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年04月29日 10:57
你看她,越说脸皮越厚。今天我再说她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也不说她了。她要去吃苦,也只好随她去。”子富笑着说:“她做老鸨子,算是做得真可怜,让你这一通数落,一声儿也不敢响。”翠凤说:“你倒说说看,七姊妹里面,哪有一个是好人?我要是做错了一点儿,还不是让她往死里打呀?”子富说:“我不相信。”翠凤说:“你不相信,就看诸金花好了。她们七姊妹,我遇见了三个。诸三姐比我妈好多了,就不过打了她两顿。要是我妈的讨人,非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不可。你叫她来试试就知道厉害了。”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接着说:“别说是我妈了,你看上海的堂子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们要是好人,怎么会吃堂子饭?还有那个郭姥姥,你也听说过的,这会儿她自己没有讨人,还要去帮着诸三姐打诸金花呢,你说可气不可气?”
正说着,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跑上三个人来,听说话,是黄二姐前导,账房先生尾随,一直到对面金凤的房间里去了。子富惊问是谁,翠凤摇手小声地说:“都是地面上的流氓。我的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好写呢。”
子富听这么说,就去把帘子放了下来。翠凤叫珠凤过去伺候,不许离开。金凤傻坐着,既不过去,也不说话。子富见她两眼发直,好像想什么心思,就把她拉到身边来,亲切地问她:“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姐姐走了,你怕冷清?”金凤皱眉含泪说:“冷清点儿倒不要紧的。我在想:姐姐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做生意,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加上房钱、捐钱,许多开销,忙死我了也没有几台酒几个局。妈妈要是发起急来,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办呢?”
翠凤听了,不由得“嗤”地笑了起来说:“要是这会儿你做生意就够开销,妈妈可要发财了!”子富也笑着安慰她说:“你放心,你妈不会说你的。珠凤比你还大一岁呢,要说么也先说她。”金凤说:“珠凤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倒无所谓的。我妈一直说我:‘这以后生意就要好起来了。’姐姐也这么说。却没想到这一节的账面上,比上一节还要少一些。”翠凤说:“你别想得那么多,自己做生意巴结点儿就行了。”子富也说:“你要记住姐姐的话,那么你妈才会喜欢你。”
正好黄二姐从对面房间过来,拿着一只金壳表,一串金剔牙棍儿,双手捧着递给翠凤说:“你说东西一点儿不要,我也懂得你的意思,不好勉强。这两样,是你一直挂在身边的,没有了不方便。你还是带去吧。小意思,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
翠凤不推也不接,更不正眼看一看,冷笑两声说:“妈,谢谢你了。我说过一点儿也不要,妈再要客气,可就是笑话我了。”黄二姐伸出手来缩不回去,正在为难,子富在旁边转圜说:“就给了金凤吧。”二姐想了想,不得已,只好给了金凤。翠凤正色说:“干脆我先跟妈打个招呼吧,我到了兆贵里,妈要来看看我,来只管来,要是送副盘子给我,妈别生气,我可连赏钱也没有的。”
黄二姐无法回话,正觉得尴尬,忽见赵妈送上一张请帖来,就搭讪着问是哪里请客。子富看了,说是泰和馆的。翠凤并不理会。二姐自觉没趣,搭讪两句,又到对面房间去了。
子富动身要走,翠凤叮嘱说:“等会儿你可要来的呀!他们写的赎身文书,不知道对不对。”子富答应着,踅出客堂,见对面房间里保险台灯点得分外明亮,但却静悄悄儿的毫无一些儿声息。子富从帘子缝儿里偷看了一下,只见账房先生架着白铜眼镜,趴在桌子上写字;三个流氓和黄二姐脑袋挨着脑袋凑在一堆儿,窃窃私议,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子富不去惊动他们,自去赴宴。到了泰和馆,无非是叫局唱曲,摆庄豁拳,热闹了一通。子富牢记翠凤的嘱咐,生怕酒醉误事,不敢放量,应酬了一下,抓个空档,就逃席而回。
这时候,金凤房间里也摆起四盘八碗,请那几个流氓。只听他们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詈叫号,杂沓间作。子富估计赎身文书大概已经写好,见了翠凤,果然拿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那字写得春蚕秋蚓,不成形体,不过文理倒还清楚,大概有相传的底本作为依据,所以还不至于出乖露丑。子富从帘子缝里偷看,只见账房先生在写字据,三个流氓和黄二姐在窃窃私议,不知商量什么。
翠凤总不放心,一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自己又逐句推敲一遍,这才叫小阿宝拿去让黄二姐签押盖印。子富记得年月日底下那一排姓名,除了地方、代笔之外,并列着三个中证:一个周少和,一个徐茂荣,一个混江龙;就问这“混江龙”是不是外号。翠凤说:“这个么,当然是外号。他也是我妈的姘头。他表面上不声不响,骨子里坏极了。刚才还在出馊主意,想叫我去上他的当呢。”
子富看过了赎身文书,见没有什么破绽,就想走了。翠凤坚决挽留,说:“明天咱们一起过去吧。”子富只好遵命。等那三个流氓先后走了,方才睡下。
翠凤心中有事,睡中警醒,天色刚明,就叫起赵妈,让她到黄二姐处取回那包寄存的东西。包袱里包的,是一身行头,样样具备。翠凤坐在床沿,解开裹脚布,另换新的。子富朦朦胧胧,还在睡乡之中,直到翠凤梳洗完毕,才把他叫醒。
子富见了翠凤,上下一打量,不禁十分惊奇:只见她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玄色鞋面,钗环簪珥一色白银,有如穿重孝的一般。翠凤不等他问,就说:“我八岁没有了父母,进了这个门就没带过孝;如今出去,一定要补足三年。”子富连连称赞叹息。翠凤又说:“别罗嗦了,快过去吧。你先走,我安排好了就来。”随即叫小阿宝跟子富到楼下,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匣,放在轿子里。
子富坐轿到了兆贵里,见先有一辆包车停在门口。下轿进门,一个新用的大姐儿,以前也见过面的,倒还认识,就一直请到楼上正房间里坐下。高升捧上拜匣,随即退下。子富四下里一看,不独场面铺陈什么也不欠缺,就是家常动用器具也无不齐全。子富满口说好,正想看看对面腾客人的空房间,大姐儿拦住说有客,这才作罢。翠凤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小大姐儿点起一对大蜡烛,翠凤手执安息香,朝上伏拜,也不知拜的什么神。
不久,大门外面响起一挂百子鞭炮,赵妈当头飞报:“来了,来了!”大姐儿就急忙到中间房间点上一对大蜡烛。随后翠凤手执一股安息香,款步进门登楼,朝上伏拜,也不知拜的什么神。子富蹑足出房,跟在她背后,看她怎么行事。翠凤觉着,回头招手说:“你也来拜拜呀!”子富失笑倒退。翠凤说:“那么你看什么?房里去!”一面推子富进房, 一面从怀里取出赎身文书,让子富复勘一遍,证实无误,这才自去床后红漆皮箱内取出一只拜匣,色泽体制跟子富的拜匣大同小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的账簿,十几张店铺的发票。翠凤当即把赎身文书装了进去,加上锁,然后把这只拜匣连同子富的拜匣一起捧去,都收藏在床后红漆皮箱内。
等一切事情大致就绪以后,翠凤把子富安顿在房间里,踅到对面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