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16
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她在夜色中呆坐望着黑暗的天空.她怯弱地唱着,用歌声安慰着睡着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委屈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时候,突然间,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上掠过去,直飞向了远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战栗,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威胁.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又沉寂无声.
瑟蓓娅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十分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一般,颤动了一下,说,"十分喜欢……"
往事的回忆始终萦绕在母亲心中,然而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自若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不同……"
瑟蓓娅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差不多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我丈夫最喜欢这个曲子,"她很焦急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软而悲伤的和音,"以往,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充满爱心的人……"
"她肯定是在追忆她的丈夫……"母亲感觉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让我感受到了许多幸福,"瑟蓓娅轻声地说着,仿佛是在用轻快的琴声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涅考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真是个好人!……"
瑟蓓娅丢下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喧闹的声音没干扰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肯定能够听懂的."瑟蓓娅说,"女人都懂这音乐的,尤其是在她难过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呼声,仿佛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一样——这消息触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醒悟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如同吃惊似的战栗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倒霉的事情,然而,这倒霉的事情所引起的并不是哀怨,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
的歌,仿佛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好希望对这些人说些真诚的话.她完全沉浸在音乐里,显得非常愉快,衷心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搜寻一下需要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然而,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完全隐退.她倒着茶,尴尬地笑着说着.她如同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件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很多事情虽不太会说,但都能体会得到的.懂是懂了,然而,嘴笨得很,这是让人羞愧的.我们常常因为羞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驱赶着你,让你连休息的闲暇都没有."
涅考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瑟蓓娅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着大眼,注视着母亲的面孔.她侧身坐在钢琴前,不时地用她右手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优美的谐音,谨慎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坦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现在我比较能够说清楚一些事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慢慢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以往啊,虽说是生活着,然而一点比较都没有.那里人的生活全都是一样.目前,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悲痛,十分难受!"
她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或许,我的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也显得非常多余……"
她的声音里似乎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继续说道:
"我坦白自己的心里话,好让你们了解,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明白!"涅考拉低声表白.
母亲依然没有结束讲述的意思,她又对他们讲起了她认为的十分新鲜、十分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艰难的时候,她嘴边挂着叹息的微笑,丝毫也没有埋怨和嫉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显得坦然、轻松.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着实叫她惊讶,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这个平凡的故事打动了他们,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
自己也是默不作声,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仿佛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一切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所以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涅考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纹丝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双脸.瑟蓓娅靠在椅背上,偶尔抖动一下,怜悯地摇摇头.她的脸似乎变得更消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自己很不幸,如同我的一生是在患着热病."瑟蓓娅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研究关于自己的事情.我想把我一生所有不幸的事拿来权衡一下.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屈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背叛,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然而,将我的不幸再加十倍——彼拉盖雅·尼罗芙娜呀,依旧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究竟靠什么力量来忍受这巨大的痛苦?"
"他们习惯了!"弗拉朵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认为我过去明白这种生活."涅考拉若沉稳地说,"然而,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深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太让人觉得恐惧啦!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成年成月累积下来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停地进行下去,他们面面俱到地介绍并明白着惨痛的生活.母亲深深陷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挑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幅凝重的、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怖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太多的话是说不完的,不妨碍你们休息了……"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母亲能感觉出来,涅考拉鞠躬的时候比从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亲切了,瑟蓓娅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轻声说:"请休息吧,祝您晚安!"她的眼神和声音中都充满了温情.她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瑟蓓娅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充满感激地说:"谢谢您了!"
几天之后,母亲和瑟蓓娅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涅考拉跟前.涅考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瑟蓓娅显得矮了一点,她那张苍白的
脸显得格外严肃起来.涅考拉和姐姐告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住手.在这个时候,母亲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单纯.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十分真诚和热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了解的那些人们,尽管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话,然而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静静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去.
"您累不累?"母亲问瑟蓓娅.
瑟蓓娅用略带夸耀的口吻讲起的她的革命故事.
她经常拿了假护照,用别人的名字,偶尔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本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外国.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检查的时候,她在他们到来以前的一瞬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接着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刚踏上朋友家所在寓所的楼梯,便发现朋友家正被搜查.这时候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她放大胆儿,聪明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接着提着皮包走进了陌生的人家,坦诚而从容地向他们解释着目前自己的危险情况.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我交给宪兵,然而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信地说.
那一家人非常害怕,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然而,他们不仅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讥讽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还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夸耀自己.他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因此,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道:"没有看见,一定是睡着了.他们也要疲惫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感觉十分好笑,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修长消瘦的瑟蓓娅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沙哑却精神抖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灵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全
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一样,都充满朝气蓬勃的欢喜.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瑟蓓娅指着一棵松树,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觉得这棵树跟其他普通的树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很好的树!"母亲嘴角含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瑟蓓娅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瑟蓓娅的灰色眼睛里马上发出了温柔的亮光,她的身体仿佛突然变得轻飘起来,迎着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时常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柔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偶尔,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那动听的歌儿.
这一切都使得她俩的心是如此得贴近.母亲情不自禁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伐一致.
然而,瑟蓓娅说的话语有时十分激烈,让母亲觉得不安:"米哈依洛难道不喜欢她?"
可是,不大一会儿之后,瑟蓓娅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诚恳的了,母亲注意到了她的双眼."您还是那么年轻!"母亲感叹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瑟蓓娅朝她喊道.
弗拉朵娃笑了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也许可以说,您不是非常年轻了,然而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讶呢,如同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尽管这么不安定、这么辛苦、这么危险,然而您的心总是带着欢笑."
"我并不觉得苦,相反我觉得这种生活很有乐趣……我以后要叫您尼罗芙娜,彼拉盖雅对您似乎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一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一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一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清楚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十分开心.在您面前,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坦露心事,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这样,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一定都能够征服!"
"我们相信一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一起的."瑟蓓娅充满自信地高声响应,"在工人大众里,蕴含着一切的可能,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然而,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一席话在母亲心里激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对瑟
蓓娅产生了一种不会使人感到委屈的友爱的同情,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别的、更平常的话.
"你们这样劳累,有谁来酬报你们?"她伤感地低声问.
瑟蓓娅略有点自豪地回答说:"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也找到了我们想要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求呢?"
母亲向她扫视了一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思索:"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此时的空气格外得清爽,虽然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十分轻快.母亲觉得,她仿佛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忆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兴奋的心情.
瑟蓓娅偶尔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一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一些赞美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母亲面含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熏染,情不自禁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节奏点着头.
她的心里,仿佛夏天黄昏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一般,充满温和宁静的沉思.
她们最终在第二天到达了村子.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久,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一个个像楼梯一样的树桩的林中小道走下去了.然后,她们来到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自言自语道,并打量着周围.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列彼全身上下墨黑,敞着衬衫,露着胸脯,正在跟耶贝莫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列彼第一个看见她们,立即把手搭起眼篷,静静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最近还好吗?"母亲还没走近就开始打招呼.
他不慌不忙站起身上前去迎接.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刚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显出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的样子,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瑟蓓娅认真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列彼带着阴沉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瑟蓓娅行个礼,又说:"都是自己人,又不在城里,大家没必要说假话."
耶贝莫坐在桌旁,目光闪闪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嘟哝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然而他的同伴似乎对她们置之不理.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太平淡枯燥了."列彼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弗拉朵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似乎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耶贝莫!快拿点牛奶来!"
耶贝莫镇静自若地走到小屋里去.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仿佛寻思什么一样,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低声吟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掺杂一起,熏得人头要发晕.
"他叫亚可夫."列彼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耶戈纳金.唔,你的儿子怎么样?"
"在牢里!"母亲伤心地回答.
"又在坐牢?"列彼吃惊地喊道,"估计他喜欢这个样子啊……"
耶戈纳金放弃了唱歌,亚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列彼对瑟蓓娅说,她于是便静静地坐在木板子上,眼睛盯着列彼.
"何时被抓去的?"列彼关怀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罗芙娜,您真是倒霉!"
"没什么!"她说.
"那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是清楚非这样不可,别无他法."
"对!"列彼说,"好,你讲吧……"
耶贝莫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接着倒了牛奶,送到瑟蓓娅面前,并且认真地听着母亲的话.他显得很谨慎,不弄出任何声响.
母亲简短的讲话结束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过了片刻,耶戈纳金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耶贝莫站在列彼后面,将臂肘放在列彼的肩上.亚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垂着头.瑟蓓娅在这个时候偷偷地注意着那些农民……
"对啦!"列彼郁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假如我们也如此干一番,"耶贝莫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耶戈纳金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会好些……"
"你说,鲍维尔要受审训吗?"列彼问,"那么,你清楚判决将会怎样吗?"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显得有些悲痛,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列彼低下头去,慢慢地追问."那么,他在准备这次游行之前,总会清楚他要碰见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清楚的!"瑟蓓娅高声回答.
顿时,所有的人都陷于沉默之中,似乎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如此!"列彼满脸庄严的表情,他严肃地接着说,"我也想,他肯定是清楚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这个人一向考虑周到.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罗芙娜,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去干的?"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颤抖了一下回答他,叹息着看看周围.
瑟蓓娅轻轻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列彼.
"他真伟大啊!"列彼低声赞扬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沉默无言.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仿佛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吵闹着.
母亲又伤感地回想起五一那天的场景,再加上怀念儿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她不知所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零散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很自然地裹住了这块空地.树木们被静谧束缚着,岿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投射在地上.
忽然,亚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干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这是要我们和耶贝莫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列彼阴沉地反问他,"他们要我们自相残杀,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耶贝莫用不大却异常坚定的语气说.
"谁强留你啦?"耶戈纳金高声说道,"去吧!"他盯着耶贝莫,带着讥讽地说:"然而对我开枪的时候,应要瞄准脑袋……干脆点了结算了."
"明白了!"耶贝莫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不要急于争论!"列彼说话的同时也严峻地望着他们,缓缓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估计很糟……"
"你现在提这又有何用?"母亲郁闷地低声发问.
"应该要提!"他阴郁地回答,"应该让人清楚,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然而,这样是不会使她害怕的.尼罗芙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一下,回答道:"拿来了……"
"好!"列彼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我一看见你,马上就明白了,——你肯定是为这事而来?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顶替他!"
他用手严肃而有力地指指划划,嘴里带着抱怨的骂声.
他的叫骂声使母亲吓一跳,她焦躁地望着他,她看出米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清楚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仿佛很久没有睡觉一样.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沉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样子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凄惨了,就好像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充满了愤怒,火焰映照着他暗淡的脸颊和鼻棱.
瑟蓓娅的脸色苍白起来,她沉默地注视着那些农民.耶戈纳金眯起了眼睛,摇着头.亚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愤怒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耶贝莫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缓缓地踱着.
"前几天,"列彼接着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浑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混蛋?我自食其力,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屈不挠.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尔后,将我监禁了二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我不会放过你这个恶鬼的!假使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要记明白!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
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过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要爆发一样,他的话语里掺杂着一种颤抖的声音,使母亲听了非常恐惧.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和了,"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从来缺不了牧人!因此,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告诫我们一定要学会忍耐,并求上帝赐予我们力量.我听完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估计上帝已经没有时间听祷告,因此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群众一样,一生中只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不等我说完.啊,您是贵族吗?"列彼的叙述戛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瑟蓓娅.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瑟蓓娅突然大吃一惊地反问他.
"为什么?"列彼感到可笑,"那是你生来就有了的命运呀!就是如此.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就算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刚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抖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害怕瑟蓓娅会对他生气,连忙厉声地说道: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做这项工作都累出白发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列彼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话让她生气了吗?"
瑟蓓娅望了望他,冷漠地问:"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近来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亚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当然可以啦?去叫吧!"瑟蓓娅回答.
列彼眯起了双眼,朝她斜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耶贝莫,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耶贝莫戴了帽子,默不吭声地向森林里走去.
列彼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他正烦恼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亚可夫.亚可夫明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然而又想去……他想去激励兵士,我劝他说,‘别自不量力……’但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苦闷着呢,耶戈纳金刚才嘲笑他,那是没有
用的!"
"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耶戈纳金忧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列彼,"到了那边,他们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列彼沉思地说,"然而,如果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就可以自由出入乡下了."
"我就这样办!"耶戈纳金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道,"已经决定反抗,就果断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停止了.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十分寂静.小鸟叽喳不停,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列彼沉默了一会儿,醒悟般地说:"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自己注意休息下.亚可夫!你把那些枯叶拿来给她们……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瑟蓓娅把口袋解开了.列彼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足地说:"哦,很多呢!这件事你干了多长时间?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瑟蓓娅.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如何?"
"不,没有什么.那我想,你可能也坐过牢吧?"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批评的口吻低声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留情的话……"
他没有作声,手里接过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固执地说:"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水火不相容啊……"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瑟蓓娅带着温和的微笑反对他说.
耶戈纳金和亚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耶戈纳金说.
"都是相同的?"列彼向瑟蓓娅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都热情起来了!"母亲沉思一番后给出了评价.
"可不是吗?"瑟蓓娅小声应和着,"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他说话向来莽莽撞撞,你不要跟
他一般见识……"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诫她.
瑟蓓娅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罗芙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耶戈纳金抬起头来,对她们瞅了一眼,他用手指理了理卷曲的头发,低头看放在膝上的报纸.列彼站着,借着一缕从屋顶洒下的阳光,张合着嘴唇念着.亚可夫跪在地上,脑袋倚在床铺上,也要看书.
母亲走进屋,在一角落里坐下来.瑟蓓娅搂着母亲的肩膀,一声不响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米哈依洛伯伯!这里在骂我们农民呢!"亚可夫头也不回地说.
列彼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说:"那是善意的责怪!"
耶戈纳金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肯定,已经不是了!"
他单纯的脸上,立刻显出愤怒的神色."哼,我们换个角色,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瞧瞧,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精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会."母亲静静地对瑟蓓娅说,"那些气味让我受不了,真的感觉有些累了.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躺在木板上很快就睡觉了.瑟蓓娅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料着她,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人的情形.时而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瑟蓓娅就及时地把它们赶走.母亲朦胧中看到此景,心中十分高兴——瑟蓓娅的这份真诚令她深感欣慰.
列彼走到跟前来,用粗犷的声音轻轻地问道:"她睡了?"
"嗯."
他注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跟着儿子走上同一条路,她估计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我们去旁边吧,免得吵醒她!"瑟蓓娅说,"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我们晚上再谈吧!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瑟蓓娅待在小屋旁边.母亲心里想着:"他们终于能够融洽相处了,太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轻轻地睡着了.
柏油工人们干完活,非常满意地回来了.
母亲被他们的声响吵醒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微笑着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们都在干活,我倒像贵妇人一样,在这儿睡觉!"她温和地看着列波,嘴里礼貌地解释着.
"人家会体谅你的!"列彼说.他的态度和神情都比先前冷静了,仿佛疲劳吞下了他过度的欢喜.
"耶戈纳金!弄点茶吧!"他说,"每天我们轮流做饭……今天轮到耶戈纳金给我们弄吃喝了!"
"我不会让别人来顶替我啊?"耶戈纳金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一面注意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耶贝莫在瑟蓓娅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耶戈纳金!"亚可夫放低声音说着,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一片一片地切开,按座发放.
"哟嘿!"耶贝莫轻声说,"有咳嗽声儿."
列彼侧耳细听了一下,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他真的来了……"他扭过脸来对瑟蓓娅阐明道:"证人立刻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尽管总是那一套,然而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慢慢浓重起来,森林更加静谧,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更加温和了.
瑟蓓娅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谨慎.同样,他们几个也在打量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儿而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处都听得到他的咳嗽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
他穿着件长长的旧外套,直到把脚根都罩住了,留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疏地搭下几绺来.骨瘦如柴的黄脸上长着淡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眼中发出的光就像患过热病一样.
当列彼替他和瑟蓓娅介绍的时候,他就问她:"我听说,您给我们送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们还无法明白你们传播的真理,……因此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说话时,总是不停地重重地吸着空气.他的话时常
中止,双手看上去瘦削无力,手指徐徐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还呆在树林里,你不怕危险吗?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湿又闷人."瑟蓓娅好心地劝说着.
"对于我,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同情.谁都会感到力不从心,觉得世间有太多阴沉和苦闷.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谨慎地弯曲了膝盖,仿佛生怕把腿折断一般,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他的头发是那么枯燥,仿佛死人的一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颤抖,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黑暗,似乎害怕一般逃进森林里去了.耶戈纳金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上方掠动了一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聚集在林中空地上,好像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在群众眼中,我还是有点用处的人.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然而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以前,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一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就已经大不如前了.老板毁了我这四十年,四十年啊!"
"你听,他就只会说这些!"列彼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热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猛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地跳着舞,跳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湿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诉说着怨恨.一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耳语一般的音响.火焰跳来跳去像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一个个火星.燃烧着的树叶在飞舞.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但都在说同样的话.有太多做工的残疾的人,饿死的人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颤抖地咳嗽起来.
亚可夫将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一把青葱,对病人说:"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摇摇头拒绝着.然而亚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瑟蓓娅带着责怪的口吻低声向列彼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对,可能!"列彼附和着说,"但是,让他说说吧.拼了命为了毫无意义的事——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受一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还有些赞赏他啊."瑟蓓娅高声评说.
列彼对她瞅了瞅,阴沉地回答道:"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一点才好……"
母亲担忧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为何看着我们累死也不管啊?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断送的,——我们的老板送了一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劳动,我的生命.你看,就是这种东西耗费了我的生命.这个人用工作剥夺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开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按照神的形象造的,"耶贝莫苦笑着说,"然而他们太折磨人了……"
"不能再沉默了!"列彼拍着桌子说.
