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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介及序跋

书名:青楼宝鉴 作者:(晚清)俞达 本章字数:56024

更新时间:2015年04月29日 10:57


  原序

  韩邦庆

  或谓六十四回不结而结,甚善。顾既曰全书矣,而简端又无序,毋乃阙欤?

  华也怜侬曰:是有说。昔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辈闻人品题赞美之语,仆将援斯例以为之,且推而广之。凡读吾书而有得于中者,必不能已于言;其言也,不徒品题赞美之语,爱我厚我而教我多也,苟有抉吾之疵,发吾之覆,振吾之聩,起吾之疴,虽至呵责唾骂,讪谤诙嘲,皆当录诸简端,以存吾书之真焉。敬告同人,毋閟金玉!

  光绪甲午孟春云间花也怜侬识于九天珠玉之楼

  原例言

  韩邦庆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淋漓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要勿]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他若“涅”(三点水改口旁)音“眼”、“嗄”音“贾”、“耐”即“你”之类,阅者自能意会,兹不多赘。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于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得,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其中沈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露,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宝,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原按:此两回中是指第十九回和二十回)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曰:书中专叙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提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不嫌其简略枯窘。提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狭,以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原缘起

  韩邦庆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原跋

  韩邦庆

  客有造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稿在是矣!”

  客请言其梗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客岂有得于吾书耶?抑无得于吾书耶?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太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其始也,扪萝攀葛,匍匐徒行,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厉厉有异,则徜徉乐之矣。继而林回磴转,奇峰沓来,有立如鹄者,有卧如狮者,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有亭亭如荷盖者,有突兀如锤、如笔、如浮屠者,有缥缈如飞者、走者、攫拿者、腾[ 足卓] 而颠者,夫乃叹大块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然固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惫,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环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快然自足,歌之舞之,其乐靡极。噫,斯乐也,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客曷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

  客又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花也怜侬曰:“王、沈,罗、黄,前已备详,后不复赘。若夫姚、马之始合而终离,朱、林之始离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目张纲举,灿若列眉,又焉用是哓哓者为哉?”客乃怃然三肃而退。

  花也怜侬 书

  胡序

  胡适

  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 善奕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任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墨又足以达之。……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1920),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廑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传》……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有《海上花列传》之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去年我想做《海上花列传·序》时,便打定主意另寻别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时访不着;但他知道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一天见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十二)寻得“海上花列传”一条:

  云间①韩子云明经②,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旁人门户。尝主《申报》笔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花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勿曾】”、“【勿要】”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是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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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云间──旧江苏松江府的别称。

  ② 明经──清代对贡生的别称。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一)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二)生卒的年代?

  (三)他的其它事迹?

  孙先生回信说:这几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但它答应我托松江的朋友代为调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江颠公”写的一条“懒窝随笔”,标题为《 之著作者》。据孙先生说,他亦不知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曜先生(瑨),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颠公说: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尊贵,故不愿使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①。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请咸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子试,入娄庠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二十馀也。履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①,弹琴赋诗,怡如也。尤精于奕;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奕者,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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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娄县──旧县名,清顺治十三年(1656)分华亭县置,与华亭县同治松江府城内,辖府治西偏。1912年仍并入华亭县。

  ① 阿堵物──指钱。“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语,“阿”读为 ē,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个”。“阿堵物”就是“这个东西”。源出于《世说新语·规箴》中的一个故事:“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妒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颐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担任《申报》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某校书②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馀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绘体诗文等(适按:此说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衍期,尤不为阅者所喜。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退醒庐笔记》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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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校书──对妓女的雅称。也作“女校书”。源出唐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薛涛,唐代成都名妓。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寿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字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小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转载在这里:

  小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时从同邑蔡霭云先生习制举业,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艺林传诵。逾年应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仍能道之。

  二、替作者辩诬

  关于韩子云的历史,我们只有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测之词了。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其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并且伤损《海上花》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

  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资钜万。方堕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者尝救济之云。会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钜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刻。……(清华排本《海上花》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引有一种传说。他说: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

。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九)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死之后,作者乃续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是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诗经》,你造一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傅;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看他们互相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云辩诬。韩子云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他的《海上花》已经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

。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绝不至于为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单行石印本

。单行的全书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需要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

……赵死乃续作贸利”的话,全是无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

  《小说史略》也说: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预定之局。(页309 )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海上花》写赵朴斋不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并没有什么过份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计做妓女的时候:

  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造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资钜万”,──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开堂子的老板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需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当,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远不能了解好文学了。

  聪明的读者!请你们把谣言丢开,把成见撇开,跟我来重读这一部很有文学风趣的小说。

  这部书决不是一部谤书,决不是一部敲竹杠的书。 韩子云是一个熟悉上海娼妓情形的人;颠公说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他天天住在堂子里,所以能实地观察堂子里的情形,所以能描写得那样深刻真切。他知道赵二宝(不管她的真姓名是什么)一家的人物历史最清楚详细,所以这部书虽采用合传体,却不能不用“赵氏家世”做个大格局。这部书用赵朴斋做开场,用赵二宝做收场, 不但带写了洪氏姊弟,连赵朴斋的老婆阿巧在第二回里也就出现了

。我们试仔细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便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赵氏一家,只忠实地叙述他们的演变历史,忠实地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并没有存心毁谤他们的意思,岂但不毁谤他们,作者处处都哀怜他们,宽恕他们,很忠厚地描写他们一家都太老实了,太忠厚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作者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碗堂子饭只有黄翠凤、黄二姐、周兰一班人还配吃,赵二宝一家门都是不配吃做这行生意的。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里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嗄?”阿巧也是一个老实人,客人同她“噪”,她就要哭;作者在第二十三回里出力描写阿巧太忠厚了,太古板了,不配做大姊,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了;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账都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钱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以后,始知他已负心另娶妻子了。赵二宝气得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六十二回)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就受“赖头鼋”的蹂躏;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都打得精光。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偃卧。

  她入梦了。她梦见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差人来接太太上任;她梦见她母亲:

  洪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故歇阿是来请倪哉!”

  这个时候,二宝心头的千言万语,挤作了一句话,她只说道:

  无姆,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头事体,[ 勿要] 去说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聪明的读者,你们请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是不是敲竹杠的书?做出这样“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绝妙文章的韩子云先生,是不是做书敲竹杠报私仇的人?

  三、海上奇书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梦旦先生、郑振铎先生去游南京。振铎天天去逛旧书摊,寻得了不少旧版的小说。有一天他跑回旅馆,高兴得很,说:“我找到一部宝贝了!”我们看时,原来他买得了一部《海上奇书》。这部《海上奇书》是一种有定期的“绣像小说”,它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着: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价一角。申报馆代售。

  第一期海上奇书三种合编目录:

  太仙漫稿○陶[ 亻由] 夭梦记自一图至八图,此稿未完

  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第二回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卧游集○霁园主人海市林嗣环口技

  《海上奇书》一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传》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后,改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一直到壬辰(1892)十月朔日以后才停刊。

  这三种书之中,《卧游集》专收集前人纪远方风物的小品文字,我们可以不谈。《太仙漫稿》是作者用古文做的短篇小说,其中很多狂怪的见解,可以表现作者文学天才的一方面,所以我们把它们重抄付印,附在这部《海上花》的后面,作一个附录。《海上花列传》二十八回即是此书的最初版本,甚可宝贵。每回有两幅图,技术不很好,却也可以考见当时的服饰风尚。文字上也有可以校正现行各本的地方,汪原放君已细细校过了。最可注意的是作者自己的浓圈;凡一回中的精彩地方,作者自己都用浓圈标出。这些符号,至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作者自己最得意或最用气力的字句。我们因此可以领会作者的文学欣赏力。

  但最可宝贵的是《海上奇书》保存的《海上花列传·例言》。每一期的封面后幅上,印有一条例言。这些例言,我们已抄出印在这书的前面了。其中很多可以注意的。如云: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这是作者自写他的技术。作者自己说全书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的。“脱化”两个字用得好!因为《海上花》的结构实在远胜于《儒林外史》,可以说是“脱化”,而不可说是模仿。《儒林外史》是一段一段地记载,没有一个鸟瞰的布局,所以前半说的是一班人,后半说的另是一班人,──并且我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每一个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个短篇故事,自成一个片段,与前文后文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儒林外史》里并没有什么“穿插”与“藏闪”的笔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个全局在脑中,所以能从容布置,把几个小故事都折叠在一块,东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挥自如。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结构方面,《海上花》远胜于《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篇故事,没有什么组织;《海上花》也只是一串短篇故事,却有一个综合的组织。

  然而许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与乙妓,丙客与丁妓,戊客与己妓……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由的组织。怎么办呢?只有用作者所谓“穿插、藏闪”之法了。这部书叫做《海上花列传》,命名之中就表示这书是一种“合传”。

  这个体裁起于《史记》,但在《史记》里,这个合传体已有了优劣之分。如《滑稽列传》,每段之末用“其后若干年,某国有某人”一句作结合的关键,这是很不自然的牵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全靠事实本身的联络,时分时合,便自然成一篇合传。这种地方应该给后人一种教训:凡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窦婴、田蚡、灌夫可以合传,但淳于髡、优孟、优旃只可以汇编在一块,而不可以合传。《儒林外史》只是一种“儒林故事的汇编”,而不能算作有自然联络的合传。《水浒传》稍好一点,因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点关系;然而有几个人──例如卢俊义──已是很勉强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本不能合传,故作者不能不煞费苦心,把许多故事打通,折叠在一块,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主脑的故事是赵朴斋兄妹的历史,从赵朴斋跌交起,至赵二宝做梦止。其中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的故事,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的故事,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芳的故事,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此外还有无数小故事。作者不愿学《儒林外史》那样,先叙完一事,然后再叙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闪”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阅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其中牵线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后半是齐韵叟。这是一种文学技术上的试验,要试试几个不相干的故事里的人物是否可以合传。所谓“穿插、藏闪”的笔法,不过是实行这种试验的一种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否成功,这却要读者自己去评判。看惯了西洋那种格局单一的小说的人,也许要嫌这种“折叠式”的格局有点牵强,有点不自然。反过来说,看惯了《官场现形记》和《九尾龟》那一类毫无格局的小说的人,也许能赏识《海上花》是一部很有组织的书。至少我们对于作者这样自觉地作文学技术上的试验,是应该十分表敬意的。

  例言另一条说: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这三难之中,第三项并不重要,可以不论。第一第二两项,即是我们现在所谓“个性的描写”。彼与此无雷同,是个性的区别;前与后无矛盾,是个人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别长处不在他的“穿插、藏闪”的笔法,而在于他的“无雷同、无矛盾”的描写个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所以第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条说: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

?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这样自觉地注意自己的技术,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写妓女,很少描写她们的个性区别的。十九世纪的中叶(1848),邗上蒙人的《风月梦》①出世,始有稍稍描写妓女个性的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这些地方,读者大概都能领会,不用我们详细举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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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风月梦──现存四个版本:一、光绪九年(1883)上海申报馆排印本,有邗上蒙人写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自序;二、光绪十年上海江左书林校刊本;三、光绪十二年聚盛堂刊本;四、民国锦章书局石印本(改名《名妓争风全传》)。

  四、《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我们在今日看惯了《九尾龟》一类的书,也许不觉得这一类吴语小说是可惊怪的了。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苏州土话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从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学。苏州土白的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

  我在别处(《吴歌甲集·序》)曾说:

  老实说吧,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学。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渐被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抱着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依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娼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都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话见长。评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话,其中有绝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

  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京戏的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讴”为中心;粤讴起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韵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绩的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虽然不少,粤语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太远,它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和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鴂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这是我去年九月里说的话。那时我还没有见着孙玉声先生的《退醒庐笔记》,还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韩子云用吴语作小说的情形。孙先生说:

  憗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 勿曾] 、[ 勿要] 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头记》用京语是一大成功,故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

  我们试引本书第二十三回里卫霞仙对姚奶奶说的一段话做一个例: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啥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阿要笑话!倪开堂子做生意,走得进来,总是客人,阿管俚是啥人个家主公!……老实对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啥放俚到倪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该歇[ 勿要] 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骂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这种轻灵痛快的口齿,无论翻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

  但是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来不曾写定,单有口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关于第一层困难,苏州话有了几百年的昆曲说白与吴语弹词做先锋,大部分的土语多少总算是有了文字上的传写。试举《金锁记》的《思饭》一出里的一段说白:

  (丑)阿呀,我个儿子,弗要说哉。[ 口罗] 里去借点[亻奢] 得来活活命嘿好[ 口虐] ?

