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年01月09日 17:52
融解,而士人出现。我们知道,封建阶级(实则并包封建而上至古代之贵族阶级),第一是建立在武力上,第二是宗教有以维系之。从来贵族与武装与宗教三者相联;西洋如此,到处亦皆如此。因此,除后世以逐利殖产而起之阶级,或稍形散漫外,凡贵族阶级在其社会中例必为集团为存在。何以故?集团与斗争相联;凡以武力为事者,岂有不成集团的?而宗教对于人之凝聚力,自来为集团之本,尤所不待言。今武力与宗教二者相兼,其理决定。然而奇怪的是中国竟有些例外。梁任公《中国文化史》,尝论中国贵族政治最与欧洲异者,有三点:第一,无合议机关,如罗马元老院(或中古各国之阶级会议)者。第二,贵族平民身分不同,然非有划然不可逾越之沟界。第三,贵族平民在参加政治上,其分别亦只是相对的,而非平民即不得闻政。第一点易晓,故不多说。后两点,他都指出春秋时代一些事实以证成其说(文繁不引)。其实这三点,恰透露当时贵族不成一集体。第一,若有合议制行于贵族间,是即其为一集体而存在之征;今不然,可想见其不是。第二点则见其内外界别不严。第三点更见其未甚垄断而排外。凡此又皆集团不足之象也。大抵阶级成见不深者,其种族成见亦不深,其国家成见亦不深,三者恒相关联。此由梁任公先生为后两点所指证之许多事例中,即可见出。又章太炎先生所著《社会通诠商兑》一文,亦同藉春秋时代许多事例,辨明中国早没有像一般宗法社会那样种族排外情形。但你试以西洋古罗马之事来对照,就知其何等不同。罗马征服了远近多少邦族,建立其伟大之罗马帝国,而罗马人——此为一族亦为一阶级——却只限于其原来参加宗教典礼之家族而并不增加。罗马所扩充者,一为其统治对象,一为其国有土地;至于那些被征服的人则不予承认。换言之,他们始终被视为外人或敌人。他们要求得作罗马人,而罗马怒斥为万分不合理。至于流血革命以求之,发生所谓“社会战役”,而仍未得解决。间有一些曲折办法,例如先自卖为罗马人奴隶,再经合法之解放,以辗转侪于罗马公民之列,皆甚费事。此一阶级问题,盖历数百年而后泯除。我们不要以罗马人为怪,其实可怪的倒是中国人!
何以中国封建阶级其自身这样松散,其对人这样缓和?此无他,理性早启而宗教不足; 宗教不足,则集团不足也。封建所依靠者,厥为武力和宗教;而理性恰与此二者不相容,理性启,则封建自身软化融解,而无待外力之相加(参看第十一章)。其松散,正由人们心思作用萌露活动,宗教统摄凝聚之力不敌各人自觉心分散之势。而当时的周公礼乐,复使从情温厚而不粗暴,少以强力相向,阶级隔阂不深,则又其对人缓和之由来。颇有人说,中国是没有经过奴隶社会的。或者说它,从氏族共产而转入封建之世(杜畏之 说)。或者说它,经过一段亚细亚的生产时代而到封建(李季说)。我于此未用心考究, 不敢判断。但觉得没有经过奴隶社会之说似近真。奴隶社会的阶级比之封建的阶级,要远为严酷,像罗马的情形,怕是难免。唯中国得免于奴隶社会,而后中国人精神上得免于此一严重伤痕,而后封建期的阶级问题乃亦比较轻松,而竟自趋于融解。由此而风度 泱泱数千年一直是阶级意识不强,种族意识不强,国家意识不强,以至于今。无论是少 受宗教的锢蔽,或少受奴隶社会的创伤,这一切都是历史的负面,而其正面则为理性早 见。理性早见,是我民族历史特征,直从古代贯彻于后世。
