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年04月17日 17:11
司德的王府住下,只见有几个年老的百姓进来要求见,成功便叫了进来。这几个年老人叩见了起来,说起芝龙从前带他们来的恩德,个个都感激不已。成功也问了几句台湾的事体,然后每人赏了四两银子,众人叩谢去了。成功一查仓库时,原来都被荷兰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成功好笑道:“他倒真的收拾得清楚。”当下便叫人去访问蔡宝文和陈永华二人,众人齐道:“蔡宝文倒有这个人,先前在华司德衙当个通事,这几个月来不见这个人,听说往荷兰去了。陈永华倒没有人晓得。”成功因新得的台湾原是一块新土,各物空虚,事事都要创办起来,过了两日,便叫人往思明州把文武大小官员都移了来,只留下儿子郑锦守思明州;又把所有粮饷以及军械等物都搬到台湾来,起衙署,安置百官,忙个不了。那日又想起陈永华这人来,心中自忖道:“他既肯写名字,必非忘世的一流人物,但我自寻不着他,所以他也耻于自荐罢了。但如何方能寻得着他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法,写了一道榜文,出榜招贤。谁知这里所有的人,除了芝龙带来的外,也都是这里做贸易的人,哪里有什么贤人,所以成功这道榜文虽然贴出,不但陈永华不能招来,一连招了几日,就连个报到的也没有。成功一想道:“我错了,他既是贤才,任是如何热心,也不肯自行投到,须是我自去访他去。但他在哪里,我如何得知呢?”想了一歇,忽然自笑道:“我为何忘记了他这信从哪里来的,就该从哪里想去了。”当下忙出了一道告示,只说从前出城砍柴的人,所砍来的柴都被本帅拦了,如今事定,如有砍过柴可都来投到,每人赏银一两。这告示出了之后,领赏的人纷纷不绝,都感元帅的厚恩,却哪里晓得成功的用意。原来成功于发赏的地方,写下几个大字道:“有能知陈永华之处者,赏银百两。”叫人在那里守着,凡来领赏的,便问他陈永华三字。
果然,一日如此,两日如此,问了几日,那日就有跟人带了个乡人来向成功道:“他识得陈永华的。”成功大喜,忙问道:“你晓得陈永华在哪里呢?”
乡人道:“在哪里不晓得,小人只晓得陈永华这个人罢了。”成功道:“既然晓得他这个人,何以在哪里会不晓得呢?”乡人道:“他这人原是去年来的,他虽不说出何事,看神气大约也是避乱来的。他初来时卖卜为生,所以小人晓得他的名字。后来又替人经理书记,人便只称他陈先生,所以他名字就少有人晓得了。但小人说虽如此说,这不过小人所认得的陈永华,至于是不是他,此外还有没有陈永华,小人可不晓得了。”成功道:“一定就是他了,哪里还有第二个呢?”乡人道:“若果是他,元帅爷不必写陈永华,只写‘顺德杂货铺书记陈先生’,倒有人晓得他,此刻虽不在那里,却也就容易寻了。但他只一个人,元帅爷却出一百两赏格寻他则甚呢?”成功道:“你不晓得,你留心去寻罢了,如能寻着时,自有重赏。”说着,叫人赏了乡人十两银子。乡人大喜,叩谢了出去,逢人便问,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两日工夫,早已有人来见成功,说明了所在。成功大喜,忙穿好礼服,坐了一乘轿,叫乡人引路,一直来到陈永华家里。原来陈永华他自己并没有家,所住的还是别人的住屋。当下成功到来时,只见土墙三尺,篷壁四围,低着头走了进来,那乡人便高叫道:“陈先生在家吗?”里面有人答应道:“是哪个?”乡人道:“陈先生,是我,新来的王爷在此寻你呢。”里面不作声,停了许久,才走出个人来。成功看时:头戴元色方巾,身穿二蓝长袍,足登一双旧云履;面如满月,五柳长须,两道浓眉,一双俊眼,映着人奕奕地乱动,看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成功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先生请了。”陈永华也忙回了一礼道:“元帅驾到,生员失迎,有负之至。”成功谦让了几句,然后分宾主坐下,众人都立在草堂外面听。成功先开口道:“此次凶夷抗固不下,小弟已无可奈何,幸得先生指教,才得破他。今日小弟特来致谢。”陈永华道:“元帅说哪里话了,天下之事,天下人共有其责。生员不才,不能尽天下之责任。元帅以独力任天下大事,实能为天下人赎罪。
此次之事虽似为元帅尽力,其实也不过转了一转的尽责任罢了。元帅若必言谢,倒见得生员是为元帅一人尽力了,生员不愿受此言。”众人在堂外听了,一齐称奇,只听成功又道:“小弟失辞了,先生休怪。但先生既热心天下事,小弟正欲聘先生出山,不知先生肯应允吗?”陈永华道:“生员本欲致力于天下,但恨不得其人,独立不能支柱。及元帅一来,生员就想除却夷人,奈彼众我寡,不能如愿。后来幸得出城之便,致书元帅处,果然除了夷人,及元帅进城来,生员本欲趋见,因为一则未知元帅性质如何,二则也形近于干进。如今既晓得元帅为人,生员还有不遵的吗?”成功大喜道:“先生既已应允过了,小弟明日自当来迎,但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小弟也好一齐预备。”