  (副)叫我到[ 口罗] 里去借介?

  (丑)[ 口五] 介朋友是多个耶。

  (副)我张大官人介朋友是实在多勾,才不拉我顶穿哉。

  (丑)阿呀,介嘿,直脚要饿杀个哉!阿呀,我个天吓!天吓!

  (副)来,阿姆,弗要哭。有商量里哉。到东门外头三娘姨哚去借点[ 亻奢]来活搭活搭罢。

  然而方言是活的语言,是常常变化的;语言变了,传写的文字也应该跟着变。即如二百年前昆曲说白里的代名词,和现在通用的代名词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韩子云作《海上花》时,他不能不大胆地作一番重新写定苏州话的大事业。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现成的字的。有时候,他还有创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里说: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

  这是采用现成的俗字。他又说:

  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勿要]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

  读者请注意:韩子云只造了一个[ 勿要] 字,而孙玉声先生在去年出版的笔记里却说他造了[ 勿要] 、[ 勿曾] 等字。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一点可以证明两件事:

  (1 )方言是时时变迁的。二百年前的苏州人说:

  弗要说哉。那说弗曾?(《金锁记》)

  三十多年前的苏州人说:

  故歇[ 勿要] 说二少爷勿曾来。(《海上花》二十三回)

  孙玉声看惯了近年新添的“[ 勿曾] ”字,遂以为这也是韩子云的创造了。(《海上奇书》原本可证)

  (2 )这一点还可以证明这三十多年中方言文学的进步。当韩子云造“[ 勿要]”字时,他还感觉有说明的必要。近人造“[勿曾] ”字时,便一直造了,连说明都用不着了。这虽是《九尾龟》一类的书的大功劳,然而韩子云的开山大魄力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我疑心作者以“子云”为字,后又改名“奇”,也许是表示仰慕那喜欢研究方言奇字的扬子云──即《方言》一书的作者汉代人扬雄──罢?)

  关于方言文学的第二层困难──读者太少,──我们也可以引证孙先生的笔记:

  逮至两书(《海上花》与《繁华梦》)相继出版,韩书……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慨韩君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以与《石头记》并论也。

  “松江颠公”似乎不赞成此说。他说《海上奇书》的销路不好,是因为“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但我们想来,孙先生的解释似乎很近于事实。《海上花》是一个开路先锋,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时的人对于小说不热心,对于方言土语的小说尤其不热心。那时道路交通很不便,苏州话通行的区域很有限;上海还在轿子与马车的时代,还在煤油灯的时代,商业远不如今日的繁盛;苏州妓女的势力范围还只限于江南,北方绝少南妓。所以当时传播吴语文学的工具只有昆曲一项。在那个时候,吴语的小说确然没有风行一时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以后,销路很不见好,翻印的本子绝少。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见着一种小石印本,后来竟没有见别种本子。以后二十年中,连这种小石印本也找不着了。许多爱读小说的人竟不知有这部书。这种事实使我们不能不承认方言文学创始之难,也就使我们对于那决心以吴语著书的韩子云感觉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它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馀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馀韵。《小说史略》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学价值终究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赏。即如孙玉声先生,他虽然不赞成此书的苏州方言,却也不能不承认它是“绝好笔墨”。又如我十五六岁时就听我的哥哥绍之介绍《海上花》的好处。大概《海上花》虽然不曾受多数人的欢迎,却也得着了少数读者的欣赏赞叹。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作品应得的胜利。但《海上花》的胜利不单是作者私人的胜利,乃是吴语文学的运动的胜利。我从前曾说:

  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才有标准的国语。(《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岂但国语的文学是这样的!方言的文学也是这样的。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有了文学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写定的标准,然后可以继续产生更丰富更有价值的方言文学。三百年来,昆曲与弹词都是吴语文学的预备。但三百年来还没有一个第一流的文人完全用苏白作小说的。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的曹雪芹《红楼梦》的暗示,不顾当时文人的阻谏,不顾造字的困难,不顾他的书的不销行,毅然下决心用苏州土话作了一部精心结构的小说。他的书的文学价值终究引起了少数文人的赏鉴与模仿;他的写定苏白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后人作苏白文学的困难。近二十年中遂有《九尾龟》一类的吴语小说相继出世。《九尾龟》一类书的大流行,便可以证明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吴语文学的运动此时已到了成熟时期了。

  我们在这时候很郑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们希望这部吴语文学的开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够引起一些说吴语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们继续发展这个已经成熟的吴语文学的趋势。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能引起别处文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味,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

  ──十五、六、三十在北京

  刘序

  刘复

  花也怜侬所作《海上花列传》,现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标点重印。当其清样打成时,恰巧我经过上海,馆中就把校阅清样这一件事嘱咐了我。我既有机会将此书细阅一过,自然阅完以后,乐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见解写了下来。

  适之向我说:这是吴语文学中第一部好书。《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将这书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结尾总评一句,说全书用平淡无奇的文笔写成。这在《小说史略》严峻的批评中,已可算得推崇备至的了。

  胡、周两先生的说话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说的,也不过替它们加些注解便了。但是仔细一想,话却可以分作几段说。

  第一段:说此书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书的起因。

  花也怜侬究竟是什么样人,这问题我们一时竟是无从回答。据适之说:《海上繁华梦》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怜侬的朋友。适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细打听打听。若然他这一次的访问能有美满的结果,那我就得恭喜他,他又可以大过其考据瘾了!

  我们虽然没有能知道花也怜侬是什么样人,却从清华书房翻印的《海上花·序》中所说,和《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可以知道他著这部书,除开场所说“具菩提心,运广长舌,……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和赵朴斋为难。这件事,或者不是全无根据,因为在《海上奇书》第一期中所载《海上花列传·例言》中说:

  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这几句话说得何尝不冠冕堂皇!但是我们不要被他瞒过:小说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挂上个实事的招牌;把真有的事,反说得子虚乌有。这种办法,几乎已是个不成文的公式。所以作者的严重声明,反可以算得个不打自招的供状。

  再看书中所纪赵朴斋、洪氏、赵二宝三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德没有?朴斋的谋事不成,堕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涂,全无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宝的热慕虚荣失身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朴斋与吴松桥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洪氏与郭孝婆、周兰之类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便与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二宝与沈小红、黄翠凤之类相比,又究竟是谁更坏?然而松桥、周兰等辈的下场,都还不过如此;赵氏一家,却弄到凄凉万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书结束时,作者居心要糟蹋赵氏的痕迹,就愈加鲜明了。赵二宝要想嫁与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一种极平常的妄想。你说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说她做不到,也就尽够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狯,说她预先置办嫁妆,平白地拖上数千金的债,到后来是一场无结果。这也就够之又够了;然而作者还不称心,还要拉出个赖三公子来大打房间;打了还不算,还要叫她做上一场哭不得笑不得的恶梦,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结。从这上面看,若说作者与赵氏并无过不去之处,请问他为什么把别人都轻轻地放过去了,却偏在这一家上大用气力,不肯宽让一分呢?

  这种的事,我们诚然不得不认为是著作界中的一种耻辱。但是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处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作的动机”又是一件事。我们应当将这三件事分别而论,不可混为一谈。譬如我们在欧洲所看见的古监狱或古刑场,若要推溯它当年建筑时的用意或建筑以后所演过的一切惨剧,那就简直可以说,这类的东西都是要不得。非但是监狱与刑场,便是皇宫、教堂之类,也大都是独夫民贼劳民以逞的真凭实据。但是品评建筑的人,决不能把眼光对着这一方面看去:他们只应当就建筑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术上所占的地位与所具的特长,决不能于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别的什么。在文学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极无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坏,即使有孔老夫子的亲笔署名,也逃不了批评家的喟然而叹!这本是极明显的道理,在中国人却不免糊糊涂涂,彼此纠缠。所以陶渊明的人格,是无可指摘的;而一班想吃冷猪肉的老先生,却偏要摇头叹气,说什么“白璧微瑕,只在闲情一赋”。这就是因作品以牵累作者了。《金瓶梅》一书,在“冷猪肉先生”眼中,当然是万恶之首,因为它们看这书时,所看的只是些“如此如此”,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但因相传此书作者,是预备写成之后,书角上浸了毒药去报仇的,于是“冷猪肉先生”又不得不谅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这就是就作者以论作品了。这种批评的态度,真是错到了十二分以上。我们若不先将这层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笔便差,全盘都错。我们应当认明:著了书想敲赵朴斋的竹杠,是一笔账;文笔的好坏,方是《海上花》名下的一笔账:这就泾渭分明,两无牵累的了。

  第二段:说此书的好处。

  一书的好坏,本不是容易评定的。往往同是一书,或同是一书中的某一节,一个人看了以为极好,换一个人看了就以为极坏,而这两种评论所具有的价值,却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现在所要说的此书的好处,也不过把我个人的意思,大致写出些来便了。

  我们看这部书,看不到几页就可以看出它笔法的新奇。在一般的小说中,遇到了事情繁复时,往往把一事叙了一段,暂且搁下,另说一事;到这另一事说得有些眉目,然后重行搁下,归还到原先的一事。在本书中却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归作这样的一个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谈话,谈得一半,忽然来了一个丙把话头打断。等到丙出了门,却把甲乙二人抛开了,说丙在路上碰到了丁;两人话不投机,便相打起来。那边赶来了一个红头阿三,将他们一把拉进巡捕房:从此又把丙丁二人抛开了,却说红头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红头阿四,如何如何,……自此类推。必须经过许多的波折,然后想方法归还到最初的甲乙二人所谈的事;再经过许多许多的波折,再想方法归还到巡捕房里的丙丁二人,以至于红头阿三、红头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海上奇书》第三期)。不错,凡是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证明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儒林外史》中只把这种特别的笔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书,可就大用特用了。《儒林外史》中用这笔法,只叫它做些简单的过渡的事,本书中可把它使用得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因此我们应当承认:这种特别笔法的发明人虽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将它发扬光大,使它的作用能于表现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却是《海上花》作者。

  那么,用这种笔法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夸扬的话:

  ……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海上奇书》第三期)

  这些话虽然是“戏台里喝彩”,却句句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赵朴斋初到上海时,急着要嫖,不论是长三、幺二、野鸡、花烟间,什么都好,是明写的;后来手中渐渐拮据起来,想去找吴松桥谋事,又向张小村呆头呆脑地问了许多废话,也是明写的。自此以后,他如何渐渐地流落成穿不起长衫的瘪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头,又如何再堕落下去,弄得拉起东洋车来,却并不明写,只在他娘舅眼中看出。这样详的极详,略的极略,在看书的人,却并不觉得它前后不调匀,反觉得这样正是恰到好处。又如张蕙贞的下场,若换别人来写,一定要费上许多笔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讨好。因为一向所描写的张蕙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气的,在青楼中,可算得个幽娴贞静的人物;如今要翻转来说她偷侄儿,着笔自然很难。作者可聪明了。他先从周兰、阿珠两人眼中,看见张蕙贞挨了一顿打,可又并没有说出挨打的原因,只在前面无关紧要之处,暗伏一笔,说“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后来,方从洪善卿与阿珠两人闲谈中不慌不忙地说出:

  阿珠道:“张蕙贞啥不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啥!”……“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仔,拿个阿侄末赶出,算完结归桩事体。”(回五七)

  用这样的方法来述一件不容易着笔的事,真不得不叹为聪明绝顶的笔墨了。又如朱淑人与周双玉二人,鬼迷了也有不少的时候了。他们俩定情的一幕,在庸手是一定要铺排细写的,作者却直挨到了最后一幕,才为简单补出: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颈,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着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回六三)

  至于双玉的人格如何,她对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最后才说穿:

  “耐个无良心杀千刀个强盗坯!耐说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到仔阎罗王殿浪末,定归要捉耐个杀坯!看耐逃到陆里去!”(同上)

  “耐只死猪猡!晓得是耐阿哥替耐定个亲!我问耐为啥勿死?”(同上)

  “劝啥嗄?放来浪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不着死拨俚看,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同上)

  “一万洋钱买耐一条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一看到这样下流的声口,就可以断定她一向的天真烂漫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一回想到她对于双宝的惨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举数例,已很够证明书中穿插藏闪二法,运用得十分神妙。但问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方才所说的特别的笔法。如不用这种笔法而用原有的旧方法,就不免重涩拖累,转运不灵。这不是我凭空瞎说;凡是做过小说的人,只需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错。

  因此,我们若把作者的例言改变几个字,把原文的“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改做了“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用此笔法,乃能运用穿插藏闪之法,开从来说部中所未有之法门。………”那就分外真确不移了。