贵族阶级之融解,盖早伏于其阶级之不甚凝固,缺乏封畛。在此宗教不足的社会里,贵族而脱失于武力,其所余者还有何物?那就只有他累积的知识和初启的理性而已。这就 是士人。中国封建毁于士人。他力促阶级之融解,而他亦就是阶级融解下之产物,为中国所特有。中国封建之解体,要不外乎阶级之解消,而仿佛将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统治。它不同乎西洋之以新阶级代旧阶级,为武力更易其主体。此即其先由文化和政治开端之说也。
士人原是后来有的名词,我今却追上去用以兼括古时亦可属于此一类之人。他的特点,在曾受教育而有学养。如故张荫麟教授所说:
为什么“士”字,原初专指执干戈佩弓矢的武力,后来却变为专指读书议论的文人?懂 得这个变迁的原因,便懂得春秋前的社会和秦汉后的社会的一大差别。在前一时代所谓教育,就是武士的教育,而且武士是最受教育的人,在后一时代所谓教育,就是文士的教育,而且唯有文士是最受教育的人。“士”字,始终指特别受教育的人;但因教育的内容改变,它的涵义亦就改变了。(见张著《东汉前中国史纲》,第56页)
前曾讲过,教育为高等享受,远在古代,更只有君后贵族少数人乃得享之。况学识出于经验之累积贯通,亦唯在职居官者有此机会。所以仕与学就相联而不可分。学术之卒以流传到民间,当不外贵族零落下来之故。他们或由失国,或由改变,或由个人获罪,或由代远族蕃而自然降夷。而亦要那时社会给人向上进身机会,才有人来热心讲学求学。一般都说,孔子私人讲学,有教无类,乃学术平民化之开端,并为后世开布衣卿相之局。士之一流人,如非孔子开创,亦必为其所发扬光大。这话虽大致不错,然须知远在孔子之前,暨其同时,有学养之人散在民间而不仕者,或疏贱在野之贤才起而当政者,既不少见。有孔子乃有后世之士人,亦唯有这些先河,乃有孔子。孔子非突然出现,他实承先而启后,使历史浸浸发展到社会之丕变。士人非他,即有可以在位之资而不必在其位者是也。其有可以在位之资与贵族同,其不必定在位与贵族异。假使一天,贵族少至绝迹,而在民间此有可以在位之资者推广增多,政治上地位悉为他们所接替,人无生而贵贱者,这就是中国封建解体之路。而春秋战国实开其机运。一方面春秋列国多兴亡变动,他们的来源增广,其人多。一方面战国霸主竞用贤才,相尚以养士,他们的出路大 辟。孔子恰生在春秋与战国之间,以讲学闻政为诸子百家倡,就起了决定性作用。
要知此一脉路,是有如下之理由的,当封建之世自然是武士教育(其实是文武合一),但其后何以遽然一变文而不武,甚且陷于文弱之弊呢?此即以理性之启,而早伏重文轻武 之机于古了。士的头脑渐启,兴趣渐移,一旦脱失于其群,即舍去旧生涯。虽舍武而就文,却又没有宗教那一套。且不论宗教气氛稀薄,怀疑论(除墨家外皆怀疑派,见第六 章)渐兴,根本就没有教会组织,宗教职务,及其税收财产,可依以为生如西洋者。这 些人其势要各自分散。除少数人外,要凭借知识头脑为生;除庸碌无能者外,要走向政治活动去。约计之为三项:
一、甘于淡泊,依农工生产自食其力者。——此项自必为数甚少,然古籍却多有可征。 (1)(参看张荫麟著《东汉前中国史纲》第六章。又《左传》、《国语》、《国策》等书,多可考见。)
二、庸庸碌碌靠相礼授徒以糊口者。——此项为数谅不在少。
三、有才气的则讲学、闻政、游说、行侠,或且兼营货殖。——在此风气下者,亦许居多数。