"忍无可忍了!"亚可夫低声添加一句.
耶戈纳金听了只是苦笑一声.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每逢列彼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心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看来很可笑.仿佛他们对于病人没有一点同情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瑟蓓娅,静静地问道:"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瑟蓓娅高声回答说:"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上登过,那是莫斯科的事……"
"然而,那家伙没遭到任何报应!"列彼低声说,"应该把他判为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剁成肉酱喂狗.人民站起来的时候,一定要重重地惩罚他们.为了雪洗自己的屈辱,群众是要叫他们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说.
亚可夫扶他起来,扶着他走到火堆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惊讶般地望着火焰的欢快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差不多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列彼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瑟蓓娅说:"这比书还要残忍!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是他本人不注意.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一样扔掉,这就太没人道了.不管怎样杀人,我都能理解,然而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明白的.老百姓和我们大家为何就该受折磨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卖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存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望着眼前的黑暗一片,又像有一条光带一般闪烁着一条鲍维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又围火而坐.在他们面前,篝火急促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沉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抖——仿佛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舍弃这个被疾病捞空了的躯体,不耐烦地要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然而他的皮肤依然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能证明他是一个活人.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亚可夫弯下腰来问他.
他费力地回着话道:"我想在这和大家多呆会,怕以后没机会了!……"
他向大家望一望,沉默了一会,然后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一下,说道:"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或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侵吞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惨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可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他就垂头睡着了.
列彼望了望他,低声说道:"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屈辱……他就只关心这件事,仿佛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假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能够胡乱花钱,天天拼命去干活……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听他的话真叫人厌烦!"耶戈纳金小声嘀咕,"这种话,我们都不会忘记的,……然而他老是再三重复地说这些话."
"所有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清楚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列彼满脸阴沉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然而,有时候还是要怀疑.偶尔,心肠发软的时候,仿佛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
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认真想想,喂,弟兄们!你们都要仔细地考虑一下啊!"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躺在了地上.
亚可夫静静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瑟蓓娅身边坐了下来.
他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蒙蒙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慢慢地跟火焰的轻快的噼啪声、簌簌声融合在一起.
瑟蓓娅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沉浸着无尽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仿佛带着敌意一样的人影中间,——震撼了惶惶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战斗得困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人们又回忆起那些为自由和真理而牺牲的战士的名字……
瑟蓓娅那微带沙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仿佛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她的声音让大家看到了希望而倍感自信.大家伙都静静地听着给予自己精神震憾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专心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面孔,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恐怖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信念和希望,他们都渴望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舟共济和义无反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付出了无限的沉痛的代价来使自己的选择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靠拢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强着,一颗充满了渴望明白一切、团结一切的热切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够啦!我们终于摆脱了这种生活!’"瑟蓓娅十分自信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变得有力的强者,他们虚无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他们将没有生存的空间."
"那是一定的!"列彼点点头说,"假使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心中感到无比的激动与兴奋.她感到,先前认为在瑟蓓娅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例如急躁、锋芒过盛、过于豪放等——现在都不见了,都融入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
夜色的宁静,火焰的跳动,瑟蓓娅的面孔,都使她欢喜不已.然而,农民的认真、严肃的态度更让她觉得欢欣.他们害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连接的那根光辉的线,因此每个人都是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速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他们那边.
有一次亚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请暂停一下……"
他迅速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耶戈纳金一起一声不吭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好双脚.
瑟蓓娅继续讲下去,她描述着胜利的日子,述说着信念的力量,这使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享乐而忍辱负重地忙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准确地说,母亲并没有为这番话感到激动兴奋,然而,因为瑟蓓娅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忠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链束缚了的人,而且给他们带来光辉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瑟蓓娅感到劳累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微笑地看着周围,人们面带喜悦地沉思着.
"我们该走了!"母亲说.
"是该走了."瑟蓓娅疲惫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还舍不得离开.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列彼用他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搞好大家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我们知道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耶贝莫一边戏谑地说着一边迅速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回去吧.若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政府里又要来搜查这些书的来路了.也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来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谢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列彼打断了耶贝莫
的话,感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鲍维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伟大呀!"
他满脸带着温和的笑容.虽然天气寒冷,然而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列彼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诫道:"天气很冷——要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讨论着什么.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天快亮了,夜的阴影正在消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轻快,如同在等候着太阳.
"那么,再见了!"列彼握着瑟蓓娅的手亲切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徐徐走到瑟蓓娅面前,默默地和瑟蓓娅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谊的、又不肯轻易坦露出来的满足.估计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他们感到迷惑.一夜没睡使得他们的眼睛发干发涩,但眼神中仍含着微笑.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瑟蓓娅,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吗?"亚可夫问道.
"哎呀,有牛奶吗?"耶贝莫插嘴道.
耶戈纳金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一齐地笑了起来.
尽管他们嘴上说着牛奶,然而母亲感到,他们心不在牛奶上,——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瑟蓓娅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使瑟蓓娅非常感动,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虚,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说:"谢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仿佛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沙哑的咳嗽声.那堆篝火快要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这句饱含着哀愁与热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前行.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径缓缓地走着.母亲跟在瑟蓓娅身后,感叹地说: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啊,太好了!大家都想了解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仿佛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恐怖,然而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慢慢才赶走黑暗……"
"对啦!"瑟蓓娅高兴地回答道,"只是这里的教堂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头,忍不住把瑟蓓娅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太不可思议了……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来还一直担忧,害怕他们不喜欢你呢……"瑟蓓娅沉默了一会儿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列彼和病人,他们觉得那些年轻人都非常专心,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如此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表明了他们充满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尽管眼睛还不能看到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一般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苏醒过来了,欢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匆忙地叫着,展开沉重的翅膀飞来飞去.黄鹂不知在何处也热闹地唱个不停.大自然的远景缓缓地展开,脱掉它丘陵上夜的阴影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然而突然的一句简单的话可能让你大彻大悟!"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如此.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遭受欺压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然而,由于早已习惯了,就不再有特别的感受.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卑鄙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辛苦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呀!"
母亲没有一刻不在思索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她以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的那些类似的丑陋的行为.
"然而,他们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把谁抓起来.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必要呢?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过了片刻,瑟蓓娅轻声地唱了起来,虽然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儿却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充满朝气……
尼罗芙娜的生活过得特别平静.她自己有时也会惊讶于这种平静.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然而每一次她想起这事
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悖,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贝嘉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淹没了所有和他命运相同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鲍维尔的思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周围伸展开来.这种思念像一道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如同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老思索着同一件事,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忧.
瑟蓓娅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兴奋十分活泼地回来了.然而,很快她又消失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十分广泛,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尔抽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回来,都会选一些悦耳动听的音乐.
母亲也慢慢地喜欢上音乐了.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花冲打进她的胸膛,涌进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正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心中的思潮迅速地发芽,借着音乐的力量,便轻而易举地绽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于瑟蓓娅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懒散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涅考拉那冷静沉稳的态度、温和严谨的举止言谈相比起来,更显得十分惹眼.
母亲觉得瑟蓓娅急于装得像个大人,然而看人时,依旧是把人们当作很有趣的玩具.
她经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然而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大意,却总是让母亲忙上忙下.她经常讲自由,但是母亲看得出,她的那种强烈的固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显地侵害别人的自由.母亲很清楚她身上有许多矛盾,所以在对待她时便十分注意,非常谨慎,对待瑟蓓娅总不能像对待涅考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始终如一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涅考拉总是非常辛苦,生活十分单调乏味: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仿佛非常逼真地看见了那情形似的,看见活生生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某些类似的地方.他和安德烈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怀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如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所有人都是有罪的.然而,他不像安德烈那样对生活充满信心,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情.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冷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尽管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怜悯的微笑,不过他的眼神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
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他不会宽恕任何事任何人——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涅考拉,于是也就更喜欢他了.
涅考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准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虽然能独自看些书,但依然有些吃力.看书看不多大一会,就会觉得很劳累,字句的连贯也就弄不清楚了.然而书中的图画却像吸引孩子一般吸引了她,——这些图画让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眩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丰富起来了,每天她都能感觉到新奇,未知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不断地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醒悟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尤其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尽管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对大地的美丽、富饶和辽阔,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涅考拉感慨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好奇地看着这些图画,惊讶地说道:"涅考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然而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稍纵即逝,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察.人们整天只是忙忙碌碌,都没时间也没兴致去观察它们.假使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让人惊叹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涅考拉微笑着回答.以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许多晚上,客人都聚集在他们家——白脸黑发、态度严肃、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耶维奇;圆头、满脸酒刺、总是遗憾一般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如同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慢慢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伊格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涅考拉总跟他们长时间地交谈着关于世界工人的话题.
有时候他们非常高兴,手舞足蹈地辩论,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茶;有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涅考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接着马上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这时,母亲总是认真地把撕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如何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十分惊奇,他们经常会发生争执,而且互不相让,于是双方都感到气愤,可是不多久,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加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承担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甚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理解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自觉地拿他们的话跟鲍维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相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然而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总是觉得,他们说话时嗓门特别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了解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仿佛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刺激,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似乎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珍贵;其他不服的人也同样如此,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说服别人.她很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于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他们已经忘记鲍什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尽管听不太懂,然而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谈到"善"的时候,是把它当作了一个整体,这里呢,却是正好相反.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里的思想却是很刻薄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里更多的是谈论着陈旧的事物.由于这种缘故,母亲深感鲍维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让她更容易明白.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涅考拉总是变得非常随和,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截然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方便人们理解他的话!"母亲揣测.
然而,这种揣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发现来的工人都显得非常拘束,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和.有一天,涅考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仿佛小孩子要受考试一般……"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萨茜卡也跑了来,但她不会停留太久.她说起话来总是很严肃,一
点笑意也没有.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打听:
"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现在还好吗?身体还行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乐!"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偶尔,母亲向她诉苦说,鲍维尔被拘留了很久,还不曾决定审判的时间.萨茜卡听了就锁住眉头,显得有些紧张,不自在.
尼罗芙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好孩子,我清楚你在爱他……"然而她总把它放在心里,不曾表露——这位姑娘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例行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仿佛都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沉默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道:"我可怜的……"有一次,纳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开心,抱住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利索地擦了眼泪,继续说道:"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不该那么早就离开我.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闲安逸了.她总是单独呆着,没有人和她说话,聊天,成天就担心挨我父亲的责备.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期望过上好日子,然而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期望都没有."
"纳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如果没有期望,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母亲和蔼亲切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纳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不要紧!好人总会有许多人陪伴的……"
纳苔莎当上了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罗芙娜就时常把禁书、宣言单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因此,这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工作.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偶尔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在全省范围内四处奔波.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总会显出一副镇静大方的样子.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交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畏惧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骚与不满.她喜欢看别人强烈不满的样子,由于这种不满一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一方面
也预示着正在寻找方法解决问题.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现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情景.不管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哄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迫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忍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尽管非常得丰饶,然而老百姓依然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却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然而在这些教堂门口,到处都是可怜乞讨的人,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怜悯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一个小铜子.
说实话,以往,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金线织的袈裟,乞丐的残破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然而从前她对这些没有特别深的感觉,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屈辱.她知道,教堂应该为更多的穷人服务,而不是富人.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了解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他穿得非常朴素.然而,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炫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想起了列彼的话:
"借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渐渐不再祈祷了.可是,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尽管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然而在她看来,仿佛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作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总是思索这方面的事情,这种思想慢慢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宁静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确切的爱——害怕和希望紧密地结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着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以往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她更容易理解的基督是崇高的,基督的脸仿佛也变得更加愉悦、更加光明了,仿佛,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涅考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对白天的见闻感到兴奋无比,再加上工作完成得圆满顺利,也就更加神采奕奕了.
"这样到处走走,看看,真是一件美事!"晚上,她常对涅考拉这样说."这使你可以知道,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备受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然而,有谁过问他们究竟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总会思考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昧无知的睁眼瞎呢?仁慈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全部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到底在哪里呢?人民由于不满自己的生活,逐渐就愤怒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产生了一种热切的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然很难控制住这种愿望.
涅考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地讲些美好而又不平凡的事情给母亲听.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奇万分地问涅考拉:
"这事能成吗?"
于是,涅考拉就固执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肯定,隔着眼镜用善良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然而,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十分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是靠金钱获得解放而不是靠知识.然而,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涅考拉的很多话都不能理解.但是,对他那种显示出他坚定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明白了,因为这种感情让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这个世界的不幸就在于自由的人太少了!"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一些完全没有贪欲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如果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和蔼,变得比较温和和比较光明.
"人总会背叛自己的本性,因而变得冷酷!"涅考拉忧伤地说.母亲一下子想起了赫罕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有一次,向来都十分准时的涅考拉回家却晚了许久.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顾不上脱,便亢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匆匆忙忙地说:"尼罗芙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然而那是谁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马上就激动起来,身子晃动了一下.
赶紧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道:"那会不会是鲍什?"
"或许是吧."涅考拉耸耸肩膀,说道,"然而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刚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我知道这个办法很笨,但也别无他法了!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一声.
"您到伊格尔那里去,或许他能知道到点消息."涅考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满怀希望地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差不多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往前,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仿佛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驱使着她.
天气闷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伊格尔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已经累得不行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望,不觉惊讶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好像看见涅考拉·沃索西柯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然而,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专心细听动静.下面的院子里有徐徐的、不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灵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只看见一张微笑着的麻脸.
"涅考拉!涅考拉……"母亲兴奋起来了,跑下去迎他.然而她的心中感到非常伤心失望.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谨慎地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伊格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伊格尔躺在沙发上,就气喘呼呼地说道:"涅考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涅考拉?"伊格尔慌忙地抬头问道,"那里有两个涅考拉……"
"沃索西柯夫……到这儿来了!……"
"太好了!"
这时候,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接着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伊格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忙地说:"请过来吧……"
涅考拉面含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如果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马上就会被抓住.我边走边想逃出来有什么用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罗芙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走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道.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由于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儿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惊恐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仿佛做梦一般.走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清醒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伊格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礼貌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涅考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觉得很对不住同志们——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吹风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伊格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沃索西柯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清醒多了.然而,伊格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伊格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尔后,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一番,心里想着不知该往哪去,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心里很不开心.……我觉得,警察似乎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还担心我会被抓回牢房!……突然,尼罗芙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匆忙避开,跟在她的后面,——就是这样,完了!"
"然而,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歉意的口吻说.她对沃索西柯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似乎变得随和、亲切多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心……"涅考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同情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心呢!"伊格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仿佛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这可是让人头疼的事啊.如果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
"你病得很严重,伊格尔!"涅考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息打量着这狭窄的小房间.
"这是我个人的事!"伊格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鲍维尔的事吧."
沃索西柯夫咧开嘴笑了笑.
"鲍维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如同是我的队长.和看管协商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敬重他……"
弗拉朵娃一边听沃索西柯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伊格尔发青而臃肿的双颊.他那张扁得不行的脸显得太死板了,只有双眼透露着活泼欢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涅考拉像记起什么,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一切可吃的东西一起拿过来."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涅考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太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伤地想起了伊格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道.
"伊格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片刻,重新敲门.这次门就迅速地开了,只看见一个头戴眼镜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一边匆忙地整理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厉声地问母亲:"什么事?"
"我是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识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很暗……"
弗拉朵娃望了望她,想起她以前到过涅考拉家里."都是自己人!"她也是这样觉得.
那女人几乎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
一边走一过问:"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让你带点东西给他吃……"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她俩走进伊格尔的房间的时候,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说:"朋友,我是很快就要回老家了,廖得米拉·伐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伙一声不响地就私自逃出来了,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之后将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爱地望着病人,严峻地说:
"伊格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马上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伊格尔."
"那么,我还是要进医院?"伊格尔无奈地问道.
"是啊,我跟您一块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乱讲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一下伊格尔胸口的棉被,仔细打量了涅考拉一番,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显得稳重镇定.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道黑眉毛几乎在鼻梁上连在一起.
母亲不太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仿佛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总爱用命令的口吻说话.
"我们走吧!"她接着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伊格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涅考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伊格尔感叹着,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应该帮她一下.——她已经很累了…"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和而体贴地劝告.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总是要死的,你何不让我说呢……"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缓缓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低下了头,突然对他感到无比同情,以至于差不多要流泪.
"这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肯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怜惜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慰: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仿佛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他固执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让我说话,不要紧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悲痛.一方面,还要丢掉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估计那个世界是不会有这么好的人的……"
母亲十分担心地打断了他的话:"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肯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总是爱骂人,没什么关系的……"
伊格尔缓缓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他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微笑.母亲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伊格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恐地想到:"他是活不长了……"
廖得米拉走了进来,认真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您的朋友肯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因此,彼拉盖雅·尼罗芙娜,你现在就得去拿一身衣服过来,只可惜,瑟蓓娅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嘱咐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从来都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刻,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郑重其事地问:"您准备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无所谓啊!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察觉,他又不很有灵……"
伊格尔嘶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道.
伊格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廖得米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很快地说:"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对吧?很好,然而,现在赶快去吧!"
她温柔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门口,压低嗓门说:
"请您不要介意我这么做!他讲话对他的身体无益……然而,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她已经疲倦得快坚持不住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闪烁其词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要仔细留心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叮嘱,然后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似乎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
走到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仔细看了看周围.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差不多能够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履总是故意装得很轻盈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惶恐的眼睛,眼光严厉得令人不快,眼色躲躲闪闪,像贼一样不断地掩饰着.
这些情形,母亲是十分熟悉的.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暗探的脸庞.她从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市场.她替涅考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故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几乎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谋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然而这是母亲使出的妙计——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警察局了解,涅考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小心谨慎地回到伊格尔家里,不多久,她就要完成将涅考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涅考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涅考拉低着头,忧郁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经常不断地缠住他的两腿,他不停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由于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开心.
