[13],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14],而不能执鼠[15]。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16],广莫之野[17],彷徨乎无为其侧[18],逍遥乎寝卧其下[19]。不夭斤斧[20],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1]!"
【注释】
[1]樗(chū):俗称臭椿树,质地粗劣。
[2]本:指树干。拥肿:臃肿,即树干上有疙瘩,木瘤盘结。绳墨:木匠用的墨线。
[3]规矩:木匠用规来画圆,用矩来画方。
[4]涂:通"途",道路。
[5]无用:没有实际意义和用途。
[6]去:抛弃。
[7]独:偏偏。狸:野猫 □(shēnɡ):通"鼪",黄鼠狼。
[8]卑:低。敖:通遨,指走动过往的小动物如鸡、鼠之类。
[9]跳梁:跳跃。梁,通踉。
[10]辟:通"避"。
[11]中(zhònɡ):触到。机辟:捕获禽兽的工具。
[12]罟(ɡǔ):网的总称。
[13]斄(lí):亦作犛,牦牛。
[14]能:力量。
[15]执:捉拿。
[16]无何有:虚无。
[17]广莫:即广漠,辽阔广大。
[18]彷徨:纵任不拘。无为:无所事事。
[19]逍遥:优游自在。
[20]夭:折。斤:大斧头。
[21]安:哪里会。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大家都叫它樗。这棵树的树干上疙瘩盘结,不合木匠的墨线,它的小枝都弯弯曲曲不合乎木匠的规矩,生长在道路之上,木匠也不看它一眼。现在你的言论,都大而无实际效用,大家都会抛弃的。"
庄子说:"先生没看见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伏下身子在地上,等候出来活动的小动物。东跳西跃,不避高下,难免会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内。现今的牦牛,庞大的躯体像天上的云,这头牛的力量很大,却不能捕鼠。如今先生有这么一棵大树,却忧虑它没有可用之处,为何不把它栽种到什么也没有生长的地方,无边无际的旷野,然后悠然自得地徘徊在树的旁边,自在地躺在树的下面,这样大树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不会遭受外物的侵害。没有可用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祸害呢?"
【阐释】
今天,人们都很现实,都在追求"有用"。不但希望身边的人"有用",内心里其实也在要求或者渴望自己对别人也能"有用"。所谓的"有用",其实就是以一个个"我"为中心,希求获得一份价值,一件功德,或一种认可。强求物为我所用,这个念想让我们都很累。因为一个个"我",大小不一,各有所能,各有所用,单单以一个功利的观点和标准去衡量时,就会看不到一个个的"有用"。
庄子说要顺物自然,随其所用。这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无用,也可以有用;无用,就是有用。一个看似无用的特大型葫芦,在庄子看来,可以系缚在腰间帮助自己去浮游江海之上。这是何等的浪漫,何等的智慧。若像臭椿树那样真的无所可用,也并非没有好处--不会夭折于斤斧,不会受到损害,哪还会有什么困苦呢?
齐物论
齐物论,可以句读为"齐物"-"论",或"齐"-"物论"。前者是齐物之论--论述万物平等,后者是齐同物论--消除泯灭各家各派对天下万物的不同观点和评论。根据此篇的内容,齐同物论的分量更重一些。万事万物皆有本性,似乎不可齐一;可以齐一、齐同的,是关于万事万物的评论和言说。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学问不同,更相是非,庄子认为不如是非两忘而归之于自然。这是齐物论篇名的立意所在。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6]?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7]。"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8],而问之也[9]!今者吾丧我[10],汝知之乎[11]?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12],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13]。"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4],其名为风。是唯无作[15],作者万窍怒呺[16]。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7]?山林之畏佳[18],大木百围之窍穴[19],似鼻,似口,似耳,似枅[20],似圈[21],似臼,似洼者[22],似污者[23];激者[24],謞者[25],叱者[26],吸者[27],叫者,譹者[28],宎者[29],咬者[30],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31]。泠风则小和[32],飘风则大和[33],厉风济则众窍为虚[34],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35]?"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36]。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7],而使其自己也[38],咸其自取[39],怒者其谁邪[40]?"
【注释】
[1]南郭子綦(qí):楚昭王庶出的弟弟,居于南郭,故称南郭子綦。隐:凭靠。机:通几,案。
[2]嘘:慢慢哈气。
[3]荅(tà)焉:形体木然无神。耦:匹对。这里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躯体。丧其耦:超脱躯体达到忘我的精神境界。
[4]颜成子游:姓颜,名偃,字子游,谥号成,故称颜成子游。
[5]居(jī):故或缘由,表疑问的语气词。
[6]固:岂。心如死灰:精神如同熄灭的灰烬。形如槁木:躯体如枯干的树木。
[7]今:现在。昔:过去。
[8]善:很好。
[9]而:通"尔",你。
[10]丧:丧失,忘掉。
[11]汝:你。
[12]籁:箫,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人箫出于人为,地箫、天箫出于自然的声响。
[13]敢:表谦敬的副词,冒昧之意。方:道理。
[14]大块:这里指大地。噫(yī)气:犹嘘,吹气。
[15]是:此。唯:句中语气词。作:兴起。
[16]窍:孔穴。呺(háo):吼叫。
[17]而:你。翏翏(liú):大风长呼的声响。
[18]畏佳(cuī):山林高大参差。
[19]围:两手合抱的范围。
[20]枅(jī):柱头横木,斗拱。
[21]圈:杯盂。
[22]洼:大而深的池沼。
[23]污:小而浅的泥坑。
[24]激:湍流冲击之声。
[25]謞(xiào):飞箭之声。
[26]叱:发怒出气之声。
[27]吸:吸气声。
[28]譹:号哭声。
[29]宎(yǎo):沉吟之声。
[30]咬(jiāo):哀叹声。
[31]于、喁(yú):前后随应之声。
[32]泠(líng)风:小风,微风。
[33]飘风:大风,疾风。
[34]厉风:烈风。济:停止。虚:没有声音。
[35]而:你。调调、刁刁:林木枝叶摇动。
[36]比:并。比竹,即用很多竹子并起来制作而成的乐器。
[37]夫吹万不同:风吹万窍而声音有所不同。
[38]自己:有这样的孔窍就有这样的声音,都是孔窍之自取。
[39]咸:全,都。
[40]怒:发动,鼓动。
【译文】
南郭子綦凭靠几案而坐,仰面向天缓缓吐气,形体木然,仿佛精神脱身躯而出。颜成子游立侍在近前,说:"这是什么缘故啊?形体固然可以如枯干的树木,而精神岂能使它像死灰一般吗?你今天凭靠几案而坐的情况,不是你过去凭靠几案而坐的情形了。"
子綦说:"偃,你问的不是很好吗?如今的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到过人籁,却没听到过地籁,你听到过地籁却没听到过自然形成的天籁之声吧!"
子游说:"敢问人籁、地籁和天籁的道理?"
子綦说:"大地吐气,它的名字叫风。这风不兴起则已,一兴起则上万种不同的孔穴都会怒吼。你没有听过大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高大参差不齐的地方,百围大的树上有孔有穴,有的像鼻孔,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柱上的方木,有的像深大的池沼,有的像浅小的泥坑;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湍急的水声,有的像飞箭之响,有的像发怒呵斥的声音,有的像吸气的声音,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号哭声,有的声音深沉,有的声音哀切,前面的风在唱,后面的风在应和。小风有小的声音,长风有大的声音,迅猛之风停止了,所有的孔穴都空寂无声。你难道没有看见风吹林木,枝干摇曳树叶摆动吗?"
子游说:"地籁不过是从众多孔穴中发出来的声音罢了,人籁不过是竹管并列而成的乐器中发出的声音罢了。请问天籁是怎么回事呢?"
子綦说:"风吹万窍而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它们之所以千差万别是各自的天然形状所致,鼓动它们发出声响的还能是谁呢?"
【阐释】
世间有太多的是非之辨、高下之争,社会的各个角落里到处都是高见,很混杂,让人不知所措,茫然无从。这就是"物论"不齐的现实世界。
在庄子看来,这些是非和苦恼都来自于人心的不同。庄子让自己笔下的高人站出来,说,其实有一个"吾丧我"的境界,可去除成心成见、私心私念。"吾丧我",让人在外能形同槁木,在内能心如死灰。当人心无所凭借了,就可以复归到生命清静虚空的本原。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就有了关于人籁、地籁和天籁的论说。
天籁,就是来自大自然的声响,比如风声、流水声、鸟鸣声,等等。诗歌文章有天然浑成的美感,得自然之趣时,我们亦称之为天籁。比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篇什,似乎是妙手偶然得之,与人力、人为的构想雕琢无所关涉。一句话,天籁与成心私念无关。
天籁意味着一种力量,直指人最初本然的心体,诉诸空明灵觉的心性。
【原文】
大知闲闲[1],小知间间[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觉也形开[6]。与接为构[7],日以心斗[8]。缦者[9],窖者[10],密者[11],小恐惴惴[12]大恐缦缦[13]。其发若机栝[14],其司是非之谓也[15];其留如诅盟[16],其守胜之谓也[17];其杀若秋冬[18],以言其日消也[19];其溺之所为之[20],不可使复之也[21];其厌也如缄[22],以言其老洫也[23];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4]。喜怒哀乐,虑叹变悊[25],姚佚启态[26];乐出虚[27],蒸成菌[28]。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29]。已乎,已乎[30]!旦暮得此[31],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32],非我无所取[33]。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巳信[36],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7]。
百骸、九窍、六藏[38],赅而存焉[39],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40]?其有私焉[41]?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2]?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43]。与物相刃相靡[44],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45],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46],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47],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48]?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49],谁独且无师乎[50]?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1]?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52],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53]。是以无有为有[54]。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5],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闲闲:自以为是的广博。在这篇中有贬义。
[2]间间:精细且有分别,在文中有贬义。
[3]炎炎:气焰凌人。
[4]詹詹:说话喋喋不休。
[5]魂交:精神交错烦乱。
[6]形开:形体不安宁。
[7]与接为构:接,接触。与外界接触,发生交构。
[8]日以心斗:整天钩心斗角。
[9]缦:通"慢",舒缓。
[10]窖:机心深沉。
[11]密:心思严密。
[12]惴惴:惴惴不安,提心吊胆。
[13]缦缦:涣散沮丧的样子。
[14]发:发出。机:弩上的发射机关。栝:箭末扣弦的部位。发若机栝,这里是说出口的速度之快,如射箭一般。
[15]司:同"伺",探看,伺察。
[16]留:与前面的"发"相对,即守持在内心。诅盟:誓约。
[17]守胜:采取守势以取胜。
[18]杀:肃杀,衰退。
[19]消:消弱。
[20]溺:沉溺。
[21]复:恢复。
[22]厌:闭藏。缄:封闭。
[23]老洫:老而枯竭。
[24]复阳:恢复生气。
[25]变:反复变动。悊(zhé):通"蛰",畏惧不敢动。
[26]姚:轻浮。佚:通"逸",纵逸。启:放荡。态:作态。
[27]乐出虚:乐声从虚空的乐器中发出来。
[28]蒸成菌:地上蒸汽使菌类生长出来。
[29]萌:萌生。
[30]已乎:叹词,算了吧。
[31]旦暮:早晚。比喻短时间内。此:这,指文中讲到的种种反复无常的情态。
[32]非彼无我:相对"我"而言就是"彼"。彼,这里可以理解为上述的种种情态,即"旦暮得此"的"此"。离开那样的情态,即不复有"我"。而离开了"我",则又不能去体现它们。彼、我是对立且统一。
[33]取:呈现。
[34]真宰:身体的真正主宰,即真心,真我,亦即所谓的道。
[35]特:独。眹:借为朕,端倪。
[36]行:行迹,作用。信:信验。
[37]情:实。
[38]骸:骨节。九窍:指眼、耳、鼻等人体器官的九个孔穴。六藏:藏通"脏",心、肝、脾、肺、肾,统称为五藏;其中肾分左右,各有称谓,故又称之为六藏。
[39]赅:齐备。
[40]说(yuè):通"悦",喜欢。
[41]私:偏爱。
[42]真君:前文的真宰,亦即真我、真心。
[43]不亡以待尽:"亡"为"化"字之讹,这里的"不亡"即"不化"。
[44]刃:刀口,喻指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靡:通"摩",相互摩擦。
[45]止:已。
[46]役役:劳苦不休。
[47]苶(nié):困顿,精神不振。所归:归宿。
[48]芒:愚昧无知。
[49]成心:主观的偏执之见。师:师法,效法。
[50]且:语助词。
[51]代:变化,知代即晓得变化更替之理。
[52]未成乎心:未形成的主观成见。
[53]适:到。
[54]无有为有:有生于无,以无为有。
[55]知:理解。
【译文】
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焰甚盛处处胜人,小言喋喋不休辩论不止。他们睡觉也心神交错烦乱不已,醒来时形体也不得安宁。与外界接触纠缠不清,整日钩心斗角。有的言语迟缓机心沉沉,有的出言就有圈套,有的谨慎严密。小的恐惧是提心吊胆,大的恐惧是惊魂失魄。言辞一发好比飞箭一样迅速,探看别人的是非发动攻击;不开口犹如立下誓盟一般,只是为采取守势以能取胜;他们颓败时好似秋冬景象,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在消弱;他们陷溺在所作所为当中,无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蔽塞心灵缄口不语,说明他们已老而枯败;走向毁亡的心灵,再不能恢复生机。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戚、时而欢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惊恐、时而轻浮、时而纵逸、时而放荡、时而作态:像乐声从虚空的乐器中产生出来,好比菌类在大地的蒸汽中形成一样。种种情态交替在眼前,却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生发出来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些情态的道理,也就明白它们所以发生的根由了吧!
没有那些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一个"我",它们也就无法呈现。如此来看,我与彼是相近的、相似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这一切。好似有一个真我,但是却寻不到它的端倪和迹象,可从它的效用上得到验证,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本身是实有的却不具形象。
上百个骨节,九个孔穴,六个内脏,完备地存在我的身上,我和哪一个最亲近呢?你对它们是一样喜欢呢,还是有所偏爱呢?若同等视之不是都把它们当成受支配的臣妾了吗?既然是臣妾就不能相互支配吗?还是它们轮流做君臣呢?果真有一个真君吗?求得真君的真实情况与否,对它真实存在都无所增减。
人一旦禀受而成形体,就不参与变化而待形体耗尽。和外物相接,即有摩擦矛盾,会追逐外物奔驰不止,这不是很可悲的吗?终身劳役而不见有什么成功,精神不振、困顿不已,不知道归宿在哪里,这不是很可哀的吗?这样的人生虽然说不死,又有什么意义呢?形体逐渐衰竭,精神随形体的变化而消散,这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如此愚昧吗?难道只是我昏昧无知,而别人就不愚昧吗?
若固执己见作为是非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是一定通晓事物发展变化之理的、有心得的人才有呢?即便昏昧之人也是有的。如说没有成见之前,即有是非观念,这就像惠施说的"今天到越而昨天就到了"的观点一样。这是把没有看成有。把没有看成有,即便是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理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阐释】
难得糊涂,人人都会说,于是就成了套话。庄子说:"人生在世,本来就如此糊涂吗?还是只有我糊涂,而别人就不糊涂呢?"这个发问就很深刻,不仅在怀疑自己蠢笨与否,还意在戳穿他人的假智慧。
大智之人显得很广博,小智之人很精细。大言,往往气焰甚盛,处处以求胜人;小言则喋喋不休,辩论不休,在你耳边嗡嗡乱响。你不要认为他们在享受言语表达带来的快感,实则他们的内心苦痛异常。睡觉也睡不安稳,心神交错烦乱不已;醒来时,形体不得安宁,奔波劳累;与外界事物接触,又纠缠不清,整天在那里钩心斗角。其实,面对这个是非标准不定的世界,还是糊涂点儿好,最起码可以少些疲倦困顿。
【原文】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2],其所言者特未定也[3]。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4],亦有辩乎[5],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6]?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7],言隐于荣华[8]。故有儒墨之是非[9],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10]。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11]。
物无非彼[12],物无非是[13]。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14]。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15]。彼是,方生之说也[16]。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7],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8];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9]。是以圣人不由[20]而照之于天[21],亦因是也[22]。是亦彼也,彼亦是也[23]。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24]。果且有彼是乎哉[25]?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26],谓之道枢[27]。枢始得其环中[28],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释】
[1]吹:风的吹动。善辩之人各有己见,而风吹则出于自然,所以说"言非吹",这里的言有论辩之意。
[2]言者有言:论辩者各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3]未定:不一定。
[4]鷇(kòu)音:刚刚破卵而出的小鸟的叫声。
[5]辩:亦作辨,差别。
[6]恶(wū):何,怎么。隐:藏匿。
[7]小成:这里指一时的、局部的成就,或片面的认识。
[8]荣华:花言巧语。
[9]儒墨:儒家和墨家。
[10]以:把。
[11]莫若:不如。以明:心灵达到空明的境地,用虚净的内心去体认事物。
[12]物无非彼:事物没有不可以被称为彼的。
[13]物无非是:事物没有不被称做此的。是:此,这,与彼相对而言。
[14]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自彼看不到此,从自身来看就可以知道。
[15]因:依存。
[16]生:并存。
[17]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与死相互渗透,且相互转化。
[18]可、不可:肯定和否定,正题与反题。
[19]因:由。
[20]不由:不经过是非之途。
[21]照:反映,观照。天:自然。照之于天,即是任自然,超是非。
[22]是:这里指同一个道理。
[23]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此之间无差别,万物齐一。
[24]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否定是非有一个标准。
[25]且:句中助词。
[26]偶:对立面。
[27]枢:本意为门的转轴或承轴之臼,这里引申为中心、关键。
[28]环中:环视相通为一的,而偶则是相对立而存在的。环中,圆环的中心,比喻无是无非的境地。
【译文】
言论不像风的吹动,发言的人有说的东西,但他们的言论自以为得当,其实得不出定论。果真算有这些言论呢?还是没有这些言论呢?他们自以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刚出蛋壳的小鸟的叫声,到底是有分别呢,还是没有分别呢?
