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5日 02:33
。维尔福觉得他的舌头已麻木了。“爱德华!”他口吃地说,“爱德华!”那孩子并无回答。假如他曾走进他母亲的房间而不曾再出来,他又会在哪儿呢?他踮着脚趾走上去。维尔福夫人的尸体横躺在那通寝室的门口,而爱德华一定在那个房间里,那个尸体似乎在守护门槛,眼睛一动不动地张大着,嘴唇上带着一个可怕的、神秘的、讥讽的微笑。从那打开着的门口望过去,可以看见寝室的一部分,可以看见一架直立钢琴和一张蓝缎的睡榻。维尔福移前两三步,看见他的孩子躺在沙发上,——无疑地是睡着了。那不幸的人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叫,一线光明似乎透入那绝望的黑暗深渊。他只要跨过那尸体,走进寝室,抱起他的孩子,远走高飞就得了。
维尔福已不再是那个深谋远虑的伪君子了,他是一只受伤将死的老虎,他的牙齿已在最后的痛苦中磨碎了。他不再怕现实,他只怕鬼。他跳过那尸体,象是把它看作一只火炉似的。他把那孩子抱在他的怀里,搂他,摇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他把他那急切的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那个脸颊是冰冷惨白的。他摸他那僵硬的四肢,他把手压在他的心上,但那心已不再跳动了,那孩子死了。一张折拢的纸从爱德华的胸部落下来。维尔福象遭了雷击似地跪下来,那孩子从他的手上落下来,在地板上滚到他母亲的身边。维尔福拾起那张纸,认出是他妻子的笔迹,急忙看它的内容。内容是这样的:
〖“你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因为我是为了我儿子的缘故才变成一个罪人的。一个好母亲不能和她的儿子分离。”〗
维尔福不相信他的眼睛,他不能相信他的理智。他向那孩子的尸体爬过去,象一只母狮默视它死掉的小狮子一样。于是他的胸膛冲出一声尖锐的喊叫。“上帝!”他说,“上帝永在啊!”那两个死者吓坏了他。他不能忍受两个尸体所填充的寂静。直到那时为止,他始终由他的脑力、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以及曾激起提坦们①大闹天宫、埃阿斯②向苍天挑战的那种悲痛支持着。现在,他站起身来,他的头被悲哀的重量压低着。他摆一摆他那被惊汗所润湿的头发,决定去找他的父亲,他,他从未对任何人表示过怜悯,但现在他要找一个人来诉述他的不幸,他要找一个人来对之哭泣。他走下我们所熟悉的那座小楼梯,进入诺梯埃的房间。那老人正带着他的残废所允许他表现的最亲热的表情在倾听布沙尼长老说话,布沙尼长老则仍象往常一样的冷淡和平静。维尔福一看见那长老,便用手抹一抹他的额头。他记得他曾在阿都尔晚餐以后去拜访过他,也记得长老曾在凡兰蒂去世的那天到这座房子里来过。“你在这儿,阁下?”他叹道,“难道你总是特地为人来送死的吗?”
【①希腊神话中推翻大神的巨人。】
【②希腊古代传说中的英雄,沉船后流落于一处岩石上,诅咒苍天,遂被海涛吞没。】
布沙尼转过身来,看到那法官脸上所刻划着的兴奋和他眼睛里那种野蛮的凶光,他知道开庭的场面已经完成了,但他不知道此外还有别的事情。“我以前曾来为你的女儿祈祷过。”他答道。
“但你今天是为什么来的?”
“我来告诉你:你的债已经偿够了,从此刻起,我将祈祷象我一样的上帝宽恕你。”
“老天哪!”维尔福恐惧地退后几步喊道,“这显然不是布沙尼长老的声音呀!”
“不!”长老拉掉他的假发,摇一摇头,他那茂密的黑发便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两旁。
“这个脸是基度山伯爵!”检察官带着一种惊呆的表情喊道。
“你说得并不全对,检察官阁下,你必须想得更远一点。”
“那种口音!那种口音!我是在哪儿第一次听到那种口音呀?”
“你是在马赛第一次听到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与圣·米兰小姐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查一查你的文件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度山?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与我不共戴天的死对头!我在马赛的时候一定在哪一件事上错待了你。噢,惨呀!”
“是的,你说得的确对,”伯爵把双手叉在那宽阔的胸前,说,“想想看!仔细想想看!”
“但我怎样错待了你?”维尔福喊道,他的脑子正在那既非幻梦也非现实的境地中徘徊于理智和疯狂之间,——“我怎样错待了你?那末告诉我吧!说呀!”
“你陷我于可怕的死地,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剥夺了我的自由、爱情和幸福。”
“你是谁,那末?你是谁?”
“我是那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个阴魂。但那个阴魂终于已从他的坟墓里爬出来,上帝赐他一个基度山的面具,用金珠宝贝遮盖着他,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认出他。”
“啊!我认识你了!我认识你了!”检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爱德蒙·邓蒂斯!”
“你是爱德蒙·邓蒂斯!”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末到这儿来。”于是他拖基度山往楼上走。后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惊愕地跟着他走,心里也料到已发生了某种新的灾祸。“看吧,爱德蒙·邓蒂斯!”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看!你报复得够了吗?”
基度山看到这种可怕的情景,他的脸色苍白了;他觉得已超过了报复的范围,他已不再能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那句话了。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扑到那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凡兰蒂的房间,把房门上闩落锁。
“我的孩子!”维尔福喊道,“他抢走了我孩子的尸体!噢,你这该死该杀该倒霉的东西。”他想跟着基度山去,但象是在一场梦里一样,他的脚一步也动不得。他的眼睛虎视眈眈,象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他紧抓自己胸膛上的肉,直到他的指甲上染了血;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膨胀得象要爆裂开来似的,他的脑子象火烧般地热。这种状态继续了几分钟,直到他的理智完全破坏,然后,他发出一声高喊,接着又爆发一阵大笑,冲下楼梯去了。
一刻钟以后,凡兰蒂的房间门开了,基度山走出来。他带着一种迟钝的眼光和一颗沉重的心,脸色苍白,他那表情一向这样宁静的高贵的脸容,看来已被悲哀扰乱了。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回生乏术的孩子。他跪下一条腿,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旁边,让他的头搁在她的胸脯上。然后他起身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人,他问道:“维尔福先生在哪儿?”
那个仆人并不回答,只是指一指花园。基度山奔下楼梯,向所指的那个地点跑过去,看见维尔福被他的仆人围绕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狂热地挖掘泥土。“这儿没有!”他喊道。“这儿没有!”于是他再向前面走动几步,又开始挖掘起来。
基度山走近他的身边,低声说:“阁下,你的确损失了一个儿子,但是——”
维尔福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也根本不曾听到。“噢,我会找到他的!”他喊道,“你们假意说他不在这儿,但我会找到他的,即使我得永远这样挖掘也不要紧!”
基度山恐慌地后退。“噢!”他说,“他疯啦!”于是,象是怕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的墙壁会突然倒塌似的,他冲到街上,初次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权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够啦,——够啦,”他喊道,“让我去救了那最后的一个吧。”一进他的家,他就遇到摩莱尔,摩莱尔正象一个幽灵似的在那儿徬徨徘徊。“你准备一下吧,玛西米兰。”伯爵带着一个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你在这儿没有事情了吗?”摩莱尔问。
“没有了,”基度山答道,“上帝宽恕我,我或许已经做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