来到一条凄清的街上,萨茜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尔后,母亲就朝涅考拉默默点头告别,单独回家来.
"然而鲍什却没能逃出来.……昂特廖萨也在……"她悲痛地想着.
一看见母亲,涅考拉就不安而焦躁地大声说道:
"您知道吗?——伊格尔的病情非常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刚才廖得米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涅考拉用战栗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
然后,他用温存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沃索西柯夫的事办好了吗?""全办好了……""我也去看看伊格尔……"
由于疲惫,母亲感到有点头晕,然而涅考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凉的预感.
"他快要死了."母亲这样想着.
然而,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伊格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嘶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站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伊格尔!"医生关怀地低声劝阻道.
"然而,我是革命家,我最厌恶改良……"
医生谨慎地将伊格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臃肿的脸.
母亲认识那个医生,他是涅考拉的一个特别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静静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道:
"啊,尼罗芙娜!您好!您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估计是书."
"他不能看书!"疲惫的医生劝说道.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伊格尔埋怨着.
伊格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难受地缓缓地抬起了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臃肿的两颊显得异常地呆板,使他原本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家先生!我很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短地回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罗芙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另外,尽量不要让他说话……"
母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医生用轻巧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伊格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平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悠悠地动着.整个病房都显得阴冷悲哀.
从窗口里看到菩提树的繁盛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光亮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预示着秋冬快要到来.
"我已经渐渐地接近死亡了……"伊格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一动不动,他继续说:"它看我是个十分和气的小伙子.——似乎有点同情我……"
"不要说话了,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母亲轻柔地抚着他的手,恳求般
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衰弱的身体使他说话都困难,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继续往下说:
"我很庆幸您跟我们在一起,——看了您的脸,心里就兴奋.我时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凌!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过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洁地回答.
"哦,那是肯定的,然而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厌恶的.我变成这个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原因.说实话,我还不想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但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还不如死去好……"
"话是对的,然而,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沉重地叹了口气,心里很沉重的样子.一天的奔走让她疲惫不堪,肚子很饿.
病人极其枯燥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窗外菩提树的树梢仿佛低垂的乌云,它那种悲凉的黑色让人看了觉得惊讶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固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我快受不了了!"伊格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
"睡一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或许会好受一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周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一跳,看见伊格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声地说.
天渐渐快黑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十分朦胧,病人的脸也变得暗淡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廖得米拉的声音:
"干嘛不开心啊?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安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廖得米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房间的中央.
伊格尔全身猛然颤抖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廖得米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仿佛很大了,而且是异常地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边小心握着他的手边凝视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猛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倾斜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道:
"我快要死了!……"
他的整个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寂静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廖得米拉缓缓地离开床边,站在窗前眺望,沉思.
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奇怪的、很高的声音说:"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仿佛头被人打了一下一样,颓然无力地跪倒下去,她顿时忍不住放声痛哭.
母亲将伊格尔那沉甸甸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十分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放好,然后,流着眼泪,来到廖得米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廖得米拉缓缓地扭过脸来,眼睛显出异常悲伤的神情.
她站起身来,嘴唇在不断颤抖,低声说:"在流放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儿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她喉咙发干,欲哭无泪,她勉强忍住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伤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虽然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凄惨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然而,他是愉快地同大家开玩笑,勇敢地掩饰自己的痛苦……尽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单调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然而他很能够跟这种倾向作斗争!……他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同志!他的生活特别艰苦,然而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牢骚!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他给了我许多的帮助和关怀.他把全部的知识都传授给了我,他十分孤独而疲惫,但是他从来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伊格尔面前,弯下身来,吻着他的手,悲伤地低声说:"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们真心地向你表示感谢,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劳累、绝不迟疑,毕生劳作!……永别了!"
沉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伊格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廖得米拉,更想对他说些亲切哀伤的话.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似乎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宁静安详,光线暗淡……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往常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迅速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
他十分紧张而急迫地问道:"许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伊格尔面前,握住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大家也不必太难过,坦白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严厉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他的话得得有些不合适宜.忽然,他打住话头,背靠白墙,伸出手漫不经心很快速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微.
廖得米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紧挨着,凝望着窗外的夜景.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廖得米拉挽着母亲的手,静静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擦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傍晚时分的城市中的吵闹声疲乏而固执地叹息着.冷风迎面扑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窗外的美景丝毫打动不了他们,廖得米拉仍在不停地战栗,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惶恐不安的声响,有紧急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伤痛的低语.然而,他们仍旧沉默地站在那儿发呆,凝视着黑暗.
母亲已经不想再留在这儿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手,一面缓缓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伊格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廖得米拉,想起她那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她对伊格尔临死前说的话感到无限感慨.她慢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充满活力的眼睛,耳畔回荡着他的笑语.
"好人活着尽管困难,然而死的时候却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站在那间光线很强的白色病房里的廖得米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伊格尔死气沉沉的眼睛,心中感到无限悲悯.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脚步,——仿佛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该快点走!"她听从着在她内心轻轻驱使着她的一股哀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第二天,母亲整天都忙着准备葬礼.
黄昏时分,母亲和涅考拉姐弟俩正在喝茶的时候,萨茜卡忽然来了,她神情兴奋,不停地嘻嘻哈哈.
她的两颊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欢快的光亮.母亲突然感觉有了希望的曙光.
她的这种情绪,猛然地闯进了怀念死者的那种悲伤的情调和氛围之中,两者不能融合,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突然迸出一团火一般,让大家不知所措、眼花缭乱,不知怎样才好.
涅考拉沉思着,用指头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表现有点异常,撒莎(萨茜卡的昵称)……"
"是吗?批评的是!"她回答着,调皮地笑了起来.
母亲沉默着,用带着责备的眼神看了看她.
瑟蓓娅用提醒的口吻对她说:"我们正在谈伊格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是一个好人,是吗?"萨茜卡高声说,"我经常看见他笑的样子,说着笑话.而且他的工作又干得那么优秀!他是革命的艺术家,他有着丰富的革命思想.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真实地、犀利地描绘着揭发虚伪、暴行和奸诈的图画."
她低声说着,眼睛里带着沉思般的微笑,但这种沉思并不能掩盖她目光中明显的喜悦神情.
他们不愿让他们悼念朋友的悲痛的心情屈服于萨茜卡带来的欢喜的情绪.
他们的意识中依旧有着哀伤的情感,一面努力把撒莎引进他们的情绪里……
"然而现在他死了!"瑟蓓娅凝视着她,固执地说.
萨茜卡用她的怀着疑问一般目光迅速对大家扫了一遍,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低下头,缓缓地整理着头发,不开口了.
"死了?"过了一刻她高声说,好像有点不相信."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死了?我对伊格尔的敬重,我对他,对一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对我们的感情会消失吗?我一向把他看作是一个英勇而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一切都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认为,我们经常把死说得太轻率了.他的嘴巴死了,然而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萨茜卡亢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一种十分迷离的眼光望着大家,挺冷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但是,同志们,我深信,忠诚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各种各样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就像我的心灵一样珍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顾虑太多,不肯流露我们的感情,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奇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领会,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什么好事了吗?"瑟蓓娅笑着问.
"是啊!"萨茜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和沃索西柯夫谈了一个夜晚.以往,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确实是这样的.他对任何人都怀着恶意的愤怒,不管什么时候,老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使人厌烦得要死.其中啊,带着一种小市民的、‘叫人恼怒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明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一种害羞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纯朴、非常坦诚,心里充满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明白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他真正具有了同志的感情."
弗拉朵娃听萨茜卡说着,这个严肃的姑娘突然变得这么温柔,她高兴不已.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一种嫉妒的想法:"那么鲍什呢?……"
"他呀,"萨茜卡接着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
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很容易办到."
瑟蓓娅抬起头来,精神亢奋地说:
"您认为怎么样?撒莎?我看这个方法行得通!"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抖动了起来.
撒莎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略带严肃的口吻微笑着回答:"如果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我们就应该试一下!这是我的责任!……"
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瑟蓓娅也笑了一笑,涅考拉却柔情地望着撒莎,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撒莎抬起头,严肃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一看,她的脸色发白,冷淡的同时有点气愤地说:
"你们在笑,我了解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为自己着想?"
"为什么?撒莎?"瑟蓓娅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她不该这么问,会使撒莎气愤,于是,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批评似的望着瑟蓓娅.
"可是,我不同意!"撒莎喊着,"假使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不会参与的……"
"撒莎,不要这样说!"涅考拉十分冷静地说.
母亲走到撒莎面前,俯着身子,安慰着她.
撒莎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疑惑地望了望她.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撒莎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
瑟蓓娅在撒莎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撒莎的眼睛说: "你真是莫名其妙!……"
"对,我这个人似乎太傻了……"
"您怎么能想……"瑟蓓娅继续着想说自己的意思.涅考拉想打断他们的话,于是用郑重严肃的口吻说:
"关于解救的计划,假使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到底是不是愿意……"
撒莎又低下了头.
瑟蓓娅吸着香烟,朝弟弟瞥了一眼,然后把手一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他们应该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但我不认为越狱像你们说的那么容易……"
大家便都沉默无语了.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一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一见沃索西柯夫."瑟蓓娅忽然说.
"我明天再跟你安排!"撒莎轻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瑟蓓娅一边踱步,一边询问.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林人那里."
撒莎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一贯的严肃的表情,声音也变得冷淡了.母亲正在洗碗,涅考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后天你去看看鲍维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撒莎说着,便很快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冷淡地走了.
母亲坐在椅子上,瑟蓓娅把手放在她肩上,一边摇着她,一边笑着说:
"尼罗芙娜,您喜欢有这样一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如此希望看见他们在一起啊,就算是一天也好!"母亲差不多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是的,一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涅考拉接着话音低声回应,"但是,没有人希望只有一点点的幸福.然而太多的幸福也没价值……"
瑟蓓娅坐在钢琴前面,又弹起一支哀怒的曲子.
第二天的早上,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同志的棺材出来.暗探们谨慎地包围住他们,耸起灵敏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行为举止.街对面,一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盯着他们.
暗探高傲的态度,警察讥讽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露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激愤.有的人故意说说笑笑地来掩饰自己的愤怒;有的则阴沉地瞅着地面,尽量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干脆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恐惧.
秋日晴朗的淡青色的天空,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混在人群里面,留心着张张熟悉的脸庞,忧愁地想:"群众中的人太少了,差不多都看不见工人……"
大门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一齐摘下了帽子,——仿佛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黑唇胡的高大警官,迅速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拖着笨重的皮靴,他们野蛮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嘶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般大声喊道:"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喧嚣着,混乱的场面几乎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母亲只看到眼前的人们都很激奋的样子,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流下了屈辱的眼泪……
"打倒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一声.但是,这喊声显得很孤单,在嘈杂的声浪里立即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因而,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酸的年轻男子气愤地说:"怎么连人家出丧都要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厌恶情绪不断地高涨着.棺村在人们头上攒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缭绕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仿佛神经质般的嚓嚓声.
母亲担心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算了,既然如此,就解了红丝带吧!解了有什么要紧呢!……"
一个压倒所有吵闹声的声音传来!……
不知是谁又用尖锐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亚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拔刀的声音传出来了.母亲闭上了双眼,等待人们的呼喊.
但是,此时声音却慢慢地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人们突然骚乱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劫了的棺材.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警察们在马背上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母亲在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把那具棺材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致母亲不能看见.群众自然而然地渐渐增多了,差不多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
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暗探们狡猾的眼睛在四处不停打探着.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好听的声音哀痛地唱着.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冷静!"在这声叫喊里,有一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伤的歌声停止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只听见脚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让大街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缓缓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如同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凛冽,迎面而来的是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风吹动着衣服和头发,迷离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庄严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惶恐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盘旋,忧伤地感叹着: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仿佛不是伊格尔,而是另外一个她十分熟悉,十分亲近而又是她不可或缺的人.她悲伤的同时却又手足无措.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反对为伊格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仿佛打了个结一般.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一样……"
然而,她叹息着,不想再作痛苦的思索.
"啊,神啊,耶稣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围在坟墓旁边默默地哀悼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庄严的沉静唤起了一种恐惧的预感,叫母亲的心颤抖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动一般,好像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呼啸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糟蹋了的花朵令人哀伤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仔仔细细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眼睛愤怒地望着警官.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眉毛黑黑的、头上没有戴帽子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上.
就在这时,警官突然大叫一声:"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动听.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是演讲的地方……"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冷静地反驳后,继续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遗忘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所有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要始终坚持作斗争,直到埋葬它们!"
"抓住他!"警官喊着.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的叫喊声.
"打倒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尽管被紧紧地包围着,但依然临危不惧地呐喊着: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一边,她害怕地靠在了十字架上,干脆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一阵剧烈的旋风般的嘈杂声几乎要震聋了她的耳朵,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在抖动,她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恐怖.
警笛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响起,有个粗鲁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拼命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沉重地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
这一切持续了许久.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一切是十分可怕的.因而她睁开双眼.就在此时,她突然喊叫了一声,张开双臂朝前跑去.
离她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拼命驱逐周围蜂涌过去的群众.他们拔出了鞘中的马刀,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也在上下飞舞着.厮打在一起的野蛮的叫喊声响彻云霄,叫喊声混乱地飘荡在墓地之上.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厌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定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起作用了.
人们纷纷退避下来.然而,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 是不断向前挤.
这时,母亲突然看见了涅考拉.涅考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
她听见了他的责怪般的呼喊:"大家保持镇定,不要蛮干!"
母亲模糊看见,涅考拉的一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涅考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忙地冲到他身边,关切地喊着.
"您不要到处跑,会有危险的……".
瑟蓓娅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零乱,扶着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颤动的嘴说:
"放手,没关系……"
"快把他带回去,好好照顾!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瑟蓓娅很快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一边跑,一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处逃散,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活.
小青年的眼神充满了对警察们的仇恨.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声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迷迷糊糊地说道:"您不要担忧!我不疼.他用把子打我……我也狠狠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嘶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焦急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觉得,围墙外面的空地上,肯定会有警察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出去自投罗网.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望去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因此她立刻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不,不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母亲利索地给他包扎好伤口.一看见血,她心里就禁不住充满了怜悯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恐惧不已地颤抖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带着青年快速离开.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晰起来了,他友好地讥讽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然而,母亲觉得,他自己根本没法走动.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伊格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一共十一个人.我们十分敬佩他——虽然我不信神,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在天国里获得幸福……"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静静地对他叮嘱:"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然而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因而,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他,依旧不停地嘀咕着:
"这次你们打了我,我今生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之前,有一个大学生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很快昏睡过去.母亲差不多被吓呆了,她悄悄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被他们发现就死定了.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友善地笑着问.
"不说了,没少喝!"母亲感叹着接应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如此……"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继续问道:
"你知道基地那边骚乱的厉害吗?……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政府的……他们反对政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因而警察就打他们!听说很多群众死的死,伤的伤.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过地摇着头,用奇怪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
马车颠簸在石子路上,伊凡的头轻轻地靠在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似乎是沉思了之后说道:
"群众要是闹腾起来,这个世界就不得安宁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一直折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一个铁匠.听说,他们会在夜里把他带到河边悄悄处死.但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还不大,然而懂得的事却很多.照现在的局面看,懂得多是麻烦事啊!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一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厉害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特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没关系,——我能走.……"
瑟蓓娅早已经回家来了.
她一见母亲进来,匆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叼着烟卷,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动作麻利地给他解了绷带布,细心地照顾着他.烟卷的烟雾把她熏得眯缝着眼睛.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罗芙娜,您估计也够累了,赶紧去休息下吧.涅考拉,给尼罗芙娜拿一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她沉重地呼吸着,心中不禁悲痛起来,她含糊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得到大家的关怀与安慰.
一只手包着纱布的涅考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一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迅捷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刚想去厨房里拿,然而涅考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和善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瑟蓓娅去拿.您今天太激动了吧?"
母亲看到他注视而怜惜的眼光,忽然忍不住哭着说道:
"亲爱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涅考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急躁,然而,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因此不会有太大的伤害.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他拖了出来……"
涅考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亮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我自己的手不小心割破了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温度低,您又穿得少……"
母亲接过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固了的血迹,因而,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以致把裙子弄湿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们对鲍什肯定也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锐的声音回答涅考拉无言的询问,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严重,然而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严重,年轻人嘛,身骨子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何不让他呆在这!"涅考拉高声提议.
"今天可以,明天估计也行,可是今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涅考拉回答说.
母亲轻轻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罗芙娜?"他担忧地阻止了她,"瑟蓓娅一个人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一眼,奇怪地笑着,嘴唇颤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想到他们都是能随机应变,保持镇静的人,这些使她安静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瑟蓓娅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他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瑟蓓娅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容满面地望着伊凡的脸,热情地讲述他在马车里的胡话是多么让她担惊受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不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一下,惭愧地高声说:"唉,我这个笨蛋!"
"好吧,我们要去那边了!"瑟蓓娅替他盖了被,这样说道,"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一天的经过.他们坚定地期望着将来,
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因此对今天发生的事,已把它当作过去了.虽然大家脸上带着倦意,然而思想却很活跃,谈到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掩盖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了,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广泛发动工人群众……"
涅考拉阴沉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埋怨说印刷品不够用,然而我们一直不能成立一个像样的印刷所.廖得米拉的气力已经要用尽了,我们要赶紧派人去帮她."
"沃索西柯夫怎么样啦?"瑟蓓娅问.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然而廖得米拉那里还少一个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亲低声问.