道因蔽于何物而有真伪之别呢?言论因蔽于何物而有是非之争呢?大道因为什么才使它不存在呢?言论因为什么才使它不能作为标准呢?大道被小的成就遮蔽,言论隐蔽在花言巧语之中。因而才有儒家、墨家显学的是非之争,他们都各自肯定对方所非的,而非议对方所认可的,如要肯定对方所非的而非议对方所认可的,则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反映观照事物本然的情形。
世间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彼方面看不见此方面,从此方来看就了解了。所以说,彼方是出于此方想而产生的,此方也是由于和彼方相对待而产生的,彼此并存相对而生。虽然如此,生中有死的因素而向死转化,死中有生的因素而向生转化,肯定中有否定因素而向否定转化,否定中有肯定因素而向肯定转化;由是而得非,由非而得是,因此,圣人走分辨是非的道路,只是如实地反映观照事物的本然,这就是因任自然的道理。
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有一个是非,此也有一个是非,果真有彼此的分别吗,果真无彼此的分别吗?彼此不相对待,这就是大道的枢纽和关键。掌握大道枢纽的就好比进入了环的中心,可以应对无穷尽的是非。如果按照是非的标准来论辩是和非,是和非都是无穷尽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若镜的心灵去观照万物的实情。
【阐释】
言多必失。江湖老手都会有这样的告诫。不多说,不等于不说。自己不多说,也不等于别人就不说、不少说了。更关键的问题是,只要你说,哪怕是少说,就会有一个问题--能说得明白,能说出个子午寅卯,能有个定见吗?正如庄子所言:"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其实,大家还都在说,还必须说。说,没有关系,但你要对自己说出来的话保持警惕,要谨慎。人们都自认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刚出蛋壳的小鸟的叫声,庄子发问说,两者到底是有分别呢,还是没有分别呢?所以,我们尽量要想好了、想明白了再说,把所要言说的那个东西搞透彻了再说也不迟。
【原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1],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2],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4]。道行之而成[5],物谓之而然[6]。恶乎然[7]?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8],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9],厉与西施[10],恢恑憰怪[11],道通为一[12]。
其分也,成也[13];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于毁,复通为一[14]。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5]。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6]。适得而几矣[17]。因是已[18]。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19],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20],是之谓两行[21]。
【注释】
[1]指:战国时期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撰有《指物论》,其中有"指之非指"的命题,即大拇指不是手指。喻:说明。
[2]马:公孙龙撰有《白马论》,其中有"白马非马"的命题。
[3]天地一指:天地虽大,但从事理相同的观点来看是有共性的。"一指"、"一马":代表天地万物同质的共通概念。
[4]可乎可:对的就是对的。不可乎不可:不对的就是不对的。这两句为衍文。
[5]道:道路。
[6]谓:称谓。
[7]恶乎然:为什么这样。
[8]物固有所然: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正确的地方。
[9]莛(tíng):通筵,草茎。楹(yíng):厅堂前面的柱子。"莛"、"楹"对文,分别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10]厉:丑陋的女人。西施:春秋时期越国人,以美貌著称于世,这里代指美女。
[11]恢:同"诙",诙谐。恑(guǐ),通"诡",狡猾。憰(jué),通"谲",欺诈。怪:奇异。
[12]道通为一:从道的观点来看都是一样的。
[13]成:合。
[14]复通为一:复归于一个整体。
[15]为是:因此。寓:寄托。诸:之于。庸:常,循环往复。
[16]得:自得。
[17]几:接近。
[18]因是已:任由这样就可以了。
[19]狙(jū):猕猴。狙公,养猴人。赋:分发。芧(xù):橡子。
[20]和:调和。休:休息。天钧:天然均平之理。
[21]两行:任由是和非两方面各自存在发展。不执著于是非,不坚持分别争辩,保持事理的自然均衡。
【译文】
用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
天地之大,不过就是"一指",万物不同,仅仅就是"一马"。
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由人称谓出来的,为什么是对的?对的就是对的;为什么是不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一切事物都有它对的依据,一切事物都有可肯定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对的,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可肯定的。所以,从天道的观点来看,草茎和大柱,丑女和美女,诙谐狡猾千奇百怪等一切情态,都是齐一的,没有差别的。
万事万物有所分,必有所合;有所成,必有所毁。所以一切事物从道体的观点来看,就没有成与毁的分别,都复归于一个整体。只有通达的人士才会通晓万物齐一的道理。因此,不固执成见看问题,而托付于循环往复的观点去看。
循环往复就是无用之用。无用之用就是无所不通,无所不通就是无所不得。恰如其分地有所得就接近了大道。任由它这样就差不多了。听任自然而不去了解所以然就叫做道。劳神执于一见,争辩是非而不了解万物齐一,叫做"朝三"。什么叫"朝三"?养猴人分发橡子给猴子,说:"早晨三个而晚上四个。"众猴都非常愤怒。养猴人又说:"那就早晨四个而晚上三个吧!"所有的猴子都非常喜悦。名和实都没有实质上的改变,而猴子却因之而喜怒不同,这只是顺应猴子心理之用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而不去争论,从而保持事理的自然均衡。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2],至矣,尽矣[3],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其次以为有封焉[5],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6],道之所以亏也[7]。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8],果且有成与亏乎哉[9]?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10];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11],惠子之据梧也[12],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13],故载之末年[14]。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15]。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6]。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7],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18]。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9],圣人之所图也[20],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知:认识。有所至:达到最高境界。
[2]以为:认为。未始:未曾。
[3]至:极。
[4]封:界限。
[5]其:再。
[6]彰:明。
[7]亏:与"成"相对而言,损失,败坏。
[8]爱:偏私,是与公相对而言的。成:与亏相对而言,全,成功。
[9]果且:果真。
[10]昭氏:姓昭名文,郑国人,善鼓琴。
[11]师旷:姓师名旷,字子野,晋平公时的乐师。枝策:举杖来打节拍。
[12]惠子:惠施。据:依靠。梧:梧桐树。
[13]几:接近。盛:最强。
[14]载之末年:载之于书籍,传之于后代。末年,这里当后代、后世讲。
[15]明之:使人领会。
[16]坚白:战国时期有著名的"离坚白"论题。视觉只能看到石头是白色的,但看不到坚硬;触觉能触抚到坚硬却感觉不到白色,因此坚和白是分离的。但同时,坚和白都是石头的属性,又是不可分的。终:终生。
[17]其子:指昭文的儿子。纶:琴弦。
[18]成:成就。
[19]滑(gǔ)疑:滑,乱;疑,通"稽"。这里有纷乱混淆是非同异之意,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耀:炫耀。
[20]图:革除。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达到了最高境界。什么是最高境界?有人认识宇宙未曾形成万物之时,这是智识的最高境界,已抵达尽头,再不能增加什么了。其次,认识宇宙开始有万物时,万物之间是没有分别界限的。再次,认识有了分别界限,但没有是非之别。是非有了,道的观念就损折了。道之所以损折,是因为有私爱偏好的形成。果真有成和亏吗?还是没有成和亏呢?有成和亏,犹如昭文弹琴;没有成和亏,犹如昭文不弹琴。昭文弹琴,师旷打节拍,惠施靠着梧桐树的辩论,这三者的智慧认识都接近最高境界了,载于书籍传之后代。正因为他们有所偏好,而彰显异于他人。他们以一己之好,让别人领会。这并非别人能明白而硬让别人去了解,因此终生迷惑于坚白之论。昭文的儿子继续昭文之业,终生无所成就。这就是所谓的成?那么,像我这样的也算有成的了。如果这样不称之为成,那么人和我都不能算是有成的。所以,那些迷乱世人的炫耀之论,圣人会摒弃的。圣人不去分辨是非夸示于人,而是把认识寄寓在事物各自的性分职守之上,这就叫做"以明"。
【阐释】
什么是学者?就是能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什么是大学者?就是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还能表述得很清楚、很简单,让人在复杂和简单之间穿梭行走,获得和领悟智慧的快乐。庄子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大学者,因为他的哲学表述还有文学性,文辞有美感,字里行间充满了张力,可以感染每一个阅读者,即便我们对他的思想一知半解。比如这一段类似于绕口令的诉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罗马城不是一天就建成的,《庄子》也不是一读就能明白的。套用庄子的话,如果把我们对《庄子》的阅读和理解寄寓在自己的天性、天分和职守之上,此之谓"以明"。明,是个好字眼儿,《老子》有"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它代表的是对根源的追溯。能做到这一点,想必我们会有更大的收获。
【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1],不知其与是类乎[2]?其与是不类乎[3]?类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4]:有始也者[5],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也。俄而有无矣[6],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7]。今我则已有谓矣[8],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9],而大山为小[10];莫寿于殇子[11],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12]。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13]。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14],而况其凡乎[15]!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16],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注释】
[1]今且:假设。
[2]是:此。类:相类。
[3]不类:不相同。
[4]尝:试着。
[5]有始:有一个开始。
[6]俄:一下子。
[7]孰:谁。
[8]谓:说。
[9]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来的细毛,喻指细微之物。
[10]大山:泰山。大:太,泰。
[11]殇(shāng):未成年死去。
[12]并生、一体:同生于无,同为一体。
[13]一与言为二:万物一体加上所言说的,就成为二。
[14]巧历:精于计算之人。不能得:不能算出这个数。
[15]凡:一般人。
[16]无适:别推算下去了。
【译文】
假设现在有人在这里发表言论,不知道这与其他人是相类呢,还是不同呢?同类也好,不同类也好,既然都是发表言论,那就是同类。那也就是与其他的论者没什么差别了。既然如此,请允许我表达一下。宇宙有一个开始,有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一个未曾开始的那个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最初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更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那个未曾有无的未曾有无的无。突然间产生了有和无,却不知道这个有无是真有,还是无。现在我发表这些言论,却不知道真是说了呢,还是没说?
天下没有比秋毫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未成年即死去的人更长寿的,而最长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万物和我同生于无,同为一体。既然说合为一体了,还言说什么呢?既然已经说与万物一体了,又怎能说没有说什么吗?万物同为一体加上我所说的就成为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三,继续推算下去,最精于推算的人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数字,何况一般人呢?从无到有,已经推出三个名称,何况从有到有的推算呢?不必推算了,还是因任自然就是了。
【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2],为是而有畛也[3]。请言其畛:有左,有右[4],有伦,有义[5],有分,有辩[6],有竞,有争[7],此之谓八德[8]。六合之外[9],圣人存而不论[10];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11]。《春秋》经世[12],先王之志[13],圣人议而不辩[14]。故分也者[15],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16],众人辩之[17]以相示也[18]。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19]。
夫大道不称[20],大辩不言[21],大仁不仁[22],大廉不嗛[23],大勇不忮[24]。道昭而不道[25],言辩而不及[26],仁常而不成[27],廉清而不信[28],勇忮而不成[29]。五者圆而几向方矣[30]。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31]。注焉而不满[32],酌焉而不竭[33],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34]。
【注释】
[1]封:界限。
[2]常:定说。
[3]畛(zhěn):田间分界的小路。
[4]有左,有右:左和右都是类的差异。
[5]伦:次序。
[6]辩:细微的差异分别。
[7]并逐称之为竞。对辩称之为争。竞争合在一起是争胜之意。
[8]八德:这里指从无到有的八种界限。
[9]六合:天地间就是有东、南、西、北、天、地六方包围着的,这里代指宇宙。
[10]圣人:这里指庄子认定的圣人而不是儒家的圣人孔丘。存而不论:把问题搁置起来,不加推究和讨论。
[11]论而不议:论述但不评议。
[12]《春秋》:史书。经:治。
[13]志:用文字记载。
[14]不辩:不争辩。
[15]分:分别。
[16]怀:藏在心里。
[17]辩之:分别彼此,争辩是非。
[18]相示:夸耀,显示。
[19]有不见也:有所不见,即认识不到大道。
[20]称:说明。大道不称,是说大道是不可言说的。
[21]大辩:高论。
[22]大仁不仁:大仁是没有偏爱的。
[23]嗛(qiān):通"谦",谦让。
[24]忮,(zhì):忌恨,害。
[25]昭:彰显。
[26]不及:有达不到。
[27]仁常:执守一个仁的观念。
[28]不信:不实。
[29]不成:不能成事。
[30]几:近乎。向:朝向。
[31]天府:圣人心灵。
[32]注:灌注。
[33]酌:取用。
[34]葆光:隐蔽光辉,比喻才智不外显。
【译文】
道从来是没有分界的,言语从来是没有定说的。为争一个"是"字而产生了界限。我谈一下它的界限:有左,有右,有秩序,有合宜,有差别,有细分,有竞弱,有争强,这是分界的八种表现。宇宙之外的,圣人只是把问题搁置起来,不加推究和讨论;宇宙之内的,圣人只是论说而不加以评议。《春秋》是记载治世的编年史,是先王政事的记录。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事理有分别的,就有不分别的;有辩论的,就有不辩论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圣人会把"存而不论"、"论而不议"、"议而不争"的观点隐藏在内心,众人却争辩不休夸耀于外以求争胜。有争辩,就会有所不见,体认不到大道。大道是不可言说的,善辩高论是不用言说的,真正的仁是无所偏爱的,最廉洁的是不去表现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不去伤害他人的。道如果讲出来就不是道,言如有争辩就有所不及,仁执守一念就不能周全,廉若露出痕迹就不信实,勇有害意就不会成事。这五者圆通混成就已接近大道了。
一个人止于己所不知的境地,就是极点了。谁能知道不用言语的辩论,不用述说的大道呢?如果有谁能知道这一点,就可称得上是圣人的心灵。这一心府,无论注入多少东西都不会满,取出多少东西都不会枯竭,不知它的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做藏起来的光明。
【阐释】
庄子说:"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一个人能止于己所不知的境地,是一个极点,一种极致。为什么"知止其所不知",可以称得上"至矣"呢?宇宙浩瀚,天地广阔,人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并且心体玄妙深远难以自明,在己所不知的地方止息、停留,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抉择。
"知止其所不知",可以让我们对大自然、对生命保持一份敬畏之心。人人都在进取,都在进步,都在创新,甚至是不惜一切跑步前进,这没有什么大错,但你的内心应该明白"知止"同样是一种大智慧。慢下来,停下来,甚至逆向前行,也许你可以做得更好。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1]:"我欲伐宗脍、胥、敖[2],南面而不释然[3],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4],犹存于蓬艾之间[5]。若不释然,何哉[6]?昔者十日并出[7],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8]!"
【注释】
[1]故:发语词,相当于夫字。舜:上古帝王之一,姚姓,字重华。
[2]宗脍(kuài)、胥、敖(áo):上古时代的三个小国。
[3]南面:中国古代帝王的座位面向南,南面即为临朝。不释然:耿耿于怀,不安的样子。
[4]三子:这里指三个国家的国君。有以国君代指国家的传统。
[5]蓬艾:蓬蒿艾草。
[6]若:汝,你。
[7]十日并出:古代的寓言,比喻光明普照万物的意思。
[8]进乎:更加,胜过。
【译文】
过去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每当临朝,总是感到心情不安,这是为什么呢?"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犹如在蓬蒿艾草中间,这你还放在心上,为什么呢?之前传说十个太阳一起出来,阳光照耀万物,何况道德上的光芒胜过太阳的光芒呢!"
【原文】
啮缺问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
曰:"吾恶乎知之[3]!"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4]?"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5]。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6]?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7]:民湿寝则腰疾偏死[8],鳅然乎哉[9]?木处则惴栗恂惧[10],猨猴然乎哉[11]?三者孰知正处[12]?民食刍豢[13],麋鹿食荐[14],蝍蛆甘带[15],鸱鸦耆鼠[16],四者孰知正味[17]?猨猵狙以为雌[18],麇与鹿交[19],鳅与鱼游[20]。毛嫱丽姬[21],人之所美也[22];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24]?自我观之[25],仁义之端[26],是非之涂[27],樊然肴乱[28],吾恶能知其辩[29]!"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30]?"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31],河汉沍而不能寒[32],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33]。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4],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啮(niè)缺问乎王倪:啮缺、王倪,传说为尧时的贤人。按照《庄子·天地》篇的叙述,尧的老师为许由,许由的老师为啮缺,啮缺的老师为王倪。这些人物在庄子的笔下,大都是作者为便于表述或寄寓深意而虚拟出来的人物形象,不必当真。
[2]子:先生。所同是:一致认定的标准。
[3]恶乎:怎么。之:它。
[4]无知:不可认识。
[5]虽然,即便如此。
[6]庸讵知:岂能知。
[7]女:同"汝",你。
[8]民:这里泛指人。湿寝:睡在潮湿的地方。腰疾:腰痛。偏死:半身瘫痪。
[9]鳅:泥鳅。然乎哉:是这样吗。
[10]木处:住在树上。惴栗:害怕得发抖。恂(xún)惧:眩惑害怕。
[11]猨:同"猿"。
[12]三者:指人、泥鳅和猿猴。正处:真正舒适的处所。
[13]刍豢(chú huàn):喂草的叫刍,喂谷物的叫豢,这里代家畜禽兽。
[14]麋鹿: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的食草动物,俗称四不像。荐:繁茂的草。
[15]蝍(jí)蛆(jū):蜈蚣。甘:可口。带:作小蛇解。
[16]鸱(chī):猫头鹰。耆:通"嗜",爱好。
[17]正味:真正的美味。
[18]猵(biān)狙:猕猴的一种。
[19]交:交配。
[20]游:追逐相交。
[21]丽姬:古代的一个美女,晋献公的夫人。
[22]所美:认为是美丽的人。
[23]决骤:疾速奔跑。
[24]正色:真正美好的容貌。
[25]自:依。
[26]端:头绪。
[27]涂:通"途",途径。
[28]樊然:杂乱的样子。肴:通"淆",错杂。
[29]辩:通"辨",分别,区别。
[30]至人:思想道德修养最高超的人。
[31]大泽:大草泽。
[32]河:黄河。汉:汉水。沍(hù):冰封。
[33]疾雷:迅猛的雷。飘风:大风。
[34]无变于己:自己不发生什么变化。
【译文】
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天地万物有一致认可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啮缺再问说:"那么天地万物就没法了解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即便如此,让我试着谈一下这个问题。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呢?现在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患上腰痛或偏瘫,泥鳅会这样吗?人在树上居住会惊惧到发抖,猿猴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舒适的处所是什么呢?人吃肉食,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却爱好吃老鼠,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的美味是什么呢?猕猴、猿相配为雌雄,麋和鹿交媾,泥鳅和鱼追逐,毛嫱、丽姬是世人认为最美的女人,然而鱼见到她们就潜入深处,鸟见到她们就会高飞,麋鹿见到她们就疾速跑掉,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是什么呢?依我看来,仁与义的头绪,是和非的途径,错乱无章,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呢!"
啮缺说:"你不知利害,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至极!草泽烧起来也不能让他感到热,江河冰封也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撼动大山、暴风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惊恐。这样的至人,乘云气,骑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和死都不能让他发生变化,何况利害的小头绪呢!"
【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利[4],不违害[5],不喜求[6],不缘道[7];无谓有谓[8],有谓无谓[9],而游乎尘垢之外[10]。夫子可以为孟浪之言[11],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12]。吾子以为奚若[13]?"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14],而丘也何足以知之[15]!且女亦大早计[16],见卵而求时夜[17],见弹而求鸮炙[18]。予尝为女妄言之[19],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20],挟宇宙[21]?为其脗合[22],置其滑涽[23],以隶相尊[24]。众人役役[25],圣人愚芚[26],参万岁而一成纯[27]。万物尽然[28],而以是相蕴[29]。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30]!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31]!
"丽之姬[32],艾封人之子也[33]。晋国之始得之也[34],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35],与王同筐床[36],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37]!梦饮酒者,旦而哭泣[38];梦哭泣者,旦而田猎[39]。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40]。君乎、牧乎[41],固哉[42]!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43]。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44],若胜我,我不若胜[45],若果是也[46],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47]?其或是也[48],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49],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50]。吾谁使正之[51]?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52]?"
"何谓和之以天倪[53]?"曰:"是不是[54],然不然[55]。是若果是也[56],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57];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58],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59],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60],振于无竟[61],故寓诸无竟[62]。"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两人都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人名。
[2]诸:兼词,之于合音。夫子:这里指孔子,即下文所说的"丘"。
[3]务:世务。
[4]就:趋就,追逐。
[5]违:回避。
[6]喜求:热衷于求取。
[7]缘:拘泥。
[8]无谓有谓:没有说等于说了。
[9]有谓无谓:说了话等于没说话。
[10]尘垢:指世俗。
[11]孟浪:轻率,荒诞不实。
[12]行:与"言"对,这里指践行。
[13]奚若:如何。
[14]是:此,指孔子有关圣人的言论。黄帝: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听荧:听了感到迷惑不解。
[15]丘:孔丘。
[16]大:通"太"。大早计:求之过急。
[17]时夜:即司夜,五更时报晓的鸡。
[18]弹:打鸟用的弹丸。鸮(xiāo):一种肉质鲜美的鸟,俗称斑鸠。炙:烤。
[19]予:我。妄:姑且,随便。
[20]奚:何不。旁:同"傍",依傍之意。
[21]挟:怀抱。挟宇宙,有遨游尘外之意。
[22]为,与。肳:同吻,力其脗合,即表达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23]置:任凭。滑涽:昏乱。
[24]隶:奴仆。
[25]役役:忙碌劳苦。
[26]愚芚(tún):愚钝无知的样子。
[27]参:糅合。一:万物一体,无差别。
[28]尽然:都如此。
[29]是:此。相蕴:相互包藏,物我与一。
[30]说:通"悦"。
[31]恶(wù)死:厌恶死。弱:年少。丧:亡失在外不回家。
[32]丽:丽戎国。姬:美女。丽戎,春秋时的小国。丽姬宠于晋献公,以美貌称于世。
[33]艾封人:在艾地戍守疆地之人。子:女儿。
[34]晋国之始得之也:据《左传》记载,晋献公伐丽戎,得丽姬,有宠,立为夫人。
[35]王所:王居住的地方,即王宫。
[36]筐床:君主睡觉休息时用的床。
[37]蕲:通"祈",求。
[38]旦:早上,这里指醒来。
[39]田猎:守猎。
[40]窃窃然:这里有自以为明察的样子。
[41]牧:养马之人。
[42]固:固陋。
[43]吊诡:奇异,怪异。
[44]若:你。
[45]我不若胜:我不胜你。
[46]果是:肯定对。
[47]而:你。
[48]或是:指一方对。
[49]俱是:都对。
[50]黮暗(tǎn àn):不明的样子。
[51]正:评判。
[52]彼:指上文说的大圣。
[53]天倪:自然。
[54]是不是:把不对的看成对的。
[55]然不然:把不是这样的看成是这样的。
[56]是若果是:对的如果真是对的。
[57]辩:通"辨",分别。
[58]化声:是非之辩。相待:对立,有条件制约的。
[59]曼衍:变化。
[60]忘年:不计岁月。忘义:不讲仁义。
[61]振:畅。竟:通"境"。
[62]寓:寄托。诸:之于的合音。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从事世俗之事,不贪图利益,不躲避危害,不喜欢妄念,不拘泥于道;没有说好像说了,说了话又好像没有说话,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之论,而我认为这些正是可以身体力行的妙善大道。你认为怎样?"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都会迷惑不解的,而孔丘怎能晓得呢?你未免求之过急,见到鸡蛋便想到报晓的雄鸡,看到弹丸就想到烤鸟肉吃。我尝试着给你说一下,你就随便听听吧。何不依傍日月,怀抱宇宙,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任凭是非杂乱在那里,把奴仆看做尊贵之人。世俗的人们劳累不休地追求知识,圣人则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糅合历代变异而不为是非沾染。万物都一样,互相蕴涵在'齐一'当中。我怎么知道活着不是迷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自幼流落他乡而返回家乡那样呢!
"丽戎国有个美女,是戎国在艾地戍守边疆人的女儿,晋国最初迎娶她时,哭得衣襟都湿了;等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里,和君王睡在一张床上,同吃美味,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贪生呢?梦中开怀畅饮,醒来后却要伤心流涕;梦里痛哭,醒了却有狩猎的快乐。在梦中,不知是在做梦;睡梦中在占卜问梦中之梦时,睁开眼才知道是在做梦。特别清醒之人才知人的一生是一场大梦,愚昧无知之人,自以为清醒,表现出明察一切的样子,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君主啊,什么臣子啊,都浅陋极了!我看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些言论可以把它称为奇谈怪论,如果万世之后遇到一位大圣人能理解,那他也只当旦暮相遇的平常事情。
"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肯定对,我肯定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肯定就对,你肯定就错吗?两个人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凡是人就会有所蒙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呢?假使请观点和你的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你的观点相同了,又怎样评判呢?假使请的人的观点是和我的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我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观点都不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与你我的观点都不同,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与我和你的观点都相同,又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以及其他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那还等谁呢?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是对待而成的,如果使它们不相对而存在,那就只能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用无尽的变化来顺应它,因物随变,了此一生吧!"
"什么叫天倪?""对的像是不对的,正确的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无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无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年岁、忘掉是非仁义,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界,把自己寄寓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中。"
【阐释】
融洽的人际关系,和谐的社会生活,都需要我们妥当地来处理时时处处都有的对立关系。对立,存在在那里不可否认,因为天地万物有阴有阳,有高有卑,有贵有贱,但它不可怕,并且是可以处理好的。比如说辩论就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对立。庄子的智慧告诉我们,最起码在主观认识上是可以并且能够取消这一对立关系。这一智慧来自思辨。
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肯定对,我肯定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肯定就对,你肯定就错吗?两个人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思辨带来了认识的通透感,我们会更加宽容,善待"异己",善待与自己对立的思想主张,让自己的思考更有穿透力。
【原文】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5]!吾待蛇蚹蜩翼邪[6]?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
[1]罔两:影子的影子。景:影子。
[2]曩(nǎnɡ):刚才。
[3]无特操:没有独特的操守,这里是说影子有随物而动的特性,没有自主性。
[4]有待:有依赖。
[5]吾,影子。所待:所依赖的东西。又有待:指影子依赖的东西还有依赖的一个存在。
[6]蛇蚹(fù):蛇蜕下的皮。蚹,为蛇腹下的横鳞。蜩翼:蝉的翅膀。蛇之蚹、蜩之翼,皆薄而近透明,照之无影。
【译文】
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你又站起来。为什么你没有独特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说:"我是因为有待才这样的呀!我所待的东西又有所待才这样的呀!我所待的难道像蛇蜕下的皮、蝉的翅膀吗?怎么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怎能知道为什么不这样呢!"