  自从有了《儒林外史》,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才有一个花也怜侬,看出他笔法的妙处,从而发扬光大,自成一家。从花也怜侬以至今日,又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出过了如许多的小说,却还没有看见什么人能于应用这笔法的。这就可见旧方法的难于打破,与新方法的难得解人。但同时我们也应当知道,这种特别笔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没有相当的聪明去调遣它,没有相当的气力去搬运它,结果只是画虎类狗而已。

  其次,让我们来看一看书中的描写事物的技术。在最近出版的无量数的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文章:

  “啊呀,天呀!妈妈你怎么着?”王嬷嬷的儿子含着眼泪说。

  “唉!我的好儿子,我──好──了──些了!”王嬷嬷一断一续地说。

  这在著作者,已经卖尽了气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卖气力的结果,只是叫我们不幸的读者多作几番呕!回看这部书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们一路看去。好像他是完全不用气力,随随便便写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气力就能写成这样大的一部书,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吧?试看王阿二初看见张小村时所说的一段话:

  耐阿好!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回二)

  其中哪一句一是用尽了气力做的?然而我们看去,只觉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损一字,断断不会觉到丝毫的讨厌。其故是因为他所用气力,是真气力,是用在文句骨里的,不比低手作者,说不出有骨子的话,只能用上些讨厌刺激的字面拉拉场面。再看所记徐茂荣、张寿二人在野鸡潘三家胡闹的一段事:

  那野鸡潘三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眱着她做景致。潘三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张寿半日。张寿把头颈一缩道:“阿哟!阿哟!我吓得来!”潘三没奈何,只挣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个!”张寿随口答道:“[ 勿要] 说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来,倪……”,说到“倪”字,却顿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发极道:“徐大爷,耐听捏(口旁)!耐哚好朋友,说个啥闲话嗄!”徐茂荣向张寿央告道:“种种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点,好阿哥!”张寿道:“耐叫饶仔,也罢哉!勿然,我要问声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爷比仔张大爷长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张大爷有恩相好来哚,倪是巴结勿上啘,只好徐大爷来照应点倪哚。”张寿向来安道:“耐听捏(口旁),徐大爷叫得阿要开心!徐大爷个灵魂也拨俚叫去仔哉!”来安道:“倪[ 勿要] 听,阿有啥人来叫声倪嗄!”潘三笑道:“来大爷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说说闲话也要帮句把哚!”张寿道:“耐要是说起朋友来……”刚说得一句,被徐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道:“耐再要说出啥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袖子,赶去要打。张寿慌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可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纪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真可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于两件辅助的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脑;又一件是精密纯到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立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馀味、好像是水面漂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还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桌上一定堆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紊乱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两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旁的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滴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也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便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一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钜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钜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们看的人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观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只是颟颟顸顸地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混,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子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的书,虽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女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第三段:说这书的坏处。

  一部书做得无论怎样的好,总不免有些毛病,因为作者的精神,总不免有疏懈的时候,识力也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关全书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轻轻放过了。

  本书所有的不能宽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从高亚白和尹痴鸳两个狗头名士上了场,书便大大地减色;自从齐韵叟那老饭桶上了场,书更大大大大减色。原来狗头名士,在本书中断断用不着。即使要用一个凑凑趣,有了方蓬壶也就够极了(书中写蓬壶,着实写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壶看做了倒夜壶的坯料(回三三),却把亚白、痴鸳两个倒马桶的坯料捧到什么似的,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饭桶,在书中也实在用不着。原用来凑趣,前面有了一个黎篆鸿,配上了一个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热闹得可以了。不料后文又大吹大擂地把书中人大半拉到了此老门下去。于是一部书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这是不得不替作者万分可惜的。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人说:他所记的是事实:有这样的事实,就不得不这样记。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小说家不比得新闻记者与历史家,即使所记是事实,也尽该剪裁斟酌,决不能拖泥带水照直写上。或者又有人说:他是因为前面写了许许多多堂子经络,不免人家看了讨厌,所以后面转出一番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来,使阅者的眼光新一新。这句话说近了些了,然而还是不对。因为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根本上就是些死东西,是写不出色的。作者若果为别翻花样,以新耳目起见,他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抛开了上等堂子,转将下等堂子,如野鸡、花烟间、私门头、咸肉庄之类,好好地描写一番呢?这本是他擅长的事,他为什么不走这路,却走入一条死路上去呢?

  我想来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这一条路的理由来了。一层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层是他要设法把许多零零碎碎、他自以为得意的文学作品,插入书中。

  他的理想人物,当然就是高亚白。他说他能文能武,而且能医病。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讨厌不讨厌!幸而李漱芳的病,终于是死的;若说经高亚白一医,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到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领教着了!高亚白填的词(回三三),很平常;帐铭(回四○),很平常;尹痴鸳的《秽史》(回五一),文笔也很平常;“鸡”、“鱼”、“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又回四○),不成东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东西;求其略略像样的,只有一联咏桃花的诗: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回四○)

  和中联咏残柳的诗: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同上)

  至于小赞的一首《赋得还来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无好处(即用做“试帖”的眼光去看,也不过如此),作者却把它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这就可以见出作者在诗文上面的见解的谬陋了。

  人的知识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进展、平均发达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作写实文章的妙笔,而对于做小品诗文的观念,竟如此其谬陋,原不是件离奇的事。所可惜者,他这样一来,把一部很好的书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许多来给这些无聊的东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讨厌、头痛,这是何苦!他甚至于有时将他所所最得意的特别笔法也忘去了:例如从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径写一笠园中的事,中间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余完全是平铺直叙,全无精彩,叫看的人看到此处,疑心自己已换看别书,不复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处处有波澜,处处有变化,决不是这样单调的。同时他因为要实写齐韵叟的“风流广大教主”的头衔,就不得不添上许多呆事,如姐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类:将这类事也混进了书中,书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书中虽然有这许多坏处,他的好处,却并不因此而淹灭;因为究竟是好处多,坏处少。我们看书的,只要自己能分别他的好坏就是了。

  最后一段:说方言文学。

  这书中所用的语言有两种:一种记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话;一种记言,用的是苏白。在这上面,我们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尽善。因为普通白话,在小说中及其他白话的作品中,已经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构造上和在字与词的运用上,总比较的发达;因其发达,我们拿来记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说到记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义,而且还有神味。这神味又可分作两种:一种是逻辑的,一种是地域的。譬如这样极简单的一句话:

  我是没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间意义是有的,逻辑的神味也有的,说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于北方的;若把它译作:

  我是无拨工夫去个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样的意义、同样的逻辑的神味之下,完全换了南方的神味了。假使我们做一篇小说,把中间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话写,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满意;若是全用苏白写,那就非但北京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向我们提出抗议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记述南方人的声口,可就连南方人也不见得说什么。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被习惯迷混了。我们以为习惯上可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后,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牺牲了,自己还并不觉得。但假使有人能将此中重要细为指出,或者将同一篇文字,用两种语言写成,互相比较,则其优劣得失,便立时可以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应当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须用他自己所用的语言直写下来方能传达得真确,若要用别种语言来翻译一道,无论如何总不免有相当的牺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话,就是因为文言乃是一种翻译品,它将白话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无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样,若用乙种方言去翻译甲种方言,则地域神味完全错乱,语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损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这一段简单的话,已能将方言文学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学作品不能博到多数人的了解与赏鉴,也是事实。这一层,我却以为无需顾虑。因为文学作品不比得香烟与滑头药,赏鉴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不要紧。况且今后交通日趋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种方言的人,必日见其多;而在语学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渐渐地做出许多方言文学与方言字典来,做一般读者的帮助。

  吴语文学的作品,我们已有的是许多的弹词、小曲和小说。但弹词、小曲是韵文的,中间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将吴语的特长充分表现;至于小说,我们可还没有能找出比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为止,我们应当承认这书为吴语文学中的代表著作。这是就文学方面说,如就语学方面说,我们知道要研究某一种方言或语言,若单靠了几句机械式的简单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须有一个很好的本文(Texte )做依据, 然后才可以看得出这一种语言的活动力,究竟能活动到什么一个地步。如今《海上花》既然在文学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资格,当然在语学方面,也可算得个很好的本文:这就是我的一个简单的结语了。

  此以外,我们还可以在书中找出许许多多有关系的材料。例如明园、华众会之类,是上海“洋场”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面二十八文,四个人的房饭每天百文,是经济史中的好材料。又如民国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地对我说:“现在是老爷和太太也同坐马车了;在民国以前,谁也看不见这样的怪事!”他这话大约是不错的,因为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苏州,还只看见嫖客与婊子同坐马车,没有看见过老爷与太太。今看书中,知道当时便是嫖客与婊子,有时还要分坐两车。这种风气的转移,不又是风俗史中的好材料么?

  1925. (12?).23.

  附记:

  前面一篇读《海上花列传》,是这回我在天津听大炮的时候写成的。写成之后,抄好了一大半,炮声已停,我便从天津站了整整十二点钟,站到了北京了。到北京后的第一件可喜的事,便是在无意中得到了一部原印六十四回完全本的《海上花》,其中有花也怜侬的一篇序、一篇跋。书面标签,也是他亲笔写了影印的。就他的跋的后半篇看,可以知道书中所记,是当时事实;有许多事没有能在书中记了的,便在跋中简单补叙,交待明白。至于所说“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云云,不过是他的托词便了。

  1925.12.31. 北京

  读《海上花列传》

  赵景深

  因为在旧书堆里翻到了两部书:

  (一)《冶游上海杂记》,吴县藜床卧读生偶辑,光绪三十一年祥符裴锡彬序,文宝书局石印。

  (二)《淞滨花影》,花影楼主人绘百图,光绪十三年石印本。

  又在《大晚报·上海通》廿四年十月至十一月看到“沪娼研究书目提要”的连载,引起了我参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兴趣;同时也为了《海上花列传》是周氏、胡适所称道的书。

  《海上花列传》的确写得不坏。书中所写人物,各有个性;用吴语写作,尤能逼肖说者的神态。胡适盛称写赵朴斋兄妹的部分,我以为写李漱芳、李浣芳的部分,也是极出色的。尤其是李浣芳的孩子气,写得最为天真可爱。李漱芳虽为妓女,从开始认识了陶玉甫以后,并未与第二个男子发生关系。陶玉甫想娶她为妻,家中不许,只许他娶为妾媵。漱芳因为自己不幸而为妓女,又名实不符,不禁郁郁以终。其性格颇似《红楼梦》中的晴雯。我最爱下面一节对于浣芳的描写:

  浣芳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耐。”随向大床前来,亲替浣芳解纽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许。漱芳问说啥,玉甫说:“俚说教耐一道床浪来。”漱芳道:“再耍起花头!快点困!”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说道:“姐夫讲点闲话拨阿姐听听捏(口旁)!”玉甫道:“讲啥?”浣芳道:“随便啥讲讲末哉!”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耐不过要我床浪来,啥个几花花头,阿要讨气!”说着,真的与玉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浣芳因阿姐姐夫都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入黑甜乡中。(第三十五回)

  这一节写浣芳的孩子气,真是细腻。妙在所写恰是未成年的女孩子,娇憨之态可掬。下面一段也写得极好:

  浣芳道:“吃夜饭末,啥勿喊我个嗄?”漱芳道:“耐来浪发寒热,[ 勿要]吃哉。”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个呀!”漱芳乃叫阿招搀了,踅过圆桌前。玉甫问浣芳道:“阿要我碗里吃仔口吧?”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阿是吃勿落?说耐末勿相信,好像无拨吃。”(第三十四回)

  馀如第十八、十九、二十、四十二诸回,都写得不错,文笔也极雅洁,有如《红楼》。

  胡适的《海上花列传·序》作于一八二六,周氏的《中国小说史略》改订于一九三○。《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海上花列传》部分,似应据胡适所作,改排下列两点:(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应改称韩邦庆,不应作韩子云;因为子云只是他的字。有颠公的《懒窝随笔》为证。韩邦庆的生卒是一八五六至一八九四。(二)《海上花列传》刊于《海上奇书》中,并不是“每七日印两回”而是每半月印两回,从一八九二年二月一日起创刊,七月一日后改为每月刊行一次,十月一日即停刊;共出十四期,刊二十八回。

  《谭瀛室笔记》云:“……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

  据上面所述,高亚白即李芋仙。黄协[ 土员] 《淞南梦影录》卷三云:“二爱仙

人,姓李名士芬(下加木),号芋仙,为湘乡相国入室弟子。以拔萃生出为彭泽令,……解组后,薄游海上。……寓沪三载,人皆以狂放目之,鲜有联缟纻交者。独姚倩卿校书,一见倾心,问暖嘘寒,殷勤倍至。”《海上花列传》说高亚白的相识是姚文英,改名不改姓,大约姚文英就是姚倩卿了。

  家藏的两部书并无用处,惟《淞滨花影》卷下有张蕙贞的图像,大约不一定就是《海上花列传》被沈小红拳翻的张蕙贞吧。图后的十二短句像赞,也是不着边际的:“秋水横波,春山蹙翠。顾影自怜,不饮似醉。小立云间,相逢月地。暗捉香裾,悄呼小字。一枕游仙,三春影事。红烛夜深,长照花睡。”

  我总疑心尹痴鸳就是作者自己。“痴鸳”二字与“子云”为叠韵双声,音极相近。并且《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九回叙酒令以痴鸳所制作者为最多,而韩子云正是此中能手

。颠公《懒窝随笔》论韩子云的《太仙漫稿》云:“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三回称齐韵叟作海上群芳谱

。按:此书作者原题“莫[上敖中口下电] 峰顾曲词人评花,小蓝田忏情侍者写艳,大约这顾曲词人就是齐韵叟,也就是沈仲馥了。姚倩卿名列第二,大约是替李芋仙捧场的吧?