此第三项即封建之破坏者。他们有可以在位之资,而无其权位;所以就反对世卿,排斥任子之制,乃至君位亦要禅让才合理想。一旦上台,使与贵族为敌,废封建,置郡县,以官吏代贵族。贵族浸不能世有其土其民。封建束缚下之土地人民,乃先后得到解放。虽孔子曾无意破坏封建井田,只图变通而理想化之。然而此时几个主要角色,如李悝、吴起、商鞅等,却竟是他的再传三传弟子。而一向公族无权,游士擅政,如三晋秦楚者,其宗法根基既薄,封建势力不固,亦就着手最先,或完成较早。至秦并天下,遂竟全功。其事非此所及缕述。然从一切载籍中,很可看出那些在列国之间往来奔走不休,和聚在一起“不治而议论”的各种场合,正是一代社会大变革之酝酿发酵所在。而一个个得其君者,或为相,或为守,均得出其平素所怀以施于实际。在他们或不过图富图强,宁知历史任务即不觉完成于其间。作为当时之大关键者,则盛及一时的讲学,和大规模的养士是也。(1)(《饮冰室合集》内文集第四册梁任公亦有论中国封建解体不同于外国之一段话,录此参考:
(上略)欧洲日本封建灭而民权兴,中国封建灭而君权强,何也?曰,欧洲有市府,而中 国无有也,日本有士族,而中国无有也。(中略)近世欧洲诸新造国,其帝王未有不凭借市府之力而兴者。然则欧洲封建之灭,非君主灭之,而人民灭之也。(中略)日本明治维新,主动者皆藩士。诸藩士各挟其藩之力,合纵以革幕府,而奖王室。及幕府既倒,知不可以藩藩角立,乃胥谋而废之。然则日本封建之灭,非君主灭之,而藩士灭之也。( 中略)中国不然。兴封建者,君主也;废封建者,亦君主也。以封建自卫者,君主也; 与封建为仇者,亦君主也。封建强,则所分者君主之权;封建削,则所增者君主之势。 (中略)论者知民权之所以不兴,由于为专制所压抑,亦知专制所以得行,由于民权之不立邪?不然,何以中国封建之运之衰,远在欧洲之先,而专制之远长,反远在欧洲之后 也。
又梁氏于贵族政治实有以启发民权之理,亦见到一些:
(上略)要而论之,吾国自秦汉以来,贵族政治早已绝迹。欧美日本于近世最近世而始几及之一政级,而吾国乃于二千年前得之。(中略)宜其平等自由,早陵欧美而上,乃其结果全反是者,何也?贵族政治者,虽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专制之悍敌也。试征西 史,(中略)贵族政治固有常为平民政治之媒介者焉。凡政治之发达,莫不由多数者与少数者之争而胜之。贵族之于平民,固少数也;其于君主,则多数也。故贵族能裁抑君主,而要求得相当之权利,于是国宪之根本即以粗立。后此平民亦能以之为型,以之为木 +盾,以彼裁抑君主之术,还裁抑之,而求得相当之权利,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 ,一也。君主一人耳,自尊曰圣曰神;人民每不敢妄生异想,驯至视其专制为天赋之权利。若贵族而专制也,则以少数之芸芸者与多数之芸芸者相形见绌,自能触其恶感,起一“吾何畏彼”之思想,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二也。畴昔君主与贵族相结以虐平民者,忽然亦可与平民相结以弱贵族。而君主专制之极,则贵族平民又可相结,以同裁抑君主。三者相牵制相监督,而莫或得恣。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三也。有是三者,则泰西之有贵族而民权反伸,中国之无贵族而民权反缩,盖亦有由矣。(下略)
总起来说,封建之解放,在中国有与西洋恰相异者:
西洋封建解放,起于其外面之都市新兴势力之抗争侵逼;中国则起于其内部之分化融解。西洋是以阶级对阶级,以集体对集体,故卒为新阶级之代兴。中国新兴之士人,是分散的个人,其所对付之贵族阶级亦殊松散。及至阶级分解后,以职业分途代阶级对立,整个社会乃更形散漫。
西洋以工商发达为打破封建之因,文化和政治殆随经济而变,颇似由物到心,由下而上。中国以讲学养士为打破封建之因,文化和政治推动了经济(士人无恒产,不代表经济 势力,而其所作为则推动了经济进步,李悝商鞅其显例),颇似由心到物,由上而下。