【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1],栩栩然蝴蝶也[2],自喻适志与[3]!不知周也[4]。俄然觉[5],则蘧蘧然周也[6]。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7]。
【注释】
[1]昔:犹"夕"。这里有夜晚之意。
[2]栩栩(xǔ)然:蝴蝶翩翩飞舞,活泼自得。
[3]喻:通"愉",愉快。适志:快意。
[4]不知周也: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了。
[5]俄:顷刻。
[6]蘧蘧(qú)然:惊惶的样子。
[7]物化:万物之间的界限消融,彼此融合为一。
【译文】
夜晚,庄周梦见自己变为一只蝴蝶,翩翩飞舞的蝴蝶,自适心志,愉快自在,竟然忘掉自己是庄周了。忽然醒来了,发觉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化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毕竟是有分别的。这种物我间的转化就叫做物化。
【阐释】
唐代诗人李商隐在《锦瑟》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
庄周梦蝶有诗一般的意境,留给我们的却是一丝丝挣脱不掉的迷惑和怅惘。因为都说人生如梦,醒来后如果是梦,那梦又是什么呢?生是梦,死又何尝不是梦呢?飞舞的蝴蝶是梦,床上的庄周也是梦,欢快是梦,悲凉也是梦,都是梦,但最终还是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即便在虚无缥缈梦幻的泡影中,终归还会有所差异、分别和不同,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更深沉的悲哀吗?看破了悲哀,之后就是悲凉。
养生主
养生是一门大学问。它处理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既有分量又有质量,换句话说,就是活的时间要足够长,还要活得足够好,尽享天年,不受伤害。养生不能脱离人世来讲,养生也好,处世也好,究竟有没有一个主宰呢?在庄子看来是有的。所谓的"养生主",就是庄子要告诉我们的主宰支配养生和处世的大法。
【原文】
吾生也有涯[1],而知也无涯[2]。以有涯随无涯[3],殆已[4];已而为知者[5],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6],为恶无近刑[7]。缘督以为经[8],可以保身[9],可以全生[10],可以养亲[11],可以尽年[12]。
【注释】
[1]涯:一作崖,极限。
[2]知:知识。
[3]随:追逐。
[4]殆:通"怠",困乏,疲惫。已:助词,通了。
[5]已:既然。而:还。为知:追求知识。
[6]为:做。近:接近,贪图。名:名利。
[7]刑:刑杀。
[8]缘:因。督:中道。经:常。
[9]保身:保全自身。
[10]全生:保全天性,顺其自然。
[11]养亲:奉养父母。此句与上下文意不能贯穿衔接,且老子、庄子对养亲问题付诸阙如,疑此句为衍文。
[12]尽年:享尽天年,人的自然寿命不中途夭折。
【译文】
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却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会让人很倦怠。既然如此,却还要追求知识,那就会让人更加困乏疲倦。行善不贪图名利,为恶不遭受刑杀,因循自然中道,以为恒常之法,这样就可以让身体无伤,保全天性,享尽天年了。
【阐释】
吾生也有涯,但尽头具体在哪一天却是未定的,于是活着的人需要考虑如何活下去,如何更好地生活下去。知也无涯,就不要去追逐追求了,这会让人倦怠疲顿,不能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的硬指标:保身、全生、养亲和尽天年。如何做到这一点呢?庄子说:"缘督以为经。"这是《养生主》整篇文章的总纲。
【原文】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2],砉然响然[3],奏刀騞然[4],莫不中音[5]。合于《桑林》之舞[6],乃中《经首》之会[7]。文惠君曰:"嘻[8],善哉!技盖至此乎[9]?"
庖丁释刀对曰[10]:"臣之所好者道也[11],进乎技矣[12]。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也[13]。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14],官之止而神欲行[15]。依乎天理[16],批大郤[17],导大窾[18],因其固然[19]。技经肯綮之未尝[20],而况大乎[21]!良庖岁更刀[22],割也;族庖月更刀[23],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4]。彼节者有间[25],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6],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27],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8],视为止[29],行为迟[30]。动刀甚微[31],謋然已解[32],如土委地[33]。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34],善刀而藏之[35]。"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
[1]庖(páo)丁:庖,厨师,庖丁即一个姓丁的厨师。文惠君:人名,是作者假托的一个君王,历史上并无其人。解:剖割分解。
[2]踦(yǐ):抵住。
[3]砉(xū)然响然:砉、响,都是解牛过程中发出的皮肉骨相分离的声音。
[4]奏:进。騞(huō):音响大于砉的砍割裂之声。
[5]中(zhòng):合乎。
[6]桑林:商汤时的乐曲名。
[7]《经首》:尧时的乐名。会:音节。
[8]嘻(xī):同嘻,惊叹之声。
[9]盖:通"盍"(hé),为何。
[10]释:放下。
[11]好(hào):喜好。
[12]进:超过。
[13]全牛:完完整整的一头牛。
[14]神遇:从精神上去感知事物、事理,即心领神会。
[15]官:指耳目等感觉器官。
[16]依:遵循。天理:牛的天然的生理结构。
[17]批:击,劈。郤:筋骨间的空隙。
[18]导:引。窾(kuǎn):空。导大窾,刀引入到筋骨间的空隙。
[19]因:因循。固然:本来的样子。
[20]技:当做枝字来解。枝经,经脉相连处。肯:附在骨头上的肉。綮(qìng):筋肉纠结之处。
[21]大(gū):此处指大骨头,即所谓的盘结骨。
[22]良:善。岁:年。更:更换。
[23]族:大多数。折:用刀砍断骨头。
[24]硎:磨刀石。
[25]节:骨节。间(jiàn):间隙,空隙。
[26]恢恢乎:宽绰的样子。游刃:运刀。
[27]族:骨节筋腱聚集处。
[28]怵(chù):一心谨慎。
[29]视:目光。为:因。
[30]行为迟:动作因此放慢。
[31]微:轻。
[32]謋(huò):象声词,这里指牛体解开时的声响。
[33]委地:堆积在地上。
[34]踌躇满志:从容自得,心满意足。
[35]善:收拾。
【译文】
厨丁为文惠君宰牛割肉,手触及的,肩倚住的,脚踩着的,膝顶着的,都有哗哗的声响,进刀之时有更大的响声,都没有不符合音乐节律的。合于《桑林》舞曲的拍节,合于《经首》的节奏。文惠君说:"啊,太好了!解牛的技术为何能达到这种程度呢?"
厨丁放下刀说:"我喜好的是道,早超过技术了。刚开始我宰牛时,所看到的无非是完完整整的一头牛;三年后,就未曾看到过整牛了。到现在,我只用心神去和牛接触,而不用眼睛去看。器官停止作用了而心神还在活动。依循牛的自然结构,劈开筋骨间隙,导入骨节间的空隙,因循本然的结构去运刀,连经脉筋骨相会之处都不成什么障碍,何况大块的骨头呢!好厨子每年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割开筋肉;大多数的厨子每月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砍斫骨头。现在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宰解的牛有几千头了,刀刃却像刚刚磨过的一样。牛的筋肉骨节是有空隙的,而刀刃薄得几乎没有厚度,以没什么厚度的刀刃切入到有空隙的筋肉骨节,绰绰有余地运转刀口,必然有回旋的余地。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磨过一样锋利。即便如此,每当碰到筋骨盘结交错的地方,我也觉得难以下手,不得不小心谨慎,眼神专注,手脚放慢动作,刀轻微一动,牛体哗啦哗啦就解开了,如同泥土堆积在地上。此刻,我提刀而立,环顾四周,心满意足,把刀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后收将起来。"
文惠君说:"好!我听了庖丁一席话,就知晓养生之道了。"
【阐释】
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最有神采、最具思考力的厨子,恐怕非"庖丁"莫属了。庖丁,只是一个姓丁的厨子,只知其姓,不知其名。这是一个在工作岗位上老老实实干活、踏踏实实求进步的普通劳动者。他很专注,有追求--"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还勤于思考、善于总结,几经摸索和历练,最终把劳动生活场景提升为一场让人叫绝的艺术表演。庖丁是一个提刀四顾、踌躇满志、神采飞扬的行为艺术家,一个默默践行大道的劳动者。
应当视庖丁为老师。我们做好本职工作,处理社会事务,也应该像庖丁解牛一样,循序渐进地专心干活,一点点认清要处理的对象,"依乎天理"、"因其自然"、"游刃有余"地避开是非矛盾,进入到从容不迫的类似于艺术创作的境地。熟能生巧,巧又出精,精进不止,最终体认大道。
【原文】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1]:"是何人也?恶乎介也[2]?天与,其人与[3]?"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4],人之貌有与也[5]。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6],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7]。神虽王[8],不善也[9]。
【注释】
[1]公文轩:人名,复姓公文,名轩,宋国人。右师:官名,这里指担任过右师的人。
[2]恶(wū)乎:何以。介:单足。
[3]其:抑或。与(yú):通"欤"。此句是说,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呢,还是人为造成的呢?
[4]是:此,这样子。独:与介的意思相同,一只脚。
[5]貌:形体。与(yǔ):给予,赋予。
[6]泽雉:生活在草泽处的雉鸟,即俗称的野鸡。
[7]蕲(qí):通"祈",求。樊:笼子。
[8]王(wàng):通"旺",旺盛。
[9]不善:不好,这里指不自由。
【译文】
公文轩看到右师,惊讶地说:"这是怎样一个人呀?为何只有一只脚呢?是天生就这样的,还是被人砍掉的呢?"公文轩接下来又说:"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天然之性使他只有一只脚,人的外在形体本来就是上天赋予的。因而可知这是天性,并不是人为的。"
草泽里的野鸡十步才一啄食,百步方能一饮水,可是它并不期求蓄养在笼子里。因为在笼子里,神情虽旺盛,但并不自由。
【原文】
老聃死[1],秦失吊之[2],三号而出[3]。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4]"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5],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6],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7],必有不蕲言而言之[8],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9],忘其所受[10],古者谓之遁天之刑[11]。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12]。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13]。"
指穷于为薪[14],火传也[15],不知其尽也。
【注释】
[1]老聃(dān):老子,道家学派的创始人。
[2]秦失(yì):人名,老聃的朋友。
[3]三号(háo)而出:号,哭而不哀,没有真情。吊丧之礼,当哭死而吊生。三号是说哭死者不尽哀,无言而出是说吊生之意不足。
[4]弟子:老聃的弟子。夫子:指老聃。
[5]其人:得道之人。
[6]向:刚才。
[7]会:聚集。
[8]言:通"唁"。
[9]遁:逃避。倍:违背。
[10]所受:禀受的本性。
[11]刑:刑罚。
[12]适:偶然。来:生。去:死。
[13]是:此。帝:天帝。县(xuán)解:县,通"悬",悬解,就是解除束缚,生和死都无所谓。
[14]指:通"脂"。薪:烛薪。古时没有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此句的意思是油脂为烛薪而穷尽。
[15]火传:油脂燃尽,火却不会熄灭,可以传下去,没有尽头。
【译文】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丧,号了三声就出来了。老聃的弟子问道:"你不是我们老师的友人吗?"
秦失说:"当然是他的友人。"
"那么,这样子吊唁,可以吗?"
秦失说:"可以的。之前我认为老聃是得道之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见年长之人哭他,像哭自己的儿子;年轻人哭他,像哭自己的母亲。他们聚集在这里,必定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痛哭而痛哭的。这是逃避自然、悖逆真情的,忘记上天所赋予的生命寿夭,古人称之为逃避自然的刑罚。偶然而来,你们的老师应时而生;偶然而去,你们的老师顺遂而死。应时而生而顺遂而死,那么哀乐之情就不能进入到内心,古人称这是天然的解脱。"
烛薪油脂的燃烧是可以穷尽的,火却可以传续下去的,无穷无尽。
【阐释】
什么是哲学?有人说,哲学就是教人如何面对死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换一句话说,就是人必定会死去,这是一个明白无误毋庸置疑的大现实,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真心领受。
当死亡的现实降临时,又该如何去面对呢?老聃死了,秦失前去吊丧,只不过干号了三声,装装样子满不在乎就出来了。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这位高人知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偶然而生,偶然而死,安时处顺,生死两忘,哀乐之情就进入不到内心。
如果说死对死者是一种解脱,那么坦然地面对生死,解开心结,对生者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这是庄子带给我们的解毒之药。
人间世
"人间世",从字面来看,有人间、人世和社会等意涵。人世,最纠结的莫过于人际关系。这篇讲的就是庄子的处世哲学。具体而言,就是如何对待并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待人,如何自处,如何能在身涉乱世的情境中求得一个自我保全。
【原文】
颜回见仲尼[1],请行[2]。曰:"奚之[3]?"曰:"将之卫[4]。"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5],其年壮,其行独[6];轻用其国[7],而不见其过[8];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9],若蕉[10],民其无如矣[11]。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12],乱国就之[13],医门多疾[14]。原以所闻思其则[15],庶几其国有廖乎[16]!"
仲尼曰:"嘻[17]!若殆往而刑耳[18]!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者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19]。所存于己者未定[20],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21]!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22]?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23];知也者,争之器也[24]。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25]。
"且德厚信矼[26],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27],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28]。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29]!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30],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31]。而目将荧之[32],而色将平之[33],口将营之[34],容将形之[35],心且成之[36]。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37],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38],纣杀王子比干[39],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40],以下拂其上者也[41],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42]。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肯、敖[43],禹攻有扈[44],国为虚厉[45],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46]。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苦必有以也[47],尝以语我来[48]!"
颜回曰:"端而虚[49],勉而一[50],则可乎?"曰:"恶!恶可[51]!夫以阳为充孔扬[52],采色不定[53],常人之所不违[54],因案人之所感[55],以求容与其心[56]。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57],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比[58],外合而内不皆訾[59],其庸讵可乎[60]!"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61],成而上比[62]。内直者,与天为徒[63]。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64],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65],蕲乎而入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66]。擎跽曲拳[67],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68],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70]。法而不谍[71],虽固亦无罪[72]。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73]。"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74],吾将语若[75]!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76],暤天不宜[77]。"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78]。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79]。"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80],心止于符[81]。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82],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人游其樊而无感其名[83],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84],一宅而寓于不得已[85],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86]。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87],虚室生白[88],吉祥止止[89]。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90]。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91],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92],伏戏、几蘧之所行终[93],而况散焉者乎[94]!"
【注释】
[1]颜回:孔子最欣赏的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孔子在与颜回的这段谈话中,表达的完全是庄子的思想学说,这显然是出于假托和虚构。
[2]请行:辞行。
[3]奚:何。之:往。奚之,去哪里,去往何处。
[4]卫:春秋时期的诸侯国。
[5]卫君:卫国的君王。这里的卫君是庄子在寓言中虚构出来的,不必落实为哪个具体的卫国国君。
[6]行独:行为独断专行。
[7]轻用其国:对待国事轻率、轻浮。
[8]不见其过:看不到自己的过失、过错。
[9]死者以国量乎泽:死者满国,弃于野外泽地而不葬。
[10]蕉:草芥。若蕉,视民众若草芥。
[11]如:去。无如矣,没有地方去,找不到归宿。
[12]去:离开。
[13]就:赴。
[14]医门多疾:医家门前多病人。
[15]所闻:夫子所说的话。则:治理医治卫国的办法。一说,"则"字前有"所行"二字,"则可"属下读,意思更通顺完整。
[16]庶几:或许,差不多。瘳(chōu):病愈。
[17]嘻,表达惊叹的语气。
[18]若:你。殆:恐怕。刑:遭受刑戮。耳:句尾语气词。
[19]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先立己而后立人,先让自己的道德修养充实起来,再去教化他人。
[20]未定:动摇。
[21]暇:空闲。暴人:残暴之人,这里指卫君。
[22]荡:失。
[23]轧:倾轧。
[24]器:工具。
[25]尽:精于。尽于行,使品行纯正。
[26]德厚:道德纯厚。信矼(qiāng):信誉诚实。
[27]绳墨:这里喻指规矩、法度。术:当作"衒"来解,卖弄,炫耀。
[28]命:称呼。
[29]菑:灾,灾害。若:你。为:被。
[30]诏:诤谏。
[31]王公:这里指卫君。乘:趁着。人:这里指颜回。捷:巧辩。
[32]而:你。荧(yíng):眩惑。
[33]而:你。色:气色。平之:平静下来,消除不满之情。
[34]营:救。
[35]形之:表现出顺从的样子。
[36]成:此处有妥协之意。
[37]厚言:反复进谏。
[38]桀:夏朝荒虐无道的暴君。关龙逢(páng):夏桀的贤臣,因谏桀而被杀。
[39]纣:商纣王,商朝时的暴君,王子比干是商纣王的叔父,因忠谏而被挖心而死。
[40]伛拊(yǔ fù):怜爱。人:此处指国君。
[41]拂:违背。
[42]修:善。挤:排挤。
[43]丛枝、胥、敖:三个古国名。
[44]扈:夏时的部落名。
[45]虚:同"墟",废墟。厉:厉鬼。
[46]实:实利,指土地财赋等。
[47]以:原因。
[48]尝:尝试。
[49]端:端庄,正直。虚:虚静。
[50]勉:勤勉。一:专一不二。
[51]恶可:不可,不行。
[52]阳:骄横刚猛之气。孔:甚。扬:张扬。
[53]采色:表情神色。
[54]常人:普通人。不违:不敢触犯。
[55]案:压制。感:感触。
[56]容与:自快,放纵。
[57]渐:一天天。
[58]执:固执己见。
[59]外:外表。内:内心。訾(zí):说人坏话。
[60]其:这样。
[61]内直:内心正直。外曲:表面上委曲求全。
[62]成:话说得妥当。上比:从古。
[63]与天为徒:以天为师,与大自然交结为友。
[64]天子:指一国之君。
[65]而:同"尔",你。
[66]人:世人。
[67]擎:这里指执笏。笏,也叫手板,古代臣朝见国君时手执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竹木制成。跽:长跪,两膝着地,上身挺直。曲拳:抱拳鞠躬。
[68]疵:这里用作动词,有毛病。
[69]谪(zhè):诤。
[70]大:通"太"。政:通"正"。
[71]法:法规。谍:通"达"。
[72]固:浅陋。
[73]师心:以自己的心性为师,这里指坚持己见。
[74]斋:斋戒,这里引申为心体虚静专一。
[75]若:你。
[76]易之:认为……容易。
[77]暤天:自然之天。不宜:不适意。
[78]茹:吃。荤:肉食。
[79]心斋:内在心体的斋戒。
[80]止:不动,不用。
[81]符:内心与外物的交接。
[82]得使:受教,领受。
[83]樊:樊笼,这里指卫国。
[84]无门无毒:这一句承前面的"医门多疾"而言。毒:作药、药方来理解。
[85]一宅:心志专一,思绪凝聚。
[86]无行地难:走路不留下痕迹困难。
[87]阕(què):空明。
[88]白:纯静,纯粹。
[89]止止:来临,降临。前一个"止"字作来、集解,后一个"止"字为句尾助词。
[90]坐驰:指形坐而神驰。
[91]徇:同"循",顺。
[92]纽:枢纽,关键。
[93]伏戏(牺、羲)、几蘧:传说中上古时代的帝王。
[94]散焉者:没有才识、成就的人,这里指一般人。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要到哪里去?"颜回说:"将到卫国去。"孔子问:"去那里做什么?"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力壮气盛,行为独断专行;处理国事轻率妄为,他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和过失;他轻率用兵而不体恤百姓的生命,战死者不可计数,弃于野外泽地而不葬,视民众若草芥,百姓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无处可去。我曾听先生说过:'安定的国度要离开它,危乱的邦国要去拯救它,好像良医门前有许多病人一样。'我愿意根据先生所说的话去加以践行,这样或许可以治愈卫国所患的疾病!"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刑杀啊!道不是喧杂的,喧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受到搅扰,搅扰会引来忧患,有忧患就会不可救药。古时的至人,先用大道充实自己然后才去恩施于他人。如果自己还没站稳脚跟,怎么会有空闲去教化暴人纠正他的行为呢?况且你知道道德丧失的缘由、智慧外显的原因吗?道德之所以败坏是因为追求名誉,智慧之所以外显示因为争强好胜。名,是人们相互倾轧的根源;智,是人们争斗的工具。这两者是所谓的凶恶的器具,是不可能让自己的品行纯正高尚的。
"而且一个人的德行纯厚,行为诚实,但如果还没有达到别人了解的程度,即使不与他人争名,也未必能符合人家的心意。如果强用仁义法度规范的言辞在暴人面前炫耀卖弄,这就是用别人的恶行罪过来彰显自己的美德,人家会称你为害人。害他人之人,他人必定会反过来去害你。你恐怕要被人害了。
"并且如果卫君好贤才而恶不肖的话,何须用一个你去追求标新立异呢?除非你不向他告诫什么,否则卫君必定会趁着你说话时的漏洞,以巧辩与你争胜。你将会目眩神迷,让气色平静下来抑制自己的不满,张口说话以求自救,外表显现出恭顺的样子,内心无主而有所迁就。这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可以称之为愈救,罪过和错误愈多。一开始就去告诫劝谏没有休止,你反复诤谏的言辞将不被信任,一定会死在暴君的面前了。
"况且,夏桀杀死忠谏的关龙逢,殷纣挖掉劝谏的王子比干的心,都是因为他们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以臣下的身份去怜爱国君的臣民,用臣下的身份地位去违逆高高在上的国君。所以国君会因为道德修养好而加以排挤陷害。这就是好名者的结局。
"从前,尧攻打丛枝、胥和敖三国,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都变为废墟,百姓成为厉鬼,四国国君被杀。这是因为他们用兵不止,追求实利不已,这都是求名好利的结果。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名利之心,即便是圣人也无法克除它,何况是你呢!虽然如此,你必定有自己的想法。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外貌端庄而内心虚静,勉力行事且神情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不可以!哪里可以呢!卫君有不可一世的骄横之气,锋芒毕露,神采让人捉摸不定,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触犯他,以压制他人的劝告来使自己心情放纵畅快。这种人每天用小德去教化都不成,何况用大德来规劝他呢!他必定是固执不化,即使表面上相投合,其实内心也不会如此。你这样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这样,我内心诚实正直而外表委曲求全,把话说得妥当,援引古人的话语见解作为依据。心地正直无所偏私,就是以大自然为师,与之和合。顺遂大自然,与之和合的,就会知道国君和我,在本性上都是上天所生所养的,而又何必偏要祈求他人称赞自己的言论,在意计较别人的不称善呢?像这样,人们都会视之为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这就叫做以大自然为师。外表委曲求全的,就是与世人相类。执笏叩拜拱手,这是人臣的礼节,人们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世人都做的事情,人们就不会指责我。这就叫做与世人相类。援引成说上比古人,就是引古代贤人为师,与之同类。我援引的成说虽然都是教导之语,进谏有根据,但那是古时就有的,并不是我的创造。像这个样子,言辞虽直率却不出毛病,这就叫与古时贤人为师。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不可以!这怎么可以呢!纠正的方法太多但都不通达,虽然这方法浅陋,可免去罪责,然而也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教化别人呢!你太自以为是,执著一己成见了。"
颜回说:"我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有什么好办法吗?"孔子说:"你斋戒静心,我再告诉你,你有心到卫国去做事,有这么容易吗?你认为容易,但并不合乎自然天理。"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肉食,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样可算是斋戒吗?"孔子说:"你说的是祭祀之前的斋戒,不是我说的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要让心志纯一,屏除杂念,对外界不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感受;不用心去感受,而要用气去感应。声音只能触动耳朵,心只能感应与之相交接的现象,而气则是以虚空澄明对待万物。唯有道集结在虚空澄明当中,这种虚静明澈的心境,就是所谓的心斋。"
颜回说:"我在没有听到心斋的真义时,还实实在在感觉到颜回自身的存在。听说心斋的义理后,就觉得没有我颜回的存在了。这样可算是做到了'虚'吗?"孔子说:"你说的够好了。我告诉你,如果到卫国去遨游而不为名利动心,能接受你的话就站出来说,听不进去你的话就不说。不开启医治他人的门户,就不会把自己的主张当做药方来看,心志专一,思绪凝聚,托心于不得已的境地,这就差不多了。不走路容易,但走路不留痕迹就很困难;为人情驱使做事容易有伪,顺遂自然就难以作伪。只听说有翅膀才能飞,没听说没有翅膀也能飞的;只听说有智慧才能认知事物,没听说没智慧就能认识了解事物的。观望那个虚空明静的境界,就会把自己的内心空虚起来,生出纯粹之态,吉祥就会降临。如果心不能止其所当止,就叫形坐而心驰。使听觉视觉引向自己的体内,排除一切心智,鬼神将会来居处,又何况是人呢?万事万物得到教化,这正是禹和舜治天下的关键,伏羲和几蘧以此作为终身奉行的准则,又何况是普通之人呢?"