他们三个人一同把目光转到母亲脸上,沉寂了片刻.
"好主意!"瑟蓓娅愉快地说.
"不行,尼罗芙娜,这对您是很艰难的!"涅考拉冷淡地说,"这样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鲍维尔见面了,而且……"
母亲叹了口气,驳斥道:"这对鲍什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吧,现在见到他也没什么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儿子对面,有三人盯着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觉得疲惫.现在她听见有可能住到城外,可以远离城里的悲痛,就迫不急待地想到城外去.
可是,涅考拉又转换了话题.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着医生问.
医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头,阴沉地回答说:"我在想,我们人太少!必须更有劲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说服鲍维尔和安德烈,叫他们逃出来,他们在牢里太闲了……"
涅考拉皱着眉头迷惑地摇了摇头,又迅速地对母亲看了一眼.
母亲清楚,在她面前,他们不便谈论她儿子的事,因而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母亲对他们的做法还真有点生气.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声,心中感觉非常的不安.
过去的一天,充满了阴沉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这些,母亲觉得很难受.为了推开这些阴沉的印象,她就想起鲍维尔.她希望他能够自由,
同时这又使她觉得害怕.她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存在着冲突的危险.人们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焦急的等待,激怒也明显地高涨起来了,言语变得激烈起来,到处都感到一种令人鼓舞的气氛……
每一次散发的传单都在市场上、小铺子里、仆人和手艺匠中间引起热烈的争论.城里每一次抓了人之后,大家谈论起逮捕的缘由的时候,人们总是不自觉地产生疑惑与同情.从前使她恐惧的那些字眼:像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等,现在听到它们从普通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这些字眼,有人用嘲讽的口吻说着,然而在嘲讽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索的心意;有人怀着恶意说着,然而在恶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深沉地说着,带着希望和害怕.这种激动像波纹一般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滞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开来.人们对于正常生活的惯常想法产生动摇了.
母亲比别人更明白这一切.因为对于生活的忧郁的面貌,她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现在,当她看到这张脸上的疑虑和愤怒的皱纹时,她觉得既是高兴又是害怕.高兴的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为她知道,假使鲍什真的出了狱,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前面,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牺牲……
有时候,她觉得儿子的形象是那么高大,他把她所听到的一切真诚的、大胆的话,她所喜欢的所有的人们的优秀品质,她所了解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当这时,她感到既是感动、又是自豪,心里充满说不出的喜悦,她满怀着无限的愉悦想像着儿子的模式,心里充满着真诚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爱——母爱——燃烧起来,压住了她的心,差不多让她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后来,这种母性便成了人性成长的阻碍,在这种伟大的感情的原来的地位上产生了不安与惶恐,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烬里,有一种哀伤的思绪在怯弱地颤抖着:
"他将会死的……会没命的!……"
正午时分.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鲍维尔面对面地坐着.透过朦胧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面孔,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们大家在这都还好!"他低声说,"您最近怎样?"
"我还好!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鲍维尔惊叫了一声,然后静静地低下了头.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一个人!"她毫无掩饰地说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一声他那薄嘴唇,忽然跳了起来,模糊不清地命令道:"你应该知道这时不允许谈政治!……"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清楚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一个人的头都打破了……"
"反正都一样!您最好不要乱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逻辑,便就重新在桌旁坐下,一面翻着案卷,一面无精打采地、疲倦地补充道:"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趁周围的人不注意,迅速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鲍维尔的手里,如同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鲍维尔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呀……"
"那还来干什么!"副监狱长气愤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训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毫无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无关紧要的话.母亲能看出来,儿子对她充满了温情与关怀.他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一些,他的手腕也似乎比以前白了一些.
母亲想告诉儿子关于尼古拉的事,以使他高兴,因而,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如同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一样,开口说道:"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鲍维尔充满疑惑地望着母亲.为了使儿子记起沃索西柯夫的麻脸,她灵机一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鲍维尔清楚了她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说:
"那真是太棒了!"
"是啊,你瞧!"她很愉快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加
开心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诚地说:"多谢你,妈妈!"母亲陶醉于和儿子心灵交流的喜悦之中.她甚至没有力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时,撒莎已在等她了.每当母亲去看望鲍维尔的日子,这个女孩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鲍维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但是,今天她一看见母亲就担心地开口问道:"他还好吧?"
"还好,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那里怎么敢看呢?"
"对对,我忘了这一点了!"姑娘缓缓地说,"还要等一星期,一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赞成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严肃.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一边考虑,一边回答,"如果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撒莎使劲摇了摇头,冷淡地问:
"您知道病人该吃什么吗?他想吃东西.""什么都可以吃!我立刻去……"她迅速进了厨房,撒莎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请您等一等……"
她的脸色发白了,有点心神不宁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请求您.我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这个团队里不能没有他,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一直在担忧,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似乎每说一句都很困难.她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困乏地垂下眼皮,咬住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热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很明白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哀伤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撒莎后,悄声地说道:"亲爱
的!他这个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无论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不语.后来,撒莎轻轻地从肩上拿开了母亲的手,战栗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忽然,她变得严峻起来,简洁地说,"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怀地、亲切地问道:"头疼得厉害吗?""不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伊凡似乎怕羞似的垂着头,不敢看她.
撒莎知道病人羞于在她面前吃东西,便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伊凡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是很美丽!……"他生就的一双活泼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整整齐齐,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赞美道.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呢?"
母亲听到这个称呼,觉得既好笑又感动.
这一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少年不好意思地沉默了片刻,后来说:"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和我们一起看书的那一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五一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有点紧张地点点头.
"他第一个公开举起了我们党的旗帜!"少年骄傲地说.他的骄傲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呼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们在搞自己的示威运动,然而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还很少.然而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他兴奋得快要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接着讲道:"刚才说过的母亲弗拉朵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赞赏,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尴尬.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弗拉朵娃!……"但是她忍住了,反而自嘲似的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尽快好起来,好去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
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阴冷的寒气逼来.瑟蓓娅两颊红润,开心地走了进来.
"暗探寸步不离地跟踪着我!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罗芙娜,鲍维尔怎样?撒莎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一件件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一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情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偷偷微笑着想道:"我也成了一个好人了!"她又俯身对伊凡说:"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这里瑟蓓娅正在和撒莎谈话:
"她那里已经筹备了三百本!她工作得特别卖力,几乎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哎,撒莎,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工作,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傍晚喝茶的时候,瑟蓓娅对母亲说:"尼罗芙娜,您又得到乡下去一趟."
"没问题!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行吗?"
"好的……"
"您坐车去!"涅考拉轻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一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神情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冷静的表情变成一种难看而怪诞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涅考拉接着说,"我也不想这么做.那边很不平静——已经捉了人.有一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要谨慎一些.应该等几天……"
瑟蓓娅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确保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罗芙娜,您不怕去吧?"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我何时怕过?第一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而会一下又……"她一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话中总带着恳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怀疑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满腹心事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的担心和疑问?"
涅考拉听了很焦虑地摘下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瑟蓓娅注视了■
会儿.突然他的沉默让大家都很难堪,她抱歉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然而这时瑟蓓娅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快活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黎明时分.母亲乘坐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晃晃荡荡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仿佛沉思一般,忽然,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对他——对我哥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很生气的样子,训斥道:"嘘!畜生,快走呀!"
秋季之中肥胖的乌鸦们,仿佛十分担忧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呼呼的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阻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因而,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然而,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马车夫嘟哝着.
母亲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历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以往,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明白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
这些情景在她心里勾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她突然有一种迷茫、惆怅的感觉,还有几分怀疑与犹豫……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灰色的云漂浮着,沉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没.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仿佛汇合成一条流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如此的呢!……他们总是倚仗着有官府的朋友而压迫人."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语音拖得老长.到了驿站,马车夫解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抱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他将铜币在手掌上掂了一下,用相同的调子告诉
母亲说:"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到达尼柯尔斯柯耶村时已是午后,此时母亲感觉又冷又累.母亲走进驿站,要茶喝,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能够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踩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好像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一团团的乌云在空中飘浮着,缓缓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宁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似乎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在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低级警官迅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呵斥起来,可听不清在吆喝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晃荡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农民,然后抓住扶手,拖着笨重的步伐,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马掀起蹄子,在柔柔的地上踢了两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从驿站里走进来,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润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很礼貌地向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热情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开朗地说:"刚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也不清楚……"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呢?"
"我不清楚!"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看见窗外的广场上有很多农民.有的缓缓地、十分冷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匆匆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匆忙躲进了房间.
母亲被震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巾朝头上
一披,迅速地走到门口,突然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脚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列彼在广场中央走着.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不知所措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能听见列彼说话的声音,然而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漆黑、颤抖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很快醒悟过来.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停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摸着喉咙,使劲地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呢?""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前面站住.群众的人数迅速增加了,然而都一声不吭.这时,列彼发出了粗犷的呐喊.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由于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传播给大家的!信徒指引!"
人们蜂拥地围住列彼.
母亲被他镇静平缓的声音激醒了."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疏疏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都很恐惧!"母亲的直觉判断.
她更加机敏地观察着周围.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晰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着激情的光亮.她希望列彼也能看见她,因此,她勇敢地踮起脚尖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沉默的人们向他投去了阴郁、半信半疑的目光,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老乡们!"列彼尽量提高着迟缓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然而我都不在乎!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这样讲?"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道.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悠悠地回答他道:"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
人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可怕的……"
群众们静静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沉万分,大家身上好像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十分沉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摆摆的,用喝醉了的声音呵斥道:"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列彼的头发,将他的头剧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混乱的人群中议论纷纷.母亲内心的难受无以言表,只得低下头.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列彼的声音:"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一记耳光.列彼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肩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想怎么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列彼身前暴跳如雷,用拳头在他全身上下乱打一通.
"不要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呼应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睛的农民点点头说.于是他们二人镇定自若地朝乡政府走过去.母亲对他们产生了敬意,轻松地吐了口气.那个警官又笨拙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着拳头,疯狂似的嚷着:"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呐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怪罪我们!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列彼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如何被剥削欺辱的吗?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然而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有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此话一出,农民们立刻大声喧嚷起来:"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群众愤怒的呼声越来越高.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留意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列彼的声音特别嘹亮,"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离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偷偷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严肃地离开了人群,走了.然而,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他穿得很破旧,仿佛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亢奋不已的表情.他们围着列彼,就像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列彼站在群众之间,如同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靠大家互相帮助来解开!"他捋了捋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粗大的手掌."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然而,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列彼,因此,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在发热,感到全身都亢奋激动起来.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书来看吧,不要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悄悄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政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对于我们真理像朋友一样善良.在政府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原因,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到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兴奋与激动."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性命难保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注意!"群众里面发出警告的声音.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十分高大,体格也很强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耷拉,所以,看上去他的脸是歪斜的,更显得他难看而笨拙了,脸上堆满了虚伪的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笨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都感到失望和愤怒.喧嚣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似乎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安静.
母亲此时显得非常紧张.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列彼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严厉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响亮的声音却并没有任何威严的气势.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道.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似乎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贫乏、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们都是干嘛的?"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是你吗?米新?"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威胁的神气,他只是很冷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他便肮脏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列彼,威胁着说:"背过手去!浑蛋东西."
"你们用不着绑着我的手!"列彼不屈不饶,"我又不准备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列彼提高了嗓门骂道,"你们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抖动着唇髭,朝他看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细柔的嗓门儿惊讶地喊叫:"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话的同时,他迅速地抬起手在列彼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列彼挺身上前喊道,"你这狗东西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局长拉长了声调怒吼着.他对准列彼的脑袋又挥起了拳头.列彼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差点晃倒了.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似乎很解气的声音.列彼又发出了气愤的
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周围望了望,人们阴沉着脸,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团结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基塔!"
一个穿着短皮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从人群里面走出.他低着他那个头发杂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缓慢地说,"替我抽他嘴巴,狠狠地抽!"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列彼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列彼倔强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如同沉重地打在了尼基塔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伙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头.
"这哪是打人啊?混蛋!"局长尖厉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冷漠地对局长说:"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马上就抽搐了一下,显得十分气愤的样子,嘴里大骂着,扑到列彼身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列彼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然而,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顿时气得如猛兽般凶残,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立即发出抗议的呼声,充满敌意的嘈杂声,他们激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潮涌一般挤过来,气势逼人,势不可当.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急忙从剑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是吗?……这像什么话?……"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仿佛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反而有几分害怕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失措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谨慎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急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然而,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清楚,他是政治犯,他反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清楚吗?你们也想成为暴徒吗?
啊!……"
母亲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母亲被吓呆了,就如同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同情.在她的头脑里,群众愤怒的、阴郁的、憎恶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人在低声谈话……
"假使他有罪,——审判他好了!……"
"大人,饶了他……"
"你们要按照法律行事,不能这样对待他?"
"怎么能够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使劲喊着,劝诫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依旧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列彼,愤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不约而同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默不吭声地朝四周望望.他突然望见了母亲——母亲为之颤抖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自觉地挥了挥手——然而列彼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这回,母亲觉得,列彼仿佛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哀伤地点点头,又是悲伤,又是高兴,不由得战栗起来.然而,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就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列彼说了些什么,列彼把头猛地一摇.
他用颤抖的声音,但依然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没关系!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完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不会忘记我的,就是这样!就算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立即就明白了.
"然而,雄鹰可以自由飞翔,总有一天人民会得到解放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列彼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柔的、哀怨的说话声和列彼的说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局长身后紧跟着一群农民,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呀?"
接着是局长那恼火的声音:"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如此!为什么不能打你——你是上帝吗?"列彼咆哮着.
一阵混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列彼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局长,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立即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解和恳求.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嘈杂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愤,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乡警抓住了列彼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这样,人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广场,仿佛也是不约而同.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母亲觉得自己的小腿不停地抽搐起来,悲凉的感情缠绕着她的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劝慰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尽量保持一副镇定的样子,纹丝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无精打采的声音斥责着没有离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浑蛋,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跪着感激我!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把你们都抓起来……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天色慢慢暗下来了,乌云也渐渐低垂.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如此……"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诚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淡地低声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仔细观察着他,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那人面目清秀,好像在沉思,眼睛里带有忧愁的神情.他身材魁梧、宽肩,穿着落补丁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
的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母亲不知为何突然放松了.她顺从着自己那比朦胧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我能在你那借宿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抽搐了起来.她挺直了身体,镇定地望着他,心中感觉一阵刺痛.
"我害了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我有很长时间地不能看见鲍什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从容镇定地说:
"借宿?怎么不可以?然而,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讶的目光观察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漠的光亮,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似乎很轻松的样子,轻声地说:"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看——马车来了……"
列彼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傍晚的暮色中回响着,"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信任那些传播真理的人,为了真理,死是不足以害怕的!……"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局长的声音,"乡警,赶马走快些,浑蛋!"
"你们有什么贪欲呢?想想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马车动了,列彼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就算饿死也无所谓,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促的响声和马蹄的杂沓声,局长的呼喊声,混合在一起,压住了他的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突然摇了摇头说.然后,他又对母亲叮嘱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几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心里难受得吃不下任何东西.那种感觉温暖得令
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头昏脑胀.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脸的样子奇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晰,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她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不敢胡乱地推测,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但是,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来了……"
然而,这种想法沉浸在难堪的灰心和固执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很快就消失了,或得到发展.
窗外,嘈杂声已被无声的寂静代替了,充分地体现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惶恐的气氛,这种气氛让人觉得更加孤独,叫每颗心都充满了阴沉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走进来了,站在门口问道:"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刚才的喧嚣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那局长打人真够狠!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那个人的两颗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使劲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领头.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小学教师.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些乡下人很是怜悯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残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尽力保持平静地听她说,忘记不安,丢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尽管这个姑娘的话不连贯又说得很快.姑娘看见有人认真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开心,因此说个不停,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由于灾荒的原因!近两年啊,我们这儿颗粒无收,老百姓都要苦死了!因此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他们总会争争吵吵,有时还大打出手,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的家具,他就给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叫喊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由远而近.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怔怔地问道:
"行李在哪儿?"
他轻而易举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空的?玛利卡,请把客人带到我家来."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姑娘问道.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给了她茶钱和小费,姑娘十分高兴.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湿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要不我替你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如果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十二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十分感激地回答她.外面空气虽然很冷,但她依然很兴奋,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确切的决定.而这种朦胧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渐渐地发展扩大着……而母亲想快点做出决定,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怎么办?假使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各家各户窗户里那纹丝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烁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静寂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倦意的哞叫声,以及时而一两句人们的呼叫声.阴郁而沉重的忧伤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唠叨着,"你不该来这家,这家子穷得很……"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开朗地朝里喊:"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后,姑娘就迅速地走开了.
黑暗中听见她喊来一句:"再见!……"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认真地打量一番.这房子明显很狭窄,不过还挺干净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一下,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请进来!"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到没有?"