以上是说明中国封建解体之由来,同时亦就是指出:中国从这里起,便缺乏阶级,不像国家。
次一步,要问:它从这里向下去,是否能达于阶级消灭而不要国家呢?这当然不可能。 它第一不能保没有外患,第二不能保没有内哄。凡人所以要国家者,它一样不能免掉。它尽管趋向于不像国家,而事实却逼到它成为一个国家。逼到它要有一强大武力,以对内对外。有武力非难,而谁来控制比武力,却是一大难题。因它已不能返回到两阶级之对立,就缺乏其适当之主体。缺乏适当主体之武力,一面不免于萎弱,一面不免于恣横。前者,即雷海宗教授指摘之“无兵的文化”所由来。后者,则为奥本海末尔所说之政治手段,强制支配土地,强制剥削农民,若将逆转到封建。但其势萎弱亦不能萎弱下去,逆转亦不能逆转下去。二千余年来,前进不能,后退不可,就介于似国家非国家、有政治无政治之间,而演为一种变态畸形——这就是缺乏阶级不像国家之所归落的地步。
四 中国政治之特殊
西洋在以新代旧之间,其阶级确已得解放了一步。其社会构造、国家形式已经改变(可 称革命),从人类历史进程上说,确已得进了一步。中国虽则未尝不向着解放走,仿佛 若将以职业代阶级,以理性相安代武力统治者。但始终牵延于这种仿佛之中,近而封建之解放不彻底,远而阶级之彻底消除不可期。此二千余年间政治之特殊,须得在此一说:第一,把政治作为伦理间之事,讲情谊而不争权利,用礼教以代法律;是曰政治之伦理化。这里把阶级国家融摄在伦理社会中之结果。第二,对内对外皆求消极相安,而最忌多事,几于为政治之取消;是曰政治之无为化。此盖为阶级缺乏,武力萎弱之所必至。第三,权力一元化,而特置一自警反省之机构于其政治机构中;政治构造国家形式却从此永绝进步之机。前两点,在前既有叙说,不更赘;第三点尚有待阐明于后。——
此所云“权力一元化”,是指中国从来没有,亦永不发生“箝制与均衡”的三权分立的事。这是什么原故?我们且寻看西洋是怎样发生的,便不难勘对出来。这在西洋以英国 肇始,原非出自一种理想规划,而是事实慢慢演成的。三权之中,当然以立法行政之分离对立为首要。此二者,当初皆包于王权之中,何曾另外有什么立法机关?明确地分离 ,肇始于近代,而渊源于中古。中古之巴力门,其构成原是以贵族僧侣为主,再加市民代表等。后此两权分立,实由原初国内不同阶层之两面对抗而来。从不同之阶层势力言之,则此时计有(一)国王,(二)贵族僧侣,(三)都市第三阶级;而其间以第三种势力之关系最大。削除封建,是他们与王权合作之功;转回头来,限制王权,又是他们与贵族联合之力。始而国王代表行政权,而贵族市民组成之议会则握有立法权。其后国王无复实权,退出了此对抗形势。相对抗者,便为第二第三两大势力。他们此时固非分掌行政立法两机关,却是各结政党,凭借此两机关,时时运用,以相竞争。再往后,到最近几十年,上院无复实权,贵族们又退出了此对抗形势。则有后起的劳工阶级及其政党,起来参加,仍为两大势力之抗衡。是历史昭示:没有分离对峙之社会形势,则分权制度不会凭空发生,没有以此形势为背景之政党互竞,则分权制度不能得其运用。但中国的社会形势如何呢?照上面所说,中国封建以贵族阶级内部分化而解体;士人假借王权,扩 充王权,其自身固不能构成一种势力;抑且使整个社会从此走向职业分途,日就散漫。在全国中,寻不见任何一种对抗势力,则权力统于一尊,夫何待言。
权力一元化者,诚然可以为所欲为。但其一举一动,影响太大,他自己或者旁人,都不能那样毫无顾虑,随他去为所欲为。然则将如之何呢?那只有提高自己警觉而随时反省 了。因此,中国皇帝大权虽不可分割,亦不受限制;而自古似乎便注意到如何加强其警觉反省之一事。梁任公先生文中,有关于此之一段话说:
(上略)及其立而为君,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膳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设为种种限制机关,使之不得自恣。盖遵吾先圣之教,则天下之最不能自由者,莫君主若也。犹惧其未足,复利用古代迷信之心理,谓一切灾异番应在人主之一身,而告之以恐惧修省。及其殂落,则称天而谥,动以名誉,名曰幽厉,百世莫改。(见《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十册《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 责任》一文,中华书局版)
以我推想,这其间亦许多少有点事实确曾存在于古;然要必经过儒家一番渲染无疑。儒家崇尚理性,自然要加以鼓吹倡导,以求确立此一制度。但单是有历史根据和有人倡导,还不够;须待封建解体,而后事实上确有其必要与可能,此一制度,乃得确立。试分别言之。——
封建解体,全国权力集中统一;此时其权弥重弥专,其需要自己警觉反省者乃弥切。这是一点。再则,此时皇帝一个人高高在上,陷于力孤势危之境(参看前章),为求他的安全,亦是为大局求安全,此一需要弥见真切。这是更要紧之一点。可以说,其成为必要即在此。同时,因为封建之世,大大小小之君主甚多,此时通统化为官吏。所以过去偏于警觉国君一人者,现在就发展到监察多数官吏(不过说话仍对皇帝一人说话)。这又是一新的必要,基于这些,此一制度乃以确立。历代制度之因革损益,此不细数。大抵上则对皇帝谏阻封驳,补阙拾遗;下则监察内外,纠弹百僚,以至风闻言事。此外遇有灾异大难,更下诏求言,下诏罪己,策免三公,等等。凡此种种,怕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见,不能不说是中国的特色。然而你明白其由来,亦就不诧异了。
孙中山先生倡五权宪法,其监察考试两权,自谓从中国政治制度得来。论者亦都承认二者为中国所特有。然更须知此两制度原是相因而至,且有其相成之妙。特殊之中国政治,正要他们合起来才构成。按后世考试制度本于隋唐,上溯则为两汉选举。更上,则战国之“荐引”、“上书”、“养士”,又实为其先导。(1)(参见409页注(1)。)更追上 去,还有其根苗于古。总之,是从民间吸收新分子参加政治,统治被统治之间得以流通的那种事情,不必拘言考试,而其制度之建立,则须断自封建解体以后。在前,不过阶级壁垒不严,及其制度既立,便是阶级壁垒之撤除。这又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见。然而正就是此一制度浸浸建立的时候,亦就是前一制度种种必要(君权重且专、皇帝一人孤 危、官吏增多)浸浸显露的时候。读者试加回想,不是吗?再则,前一制度自然是在引起当权者自己警觉反省,但最能促其警觉反省的,乃是与他不同的意见,是他圈外的意见,更要紧是被统治一面的意见。前一制度之真正意义,与其看做纠正个人过失,不如看做谋上下意思之流通。然而说话之人的流通,又是意思流通之本。假如人不流通,所谓 “有言责者”仅限于一小圈,则意思之流通便几乎不可能。所以言路实因仕途之辟而得其基础。后一制度不但为前一制度开出其必要,抑且供给以其可能。所谓相因而至,相成之妙,指此。设若两种制度各得发挥,而又借着廷议廷推,互得配合运用,各达于其可能之理想地步;则一切在位者既皆以合法程序来自民间,一切政府措施又悉能反映乎民意。那高高在上端拱南面之皇帝,要不过象征全国政治之统一而已,虽权力一元化又何害?所谓特殊之中国政治,要他们合起来构成,指此。