【阐释】
伴君如伴虎。与一国的最高统治者相处是很艰难的,并且这个卫国国君还年轻、专横、独断、杀人不眨眼。颜回为救民于水火之中,决定只身赴难参与到公共事务当中,想主动待在"老虎"的身旁去感化他。颜回不是没有"手腕",提出了"端虚勉一"、"内直外曲"和"成而上比"三种方法,希望以此去改造卫国国君。庄子笔下的孔子对颜回天真的想法一一予以否定,指出这些方法都是危险之举。颜回最终在老师的引导下,走上了"心斋"之路。这是典型的"书斋里的革命"。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庄子笔下的孔子说,卫国的暴政还是先别管了,管,你也管不好,会出人命的,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吧!因为在庄子的政治哲学看来,所谓人世间的纷争,归根结底还在"名"、"智"--这是"凶器"。去除求名斗智的俗习恶念,让心境呈现为空明虚待之境,这就是"心斋"。庄子笔下的这个孔子形象简直就是一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知道什么最"实惠";而弟子颜回则像一个热血喷涌、壮怀激烈的"愤青",有杀身成仁的冲动。最后儒家士子颜回退守"心斋",成为庄子哲学的一个门徒。最终,庄子的退隐哲学战胜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为学理念。
【原文】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3]。匹夫犹未可动[4],而况诸侯乎[5]!吾甚慄之[6]。子尝语诸梁也曰[7]:'凡事若小若大[8],寡不道以欢成[9]。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10];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11]。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12],爨无欲清之人[13]。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14]!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5]。子其有以语我来[16]!"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7]:其一,命也[18];其一义也[19]。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20];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21],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22],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23],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24]: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25],远则必忠之以言[26],言必或传之[27]。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8],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9],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30],妄则其信之也莫[31],莫则传言者殃[32]。故法言曰[33]:'传其常情[34],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35],始乎阳[36],常卒乎阴[37],大至则多奇巧[38];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9],常卒乎乱[40],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41],常卒乎鄙[42];其作始也简[43],其将毕也必巨[44]。
"夫言者,风波也[45];行者,实丧也[46]。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47]。故忿设无由[48],巧言偏辞[49]。兽死不择音[50],气息茀然[51],于是并生心厉[52]。剋核大至[53],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54],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55]!故法言曰:'无迁令[56],无劝成[57]。过度益也[58]。'迁令劝成殆事[59],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60],至矣。何作为报也[61]!莫若为致命[62]。此其难者。"
【注释】
[1]叶(shè)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封于叶,名诸梁,字子高,因自僭称公,所以有"叶公子高"的称呼。使于齐:出使到齐国去。
[2]王:这里指楚王。使:派遣。重:责任重大。
[3]甚敬而不急:态度很恭敬但办起事来却很怠慢。
[4]匹夫:一般人。动:说动,教化。
[5]诸侯:这里指齐王。
[6]慄:恐惧,担心。
[7]子:先生,这里指代的是孔子。
[8]若小若大:无论小还是大。
[9]寡:很少。欢:双方都乐意。成:成功。
[10]人道:人为,人事。
[11]阴阳之患:阴阳之气失调的病患,这里指人或悲或喜都会引起人身阴阳失调,伤及身心。
[12]粗:粗茶淡饭。臧:精细。
[13]爨(cuàn):烧火做饭。清:凉快。
[14]与:通"欤",语气助词。内热,指内心焦躁。
[15]任:担当,承受。
[16]其:祈求语气助词。
[17]大戒:引以为戒的法则。
[18]命:天性。
[19]义:人为的,不得不遵从的。
[20]解:解释。
[21]适:到,往。无适,无论到什么地方。天地间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界。
[22]易施:改变,变动,即影响之意。前:当前。
[23]行:实行。情:实际情形。忘其身:忘掉自身的得和失,哀和乐。
[24]复:再次。所闻:所听到的。
[25]交:交往。靡(mǒ):通"摩"字,亲顺之意。
[26]忠之以言:以语言表达彼此的忠诚。
[27]或:有人。
[28]两喜:双方都高兴。两怒:双方都愤怒。
[29]溢美:把美好的东西夸大。
[30]类妄:与说谎相类。
[31]莫:通"漠"字,淡漠。
[32]殃:遭殃。
[33]法言:古时的格言。
[34]常情:大体属实的内容。
[35]以巧斗力:以技巧争胜。
[36]阳:明朗,公开。
[37]阴:阴谋,暗算。
[38]大:通"太"。大至,太过分。奇巧:特出的机巧,阴谋诡计。
[39]治:遵守规矩。
[40]乱:迷乱。
[41]谅:谅解。
[42]鄙:鄙视。
[43]简:简单。
[44]巨:艰巨。
[45]风波:捉摸不定。
[46]行:做事,这里指传达语言。实丧:得失。
[47]危:危难。
[48]忿:愤怒。设:形成。
[49]偏辞:偏颇之语。
[50]不择音:狂呼地叫喊。
[51]茀(bó):犹"勃",喘息呼吸急促的样子,即发怒。
[52]厉:恶。心厉,加害于人之意。
[53]剋核:条件过分苛责。
[54]不肖:不善。应:报复。
[55]所终:下场。
[56]迁:变更,更改。迁令,改变使命。
[57]劝成:以主观意志去促成。
[58]益:同"溢",添加,越分。
[59]殆事:害事。
[60]养中:保养心性。
[61]作为报:作意以求报效君命。
[62]莫若:不如。致命:传达国君之命。
【译文】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派给我的任务很重大,齐国对待使者,表面上很恭敬而实际办起事来却并不着急,很怠慢。一般的普通人尚不能说动,何况是一方诸侯齐王呢!我很担心。你曾对我说:'凡事无论小还是大,很少有不遵循大道而能办成事让双方都满意的。事情若办不成,必然有人为刑罚的祸患;事情办好了,必有阴阳失调的病患,无论成还是败都不会遭到祸患的,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得到。'我只求吃粗茶淡饭而不讲究精细,烧火做饭之人不敢妄念得到清凉。现在,我早上接到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心中有火太焦躁了吧!我还没有真正了解事情的情况,就已经阴阳失调而有病患了。事情如果办不成功,必定遭到国家刑罚的祸患。这双重祸患降于人身,做人臣的实在承担不起了。先生你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吗?"
孔子说:"天下有两条引以为戒的大法则:一是天命,一是人义。儿女爱父母,这是自然天性,人心无法去解释;臣子侍奉君主,这人世之义,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没有君主,这在天地之间都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足以为戒的大法。儿女奉养双亲,无论什么境遇都要让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境界;人臣侍奉国君,不论什么事情都让他安心,这是忠心的最高境界。懂得自我调养心性的人,不受哀乐心绪的影响,知道事情的艰难,无可奈何地顺应自然安心去做,这是德行的最高境界。作为臣子,固然有不得已的地方。按事情的实际去做而忘掉自己,哪里还有时间去贪生怕死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我再次把听到的告诉你:大凡结交近邻的国家,必定以信任相亲相顺,远道之国必定以语言来表达彼此忠诚,而语言必定要靠使臣来传达。传达双方都高兴或都愤怒的言辞,是天下最难的事情。让双方都高兴,必定要多说言过其实的好话,让双方都愤怒,必定要多说不合实际的谎言。凡是言过其实的都类似谎言,失真的谎话不会让人相信,不相信则中间传话的人就会遭殃。所以古语说:'要传达合乎实情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当的言辞,这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况且以技巧来争胜的,开始时直来直去,到后来就要搞阴谋,过分时就诡计迭出;以礼饮酒之人,开始时还讲规矩,到后来就迷乱无章,过分时就放荡取乐。什么事情都这样。开始时彼此还能谅解,到后来就相互欺诈了;开始做事时还很简单,到结束时就艰难了。
"语言好比风波,让人无从把握;传达语言的人,就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兴动起来,人在言语得失之际也容易产生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缘由,就是因为花言巧语和偏颇之辞。困兽快死之时狂呼乱叫,呼吸喘息剧烈急促,于是产生了害人之念。
"但凡条件过分苛责之时,必定会有不善的念头予以报复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如果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谁又能知道最终的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改变自己的使命,不要强求把事情办成。越过本分就是'溢'。改变使命强求事成都是有危险的。成就一件好事要很久的,恶事一旦做成就来不及改正,这可以不慎重吗?
"心神遵循外物的变化而遨游,把心寄托在不得已之处而保养它,这就是最好的。何必专意去完成使命呢!不如如实地传达两国国君的命令,这样做会有困难吗?"
【阐释】
庄子并不只是逍遥游,降临到人间世上,他就不再是象牙塔里的书呆子了,而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能够洞察君臣相处的周旋之术。臣子面对君上,有疑有惧,惴惴难安。接受使命意味着一份责任,同时带来了精神压力:"人道之患"和"阴阳之患"。虚心安命可以解除阴阳之患,忘身忘己解除人道之患。
其实,人生何止这两种忧患呢?对待一切人生遭遇到的困境,都无妨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动哀乐之心。"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这难免有龟缩逃避之嫌,但积极来说这叫在精神领域的自我保护。对待工作有只是顺其自然地应付应付,有不作为之嫌,但积极来看的话就避免了乱作为、胡作为带来的混乱和危险,这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举。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1],而问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杀[4]。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5],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6],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7]?"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8],慎之[9],正女身也哉[10]!形莫若就[11],心莫若和[12]。虽然,之二者有患[13]。就不欲入[14],和不欲出[15]。形就而入,且为颠[16],为灭[17],为崩[18],为蹶[19]。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20],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21],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22]。
"汝不知夫螳螂乎[23]?怒其臂以当车辙[24],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5]。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6],几矣[27]。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28]。时其饥饱[29],达其怒心[30]。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1],以蜄盛溺[32]。适有蚊虻仆缘[33],而拊之不时[34],则缺衔[35],毁首碎胸[36]。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7],可不慎邪?"
【注释】
[1]颜阖(hē):姓颜名阖,传说中的鲁国贤人。大(tài)子:大通"太",大子即太子。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的太子作老师。
[2]蘧(qú)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传说中的卫国贤大夫。
[3]人:这里指太子。
[4]天杀:天性凶残嗜杀。
[5]方:法度,规范。
[6]适足:只能。知:通"智"。
[7]之:指太子。
[8]戒:警惕。
[9]慎:小心谨慎。
[10]女:同"汝",你。
[11]形:外表,表面上。就:接近。
[12]和:顺,这里有顺其本性之意。
[13]之:这。患:祸患,危险。
[14]入:陷进去。
[15]出:显露。
[16]且:将。颠:堕落。
[17]灭:毁败。
[18]崩:坏,败坏。
[19]蹶:失败。
[20]町(tǐng)畦(qí):田界,比喻拘束。
[21]崖:通"涯"。无崖:无拘束,随心任性。
[22]疵:病,这里引申为过失。
[23]汝:你。
[24]怒:奋起。当:挡。车辙:这里指车轮。
[25]是:自以为是。美:可观。
[26]积:屡次。伐:夸耀。而:你。
[27]几:危险。
[28]决:决断。
[29]时其讥饱:食之以时。
[30]达其怒心:不触犯他的怒心。
[31]矢:屎的借字。
[32]蜄(shèn):大蛤壳。溺:尿的借字。
[33]适:偶然。仆缘:附着,叮在身上。
[34]拊:拍打。
[35]缺衔:咬断口勒。
[36]毁首:毁掉笼头。碎胸:挣碎肚带。
[37]意:主观意图。亡:失。
【译文】
颜阖要去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向蘧伯玉请教说:"有一个人,他天性嗜杀,如不以法度管教他就会危及国家,如对他规谏就会危及我的人身。他的才智能认识别人的过错,却不能认识自己的过错。像这样一个人,我该怎样与之相处呢?"
蘧伯玉说:"问得很好!要戒备,要小心审慎,首先端正你自身!外貌有亲近之态,内心存和顺之情。即便如此,这两者仍有祸患。亲近但不要陷入太深,和顺但不要过于显露。亲近太深,就要毁败灭亡。和顺过于显露,他会认为你在争名声,会招致灾患。他像婴孩一样天真,你和他要一样像婴儿;他毫无约束,你对他姑且也毫无约束;他如果随心任性,你对待他也随心任性。这样你就能进入到无可挑剔的境地,步入没有过失的正途。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臂膀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力量看得太大的缘故。要戒备!要小心啊!你如果屡次夸耀自以为得意的地方去触犯他,那就很危险了。
"你不知道那个养虎之人吗?他不敢拿活物喂它,怕它捕杀活物时激起凶残本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喂它,怕它撕裂完整食物时激起嗜杀性情;知道何时饥、何时饱,顺着它喜怒的性情。虎与人是异类,但却与饲养它的人亲近,这是因为饲养者能顺着它的性情。至于被吃掉的人,都是因为触犯了它。
"爱马之人用编织的竹筐来盛马屎,用珍贵的大蛤壳接马尿。偶尔有只牛虻附着在马身上叮咬,但拍打牛虻不合时宜,马就会咬断口勒,毁掉笼头,挣碎肚带。本意是爱护马匹而适得其反,这可以不审慎吗!"
【阐释】
当太子的老师并不轻松。太子是储君,天性嗜杀,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是,太子能认识别人的过错,却不能看到自己的过错。总之,这个人很危险。如果不以法度管教就会危及整个国家,若加以规谏就很有可能危及自家性命。这是一个巨大的恶的政治存在,你反抗不得,就像螳臂当车一样无助。究竟该为这个国家的苍生谋福祉呢,还是多为自己的安全问题考虑?这又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与这样的人相处,庄子提出了"达之"的教育方法。顺导而为,亲近又不能陷太深,和顺又不要太显露。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但顺之是可以亲近的;马匹驯服,而逆之也会暴怒。这种情境下,再也没有比"顺"更重要的了。
【原文】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数千牛[4],絜之百围[5],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6],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7]。观者如市[8],匠伯不顾[9],遂行不辍[10],弟子厌观之[11],走及匠石[12],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13],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14]。先生不肯视,行不辍[15]何也?"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16]!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7],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18],以为柱则蠹[19]。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20]:"女将恶乎比予哉[21]?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2]?夫柤梨橘轴[23],果蓏之属[24],实熟则剥[25],剥则辱[26];大枝折,小枝泄[27]。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28],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29],自掊击于世俗者也[30]。物莫不若是[31]。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32],乃今得之[33],为予大用[34]。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35]?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36]。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37],又恶知散木[38]!"
匠石觉而诊其梦[39]。弟子曰:"趣取无用[40],则为社何邪?"
曰:"密[41]!若无言[42]!彼亦直寄焉[43],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44]。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45]!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46],而以义喻之[47],不亦远乎[48]!"
【注释】
[1]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之:往,去。
[2]曲辕:地名。
[3]栎(lì):树名。因其木理斜曲,古代多作炭薪来用,常喻为不材之木。社:土神庙。
[4]蔽:遮。
[5]絜(xié):用绳子量。百围:指周长百尺。
[6]临山:接近山顶,意思和山头一样高。
[7]旁:旁枝。
[8]市:集市,喻人多。
[9]匠伯:木匠师傅。不顾:不看。
[10]辍:停止。
[11]厌:通"餍",饱。厌观,饱看。
[12]走:跑。及:赶上。
[13]执:拿。斧斤:斧子,此处代指木匠工具。夫子:此处指匠石。
[14]材:材料。
[15]行:走开。
[16]散木:没有用的木材。
[17]棺:棺材。椁:外棺。
[18]樠(mán):树木名,其心似松,有脂液流出。液樠,脂液流出如樠树。
[19]蠹(dù):蛀蚀。
[20]见(xiàn)梦:托梦。
[21]女:同"汝",你。
[22]文木:有用之木。
[23]柤(zhā):通"楂",山楂。
[24]果蓏(luǒ):有核为果,无核为蓏。
[25]实熟:果实成熟。剥:脱落。
[26]辱:折,损。这里是说果树摘完果实,枝干就被人随意摧折。
[27]泄(yè):遁枻,用力牵拉。
[28]苦其生者:使一生受苦。
[29]中道夭:中途夭折。
[30]掊(pǒu):打。
[31]是:如此,这样。
[32]几:近。
[33]乃今:现在。得之:实现无用为用的愿望。
[34]予:我。
[35]大:高大。
[36]若:你。
[37]散人:不材之人。
[38]恶(wū):何,怎么。
[39]诊:通"畛",告。
[40]趣:旨趣。
[41]密:闭嘴。
[42]若:你们。
[43]直寄:特意寄托。只是想挂个名分来保全自身。
[44]诟厉:辱骂。
[45]几:几乎。翦(jiǎn):砍伐。
[46]保:保存。异:不同。
[47]义:常理。喻:了解。
[48]远:相距太远。
【译文】
一位名叫石的木匠前往齐国,走到曲辕,看见一棵被当做土地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几千头牛,用绳子量有百尺粗,树身和山巅一样高,七八十尺以上才生树枝,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枝。观赏的人像集市一样热闹。然而这位木匠一眼不瞧,不停脚步往前走。
徒弟饱看一番,跑着赶上匠石,说:"自从我拿工具跟随先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它一眼,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
匠石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那是一棵没有什么用处的树!用它造船会很快沉没,用它做棺椁会很快腐烂,用它制器具很快就会折毁,用它做门户会像樠树那样流出脂液,用它做柱子会很快被虫蛀了。这是不材之木,正因为它没什么用处,所以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石回到家,栎树神托梦说:"你用什么和我相比呢?拿我跟有用的树木比吗?比如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等瓜果树之类,果实熟了就剥落,剥落后就扭折,大枝断了,小枝被拉下来。这些都是因为它们有用而让自己痛苦一生呀,所以不能享尽上天所赋予的寿命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显露有用而招来世俗的摧折。世上的万事万物皆是如此,而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伐,直到现在才保全了自己,以无用为我的大用,假使我真的有用,我还能长这么高大吗?而且你我都是物,为什么还要这样看待物呢?你是将死的无用之人,又怎么知道无用之木呢?"
匠石醒后把梦告诉他的徒弟。徒弟说:"栎树的旨趣在于无用,它为什么还要做土神树呢?"
匠石说:"闭嘴,不要说了,栎树不过特意寄托于社神,使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辱骂。如果它不做社树,不就遭到砍伐了吗?况且它保全自身的方法与众不同,你以常理来揣度它,不是差的太远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见大木焉,有异[2],结驷千乘[3],隐将芘其所藾[4]。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5];咶其叶[6],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7],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呼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8],宜楸柏桑[9]。其拱把而上者[10],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1];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2];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3]。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14],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5]。此皆巫祝以知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注释】
[1]南伯子綦:人名,即《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南郭子綦为南郭之长,故称之为伯。商之丘:商丘,宋国都城。
[2]异:指树大得出奇。
[3]驷:四匹马拉一辆车。千乘:千辆车。
[4]隐:隐藏。芘(bì):通"庇",隐蔽。藾(lài):荫庇。所:指车马。
[5]轴解:木心的纹理像车轴。即年轮为轴,向外裂开。
[6]咶(shì):通"舐",舔。
[7]酲(chéng):喝醉酒。
[8]荆氏:宋国的地名。
[9]楸:落叶乔木,高达三十米,树干端直。
[10]拱:两手合握。把:一手把握。拱把:这里指树的粗细。
[11]杙(yì):小木桩,用来拴系牲畜。
[12]高名之丽:高名之家,高屋华堂。
[13]椫(shàn)傍:单幅板的棺材。
[14]颡(sǎng):额。豚:小猪。亢鼻:鼻孔上仰。白额的牛、高鼻的小猪和痔漏的人不洁净,不能用于祭祀。
[15]痔病:痔疮。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到一棵大树,与其他的树不一样,集结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可在其下荫庇。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呀?这树必定有特殊的材质吧!"仰头看它的细枝,弯弯曲曲不能做栋梁,低头看树干,木轴心疏散不结实而不能做棺椁。舔它的叶子,嘴会溃烂受伤。闻闻它,会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都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树真是不材之木,所以才长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的不材之人呀!"
宋国有荆氏这个地方,适宜种植楸、柏和桑三种树,一两把以上粗的,有人为找到拴牲畜的小木桩,就把它砍掉;三四围粗的,想用做高大屋檩的,就把它砍掉;七八围粗的,富贵之家为找到好棺木,就把它砍掉。因此它们不能尽享天年,中途就夭折在斧斤之下,这是有用之材的祸患。因此古人祈祷神灵解除灾害,凡是白额的牛、翻鼻孔的猪以及有痔漏的人,都不会沉入河中去祭河神。这些巫祝全都知道,认为他们是不吉祥的。不过神人认为这是世上最大的吉祥。
【原文】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2],肩高于顶[3],会撮指天[4],五管在上[5],两髀为胁繲[6],挫针治[7],足以糊口[8];鼓策播精[9],足以食十人[10]。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11];上有大役[12],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13];上与病者粟[14],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5]。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1]支离疏:作者寓托的一个人名,有支离破碎、形体不全之意。
[2]颐(yí):下巴。脐:肚脐。
[3]顶:头顶。
[4]会撮:这里指发髻。指天:指向天空,向上。脊背弯曲,所以发髻会朝天。
[5]五管:人体五脏血管。
[6]髀(bì):膝盖以上的腿骨,即俗称的大腿。胁: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
[7]挫针:缝衣。繲(xiè):洗衣。
[8]糊口:以粥充饥,勉强维持生活。
[9]鼓:颠动。策:小簸箕。播:扬土。精:精米。
[10]食(sì):供养。
[11]攘(rǎng)臂:捋起袖子,伸出胳膊。这个动作说明支离疏毫无被征召的忧虑。
[12]役:劳役。
[13]常疾:长期残疾。功:通"工",劳役之事。
[14]粟:谷。
[15]钟:重量单位,六斛四斗为一钟。
【译文】
有一个形体支离不全之人叫支离疏,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双肩高于头顶,发髻指向天,五脏血管都在脊背之上,大腿和胸肋并在一起。替人缝洗衣服,勉强度日;簸米筛糠所得的精米,足够十个人吃。国家征兵时,他捋袖伸臂而游于其间;国家征劳役时,他因为残疾而不受使役;国家救济长期的残疾者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粮和十捆柴。形体残缺之人还能养身,享尽天年,又何况是忘掉抛弃世俗道德的人呢!