女人头也不抬地匆匆离开了.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沉寂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
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那个农民的脸看上去似乎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让她感觉很忧愁.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满腹心事地说:"不会丢的!……"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过话茬:"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说那是空的,其实箱子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战栗了一下,然而却很坚决说:"认识!"这句简短的话就仿佛从她内心发出的光华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说完后她显得更加沉着、放心了……
那个农民憨憨地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轻轻地在他耳边问他:‘你是否和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很熟?’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忙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他怀疑般地望着母亲,又笑着说:"那人真有胆量……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严重,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很分明的面貌,神情坦诚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母亲的心里,此时充满了对列彼的同情.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胸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那帮浑蛋!没人性的东西!"母亲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有点忧愁的样子,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转身对母亲说:"我猜,箱子里一定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坦白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紧紧地拽着一把胡子,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之前看到过的!"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片刻,然后又开口问道:"那么,这些箱子该怎样处理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一般地说:"留给你们?……"
他并不惊讶,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给我们……"他默许
地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发生的事情是很难忘记的.母亲眼前不断地闪现出列彼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思想念头,由于他而感到的悲伤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此时,她对一切都不再考虑了,包括箱子的事.她的脸色十分忧郁,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涌出来了.然而,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却显得非常镇静.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里,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轻轻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然而,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怒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显得很愉快的样子,但他的面容让人不理解,母亲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般地拖长了声音说,"车轮……"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和他妻子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迅速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司杰帕!"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我猜客人一定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果断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嘶哑的声音迅速地说:"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绰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还有点用处……"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司杰帕!你得小心!华尔华拉·涅考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很反对这种事情.她说,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和一些形形色色的大学生,由于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然而,我们不是看见,刚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信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快速而流利地说了许多话.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仔细打量着母亲.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
舒服,如同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时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母亲很喜欢他这种直率、活泼的性格.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彼得再一次和母亲亲切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一般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司杰帕,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十分好的事情,以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只要有一点点,并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然而老百姓不甘心一直这么吃亏、屈辱下去?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司杰帕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忧那只箱子."
彼得活泼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且,为了让她安心,挥着手接着说道:
"您不必担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刚才司杰帕跟我讲起您,说这事和你也脱不了干系,并且和那个人也很熟.我对他说,司杰帕,你要小心些!这事情相当严重,绝对不能信口开河!喂,老太太,刚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估计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很容易看出来的,因为,说实在的,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坐在了母亲身旁,眼神中充满了恳求与希望,又说:"假使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非常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司杰帕插话.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他兴奋得从椅子上跳下来.他一边迅速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然而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厌恶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说实话,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偶尔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然而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气愤,她对我说:‘彼得,快把它扔掉!这是愚蠢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会更大的,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沉思了一下,又问:"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
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十分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刻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列彼身上不太妥当,自己生起气来."我跟他不是亲戚,"她继续着,"然而,认识很久了,一直很敬重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般对待!"
母亲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使母亲十分不快.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不一样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静,好像是在等待什么,阴沉难捱.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似乎是在倾听什么似的.司杰帕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如同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总是注视着母亲,因而母亲也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脸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非常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个性很强.对啦!……很自以为是——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妻子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惊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妻子已经死了!"母亲悲痛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娜用她那低沉的胸音说,"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我不算有家的人吗?"彼得响亮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子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司杰帕悄悄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有何作用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仿佛受了冤屈一般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怎么能如此评价呢……"
司杰帕静静地朝妻子望了一眼,接着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然而,这活值得干吗?"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吗?"司杰帕低沉地补充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时间照顾——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缓缓坐下来,一面固执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没有埋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因为现在干的工作.我心里会高兴吗?所以我是说,乡下人娶了妻子只会连累他们,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室,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奋不顾身地为真理而奋斗!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只有如此才能战胜生活……"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监狱里!"母亲说.
她感觉,这三个字除了让她感到以往的那种悲痛之外,还让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骄傲.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由于他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不仅年轻英俊、而且非常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列彼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尽管列彼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无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越讲越自豪,这种自豪感激发了她的灵感,让她能寻找最恰当的言语词藻来塑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挡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惧和无耻的凶残的、叫她悲伤的凄惨景象.母亲不由自主地依从着崇高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洁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像他那样的人,而且还在不断地逐渐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维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要小心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差说出具体的‘我’字了.她阐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尊,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挚爱——很晚才被生活中的令人鼓舞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丝毫不剩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无限喜悦地赞颂着记忆中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疼爱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无
穷无尽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壮大发展,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十分流畅、恰到好处.要洗刷被这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仿佛串起五彩珠子一般,迅速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母亲看到,这些农民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她的讲话,每个人都十分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让母亲充满了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迫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们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折磨的好人.他们无私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清楚了幸福的道路;他们坦诚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然而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愿意跟他们站在一起,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为她的愿望的实现感到无比高兴.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虚伪、贪婪和罪恶绝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齐声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劳了,便停下来,朝周围望了一望.她很有信心,她明白,她的话一定会起作用的.农民们都望着她,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愉快的微笑.司杰帕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影子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显得更加端正了些.他的老婆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谨慎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司杰帕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看着他的女人,张开双臂仿佛想拥抱什么一样……
"如果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就要全身心去投入!……
彼得怯弱地插嘴道:"对,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司杰帕接住话茬说.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一句.
母亲轻松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头,仔细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严肃的谈
话.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她脸上显露出了对这两个农民的蔑视与不满,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漠的光.
"看样子,您一定受过很多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叹息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一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突然发觉我自己的生活太没意思了!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些小书了,我想得很多,偶尔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然而,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面带嘲笑地说着,偶尔仿佛咬断线绳一样,突然将话停住.两个农民呆在那儿默不吭声.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和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不太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颤动了一下,暗了下来,然而,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一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您说的话我总认为自己不知道.其实不然,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司杰帕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人家会留心,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没关系,然而对于客人也许不太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低声说,"老弟,以后一定要注意!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去,也无所谓的!"
他的老婆走到桌前,对他说:"让开些……"
司杰帕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老婆摆了桌子,冷笑着说:"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一把,而且一把是一百个……"
母亲忽地可怜起他来,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感到精神振奋多了,心里非常满意,因此也希望大家都好.
"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评价,我们哪里能赞成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评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然而我说,难道人民没有朋友吗……"
"有是有的,但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司杰帕思索地说.
"这儿应该可以找到你们的朋友!"
司杰帕想了一会儿,低声说:"不错,应该如此……"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好像茫然若失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去送她一程吧,"司杰帕说.
"不必了!如果出了什么事,人家要询问你,昨晚她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她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他们会把你送进牢里的!你清楚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秩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周围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奇怪……"
"彼得,你干嘛变得这么害怕了?"塔齐扬娜讥讽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清楚!"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恐惧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由于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再多钱也驱使不了她干这种事,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对这种事我一向很在行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传播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怯,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自觉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十分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不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尤其是假使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我已经摸得很清楚啦,所以您不必担忧!当然可以干的,然而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政府里也嗅得出来,仿佛乡下人在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我们尽量远离官府!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愤怒了,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
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如此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然而他的话传播得连小孩子都知道了.他的话还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眼晴活泼地闪动着,其中似乎还透露着狡猾的目光.他如同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一般,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十分大方地撒在母亲面前.
司杰帕对他说了两遍:"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但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口若悬河地讲起来了.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再见了,老太太!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太棒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幸运不过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司杰帕!你记住了!他立即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司杰帕,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的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能够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奖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响,但传不到多远的地方."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合!就是缺乏胆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现在紧要的,是鼓舞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然而大家并没有真心实意表示出来.我认为,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道:"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不觉得工作低贱,也不恐惧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眼皮,低下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马上就懂了!
这样的生活我是清楚的,思想是有的,然而没有联系,如同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厌倦了这种生活,这样的忧愁,尤其是假使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淡的光芒里,在她瘦削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忧愁.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忧愁.于是,母亲思考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你应该明白怎么去做……"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全身酸痛疲乏,就轻轻地哼了一声.塔齐扬娜吹灭了灯.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仿佛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
"您不做祷告吗?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奇迹."
母亲担心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固执地爬进这种寂静中.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怯弱地说:
"我虽然不相信上帝,但我还是相信基督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居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前面,母亲看见她灰色的、笔直身形的模糊轮廓.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母亲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孩子的死,让我永远怨恨上帝,怨恨人!……"
母亲忧心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明白她内心的痛苦.
"您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片刻,那女人才轻声地说:"不!我不可能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且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如同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滞的寂静.过了不多久,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低语般的声响和簌簌声,就仿佛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似乎暗示着秋夜迟迟的行进……
迷迷糊糊地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笨重的脚步声.门,被
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捡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这举动让母亲非常感动.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下.司杰帕悄悄地脱了衣服,爬上了床.四处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仔细聆听着寂静中的细微声响.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列彼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淡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煎熬,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然而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司杰帕……"
他用圆润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这样的工作,非得要经过一番仔细思考才能去做的……"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接着又发出了司杰帕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单独谈一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灵敏,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勇敢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去瞧瞧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谨慎,她说得对,如同今天那个乡下人一样.那个人,就算你把他放在上帝面前,任何手段都不会使他屈服的!他站得特别稳.然而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真是难得!"
"在众人面前打他,当然觉得难为情啦……"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他就应该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时而压低了声音,几乎让母亲听不见,时而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像闷热的乌云一般立刻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飞快地带去了.
当塔齐扬娜唤醒母亲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村子依旧沉浸在寒冷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茶炉生好了,喝点茶吧,感觉会暖和点……"
司杰帕一面梳弄乱糟糟的胡子,一面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她城里的住处.母亲觉得,今天他的脸似乎好看些了,轮廓也更明显了.
喝茶的时候,司杰帕笑着说:"真是巧得很!"
"什么?"塔齐扬娜问.
"这样相识!这么简单……"
母亲好像沉思地接过话头儿,语气十分确切:"干着这样的工作,就是要平凡中见奇!"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没有唠叨很多,然而路上对母亲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上了马车之后,母亲深信不疑地认为:这个农民一定能够谨慎而勤奋地工作,就像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又坚持不懈.在他身边,他的老婆一定经常发出不满的抱怨,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的光芝,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孩子的、那种充满仇恨之心的狼一般的忧伤,就永远会在心头萦绕.
母亲还想到了列彼,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亲切的眼睛和他的每一句话语.她的心因为在暴力面前倍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的背景之下,在母亲眼前一路上始终浮现着满面浓须的米哈依洛那健壮的身形:他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气愤和对自己的真理的坚定信念.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怯弱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毫无思想的、安于现状、无所期待的人们……
生活,好像是布满丘陵的未曾开垦的荒地.它正急切地、无言地等待着开垦的工人们,静静地向那些自由的、真诚的双手许着虔诚的诺言:"请你种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一定会给你们百倍的补偿!"
想到自己的成功,母亲就忍不住高兴,但又似乎怕羞一般,她抑制住了这种美妙的欢乐.
到家的时候,涅考拉蓬头垢面,手里拿着一本书来给她开门.
"回来了?"他非常高兴地喊,"真快!"
他不停地眨着他那亲切灵动的双眼,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帮她脱下了外套,满脸带着热情的微笑,双眼直望着母亲,说道:
"昨天夜里忽然来人搜查,我心里思索:到底会有什么事呢?会不会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了?然而他们没有把我抓去.如果您真被抓去了,当然不会把
我放过呀."
他把母亲请进餐室,继续快乐地说着他的情况:"然而,现在要把我解雇了,这倒不值得伤心.我早已厌倦了那种清点人数的生活,我早已经厌烦透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仿佛是有一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推着房子玩,一直把房里的所有家什都弄得东倒西歪才算了事.相片堆了一地,壁纸被撕碎了,一条一片地挂在墙上.有一块儿地板被挖了起来,窗台也弄翻了几个,炉子旁边撒了一地煤灰.母亲看到眼前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象,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感叹着,她认真地凝望着涅考拉的脸,在他脸上似乎看到了一种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灭了的茶炉和没有洗的杯盘,干酪和香肠没放在盘子里,就搁在了纸上.面包皮、书籍、茶炉里用的炭,都胡乱地堆在了一起.母亲看到这些,忍不住笑出了声.涅考拉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这是我把遭劫的画面上又添了几笔,不过不要紧,尼罗芙娜,没什么关系的!我想他们还要再来,就让它这样堆着吧.您这次出门怎么样?"
这句话使母亲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她面前立刻又呈现出了列彼的姿态.她便觉得一回来就应该将列彼的消息告诉他.她缓步来到涅考拉面前,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镇静,唯恐有遗漏地仔细讲述起来.
"他被抓去了……"
涅考拉的脸抖了一下.
"是吗?"
母亲抬起手来暗示他不要插话,自己又继续讲下去,似乎她是坐在正义面前,向正义控诉迫害人类的罪行一般.涅考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着,仔细地听母亲讲述,他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往脸上摸了一把,仿佛拂去无形的蜘蛛网.只见他的脸仿佛变得尖削了,颧骨异常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动——母亲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所以心里有点害怕.
母亲讲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把拳头深深地塞进衣袋里,沉默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过了一刻,他显得十分愤恨,说:"他一向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他在牢里一定很难受,像他那样的人关在牢里一定是特别痛苦的!哼!罪恶的当局!"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将手更深地塞在衣袋里.然而母亲还是能感觉得出这种激动,并且自己也被这种激动给感染了.他显示出了一副异常仇
恨的表情.他又在室内踱开了,边踱边冷漠地、愤怒地说道:
"您看!这多么恐惧呀!一小撮愚蠢的人扞卫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力,殴打人民,压迫人民,把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您想想看,野性增长起来,残酷变成了生活的规律!有些人可以随便打人,由于他们打人可以不受惩罚,他们变得像野兽,他们是虐待狂——他们简直就是一群可恶的畜生.有些人一心只想着复仇,还有些人被打得迟钝了,变成哑巴和瞎子.人民堕落了,全体人民都堕落了!"
他气愤地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
"过着这种野兽般的生活,自己也会不自主地变成野兽!"他低声说.
然而,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用镇静的目光望了望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然而,尼罗芙娜,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亲爱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来……"
涅考拉面带苦笑,走到了母亲跟前,弯下身来,牢牢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询问道:
"您的箱子呢?"
"在厨房里."她说.
"我们门口有暗探,这么多印刷品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的,家里又没地方可藏了.我想,他们今天夜里肯定还得来.我们再不舍得也要把它们烧掉."
"烧什么?"母亲问.
"箱子里的东西."
母亲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她感到很悲伤,但依然因为自己的成功而产生了自豪感,这种感觉使她脸上布满了自信而又灿烂的微笑.
"箱子里连半张传单都没有了!"她说.她显得十分精神的样子,于是一气之下讲出了遇见楚玛柯夫的事情经过.
涅考拉仔细地听着,开始是不安地皱着眉头,可后来却慢慢地出现了惊讶的表情,最后竟拦住母亲的话,欢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极了!您呀,真是个幸运的人……"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您对人的信任感动了他们……我真是太爱您了,母亲!……"
她脸上带着惊奇的神色微笑不已,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她纳闷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活泼快乐.
"总之,太妙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微笑着说,"最近这些时日,我的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一直和工人们在一起读书啦,谈话呀.所以说,我感受
到了很多健康、纯洁的东西.尼罗芙娜,他们真是好人!我说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个个都坚强而又敏感,心中充满着想弄清一切认识的渴望.看见他们,你就可以看见:俄罗斯将成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国家!"
他像宣誓一样地自信而坚定地举起了手,停了片刻,又继续说:"经常这样子坐着写字,人似乎发酸了,在书本里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差不多过一年了,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为我一向是习惯了呆在工人中间,我已经离不开工人们,要知道,我是强迫着自己过这种生活.然而现在,我重新能够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们时常见面,跟他们一块儿工作,懂吗?我现在是走进了新思想的摇篮,走到了青春的创造力的面前.这是惊人的朴实,惊人的美丽,令人十分兴奋,叫人变得年轻、坚强了,对生活充满了活力!"
他又是尴尬又是兴奋地笑了起来.母亲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喜悦心情,这使母亲十分感动.
"还有,您真是个好人!"涅考拉欢呼说,"您把人描绘得特别鲜明深刻,您对他们一定非常了解!……"
涅考拉坐在母亲身边,不好意思地把他那异常高兴的脸庞转向另一边,整了整头发后,又转过脸来了,望着母亲,饶有兴致地听母亲讲着激动人心的故事.
"这回真是惊人的顺利!"他兴奋地感叹,"这一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然而,突然就变了!这样看来呀,农民似乎也动起来了.但是,这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个女人,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目前我们一定要增加专干农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们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几百个人手,几百个呀!"
"如果鲍什能出来就好了!还有昂特廖萨!"母亲低声说道.
涅考拉望了望母亲,然后垂下了头.
"尼罗芙娜,这样的话您听了一定很难过,然而我不得不说,我很了解鲍维尔,他是不愿意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总是在法庭上公开受审,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是不会逃避审判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亚总会逃走的."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宁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哦!"涅考拉从眼镜后面望着她,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您认识的这个农民能早点到这儿来就好了!要知道:通过传单让农民们知道那农民的事,既然他的态度是这样坚决,那么发一次传单对他是绝对不会有害的.好!我
现在就写,廖得米拉可以迅速地把它印出来.但是到底如何尽快送过去呢?"
"我送去!"
"谢谢您,不过不要您去!"涅考拉毫不犹豫地说,"让沃索西柯夫去怎么样啊?"
"要先跟他谈谈?"
"请您跟他谈谈吧!另外还得教一教他才好."
"那么,我呢?"
"您不用担忧!"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写了.母亲收拾着桌子,也抽空儿望望他.她看见他手里的笔颤动着,在纸上写出了一行行的黑字.有时,他脖子上的筋肉颤抖起来,他便闭了眼,仰起头,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动起来.他这样子让母亲有点担忧.
"好,写好了!"他站起来说,"您把这张纸藏在身上.但是,宪兵估计要搜身的,您最好谨慎点."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们呢!"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黄昏时分,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到这里.
"为什么官方突然变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呢?"他在房间里急躁地来回走着,不知道是对谁说,"夜里总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涅考拉回答说,"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们那里有朗诵会,他当然想去参加."
"哦,太傻了!头打破了不休养还去听朗诵会."
"我跟他说了,然而他还是执意要去."
"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吧."母亲插嘴,"他会说,你们大家伙看看,我已经流了血了……"
大夫望了望母亲后,故意装着很生气地说:"哦,好一个凶恶的女人."