以上是说封建解体后,中国政治之大趋向,及其所向之鹄的。除了有时倒退之外,从未变更此趋向。正为理想始终未达到,而又非无其可能,所以人们总抱着希望在努力。— —努力实现其制度所应有者,或修缮其制度,乃至重新调整之,却未尝舍此而他谋。那么,是否后胜于前,可以见出其一步进一步呢?此亦未能。除细节上有些讲求外,根本 不见进步。尽管不见进步,而二千年间经过多次之改朝换代,竟亦没有新思想或不同的运动发生。那么,是否中国人太笨呢?亦不是。此其故,约言之有三层:第一,任何政 治制度莫不基于其社会内部形势外面环境而言,其中,内部形势尤为主要基础。中国自封建解体后,社会形势散漫,一直未改。而没有新形势,则人们新的设想新的运动不会发生。在散漫形势下,权力之一元化是不会变的。权力一元化不变,其救治之道只有这多,没有新鲜的。第二,中国制度似乎始终是礼而不是法。其重点放在每个人自己身上,成了一个人的道德问题,它不是借着两个以上的力量,互相制裁,互相推动,以求得一平均效果,而恒视乎其人之好不好。好呢,便可有大效果;不好,便有恶果。因此,就引人们的眼光都注到人身上,而不论是向某个人或向一般的人要求其道德,都始终是有希望而又没有把握的事。那么,就常常在打圈子了。二千余年我们却多是在此等处努力。第三,中国历史已入于循环中,为重复之表演,可看下章。
五 西洋政治进步之理
然而在西洋封建解体后,其政治却显然一步进一步,有迹象可寻。这是什么原故呢?此 即为其社会有阶级,即以阶级作阶梯,而得升进。此理在上一章为说明阶级问题,已曾论及。何谓政治进步?政权从少数人手中逐步开放给众人,政治渐进于民主,便是。其 最后鹄的,在国家变成一自治团体,不再有统治被统治之阶级存在。为达于此无阶级之一境,中国却要赖阶级作过渡。阶级在此之作用有种种:——
第一,民主期于尊重人权,而肇始于限制王权。王权人权各有分际而不相凌越,此为最善。但欲以个人抗王,而求得其均衡,谁能有这个力量?征之历史,这都是靠阶级的力 量来达成的。最初得力贵族阶级——英国大宪章即其好例。其后则得力资产阶级;末后,则劳工阶级力量不可少。阶级新陈代谢,各有其时代任务不同。且亦不能保哪一阶级尊重人权,哪一阶级不尊重人权,正要借着阶级力量与阶级力量之相角而得之均衡,以保持此两权之不失于一偏。假如政治上之“箝制与均衡”可以保障人权自由,那么,阶级力量正是产生此“箝制与均衡”,而且运用之者。自今以前,若非阶级力量,最初这门便无法打开;若非阶级力量,亦将无法筑成这条通路。今后,则个人力量在阶级之支撑掩护下已得培养者,将更充实发达起来,最后,人人在教育程度上,在知识能力上,都平等了;每一个人真是不折不扣的一个人,社会秩序自然一准乎理性。那时,乃无须乎靠阶级力量,而社会亦没有阶级了。
第二,政治民主之本义,在于政权公开,凡团体内事,大家商量,共同做主。此在古代之所以能一见于希腊城邦者,一则为其小国寡民,一则以其为奴隶主之社会。唯其小国寡民,一切不出乎众人耳目之所接,心思之所及,然后会议取决之制乃运用得来,而不徒为一虚名。唯其为奴隶主,生产之事有人代劳,自己乃有空闲,有资财精力,以从事乎政治。即此可证明其不是靠队级,便不得出现了。近代民主政治萌芽于中古。英国大宪章时代之贵族会议(council of magnates),便是政权先公开于贵族僧侣这一圈内。 在此圈外,不民主,在此圈内,就算相当民主了。其后1254年1265年,乃陆续增加各郡市平民代表在内。初则合开会议,其后分为贵族、民众两院。