【阐释】
庄子有一个逆向切入问题的套路,不按常理出牌。这带来了智性的愉悦。一般来说,大家都会看不起没用的东西,鄙视没用的人,但庄子会告诉你说,不对,这非但不是无用而是大用,只是你的眼睛看不到而已--"以义喻之,不亦远乎"。比如一棵没有什么用处的社树,不能造船,不能做棺椁,不能打制器具,不能做成门户,但这个典型的不材之木却可以全生远害。这就是以无用为大用。那些不能尽享天年、中途夭折在斧斤之下的,都是所谓的有材、有用之木。这其中饱含着深深的警世意味。
支离疏,这样一个不入常人法眼的残形之人,却因畸体而免了征役之苦,得了救济,最终得以尽享天年。正因为是无用之人,支离疏才不被当政者所用,不至于残性伤身。
这一节内容着眼于人间世的个体本身,而前面三节主要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入手。
【原文】
孔子适楚[1],楚狂接舆游其门曰[2]:"凤兮凤兮[3],何如德之衰也[4]!来世不可待[5],往世不可追也[6]。天下有道,圣人成焉[7];天下无道,圣人生焉[8]。方今之时,仅免刑焉[9]。福轻乎羽[10],莫之知载[11];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12]!殆乎殆乎!画地而趋[13]!迷阳迷阳[14],无伤吾行!吾行郤曲[15]。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16];膏火,自煎也[17]。桂可食[18],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1]适:往,去。
[2]楚狂接舆:楚国的隐士,相传姓陆名通,接舆为字。
[3]凤:此处以凤鸟喻孔子。
[4]何如:如何。之:往。
[5]来世:未来。待:等待。
[6]往世:过去。追:追回。
[7]成:成就事业。
[8]生:全生。
[9]刑:刑戮。
[10]羽:羽毛。
[11]载:取。
[12]临:教。
[13]趋(cù):同"促",赶快。
[14]迷(xì)阳:多刺的草。
[15]郤曲:一种带刺的小树。
[16]寇:砍伐。自寇,自取砍伐。
[17]膏:油脂。油脂可以点火,故称膏火。自煎:自讨燃烧。
[18]桂:桂枝。
【译文】
孔子来到楚国,楚国的狂人隐士接舆路过孔子的门前,唱道:"凤啊,凤啊,为何怀大德而到衰乱之国!未来不可等待,过去无法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现在这个时代,仅仅可以避免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轻,却不知去摘取;祸患比大地还重,却不知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以德教育人了!危险啊,危险啊!自己在地上画出路来自己走!迷阳啊,迷阳啊!不要伤到我的脚胫!郤曲啊!郤曲啊!不要伤及我的脚啊!"
山木因材质可用而自招砍伐,油脂因可点燃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树皮因为可以食用而遭到砍伐,树漆因为有用而遭受刀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晓得无用的用处。
【阐释】
此篇结尾的一段极写乱世哀象--"方今之世,仅得免刑耳"。待在这样的一个人世间,可以想见处世有多艰难。曲终奏雅,也许会让我们的心里好受些,但庄子不愿这样。这是庄子的"狠毒"之处:"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希望不在遥不可及的来世,梦想不寄托在往昔的迷梦之中,你必须还要待在这个残酷逼人且纷扰不已的"人间世"。
这是一个衰世,狂接舆发出的哀叹也是低沉的、灰暗的:迷阳啊,迷阳啊!不要伤到我的脚胫!郤曲啊!郤曲啊!不要伤及我的脚啊!这是庄子哲学的底色。
德充符
此篇讲的是道德论。德,体现的是宇宙生命的根本性东西,人禀受、得到它之后就化为人之德行,它可超越外在的形体;充,有充实、完满之意;符,应验,征兆,象征。人最重要的是内在的德行,而不是外在的形骸。即便是肢体残缺之人,如果能做到忘形,忘死,不为外物所累,他们可以是道德完美的验证和象征。
【原文】
鲁有兀者王骀[1],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2]。常季问于仲尼曰[3]:"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4]。立不教[5],坐不议[6],虚而往[7],实而归[8]。固有不言之教[9],无形而心成者邪[10]?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11]!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12],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13]。"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14],其与庸亦远矣[15]。若然者[16],其用心也独若之何[17]?"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18],虽天地覆坠[19],亦将不与之遗[20]。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21],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22]。"
常季曰:"何谓也[23]?"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24],肝胆楚越也[25];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26],而游心乎德之和[27];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28],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29],以其知得其心[30],以其心得其常心[31],物何为最之哉[32]?"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33],唯止能止众止[34]。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35];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36],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37],不惧之实[38]。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39]。将求名而能自要者[40],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41],府万物[42],直寓六骸[43],象耳目[44],一知之所知[45],而心未尝死者乎[46]!彼且择日而登假[47],人则从是也[48]。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49]!"
【注释】
[1]兀:受刑断足。王骀(tái):作者假托的一个人名。
[2]游:跟随老师游学、学习。相若:相当。
[3]常季:人名,鲁国贤人,传说为孔子的弟子。
[4]中分:对半分。中分鲁,就是说两人在鲁国的弟子不分上下。
[5]立不教:站起时不教导。
[6]坐不议:坐下时不议论。
[7]虚而往:空虚而去。
[8]实而归,装满学问而归。
[9]不言之教:在无形中进行教导。
[10]心成:从心里掌握领会。
[11]直:特。后而未往:没有来得及前去追随。
[12]奚假:何止。
[13]与:同"举",全。之:指王骀。
[14]王:音"旺",胜,超过。
[15]庸:普通人。与庸,与普通人相比较。
[16]若然:这样。
[17]用心:运用心智。独:唯独。若之何:怎样。
[18]不得:不会。与之:跟着死生。
[19]天地覆坠:天塌地陷。
[20]之:天地。遗:遗落。
[21]审:明知,认定。迁:变迁,变化。
[22]命:顺从。化:变迁。守:固守。宗:道,根本。
[23]何谓:什么意思。
[24]自:从。
[25]楚越:楚国和越国。
[26]宜:适宜于。
[27]游心:让心灵自由驰骋。德之和:自然之境。和,有混同相通之意。
[28]丧:丧失。
[29]彼:指王骀。为己:修己。
[30]心:自我意识,即所谓的理智。
[31]常心:无分别差异的意识。死生而不随之变,天地覆陷而不遗落地领悟了天道的心。
[32]最(jù):同"聚"。
[33]莫:没有。鉴:照。
[34]唯止:唯有静止之物。能止:能留住。众止:众人停下脚步。
[35]正:心性之正。
[36]正生:生通"性"。正生指纯正心性。
[37]保正众生:让众人心性纯正。始之徵:守住生命最初的信验。
[38]实:本质。
[39]雄:称雄。入:冲入。九军:犹言千军万马。天子六军,诸侯国三军,故名九军。
[40]自要:自己向自己求取。
[41]官:主宰。
[42]府:包藏。
[43]寓:寄托。六骸:身、头、四肢。寓六骸,就是把自己的躯体作为寄托。
[44]象耳目:以耳目为虚象,是说有耳目之形而无耳目之用。
[45]一知之所知:一,用作动词,有同一之意。一知,即更高意义上的智。一知之所知,就是取消种种认识和看法之间的差异,视之为同一。
[46]心未尝死:上文所说的常心。
[47]且:将。择日:指日。假(gé):通"格",至。登假,即升到,超尘绝俗。
[48]从:追随。
[49]彼:指王骀。何肯以物为事:哪里肯把吸引众人的世俗之事当做一回事。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足之人叫王骀,追随他求学的人跟孔子的门生弟子不相上下。孔子的弟子常季问孔子:"王骀是个被砍掉脚的人,但在鲁国向他求学的人却和先生的弟子相当。他站立时不能给人以教诲,坐下时不能讨论学问;但弟子们空怀而来,满载而归。难道真有意出言表的教导,让学生在无形中领会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王骀先生是圣人,我也落后于他,只是还没前去向他请教。我准备把他当做老师,何况学识、品行都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引导普天下之人从学于他。"
常季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断脚之人,而竟胜过先生,若跟普通人相比就超出更远了。这样,他运用心智,与别人是怎样不同?"
孔子说:"生和死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可是生死却不能让他有什么变化;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会因此而遗失毁灭。他明确了无所依凭的真宰而不随外物变迁,顺从事物变化而执守造物之主所在的中枢。"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相异的一面来看,肝和胆虽然很近却像楚国和越国相距那么远;从相同的一面来看,万物又都是一样的。这样的话,就不用知道什么声音是耳目适宜的,只求心灵在自由、自然的境地里遨游。从事物相同的一面来看,没有丧失什么,看自己断了脚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王骀只是以自我为修养,用他的意识智慧去把握自己的一颗常心,领悟天道、自然和主宰。那为什么众人还聚集在他的身边呢?"
孔子说:"人不在流动的水中照自己的影子,而在静止的水中照到自己的模样。唯有静止的才能让外物静止。同是受命于地的树木,唯有松柏禀受本性之正,而能冬夏常青。同是受命于天的帝王,唯有尧、舜得到性命之纯正,而成为万物的头领。幸而他们能纯正自己的本性,端正他人的心性。守住生命本初的信验,无所畏惧,为称雄勇敢者一个人冲入千军万马中。将士为追求功名而能这样自我要求。何况是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身体为寓托,以耳目为虚象,取消种种认识和看法之间的差异而得到常心的人呢!王骀指日可进于天道,超尘绝俗,人们乐意跟随他。王骀哪里肯把吸引众人的事务当一回事呢!"
【阐释】
有人渴求得到一份名望,并为此整天吵吵嚷嚷、上蹿下跳,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但实际效果却不怎么好,人只是在看一个热闹而已,心里并没有真正把这样的人当盘菜。
鲁国的断足之人王骀,竟然有超过孔子的声望,追随他的门生弟子跟孔子的不相上下。在庄子笔下,当时的大名人孔子都说王骀是一个圣人,要把他看做老师,还要率全天下的人以之为师。王骀行不言之教,却有潜移默化之功。站立时不能给人以教诲,坐下时不能讨论学问,但受学之人都是空怀而来,满载而归,在无形之中有所领会。
王骀是如何做到的呢?此时,庄子卖了一个乖--把自己的学说思想塞给了王骀。王骀领悟了大道、真宰,把握了事物的本质,不与物迁,能够"守宗"、"保始",把万物视为一个整体,心灵可观照整体。这样一个修行极高、超尘脱俗的人,自然会有那么高的声望。
【原文】
申徒嘉[1],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2]。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3]。"其明日,又与合堂共席而坐[4]。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5]?且子见执政而不违[6],子齐执政乎[7]?"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8],固有执政焉如此哉[9]?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10]?闻之曰[11]:'鉴明则尘垢不止[12],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13],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14],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15],犹与尧争善[16],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17]?"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下当亡者众[18],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19]。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20]。中央者,中地也[21];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22],我怫然而怒[23];而适先生之所[24],则废然而反[25]。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26]?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27],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28],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29],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30]:"子无乃称[31]!"
【注释】
[1]申徒嘉:人名,复姓申徒,名嘉,郑国人。
[2]而:这里指申徒嘉。子产:复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国大夫。伯昏无人:是庄子假设的一个人名,这篇中是申徒嘉和子产共同的老师。
[3]止:留下来。子:你。我出子止,子出我止:子产羞于和犯人申徒嘉并行,觉得这有伤体面。
[4]堂:厅堂。前为堂,后为室。合堂,指同在一屋中学习。
[5]其:抑或。
[6]执政:指宰相。违:通讳,避开。
[7]齐:这里指与宰相相视平等。
[8]先生:指伯昏无人。门:门人弟子。
[9]固:岂。
[10]说:通"悦",得意。后:看不起。
[11]闻之:指听到先生的话。
[12]鉴:镜子。
[13]子:你。取大者:借重的。
[14]而:你。
[15]若是:如此。子既若是,指申徒嘉受过刑罚而使身体不全。
[16]争善:争高下。
[17]计:衡量。反:反省。
[18]状:辩说。过:过错。以:认为。亡:这里指亡足,受断足之刑。众:多。
[29]存:保全身体,与上一句的"亡"相对而言。
[20]羿(yì):后羿,传说中的射箭能手,每射必中。彀(gǒu)中:最远射程之内。
[21]中(zhòng)地:射中目标。
[22]全足:两脚都有。
[23]怫(bó)然:发怒变脸的样子。
[24]适:往。所:处所,住所。
[25]废然:指怒气全消的样子。
[26]洗我以善:引导我向善。
[27]夫子:这里指伯昏无人。游:游学。
[28]形骸之内:指精神道德。
[29]索:索求。形骸之外:指外在的躯体。
[30]蹴(cù)然:脸变色,不安的样子。
[31]子无乃称:不必再说。
【译文】
申徒嘉是一个被断去一只脚的人,和子产一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来;你先出去,我就留下来。"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又在厅堂内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来;你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出去了。你可以留下来等一会儿呢,还是不留下呢?并且你见到我这个执政的宰相而不回避,你要和执政的宰相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门下岂有像你这样执政的宰相吗?你为你是执政宰相而得意,并以此轻视别人吗?我听先生说:'镜子明亮灰尘就不会沾染,沾染上灰尘就会不明亮。常和贤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过错。'现在,你借重的是先生,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既然是这个样子了,还要与尧争高下,衡量一下自己的德行,还不足以让你反省一下吗?"申徒嘉说:"一个人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不应当形残体缺的有很多。不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整体全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像自然天命一样去安然相对,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游走在后羿的射程之内,正是当中那块地方,那是必中的。然而有时没有被射中,这就是命运。别人以他们的双脚齐全而讥笑我只有一只脚的人很多。我听了勃然发怒,当我到了先生这里,我的怒气全消了。这不是先生教导我向善吗?我在先生门下游学已经十九年了,可他从不曾感到我是一个断了脚的人。现在,你我以精神道德交游,而你却要求我身体完好,以貌取人,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很惭愧,脸色大变很不安地,改变态度说:"请不必再说了!"
【阐释】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以貌取人都是极其浅薄的。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只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申屠嘉不以自己受刑残疾为耻辱,且能安之若命,却受到了执政者子产的羞辱。申屠嘉和子产合堂同师,而子产不仅不体恤残疾者申屠嘉,还以势压人,盛气凌人。申屠嘉不卑不亢,予以反击--"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最终在精神品格上,申屠嘉彻底压制住了这个高傲的执政者。
这个寓言故事的角色有三个,却只有两个登场。另一个更高的高人--也就是申屠嘉和子产的老师伯昏无人还隐藏深处,虽只是隔门听响,但他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气度已经让我们感受到了。作者的叙事能力真是不可小觑。
【原文】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1],踵见仲尼[2]。仲尼曰:"子不谨前[3],既犯患若是矣[4]。虽今来[5],何及矣[6]!"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7],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8],吾是以务全之也[9]。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10],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11]!"
孔子曰:"丘则陋矣[12]。夫子胡不入乎[13],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14]。孔子曰:"弟子勉之[15]!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16],而况全德之人乎[17]!"
无趾语老聃曰[18]:"孔丘之于至人[19],其未邪[20]?彼何宾宾以学子为[21]?彼且薪以諔诡幻怪之名闻[22],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23]?"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24],以可不可为一贯者[25],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26],安可解[27]!"
【注释】
[1]叔山无趾:人名,复姓叔山。无趾:因断去脚趾而得名。
[2]踵见:用脚跟行走来求见。
[3]子:你。不谨前:之前不谨慎行事。
[4]犯患:触犯刑律而得祸患。
[5]虽今来:即便今天来了。
[6]何及:哪里来得及,无法挽回之意。
[7]务:世务。轻用吾身:轻率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好事。
[8]尊足者:比足还尊贵的东西。
[9]务全:竭尽全力去保全。
[10]天无不覆,地无不载:这是在形容天地恩德的伟大。
[11]安知:怎么知道。
[12]丘:孔子自称。
[13]夫子:这里指叔山无趾。
[14]出:走开了。
[15]勉之:多加努力。
[16]前行之恶:之前行止中存在的过错。
[17]全德:道德完善。
[18]老聃,老子。
[19]至人:有道之人。
[20]其:抑或。
[21]彼:孔子。宾宾:常常。
[22]諔(chù)诡:奇异。
[23]桎梏(zhì gù):一种刑具,脚镣手铐,这里引申为束缚。
[24]一条:相贯通,即齐一。
[25]可不可:可与不可。一贯:相通、齐一之意。
[26]天刑之:上天对孔丘的刑罚。
[27]解:解除,解脱。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了脚趾的人叫叔山无趾,以脚跟走路来见孔子。孔子说:"你先前不谨慎,早已触犯刑律遭受到这样的祸患。即便今天来了,哪里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不识时务而轻率对待自己的身体,因此断掉了脚。现在我来这里,还存在比脚更珍贵的东西,我要竭力保全它。天无所不覆盖,地无所不承载,我把先生看做天地,哪知先生这样子呀!"
孔子说:"我实在是浅陋。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请讲一讲你所听到的!"
无趾走开了。孔子说:"弟子们要多努力啊!无趾是一个断了脚的罪人,还要求学以补之前的过错,何况没有犯过错的全德之人呢!"
无趾对老子说:"孔子恐怕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还常常求教于你呢?而且他追求的是奇怪虚幻的名声以天下闻名,他不晓得至人会把这看成一种桎梏吗?"
老子说:"为什么不让他把死和生看成齐一,把可与不可当做一致,解除他的桎梏,这样做可以吗?"
无趾说:"这对于他而言是天然的刑罚,怎么可以解除呢!"
【阐释】
儒家的圣人和宗师孔子,在庄子笔下真的就是一个小姑娘的脸蛋,任由庄子的喜好来涂抹打扮。这个故事中的孔子成了一个鄙陋且追逐声名的人,这样的艺术形象是为了反衬叔山无趾德行的完满。为取得更好些的艺术效果,作者还搬出道家学派的鼻祖老子来,让他对孔子又奚落了一番而后快。
叔山无趾遭刑致残,又遭到孔子的歧视和冷落,没有消沉不语而是予以坚决回击。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叔山无趾认为自己还有比砍去的脚更珍贵的东西,"吾是以务全之也"。这样的信念尤其难能可贵。
【原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1]:"卫有恶人焉[2],曰哀骀它[3]。丈夫与之处者[4],思而不能去也[5]。妇人见之[6],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7],宁为夫子妾'者[8],十数而未止也[9]。未尝有闻其唱者也[10],常和人而已矣[11]。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12],无聚禄以望人之腹[13]。又以恶骇天下[14],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15],且而雌雄合乎前[16],是必有异乎人者也[17]。寡人召而观之[18],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19];不至乎期年[20],而寡人信之。国无宰[21],寡人传国焉[22]。闷然而后应[23]。汜而若辞[24],寡人丑乎[25],卒授之国[26]。无几何也[27],去寡人而行[28],寡人恤焉若有亡也[29],若无与乐是国也[30]。是何人者也[31]?"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32],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33],少焉眴若[34],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35],不得类焉尔[36]。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37],刖者之屦[38],无为爱之[39];皆无其本矣[40]。为天子之诸御[41],不爪翦[42],不穿耳[43];取妻者止于外[44],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45],而况全德之人乎[46]!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47]。"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48],命之行也[49];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50]。故不足以滑和[51],不可入于灵府[52]。使之和豫[53],通而不失于兑[54];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55],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56]。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57]。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58]:"始也吾以面南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59],吾自以为至通矣[60]。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61],轻用吾身而亡其国[62]。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63]。"
【注释】
[1]鲁哀公:鲁国国君。
[2]恶人:长相丑陋之人。
[3]哀骀(tái)它(tuó):人名,名字的内涵有貌丑德全的意味。
[4]丈夫:古代成年男子的通称。
[5]思:思慕,爱恋。去:离开。
[6]妇人:妇女。
[7]与:与其。
[8]夫子:这里指哀骀它。
[9]十数而未止:反复十来次请求而不肯罢休。
[10]唱:倡导。
[11]和:附和。
[12]君人:指为人君。
[13]聚:积蓄。禄:这里指粮食。望:月满为望,这里当做满解。
[14]骇天下:惊扰。
[15]知:认识。四域:四方。
[16]且而:而且。雌雄:这里指男女。
[17]是:此。
[18]寡人:这里是鲁哀公的自我谦称。召:召见。
[19]不至于月数:不到一个月。有意:有所了解。
[20]期(jī)年:一周年。
[21]宰:宰相。
[22]传国:把国家委托给。
[23]闷然:神情淡漠。
[24]汜:漠不关心,心不在焉。
[25]丑:羞愧。
[26]授:委任。
[27]无几何:没有多长时间。
[28]去:离开。
[29]恤(xù)焉:忧虑的样子。亡:失。
[30]若无与乐是国:好像没有人与我以这个国家而同乐。
[31]是:此。何人:什么样的人。
[32]使:出使
[33]适:遇到。豚(tún)子:小猪。食:这里指吮吸乳汁。
[34]少焉:不一会儿。眴(shùn):惊惶的样子。
[35]不见己:指死母猪不看自己(小猪)。
[36]不得类:与活着的时候不相类。
[37]翣(shà):棺材的饰品。
[38]刖(yuè):断足的刑罚。屦(jù):本意为单底鞋,多以麻、葛、皮等制成,这里泛指鞋子。
[39]之:指代屦。
[40]无其本:没有根基性的东西,附属的就无所用了。
[41]诸御:各种侍从人员。
[42]爪翦:剪指甲,不伤形体之意。
[43]不穿耳:不穿耳环眼,这里指女侍从。
[44]取妻者:指男侍从。止于外:留在宫外,不再担任侍从。
[45]形全:这里指女侍从不剪指甲、不穿耳眼,男侍从不娶妻。
[46]全德:指所享受的天德。
[47]才全:德行完美。德不形:内德不表现在外形上。
[48]事之变:事情事物的变化。
[49]命之行:自然天命的运行。
[50]规:揣度。始:本始,由来。
[51]滑(gǔ):通作"汩",乱的意思。和:指德之所以为德的和谐状态。
[52]灵府:指精神之宅。
[53]和:和顺。豫:乐。
[54]兑:悦,欢乐。
[55]隙:空隙。
[56]接:与外界事物接触。时:时节。心与外物接触而从心里反映出时节的改变,引申一步讲就是随物而变。
[57]水停之盛:水平静的极致状态。法:取法。荡:动荡。
[58]异日:他日。闵子:姓闵,名损,字子骞,鲁国人,孔子的弟子。
[59]纪:纲纪。
[60]通:通于统治之道。
[61]实:忧国治民的实际。
[62]其:这里当做"吾"来理解。
[63]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一个长相丑陋之人,名叫哀骀它。男人与之相处,爱恋而舍不得离开。女人一见到他,就请求父母说:'与其当别人的妻子,还不如做哀骀它的小妾。'这样的女子反复请求了十来次而未肯罢休。没有听到他倡导什么,只是附和别人罢了。他没有权位去拯救别人于灾难毁灭之中,也没有积蓄粮食去填饱别人的肚皮。而且丑陋的容貌使天下人都感到惊骇,只应和而不倡导,认识和见解不超出四方之外,然而不论男女都亲附在他的跟前。这样的人必定有与一般人不同的所在。我召见他,果然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之人。和我相处不到一月,而我就觉察到他有过人之处。不到一年,就很信任他了。国内没有宰相,我把国家之事托付给他,他神情淡漠无意承接,不把这放在心上如同拒绝的样子。我感到很羞愧,终于把国事交给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感到忧伤烦闷,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没有人与我一样以这个国家为欢乐了。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孔子说:"我曾到过楚国,恰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刚刚死去的母猪身上吸吮乳汁,一会儿就惊恐地抛弃死去的母猪跑掉了。因为小猪发现母猪不看自己了,不像活着的时候的样子。可见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因为母亲的形体,而是因为主宰形体的精神。战死疆场的人,葬礼不用去装饰棺椁;断脚之人,没有理由再去爱惜原来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原有的根基了。做天子侍从的人员,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可以留宿在宫外,不得再为役使。为保持形体完整,天子的侍从尚且如此,何况德行完整之人呢!现在哀骀它不开口说话就取得人们的信任,没有功业就赢得人的亲附,就能让人把国事交付给他,还唯恐他不承接;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之人。"
哀公说:"什么叫做'才全'?"