"喂,伊凡,这用不着你干什么,我们在等候着客人.你走吧!尼罗芙娜,快把那张稿子交给他."
"又有稿子?"医生惊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给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其它的还有没有?"
"别的没有了.门口有暗探!"
"我看见了.我的门口也有.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们!那么,再见了!凶恶
的女人,再见了.你们知道吗?墓地上的冲突,结果是一件好事情了!满城都在议论.关于这次事件的传单,你写得十分好,也很及时,一向我总主张嘛——坏的和平不如好的吵闹."
"好了,你快走吧!"
"你对我有点不礼貌哦!尼罗芙娜,跟我握手吧!那个小伙子做事毕竟大傻了,头破血流的还去……你清楚他住的地方吗?"
涅考拉告诉了他.
"明天应该去看看他.这孩子很不错,对吗?"
"对!很不错."
"应该好好地关怀他爱护他——他的头脑是健康的!大夫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说着,"正是这种青年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将来等我们年老不行的时候,他们就能接我们的班代替我们."
"伊凡,你干嘛这么哆嗦!"
"我很兴奋,这就是原因.那么,你是打算去坐牢了?在里面休息也不错啊……"
"多谢你了,我并不累."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她很高兴看出他俩对小青年的关爱之情.
送走了大夫之后,涅考拉和母亲喝着茶,吃点东西.一边低声谈论,一边恭候着夜里的客人.涅考拉久久地给母亲讲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讲到有些同志已经逃走了,化名继续干着他们的工作.
撕去了壁纸的墙壁,听了这些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志们的英勇事迹,好像让人难以相信,因此就把他那轻轻的说话声推开来.
温暖的影子亲切地围绕着母亲,使她心中对那些未曾认识的人们产生了温暖的爱意.这些人在她的想像中构成了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慢慢地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热爱自己热爱劳动的巨腕,打扫着地面上千百年来虚伪的霉菌,把那纯洁的真理传给广大人民——这个伟大的真理慢慢地苏醒过来了,用同样亲切的态度号召着所有的人们,并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摆脱贪欲、恶意和虚伪——这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征服和恐吓世界的恶魔……
这个巨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正像她过去站在圣像面前,用满怀快乐和感谢的祈祷来结束一天的生活时的那种感情一样——那时候她
感觉她认为那一天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自在过.
然而现在,她已经忘记那样的日子.但是,那种日子所唤起的这种感情却增强了,变得更光明、更欢快,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它仿佛有生命,越来越亮地燃烧起来.
"宪兵似乎不来了!"涅考拉突然转换了话锋恍惚般地说.
母亲朝他看了一眼,愤怒地说:"哼!他们那些畜生!
"是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吧,尼罗芙娜,您一定累坏了吧,您的身体真棒!虽说遇着这么多不安和忧虑,但都能毫不费力地忍受过去,真了不起!不过,只是头发白得很快.好啦,休息去吧."
母亲被响亮的敲门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寂静无声,由于这种寂静,使得这种固执敲门声很容易让人感到惶恐.母亲急忙穿上了衣服,迅速走到厨房里,站在门里问道:
"是谁?"
"是我!"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坦诚的语气低声恳求.
母亲拔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耶戈纳金.
他很兴奋地说:"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精神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轻轻地说.
"我知道……"母亲直接地说,小伙子听到回答后颇为惊讶.
他眨巴着眼睛问道:"你从哪知道的?"
母亲迅速简明地跟他说明了情况.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满脸笑意地说:"只剩下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他们怎么没有抓到你呢?"母亲问道.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我?"耶戈纳金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当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接着说:"唔,然而米哈依洛伯父很冷静,他马上对我说:‘耶戈纳金,快到城里去吧!你还记得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趴在那纹丝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非常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随后,我赶紧趁机逃了出来!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眼神中充满了得意和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
"我立即给你弄茶喝!"母亲立刻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费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显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时涅考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惊讶地望着母亲.
母亲并没有留意他的神情,关心地对他说:"脚得用伏特加擦一下……
"对!涅考拉应着.
耶戈纳金尴尬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涅考拉很快打开字条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列彼."
涅考拉缓缓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他真够伟大的!"
耶戈纳金望着他们,轻轻地动着脏了的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着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惊讶地问:"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涅考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耶戈纳金用鼻子很响地嗅了一下,显得很不自在的样子,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颤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担心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严重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他浑身都是伤!"
"这群狗东西就擅长这个!"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颤抖了一下,"他们简直跟魔鬼一样让人恐惧!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然而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慢慢地明白了,应该站在哪一边."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走投无路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然而哪那么容易找到啊,对不对?"
涅考拉拿着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轻轻地走了出去.
耶戈纳金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这位老爷是大夫吗?"
"这里全是同志相称,没有什么老爷先生的."
"我觉得很奇怪!"耶戈纳金将信将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一种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了,涅考拉站在门口说:"在中间的是那些不知羞耻、毫无人性的奴才们,那就是中间的!"
耶戈纳金尊敬地对他望了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说得对!"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勇敢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餐室里喝茶,耶戈纳金硬朗地说:"我以往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涅考拉问道.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反抗他这些做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如此吗!要不是为了这个,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打架的,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般地望着涅考拉的脸.
涅考拉只是默不吭声地笑着.
"假使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然而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我们的斗争有什么用呢?我们心里很清楚,财富总不可能平衡的,总会有穷人和富人!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但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一般说他.
涅考拉沉思地说:"我们怎样才能把关于列彼被捕的传单迅速送到那边去呢?"
耶戈纳金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送传单的任务交给我吧!"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看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恐惧的吗?啊?"
耶戈纳金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工作,我不怕了!您为什么要笑呢?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喊道.
小伙子一下子由镇静变得尴尬了,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涅考拉善意地说,"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我不去那能去哪呢?"耶戈纳金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清清楚楚地给那个人说清楚该如何做就行了.好不好啊?"
"好吧!"耶戈纳金不愿意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应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立刻抬起头来,担忧地朝他问道:"如果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我可不会做这种事啊!"
母亲和涅考拉一齐地笑了,这下倒使耶戈纳金拘束不安了,因此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涅考拉劝慰他说,"保证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耶戈纳金说,他忽然放心地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耶戈纳金,完了吧?你去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好严!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对我的细心照顾."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含糊糊地说:"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儿了!这根本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他很快就睡着了.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里.耶戈纳金坐在沃索西柯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低声说:"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涅考拉小心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一,二,三,过了片刻,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清楚了!记住了吧."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低声说着.母亲把手交叉放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所有秘密的记号、约定的回答,心里不禁觉得好笑,真是一群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耶戈纳金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厚重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怜惜地抚摸着衣袖,用力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好像有一个柔软的东西在跳着:"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如此!"耶戈纳金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我明白了!"沃索西柯夫坚决地回答着他.
然而,耶戈纳金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因此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替我感谢他们.见面你就明白了!"
他用满意的眼神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大衣,对母亲说:"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他装出一副威风神气的样子出去了.只见他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颤抖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沃索西柯夫亲切地走近母亲,兴奋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到处躲着还难受些.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鲍维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罗芙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讨论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叹息地说.
涅考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可能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能够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喧哗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行,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讲给母亲听.听起来,他的计划十分简单、明了而又巧妙.
他的计划让母亲刮目相看.从前,涅考拉的眼睛里总是对一切都不信任,还充满怨恨,然而现在他的眼睛仿佛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诚挚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此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如果开枪怎么办!"母亲战栗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因此这没什么困难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信心十足……"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涅考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然后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十分温和.
涅考拉帮他搬进了浴盆,这时走进来一个高个头有点驼背的人,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嘶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涅考拉兴奋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越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捋着胡子,说道:
"亚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容易得很,然而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等于不愿干嘛.我和你想干,因此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面睁大了眼睛观察着母亲.
"这事还得鲍什和监狱里同志们自己愿意才行!"尼罗芙娜说.
涅考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鲍什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不连贯地说:
"他的姓名我听说过.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用不了多久,年轻的估计都得被关进监狱,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来对着涅考拉,又在地上吐了好几口痰.
"他愿不愿意没关系.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清楚的!然而,我要尽快让萨夫卡逃出来."
他滔滔不绝的一番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迟疑,然而,最后一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涅考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几乎跟祈祷一般地默默念道:"可见呀,好多人都
对生活改变了看法!."
然后,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真希望他能答应!"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鲍维尔.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鲍维尔告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一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仿佛被纸团烧痛了手心似的战栗了一下.她匆忙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朝儿子脸上望了望,然而却没得到答案.
他脸上透露着她所熟悉的沉静而坚定的微笑.
"再见!"母亲叹着气说.
儿子又和她握手,他显得很亲切的样子.
"再见了,妈妈!"
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仿佛是在等待.
"不要担心,不要生气!"他安慰着可怜的母亲.
这句话以及他头上固执的皱纹给了她答案.
"唉,你怎么啦?"她低下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那有什么……"
母亲迅速走出去,不敢再看他,因为她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泪水和颤抖了.
一路上她总觉得,她那只紧攥着儿子的回答的手,骨头都疼了,整个手臂十分沉重,就好像肩上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似的.
回到家里,她很快地把纸团塞在涅考拉的手里,站在他面前等待着,当他展开捏紧了的那个纸团的时候,她又忽然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喜悦.
然而涅考拉说:"这是当然的!他是这样写的:‘我们决不逃走!同志们,我们不能逃走.我们里面的人谁都不愿意.逃跑会让我们觉得羞愧.请你们注意那个最近被捕的农民.他应该得到你们的照顾,同时也值得为他花费气力.他在这里过得非常痛苦,每天都跟狱吏冲突,已在地穴里关了一天了.他们在折磨他.我们大家都恳求你们照顾他.安慰我的妈妈.请你们跟她说明,她一切都能明白的.’
母亲抬起头来,轻声却颤抖地说:"嗯,何必要跟我说明,我懂!"
涅考拉迅速地扭过脸去,拿出了手帕,大声擤了一下鼻子,含含糊糊地说:"我伤风了……"接下来,他两手遮着眼睛,整一整眼镜,在室内走着说:
"看,我们反正是赶不及……"
"不碍事!让他们受审吧!"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心中感到非常沉重、忧伤.
"我刚才接到了彼得堡一个同志的信."
"就是到了西伯利亚,他依然能逃出来的.能逃吗?"
"肯定能啊!这个同志说,案子很快就可确定了,判决已经知道了——全体流放.看见了吧?这些渺小的骗子把他们的审判变成了最庸俗的闹剧.您要懂得判决是在彼得堡拟定的,在审判之前……"
"别再说这事儿了,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母亲插上了嘴,"我不需要安慰.鲍什是不会错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别人白白地受罪.他是绝对爱我的!您看,他是在挂念着我,他是在思念着我.他不是写着:请您安慰她,对她说明,不是吗?"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兴奋得有点晕眩起来.
"您的儿子真是个好人!"涅考拉用非同一般的高声夸赞着,"我十分钦佩他!"
"那么,我们想一想列彼的事儿吧!"母亲提醒.
她想,应该立即做一些什么事,或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直走到疲软为止.
"对,好的!"涅考拉边踱步边回答,"应该通知萨茜卡."
"她会来的,我去看鲍什的日子,她总要来的."涅考拉满脸思索地垂下了头,咬着嘴唇,捻着胡子,坐在母亲身旁.
"要是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趁鲍什没有出来之前干吧,一定会使他开心!"母亲提议.两个人都沉默了……
突然母亲缓缓地低声问:"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意呢?"
涅考拉猛地站了起来,可这时门铃正好响了.他俩马上警觉地互相对望了一下.
"是撒莎,唔!"涅考拉低声说.
"该怎么对她说呢?"母亲轻轻地问.
"是啊,要知道……"
"她值得同情了……"
门铃又响了一次,这次比上次声音似乎低了,好像门外的人也在犹豫.
涅考拉和母亲不自觉地同时往外走,然而当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却后退了一步,对母亲说:"最好您去吧?……"
"他不赞成?"母亲替她开门的时候,姑娘果断而又直接地问.
"嗯."
"我早知道了!"撒莎很随和地说,可脸上却显得有些哀伤.她迅速地解
开了外套的纽扣,然后又重新扣上两个,想把外套从肩上脱下来然而脱不下来,她说:
"真令人讨厌的天气!他身体好吗?"
"好."
"身体很好,很愉快."撒莎望着自己的手,低声发话.
"他写了个字条,要我们设法让列彼脱狱呢!"母亲说着,但目光有点闪躲.
"是吗?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个计划."姑娘缓缓地说.
"我也这样想!"涅考拉出现在门口,"您好?撒莎!"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个计划大家都同意?……"
"然而谁有时间去组织呢……"
"让我去吧!"撒莎站起身,很利索地说,"我有时间."
"您去干吧!然而要问问其他同志."
"好,我去问!我这就去!"
她用纤细的手指很有信心地重新扣上外套的纽扣.
"您最好休息一下!"母亲劝道.
撒莎温柔地笑着对母亲说:"没关系,我不累……"她接着便默默地和他们握了手,又像平常那样冷淡而坚决地走了出去.
母亲和涅考拉走到窗前,目送着姑娘走过院子,直到大门外消失了.涅考拉悄悄地吹起口哨,在桌子旁坐下,动笔写起来.
"她这样做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母亲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当然!"涅考拉扭过脸来望着母亲,善良的脸上带着微笑,关切地问:"尼罗芙娜,您估计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吧——想念爱人的烦恼,您恐怕是不知道的吧?"
"嗨!"母亲把手一摆,高声回答,"当然不会有这种忧愁啦?从前我们只是害怕——最好不要嫁人!"
"真没有过您喜欢的人?"
她回忆了一下,说:"记不起来了,肯定有喜欢的人啦,然而,现在是一点也记不得了!老喽!"母亲瞥了他一眼,简洁地,带着几分哀伤地总结说:"被丈夫打得太厉害了,所以在嫁他以前的一切人和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多少年的事了……"
他听了又转过脸去.母亲出去了一会儿,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涅考拉亲切地望着她,轻声地说起来,好像用言语爱抚自己的回忆."我从前也像撒莎
一样,有过一段故事.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她,从那时就爱她,坦白说我现在依然跟过去一样爱她——用整个的心,充满了感谢,永远地爱……"
母亲站在他身边,望着他那双闪着温存而明亮的眼睛.他将双臂放在椅背上面,头搁在手上,眼睛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整个瘦削且强壮的身体,好像要冲到前面去,就像植物的茎伸向阳光一样.
"你们为何没有结婚呀!"母亲叹息地劝告着他.
"啊!她在五年之前已经结婚了."
"那么以前是为了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您想啊,我俩之间好像总是天意作弄人.她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在外面;我从监狱里出来时,她则又在监狱里或是被流放了!就跟现在撒莎的情况类似!后来,她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十年,远得要命!我甚至想跟着她去.然而,她和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她在那里遇上了另外一个人,是我的同志,是一个十分好的青年!后来他们一起逃走,目前住在国外,这样就……"
涅考拉讲完之后,摘下眼镜重复擦了好几遍.
"啊,我亲爱的!"母亲内心充满怜悯,她一边摇头,一边说.她觉得涅考拉很可怜,同时,他又使她发出了温存的慈母的微笑.然而他换了姿势,又把笔拿在手中,挥着手,仿佛在打拍子,开始说:
"家庭生活是要分散革命家的精力的,永远不会不牵连!孩子,生活没有保障,为了面包必须多工作.然而呢,一方面革命家非要不断地、更深刻更广泛地发展他的力量不可,时代要求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应该永远在前面带路,因为,我们工人阶级是肩负着历史使命的——摧毁旧世界,创造新生活!如果我们战胜不了小小的疲劳,或者是被手头的小小的胜利所迷惑,落后起来——这就太不好了,这就意味着对事业的叛变!凡是和我们并肩战斗的人,都会坚信我们的信仰,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应忘记,我们的任务是要获得全面的胜利、彻底的胜利,而不是小小的一点成绩."
他的声音变得镇静而坚强,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像是燃起了平时那种平静而又有节制的力量.
这时候,门铃又大声响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这次来的是廖得米拉.她穿了件不适合的薄外套,两颊冻得通红.她一边脱下破套鞋,一边好像生气地对他们说:"审判的日子已经定了,在一个星期之后!"
"当真?"涅考拉在房里喊着问.
母亲十分激动地来到她身边,自己也不明白是怕呢还是兴奋.廖得米拉和母亲并排走着,带着讥讽的口吻低声说:
"是真的!法院里已经公开宣布了,判决也已经定了.然而,这算什么呢?难道政府还怕它的官吏会宽容它的敌人吗?这样长期而热情地放纵自己的仆人,他们终究会变成卑鄙无耻的东西的."
廖得米拉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掌搓着瘦削的双颊,眼中透露出蔑视与愤怒.
"廖得米拉,不要这样白白地消耗火药!"涅考拉劝慰着说她,"他们又听不见您的这些话……"
母亲担心地听着她的话,然而一句也没听进去,在她头脑中,只是不自觉地反复想着一句话:"审判,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审判!"她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巨大的不安与担扰了……
母亲就在这种迷惑和焦虑的乌云里,在苦闷难捱的期待的重压下,一声不响地度过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撒莎来了.
她告诉涅考拉:"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一点钟!"
"已经准备好了?"他惊讶地问.
"这没什么的?我只要替列彼准备一个地方和一身衣服,别的都由郭本去办.列彼呢,他总共只要走过一条街就行了.沃索西柯夫在街上接他——肯定是化了装——替他披上外套,给他一顶帽子,告诉他走哪条路.我就等着他,给他换了衣服,尔后把他带走就算成了."