  袁翔甫和王紫诠也各有冶游的记事。袁翔甫有《海上吟》,

  “专采韵语”;王紫诠有《海陬冶游录》, 咏既去之芳情,摹已陈之艳迹。鸳鸯袖底,韵事争传。翡翠屏前,小名并录。“

  王紫诠《淞滨琐话·谈艳·上》举李氏姊妹花(湘舲、云舲)事,疑即指李漱芳和李浣芳:“自贵人游西泠回,而湘舲病作矣,盖怀珠遽陨也。自冬[ 彳且] 春,缠绵床褥。兰摧玉折,促其芳龄。自来红颜薄命如香舲(与前”湘舲“矛盾,原文如此)者,其尤哉,其尤哉!云舲貌虽不逮其姊,而憨态娇姿,自足动人怜惜。贵人因眷香舲,遂及云舲……云舲年甫及笄,尚未破瓜。”

  ──摘自《小说戏曲新考》

  《海上花列传》简介

  刘大杰

  妓女的生活,在文学上本也是现实的题材,不过前人所作,都成为游戏式的描写,结果是作者借此以表白其怀才不遇的身世,而造成一种极其低级的气氛。真能将妓院生活的经验,加以真实深刻的暴露,一扫倡优小说的滥调的,是用苏州话写成的《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的作者,为花也怜侬,真姓名是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江苏松江人。科举屡试不利,遂淡于功名,移居上海,为《申报》作论说。喜作狎邪游,所有笔墨之资,尽归北里,经验既富,观察亦密。而其文笔又极犀利,故成就较佳。此书为一合传体,为许多故事的集合,然其组织与穿插,颇费心机。作者自己也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例言)书中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穿插,前后事实夹叙的藏闪,从结构上说,确是很紧密的。《海上花列传》本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经作者加以组织,弄成一个有机体的总故事,在那里同时进行发展。虽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为主干,其中很活动地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陶玉甫与李漱芳、力浣芳诸人的故事。因为作者要使得这些故事联合紧密,用两个善于牵线的人物洪善卿与齐韵叟,因此,一切都能活动地联系起来,而成为有机体了。

  其次,作者也很用力于人物个性的描写。他在另一条例言中说:“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之处,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言说部。”这真是经验之谈。无雷同无矛盾,确是描写人物应当注意而又极难做到满意的地方。不雷同即能个性分明,跃然纸上;不矛盾,始能人格一致,而能形成人物事件的统一性。在中国过去的小说界,像作者这样地自觉注意到创作小说的技术,实在是难得的。作者在这一方面得到了很好的成绩。在他笔下出现的那几个妓女,如黄翠凤、张蕙贞、周双玉、李漱芳、赵二宝之流,都是个性分明。因为他是用苏州语写苏州妓女,故能绘声绘影,刻划入微,那些妓女们的脾气、语调和态度,都能活跃纸上,这正是方言文学的特色。再如赵朴斋、洪善卿一流人物,也写得很成功。《海上花列传》的地位,远在同流之上,并不是偶然的。

  ──摘自《中国文学发展史》

  《谭瀛室随笔》中有关《海上花》的资料

  专写妓院情形之书,以《海上花》为第一发现。书中均用吴音,如[ 勿要] 、[勿曾]之类,皆有音无字,故以拼音之法成之,在六书、会意而兼谐声,唯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他省人则不尽解也。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意又足以达之,故虽小说家言,而有伏笔,有反笔,有侧笔,语语含蓄,却又语语尖刻,非细心人不能得此中三昧也。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转引自孔另境著《中国小说史料》

  跋《海上花列传》①

  拈花室主

  花也怜侬著《海上花列传》一书,以梦起,以梦结,感慨深情,流露言外。不善阅者,每以“嫖经”目之,真是隔靴搔痒。余最喜稗官小说,客岁道出申江,于友人案头见此书,借回寓所,竟日阅毕。觉洋场人品,花也怜依为之铸鼎象形,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海上董狐,当推此老,不特作温柔乡、花烟队中暮鼓晨钟而已也。虽然,是书之作亦既有年,以昔所云证以今之所见,每况愈下,几若青楼恶习亦随世运为转移。盖昔之姘戏子者,尚不经见,近日则狐绥鸨合,借此以显时髦,犹恐秽迹不彰,且与之并坐马车,招摇过市,并有于酒阑灯[ 施左改火旁] ,许执鞭贱役,送客留髡。致使扬州杜牧、江州司马,征歌选色,意兴颓唐,宁邀薄幸之名,不作沾泥之絮。纵庸中佼佼,自有其人,第恐郑氏铜山,有时易姓,阿娇金屋,未必终藏。覆辙前车,昭人耳目。昨过寿萱室主,痛谈此事,相与太息。室主近有《花史》之作,余告以笔政稍闲,可续《花列传》,仆当助君一臂,聊藉楮墨,以当铃铎。室主首肯,从此《板桥杂记》,竟得替人;画舫、丛谈,岂无后劲?爰书卷末,以券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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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这是读者写在书后的跋文,年代不详。录自陈无我著《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

  国语版《海上花》译序

  张爱玲

  半世纪前,胡适先生为《海上花》作序,称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沧海桑田,当时盛行的写妓院的吴语小说早已跟着较广义的“社会小说”过时了,绝迹前也并没有第二部杰作出现。“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不如说是方言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既然粤语闽南语文学还是生气蓬勃,闽南语的尤其前途广阔,因为外省人养成欣赏力的更多。

  自《九尾龟》以来,吴语小说其实都是夹苏白,或是妓女说苏白,嫖客说官话,一般人比较容易懂。全部吴语对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没人敢再蹈覆辙──如果知道有这本书的话。《海上花》在十九世纪末出版:民初倒已经湮灭了。一九二○年蒋瑞藻著《小说考证》,引《谭瀛室笔记》,说《海上花列传》作者“花也怜依”是松江韩子云。一九二二年清华书局翻印《海上花》,许廑(原文作堇)父序中说:“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三年后胡适另托朋友在松江同乡中打听,发现孙玉声(海上漱石生)曾经认识韩子云,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底细,辗转代问《小时报》专栏作家“松江颠公”(大概是雷瑨,字君曜),答复是《小时报》上一篇长文关于韩邓庆(字子云),这才有了些可靠的传记资料。胡适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单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岁。

  一九二六年亚东书局出版的标点本《海上花》有胡适、刘半农序。现在仅存的亚东本,海外几家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华书局出的想必绝版得更早,县花一现。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于做打捞工作,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像译外文一样,难免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但是希望至少替大众保存了这本书。

  胡适指出此书当初滞销不是完全因为用吴语。但是到了二○、三○年间,看小说的态度不同了,而经胡适发掘出来,与刘半农合力推荐的结果,怎么还是一部失落的杰作?关于这一点,我的感想很多,等这国语本连载完了再淡了,也免得提起内容、泄露情节,破坏了故事的悬疑。

  第三十八回前附记:

  亚东本刘半农序指出此书缺点在后半部大段平铺直叙写名园名士──内中高亚白文武双全,还精通医道,简直有点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自已以为得意”的一些诗词与文言小说插入书中。我觉得尤其是几个“《四书》酒令”是卡住现代读者的一个瓶颈──过去读书人《四书》全都滚瓜烂熟,这种文字游戏的趣味不幸是有时间性的,而又不像《红楼梦》里的酒令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各人命运。

  所以《海上花》连载到中途,还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译书计划,为了尊重原著放弃了的:删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成为较紧凑的《六十回海上花》。回目没动,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两回并一回,原来的回目是: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冲绣阁恶语牵三划①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代拟为:

  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绣阁一旦断情谊

  第五十:、五十一回也是两回并一回,回目本来是: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②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胸中块“秽史”寄牢骚③眼下钉小蛮④争宠眷

  改为:

  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小蛮争宠

  书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妇帮忙。本来还要多,多数在删掉的四回内。好像他们还不够忙,还要白忙!实在真对不起人。但是资料我都保留着,万一这六十回本能成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还可以加注。

  注:

  ①即“三划王”。

  ②流氓寻衅,捉出一个由头,好讹人。

  ③书中高亚白与尹痴鸳打赌,要他根据一本春宫古画册写篇故事,以包下最豪华的粤菜馆请客作交换条件。尹痴鸳大概因为考场失意,也就借此发泄胸中块垒。

  ④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写擅歌舞的家妓。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张爱玲

  陈世骧授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反正他是指传统的诗与小说,大概没有疑义。

  当然他是对的。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入,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已写的──不过写不出──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像流行歌偶有个喜欢的调子,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已。旧诗的深广可想而知。词的世界就仿佛较小,较窒息。

  旧小说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

  《水浒传》源自民间传说编成的话本,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近年来才经学者研究出来,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击队。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现代读者没有的。在现在看来,纯粹作为小说,那还是金圣叹①删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实感。因为中国从前没有“不要君主”的观念,反叛也往往号称勤王,清君侧。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贪官污吏,虽然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略地,也还是“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歌词)。这可以归之于众好汉不太认真的自骗自,与他们的首领宋江或多或少的伪善──也许仅只是做领袖必须有的政治手腕。当真受招安征方腊,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结局再悲凉也没用了。因此《水浒传》是历经金、元两朝长期沦陷的时代累积而成的巨著,后部有built-in(与蓝图俱来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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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圣叹──明末清初文学家,曾批改《水浒》与《西厢记》。

  《金瓶梅》采用《水浒传》的武松杀嫂故事,而延迟报复,把奸夫淫妇移植到一个多妻的家庭里,让他们多活了几年。这本来是个巧招,否则原有的六妻故事照当时的标准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开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浒》的架构内,就机械化起来。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还不如前。

  大陆的《文汇》杂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号有一篇署名夏闳的《杂谈 》,把重心放在当时的官商勾结上。那是典型的共产主义的观点,就像苏俄赞美狄更斯暴露英国产业革命时代的惨酷。其实尽有比狄更斯写得更惨的,狄更斯的好处不在揭发当时社会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应伯爵生子一节很有独到处。西门庆刚死了儿子,应伯爵倒为了生儿子的花费来借钱,正触着痛疮,只好极力形容丑化小户人家添丁的苦处,才不犯忌。我看过那么些遍都没看出这一层,也可见这部书精采场面之多与含蓄,书中色情文字并不是不必要,不过不是少不了它就站不住。

  《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书倒有两本是历史神话传说,缺少格雷亨·葛林①所谓“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似乎实在太贫乏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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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格雷亨·葛林──通译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 , 1904-1991),英国小说家。著有《布赖顿硬糖》、《权力与荣誉》、《沉静的美国人》等。

  《海上花》写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连陶玉甫、李漱芳这一对情侣,自有他们自己的内心生活,玉甫还是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李漱芳这位东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养病,“大拂其意”,她宁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让他娶她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于密,就不能再共游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还可以让跟局的娘姨大姐盯着他,寸步不离。一旦内外隔绝,再信任他也还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样强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没有的。书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陈小云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赚,就不够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见了陈小云,问起庄荔甫请客有没有他,以及庄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没有销掉点