孔子说:"生死、存亡,贫穷、富贵,贤与不肖,毁和誉,饥渴和寒暑,这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犹如昼夜的转换一样,但人的智慧知识不能揣度它的起由。不值得为了解它们而去扰乱心性的和顺,不可为进入精神之宅扰乱。使心境和谐自得而不失怡悦之情,使日夜不停,与万物共处保持春天一样的和乐。这样,心灵能顺应外物之变,叫'才全'。"
"什么叫做'德不形'?"
孔子说:"平静,像水静的极致状态,它可以成为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极度的静止状态,不会为外境动摇。德,是最和顺的修养。'德不形',就是万物自然而然地亲附而不肯离开它。"
一天,鲁哀公告诉闵子说:"起初,我以国君的地位来统治天下,执掌治民的纲纪,忧虑臣民的生死,自以为通达治理的大道了。现在,我听到至人的言论,恐怕我有其名而无其实,轻率使用自己的身体,以至于危及国家,我和孔子并非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阐释】
世人大都是重形不重德。庄子反其意而为之,塑造一个无权位、无利禄、无容貌、无言说、不张扬却极招人喜欢爱戴的艺术形象--哀骀它。
哀骀它相貌丑陋到让人惊骇的地步,但男人喜欢与之相处,女人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当妾,甚至国君与之相处不到一年,就信任他,希望把国事托付给他,而当哀骀它离开,国君会感到无比忧伤烦闷,好像失去了什么,再也高兴不起来。这是一个"才全而德不形"之人。才全,就是才性完善完美;德不全,是说道德不体现在外貌上。庄子希望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世人:重形不重德是极其浅薄的。
【原文】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1],灵公说之[2],而视全人[3],其脰肩肩[4]。瓮大瘿说齐桓公[5],桓公说之[6],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7],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8],此谓诚忘[9]。
故圣人有所游[10],而知为孽[11],约为胶[12],德为接[13],工为商[14]。圣人不谋[15],恶用知?不斫[16],恶用胶?无丧[17],恶用德?不货[18],恶用商?四者,天鬻也[19]。天鬻者,天食也[20]。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21]!有人之形,无人之情[22]。有人之形,故群于人[23];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24]。眇乎小哉[25],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26],独成其天[27]!
【注释】
[1]闉跂支离无脤:(yīn),曲、伛背。跂,走路时踮起脚跟,即跛脚之意。支离,肢体不全。脤(chún),同"唇"。这是作者按形体特征虚设的一个人名。缺唇。说:游说,劝说。
[2]说(yuè):通"悦",喜欢。
[3]全人:指肢体躯干完好之人。
[4]脰(dòu):颈。肩肩:细长。
[5]瓮(wèng)大瘿(yǐng):作者依据形体特征虚构的人名,意为像瓦瓮那么大的肿瘤。瓮:是装东西的瓦器。瘿,脖上长的大瘤。
[6]说(shuì):游说,劝说。
[7]长:善,好。忘:形残。
[8]此句中的第一个"忘"字,指遗忘;次"忘",指形残;三"忘",指遗忘,最后一个"忘"字指道德上的不足。
[9]诚:信,确实。
[10]有所游:主要是心游,悠游自适。
[11]知:通"智",智谋。孽:孽根,灾祸。
[12]约:约束人的礼仪。
[13]德:施德于人。接:应接于人。
[14]工:工巧。商:商贩。工为商,意思是工巧是商贩的行为。
[15]不谋:不谋虑。
[16]斫(zhuó):砍,削。
[17]无丧:无所丧失,指圆满自得。
[18]货:相买卖。
[19]鬻(yù):通"养",养育。
[20]食(sì):给人吃,饲养。
[21]人:人为。
[22]情:指人主观上的情好。
[23]群于人:与人为群。
[24]不得于身:扰乱身体。
[25]眇:细小。
[26]謷(áo):高大。
[27]天:指天德。
【译文】
一个名叫闉跂支离无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游,卫灵公很喜欢他;而当卫灵公再看到形体完好之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长得太细长了。一个名为瓮大瘿的人到齐桓公那里去游说,齐桓公很喜欢他,再看到形体完整之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所以,德行充实而形体上的丑陋和残缺就会被人遗忘。如果不遗忘所应当遗忘的残形,而遗忘他所不应遗忘的德行,那才叫做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游心自得,而智慧可看做灾祸,礼仪当做胶着,施德于人是交结人,工巧看成商贩之举。圣人不谋不虑,如何用得上智巧呢?不砍开雕琢,哪里用得上胶合?无所丧失,哪里需要充德?不求利,哪里用通商?这四者就是天养,即受靠天的饲养。既然禀受于天,又哪里还用得着人为呢?有人之形,却没有人的情好。有人之形,所以能和人群居相处;没有人的情好,所以是非不会扰乱他的身心。渺小啊,与人同类同形。高大啊,与天同体同德!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1]。"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2],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3]。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4]。"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5]?"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6],劳乎子之精[7],倚树而吟[8],据槁梧而冥[9],天选子之形[10],子以坚白鸣[11]!"
【注释】
[1]然:对,是这个样子。
[2]与:给,赋予。
[3]是:此。这里指惠子说的人的情。
[4]因:顺。益:增益。
[5]有其身:有身体的存在。
[6]子:你,指惠施。外:精神追逐于外。
[7]劳:劳费,损耗。
[8]吟:歌吟。
[9]据:凭依。槁梧:干枯的梧桐,这里指用梧桐做成的几案。
[10]选:选定,给予。形:形体。
[11]坚白:坚白论,名家辩论的重要议题之一。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没有情吗?"
庄子说:"对,是这样子。"
惠子说:"是人,但没有情,怎么能称做人呢?"
庄子说:"大道给予人容貌,上天赋予人形体,怎么不能称做人呢?"
惠子说:"既然叫做人,为什么会没有情呢?"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是人不以自己的好恶去损害人的自然天性,因顺自然而不去人为地增益补充什么。"
惠子说:"不去增益补充,怎么会有身体的存在呢?"
庄子说:"大道赋予人以容貌,上天给人形体,不以好恶伤害自己的自然天性。现在,你向外驰逐心神,损耗你的精力;倚在树下歌咏,靠着几案冥想。上天授予你形体,你却以坚白论而自鸣得意!"
【阐释】
曾经有一首很好听的歌曲,歌名叫《忘情水》,听完之后才发现,原来红尘中人都渴望忘掉一些东西,由此才能记住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一言以蔽之,"忘"对于人的情感生活很重要。
同样,庄子哲学反复申说着"忘"的重要,例如对主体道德而言,"忘"就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的一个环节。"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惟其如此,方能做到扫除是非好恶,与天同体,顺乎自然。因为道德完美完善的标志不在形体,也不在智慧、感情,而在忘却--甚至连修养道德的动机也要忘却。
大宗师
篇名"大宗师"有深刻的道家思想内涵。宗师,并非今天所说的为众人崇仰的、堪称师表的人,而是天道。宗,即万物之宗,天地万物的主宰;师,有取法、仿效之意。以大道为宗,以大道为师,效法大道,就是所谓的大宗师。大道,在庄子看来无为、无形,却又有实有信,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体,是宇宙的本原、天地的主宰、人世的师表。通篇论说如何去体认修为这个大道,以及真人体道的精神境界。
【原文】
知天之所为[1],知人之所为者[2],至矣[3]。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4],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5],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6],而不中道夭者[6]是知之盛也[7]。
虽然,有患[8]。夫知有所待而后当[9],其所待者,特未定也[10]。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11]?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12]。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13],不雄成[14],不谟士[15]。若然者[16],过而弗悔[17],当而不自得也[18]。若然者,登高不栗[19],入水不濡[20],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1]。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22]。其觉无忧[23],其食不甘[24],其息深深[25]。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26]。其耆欲深者[27],其天机浅[28]。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29],不知恶死;其出不?[30],其入不距[31];翛然而往[32],翛然而来而已矣[33]。不忘其所始[34],不求其所终[35];受而喜之[36],忘而复之[37]。是之谓不以心捐道[38],不以人助天[39]。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40],其容寂[41],其颡頯[42];凄然似秋[43],暖然似春[44],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45]。故圣人之用兵也[46],亡国而不失人心[47];利泽施乎万世[48],不为爱人[49]。故乐通物[50],非圣人也[51];有亲,非仁也[52];天时,非贤也[53];利害不通[54],非君子也;行名失己[55],非士也;亡身不真[56],非役人也[57]。若狐不偕[58]、务光[59]、伯夷、叔齐[60]、箕子、胥余[61]、纪他[62]、申徒狄[63],是役人之役[64],适人之适[65],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66],若不足而不承[67];与乎其觚而不坚也[68],张乎其虚而不华也[69];邴邴乎其似喜乎[70]!崔乎其不得已乎[71]!滀乎进我色也[72],与乎止我德也[73];厉乎其似世乎[74]!謷乎其未可制也[75];连乎其似好闭也[76],悗乎忘其言也[77]。以刑为体[78],以礼为翼[79],以知为时[80],以德为循[81]。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8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83]。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84],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85],是之谓真人。
【注释】
[1]知:认识到。天:天然,无为为之就是所谓的天。所为:有所作用,有所作为。
[2]人之所为:人的作为。
[3]至矣:抵达极点。
[4]天而生:循自然而生,无人为痕迹。
[5]以:用。其:自己。知:同"智"。
[6]终:使……享尽。天年:天然的寿命。
[7]不中道夭:不中途夭亡。是:这。盛:极点。
[8]有患:有问题。
[9]所待:有所依赖,有所依凭。当:得当。
[10]特:但。未定:因为认识事物的真相并不容易,所以不可确定。
[11]庸讵:何以。天:天然。人:人为。
[12]真人:达于大道的高人。真知:对大道有真切的体认。
[13]逆:违逆。寡:少,微小。
[14]雄成:以功自傲。
[15]谟:谋虑。不谟士,不与士谋虑未来之事。
[16]若然:这样的话。
[17]过而弗悔:有过失而不后悔。
[18]当而下自得:顺利得当而不自觉得意。
[19]栗:因恐惧而发抖。
[20]濡:沾湿。
[21]假:通"格",至之意。登假,达到。
[22]寝不梦:睡觉时不做梦。
[23]觉:醒。忧:忧愁。
[24]不甘:不追求精美的食物。
[25]息:呼吸。
[26]嗌:咽喉窒塞。哇:呕,吐。
[27]耆:通"嗜",嗜好,欲望。
[28]天机:天然的本能。浅:浅薄。
[29]说:通悦。
[30]出:生。?(xīn):同"欣",欣喜。
[31]入:死。距:通"拒",抗拒。
[32]翛(xiāo):无拘束,自由自在。往:死。
[33]来:生。
[34]始:生。
[35]终:死。
[36]受:得,引申为天道赋予的生命。
[37]忘:生命之亡失。复之:回归到天道。
[38]是:这。心:主观。捐:疑为"损"字之讹,损毁。
[39]助:辅助。天:天道。
[40]心志:心思安于天道。
[41]容:容貌。寂:静,不动。
[42]颡(sǎng):额。頯(qiú):高亢显露。
[43]凄然:严肃,冷情。
[44]暖:温和的样子。
[45]有宜:相配合。极:尽头。
[46]用兵:发动战事。
[47]亡国:灭亡别人的国家。
[48]利泽:利益、恩泽。
[49]不为爱人:不是出于有意去爱人。
[50]乐通物:乐意与外物交往,取悦于人。
[51]非圣人:不是圣人的作为。
[52]有亲:偏爱。非仁:不是仁。
[53]天时:当做失时来理解。非贤:不是贤人。
[54]利害不通:不把利和害看成是齐一的。
[55]行名:追求名声。
[56]亡身不真:死亡而丧失自然天道。
[57]役人:受人役使,劳动者。
[58]狐不偕:尧时人,尧让天下给他,但他不肯接受,投河而死。
[59]务光:夏时人,商汤要让天下给他,他不愿接受,负石投水而亡。
[60]伯夷、叔齐:殷商时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死之后兄弟相让,后劝谏武王不从,遂隐居,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61]箕子、胥余:殷纣王时的贤臣,因谏纣王而遭到奴役。
[62]纪他:汤时隐逸之士,担心汤让位于自己,率弟子投水而死。
[63]申徒狄:汤时贤人。听说商汤要让天下给自己,自沉于河而死。
[64]役人之役:把别人的事当自己事情来做。
[65]适人之适:把别人的快意当成自己的快意。
[66]状:表情神态。义:适宜。朋:朋党。
[67]承:接受。
[68]与:通"举"。觚:棱角。坚:坚定。
[69]张:广大。华:浮华。
[70]邴:开朗焕发。
[71]崔:动。
[72]进:增进。滀(chù又读xū):颜色温和且有光泽。
[73]与:待人接物。止:皈依。德:德行。
[74]厉:同"励",勤勉。似世:与世人相似。
[75]謷(áo):高远。制:制度。
[76]连:流连。闭:闭口不言,可引申为闲适。
[77]悗(mèn):无心,无意。
[78]以刑为体:以刑罚为主体。
[79]翼:翅膀。
[80]知:通"智",智慧。时:时变。为时,适时变化。
[81]循:据。
[82]绰(chuò):宽广的样子。
[83]丘:山丘。
[84]一:相同。
[85]相胜:相抵触。天与人不相侵扰抵触,即天人合一之意。
【译文】
认识到哪些是自然的,认识到哪些是人为的,这就算达到洞察事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的所作所为,出于自然而然没有人工痕迹的;知道人的所作所为,用自己的智慧去哺育护持智慧所不能通晓的,使自己尽享自然赋予的生命而不中途夭亡,这是智慧的至高境界。
即便如此,但还是有问题的。认知还是有所依赖的,以所认知的对象为条件,然后才能判断是否准确得当。而作为认知的对象却是变化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属于天道自然的不是人为、人工的呢?所说的人为、人工的不属于天道、自然的呢?
有了真人才能获取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古时的真人,不倚众多欺寡,不妄自尊大,不与人谋虑未来的事情。若是这样,有过失而不悔恼,有功劳而不自得;若是这样,登高不发抖,下水不觉湿,入火不觉热。只有认识、知识达到与大道相合的人才可以有这样的境地。
古时的真人,睡觉时没有梦,醒来时没有忧虑。饮食不追求美味,呼吸时深沉渊静。真人呼吸可以通达脚跟,一般人呼吸只是用喉咙。话语被人屈服,言辞咽在喉头的话说不出来。嗜欲深重的人,天然机能就浅薄。
古代的真人,不知以生为乐,不知以死为恶。出生不喜悦,人死不抗拒,自由自在地离开人间,无拘无束地来到人间。不忘自己天命之始,不求天命之终,欣然地承受生,把死视为回归天道自然。这就叫做不用人的心智毁弃道,不用人的意志辅助天。这就是真人。
这样,凝心安思忘怀一切,容貌闲静,面额宽大宏阔;严肃清冷像秋天,温和温热像春天,喜怒随同四时变化运行自然,与天地万物相处都适宜,不可窥测他为人的尽头和底蕴。圣人发动战事,灭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掉民心。以利益、恩泽给予他人就像雨露滋润万物,不是有意要表达出喜爱之意,由此可见,有心通达物情取悦于人而以之为乐,就不是什么圣人的作为;有所偏爱私心而自以为德行,就不是仁人之举;失天时而自命不凡,就不是贤士;一心分别利和害,而不能视之为齐一,就不是君子;有心博取名誉而丢掉自己的天性,就不是士子;不谨身行事丧失生命本真,就不是劳动之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和申徒狄等人,他们都是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以别人的安适为安适,而不是为自己的快意而快意。
古时的真人,神情状态无论与谁都很合宜的样子,却不结为朋党;不足却又不接受他人的帮助;有棱角、特立独行却不固执;心志襟怀开阔而不浮华;舒畅爽朗好似喜悦的样子;一举一动好似不得已;内心深沉充实,面色却可亲可爱,德行宽厚不迫,令人有所皈依;勤勉犹如世人;形象高大却不拘受礼仪制度;一副很闲适的样子,流连好像忘了所要说的话。以刑罚为主体,以礼制为辅翼,以智慧依循时变,以道德为因顺本性。以刑罚为主体,肃杀也是天道宽广的样子。以礼制为辅翼,使之畅行于世;以智慧顺遂时变,不得已应付于各种事务;以道德为依据因顺本性,是说有脚就可以登上山丘。真人认为自己是勤勉之人。真人喜欢的是齐一,不喜欢的也是齐一。以相同为齐一,以不相同为齐一。齐一的与天同类,不齐一的与人相类。把天与人视为不相侵扰抵触的,这样的人就是真人。
【阐释】
今天,"天人合一"成为很多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其实,"天人合一"的内涵很丰富,儒家有儒家的"合"法,道家有道家的"合"法,并且两家对"天"、"人"的看法都有所不同。天人合一,其实处理的就是天人关系,即自然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息息相关,相通为一,不可分割。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两者相亲、相通、相和、相感。能够体认到这层关系的就是所谓的"真人"。"天与人不相胜",无情的天不会迁就于人,而人只能屈从于天,把自己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庄子笔下的天,除了自然界外,还涵括了社会人世。
古时之真人的精神是多侧面的,除了能够做到天人合一之外,还可以忘怀于物,淡情寡欲,齐生死、随物化等。
【原文】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4]。彼特以天为父[5],而身犹爱之[6],而况其卓乎[7]!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8],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9]!
泉涸[10],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11],相濡以沫[12],不如相忘于江湖[13]。与其誉尧而非桀也[14],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5]。
夫大块载我以形[16],劳我以生[17],佚我以老[18],息我以死[19]。故善吾生者[20],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21],藏山于泽[22],谓之固矣[23]。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24],昧者不知也[25]。藏小大有宜[26],犹有所遁[27]。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28],是恒物之大情也[29]。特犯人之形[30],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31],其为乐可胜计邪[32]!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33]。善夭善老[34],善始善终[35],人犹效之[36],又况万物之所系[37],而一化之所待乎[38]!
【注释】
[1]命:命定,天定。
[2]夜旦:黑夜和白天。常:永恒的现象。
[3]与:同"预",参与、干预。
[4]情:情实。
[5]彼:此处指人。特:只。以天为父:以天为生人之根本。
[6]身:自身。之:指天。
[7]其卓:那个卓越、伟大的,指天道。
[8]愈:过。
[9]真:真宰,指天道。
[10]涸(hé):水干。
[11]呴:吐气。湿:湿气。
[12]濡(rǔ):沾湿。沫:口沫。
[13]相忘:彼此忘掉。
[14]誉:称颂。非:谴责。
[15]两忘:指忘掉誉和非。化其道:同化于大道。
[16]大块:天地,即自然。载:承受,寄托。形:形体。
[17]劳:疲劳。生:生命。
[18]佚:通"逸",清闲。
[19]息:安息。
[20]善:乐事。
[21]壑(hè):山沟。
[22]泽:沼泽湖泊。
[23]固:牢固。
[24]负之:背着它。
[25]昧:为寐的假借,睡觉。
[26]有宜:适当。
[27]遁:亡失。
[28]藏天下于天下:把天下托付给天下,即无所谓藏了。
[29]恒物:常物。大情:基本性质。
[30]特:仅。犯:通"范",冶铸的模子。这里引申为铸造。
[31]未始:未曾。极:止境。
[32]为乐:得到的乐趣。
[33]皆存:与自然共存。
[34]夭:少小之意。
[35]始:生。终:死。
[36]效:仿效。
[37]系:从属,根源。
[38]一化:大化。所待:所依赖的,这里指主宰一切的道。
【译文】
死和生是命定的,黑夜和白天是恒常的,这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万事万物的实情。人以天作为生命之父而去终身爱它,何况那卓绝的大道呢!人唯独认为国君的势位超过自己,从而舍身效命,何况是对待天道真宰呢!
泉水干枯了,鱼困在陆地上,它们相互吐嘘嘴里的湿气,用口沫相互湿润,倒不如在江湖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彼此忘掉。与其赞誉唐尧而责难夏桀,倒不如把两者的是是非非都忘掉,同化于大道。
天地自然给我以形体,给我生命让我操劳,给我暮年让我清闲,赋予死亡使我安息。所以把我的生存看成乐事的,也应该把我的死亡看成乐事。把船藏在山沟里,把山藏在湖泽中,这可以说是牢固了。然而,夜半时分有力量的人背负它而走,梦中人还不知道。把小的藏在大的里面很适宜,然而也会丢失。但如果把天下藏到天下里就不会丢失了,这是天地万物的真实情形。人仅获得形体就欣然自喜。而形体千变万化没有止境,那么值得欣喜的事情就是不可胜数的了。所以,圣人游于物不亡失的境地,与道共存,可欣然于生,又可安顺于老,既乐于生,又安于死,大家要效仿它,何况是万物的根源、大化依赖的道呢!