"不错!然而郭本是谁呢?"涅考拉问询着,"您看见过他的.您在他家里给钳工们上过课."
"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样子有点奇怪的老头."
"他是个老退伍兵,现在做洋铁匠,没有学问,然而他十分仇恨暴力行为.有几分哲学家的味道……"撒莎望着窗子,思索着评价.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有一种朦胧的思想在她心里渐渐成熟起来.
"郭本想让他的外甥越狱.您记得吗?就是您喜欢的那个叶甫钦珂!他最爱干净,爱漂亮."
涅考拉点了点头.
"他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撒莎接着说,"然而我怀疑我们是否能成功.因为散步的时候,大家都在散步.我想,犯人若是看见了梯子,很多的都想逃走……"
说到这儿,她有点担扰地闭眼沉默着.
母亲关心地走到她的身边.
"这样,大家伙就会互相干扰……"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处,母亲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听到他们俩的谈话之后,头脑中一片复杂……
"我也去!"母亲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撒莎问道.
"亲爱的,不要去!也许会出乱子!您不要去!"涅考拉劝诫道.
母亲望了望他,轻柔的语气中含着坚定:"不,我要去!"他们迅速地互相望了一眼,撒莎耸耸肩膀,自在地说:"我清楚……"
她转过身来对着母亲,挽起她的手臂,身子靠着她,用朴实的、让母亲听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声调说:"但是,我依然要对您说……"
"亲爱的!"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搂住了撒莎,显出恳求的样子,"带我去吧,我不会妨碍您的!我需要去.我怕他会逃不掉的!"
"她也去!"撒莎对涅考拉说.
"这是您的事!"他低着头并不多说其它的话.
"我们要分开走.您从空地上走,到菜园那边去.在那儿可以看见监狱的围墙.然而,如果有人盘问您在那干什么的话,您如何应付呢?"
母亲兴奋而自信地回答说:"总能找出话来应付的!你放心!""您可别忘了,监狱里的看守是认识您的呀."撒莎提醒着母亲,"如果他们看见您在那边,那么……""他们没有机会看到我的!"母亲兴奋地说着,显得非常有信心.
在她心里,一向都不怎么激烈地微微燃烧着的希望,突然就炽热地燃烧起来了,使她万分兴奋.
"或许,他也会……"她利索地换着衣服,心里这样想.
一小时以后,母亲来到了监狱后面的空地上.
大风围着她飞舞,鼓起了她的衣服,不停地撞在上了冻的土地上,猛烈地摇撼着母亲走过的菜园的破栅栏,又反复冲击着监狱那不很高的围墙,然后滚进墙里去,卷起了院子里的喊声,把这些喊声吹得飘散开去,再抛到天空之中.天空上的白云迅速地飞了过去,露出了不大的青天.
母亲身后是菜园,前面是块墓地,而监狱就在她右边十俄里的地方.
墓地旁边,有一个兵士正在拉着长索训练马.还有一个兵士和他并排站着,脚跺得很响,一边叫嚷,一边吹着口哨,还不停地大笑……监狱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人.
母亲慢腾腾地走过他们身边,朝墓地的围墙走过去,同时,用余光瞥着右面和后面.忽然,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猛的颤动了一下,接着就呆呆立在那儿不动了.从监狱的转角后面,有个驼背的男子背了梯子,就像路灯清洁夫平时那样匆忙地走了出来.
母亲恐惧地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地朝那两个兵士望了一眼,他们正在一个地方踏着步,马也正围着他们跑着.她赶紧又朝背梯子的人看了一眼.这时,他已经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正从容不迫地往上爬去.他朝院子里招招手,就迅速地走了下来,躲到墙角后面.
这一刻,母亲担心极了.她感到每一秒都过得特别慢.
梯子靠在暗淡的墙上,墙上全是泥斑,石灰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砖,所以不认真看几乎看不出有梯子.
忽地,墙头上露出了一个黑头,慢慢地又露出了身体,跨过墙头,便顺着墙爬了下来.紧跟着,又露出了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一团黑黑的东西滚到了地上,迅速地在墙角后面消失了.
米哈依洛挺直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看,猛地摇了摇头……
"逃吧!逃吧!"母亲用一只脚在地上跺着,默默地不敢出声.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传来了响亮的叫喊声,此时墙头之上露出了第三个脑袋.
母亲两手按住胸口,茫然若失地望着.一个长亚麻色头发、没有胡子的人头,仿佛要和自己的身体脱离关系一般,猛地冒了出来,然后,又在墙后消失了.
喊叫声越来越高了,越来也越猛烈了,警笛声这时也响起了.
米哈依洛沿着墙根走去,已经走过母亲身边,走过监狱和住房之间的那块空地了.
母亲只觉得列彼走得太慢,头抬得太高了——他这张脸太容易被记住了.母亲轻声地说:"快……快……"
监狱的围墙里面,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响——能够听见打碎了玻璃的声音.
那个叉开腿站在地上的兵士,将马牵到了自己的身边;另一个兵士在陇手向监狱里大喊着.喊完之后,他把脸转过来,侧耳静听那边的话.
母亲担心地向四周看了一个遍.她的眼睛尽管看到了一切,然而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没想到那么危险复杂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说实在的,这种迅速的行动使她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如同在梦中.
街上已经没有列彼的踪影了.一个穿大衣的男子在走着,一个女孩子在奔跑.
从监狱里面跑出了三个看守,他们并排在一起跑过来,另一个兵士围着马跑着,使劲想要上马,然而那马偏就乱蹦乱跳,不让他骑上身,附近的一切也都骚乱得平静不下来.
警笛持续地吹着,仿佛吹得透不过气来.这种令人警觉而惶恐的、不顾性命般的喊叫声使母亲感觉情况十分危险.她战栗了一下,眼睛盯着看守们,双脚不自觉地沿着墓地的围墙走去,只见看守们和兵士们都朝监狱转角的另外一面跑,转了个弯,就不见了.
母亲认识的那个副监狱长,连外套纽扣都没有扣好,也跟在他们后面朝那边跑去.
这会儿,不知从哪跑来了几个警察,许多老百姓也跟着来看热闹.
冷风仿佛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旋转不停,猛烈地刮着.混杂的警笛声和叫喊声在空中回荡.这种纷乱、这种骚动使她兴奋不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
"这种情况下,他逃出来应该没问题吧!"
从墙角后面,突然冲出了两个警察."站住!"一个警察一边喘气一边呵斥道,"一个汉子——有胡子的——你看见了吗?"
"往那边跑去了,怎么啦?"母亲指着菜园的方向,镇定地回答.
"叶戈洛夫!吹警笛!"
母亲走回家去了,她觉得有点遗憾.在她胸口似乎压着一种叫人懊恼的东西.当她穿过空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一架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车子里坐着一个长着淡色口髭,脸色十分苍白、神态十分劳累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对母亲看了一眼.估计是由于侧身坐着的原因,他的右肩看上去要比左肩高些.
涅考拉很欢喜地迎接着母亲.
"那边怎么样?"
"似乎成功了……"
她开始给他讲述她所看到的情形,一边讲,一边努力地回想着一切的细节.她讲的时候就仿佛是在转述别人的话,好像不是非常确切.
"我们真是幸运!"涅考拉搓着双手说,"然而,我真的十分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尼罗芙娜,请听我一句劝:不要恐惧审判!审判越早,鲍维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请您相信我的话,说不定他在路上就能逃走!那
审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可能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涅考拉在担忧什么事,因此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你不会认为我会向法官求情吧?"她突然问,"怕我会恳求他什么?"
他跳起身来,对她摆着手,生气般地说:"这算什么话!"
"我心里恐惧,这倒是真的!然而怕什么——我却不知道!"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毫无目的地扫视着.
"我是指怕遭什么侮辱和嘲笑.他们会说,你是个乡下佬,你是个乡下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呢?然而,鲍什的自尊心很强,他会十分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安德烈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因此,我担心他一时忍受不了……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这辈子也不能见……"涅考拉皱着眉头,静静地捻着胡子.
"我始终有这种想法!"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是恐惧的!他们对一切都要挑剔、较量个没完!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觉得,涅考拉不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便叫她感到:要讲清自己的害怕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然而,这种恐惧像是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湿闷的霉菌,在母亲心里滋生起来……
到了审判的这一天,母亲仍然摆脱不了心头的沉重压力.
在街上,工人区里的熟人们碰上了都和她招呼,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非常忧郁地走过人群.在法院的走道里,在大厅里,她也遇见了几个被告人的亲属,他们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母亲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同时她也不大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大家都同样的感到无比悲伤,这种情绪自然而然地传给了母亲,使得她更加伤心.
"坐在一块儿吧!"希索弗对母亲说着,在长凳上把身子挪了挪.母亲沉默地坐下了.她整了整衣服,朝周围看了看.在她眼前不断地浮动着红绿带子和斑点,闪耀着一根根黄色的细线……
"都是你的儿子把我的葛利沙害了!"坐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女人低声责备.
"不要说了,娜塔利亚!"希索弗马上制止她.
母亲看了看那个女人.那是萨莫依洛娃,再过去坐着她的丈夫,是个五官端正的秃顶的男人,蓄着很长的褐色浓须,脸却很瘦削.此刻,他双眼注
视着前面,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黯淡迷离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子洒进来,均匀地布满了整个法庭,雪花在玻璃上滑过.在两扇窗子中间,悬挂着巨幅的、装有金光闪闪的镜框的沙皇肖像.沉重的大红色窗帘打着整齐的褶,遮拦住镜框的两角.
一张铺了绿毡的长桌摆在肖像的前面,桌子的长度差不多和法庭的宽度相等.右面靠墙的铁栏里面,摆着两条木头长凳.左边摆着两排深红色的手圈椅.穿着绿领子的衣服、胸前和腹部钉着金钮的职员们,蹑手蹑脚地走动着.在浑浊的空气里,怯弱地飘着一些低语谈论声,还有药房里的混杂气味.
这一切——颜色、光线、声音和气味——压迫着母亲的眼睛,随着呼吸一起闯进了她的胸间,使母亲感到极度的恐惧与紧张.
这时母亲突然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惊住了,大家都站起身来,她也就抓住希索弗的手站了起来.大厅左角的一扇很高的门开了,从里面蹒跚地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儿.灰色的小脸,稀疏而颤动着的白发,光滑的上唇凹在嘴里面,高高的颧骨和下巴架在制服那很高的衣领上,似乎衣领里面根本就没有脖子.一个脸长得像瓷器的、面色红润的圆脸青年,紧跟其后搀扶着他.在他们后面,还有三个穿绣金制服的人和三个文官,都在慢慢走着.他们这些人在桌子旁边摸索了很久,才在手圈椅上坐了下来.坐定之后,有一个敞着制服,脸刮得很干净,样子懒散的文官,似乎有点费力地悄声对小老头说些什么.小老头儿纹丝不动地听他说着,身体坐得笔直.母亲在他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没有什么光彩的斑点.
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站在桌子尽头的书案旁边,不时地咳嗽着翻看文件.小老头将身体向前晃荡一下,开口说话了.第一个字说得很清楚,然而后面的字却仿佛是从嘴里挤出来的一样:"宣告,开庭!……带人……""看!"希索弗低声说,他偷偷地推了一下母亲,站了起来.那扇铁栏后面墙上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肩上背着不带鞘的马刀的兵士.兵士之后,走出了鲍维尔、安德烈、贝嘉·玛切、古塞夫兄弟、赛蒙伊罗夫、蒲金、索莫夫,还有五个母亲不认识的青年.
鲍维尔面带温和的微笑,安德烈也是微笑着跟人点头打着招呼.在紧张的不自然的沉默里,他们带来的生机勃勃的笑容和温和自信的举止,使得法庭里的气氛轻松多了.制服上光华照人的金色也暗淡了一些,看上去比较柔和了.每个人对此变化都明显地感觉到了.
这种充满在法庭里的勇敢自信和生动的活力触动了母亲的心,使它醒悟过来.在这之前,坐在母亲身后的凳子上的人们一直都显得悲伤难过的样子,
此刻,他们也发出了嗡嗡的低沉的应和声.
"看!一点都没有恐惧!"母亲听见了希索弗低低地夸奖.她右边,赛蒙伊罗夫的母亲却忽然哽咽起来.
"安静些!"一个严厉的警告声传到大家耳中.
"预先宣告……"又是那个小老头儿在说.
鲍维尔和安德烈并肩就座,玛切、赛蒙伊罗夫、古塞夫兄弟也和他们一起,在第一排凳子上坐下.
安德烈已经把胡子刮了.但他的唇须却留得很长,一直挂下来,使圆圆的头像猫儿的脑袋一样.他的脸上添了新东西——嘴角的皱纹里满是讥讽的、凶残的神情,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玛切的上唇上有了两条黑纹,脸胖了一些.赛蒙伊罗夫依然像以前一样,满头卷发.伊凡·古塞夫仍旧那样咧着嘴笑呵呵的.
"唉,菲奇卡,菲奇卡!"希索弗低声叫着并埋下了头.
母亲听着小老头那模糊的问话——他看都不看被告一眼就问起话来,他的头纹丝不动地放在领口上面——又听着儿子的平静而简单的回答.她认为,首席法官和他的全部同僚都不可能是凶恶残忍的坏人.
母亲一面细心端详着这些法官的脸,揣测他们将会有何举动,一面默默地细听着在她心里萌发着的新希望.
那个面孔像瓷人似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读着卷宗.他的平淡单调的声音使法庭里充满了枯燥的气氛.沉浸在这种的气氛里的人们,个个都显得麻木,并呆坐着.
四个律师低声地,却很有精神地和被告谈话.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有力而灵活,好像四个巨大的黑鸟.
在小老头儿的一边,坐着一个胖得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的法官.他的肥胖的身子塞满了整个椅子.另外一边,坐着一个驼背的法官,苍白的脸上蓄着红唇髭.他疲惫地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思索什么.
检察官也显得有些疲劳无聊的样子.法官的后面,坐着肥胖的,样子倒很威风的市长,他在思考着摸着他的胖腮和口鼻.贵族代表的脸红扑扑的,头发斑白,留着大胡子,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乡长穿着无袖的外套,挺着大肚子.他的这个偌大的肚子明显使他觉得很窘,他一直在设法用外套的前襟把肚子遮住,然而,前襟总是滑下来.
"这儿并没有罪人和法官,"鲍维尔用洪亮的声音坚定地说,"这里只有俘
虏和战胜者……"
法庭里静悄悄的,几秒钟之内,母亲的耳朵里只有像笔尖写在纸上的又细又快的擦响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首席法官也像要静听什么似的等待着.他的同僚动了一下,因而他说:
"嗳,安德烈·那罕德卡!您承认……"
只见安德烈稳稳地站起身来,笔直地立在那里,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望着首席法官,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有什么罪可以认呢?"赫罕尔耸了耸肩膀,声音悦耳动听,就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一字一句,"我没有杀人,又没有盗窃,我只是不同意这种使人们不得不互相掠夺、互相残害的社会制度……"
"简洁一点回答."小老头费力地说.
这一次声音比较清晰.母亲觉得她身后凳子上的人们开始兴奋起来了,大家在轻轻地交谈着,挪动着,好像是要摆脱那个像瓷人的人带来的沉闷气氛一样.
"你听见了他们怎么说吗?"希索弗悄声问.
"菲奥多尔·玛切,您回答……"
"我不愿意说!"贝嘉跳起来,明明白白地回答着.他的脸因亢奋而发红,眼睛中放着光,不知为什么,他把双手藏在背后.
希索弗悄悄地说了一声"啊呀",吓得母亲马上就睁大了眼.
"我拒绝辩护!我什么都不愿意讲!我觉得你们的裁判人不合法!你们是谁?人民将审判我们的权力交给你们了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承认你们!"
他坐了下去,把他那通红的脸躲在了安德烈的背后.
那个胖法官把头偏向首席法官,跟他耳语一阵.脸色苍白的法官抬起眼皮,斜着看了被告一眼,之后伸出手来用手遮着.
乡长摇着头,谨慎地换了两只脚的位置,又把肚子放在膝上,用铅笔在面前的纸上胡乱写了几句.小老头儿脑袋纹丝不动,将身子转向红胡子的法官,对他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红胡子的法官安静地低着头听着.
贵族代表在和检察官小声说话,市长仍摸着腮听他俩说呢.
这时,大厅中又响起了首席法官单调乏味的声音.
"回答得多利索!直截了当——比谁说得都好!"希索弗激动而惊讶地在母亲耳边夸奖着玛切,母亲疑惑地微笑着.
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单调而不必要的开头,尔后,会有冷酷可怕的事
情等着大家.然而鲍维尔和安德烈的沉着镇定的言语是这样的大胆而坚定,仿佛他们这是在工人区的小屋里,而不是在法庭上说话.
贝嘉的强硬的态度使她的精神振作起来.尔后,法庭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空气,母亲听到坐在后排的人都在骚动之后,她就更加兴奋了,因为她明白和她有同样感觉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你看如何?"小老头儿说.
秃头的检察官站起身来,一手按在书案上,开始有条有理地说起来.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然而,同时有一种冷漠的、恼人的东西——隐约感到有种对她含有敌意的东西——让母亲的心感觉不安.这种感觉并不威胁人,也不叫嚣,然而却在悄悄地、不可捉摸地扩大.它懒懒地、缓慢地在法官们周围摆动,仿佛用不能透过的云罩着他们,使一切外界东西不能通过而到达他们那儿.
