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5日 11:18
失于检点,于是遍告众男妇,称于冰为大爷,卜氏为奶奶,状元儿为相公,称卜复栻为太爷,郑氏为太太。又请了个先生名顾鼎,本府人氏,教读元相公同复栻之子读书。于冰总不交接一人,只有他各铺中掌柜的过生日年节才得一见,日日和他妻子顽耍度岁。
这年八月间,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新选来个知县,是个少年进士出身,姓潘名士钥,字惟九,浙江嘉兴府人,原任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万寿失误朝贺,降补此职。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就观风课士,总不见个真才。有人将冷于冰名讳并不中的原由详细告诉他,他到也不拿父母的官架子,竟先写帖来拜于冰,且说定要一会。于冰不好推却,只得相见,讲论了半天古作。次日于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酒,谈经论史、《国》、《左》以及各家子书之类,又将自己做的诗赋文章,教于冰带回认真改抹,以便发刻行世,佩服于冰的了不得。于冰见他虽是少年进士,却于“学问”二字甚是虚心下气,他便不从俗套,笔则笔,削则削,句句率真。那潘知县每看到改抹处,便击节叹赏,以为远不能及。从此竟成了个诗文知己,不是你来,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县见于冰从无片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重其品,唯唯而已。
一日刚送潘知县出门,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说是京都王大人差人来下书。于冰道:“我京中并无来往,此书胡为乎来?”及至将书字皮面一看,上写“大理寺正卿书寄广平府成安县冷太爷启”,下面又写着“台篆不华”四字。于冰想道:若非素识,焉能知我的字号。急急的拆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业师王献述,书字上写道: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为不肖,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彼时贤契才九龄耳,灿灿笔华,已预知非池中物。继果游身泮水,才冠文坛。旋因乡试违豫,致令暂歇骥足。未几愚即侥幸南宫,选授祥符县知县,叨情惠助,始获大壮行色。抵任八月,即受知于河院姜公,密疏保荐,升广东琼州知府;历四载,复邀特旨,署本省粮驿道;又二载,升四川提刑按察使,旋调布政。
数年只雁未通,皆愚临双驭之地过远故也。每忆贤契璠玙国器,定为盛世瑚琏,奈七阅登科录,未睹贤契之名,岂和璧随珠,赏识无人耶?抑龙璠豹隐,埋光邱壑耶?今愚叠邀旷典,内补大理寺正卿,于本月日到任。屈指成安至都,无庸半月,倘念旧好,祈即过我,用慰离思,兼悉别悃。若必金玉尔音,是遐弃也。使邮到日,伫俟文旌遄发。尊纪陆芳,希为道意,不既。
此上不华贤契如面,眷友生王献述具。
于冰看罢,心下大悦,将陆芳同众家人都叫来,把王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句讲说了一遍,众家人无不赞美。陆芳道:“昔年王先生在咱家处馆,看他寒酸光景,不过作个教官完事。谁意料就做到这般大位。皆因他正直为人,上天才与他这个美报。
据这书字看起来,大爷还该去看望为是。”于冰道:“我亦是此意。你们可打发送人酒饭,我今日就写回书,明早与他几两盘费,着他先行一步。可问明王大人京中住处,我随后即去。
“次日打发来人去讫。
又过了几天,于冰料理一切,带了几个家人,起身入都,仍寓在西河沿店中。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见有大理寺正堂封条在门上,着王范投递手本和礼物,门上人传禀入去,随即出来相请。于冰走到二门前,只见献述便衣幅巾,大笑着迎接出来。
于冰急忙走至面前,先行打恭请安。献述拉着于冰的手儿,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渴别数载,今日方得晤面,真是难得。
“于冰道:“昔承老师教爱,感镂心板,今得瞻仰慈颜,门生欣慰之至。”说着到了庭内,于冰叩拜,献述还以半礼。两人就坐,王范等入来叩安。献述道:“尊府上下自多届吉,刻下有几位令郎?”于冰道:“止有一子,今年才十四岁了。”献述道:“好极,好极!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再次你的功名如何,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总不见你的名讳,着我狐疑至今,端的是何缘故?”于冰将别后两入乡场,投身严府,前后不中情由,并自己守拙意见,详细说了一遍。献述嗟叹久之,又道:“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像我受国家厚恩,以一寒士列身卿贰,虽欲寄迹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问道:“陆芳好么?”于冰道:“他今年七十余岁,到甚强健,门生家事,总还是他管理。”献述道:“家仆中像那样人,要算古今不可多得者,天若不假之以年,是无天道矣。”又问道:“冷嗣可是卜氏所出么?”于冰道:“是。”献述又把别后际遇说了一番,说毕。呵呵大笑道:“宦途数年,贫仍故我,不堪为知己道也。贤契年来用度还从容否?”于冰道:“托老师大人福庇,无异昔时。”献述合掌道:“此尊翁老先生盛德之报,理该充裕为是。”又回顾家人们道:“怎么只见冷爷送我的礼物,不见行李,这是何说?”于冰道:“门生行李下在西河堰店内。”献述道:“岂有此理,这该罚你才是。”随吩咐家人搬取行李。
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献述道:“房下同小儿等于我离任之时,俱先期回江宁,日前亦曾遣人去接,想下月二十外可到矣。前止有两个小儿,系贤契所知者,近年小妾等又生了两个,通是庸才,无一可造就的。大儿不能读书,我已与他纳过监;次儿虽勉强进学,穷竟一字不通;到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却又最怕读书;四子尚系乳胞,无足辱齿。”于冰道:“诸位世兄皆琼林玉树,指顾抡元夺魁,定必丕振家声,门生惟有拭目相俟。”献述道:“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尚敢奢望么。”谈论间,行李取到,献述就着安放在厅房东首。不多时摆列酒肴,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极其欢畅,于冰也不好骤行告别,只得住下。
过了半月余,献述从衙门中回来,只嚷闹着眼中有是发黑,心头烦闷,家人们说是中了点暑气,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类,也就好了。次日上衙门,刚走到二门前,不知怎么跌了一交,于冰同众家人掖扶到房内,立即口眼歪邪,不省人事,一句话说不出。于冰着慌之至,急急的请了几个医生看视,有言真中风者,有言类中风者,吃了几剂药,如石沉大海一般,每天灌些米汤度命。延挨了八九天,竟至去世。于冰抚尸大哭。
他到也不避嫌怨,将献述所有物事俱跟同他大小家人点验明白,写了本清账,交付他总管收存,候公子们到日交割。又用了自己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代递病故呈词,一边差家人于路迎催家眷,又料理祭品陈献等物,止是各衙门吊奠来的,俱系献述家人支应,等候公子到日,方好回家。正是:范氏麦舟传千古,于冰惠助胜绨袍。
骑鲸人已归天上,繐帐徒悲朗月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