【阐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我们经常听说的。在庄子哲学中,有类似的表达--"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两者看似相近,实则有本质的差异。
庄子有时清醒得让人觉得很残酷,他一定要我们认识到死生是自然命定的、不可免除的事,就像昼夜的更替变化一样,是大自然的律令。这一切人都不能有所干预,万物亦然。借此,个体生命只有与天道融合才能获取自身的价值,与天道相比,国君的权位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应当与大化同流,与道共存,在广阔的宇宙天地内安顿自己的生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一表述,虽然把生、死、富、贵涵括在内,但其实还是执著于此的。而在庄子哲学中,荣华富贵早就被看破了。庄子哲学极具有超越性,当一个人心系天道,与之共存,就无所谓得,无所谓失,乐于生,也乐于死,无可无不可了。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2];可传而不可受[3],可得而不可见[4];自本自根[5],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6];神鬼神帝[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8],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10],以挈天地[11];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12];维斗得之,终古不忒[13];日月得之,终古不息[14];堪坏得之[15]。以袭昆仑[16];冯夷得之[17],以游大川[18];肩吾得之[19],以处大山[20];黄帝得之[21],以登云天[22];颛顼得之[23],以处玄宫[24];禺强得之[25],立乎北极[26];西王母得之[27],坐乎少广[28],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29],上及有虞[30],下及五伯[31];傅说得之[32],以相武丁[33],奄有天下[34],乘东维[35],骑箕尾[36],而比于列星。
【注释】
[1]情、信:真,实在。
[2]无为:恬淡寂寞。无形:没有具体的形迹。
[3]传:心传领会。受:通"授"。
[4]得:领会。
[5]自本自根:以自己为自己的根本,这是说道产生于自身。
[6]以:而。固存:原本就存在。
[7]神:使……变成神灵。帝:天帝。
[8]太极:最大的极限。
[9]六极:天、地四方的极限。
[10]狶(xǐ)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得之:指体认到了大道。
[11]挈(qiè):这里有开辟之意。
[12]伏戏氏:传说中创造畜牧业时代的帝王。袭,合。气母:指阴阳。阴阳调合则草木生长畜牧繁盛。
[13]维斗:北斗。忒(tè):差错。指北斗维系众星,不脱离自己的轨道。
[14]息:停,止。
[15]堪坏(pēi):传说里人面兽身的昆仑山之神。
[16]袭:入。
[1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亦称河伯。
[18]大川:大河。
[19]肩吾:传说中的泰山神。
[20]大山:大山即泰山。
[21]黄帝,传说中的轩辕氏。
[22]登云天:相传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垂于鼎上迎接黄帝,黄帝和臣妾七十二人,驾云乘龙,登天化仙而去。
[23]颛顼(zhuān xū):高阳氏,古代五帝之一。
[24]玄宫:北方宫。玄,黑色,代表北方的颜色。
[25]禺强:又叫禺京,居于北方的水神。
[26]北极:北方极远之地。
[27]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西方的少广山。
[28]少广:山名。
[29]彭祖:传说中的长寿之人。
[30]有虞:指舜。
[31]五伯(bà):春秋时代的五位霸主,即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32]傅说(yuè):人名,原为从事筑版的奴隶,后被殷高宗武丁任用为相,为殷代贤臣。死后,精神升天成为星精。
[33]武丁:殷高宗。
[34]奄:才。
[35]东维:星宿名。
[36]箕尾:星宿名。
【译文】
道是真实的存在,恬淡寂寞且无形迹可言;可以在精神上相传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会却不可以目见;自己为自己的本和根。在天地产生之前,从古以来就存在了;它使鬼和上帝都变得神灵,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低,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长于上古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以之开辟天地;伏戏氏得到它,用以调和阴阳之气;北斗得到它,永不会出现差错;日月得到它,即可运行不息;堪坏得到它,就可以入主昆仑为神;冯夷得到它,即可巡游大河;肩吾得到它,处太山而为神主;黄帝得到它,就能入云上天;颛顼得到它,进驻在玄宫之中;禺强得到它,即可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即可安居与少广山上。没有人知道它的始和终;彭祖得到它,上面从有虞开始一直活到五霸之时;傅说得到它,可以辅佐武丁,治理天下,死后乘东维星,骑箕尾星,与众星并列在一起。
【阐释】
大道是什么。你听说过,我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到过、摸到过、闻到过、尝到过,却好像感受到过,不过又说不出来是什么。这就是大道。大道是什么,在今天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看古人如何论说大道,如何描述大道,大道即存在于文字自身当中。精妙的文字就是思想本身,就是思想发挥效用的地方。
这一段是全书论道最集中、最精彩、最完整、最有性情、最具文学色彩的文字。庄子哲学的思想精粹也蕴涵在其中。道体是无为无形却是真实存在,不见动静形迹却超越古今横亘天地,它是无限的,比上古还古,比天地还大,没有时空能局限;无为却有主宰一切的力量,与日月星辰、神鬼圣贤联系在一起。它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却是自己产生自己,以自己为本根。古往今来,谁成事了,成功了,都离不开它。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道,庄子笔下的大道。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2],而色若孺子[3],何也?"
曰:"吾闻道矣[4]。"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5]?"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6]。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7],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8]!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9],而后能外天下[10];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11];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12];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13];朝彻,而后能见独[14];见独,而后能无古今[15];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6]。杀生者不死[17],生生者不生[18]。其为物,无不将也[19],无不迎也[20];无不毁也[21],无不成也[22]。其名为撄宁[23],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24],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25],洛诵之孙闻之瞻明[26],瞻明闻之聂许[27],聂许闻之需役[28],需役闻之於讴[29],於讴闻之玄冥[30],玄冥闻之参寥[31],参寥闻之疑始[32]。"
【注释】
[1]南伯子葵:作者杜撰的人名,伯为尊称之辞。女偊(yǔ):作者寓托的一个得道之士。
[2]子:你。
[3]孺子:孩童。
[4]闻道:得道。
[5]道可得学邪:道能用来学吗。
[6]子非其人也:你不属于能学道的那类人。
[7]卜梁倚:人名,姓卜梁,名倚。
[8]庶几:或许。
[9]守:坚持。参:同"三"。
[10]外天下:把天下置之度外。
[11]外物:把周围的东西置之度外。
[12]外生:把自己的心性置之度外,即忘却自己的心性。
[13]朝:早晨。彻:清彻,贯通。朝彻,即顿悟之意。
[14]见独:见常人所不见,即窥见大道。
[15]无古今:在时间观念上无区别。
[16]不死不生:无所谓死,无所谓生,生死无区别。
[17]杀生:灭绝生命。
[18]生生:产生生命。
[19]将:送。
[20]迎:迎接。
[21]毁:毁坏。
[22]成:成就。
[23]撄:扰乱。宁:安宁。撄宁,外界纷纭烦乱但不能搅扰内心的安宁。
[24]副墨之子:这里指书册文字。
[25]洛诵:反复诵读。洛诵之孙,指诵读者。
[26]瞻明:见解洞彻。
[27]聂:附耳小语。许:内心许可。
[28]需:饮食需要。役:劳动。需役,指现实生活中的行为。
[29]於讴(wū ōu):咏歌。
[30]玄冥:深远。
[31]参寥:参悟空寂。
[32]疑始:大道自本自根,不知其始,不知其无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甚高,而面色如同孩童一般,为什么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能学得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之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材质而没有圣人之道,我得圣人之道却没有圣人的材质。我想教导他,或许能使他成为圣人吧!即便不能,用圣人之道告诉有圣人材质的人也是容易的。我仍然坚持,以道诱导之,三天后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经忘了天下之后,又坚持七天,又能把周围的事物置之度外;已经把周围的事物置之度外了,又坚持诱导,九天后能把自我的心性置之度外;已经把自我置之度外了,而后就能彻底领会;一旦彻底领会,而后能对大道有所领悟;领悟到大道,而后就可破除时间有古今的观念;没有了古今观念的束缚,然后能领悟到不死不生的境界。灭绝或产生万物生命的,自身没有死、没有生。道之为物,无不送,无不迎;一面有所毁灭,一面有所成就。这叫做撄宁。撄宁,就是万物生死成毁纷纷扰扰之后的安宁自如的心境。"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了大道呢?"
女偊说:"我是从书册文字那里得来的,书册文字是从诵读者那里得来的,诵读者又是从见解明彻那里得来的,见解明彻又是从耳有所闻、心有所许那里得来的,耳闻心许又是从实行那里得来的,实行又是从咏歌那里得来的,咏歌又是从深远那里得来的,深远又是从参悟空寂那里得来的,参悟空寂是从自本自根、无始无终的大道那里得来的。"
【阐释】
修道、学道需要一个过程。庄子借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对话,表达了对修道过程和授受方式的认识。道的传授从有形推衍到虚寂,从见识见闻到感性体认:书册文字,诵读者,见解明彻,耳闻心许,实行,咏歌,深远,参悟空寂,自本自根、无始无终的大道。这是一个逐渐虚化的过程,一个诗意升腾的过程,从中可以感受到庄子哲学包含的艺术精神。思想在这里是独立的,精神在这里是自由的,庄子的哲学沉思超越了物质的、有形的、理性的制约和局限,进入到自由创生的宇宙天地境界。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2],以生为脊[3],以死为尻[4],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5],吾与之友矣[6]。"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7],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8],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9],将以予为此拘拘也[10]!"曲偻发背[11],上有五管[12],颐隐于齐[13],肩高于顶[14],句赘指天[15]。阴阳之气有沴[16],其心闲而无事[17]。跰而鉴于井[18],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19]?"
曰:"亡,予何恶[20]!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21],予因以求时夜[22];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23],予因以求鸮炙[24];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25],以神为马[26],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27]!且夫得者,时也[28],失者,顺也[29];安时而处顺[30],哀乐不能入也[31]。此古之所谓悬解也[32],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33]。且夫物不胜天久矣[34],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35],其妻子环而泣之[36]。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37]!"倚其户与之语曰[38]:"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39],将奚以汝适[40]?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41];彼近吾死而我不听[42],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43]!'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44],蘧然觉[45]。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2]孰:谁。首:头,这里引申为开始。
[3]脊:脊背,这里引申为中间。
[4]尻(kāo):屁股,这里引申为终点。
[5]死生存亡之一体:生和死,存和亡是一体的。
[6]之:代指能做到的人。
[7]莫逆于心:内心相顺相契。
[8]俄而:不久。
[9]造物者:这里指道。
[10]拘拘:拳曲不伸。
[11]曲偻发背:形容弯腰驼背。
[12]五管:五脏血脉管络。
[13]颐:面颊。齐:假借为脐,肚脐。
[14]顶:头顶。
[15]句赘:颈椎。
[16]沴(lì):由阴阳错乱、不调和。
[17]无事:若无其事。
[18]跰(pián):走路蹒跚,一瘸一拐。
[19]恶:厌恶。
[20]亡:无。
[21]浸假:渐至。
[22]时夜:司夜,公鸡报晓。
[23]弹:打鸟的弹丸。
[24]鸮炙:烤鸟肉。
[25]轮:代指车。
[26]神:精神。
[27]更驾:改驾。
[28]时:适时。
[29]失:失去生命,指死。
[30]处顺:顺应自然,指死。
[31]哀:悲哀。乐:欢乐。
[32]悬解:彻底自然解脱。
[33]结之:束缚。
[34]物:万物。
[35]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样子。
[36]环:绕。
[37]化:指人将死。
[38]倚:靠。户:门户。
[39]奚:你,怎么。
[40]适:往。
[41]不翅:何止,岂但。
[42]近:使。
[43]莫邪:宝剑名。传说春秋时期,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铸雄雌二剑,三年而成,称雄剑为干将,雌剑为莫邪。
[44]成然寐:熟睡,引申为死。
[45]蘧(qú):自得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议论,说:"谁能把无当做头,把生当做脊梁,把死当做屁股;谁能认识到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可以与他交朋友。"四人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心意相通,一同做了朋友。
不久,子舆得病,子祀去看望他,子舆说:"伟大呵!造物者,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曲屈拘挛!"弯腰驼背脊骨外露,五脏血管经络朝上,面颊隐在肚脐之下,双肩高出头顶,颈椎指向天空。阴阳二气乖戾不调,子舆的心胸闲逸开阔,若无其事,步履蹒跚一瘸一拐走到井边照见自己的身影,说:"哎呀!造物者要把我变成如此屈曲拘挛的样子!"
子祀说:"你厌恶这样子吗?"
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呢!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司夜报晓;让右臂成为弹弓,我就用它打下斑鸠烤着吃;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化为马匹,我就乘着它,哪里会驾使别的车子呢?况且人得到生命,乃是应时而生;失去生命,乃顺应自然变化。安于时运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心胸。这就是古语所说的解脱一切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因为有外物的束缚。况且,万物人力不能胜过天然已经很久了,我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生病,呼吸急促将要死了,妻子儿女围着他在哭泣。子犁前去看望他,对子来的亲人说:"去吧!走开!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他倚靠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呀,造物者!它将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会把你送到哪里去呢?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吗?要把你变成小虫的臂膀吗?"
子来说:"儿子对父母,不管东西南北,只有唯命是从。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什么区别;造化要我死而我不听,那就逆忤不顺,造化有何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让我在生时操劳,老时让我安逸,死去时让我安息。把生当成好事的,也就要把死当成好事。譬如一个铁匠在铸造一个金属器物,金属忽然跳跃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成莫邪宝剑!',铁匠必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现在偶然成了人的形状,就说:'我是人!我是人!'造物者必定认为这是不祥之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做大熔炉,把造化当做大铁匠,去往哪里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安然地睡去,而后又自得地醒来。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2],相忘以生,无所终穷[3]?"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4]。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5]!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6],而我犹为人猗[7]!"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8],而外其形骸[9],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10],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1];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12]。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痪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7],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22]?"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27]。"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作者假托的人名。
[2]挠挑:循环往复。无极:没有穷尽。
[3]终穷:死。
[4]侍事:助办丧事。
[5]嗟来:感叹,犹如"嗟乎"。
[6]而:你。反:通"返"。真:本真。
[7]猗(yī):句尾助词。
[8]修行:修养德行。
[9]外其形骸:把自身形骸置之度外,即不把死亡当成事儿。
[10]命:名,形容。
[11]方:礼法。
[12]陋:见识不广。
[13]方且:正要。为人:这里有为偶、为友、作为伴侣之意。
[14]一气:元气。
[15]赘:多长的肉块。县(wuán):悬。疣(yóu):瘤。
[16]痪(huàn)、痈(yōng):都是毒疮之类的病症。
[17]假:寄托,凭借。
[18]芒然:茫茫然。尘垢:这里喻指现实世界。
[19]无为之业:无所作为。
[20]愦愦(kuì)然:昏乱的样子。
[21]观:给人看。
[22]何方:前文提到的方内还是方外。
[23]戮:刑戮。天之戮民,受到上天惩罚的人,意即摆脱不了方内束缚。
[24]造:至。
[25]给:足。
[26]生:通"性"。生定,心性情绪平淡安适。
[27]畸(jī)人:异人,不合于世俗之人。
[28]畸于人:异于常人。侔(móu)与天:与天齐一。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交谈:"谁能够在交往中无心交往,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呢?谁能登天巡游在雾里,循环往复在无穷无尽中,忘掉生死,而与大道一样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淡漠相交。
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后,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应和唱歌道:"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返归本真,可我们还寄人迹于人世间呀!"
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问,对着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
二人相视笑了笑,说:"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义!"
子贡回来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孔子,说:"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按礼仪修养德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死尸唱歌,脸色不改变,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什么样的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尘世之外的人,我却生活在世俗的礼法环境中。礼法之外和礼法之内不相干涉,可是我竟然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浅陋呀!他们正要与造物者结为伴侣,游于天地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命看做像赘瘤一样多余,把人的死亡看成脓疮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生死的先后次序!凭借于不同的物类,与之混同为一体;忘掉体内的肝胆,遗忘了外面的耳目;生死反复,不追问它们的头绪;茫茫然神游于人世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环境中。他们怎么会拘守礼仪,炫耀于表演给众人看呢!"
子贡说:"如此的话,先生依从哪一方呢?"
孔子说:"我是上天所惩罚的人。即使这样,我将与你一道游于方外。"
子贡问:"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回答:"鱼相适于水,人相适于道。游于水的,掘地成池来供养补给;游于大道的,漠然无所作为而心性平淡。所以说,鱼游在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忘掉一切。"
子贡说:"请问不合世俗的'畸人'是什么人。"
孔子回答:"所谓的'畸人',就是不合世俗而应合自然的人。所以说,从自然的观点来看是小人的,就是人世间的君子;相反,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阐释】
孔夫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对待死亡问题的基本态度是存而不论,儒家学派很少正面展开论说"死"。庄子则不同,他把生死观看得很重,在各个层面反复论述,犹嫌不足。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因为认识到生死存亡是一体的,就一起订交做了朋友。子舆得病了,并且病得很难看--身躯曲屈拘挛不成人样,但并不感到厌恶,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能任由造物者摆布,人力胜不过天然,只有唯命是从。这个寓言传达出人在死亡面前的无可奈何,既然如此,索性就"安时处顺",不让哀乐之情进入自己的胸怀。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心心相印,相交为友,以"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为念。子桑户死了,还没下葬。孟子反和子琴张两人在编曲弹琴,他们对着好友的尸体唱歌,显然不合乎儒家丧礼的规范。他们不被生死悬缚,逍遥于尘世之外。鱼游在江湖之中就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同样会忘掉一切,包括最让人纠结不已的死亡问题。这个寓言故事写人当无惧生死,忘却死生,无系生死游于方外,才能获大自由。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2],中心不戚[3],居丧不哀。无是三者[4],以善处丧蓋鲁国[5]。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6]?回壹怪之[7]。"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8]。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9]。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10],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2],有旦宅而无情死[13]。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5],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6],献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于寥天一[19]。"
【注释】
[1]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鲁国人。
[2]涕:泪水。
[3]中心:心中。戚:悲伤。
[4]三者:指"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这三种表现。
[5]蓋:覆,这里有闻名之意。
[6]固:难道。
[7]壹:确实。
[8]进:超过。
[9]夫:指孟孙才。
[10]就:追求。先:这里指生,与下句中的后字--意为死--相对应。
[11]若:顺。
[12]心:精神。损心,悲哀损伤心神。
[13]旦宅:作"怛侘"解,惊惧的样子。
[14]乃:如此。
[15]厉:奋飞。
[16]造:达到。适:快意。
[17]献:发。排:安排。
[18]去化:随行变化。
[19]寥天:虚空的天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之情,却被视为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于鲁国。难道真的会无其实而有其名吗?颜回实在觉得太奇怪了。"
孔子说:"孟孙才对待丧事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从简治丧因为世俗相因却办不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了。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恋生,不知道考虑死;顺应自然的变化而应付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而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的情形呢?如果不再发生变化,怎么知道已经变化了的情形呢!我和你呀,现在只是做梦还没有要醒过来的人啊!孟孙氏看到死去了的人,形体上受到震动却不损伤心神,有惊惧的样子却没有情感方面的损伤。唯独孟孙才独自清醒,人们哭他跟着哭,这就是他因循世情不能不哭而装个样子罢了。世人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怎么知道暂时有形的'我'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为鸟而奋飞到蓝天,梦为鱼而潜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说话的,算是清醒呢,还是在做梦的那个人呢?心境忽然舒适时来不及笑出声音,笑声突然从内心发出是来不及安排的,安于自然变化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带来的悲哀,这样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天道,与之浑然成为一体。"
【阐释】
庄子教诲我们如何面对亲人的故去,如何处理亲人故去这件事。
一个以处理丧事闻名的人,竟在自己的母亲去世时,哭泣没眼泪,内心不悲伤,居丧不哀痛。这不是怪事一件吗?在庄子看来,孟孙才是善于办理丧事的,可以称之为尽善尽美。因为孟孙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迷恋生,不忧虑死。看透了生死,明了了生死的真相,知晓变化的道理,已经进入到寂寥虚空的天道,并与之浑然成为一体。儒家烦琐的丧事礼仪还有必要吗?
【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3]。'"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4]?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5],而劓汝以是非矣[6],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7]?"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8]。"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9],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10]。"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13],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作者虚拟的一个寓言人物。
[2]资:资助。
[3]躬服:身体力行。
[4]而:你。轵(zhǐ):通"只",句末语气词。
[5]黥(qíng):用刀在受刑人的额或颊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
[6]劓(yì):古时割鼻子的刑罚。
[7]遥荡:逍遥放逸。恣睢:无拘束,自得。转徙:辗转变化。涂:通"途",道路。
[8]藩:领域。
[9]与:参与,这里有赏鉴之意。
[10]瞽(gǔ):瞎。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
[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的名字,这一名字寓有不装饰之意。
[12]据梁:虚拟的古代大力士的名字,这一名字寓强健之意。
[13]亡:忘却。
[14]炉、捶:两者都是冶炼工具。炉捶,有冶炼锻打之意。
[15]息:生。
[16]乘:托载。成:完整的身躯。
[17]吾师:这里指天道。
[18]泽:恩泽。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资助你什么?"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对仁义身体力行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呢?尧已经用'仁义'给你刻下了印记,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怎么能够逍遥放逸、纵任不拘、无拘无束地悠游在变化的道路上呢?"
