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5日 02:33
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在那儿,那青年现在发觉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惟一的一座楼梯,——而第三个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象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这样的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尤其有决定的作用,因为他的前面散布着一群好奇的闲荡汉,有效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安德里的第一个念头。一片苍白的颜色在那青年的前额上散布开来,他焦急地四面观望,他的房间,象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道通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个处于安德里这种景况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怜悯或迟延地被处死。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短暂的期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从那迷惑他头脑的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那失血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个隐约的微笑。他四面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他强自镇定,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
〖“我没有钱付账,但我不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品。我在天色破晓的时候就逃走了,因为我很难为情。”〗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夹针,压在那张纸上。这一步手续完成以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位置,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惟一机会了。正在这个时候,安德里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驻守在大门口。
安德里这次受宪警访问,是这样来的:天一亮,紧急急报拍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罗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刻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先要到那儿去调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曾到了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与马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当局的疑心便集中到那个这样夜深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里。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一位团长——便向安德里的房间走过去。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狸,对于犯人的战略深有经验;“开着门是一个坏兆头!我情愿发现它闩得紧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说得更准确些,加强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我们说“加强”,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四面观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站停下来。安德里小心地不曾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总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状况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必必剥剥地烧起来,烟象火山口的浊雾一样升上去;但烟囱里却不如他们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是:那宪兵虽已升到团长阶级,但自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里,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顶上,踡缩在烟囱旁边。他一度以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但冒险窥视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以后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加紧了他们的注意。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细察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安德里预见到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假如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没有幸免的机会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面环顾,找一条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猛烈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露了出来。那颗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象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在一声失望的长叹以后,那颗头消失了。那位镇定和庄严得象代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回答投到他身上来的那千百句问话,重新走入钟瓶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匪徒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并且搜索森林,那时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那可敬的官长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几句话,忽然一声大叫,伴随着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天井里。
“啊,那是什么?”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跑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了。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带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驿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
“跟我来,执事官!”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梯。枪里上好子弹了吗?”
“是,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就开枪打他。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大犯人。”
团长的判断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和警察局的执事官就在这一片喧哗声中踏上楼梯消失了。
刚才的事情是这样的:安德里非常熟练地下降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撑住,他还是带着比他所愿意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房间里。假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那种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望,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那响彻全屋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抢住那条拉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里是被不幸所包围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在向谁讲话,——“发发慈悲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里!是那凶手!”女人之中的一个喊道。
“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安德里惊喊,他呆住了。
“救命哪!救命哪!”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来绳带,更猛烈地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里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慈悲,不要把我交出去!”
“太迟啦,他们来了。”欧琴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是无谓地惊惶。你们可以引开他们的疑心,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回答这种恳求的声音;种种嫌恶的念头纷扰着她们的头脑。
“好!这样吧,”欧琴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我们就不说出你的事情,你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凑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里站在那儿哀求,枪托猛烈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是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就倒了下来。安德里奔到通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等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住他。安德里顿时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那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渐渐消失,慈悲心便又回来了,“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琴妮说,她的口吻象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一样。
安德里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那青年女郎,显然可以看出他那腐败的头脑无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杀死我自己!”他抛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邓格拉司小姐回答道,“你会象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卡凡尔康德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安德里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英勇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种可怕的变形,——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表皮,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安德里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无礼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口信带给令尊吗,邓格拉司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欧琴妮双手遮住面孔。“噢,噢!”安德里说,“何必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变坏。我不是几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吗?”
安德里带着这种嘲弄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自己的羞愧和看热闹的群众的评论。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打扮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仍得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之中挤出去。欧琴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到,群众的讥诮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悲叹,一面倒入亚密莱小姐的怀抱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闪耀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以便他一击把它斩断时的情形一样。第二天,她们停车在布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同天晚上,安德里被拘禁在卫兵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