。“须臾词穷意竭,相对无聊。”在全国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两个交游广阔的生意人,生活竟这样空虚枯燥,令人愕然惨然,原来一百年前与现代是不同。他们连麻将都不打,洪善卿是不会,陈小云是不赌。唯一的娱乐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从来不想换新鲜。这天因为闷得慌,同去应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处打茶围。小云故意激恼巧珍,随又说明是为了解闷。──这显然是他们俩维持热度的一种调情方式。后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澜,拒绝替他代酒,怪她姐姐金爱珍不解风情,打圆场自告奋勇要喜他喝这杯酒。──巧珍因而翻旧账,说她“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两人性格相仿,都圆融练达。小云结交上了齐大人,向她夸耀,当晚过了特别欢洽的- 夜。丈夫遇见得意的事回家来也是这样.这也就是爱情了。

  “婊子无情”这句老话自然有道理,虚情假意是她们的职业的一部分。不过就《海上花》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师独守──当然她是老鸡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特殊身份,但是就连双宝,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见第二十六回陆秀林引杨家妈语)

。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如果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

  洪善卿、周双珠还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莲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来”了。显然是因为洪善卿追随王莲生,替他跑腿,应酬场中需要有个长三相好,有时候别处不便密谈,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等于他的副业的办公室。但是他与双珠之间有彻底的了解。他替沈小红转圜,一定有酬劳可拿;与双珠拍挡调停双玉的事,敲诈到的一万银元他也有份。

  双珠世故虽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厌倦风尘,劝双玉不要太好胜的时候,就说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对善卿也说这话。他没接这个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属意于他。

  他看出她有点妒忌新来的双玉生意好,也劝过她。有- 次讲到双玉欺负双宝,他说:“你幸亏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个清倌人。双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书中屡次刻划洪善卿的势利浅薄,但是他与双珠的友谊,他对双宝、阿金的同情,都给他深度厚度,细他这人物立体化了。慰双宝的一场小戏很感动人。──双宝搬到楼下去是贬谪,想必因为楼下人杂,没有楼上严紧。

  罗子富与蒋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点见老了,他又爱上了黄翠凤。但是他对翠凤的倾慕倒有- 大半是佩服她的为人,至少是灵肉并重的。他最初看见她坐马车,不过很注意,有了个印象,也并没打听她是谁,不能算是惊艳或是- 见倾心。听见她制伏鸨母的事才爱上了她,此后一度稍稍冷了下来,因为他诧异她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那么大,有点看出来她敲他竹杠。她迁出的前夕,他不预备留宿,而她坚留,好让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补穿孝,又使他恋慕这孝女起来。

  恋爱的定义之一,我想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书中这些嫖客的从一而终的倾向,并不是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爱情。过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婚姻不自由,买妾纳婢虽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的场合遇见的,而且总要来往一个时期,即使时间很短,也还不是稳能到手,较近通常的恋爱过程。这制度化的卖淫,已经比卖油郎、花魁女当时的手续高明得多了──就连花魁女这样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资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楼(剧中也是汉字“青楼”)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时代,像罗子富叫了黄翠凤十几个局,认识了至少也有半个月了。想必是气她对他冷淡,故意在曹月琴处摆酒,馋她,希望她对他好点,结果差点弄巧成拙闹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还被浇冷水,饱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说她和瑶官羡幕倌人,看哪个客人好,就嫁哪个。虽然没这么理想,妓女从良至少比良家妇女有自决权。嫁过去虽然家里有正室,不是恋爱结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后再娶一个回去,不过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妇也有婚后发生爱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爱,缺少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虽然可能是最珍贵的感情。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还是这样。北伐后,婚姻自主、废妾、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了时,一扫而空,该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

  王莲生在张蕙贞的新居摆双台请客,被沈小红发现了张蕙贞的存在,两番大闹,闹得他“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她哭着当场寻死觅后之后,陪他来的两个保驾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抚她。

  小红欲也抬身送了两步,说道:“倒难为了你们。明天我们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好了。”说着倒自己笑了。莲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时此地竟会幽默起来,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见他们俩之间自有一种共鸣,别人不懂的。如沈小红所说,他和张蕙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写王莲生另有了个张蕙贞,回目“垫空挡快手结新欢”,“垫空档”一语很费解。沈小红并没有离开上海,一直与莲生照常来往。除非是因为她跟小柳儿在热恋,对他自然与前不同了。他不会不觉得,虽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对张蕙贞自始至终就是反激作用,借她来填满一种无名的空虚怅惘。

  异性相吸,除了两性之间,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红大闹时,“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莲生也并没倒胃口,后来还旧事重提,要娶她。这纯是感情,并不是暴力判激情欲。打斗后,小红的女佣阿珠提醒他求欢赎罪,他勉力以赴,也是为了使她相信他还是爱她,要她。

  他们的事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阶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双玉那时候还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刘半农为书中白描的技巧举例,引这两段,都是与王莲生有关的: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那儿。”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第十一回)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旧诗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红的旧仆阿珠向莲生问起:“小红先生那儿这就是个娘在跟局?”又问:“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了?”莲生只点点头。下接吸水烟一节。

  小红为了姘戏子坏了名声,落到这地步。他对她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写他这样令人不齿的懦夫,能提升到这样凄清的境界,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岁第一次看这书,看完了没得看了,才又倒过来看前面的序。看到刘半农引这两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后二十年,直到出国,每隔几年再看一遍《红楼梦》、《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们家从前那一部亚东本,看了《胡适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买来的,别处从来没有。那么些年没看见,也还记得清楚,尤其是这两段。

  刘半农大概感性强于理性,竟轻信清华书局版许廑父序①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记传闻,以为《海上花》是借债不遂,写了骂赵朴斋的,理由是(一)此书最初分期出版时,《例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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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许廑父──生卒年月不详,现代通俗小说家,二十年代初,曾主编《小说月报》;抗战期间任浙江《东南日报》发行人,并著有《新镜花缘》等讽刺时政的小说。

  所载人名事实,均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

  刘半农认为这是小说家惯技,这样郑重声明,更欲盖弥彰,是“不打自招”;(二)赵朴斋与他母妹都不是什么坏人,在书中还算是善良的,而下场比谁都惨,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书中人物纯系虚构”,已经成为近代许多小说例有的声明,似不能指为“不打自招”。好人没有好下场,就是作者借此报复泄愤,更是奇谈,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远善有善报,恶和恶报。

  胡适分析许序与鲁迅的小说史,列举二人所记传闻的矛盾:

  许:赵朴斋尽买其书而焚之。(显然出单行本时赵尚未死)

  鲁:赵重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辍笔。赵死后乃续作全书。

  许:作者曾救济赵。

  鲁:赵常救济作者。

  许:赵妹实曾为娼。

  鲁:作者诬她为娼。

  胡适又指出韩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应乡诚,与畅销书作家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同行南归,孙可以证明他当时不是个穷极无聊靠敲诈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孙。次年二月,头两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个月后出单行本。

  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要费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重赂”而辍笔的时候?

  又引末尾赵二宝被史三公子遗弃,吃尽苦头,被恶客打伤了,昏睡做了个梦,梦见三公子派人来接她,她梦中向她母亲说的一句话,觉得单凭这一句,“这书也就不是一部谤书”:

  “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

  ──《胡适序》第二节

  此书结得现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时代前面,不免又有点心虚胆怯起来,找补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诸人下场,假托有个访客询问。其实如果有读者感到兴趣,绝不会不问李浣芳是否嫁给陶玉甫,唯一的一个疑团。李漱芳死后,她母亲李秀姐要遵从她的遗志,把浣芳给玉甫作妾,玉甫坚拒,要认她作义女,李秀姐又不肯。陶云甫自称有办法解决,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被打断了,就此没有下文了。

  陶云甫唯一关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绝没有逼着弟弟纳妾之理,不过他也觉得浣芳可爱(见第四十一回

──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将来会懊悔,也许建议把浣芳交给云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点再说,还是可以由玉甫遣嫁

。但是玉甫会坚持名份未定,不能让她进门。僵持拖延下去,时间于李秀秀姐不利,因为浣芳不宜在妓院里待下去。一明白了玉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让他收作义女了。

  浣芳虽然天真烂漫,对玉甫不是完全没有洛丽塔心理,自博柯夫①名著小说《洛丽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逊主演──写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互相引诱成奸。在心理学上,小女孩会不自觉地诱惑自已父亲。浣芳不但不像洛丽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于低能儿童,所以她初恋的激情更百无禁忌,而仍旧是无邪的。如果嫁了玉甫,两人之间过去的情事就仿佛给追加了一层暖昧的色彩。玉甫也许就是为这缘故拒绝,也是向漱芳的亡灵自明心迹,一方面也对自己撇清--他不是铁石人,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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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纳博柯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 ),俄裔美国作家。代表作品有《洛丽塔》、《普宁》、《微暗的火》等。

  作者不愿设法代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写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认义女更大杀风景。及早剪断,不了了之,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

  刘半农惋惜此书没多写点下等妓院,而掉转笔锋写官场清客。我想这是刘先生自己不写小说,不知道写小说有时候只要剪裁得当,予人的印象仿佛对题材非常熟悉,其实韩子云对下级妓院恐怕知道的尽于此矣。从这书上我们也知道低级妓院有性病与被流氓殴打的危险,妓女本身也带流气,碰见殷实点的客人就会敲诈。大概只能偶一观光,不能常去。文艺没什么不应当写哪一个阶级。而且此处结钩上也有必要,因为赵二宝跟着史三公子住进一笠园,过了一阵子神仙眷属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来,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馆里两人终日相对,她也还是不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比较单调,容易腻烦。

  写一笼园,至少让我们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贵的- 瞥。《红搂梦》里学戏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专为供奉归宁的皇妃的。一般大概像此书的琪官、瑶官的境遇。瑶宫虚岁十四,才十三岁,被主人收用已经有些时了。书中喜欢幼女的只有齐韵叟一人──别人喜欢跟她们闹着玩。尹痴鸳倒是爱林翠芬,但是也宁可用张秀英泄欲。而齐韵叟也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应付不了成熟的女性- 一他的新宠是嫁人复出的苏冠香。

  琪官、瑶官与孙素兰夜谈,瑶官说孙素兰跟华铁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孙素兰笑她说得容易,取笑她们也嫁齐大人。瑶官说她“说说就说到歪里去”,也就是说老人奸淫幼女,不能相提并论。书中韵叟与琪官的场面写得十分蕴藉,只借口没遮拦的瑶官口中点一笔。

  齐韵叟带着琪官、瑶宫在竹林中撞见小赞,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没看清楚是谁,这人已经跑了。事后盘问她们,琪官示意瑶官不要说,只告诉韵叟“不是我们花园里的人”,想必是说不是齐府的人,不致玷辱门风。这件事从此没有下文了,直到《跋》列举诸人下场,有“小赞小青扶赀远遁”句。原来小赞私会的是苏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于“诗婢”的诗童小赞,竟抛下举业,与情人私奔卷逃。那次约会被撞破,琪官代为隐瞒,想必是怕结怨。苏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亲国戚兼新宠,正如杨贵妇的妹妹虢国夫人。琪官虽然不知道冠香向韵叟诬赖她与孙素兰同性恋,一定也晓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钉”(见回目)。再揭破丑闻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势不两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书中没有交代,就显不出琪官的机警与她处境的艰难。

  总是因为书至此已近尾声,下文没有机会插入小赞、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内点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轿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点明,回内只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补一笔,力道不够。当时琪官一味息事宁人,不许瑶宫说出来,使人不但气闷而且有点反感。她说与小赞在一起的是外人,他人带来的大姐除了小青,还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带了大姐来,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两人合用。像赵二宝就只带了个娘姨阿虎,替她梳头,那是不可少的。孙素兰只带一个大姐,想必是像卫霞仙处阿巧的两个同事,少数会梳头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轻貌美的。小赞向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爱或求欢──再不然就是身份较高的人。

  书中男仆如张寿、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艳福,从中捣乱,激动得简直有点心理变态。曾经有人感叹中国的女仆长年禁欲,其实男仆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从来没有妄想倌人垂青的,这一点上阶级观念非常严。不过小赞不是普通的佣仆,有学问有前途,而且屡次出众出风头。平时倌人时刻有娘姨跟着,在一笠园中却自由自在,如苏冠香、林翠芬都独自游荡。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烟海,无从揣测。比较像是孙素兰的大姐,琪官代瞒是卫护义姊──还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别恋?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宫的这- 场戏,也是她的最后一场,使这特出的少女整个的画像也为之减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这才可能琢磨出琪言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经迟了一步。

  作者的同乡松江颠公写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但是又说他“家境……寒素”。刘半农说:

