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5日 02:33
。于是,我被他的仁爱感动了,同时看到他很熟悉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惯,又想到,我惟一真正有罪的那一件罪恶,只有从这样仁慈和爱的嘴唇里才能得到有力的宽恕,我就请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封缄之下,我把阿都尔的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我这样作虽然是因为良心发现一时冲动,但所产生的效果却和经过冷静的考虑以后的举动一样。我自动地承认阿都尔暗杀案证明了我这次的确没有犯罪。当他离开我的时候,他吩咐我不要气馁,他将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无辜。
“我很快就感到了那位好心肠的长老为我出力已经见效,因为监牢里对我的严格管理已逐渐松弛,他们告诉我,我的审问已经延期,不参加当时举行的大审,而延迟到下一次巡回审判时再开庭。在这期间,上天保佑卡德罗斯已经捉到了,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外国地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到法国,他完全招认,推诿这件事是他妻子起意和怂恿的。他被判终生到奴隶船①上去当苦工,而我则立刻释放。”
【①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铁链锁在一起,在舱底划船。】
“这以后,我想,”基度山说,“你就拿了布沙尼长老的一封信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长老显然很关心我的一切。‘你做走私贩子的这种生活,’有一天他对我说,‘假如再一个劲儿干下去,将来总会使你一败涂地的,我劝你,出狱以后,还是选一桩比较安全也比较令人尊敬的行业干干吧。’‘但是,’我问道,‘我怎么能养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嫂嫂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相当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请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去?假如愿意,我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噢,我的长老,’我喊道,‘那多好呀!’‘但你必须向我发誓,将来决不会使我后悔我这次的推荐。’我举起手要发誓。‘不必,’他说,‘我知道科西嘉人,而且很喜欢科西嘉人——我就信赖这一点!喏,拿这个去,’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我就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接到信以后,就录用了我,我现在斗胆问问大人,您究竟觉得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没有?”
“正巧相反,伯都西奥,我始终觉得你很忠心,诚实,称职。我只发觉你有一个缺点,就是你还不够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知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是:你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向我提起过他们呢?”
“唉!我还得追述我生平最痛苦的那个阶段。您大概想象得到,我急于想去探望和安慰我那亲爱的嫂嫂,我就不再浪费时间,马上到科西嘉去,但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的时候,我发觉那所屋子挂着丧,那儿曾发生过一幕万分可怕的事情,邻居们到今天还记得它,还在把它当作谈话的资料。我那可怜的嫂嫂遵照我的忠告行事,拒绝满足贝尼台多不合理的要求,他只要相信她还剩一个铜板,就不断地逼迫她,向她要钱。有一天早晨,他又向她要钱,并恐吓她,要是她不把他要的数目给他,就会发生最严重的后果,说完,他就走了,整天不回来,让那心地慈善的爱苏泰独自去悲伤。爱苏泰真把他爱得象她亲生的孩子一样,想到他的行为,就不禁恸哭一番,看到他还不回来,又不免伤心落泪,夜来了,可是,她还是怀着做母亲的那种担心挂念,耐心地等候他回来。
“钟敲十一点,他带着两个和他一鼻孔出气的同伴回来了。当可怜的爱苏泰站起来要把她的浪子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这三个恶棍就捉住她,而其中有一个——或许就是那个鬼孩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免心惊肉战——喊道,‘我们来给她吃点苦头,那时她就会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啦。’
“不幸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又碰巧到巴斯蒂亚去了,只留下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了她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得到或听得到我们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贝尼台多的那两个残忍的同伴捉住可怜的爱苏泰,爱苏泰决想不到他们会伤害她,所以仍以笑脸对待这些不久就要做她的刽子手的人。那第三个恶棍开始把门窗都堵塞起来,然后回到他无耻的帮凶那儿,三个人合力来堵住爱苏泰的嘴,原来那可怜的牺牲者一看到这种可惊的布置,就大声喊叫起来。这一步成功以后,他们就把火盆去烙爱苏泰的脚,以为这样就可以逼她招出我们那笔小小的财富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火,他们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了她。爱苏泰浑身是火,她疯狂地冲到门口,门已经反扣住了。她飞奔到窗口,但窗户都已经堵住了。于是她的邻居听到了可怕的喊声——爱苏泰在喊救命。后来她的声音窒息了,她的喊叫渐渐降低,变成呻吟,第二天早晨,经过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才鼓起勇气冒险出来,叫地方当局来打开我们家的门,而爱苏泰,虽然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断气。屋里的每一只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凡是值得带走的东西都被劫走。贝尼台多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曾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后,我就来侍候大人了,我觉得再向大人提起他们太愚蠢了,因为贝尼台多已毫无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死了。”
“你对那件事怎么看?”基度山问。
“这是一种惩罚,罚我所犯的罪。”伯都西奥答道。“噢,维尔福这一家人都是该天诛地灭的!”
“我相信的。”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吻喃喃地说。
“现在,”伯都西奥又说,“大人或许可以了解了吧,我曾在这座花园里杀过一个人,而我又是初次重临这个地方,因此就使我的情绪很不好,以致劳您动问到它的原因。因为,简单地说,我不敢确定维尔福先生是不是就躺在我脚面前那个他为他的孩子所掘的坟墓里。”
“的确,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度山离开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他低声接着说,“或许那检察官并没有死。布沙尼长老介绍得不错,你也很应该把你的身世讲给我听,因为这可以使我将来就不至于对你发生误会。至于贝尼台多,他既这样罪大恶极,你后来有没有设法去打听,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事情?”