今天英国之巴力门就是以这样开头,始而其权小,继而其权一步一步加大起来,以至于无所不能为。始而其权在贵院,继而渐移于民院,以至末后民院几乎握全权。始而其议员之选举权,限制于某范围内,继而一次一次又一次扩大其范围,以至末后实行普选。今天英国,英王无权,贵族无权,乃至资本家亦在台下,而由第四阶级结合的工党当国秉政,正是政权无保留地公开于国内之结果。此虽为数百年前所梦想不到,然恰为事实进展,自然要走到之一步。凡此进展之事迹,不可一一细数,却是其中理致,应予指出。为什么昔之行于几千人小国(希腊城邦)者,今天亦可行之于几千万人大国(英国本部)呢?这就为人们的耳目心 思虽不异于古,却是其工具巧而且多了。天天一张报纸在手,不难把全国全世界的事情,即刻映于心目之间。为什么昔之从事政治者都是奴隶主,而今天一般工人亦能从事政治呢?其实今天工人亦是奴隶主,只不过不再以人为奴,而是以电与铁为奴耳。质言之 ,亦是得力在工具。人还是人,古今不同,只在工具。道理仍旧一样,总要这一圈内人人的耳目心思时间精力,都能照顾得了,才行。不然,名为政权公开亦是空的,实际作不到。而凡实际作不到之时,大概亦即不发生那种需要。需要真的发生,大概亦即其可能作到之时。既有需要,又有可能,断非少数人所能阻挡。苟无可能,又无需要,谁亦 无法使它实现。可能与需要,一决于工具。说工具,兼括制造运用那工具之知识技能, 而那种知识技能,亦就代表那时代之文化。工具之发明,文化之进步,非一蹴而就,这 是很明白的。然则在历史上,政权之公开所以必出于渐进,其理岂不明白了吗?是知后 此政权公开于全国之大之圈,正基始于当初向贵族公开之小圈;每后一步之进展,要皆 以其前一步为阶梯。到今天,英国虽说选权普及,而资产阶级依然强大;正为多数人无 产,多数人教育程度尚不够高。似尚待劳工阶级当政一时期,完成其经济改造,消灭阶 级,而后其政治民主方为完全实现。然这是根据英国历史从来不甚需要流血革命而说的 。很多国家不一定如此。例如法国,于中古亦有过民主萌芽,但其“等级会议”中断了 一百七十五年之久,没有召开,卒以逼出1789年大革命来。而且一次再次革命不止。民 主诚非皆由平稳进步中得之,但要晓得暴力革命更要靠阶级力量。革命虽似突变,实则 其所得而解决之问题,仍不过那一时之问题;其所实现之民主,仍限于那一时可能有之 民主。革命要靠阶级,革命后亦还需要阶级统治,以待社会进步,一新阶级起来,再度 革命。所以平稳渐进或革命突变,在全部历史进程上看,无大两样,同一需要阶级作过 渡。
第三,除前两点,在实现民主上,阶级有其直接作用外,还有其一种间接作用。此即近二百年所有工具发明,文化进步,实大得力于资产阶级之统治。它的好外,在一面杜绝了封建式大小战争,而给社会以长期安定;又一面破除了封建式种种束缚限制,而给一切人以大解放。就在种种发明迭兴,文化飞速进步之中,政治民主乃得一步推进一步。此种间接作用,同样亦见于无产阶级之统治,如在苏联者。苏联正是承认经济进步,文化水准普遍增高,为政治民主之根本,而有计划地建设以完成之。它不以资产阶级作过渡,而以无产阶级作过渡,只是将阶梯原理掉转来用而已。虽其作有计划地建设进步,与西欧得进步于自由竞争者异,然而其资借于阶级统治,以得到安定进步,而实现民主,固无不同。在缺乏阶级,难言统治之中国,便不然了,试看下章便知。
总之,西洋以其为阶级社会,是一个国家,就资借于其阶级,而政治得以进步,特地叙出如上,意在对照中国,缺乏阶级,不像国家,遂永绝进步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