  相传花也怜依本是巨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万家私不可。

  也许聪明人不一定要有巨万家私,只要肯挥霍,也就充得过去了。他没活到四十岁,倒已经“家境……寒素”,大概钱不很多,经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里说:“全书笔法自识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其实《红楼梦》已有,不过不这么明显(参看宋淇著《红楼梦里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于故意学《红楼梦》,如琪倌、瑶倌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红搂梦》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赞学诗更是套香菱学诗。《海上花》里一对对的男女中,华铁眉、孙素兰二人唯一的两场戏是吵架与或多或少的言归于好,使人想起贾宝玉、林黛玉的屡次争吵重圆。这两场比高亚白、尹痴鸳二才子的爱情场面都格调高些。

  华铁眉显然才学不输高亚白、尹痴鸳,但是书中对他不像对高、尹的誉扬,是自画像的谦抑的姿势。口角后与孙素兰在一笠园小别重逢,他告诉她送了她一打香槟酒,交给她大姐带回去了。不论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习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外的香槟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阔绰。孙素兰问候他的口吻也听得出他身体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休不会好。

  当时男女仆人已经都是雇佣性质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纪还有。书中只有华铁眉的“家奴华忠”十分触目。又一次称为“家丁”,此外只有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说“三言”、“二拍”中都是仆从主姓。碑女称“养娘”,“娘”作年轻女子解,也就是养女。僮仆想必也算养子了。所以《金瓶梅》中仆人称主人、主妇为“爹”、“娘”,后世又升格为“爷(爷)”、“奶奶”。但是《金瓶梅》中仆人无姓,只有一个善颂善祷的名字如“来旺”,像最普通的狗名“来富”。这可能是因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带的作品,保留了汉人一向的习俗,《金瓶梅》在北方,较受胡人的影响。辽、金、元都歧视汉人,当然不要汉人仆役用他们的姓氏。

  清康熙时河南人李绿园著《歧路灯》小说,书中谭家仆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间的《儿女英雄传》里,安家老仆华忠也用自己的姓名。显然清朝开始让仆人用本姓。同是歧视汉人,却比辽、金、元开明,不给另取宠物似的名字,替他们保存了人的尊严。但是直到晚清,这不成文法似乎还没推广到南方民间。

  年代介于这两本书之间的《红楼梦》里,男仆有的有名无姓,如来旺(旺儿)、来兴(兴儿),但是绝大多数用自己原来的姓名,如李贵、焦大、林之孝等。来旺与兴儿是贾琏夫妇的仆人,来自早稿《风月宝鉴》,贾瑞与二尤等的故事,里面当然有贾琏、凤姐。此后写《石头记》,先也还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屡经改写,越来越写实,仆人名字也照本朝刚度了。因此男仆名字分早期后期两派。

  唯一的例外是鲍二,虽也是贾琏、凤姐的仆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却用本姓。但是这名字是写作后期有一次添写贾母的一句隽语:“我哪记得背着抱着的?”──贾琏凤姐为鲍二家的事吵闹时──才为了谐音改名鲍二,想必原名来安之类。

  《海上花》里也是混合制。齐韵叟的总管夏余庆,朱蔼人兄弟的仆人张寿,李实夫叔侄的匡二,都用自己原来的姓名。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县罗子富的仆人高升不会是真姓高,“高升”、“高发”是官场仆人最普通的“艺名”,可能是职业性跟班,流动性大,是熟人荐来的,不是罗家原有的家人,但是仍旧可以归入自已有姓的一类。

  火灾时王莲生向外国巡警打了两句洋文,才得通过,显然是洋务官员。他对诗词的态度伧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

。他的仆人名叫来安,商人陈小云的仆人叫长福,都是讨吉利的“奴名”,无姓。

  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字是借用字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给佛门),“舍”音“奢”, 但是吴语音“所”,因此作者没想到是这个字。孩子八字或是身体不好,挂名入寺为僧,消灾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颂善祷的奴名,因此应当有姓──姓殳,像华铁眉的家丁华忠姓华一样。

  华铁眉住在乔老四家里,显然家不在上海。他与赖公子王莲生都是世交,该是旧家子弟。殳三是广东人,上代是广州大商人,在他手里卖掉许多珍贵的古玩。

  “华”、“花”二字相通,华铁眉想必就是花也怜依了。作者的父亲曾任刑部主事,他本人没中举,与殳三同是家道中落,一个住在松江,一个寄籍上海,都相当孤立,在当代主流外。那是个过渡时代,江南、华南有些守旧的人家,仆人还是“家生子儿”(《红楼梦》中语),在法律上虽然自由,仍旧终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国南方战争后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以仍旧像明代南方的仆从主姓。

  官场仆人都照满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围新进如王莲生──海禁开后才有洋务官员──还是照民间习俗,不过他与陈小云大概原籍都在长江以北,中原的外缘,还是过去北方的遗风,给仆人取名来安、长福──如河南就已经满化了。以至于有三种制度并行的怪现象。

  华铁眉“不喜热闹”,酒食“征逐狎昵皆所不喜”。这是作者自视的形象,声色场中的一个冷眼人。寡欲而不是无情,也近情理,如果作者体弱多病。

  写华铁眉特别简略,用曲笔,因为不好意思多说。本来此书已经够简略的了。《金瓶梅》、《红楼梦》一脉相传,尽管长江大河滔滔汩汩,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后世许多误解与争论。《海上花》承继了这传统而走极端,是否太隐晦了?

  没有人嫌李商隐的诗或是英格玛·柏格曼的影片太晦。不过是风气时尚的问题。胡适认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当时没人把小说当文学看。我倒觉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红楼梦》付印,一百零一年后《海上花》开始分期出版。《红楼梦》没写完还不要紧,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文,使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多面复杂性。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

  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检大观园后,宝玉就快要搬出园去,但是那也不过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个晴雯,迎春是众姐妹中比较最不聪明可爱的一个,因此她的婚姻与死亡的震撼性不大

。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没有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经过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来。一向读者看来,是后四十回予以轮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

  前几年有报刊举行过一次民意测验,对《红楼梦》里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与凤姐的两段,其他七项都是续书内的!如果说这种民意测验不大靠得住,光从常见的关于《红楼梦》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学生的论文,拿去发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较感兴趣的不外凤姐的淫行与临终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归天与“掉包”同时进行,黛玉向紫鹃宣称“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连紫鹃都疑心她与宝玉有染。这几折单薄的传奇剧,因为抄本残缺,经高鹗整理添写过(详见拙著《红楼梦魇》),补缀得也相当草率,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墙。当时的读者径视为原著,也是因为实在渴望八十回抄本还有下文。同一愿望也使现代学者乐于接受续书至少部分来自遗稿之说。一般读者是已经失去兴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续书的种种毛病,大家太熟悉内容,早已视而不见,就仿佛这些人无聊到对人家的老妻评头品足,令人不耐。

  抛开《红楼梦》的好处不谈,它是第- 部以爱情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而我们是一个爱情荒的国家:它空前绝后的成功不会完全与这无关。自从十八世纪末印行以来,它在中国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没有任何小说可比──在中国倒有《三国演义》,不过《三国》也许口传比读者更多,因此对宗教的影响大于文字上的。

  百廿回《红楼梦》对小说的影响大到无法估计。 等到十九世纪末《海上花》出版的时候,阅读趣味早已形成了,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迄今就连大陆的伤痕文学也都还是这样,比大陆外更明显,因为多年封闭隔绝,西方的影响消失了。当然,由于压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胆气,有牺牲毯神,写实方面就不能苛求了。只要看上去是在这一类的单位待过,不是完全闭门造车就是了。但也还是有无比珍贵的材料,不可磨灭的片段印象,如收工后一个女孩单独蹲在黄昏的旷野里继续操作,周围一圈大山的黑影。但是整个的看来,令人惊异的是一旦摆脱了外来的影响与一部分的禁条,露出的本来面目这样稚嫩,仿佛我们没有过去,至少过去没有小说。

  中国文化古老而且有连续性,没中断过,所以渗透得特别深远,连见闻最不广的中国人也都不太天真。独有小说的薪传中断过不止一次。所以这方面我们不是文如其人的。中国人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只能是译文。惟有在小说里我们呼天抢地,耳提面命诲人不倦。而且像我七八岁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出场就急着问:“是好人坏人?”

  上世纪末叶久已是这样了。微妙的平淡无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淡出鸟来。它第二次出现,正当五四运动进入高潮。认真爱好文艺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辕北辙,《海上花》把传统发展到极端,比任何古典小说都更不像西方长篇小说──更散漫,更简略,只有个姓名的人物更多。而通俗小说读者看惯了《九尾龟》与后来无数的连载家妓院小说,觉得《海上花》挂羊头卖狗肉,也有受骗的感觉,因此高不成低不就。当然,许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吴语对白。

  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经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

  虽然不能全怪吴语对白,我还是把它译成国语。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书的故事还没完,还缺一回,回目是: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海上花》的几个问题

  ──英译本序

  张爱玲

  《海上花》第一回开始,有一段自序,下接楔子

。这“回内序”描写此书揭发商埠上海的妓女的狡诈,而毫不秽亵。在楔子中,作者花也怜依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铺满了花朵──很简单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颠倒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词。在他的梦里,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兰,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不如较低贱的品种随波逐流,禁不起风浪颠簸,害虫咬啮,不久就沉沦淹没了,使他伤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而是从高处跌下来,跌到上海租界华界交界的陆家石桥上。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桥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可见他还在做梦──下桥撞倒一个急急忙忙冲上来的青年,转入正文。

  楔子分明是同情有些妓女,与自序的黑幕小说观点显有出入。那一段前言当是传统中国小说例有的劝善惩淫的声明,如果题材涉及情欲。这开场白的体裁亦步亦趋仿效《红楼梦》的自序加楔子,而没有它的韵致与新意。《海上花》这一节与其他部分风格迥异,会使外国读者感到厌烦,还没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唯一的功用是引导汉学研究者误入歧途,去寻找暗含的神话或哲学。这部不大有人知道的杰作一八九四年出版,一九二O年中叶又被胡适及其他的五四运动健将发掘出来,而又第二次绝版。我不免关心它在海外是否受欢迎,终于斗胆删去开首几页。

  《跋》也为了同样原因略去了。作者最不擅长描写风景,写景总是沿用套语,而在此外长篇累牍形容登山里乐趣,不必攀登巅顶,一览无余,藉以解释为什么他许多次要的情节都没有结局,虽然不难推断。

  跋内算是有个访客询问沈小红、黄翠凤的下场。他说她们的故事已经完了。

  若夫姚马之始合终离,朱林之始灭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赀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后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

  许下另作一部续书,所透露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能帮助我们了解此书之处。第四十七回庆祝吴雪香有孕,葛仲英显然承认她怀着他的孩子。但是结果她在续书中另嫁别人──想必是社会地位较低的贫困的男子,否则不会入赘。但是即使葛仲英厌倦了她,以他的富贵,也绝不肯让自己的子女流落在外。若是替孩子安排另一个正当的家庭,而仍旧由生母抚养,遗嫁失宠的情妇是西方的习俗,中国没有的。如果他突然得病早殁──似乎是这情形──他的家族亲属也一定会跟她谈判,领养这婴儿。她不肯放弃她的儿子,而且为了他招赘从良,好让他出身清白,可见她的为人。

  与齐大人的仆人小赞私会被撞破的神秘人物,显然是齐府如夫人的胞妹苏冠兰的大姐小青,既然小赞、小青在续书中私奔。擅演歌剧的女奴琪官正与冠香争宠,她看清楚了是小青,而不肯告诉主人,只说不是我们的人,表示不败坏门风,不必追究。代为隐瞒,顾到情敌的颜面,似乎太是个圣女。但当然是因为势力不敌,不敢结怨。心计之深,直到《跋》内才揭露。

  周双宝嫁给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办喜事应有尽有,“待以正室之礼”,当然不是正室了──还是说虽然娶的是妓女,仍应视为正室?

