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5日 09:58
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会看么?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讲八股的。
不瞒匡先生你说,小弟贱号叫做景兰江,各处诗选上都刻过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这些发
过的老先生,但到杭喊,就要同我们唱和。”因在舱内开了一个箱子,取出几十个斗方子来
递与匡超人,道:“这就是拙刻,正要请教。”匡超人自觉失言,心里惭愧。接过诗来,虽
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赞一回。景兰江又问:“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学台?”匡超人道:”
就是现在新任宗师。”景兰江道:“新学台是湖州鲁老先生同年,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
。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
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会面。”
匡超人见他说这些人,便问道:“杭城文瀚楼选书的马二先生,讳叫做静的,先生想也相与
?”景兰江道:“那是做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喊名坛中
,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却是有几个同调的。人,将来到省,可以同先生相会。”
匡超人听罢,不胜骇然。同他二路来到断河头,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兰江站在船
头上,只见一乘轿子歇在岸边,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中,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接着一
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那先生下了轿
,正要进那人家去,景兰江喊道:“赵雪兄,久违了!那里去?”那赵先生回过头来,叫一
声:“哎呀!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兰江道:“才到这里,行李还不曾上岸。”因
回头望着舱里道:“匡先生,请出来,这是我最相好的赵雪斋先生,请过来会会。”匡超人
出来,同他上了岸。
景兰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来。”当下三人同作了揖,同进茶室。赵先生问
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位是乐清匡先生,同我一船来的。”彼此谦逊了一
回坐下,泡了三碗茶来。赵先生道:“老弟,你为甚么就去了这些时,叫我终日盼望。”景
兰江道:“正是为些俗事缠着。这些时可有诗会么?”赵先生道:“怎么没有!前月中翰顾
老先生来夭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诗。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
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丢着秋
风不打,日日邀我们到下处做诗。这些人都问你。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送
了十几个斗方在我那里,我打发不清,你来得正好,分两张去做。”说着,吃了茶,问:”
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学台手里恭喜的?”景兰江道:“就是现任学台。”赵先生微
笑道:“是大小儿同案。”吃完了茶,赵先生先别,看病去了。景兰江问道:“匡先生,你
而今行李发到那里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拢文瀚楼。”景兰江道:“也罢,你拢那里去
,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先生闲着到我店里来谈。”说罢,叫人挑
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楼问马二先生,已是回处州去了。文瀚楼主人认的他,留在
楼上住。次日,拿了书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爷。进了门,家人回道:“三爷不在家,前几日奉
差到台州学道衙门办公事去了。”匡超人道:“几时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还要
三四十天功夫。”
匡超人只得回来,寻到豆腐桥大街景家方中店里,景兰江不在店内。问左右店邻,店邻
说道:“景大先生么?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做西湖上的诗。
绝好的诗题,他怎肯在店里坐着?”匡超人见问不着,只得转身又走。走过两条街,远远望
见景先生同着两个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见作揖。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
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那二人问:
“此位先生?”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才在宝店奉拜先
生,恰值公出。此时往那里去?”景先生道:“无事闲游。”又道:“良朋相遇,岂可分途
,何不到旗亭小饮三杯?”那两位道:“最好。”当下拉了匡超人,同进一个酒店,拣一副
坐头坐下。酒保来问要甚么菜,景兰江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
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拿上酒来。支剑峰问道:“今日何以不去访雪兄?”浦墨
卿道:“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支剑峰道:“客罢了,有甚么出奇?”浦墨卿道:”
出奇的紧哩!你满饮一杯,我把这段公案告诉你。”
当下支剑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这位客姓黄,是戊辰的进士,而今
选了我这宁波府郭县知县。他先年在京里同杨执中先生相与。杨执中却和赵爷相好,因他来
浙,就写一封书子来会赵爷。赵爷那日不在家,不曾会。”景兰江道:“赵爷官府来拜的也
多,会不着他也是常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赵爷去回拜,会着,彼此叙
说起来,你道奇也不奇?……”众人道:“有甚么奇处?”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
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众人一齐道:“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还有奇处。赵
爷今年三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两个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
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这
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见‘五
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说着,又吃了许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
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上。这两
个人,还是那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那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
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
好。”众人一齐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
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土。而今
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虽然世间也有这样人,但我们如今既设疑难,
若只管说要合做两个人,就没的难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进士,不要全福;只做黄公,
不做赵爷,可是么?”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太公郎已经
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
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监
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样看来,儿
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
景兰江道:“你们都说的是隔壁账。都斟起酒来,满满的吃三杯,听我说,”支剑峰道
:“说的不是怎样?”景兰江道:“说的不是,倒罚三杯。”众人道:“这没的说。”当下
斟上酒吃着。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
”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
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一齐道,“这
果然说的快畅!”一齐干了酒。匡超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景兰江道:“今
日我等雅集,即拈‘楼’字为韵,回去都做了诗,写在一个纸上,送在匡先生下处请教。”
当下同出店来,分路而别,只因这一番乡有分教:交游添气色,又结婚姻;文字发光芒,更
将选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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