“没有!要是我知道在哪儿,我非但不会去找他,而且会赶快逃开,象看见了一个妖怪一样。我从来再没有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那么希望,伯都西奥,”伯爵说。“恶人是不会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要照顾他们,他要用他们来当作他报复的工具。”
“希望如此,”伯都西奥说。“我只求永生永世再不要看见他。伯爵阁下,”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天上的裁判官,而您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难道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吗?”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对你说的也和布沙尼长老能对你说的一样。维尔福,你所杀的那个人,是应该从你的手里接受那种惩罚的,这是一种公正的报酬,因为他不该那样对待你,或许,另外还犯过别的罪。贝尼台多,假如还活着的话,会在某一件事上变成上天示报的工具,然后他也要受惩罚。至于说到你,我看有一点上你是真正有罪的。你且自问,你把那婴儿从活埋他的坟墓里救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这是有罪的,伯都西奥。”
“不错,大人。这一点,正如您所说的,我干得很不对,因为在这一点上我象一个懦夫。我把那个娃娃救活以后,我最应尽的责任就是马上把他送回给他的母亲,但那样做,我就免不了要被人细细地盘问,而一经盘问,我自己就多半会被人捉住了。而我却非常想活命,一半是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于我们心里天生的那种傲性,我们在报仇成功以后,总希望能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也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险。噢!我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勇敢。”
伯都西奥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用两手遮住了他的脸,而基度山则用一种无法描写的目光凝视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庄严,尤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然后,他用一种完全不象他平时的态度的抑郁口吻说:“我们今天的游览就此为止吧,而为了正式结束这一篇谈话,我可以把布沙尼长老亲口对我说的几句话复述给你听:‘一切罪恶只有两种救药——时间和沉默。’伯都西奥先生,现在且让我独自在这个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你在那幕可怕的场面里是一个演员,旧地重游会唤醒你痛苦的回忆,但我却几乎可以说很高兴,觉得这处产业的价值已经增加了。你知道,伯都西奥先生,树木所以能使人觉得可爱就是因为它们能造成树荫,而树荫之所以使人觉得可爱,只是因为它充满了幻想。我在这儿买了一座花园,原以为只是买了一块四壁环绕的地方而已,但那个地方突然却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而那又是在契约上不曾提到过的。我现在就喜欢鬼,而我从来没听说过死人在六千年之间所造成的伤害而活人在一天之间就造成了。去休息吧,伯都西奥,安心去睡觉好了。在你临终的时候,假如你的忏悔师没有布沙尼长老那样的宽容,要是我还活着,你可以派人来找我,我可以找到话来安慰你的灵魂,使你安心地踏上那‘永恒’的崎岖的旅程。”
伯都西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已经走出视线的时候,基度山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三四步,轻轻地说:“这儿,就在这棵梧桐底下,是那婴儿的坟墓。那面是通花园的小门。这个角上是通寝室的暗梯。这些情节我不必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因为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已有种种活生生的事实给我勾成了一个轮廓。”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遍,然后,重新踏入他的马车,伯都西奥看到他主人的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就一言不发地去坐在车夫旁边。马车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当天晚上,到达香榭丽榭大道的寓所以后,基度山伯爵到全屋各处去巡视了一遍,看起来象是对于每一个转弯抹角都已早就摸熟了似的。虽然他领头在前面走,他却不曾摸错一扇门,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总能一点不错地走到他所想看的地方或房间。阿里陪他作这次夜间视察。伯爵先向伯都西奥吩咐了一番,告诉他屋子里应如何改进和变换,然后摸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那一旁恭候着的黑奴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海蒂就快到了。你有没有去通知过那些法国佣人?”
阿里用手指一指留给希腊美人用的那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可说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间隔离的,当房门被帷幕遮住的时候,人可以走遍全屋而不会发觉那个地方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间。阿里在指过房间以后,又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把手垫在他的头下,闭上眼睛,装出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度山说,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有三个女佣人等在寝室里。”
是的——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疲倦了,”基度山又说,“她一到立刻就会想休息。叫那些法国佣人不要东问西问地去打扰她,叫她们致敬以后就退出。你也防着一点儿,别让那些希腊佣人和这个国家的佣人勾结。”
阿里鞠了一躬。正当这时,他们听到了喊门房的声音。大门开了,一辆马车辘辘地滚进车道,在门廊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伯爵下了台阶,走到那已经打开的车门前面。他把他的手伸给一个青年女人。那个青年女人全身都裹在一件绿色绣金的披风里,她把伯爵的手举到她的唇边,敬爱地吻了一吻。他们用荷马写神话诗的那种音调铿锵的语言交谈了几句话。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亲切,而伯爵答话的时候则神气温和庄重。那个女的不是别人,就是基度山在意大利的伴侣,那可爱的希腊女人。阿里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色的蜡烛在前领路,引她到她的房间里,而伯爵也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一小时以后,屋子里的每一盏灯都熄灭了,大概屋子里的人都已经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