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年04月29日 10:57
不了要和体面的生意人在风月场中有所来往。二奶奶也懂得这个道理。可巧家里用的一个女仆,跟马桂生是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马桂生的好话,因此二奶奶反倒怂恿季莼去做桂生,甚至连夜间回家的时刻,也略为放宽了些,可以晚到十二点钟。
这次季莼酩酊大醉,居然在马桂生的床上睡了一夜,这是他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儿
。只是想到回去以后二奶奶这一番吵闹,必定加倍厉害;如果用谎话支吾过去,又怕被轿班戳穿,反为不美。思虑再四,不得主意。
桂生困倦,睡意正浓。季莼虽然睡不着,却也舍不得起来。眼睁睁挨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声喊叫:“桂生小姐出局!”老妈子在隔壁接应着问:“谁叫的?”外场回说:“姓姚。”
季莼一听姓姚,心头小鹿儿就突突地乱撞,忙抬身坐起,侧耳谛听。老妈子又说:“小姐的客人,只有二少爷姓姚,除了二少爷,没有姓姚的了。”外场哈哈一笑,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了。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穿衣下床,叫进老妈子来盘问。老妈子拿局票来递给季莼看,又嘻嘻地笑着说:“是二奶奶在壶中天,叫我们小姐的局。局票就是二少爷的轿班送来的。”
季莼一听,好似半空里起了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失措。还是桂生有些定见,微微一笑,说声“就去”,打发轿班先走,然后就催老妈子打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定了定心,跟桂生商议说:“我看你不要去的好,还是我去吧。我反正不要紧,随便她怎么厉害法,总不能拉我去杀头吧?”桂生嘻嘻一笑:“她叫的是我的局,我干吗不去呀?”季莼皱眉说:“你去了,要是在大菜馆里吵起来,像什么样子!”桂生失笑说:“你给我坐着吧!她要吵,哪里不能吵?干吗要到大菜馆去?是不是你家二奶奶发疯了?”
季莼说不出什么来。眼看桂生打扮好了,换上出局衣裳,竟出门上轿而去。季莼叮嘱跟局老妈,如果发生意外,就叫轿班飞快来报信儿。老妈子答应一声,跟着轿子走了。
马桂生的轿子一直抬到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口停下,桂生扶着老妈子进门登楼,堂倌引到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走两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跟姓马的本家女仆厮见。姚奶奶牵着桂生的手,在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上并肩坐下。姚奶奶笑着说:“我请你来吃大菜,下面账房弄错了,写了张局票。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吧。”桂生客气,推让说:“我吃过饭了呀!二奶奶自己请!”姚奶奶执意不肯,代点了几个菜,叫堂倌开单子发了下去。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说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打定了主意,先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豁拳,如何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不能动身,自己与女仆又如何把他抬上床去,今天清醒过来又如何自惊自怪,竟然不再记得昨夜情事;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
姚奶奶早就听说马桂生为人诚实,跟别人迥然不同;如今听他讲的,跟自己打听到的完全符合,不由得更加相信、更加喜欢她了。
堂倌送上两客汤饼,姚奶奶请桂生入座,生一定不肯。姚奶奶急了,叫姓马的女仆来拉。桂生没法,只好遵命吃了,接着送上一道板鱼来。二奶奶一边吃着,一边问:“这会儿二少爷起来没有?”桂生说:“我来的时候刚刚起床。听说二奶奶叫我,二少爷非常着急,生怕二奶奶要说他。”我倒说:“不要紧的。二奶奶是有规矩的人,只怕你在外面既花了洋钱又伤了身体。你自己不去乱来,二奶奶怎么会说你呢?”桂生到了壶中天大菜馆,把姚季莼昨夜如何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给姚奶奶听。
姚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起他这个人来,真叫气死人!他不怪自己胡来,倒怪我多嘴。一到了外面,也不管是什么场合,碰见的是什么人,总说我不好,说我怎么凶,怎么管他,又不许他出来。她也叫了你好几个局了,对你说起过么?”
桂生说:“这个话,二少爷倒没有说。不管二少爷这个人在外面怎么样,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二奶奶说说他,总是为他好。我有时候也劝劝二少爷。”我说:“二奶奶不比我们堂子里的人。你到我们堂子里来,是客人。客人是好是坏,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们当然什么也不说。二奶奶跟你是一家人,你好二奶奶也好。二奶奶不是要管你,也不是不许你出来,无非是想你好。我要是嫁了人,男人在外面乱来,我也一样要说的呀!”
姚奶奶说:“如今我不说他了,让他去好了。我说说他,他不但不听,反而帮着堂子里,让该杀的卫霞仙当面骂了我一顿。他这个笨东西还给该杀的点香烛赔礼,说我得罪她了。你想,我还有什么脸皮去说他呀?”
姚奶奶说到这里,气愤起来,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都看得见,桂生就不敢再说了。五道大菜陆续上来,桂生每一道都尝了一点点,就让给姓马的女仆去吃。
俩人擦了脸,离席散坐。桂生又慢慢地说:“我本来也不便说,只是二少爷这个人确实心野得很,还是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洋场上的倌人,巴不得全去做做才好。二奶奶管住了他,终究要好些。二奶奶,你说对不?”
姚奶奶虽说没有说什么,却微微地露出了笑容。过了一会儿,姚奶奶又拉着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靠在栏杆上,问起桂生多大年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今年十九岁了,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法抵偿,只好走了这条道路。哪得个有心人救我跳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听了,点头叹息。
桂生又问:“二奶奶想听曲子么?我唱两支给二奶奶听好么?”姚奶奶阻止说:“别唱了,我要走了。”就和桂生转身归座,叫姓马的女仆去付账。
姚奶奶又叹口气说:“我为了该杀的卫霞仙,跟他吵过好几次,如今坏名气也传出去了,有谁知道我的冤枉啊!像如今二少爷做了你,我就挺放心的。──我要是爱吃醋,怎么不跟你吵哇?”
桂生微笑说:“卫霞仙是长三书寓呀!她们最会骗人了。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也没有几户客人。做着了二少爷,心里只望二少爷生意兴隆,身体强壮,好一直长做下去。”
姚奶奶说:“我还有句话跟你商量。既然如今二少爷在做你,我就把二少爷交给你了。二少爷到了洋场上,不要让他再叫别的倌人。要是他一定要叫,你让人送个信儿给我。”桂生连连答应。姚奶奶仍牵着她的手,俩人款步下楼,一同走出大菜馆门口。桂生等姚奶奶的轿子抬走了,方才坐轿回庆云里自己家中。
一进门,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作势说:“你倒舒服哇!二奶奶要打你了,当心点儿,知道吗?”
季莼早有探子报信儿,毫不介意,只是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的衣裳,坐下来把姚奶奶的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乐得季莼抓耳挠腮,高兴之极。桂生又教他说:“等会儿去吃了酒,早点儿回去。二奶奶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没什么好的,比不上卫霞仙……”
季莼不等她说完,就嚷了起来说:“再要说起卫霞仙,那么真要给她打了。”桂生说:“那么你就说:幺二堂子没什么意思。二奶奶问你还做不做下去,你就说眼下没有合适的倌人,只好凑合着先做做算了。照这样说,二奶奶一定喜欢你。”
季莼连声说好,又计议了一阵子,这才离开庆云里,坐轿子到局里办些公事。等天色晚了,径去赴宴。
这晚上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是那七位作陪。季莼计划好了,必须早回,不等终席,就告辞先走。其余几位也因为一连几夜都过量了,鼓不起酒兴来,略坐一坐,也就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