陈永华叹口气道:“合家遭难,孑身独逃,还有何人!”成功吃惊道:“先生向在何地?还有何人?何时遭难?”陈永华也不乐提,只约略说了几句,然后成功告辞起身,回来叫人照约赏了乡人一百两银子去,不提。
到了次日,成功命人把自己全副仪仗去迎接陈永华。及到了那里,陈永华看见,笑道:“区区微身,何劳元帅过礼,永华又不封王拜帅,如何用这许多仪仗。”便都辞了,只留下一乘轿,乘了到成功府中去。成功连忙接了进来,相见之后,大家坐下。成功便开言道:“先生不弃,肯辱教诲,小弟从此各事都仰仗着先生了。”陈永华道:“生员不才,辱蒙奖拔,自当有知必言;但此刻台湾,只一片土,百事空虚,都要从根基做起。元帅以为哪一样顶要紧,要最先办呢?”成功道:“先生指教。”陈永华道:“生员愚见只有两样,一措饷,一任人。措饷之事,台湾一地荒土既多,元帅兵马也不少,尽可使兵屯田,就百姓也是元帅先人带来的;那征收田赋一事也还容易,只要果不浪费,此地土地肥沃,就多征点也不妨。至于任人,却要分个名目,不可杂乱,生员记得元帅不是受过便宜封拜的诏书吗?”成功道:“是。”
陈永华道:“如此便容易了。第一要分六部,然后事有专责。这六部之中,吏部可暂不设,改作农部,以管屯田各事。第二要分各镇,使各将带兵分地镇守,无事则使兵为农,有事又变农为兵;设欲出征,则齐挑选;设敌来攻,则各将各镇其地,各领其兵;春夏耕耘,秋冬讲武,兵不游惰,武不废弛,而饷源又视于此。”成功不觉拍手称妙起来。陈永华又道:“第三要兴学校,此地人才既少,读书又缓,所仗的元帅带来的几个人,但这几个人足济甚事?为今之计,宜速起太学,远近之人,闻有太学在,必定肯来,那时还怕没人才吗?至于太学既起之后,更宜多起馆舍,以便居住名人和朝廷旧臣来归的。此外,兴盐铁,制币帛,各种兴利便用之事,也都要次第举行,就法律也一定不可少的。这且等生员以后订定再讲吧。”成功道:“先生高见,自然不差,小弟即日就行吧。”当下又谈了一歇,陈永华言言中要,条理分明,成功大喜,到第二日,便拜陈永华内阁大学士,参议机密。陈永华辞道:“生员既无微功,又无重望,骤居显要,恐人心不悦。”成功道:“汉高祖之拜韩信,也是如此,何尝有甚重望微功?事虽不同,理实一也,先生休辞吧。况且小弟倚望先生将来办事,件件要先生经理,若无重职,如何作事呢?”
陈永华听了,这才受了。
过了几时,陈永华便教成功把各文武选定,为六官七十二镇,每镇领兵数千不等,都自往各处开土地辟草莱去;又把赤嵌城改为承天府,置天兴、万年二县,把百姓户口编定;兴盐铁、定货币、铸军械,件件事体都办得井井有条,成功大悦。陈永华又劝成功把大船往漳、泉、惠、潮各处招百姓,果然心念故朝的百姓来归者何止数十百万,大家都蓄发复明的故装,在台湾做个遗民。不几时工夫,竟把荆棘丛莽的台湾也就装成了世界了。陈永华又向成功道:“百姓既来,阁下可要防有朝臣在内,若不急兴太学,不独无以安插遗才,且何以使人知景仰呢?”成功听了不错,便择日兴工,动起土木来,到得太学馆竣之后,从前朝廷的遗臣故老、学士文人络绎不绝。成功益服陈永华之识,事事都更加委任了。
光阴似箭,转瞬冬初。各镇将都要把兵马操练过,成功便择了十二月望日,在赤嵌城会齐大阅。到了那日,各将都早已赶到,大操了一日的兵马。
成功回到府中,便办了几十桌的酒席,请各将饮酒。到得夜深席散,成功忽觉得心胃疼痛,起先还强忍着,后来十分无奈,只得叫人去请郎中。陈永华闻知,连忙赶了进来看视。成功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不一歇医生请了来,乃是崇祯帝手里做过太医院十三科医生胡天耀。成功叫了进来,诊过了脉,开了药方,大意是讲劳苦积郁所致。胡天耀去后,成功向陈永华道:“时候不早了,陈先生请回吧。”陈永华答应着,看成功服过了药,然后回去。当夜成功直痛得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一早,各文武官员都来问疾,成功一一谢了回去。跟人又报进来道:“各镇将军前来问疾。”
成功记起各将还不曾回去,便一面叫人致谢了去,一面叫人去请陈永华来。
不一歇陈永华来了,成功便向陈永华道:“各将都领有兵马,此处不便久留。烦先生传言,各回信地,小弟贱疾,不必挂念吧。”陈永华道:“阁下放心,诸事小弟自能担当罢了。”当下陈永华出来,向各将说了。各将领命,来府中传名辞了成功,然后回去,不提。
却说成功病了十余日不能起来,幸亏所有各事,都是陈永华一人经理;众官员来问疾时,成功好了一点,便也办了两件事。看看腊尽春回,到了元旦那日,百官都到府中来,一半贺喜,一半问疾。成功怕烦,都辞了去,独个人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正是:世上难寻不死药,人间安得返魂香。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