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年04月17日 16:59
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甚分付?”杜开先道:“我却没甚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
梢子便去提起竹篙,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栏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经。”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正,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杜开先道:“这一瓶酒,那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
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杜开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往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那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
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童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
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他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那一个是蕙姿,那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到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坠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
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提。
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他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
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那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碧水双盈,玉搔半軃。翠点峨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彷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满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
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他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春断送在歌行队里。倘天见怜,假借一阵好风,把他吹到我这船中,杂效一宵鸾凤,也不枉了女貌郎才。”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他。倘他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他却不能得如私奔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他怎么回我。”
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通叹倚栏杆。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虑此舟行。
杜开先听他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睡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这韩玉姿吓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
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他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到,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
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
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他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
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那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像。连我竟认不出那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
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
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作后面两句续上去罢。”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
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他便了。”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开船。
不多时,望见凤皇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皇山,安可缺典?”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凤皇山是凤皇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皇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
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杜开先着家童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甚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