  当时通行早婚,他虽然父亲还在世,而且仍旧掌管店务,书中并没提起过他年轻。当然,也许他是死了太太,但是我们知道续书中周双玉嫁了显贵作妾,就可以断定倪客人也使君有妇。双玉敲诈朱家,本来动机一半是气不伏(服)双宝称心如意嫁了人。问题有点混淆不清:因为朱淑人无法履行诺言娶双玉为妻,她就逼他与她情死。虽然我们后来发现纯是为了勒索,还是有她不甘作妾的印象。敲诈到一万银元除赎身外,剩下的作嫁妆,足够她嫁任何人为妻,如果不太高攀的话。而仍旧作妾,可见不是争名分,不过是要马上嫁一个她自己看中的,又嫁得十分风光,出这口气。

  胡适指出书中诗词与一篇秽亵的文言故事都是刻意穿插进去的。为了炫示作者在别方面的辞章之美。那篇小说中的小说几乎全文都是双关引用古文成语,如“血流漂杵”,原文指战场伤亡人数之多。不幸别的双关语不像这句翻译得出,那些《四书》酒令也同样引经据典,而往往巧妙地别有所指。两首诗词的好处也只在用典圆熟自然,译文势必累赘,效果恰正相反。这几处是我唯一的删节。为了保持节奏,不让文气中断,删后再给补缀起来,希望看不出痕迹。

  我久已熟悉这部书,但是直到译它的时候才发现罗子富、黄翠风定情之夕,她是从另一个男子的床上起来相就的。在妓院里本来不算什么,但是仍旧有震撼力,由于长三堂子的浓厚的家庭气氛──幺二的“妈”就不出现,只称“本家”,可男可女──尤其是经过翠凤那一番做作之后。此外还有几处像这样极度微妙的例子,我加的注解较近批注,甘冒“介入”之讥。

  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

  一个游乐场所的兴衰与公共空间的形成

  熊月之

  在晚清上海,张园是各界市民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张国赏花、张园看戏、张园评妓、张园照相、张园宴客,以及吃茶、纳凉、集会、展览、购物……张园之名,日日见诸报刊;张园之事,人人喜闻乐见。张园,成了上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上海本无不分民族、不分阶级、不分性别、不分区域的公共活动场所,有之,自张园始。张园,这一奇特的场所是怎么形成的?

  一、张园本末

  张叔和颇善经营,他仿照西洋园林的风格,一改江南园林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使张园成为上海私家园林之最。

  晚清上海有花园多家,正式开放于1885年的张园,是其中规模最大、也是惟一向市民免费开放的一家。张园本为私家花园,建筑中西合壁,内中安垲第楼,曾为当时上海最高建筑,其旧址在今泰兴路南端。此处原为农田,1872年至1878年,为英商格龙租得,辟为花园住宅。格龙本以经营园囿为业,故布置颇具丘壑。嗣后几经易手,于1882年8 月、为寓沪富商张叔和购得.计面积21.82 亩,价银一万数千两,命名“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

  张叔和(1850-1919 ),名鸿禄,无锡人。曾以广东候选道的身份,到轮船招商局帮办事务。1887年1 月ZO旧,所乘轮船被英国一船撞沉,船上有83人罹难,他因没有随众弃船逃命,而是攀上桅杆,得以幸存。此后,他似乎再未参与招商局事务,不知是否因大难不死而改变了此后的人生路向。他主要致力于实业,除了经营张园,还在《新闻报》、华盛纺织厂等企业中拥有股份,1915年任振新纱厂经理,并投资6 万元,帮助荣氏兄弟在上海创办申新一厂。

  张叔和是个颇善经营的儒商。他一改江南园林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仿照西洋园林风格,以洋楼、草坪、鲜花、绿树、池水为筑园要素。全园面积最大时达61.52 亩。为当时上海私家园林之最。他在园内建筑“海天胜处”等洋房,置亭台,设花圃,栽名树。他浚通外水,让活水潆回环绕,置亭台于水中,如同海上三山,跨之以桥数座,皆请海上名人题名。《点石斋画报》上所载的《张园灯舫》图

  1892年,张叔和在张园新建一高大洋房。英国工程师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楼,意为世外桃源,与“味莼园”意思相通。中文名取其谐音“安垲第”。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开会可容千人,它又是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

  张园鼎盛时期为1893年以后、1909年以前。1909年,哈同花园建成,虽不完全对外开放,但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民国以后,张园经营每况愈下,1913年10月24日,郑孝胥重游张园,已发现门前冷落,游人甚少。此后,随着新世界、大世界次第兴起,地段、设施、经营手段均略胜一筹,张园更形衰落,1918年终于停办。十几年后,此地易为民居,建筑亦多被毁。

  二、游乐中心

  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

  自1885年开放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张园一直是上海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

  这里是观光旅游、游乐的中心。安垲第的望楼登高,鸟瞰上海全景,是每一个来沪游客都想一偿的心愿。

  这里有弹子房、抛球场、脚踏车,有书场、滩簧、髦儿戏(后两者俱为地方戏曲),有茶楼、饭馆,可吃、可喝、可看、可听、可玩、可锻炼。19O3年张叔和花园公司成立以后,这里时常举行备种体育竞赛。比如,1903年秋举行了脚踏车大赛,赛程是一英里,没有贵重奖赏,参加者不限资格,只要交费五角即可,进场学习、练习者不取分文。1909年12月、1910年4 月,著名拳师霍元甲在此设擂,先后与赵东海、张某比赛,并拟与美国拳师奥皮音比试,后因奥失约而取消。

  这里是赏花看景的最好处所。张园绿化之好,草坪之佳,风景之幽,为沪上之冠。园内栽培了许多名花佳草,春兰秋菊,夏荷腊梅,每多名种。张叔和是有心人,他欢迎寓沪西人在园中举行花展。自己也在张园举办花会,每每仕女云集,盛况空前。

  上海以洋气闻名全国,张园是展示洋气的地方。许多没有推广的洋东西,均先在张园出现。以电灯为例,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10月6 日,张园试燃电灯。是晚,张园内电灯数十盏,遍布于林木间及轩下室内,高高下下,错落有致,园中各处,纤毫毕露,游园人咸以为奇观。

  这里是展览、购物的地方。除了有花展,还有画展、图片展。19O9年11月,中国金石书画会同人在此举行书画赛会,郑孝胥、李平书、狄楚青、王一亭等34人参加。1909年,中国品物陈列所(俗称赛珍会)从四马路迁入张园,张国又成为物品展销的地方。有些最时髦的舶来品,只有张园有售,别无分店。家在上海、人在外地的严复,常写信叫家人到张园买这买那。

  这里是上海妓女争奇斗胜、大出风头的地方。每至斜日将西,游人麇至,青楼中人,均呼姨挈姝而来。在1890年代日必一至的为名妓陆兰芬、林黛玉、金小宝、张书玉四人。1897年以后的几年中,每个星期日,“花园提调”李伯元主办的,以介绍、评论妓女为重要内容的《游戏报》都多印四五百份,到张园赠送,有时还夹送妓女小照。这更添助了游人的兴趣。其时上海时装流行的特点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妓女。妓女扮演着时装模特儿的角色。时人看妓女,既是看人,也是评衣。

  综上所述,张园其实是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

  三、集会场所

  张园演说成为上海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每遇大亨,诸如边疆危机、学界风潮、地方自治、庆祝大典,张园准有集会。

  作为晚清上海公共活动空间,张园最突出的一点,是它作为上海各界集会、演说的场所。

  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12月6 日,中外妇女122 人在安垲第讨论设立上海女学问题,上海道台蔡钧夫人等均到会。这是带有官方性质的集会,也是张园第一次百人以上的大型集会。1900年以后,集会、演说成为张园一大特色。1901年3 月15日,汪康华等二百余人,反对清政府与沙俄签订卖国条约,以保危局,汪允中发表《告中国文》,任亲年、温宗尧、蒋智由、薛仙舟等发表演说。这是第一次反对帝国主义的集会。3 月24日,吴研人等近千人集会拒俄,孙宝瑄、吴研人等十余人演说,有数十名外国人旁听,一位朝鲜人宗晚洙发表了书面讲话。

  此后,张园演说成为上海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每遇大事。诸如边疆危机、学界风潮、地方自治、庆祝大典,不用说,张园准有集会。

  笔者根据《申报》、《中外日报》、《时报》及《近代上海大事记》等资料统计,从1897年12月,到1913年4 月,张国举行的较大的集会有39起。从发起人与参加人看,有学界,有商界,有政府官员,有民间人士,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士农工商,有时还有些外国人;从思想、主张看,不分革命、改良,不问激进、保守。这是名副其实的公共场所。

  张园集会演说的重要特点,是公开性、开放性与参与性。许多集会演说,都在事先发布消息,欢迎各界参加。1901年的两次拒俄集会,事先都有公告。

  中国教育会在张国举行的演说,演说者时常互相争执甚至吵骂,正是演说开放性的一种表现。张园是游人如织的地方,所以在此举行的集会,常能一呼百应,耸动视听。马叙伦回忆,张园演说,他总去参加的:

  张图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年青的只有马君武、沈步洲也夹在里面说说。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说,总是大声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鼓掌声音以外,一到散会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像蚂蚁附着生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革命的欢迎,正像现在对民主一样。(《我在六十岁以前》,三联书店1983年,第20页)

  四、张园之为张园

  不仅是上海人最爱去的花园,而且是所有来沪中国人最受游的地方。

  晚清上海有花园多家,比较出名的除了张园,还有古老的豫园,新辟的徐园、愚园和南市西园等。

  相对于其他花园,张园的特点有五:一是大,占地约七十亩,为众园之最。二是洋,徐园、豫园均为传统江南园林风格,张园基本是西洋风格。诚如晚清人评论,“张园以旷朗胜,徐园以精雅胜”。三是开放较早。张园自1885年正式对外开放,徐国先前仅对少数文人开放,到19O9年迁入新址以后才正式开放。至于南市西园,建成已是1908年了。四是位置适中。愚园太远;徐园先是太闹,后是太偏。但它们与张园同处于租界,所以演说会之类也还有些。豫园的东西二园,南市西园,因处于华界,在清政府有效控制范围之内,政治性的集会演说较难开展。张园东面离跑马厅不远,北面紧贴静安寺路,南面是富裕绅商的住宅区,西面是当时全上海绿化环境最好的静安寺地段。在张园开放以前,静安寺一带已是上海绅商郊游的胜地。五是免费。张国自安垲第建成以后,即免费开放,游人可随意入园与登高,其他花园都要收取门票:愚园一角,西园一角二分。是否收费,看上去似乎仅是一角钱的小事,其实不然,它实质上涉及到能否随便、自由入园的大问题。收费,不但截住了那些无钱或舍不得购票的游客,而且挡住了那些无意识、无目的来园自由走动、赏玩的游客,而这些人,正是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形成的重要因素。

  由于以上几点,张园在晚清上海享有相高的声誉。时人评论,张园不仅是上海人最爱去的花园,而且是所有来沪中国人最爱游的地方。

  五、公共空间的形成

  由于上海特殊的社会结构,由于租界的缝隙效应,由于东西文化的差异,张园逐渐演变成上海华人能够自由发表意见的公共场所。

  私家花园古已有之,但像张园这样私园公用的情况却没有先例。张叔和怎么会想到自己辟一个花园然后对外开放的呢?我以为,这与上海租界的公园管理制度有关。

  西方的公园出现于近代初期,开始是由皇家贵族的私家园林向公众开放而形成的,如伦敦的海德公园。19世纪中叶美国出现了经过设计、专门供公众游览的近代公园,如纽约的中央公园。西人来沪以后,很容易想到辟设公园的问题。1868年,上海租界最早的公园──外滩公园建成,但游园对象有严格限制。其《游览须知》有七条,第一条是“狗及脚踏车切勿入内”,第六条是“华人无西人同行,不得入内”。其后,虹口公园、复兴公园(当时称法国公园)、兆丰公园次第辟设,但也都不许华人入内。不仅如此,其他一切西人公共活动场所,如跑马厅,各国总会,华人均不得随便入内。

  华人占租界人口绝大多数,交纳的税款占租界税款的大部分,但用此税款建造的公园却不让华人入内,这不管怎么说,对民族感情都有极大的伤害。从187O年代后期到1880年代初,上海士绅颜永京等对于租界当局歧视华人的行径不断提出抗议。《申报》也曾发表文章多篇,说是“公家物业宜以公家名之,胡为乎只许洋人驻足,不许华人问津,何也?”张园建成以后,一开始就完全免费开放,可能有“你不让我游,我就办一个给你看看”的意思。

  集社集会,在中国古已有之,东林党、复社、几社是其著者,至于文人画社、诗社则更多,但这些都不能与张国的集会演说相比。其主要区别有三:前者是文人之间的事,后者是社会大众的事;前者关注的主要是学术(当然也与政治有关),后者关注的就是政治;前者是封闭的,后者是开放的。

  通过张园集中体现出来的遇事动辄集会演说,动辄通电,上海人的这种表达政见的形式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与晚清上海的社会结构有关。

  上海开埠以后,城市重心从1860年代开始北移租界。上海社会实际存在两个社区,西人社区与华人社区。西人有自己的公共空间,如总会、旅馆、戏院、跑马厅。连每年看花展也是分开的,通常前两天是西人参观,然后才是华人参观。

  华人也有自己的公共活动场所,如会馆、公所、茶馆、戏院、妓院,但那多是区域性、行业性、小范围的。不分区域、行业、阶级、性别的大型公共活动空间,在张园出现以前,还没有过。