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游处在这个境地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观赏姣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无法赏鉴礼服上不同颜色的花纹。"
意而子说:"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不再强逞自己的勇力,黄帝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经过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让我受黥刑的伤痕生长好,补全我残缺的鼻子,使我形体恢复完整托载精神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不可知的啊。我姑且给你说个大概吧。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而不为某种道义,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行仁义,先于上古不算老,包容天地、雕刻众物之形却不显露技巧。这就是游心于大道的境界了。"
【阐释】
仁义是儒家学派的旗号。庄子哲学对这一众人趋之若鹜的旗号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平心而论,仁义,作为一种学说、一个主张,不可能没有一丁点儿的偏差、漏洞、弊端和副作用。而庄子的眼光很老辣,一眼就看到了仁义的另一面--对人的自由的天性的束缚和损害。
"仁义"、"是非"何尝不会沦为一种工具理性,去"杀"人呢?例如尧就用'仁义'给人刻下印记,用'是非'割下人的鼻子。受到伤害的人不可能去逍遥放逸、纵任不拘、无拘无束地悠游在逍遥的道路上,去体认领悟大道。相对于儒家以"仁义"为代表的道德规范和伦理价值,庄子哲学的"大宗师"有以下特质--无为、无心、清虚、自然。两家的思想是对立的,中仁义、是非之毒太深了,显然会难以领会庄子反复言说的大道。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1]。"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2]。"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3]。"
仲尼蹴然曰[4]:"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5],黜聪明[6],离形去知[7],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8],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益:多,这里有进步之意。
[2]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因为忘掉"礼乐"的进一步才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
[3]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
[4]蹴(cù)然:惊异不安而改容。
[5]堕肢体:毁废肢体,即忘其身。
[6]黜聪明:忘其智。
[7]去:抛弃。
[8]无常:不执滞于常理。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
孔子说:"好啊,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却礼乐了。"
孔子说:"好啊,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
颜回答道:"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抛弃了自己的聪明,脱离了身躯并忘掉了智慧,与大道相通为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说:"与万物一体就没有偏好,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于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啊!我愿意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阐释】
佛家有言: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而庄子哲学主张一层层地"忘",最后让本真的心体呈现出来。这是佛道两家修为心性的不同路向。
颜回自认为在修为的道路上有所进步了,不免会有得意之色,但在老师看来还远远不够,于是开始"忘":忘礼乐,忘仁义,最后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坐忘,这一修为功夫使人体会到虚静无为的哲理。离形,解除掉身躯形体的负累和欲望;去知,消解心智产生的技巧和诈伪。此时,心体呈现,无碍无累,无牵无挂,澄明通透可以大道相通为一。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4]。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5]!"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6]。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7]。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8],命也夫[9]!"
【注释】
[1]子桑:子桑户。
[2]霖雨:阴雨三日以上为霖,霖雨即连绵不止的雨天。
[3]殆:大概,恐怕。病:困乏,饥饿。
[4]裹:包。食:拿饭食给人吃。
[5]此四问是子桑在探问受困乏的根由在哪里。
[6]任:堪。趋:急促。举:引起。
[7]弗:同"不"。
[8]极:绝境。
[9]命:命运。
【译文】
子舆与子桑结交为友。一连十天连绵大雨,子舆说:"子桑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包上饭食前往子桑的住处。到了子桑的门前,听到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啼哭,弹着琴唱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声音好像不堪内心的情感,又急促地唱起自己的诗作。
子舆走进去,说:"你唱歌的诗作,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子桑户说:"我努力思考使我走到绝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难道父母会让我如此困窘吗?头顶的天没有偏爱,脚下的地没有偏私,难道是天地的偏私让我如此贫困吗?追究造成这种情况的缘由而找不到答案。我到这般绝境,应该是命运吧!"
【阐释】
一切都顺利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想起"命"的问题,觉得应当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但,陷入困境甚至是绝境时,对"命"的拷问究诘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这是人之常情。
子桑已经没饭吃了,却还在勉强高歌,其实此时再动听的曲辞琴声也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还好,好友子舆带来了饭食。陷入绝境的子桑唱到了父母双亲、天和人,并对其有深沉的思考:绝境的原因是什么呢?父母疼爱子女,不会让我如此困窘。苍天、大地无情无私,它们理应不会让我如此贫困。那造就绝境的是什么呢?只可能是命运!
庄子想通过这个寓言传达"安命"的主张。所谓的"命"就是自然变化,安命,就是心安于自然的流行变化,不去挣扎,不去反抗,不去违逆。
应帝王
此篇为《庄子》内七篇的最后一篇。庄子的政治思想--回应帝王如何治理天下--在这里得到了集中表述。宇宙万物是浑然一体的,无所谓差异、分别和不同,天地间的一切变化都出于自然,人力是外在的,人为是附加的。由此,庄子主张以不治为大治,宣扬无治主义。任自然、顺民情、行无为之教的人,在庄子心目中理应当成为帝王。全篇可分为七大部分。
【原文】
啮缺问于王倪[1],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2]。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3]。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4],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5]。泰氏,其卧徐徐[6],其觉于于[7],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8];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9]。"
【注释】
[1]啮(niè)缺、王倪:传说是尧时的贤士,王倪为啮缺的老师。
[2]蒲衣子:传说是尧时的贤人。
[3]有虞氏:虞舜。泰氏:伏羲氏。两者都是庄子在表述中率意言之,不必当真。
[4]要(yāo):交结、笼络之意。
[5]非人:指物。交结人就会让心系于外物,不能超然出于物外。
[6]徐徐:安闲,舒缓。
[7]于于:为"迂迂"的借字,这里有迂缓之意,悠游自得的样子。
[8]一:或。这两句说明与物融合为一体,不分彼此。
[9]情:真实,实在。而未始句,意指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绊负累。
【译文】
啮缺求教于王倪,问了四次,王倪四次都说不知道。啮缺欣喜若狂跳跃起来,到蒲衣子那里把这一情况告诉他。
蒲衣子说:"如今你知道了吗?虞舜比不上伏羲氏。因为虞舜心怀仁义,还以此标榜来笼络人心,获得百姓的拥戴,不过他不曾超脱物我两分、心系于外物的困境和负累。伏羲氏睡卧之时安闲适意,醒来时悠游自得;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把自己看做牛;他的知识见解实在可靠,德行纯真无伪,且从不曾陷入外物的牵绊。"
【阐释】
仕途之路几多风雨。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难免风尘仆仆、殚精竭虑甚而心力憔悴。如何才能不这么累?累,在庄子看来主要是心累。当心思还有所牵绊,你必然是有负累的。
理想的为政者是什么状态呢?庄子通过故事中的人物把理想为政者的状态充分地传达了出来。理想的治者有两大特点:第一、心境舒泰安闲,质地淳朴浑然;第二、不讲求权谋,屏除机心,大脑里根本没什么名目、概念和美誉之类的东西。"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当听任外人把自己称为马、把自己看做牛的时候,你肯定就不会有心累的感觉了。
【原文】
肩吾[1]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3],人孰敢不听而化诸[4]?"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5];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6]。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7]?正而后行[8],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9],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10],而曾二虫之无知[11]?"
【注释】
[1]肩吾:人名。接舆:楚国隐士陆通的字。
[2]日中始:庄子假设的一个寓言人物,是肩吾的老师。
[3]君人者:国君。以己出:用自己的意志来公布推行。经:法典。式:程式,规矩。义:仪,裁断之法。度:准则。经式义度,指统治国家的法度。
[4]孰:谁。化:接受教化。诸:语气词,呢。
[5]欺德:本质是欺诳虚伪的。
[6]涉海凿河、使蚊负山:都是说根本不可能做到。
[7]治外:统治外在的东西。
[8]正:顺应本性,只求正己而无所为。行:推行。
[9]矰(zēng):一种系有丝绳用来弋射飞鸟的短箭。弋(yì):弋射,用丝绳系住短箭来射飞鸟。
[10]鼷(xī)鼠:小鼠。深穴:打很深的洞穴来藏身。神丘:社坛。熏:用烟熏洞。凿:挖掘,用铲掘地。
[11]曾:乃。
【译文】
肩吾去见隐士接舆。接舆说:"你的老师日中始过去都对你讲了些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国君的凭借一己之意来制定推行法度,民众谁敢不听从而随之变化呢?"
接舆说:"这是一种欺诳,如此治理天下就好比在大海中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只是去治理外在表象吗?圣人顺应自己的本性,正己之后再去感化他人,任人尽其所能就是了。飞鸟尚且懂得高飞以躲避弓箭的伤害,老鼠尚且知道深藏于神坛下的洞穴之中,以逃避烟熏铲掘的祸患。难道人连这两种小动物也不如吗?"
【阐释】
每个人首先要倾听内心的力量,即所谓的"正而后行"--顺应自己的本性,先正己,然后再去推行规范制度,这样才能真正感化到人的内心,激发出心灵深处的力量。因为你的心是肉长的,别人的心也是肉长的。不要强人所难,不要让人在大海中凿出河道,不要让蚊虫去背负大山。你做不到,其他人也做不到。出于人心天性的东西,无疑是最有力量的。
制定行为规范,站在社会群体有序生活的角度上来看当然是非常必要的。庄子说这是一种欺骗之德,为政者无须多事,显然是极而言之,矫枉过正,不必当真。
【原文】
天根游于殷阳[1],至蓼水之上[2],适遭无名人而问焉[3],曰:"请问为天下[4]。"
无名人曰:"去[5]!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6]!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7],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8],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9],以处圹埌之野[10]。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11]?"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12],合气于漠[13],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1]天根:作者虚设的人名。殷阳:殷山之阳。殷山,作者杜撰的一个山名。阳,山南为阳。
[2]蓼(liǎo)水:作者自设出来的一个水名。
[3]遭:逢,遇上。无名人:作者虚构出的人名。天根、殷山、无名人三者,虽是庄子自设之名,在言辞上都有一定的寓意,例如天根,即天之根;殷山,寓有阴阳主宰之意;无名人,即无名之人,这些与整段文字表达的意涵相辉映。
[4]为:治理之意。
[5]去:走开,有呵责不屑之意。
[6]鄙人:浅薄鄙陋之人。豫:愉悦。
[7]为人:"人"在这里为"偶"之意,为人即结为友伴。
[8]莽眇之鸟:状如飞鸟的清虚之气。
[9]无何有之乡:什么也不存在的太虚之境。
[10]以:犹"乃"。圹(kuàng)埌(làng):圹,同"旷";埌,尽头。圹埌,即无边际、无尽头之意。
[11]汝又何帠:无名人认为天根的问话像是梦语。帠,可当"呓"来解,梦中妄言之意。
[12]淡:清静自然,保持本性。
[13]漠:无为,自适。
【译文】
天根在殷山之南游玩,来到蓼水河岸,恰巧遇上无名人而向他求教,说:"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
无名人说:"走开吧!你这个浅薄鄙陋之人,为何一开口就问让我感到不愉快的问题呢!我正要和造物者结成友伴,厌烦了,就乘坐如飞鸟的清虚之气,超脱于天地四方之外,在什么也不存在的地方去生活,居处在广阔无垠的旷野。你又为何用治理天下的话来扰乱我的心绪呢?"
天根再问。无名人说:"当你在没有修饰的境域游心,清静无为,自适淡漠,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不用个人偏见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阐释】
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政治权力是值得炫耀的东西。而在庄子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政治活动的疏离和厌恶,只有浅薄鄙陋之人才会请教什么为政之道。因为这个让人不高兴、不愉悦的问题,还有有意为之的治人之念。
如果说现实政治是热的、冲动的、有私心的,庄子会泼冷水,则济之以冷静、淡漠和虚空。"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这是庄子给帝王开出的药方,服下这剂药,民众可以享有自由的生活,没有私心杂念的治理者才能真正做到为民为公。
【原文】
阳子居见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2],物彻疏明[3],学道不勌[4]。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5],劳形怵心者也[6]。且也虎豹之文来田[7],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8]。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9]:"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10],化贷万物而民弗恃[11];有莫举名[12],使物自喜;立乎不测[13],而游于无有者也[14]。"
【注释】
[1]阳子居:阳朱,字子居。老聃,即道家思想创始人老子,与儒家思想创始人孔丘、墨家思想创始人墨翟形成三足鼎立的思想大格局。
[2]向:通"响",回声。疾:迅捷。向疾,即像回声一样快速迅捷。强梁:刚强有力,果敢坚决。
[3]物彻:洞彻事物之理。疏明:疏通明达。
[4]勌(juàn):同"倦"。
[5]是於:於,古文乌,乌,何也之意。胥:精习乐舞之艺的官吏。易:专深占卜之术的官吏。系:系累。这两者都为技艺方术缠系束缚。
[6]劳形:使身体劳苦疲惫。怵(chù)心:让内心感到恐惧、害怕。
[7]文:花纹,虎豹皮毛的纹饰。来:招致。田:通"畋",田猎,打猎。
[8]猨(yuán)狙(jū):猕猴。便:敏捷。"执斄之狗"四字以为《庄子·天地》篇文字窜入于此,当删。藉:绳索的拘系。来藉,招手绳索拘缚。
[9]蹴(cù)然:吃惊以至于面容改变。
[10]盖:布满。自:由。不自己,不归功于自己。
[11]化:化育。贷:施及,恩赐。恃:依赖。
[12]举:称说。名:形容。
[13]立乎不测:是说明王为治之神,树德立功妙不可测。
[14]无有者:虚无之道。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道:"若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他办事迅捷果敢,认识事物洞若观火,透彻明达,演习大道专心勤勉从不厌怠。这样的人可以跟圣哲之明王相提并论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哪里能称得上圣人呢,只不过像胥吏、卜官一样被自己的技能拘系着,劳身累心,担惊受怕。况且,虎豹身上因为有美丽花纹而招致猎人的围捕,猕猴因为敏捷擅长跳跃而遭受绳索的拘缚。像这样的人,难道可以拿来跟明王相比吗?"
阳子居听后,脸色顿变,说道:"恕我冒昧地请教明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
老聃说:"明王治理天下,功绩布满天下却似乎不是由于他自己的作为,化育施及天下万物而百姓却不知依赖他什么;有实际的功德却无法用言辞去形容和表达,他能使万物居其所而欣然自得;自己树德立功,立足于高深不可测的神妙之境,而让精神意念寄寓在无心作为的虚无之境。"
【原文】
郑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2],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3],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4],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5]?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6]!而以道与世亢,必信[7],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8]!吾见怪焉,见湿灰焉[9]。"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10],萌乎不震不正[11]。是殆见吾杜德机也[12]。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3],全然有生矣[14]!吾见其杜权矣[15]。"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16],名实不入[17],而机发于踵[18]。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9]。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20],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21]。是殆见吾衡气机也[22]。鲵桓之审为渊[23],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24]。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25]。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26],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27]。吾与之虚而委蛇[28],不知其谁何[29],因以为弟靡[30],因以为波流[31],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32],三年不出。为其妻爨[33],食豕如食人[34]。于事无与亲[35],雕琢复朴[36],块然独以其形立[37]。纷而封哉[38],一以是终[39]。
【注释】
[1]神巫:精于巫术和相术之人,替人祈祷治病。季咸的故事也出现在《列子·黄帝》一篇中:"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
[2]期以岁月旬日:预言出某年、某月、某旬、某日。
[3]列子:列御寇,郑国人。心醉:指内心佩服季咸之术。壶子:名林,郑国人,列子的老师。
[4]与:授予。既:尽。文:与"实"相对而言,即外在的表象。
[5]而:你。固:原来。与:通"欤"。
[6]奚:何。卵:产卵,卵化。
[7]亢:通"抗",抗衡较量。必信:未闻大道,必然妄信。这里的"信"字,承前文的"见而醉之"而言。
[8]旬:十日。数:计算。"不以旬数",即不能用十天的时间来计数,言外之意是活不了十天。
[9]怪:大异于人。湿灰:死灰尚可有复燃之机,而水湿之灰断然无复燃之可能,意即必死无疑。
[10]乡:通"向",过去、先前之意。示:显露。地文:大地上的山川,它们是寂然不动之象,这里喻指心境像大地一样阴静。
[11]萌乎:茫茫然,喻指昏昧的样子。震:动。正:为"止"字之误。不震不止,指动中有静。
[12]杜:塞。德机:生机。《庄子·天地》篇有:"物得之以生谓之德。"
[13]瘳(chōu):病愈。有瘳,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14]生:有活下来的希望。
[15]权:变,动。杜权,闭塞之中有变动之机。
[16]壤:地。天地之间有生气。壤,或作"相"来解,与前文中的"地文"之"文"相对而言。
[17]名实:虚名、实利。不入:不能进入到内心的意绪当中。
[18]踵:脚跟。古人认为人的一段生机自踵而发。
[19]善者机:生机。
[20]不齐:变幻莫测,恍惚不定。
[21]太冲:阴阳二气调和称之为太冲。莫胜:动静无别,阴阳均衡,太虚之中无所谓偏胜,无所谓征兆。
[22]衡:平。
[23]鲵(ní):这里泛指大鱼。桓:盘桓,徘徊。审:水回流聚积之地。
[24]此处三焉:这里说了渊的三种情况,喻指前面提到的"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三种状态。"三"对于"九"来说是小,暗示大道的深不可测。所谓的神巫能看到的只是表象而已。
[25]自失:不能自持,奔跑着逃掉。
[26]灭:不见其形,不知所往。
[27]吾宗:大道之根宗。
[28]虚:不执定。委蛇(yí):随顺自然之意。
[29]谁何:什么。不知其谁何,是说季咸不能了解壶子的究竟。
[30]因:跟随。以为:以之为,把自己变成。弟靡:颓靡顺从。
[31]波流:水波逐流。
[32]未始学:从来不曾学过道。神巫季咸逃跑,列子悟到壶子的道术深不可测,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求师学道似的。
[33]爨(cuàn):烧火煮饭。
[34]食(sì):拿东西给人或动物吃。
[35]无与亲:于事物无所偏私。
[36]雕琢复朴:屏除原来的华饰,复于朴素的大道。
[37]块然:像土块一样木然无知。
[38]纷:世事纷扰。封:守,这里指持守本真,不染世尘。
[39]一以是终:终身一直如此。
【译文】
郑国有个灵验的巫师叫季咸,他可以推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和寿夭,预卜的年、月、旬、日都十分准确,简直就是神人一般。郑国人一见到他,担心预卜出自己的死亡和凶祸而惊慌失措地逃开。列子见到他却折服得如痴如醉,回来告诉自己的老师壶子:"原先我以为先生您的道行最高深,现在才知道有更高深的了。"
壶子说:"我教你的只是外在的表象,大道的实质还没有传授给你,难道你以为自己已经得道了吗?雌鸟没有雄鸟,怎能生出卵来了呢?你用学到的皮毛与世人抗衡,未闻大道之体必然会妄信他人,因而让人洞察到你的心思。试着把他请来,给我看看相吧!"
第二天,列子和神巫季咸一道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就对列子说:"哎!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应该不到十天!我察觉到他有临死前大异于常人的神色,表情像水湿之灰,必死无疑。"
列子走进去,泪水打湿了衣襟,伤心地把季咸说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寂然不动的心境,茫茫然不运动也不止息。恐怕他只看到了我闭塞的生机。试着再请他进来。"
过了一天,列子又请季咸一道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道:"幸亏你的先生遇上的是我!他的病情减轻,有救了,我察看到闭塞的生机在微微活动。"列子进来,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露的是天地生气之相,虚名、实利等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生机从脚跟生发直至全身。如此,恐怕是他看到了我的一线生机。试着再请他来。"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走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情恍惚,我不知从何处给他看相。待到他的心迹稳定下来,再给他相面吧!"列子进来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我刚才均衡阴阳二气入于太虚之境,显露给他的是没有征兆的心迹。恐怕他看到的是我气度持平之迹。大鱼盘桓逗留之处是深渊,河水静止聚积之处是深渊,河水流动之处也是深渊。渊,有九种称谓,我给他显露的只是上面三种。试着再请他来看。"
又过了一天,列子又请咸季一道来见壶子。季咸还未站定脚跟,不能自持惊慌地跑掉了。壶子说:"快追上他!"列子追了但没有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没有踪影了,不知去向了,我没能追上他。"
壶子说:"我刚才显露给他的,始终未脱离天道本源,虚而集道浑然一体。对他我随顺应对,以至于弄不清我的究竟,像草遇风一样颓废顺从,像水波逐流一样变动,所以他就逃掉了。"
列子这才深深感到像从不曾拜师学道,回到家里,三年不再出门。他替妻子烧火煮饭,喂猪就像供人吃饭一样。对待世事不分亲疏,没有远近,抛弃雕琢和华饰,回复到原本的质朴和纯真,像土块忘情,无知无识,只把形骸留在人世。虽入于人世,有纷纷扰扰却能固守本真,这样终了一生。
【阐释】
一个人能掐会算神通广大,你敢相信吗?相信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灵验的巫师季咸,就可以推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和寿夭,算出来的年月旬日十分准确。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人,但人们都怕见到他,于是惊慌失措地逃走躲避季咸,因为担心他预测出自己可怕的死亡、凶祸之期。有不怕的,得道的壶子就不怕。壶子是"虚"的,是"藏"的,飘忽不定不可测的,季咸测不准,测不到,最后惊慌失措地跑掉了。虚藏,便是无心。无心虚己,谁也不能揣摩自己。
都说要低调,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古时的明王能"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不张扬、不表露,功德满天下似乎不是自己的作为,化育万物而人们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这说的是明王之治。明王揆诸历史长河也不多见。
【原文】
无为名尸[1],无为谋府[2];无为事任[3],无为知主[4]。体尽无穷,而游无朕[5];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6],亦虚而已[7]。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8],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9]。
【注释】
[1]无:勿,不要。为:充当。名:名声,名誉。尸:主,寄托之所在。
[2]谋府:筹度谋划之人,智囊。
[3]任:承担者。
[4]知主:智慧的主宰者。
[5]朕(zhèn):迹。无朕,即不留下踪迹,入虚境。
[6]见(xiàn):同"现"。
[7]虚:清虚淡泊,忘机杜虑。
[8]将:送。镜之于物,来即照,去不留,听之任之。
[9]胜物:能承担,能承受,喻指客观反映事物,内心不留痕迹。
【译文】
勿求声名美誉,勿谋虑策划;不要承担世事使物自任,不要心智主宰一切。体验道体真源无休无止,游心于无迹之境;禀受自然天赋,不表露自得之情,让心境清虚淡泊无所欲求。至人的心思如同一面镜子,对外物是来即照,去不留,听之任之,只应合事物本身而无所隐藏,由此能应承外物而不损心劳神为物所伤。
【原文】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1]。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2],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3],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儵(shū)、忽、浑沌:都是作者在这则寓言故事中虚拟出来的名字。"儵"和"忽",有神速、急匆匆之意,寓指有为、人工;浑沌,以和合为貌,寓指自然淳朴。
[2]谋报:谋划着报答。德:恩德。
[3]七窍:人头部的七个孔穴,即两眼、两耳、两鼻孔和一嘴。
【译文】
南海帝王叫儵,北海帝王叫忽,中央帝王叫浑沌。儵和忽经常相会在浑沌之处,浑沌招待他们十分友好妥帖。儵和忽商量如何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说:"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用来视、听、吃和呼吸,而唯独浑沌没有,试着为他凿出七窍吧!"他们一天凿出一个孔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掉了。
【阐释】
七是很神秘的一个数字。《庄子》内篇就是七篇,而且在第七篇的结尾处,讲了一个发生在七天之内的可怕事情。七天之内,一个好人会被另外两个好人出于报恩给弄死。
这七天之内发生了什么呢?浑沌,自然淳朴,曾好好招待过儵和忽。儵和忽觉得人有七窍用来视、听、吃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于是他们就尝试着为浑沌凿出七窍来。一天凿一个窍,第七天时浑沌就死掉了。七窍完备、人形呈现之时,也就是人纯真天然的本性死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