  租界的统治者是工部局,是由外国领事、大班们组成的董事会、纳税人会议,租界的大事诸如市政、税收、防卫等由他们决定。对于社会的一般事务,特别是有关华人社会的事,除了刑事案件由华官负责、西人会审的会审公廨处理以外,工部局并不过问。

  华人遇事,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政府,而是会馆与公所等同乡或同业组织。小自寻找工作、租赁房屋、民事纠纷,大至与租界当局发生冲突,租界华人多依靠这些组织。遇事由会馆公所集议,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习惯思路。

  自政府一面而言,无论是租界当局,还是上海道、上海县政府,也都认可同乡组织的这种功能。但是,有些事越出了同乡或同行的范围,不是会馆公所所能解决的,但又与市民们密切相关,比如,公园问题,妇女不缠足与教育间题,沙俄侵占东三省的问题,反对美国排斥华工问题,地方自治问题,立宪问题。于是,创造不分何方人士,不分行业、阶级、性别的更大范围的公共空间的要求,就被提了出来。张园在地理、人流、会场设施等方面,都能满定这方面的要求,于是成为最合适的场所。

  张园这一公共空间的形成,与上海特殊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租界既是中国领土又不受中国政府直接管辖的特点,使得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出现一道缝隙。这道缝隙虽然很小,但影响很大。这道缝隙在清政府统治系统中,成为一条力量薄弱地带,形成反清政府的力量可以利用的政治空间。

  1903年4 月19日,正当张园集会演说如火如荼之际,公共租界工部局规定新的管理章程:一、所有租界内华人和外国人,无论何案,未经会审公廨核明,一律不准捕捉出界;二、界外差人不准入界擅自捕人;三、界外华官所出拘票,须送会审公廨定夺,派员协捕。这无异于宣布,张园举行的那些反对清政府的集会演说,都是合法的,受到租界保护的。

  租界当局这么做,有维护租界权益的考虑,有英美等国对慈禧太后统治不满的因素,更有法律上、文化上差异的因素。在清政府看来,随意批评政府,形同叛逆,罪该杀头,但在西人看来,是人人应享的天赋权利,应予保护。

  这样,由于上海特殊的社会结构,由于租界的缝隙效应,由于东西文化的差异,地处租界的张园,就逐渐演变成上海华人能够自由发表意见的公共场所。

  六、市民意识的产生

  酝酿革命,筹划组织,讨论自治,形成上海意识甚至上海话的逐渐定型,都与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有一定的关系。

  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的形成,对于上海移民社会的整合、上海人意识的产生,有着重要的作用。

  上海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开埠以后的四五十年中,居民并没有一个完整、统一的上海地域概念。对不少居民来说,上海是个避难、淘金的地方,不是他们永久驻留之地,他们只是上海的过客。大量事实表明,在开埠以后的四五十年里,上海居民一般还没有从同乡单一认同进入到同乡与上海双重认同的阶段。1893年,公共租界举行上海开埠50周年盛大庆祝活动,上海华人踊跃参加,但他们打的旗帜星“广帮”、“宁帮”之类,并不是代表整个上海华人。

  20世纪初年,上海移民开始出现了对上海身份认同的趋向。论据有以下四点:

  第一,上海人整体意识的萌发。1900年,经元善等1300多人通电反对慈禧太后废光绪皇帝,所用名义是“上海寓居绅商”,其中绝大多数包括经元善本人都不是上海本地人。应当说,这样署名,既突出了他们的上海身份,又含有他们不是上海本地人的意思。19O1年、1903年、1905年,上海接连爆发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和抵制美货运动,这两项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的运动,与以往类似事件相比,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运动不是以某地人关心某地事的方式出现,而是以上海人关心中国事的方式出现。吴稚晖、蔡元培、章太炎等在张园等处演说,报纸上登出消息,多称之为“上海绅商”、“上海志士”。“寓居”两字一去,突出了他们的上海身份。

  第二,“上海人”概念的出现。具有文化意义的“上海人”的概念,出现于20世纪初年。1904年,蔡元培等人主编的《警钟日报》发表题为《新上海》的社论,明确地提出了“上海人”概念,主办《警钟日报》的蔡元培、刘师培、汪允宗、林獬、高旭、陈去病等人,没有一个是上海本地人。他们所说的“吾上海人”,当然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这不但表明他们自己对上海人身份的认同,而且说明他们已有明确的上海人群体意识。

  第三,上海地方自治运动。1905年,上海地方士绅郭怀珠、李平书等,鉴于华界市政建设远远落后于租界的实际状况,发起地方自治运动。这个运动持续了9 年,修路100 多条,筑桥6O多座,建造码头6 个,新辟、改建城门9 座,制定了各种各样市政管理条例。通过这一运动,上海的华人社会逐渐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领导这一运动的士绅,很多不是上海本地人,而是外来移民。

  第四,上海辛亥革命的方式。1911年前,上海反清革命的主体,多不是上海本地人。反清起义成功后式立的沪军都督府,为上海军政领导机关。这一机构的成员,绝大多数不是上海本地人,都督陈其美是浙工人,参谋长黄郛是浙江人,外交总长伍廷芳是广东人,财政部长沈缦云是江苏人,交通部长王一亭是浙江人,闸北民政长虞洽卿是浙江人。他们主持着上海的事务。辛亥时期各地反清起义普遍规律是当地人谋当地事,各地军政府均由各地人充任。陈其美等在上海举事,在上海主政,这是他们对上海身份认同的一种标志。

  这些标志性的事件,无一不与张园之类的公共空间的作用有密切关系。可以说,酝酿革命,筹划组织,讨论自治,形成上海意识,甚至上海话的逐渐定型,都与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有一定的关系。

  张园这一公共空间,对上海各界都有巨大的吸引力。笔者综合有关报道和记载,发现常去张园的人,商界、文化界的都很多。其中,属于报人、文化人的有王韬、钱昕伯、何桂笙、黄式权、袁祖志、汪康年、梁启超、李伯元、吴研人、狄楚青、叶瀚、蒋智由、高梦旦、蔡元培、张元济、马相伯、严复、辜鸿铭、伍光建,商界或亦官亦商的有郑孝胥、张謇、赵凤昌、岑春煊、盛宣怀、郑观应、徐润、经元善、李平书、沈缦云、王一亭、李拔可、郑稚辛。备地来沪的学者、学生、富家子弟有章太炎、吴稚晖、马君武、孙宝瑄、吴彦复、丁叔雅、胡惟志、温宗尧、蒋智由、陈介石、汪允宗。

  那么多人有事没事地总爱往张园跑,正说明张园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在上海社会生活中的特别重要性。

  这些人控制着上海的各大报纸和出版机构,如《申报》、《新闻报》、《选报》、《苏报》、《时报》、《中外日报》、《东方杂志》和商务印书馆,主持着南洋公学、爱国学社、复旦公学等各种学校的事务,领导着中国教育会、预备立宪公会、地方自治公所和名目繁多的联合会的组织。正是他们,构成了上海社会的精英阶层,影响着上海社会的舆论。

  通过他们的活动,有形的公共空间(张园)与无形的公共组织(会馆公所)、公共领域(报刊)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原文 19000字,本文有删节)

  作者介绍:

  熊月之.江苏淮阴人,1949年生。1978年考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师从陈旭麓先生。上海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中国近代民主思祖史》、《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等书。

  后记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颇负盛名的狎邪小说,写的虽然是妓院生活,但是写得颇为干净,除了几个“二爷”在“花烟间”与妓女打闹说了几句粗话之外,通篇没有性行为的描写(《秽史》可作例外看),而对妓女、鸨母以及官商两道的嫖客,则描绘得淋漓尽致,真可谓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因此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而且被鲁迅评定为清末狎邪小说的“压卷之作”。

  但是方言小说的最大缺点是离不开某一方言区。《海上花》的对白是用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语方言”写的,除了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这方圆五百里地之外,非吴语区的读者是看不懂或者很难看懂的。把它改写为普通话的第一个动机,就是想扩大它的影响面,让全国绝大多数非吴语方言区的读者也能够看得懂。

  语言是一种习惯的产物。两种语言之间,有完全相同的词语和句法,可以一对一地“直译”;但也有含意近似却又有微妙差别的词语和句法,无法一对一地直译;有的甚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译起来比较困难。对于后一种情况,就要求译者对两种语言都要非常熟悉,仅仅“粗通”是不行的。

  我有幸生长在上海,成年以后定居北京将近半个世纪,而且从事的又是语言文字的研究和文学编辑与创作,因此翻译这部名著,即便不是“游刃有余”,至少也应该是“力能从心”的。

  严格地说,不但方言小说需要经过改写,就是所有的明清小说,由于时代的变迁,语言习惯的变化,跟今天的当代汉语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也应该用标准的普通话进行整理,使之符合现代汉语规范,专供非古典文学研究者阅读,以便当代全国通用的祖国语言文字更加正确和纯洁。

  我的这一观点, 曾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在武汉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历史文学座谈会上大声疾呼了一下,当时就有许多人表示赞同。会后花城出版社约我改写《海上花列传》,打算作为这一事业的开始。可惜社方后来改变了初衷,生怕没有销路,撤消了这一选题,不过我的改写工作并没有因此而停顿。

  一九八七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马振同志支持我的这一设想,打算调我去担任副总编辑,组织一帮人马,专门进行古旧小说的普通话改写,而且商定由我先进行《济公全传》和《九尾龟》两部书的改写。可惜当时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领导人认为整理古旧小说不属于“民间文艺家”的工作范畴,否定了这一建议。

  到了一九九零年,我所进行的三部小说全部完工了。但是却找不到一家出版社愿意来当这个“始作俑者”。

  一九九一年初,中国俗文学学会在北京燕山出版社内召开一次学术讨论会,我的发言,就是谈如何继承传统的通俗文学,从语言的规范着眼,从内容的纯洁着眼,都有必要将传统的章回小说用典范的当代汉语进行改写,并删除其糟粕部分。

  燕山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陈文良同志支持我的观点,要我把《海上花》一稿交给他,由燕山考虑先出一部试试。

  当年暑假,我到故乡去开文代会,北京燕山出版社由于管理不善,将《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改写本)》的印制发行权承包给不法书商潘希等人经营的“社会书社”;他们为了快速赚钱,手续没有办齐,没有拿到我的磁盘录入,就按照我的打印稿重新排字,并以北京燕山出版社的名义盗印了两版共十几万部,不但纸张极次,而且错别字连篇,几乎无法卒读。原本是一部很有学术价值的著作,经不法书商的“包装”,被糟蹋成了不堪入目的地摊文学,实在令人痛心。书刚卖完,就逃之夭夭,稿费一分钱也没付。

  我强烈要求燕山出版社追查潘希等人的下落,并正式出版一部像模像样的“正版”书,按照国家规定付给我稿酬。但是由于燕山出版社整顿之后缩小出书范围,而文良同志也已经退休,因此一连若干年来,我与燕山出版社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交涉之中,1998年6 月,还因此引起一场官司,并且以我败诉告终。此事经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的四档节目播放了16次,炒得全国皆知。

  官司结束以后,北京燕山出版社新任社长张增光同志承担了这一公案的善后事宜,在目前文学作品销路疲软的市场状态下,毅然承担起出版一“正版”书的任务,不但使我这部花费了巨大力量与心血的著作,有机会得以正式出版。

  但愿我的努力,在继承我国古本小说的工作中能起一点点积极的作用。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在我动手改写《海上花列传》的时候,并不知道八十年代初台湾女作家张爱玲已经出版了这部书的“国语版”和英译本。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一九九二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张爱玲散文全编》,从书中看到了译本的序言之后;而看到她的译本,则是一九九五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国语版海上花列传》之后。张爱玲的“国语版”,只是把书中的吴语对白用相应的“国语”取代,其余文字没作改动,因此与我的彻底改写本是两回事儿。不过有几个地方我们的做法有些相同之处:第一是我们都删去了卷尾“才子”们论诗的高见,因为那确实是作者硬塞进作品中去的“夹带”,不但与小说的主题无关,而且论点也陈旧枯涩,并无新意,所以我们都删除了,只是她删除得比我更多些而已。第二,原书第一回中的“回中序”,是作者套用的“红楼笔法”,但是学得生硬,与全书风格迥然不同,读起来也不连贯,因此她的英译本和我的改写本中都删除了

。两人不谋而合,也可以说是“所见略同”吧。

  这一版本,附录中增加了张爱玲两个译本的序跋和熊月之先生介绍上海张园的一篇文章,供读者参考。

  吴越

  丙辰年正月初一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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