她对此好像漠不关心,丝毫不在乎.跟她的预料相反,他们并没有对鲍维尔、贝嘉发怒,也没有用言语侮辱他们.然而,她觉得法官们——她知道那些法官让人不可思议——他们好像都很不乐意问话,又很费力地听着回答,似乎一切已经预先知道了,所以一点也没有兴趣.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宪兵突然大声喊:
"据说,鲍维尔·弗拉朵夫是祸首……"
"那么那罕德卡呢?"胖法官懒洋洋地轻声说.
"也是一样……"
一个律师站起来说:
"我能够说话吗?"
小老头儿不知是在对谁发问:"您没有意见吗?"
在母亲看来所有的法官都是病态的.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都露出病态的疲惫.这种病态的疲劳和厌恶的灰色的倦怠,都清清楚楚写在他们脸上了.显然,他们感到这一切——制服、法庭、宪兵、律师以及坐在手圈椅上问话和听取回答的责任——都是不舒服的.
母亲认得的那个黄脸军官站在他们面前.他态度傲慢,故意拖长了声音大声讲着鲍维尔和安德烈的事情.
母亲听着,不由得暗暗骂着:"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呀!"
此时此刻,母亲望着铁栏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为他们担忧了,也不同情他们了——对他们不应该同情,他们让母亲感到惊奇和温暖.
惊讶是平静的,爱是光明的,令人鼓舞.他们年轻、结实,坐在靠墙的
一边,对于证人和法官乏味的谈话以及律师与检察官的争辩,差不多就不再插嘴.偶尔,他们中间有人露出蔑视的微笑,并又和同志们谈几句,因而同志们的脸上也掠过蔑视的微笑.
安德烈和鲍维尔几乎一直在悄悄地和一个律师谈话.这个律师,母亲曾在涅考拉家见过.最活泼好动的玛切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赛蒙伊罗夫常常对伊凡·古塞夫说些什么.母亲看见,每次伊凡都是在尽力忍着笑,轻轻地用臂肘在同志的身上一戳,他立刻显得忍不住笑的样子.已经有两次,他差不多都要扑哧一声笑出来,过后他又鼓着腮坐了几分钟,竭力想装得肃然一些.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尽管他们想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然而青春的活力就是那样自然地表现出来.
希索弗轻轻地推了一下母亲的臂肘,母亲便回过头来,只见希索弗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同时又有几分担忧的表情.他轻声说:
"嗳,你看他们多么坚强啊!这些小伙子,态度多威风!对不对?"
法庭上,证人们用一种同样节奏的调子急匆匆地陈述着,法官们冷淡地、言不由衷地说着.那个胖法官用肿胀的手捂住嘴巴打着哈欠.红胡子的法官脸色更加苍白,不断地,他举起手来,用指头使劲地按着太阳穴,总是显得一副哀愁的样子.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划一下,又重新去跟贵族代表谈话.贵族代表抚着他那灰色的长胡子,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很得意地点头微笑着.市长跷着腿坐着,用指头在膝上敲着,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指头的动作.只有乡长依然将肚子放在双膝之上,细心地用手捧着肚子,低头坐在那儿,估计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聆听着这样的陈述.还有那个小老头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仿佛没有风的时候的风标一样丝毫不动地坐着.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令人麻痹的无聊重新让人困惑起来,甚至无法排解.
"我宣布……"小老头儿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可下面的话就被他薄薄的嘴唇给压住了.
于是,响音、叹息声、低低的惊呼声、咳嗽声和脚步声混合起来,充满了整个法庭.被告们被带了下去,他们出去的时候,十分高兴地和亲人朋友告别.
伊凡·古塞夫低声对什么人喊道:"不要怕!伊格尔!……"
母亲和希索弗一同走出大庭来到走道里面."要不要到酒铺里去喝杯茶?"老人关心地,沉思似的问她,"时间还早着呢!"
"我不想去了."
"那么,我也不去了.你看,孩子们真是不错,对吧?他们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其他的就跟透明狗一样!你看贝嘉,啊?"
赛蒙伊罗夫的父亲手里拿着帽子走到他们前面.他满脸带着深沉的微笑说:
"我的葛里哥里不也是吗?他不愿意去辩护.这种办法是他第一个想出来的,彼拉盖雅,你的孩子同意请律师,然而我的孩子却说不要!于是四个人全都拒绝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边用头巾的角揩着鼻子.
赛蒙伊罗夫抚摸着胡子,低着头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心想啊,这些鬼东西,他们这一切的打算都是白费的,白白地使自己受罪.然而,我忽然开始明白,他们的话可能是对的吧?他们的伙伴在工厂里不断地增加起来,他们尽管常常被抓去,然而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我还想,力量也许真的在他们那一边?"
"司杰帕·彼得洛夫,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不容易懂得的!"希索弗说.
"真有点搞不懂!"赛蒙伊罗夫表示赞成.
他的妻子用鼻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身体倒很棒……"
在她那憔悴的宽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她对母亲说:"尼罗芙娜,我刚才说全怪你的儿子不好,请你不要生气.坦白说,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怪谁!刚才宪兵和暗探说,我家的葛里哥里也有份儿的——畜生!"
很显然,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她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感情,然而母亲却很明白这种感情,她带着和气的微笑轻轻地说:
"年轻人的心总是接近人的心理的……"
人们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欢喜而又沉思地低声谈论着.他们都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了想要谈话、询问和听人家说话的欲望.在那两堵墙之间的白色走道里,人们仿佛被大风吹撼着一样前后摇晃着,似乎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
蒲金的哥哥——一个瘦高个儿显得有些憔悴的人,挥动着手,迅速地跑来跑去,并对人说:
"乡长克莱巴诺夫这件事儿不应该那么做……"
"别说啦,康士坦丁!"他的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劝他不要说,一面紧张地朝四面张望来张望去.
"不,我要讲的!我一定要讲出来!大家都说,他去年为了要把他的伙计
的老婆弄到手,所以就把那个伙计给杀了.目前,他和那个伙计的女人同居了——这还了得?况且,他是个有名的贼……"
"算了吧,我的爹,康士坦丁!"
"对!"赛蒙伊罗夫说,"对的!审判没有真正的公平的……"
蒲金听见他的声音,迅速跑到他的前面,大家都跟在后面,他挥着手臂,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说:
"审判杀人案和盗窃案的时候,审问的是陪审员和老百姓——农民和市民!然而现在来审问反对政府的人,审问的都是政府的官吏——还讲不讲道理啊?如果你侮辱我,于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你来审判我——那么当然,我是罪人,可是最初侮辱我的不是你吗?就是你呀!"
一个白头发、钩鼻子、胸前挂着奖章的法庭管理员,驱赶了群众,用指头认真地指着蒲金威胁说:
"喂,禁止喧哗!这儿又不是酒馆!"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但是你听着:要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我来审判你,你会作何感想呢?……"
"看我叫人来带你出去!"法庭管理员严肃地说.
"带到哪里去?为什么?"
"带你到外面去.看你还瞎闹不!……"
蒲金对大家看了一遍,声音并不太高地说道:
"他们最重要的是要人不说话……"
"你觉得应该怎么样?"那老头愤怒地吼叫着.
蒲金把双手一摊,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为什么法庭上除了亲戚之外,不准大家来旁听?如果你审判得很公平,为何还怕当着大家的面审判呢?对不?"赛蒙伊罗夫又重复地说着,然而声音已经响了一些,"审判不公平,这是真的!……"
母亲想要把自己从涅考拉那儿听来的有关审判不公平的话告诉他.然而,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完全明白,而且有些话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
她一边努力地回忆着,一边离开人群,走到一旁.就在这会儿,她发觉有一个生着淡色口须的年轻人正在望着她.他把右手放在裤兜里,所以看上去左肩要比右肩低一些.母亲突然觉得很熟悉.然而,这当口儿,那人已经转过身去了,再加上母亲急于回想那些关于审判不公平的话,所以马上就把他给忘到脑后了.
然而,过了不多一会儿,母亲听见了一句低沉的问话:
"是她?"
另外一个比较响亮的声音高兴地回答:"对!"
母亲回头看了一看.
见肩膀歪斜的男子正和一个穿短大衣和长靴的青年在说话.
她不安地回忆着.然而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在她心里不可抗拒地燃烧着要对这些人们讲述儿子的真理的愿望.她想知道,这些人要说些什么话来反对这种真理,她想从他们的言语里来预料判决的结果.
"难道这样干也就算是审判了?"她谨慎而愤怒地对希索弗说,"他们只问是谁干的,然而不会问为何这样干的.况且他们都是些老人,年轻人应该由年轻人来审判……"
"对对,"希索弗说,"我们老年人不太了解这些,很难!"他这样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老管理员开了法庭的大门,然后对人群喊:
"亲戚家人,拿出入场票来!"
一个不愉快的声音慢悠悠地说:"什么入场票!简直像进马戏院!哼!"
所有的人现在都感到异常的焦虑和气愤.他们也慢慢地随便起来了,纷纷吵闹,并和法官争论开来.
希索弗坐在凳子上,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嗳,人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接着有人很随便地宣布说:
"审判开始……"
大家全都站起来了.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秩序入席,被告也重新被带上来.
"坚持住!"希索弗说,"检察官要说话了."
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心中感到十分的害怕.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着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之上,先喘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右手.
母亲没听明白开始的话.他的声音流畅而不清晰,时急时缓,没有节奏.他的话枯燥地连成一长条,仿佛衣服上的一条线迹,一会又急急地飞起来,如同砂糖上面的一群苍蝇猝然飞起来盘旋不止.然而在他的话里,没有让人害怕或感到受威胁的意思.的的确确,他的话语像霜雪一样的冷,像灰烬一般的苍白无力,一句句不断地落下来,仿佛干燥的灰尘,使法庭里充满了一
种令人感到难过和厌恶的东西.
这单调乏味的语言,估计对鲍维尔和他的同志们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都仍旧那么冷静地坐着,照样窃窃耳语,显得非常轻松自然,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故意皱着眉头.
"他说得不对!"希索弗悄悄地说.
母亲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听着检查官的话,明白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构成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是让人气愤的,他先说完了鲍维尔的事,又开始讲贝嘉的事,他将贝嘉和鲍维尔并列,然后又固执地把蒲金和他们推在一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一起包装起来缝在一个袋里.
然而,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足,也不能使她感动或害怕.她仍然担心会出现可怕的事,固执地在言语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以及他那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的手上——寻找这种东西.
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然而,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漠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母亲望着法官们——对他们的发言失望透顶.因为在他们那些没有生气的、黄色和灰色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检察官的陈述,似乎是在空气中抛散了一种肉眼所看不到的烟雾,这种烟雾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浓烈地集聚在法官们的四周,用冷淡和疲倦的期待的云雾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首席法官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眼睛后面的两个灰点忽然就消失了,在苍白的脸上融解了.
母亲看着这种死气沉沉的满不在乎的情形,看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冷淡的场面,心中不禁充满疑惑: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慢慢榨出可怕的期待,让她感觉仿佛受屈辱一般.
莫名其妙的,检察官的话突然停止了.后来他又迅速地、短短地添加了几句,并向法官们行了个礼最后搓着双手坐下去了.
贵族代表转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也伸了伸手;乡长望着自己的肚子平静地微笑着.
然而,法官们显然不满意他的话,他们连动都没动.
"辩论,"小老头儿将一份卷宗拿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费陀赛耶夫,玛尔柯夫,查加洛夫的辩论……"
那个母亲曾在涅考拉家里见过的律师站了起来.他有一张温和的宽脸,
小小的眼睛微笑着,闪烁出光芒——仿佛是从褐色的眉毛下面放出一把利剪似的在空中剪着什么.他显得镇定自若,大声讲着.然而,母亲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希索弗附在她耳边问:"他说的您懂吗?懂?他说的这些人是失掉理智的.这是说的菲奥多尔吗?"
母亲感觉心里很沉重,她没有回答.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觉得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严厉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鲍维尔盘问很久,问一些很详细的内在的东西,用尖锐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鲍维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爽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事实不是那样,好像被告和法官是格格不入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差不多完全是多余的.
母亲感到了疲乏,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气愤地想道:"就这样也就算是审判了?"
"骂得好!"希索弗同意似的说.
这会儿说话的已经是另外一个律师了.他身材矮小,面孔消瘦而且脸色苍白,流露着讥讽的样子.法官们常常阻止并打断他的话.
检察官跳起来,急忙地说了几句,估计是关于记录,他一副很愤怒的样子.后来首席法官开始训话——那个律师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训话,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有话就全部都说出来吧!"希索弗说,"全部都说出来吧!"
法庭里顿时出现了活跃的气氛,仿佛点燃了战斗的兴奋.律师辛辣的言辞刺激着法官们的厚脸皮.法官们似乎挤得更紧了,他们纷纷鼓着腮帮,准备对他们激烈的言辞进行反驳.
但就在这时,鲍维尔站了起来,周围突然安静了,大厅里悄无声息.母亲一见儿子,全身担心地朝前扑着.
鲍维尔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我是一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要讲的,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按照我的也拒绝了辩护的同志们的愿望,告诉你们不了解的一些事情.检察官将我们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行动称做反抗政府的暴动,他始终将我们看作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郑重声明,在我们看来,专政政治不是束
缚我们国家的唯一的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替人民除去的最初的一个锁链……"
在这种坚决果敢的声音之下,大厅里显得更加安静了.他的声音仿佛扩大了法庭的四壁,鲍维尔似乎渐渐地离开了人们,退到了一旁,恰似浮雕一般愈来愈突出了……
法官们此时感到非常的不安.贵族代表在那个面孔懒洋洋的法官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个法官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跟首席法官说了一句话.就在这个时候,如同生病的法官又从另一面对他耳语.首席法官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摆着,又对鲍维尔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鲍维尔的话中.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这就是说,我们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敌人,私有财产使人们互相倾轧,互相攻击,为着各自的利益造成不可调解的矛盾,为着隐蔽和掩饰这种矛盾而撒谎,用谎言、伪善、邪恶使人们堕落.我们认为:将人类只看作使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违反人道的,我们是要坚决反对这种社会的,我们对于它的道德、虚伪和邪恶,决不妥协.这种社会对待个人的残忍和无耻的态度,我们觉得是卑鄙的.对于这种社会的一切奴役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的方式,对于一切为了贪欲而使大众受罪的方法,我们一定要和它斗争.
"我们工人,是用劳动创造一切——从巨大的机器以至儿童的玩具——的人.别人剥夺了我们作斗争的权利.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并且努力要将我们变做工具,从而达到他们自己的目标.现在,我们要求有自由,使我们将来能够获得全部的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财产制度,一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出来——我们绝不是暴徒!"
鲍维尔显出一副冷峻自如的样子,双眼里闪烁的火星更加明亮更加生动了.
"请不要离得太远!"首席法官简要地要求道.他朝鲍维尔挺出胸脯,眼睛盯住他.母亲认为,他的那只浑浊暗淡的左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不怀好意的贪婪之光.
所有的法官都那样盯着她的儿子,好像他们的眼光都要钻透他的脸,钻进他的身体,渴望要吸他的血来滋养他们脆弱的身体.
但是,镇定从容的他站在那一动不动,高大、挺拔、健壮、魁梧,他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有力地挥动着,声音并不高亢激荡,然而清晰明亮.
"我们是革命者,在一种人只管作威作福,另一种人只能辛苦劳动的情况
下,我们永远要当革命家.我们反对你们奉命要维护它的利益的社会,你们永远是和我们冲突的仇人.在我们没获得胜利以前,我们和你们中间绝不可能和解.我们工人是一定会胜利的!你们的委托人完全不像他们所预想的那样强大.他们牺牲了几百万被他们奴役者的生命而积蓄的财产,以及政府给他们的压迫我们的权力,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敌意的矛盾,他们最终都会彻底消亡.
"私有财产需要太多的努力来保护自己,所以实际上,你们,——我们的统治者,是比我们更可怜的奴隶!你们是在精神上深受奴役,而我们仅仅在肉体上受奴役.你们不能摆脱在精神上杀害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压迫,但是我们内心的自由并没有受到一点的阻碍.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敌不过你们并不情愿地灌输在我们信念里的解毒药.这种意识不断地生长,不停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烧,你们当中的明智者也终究要背叛你们.
"请看,在你们那里,能够在思想上为你们的政权斗争的人,已经没有了;能够为你们免遭历史的正义谴责的论据,已经被你们用完了;在思想方面,你们已经创造不出新的东西:你们在精神上破了产.而我们的思想则在日益成长,发出灿烂光茫,把握群众,组织他们为自由而斗争.对于工人阶级伟大使命的这种信念,把全世界的工人融合成一条心.你们除了残酷和无耻之外,已经毫无方法来阻碍改造生活的这种过程.然而,无耻已被人看破,残酷只能引起人们的厌恶.
"今天压迫我们的手,不久就会像同志像朋友一般握我们的手.你们的精力——是增值金钱的机械力,只会让你们互相倾轧斗争;我们的精力——是所有工人要越来越团结起来的这种信念的活的力量.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恶,因为都是为了奴役人类;我们的工作是要把世界从你们用虚伪、恶意、贪欲所制造出来的威胁人民的鬼怪和怪影下面解放出来.你们使人民和生活脱离了关系,使他们毁灭.然而社会主义却要将被你们破坏的世界整合成一个伟大的整体,而且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鲍维尔停了一下,更加坚决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法官们听了纷纷装出一脸怪相,互相耳语着,但他们的目光依然贪婪地盯在鲍维尔的身上.
母亲觉得,他们是因为羡慕鲍维尔的健康、鲍维尔的青春活力,因此才想用他们凶狠的目光来玷污他英俊而结实的身体.
被告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鲍维尔的话,他们的脸色发白,眼中却仍然透着一些喜悦……
母亲贪婪痴迷地听着儿子的每一句话,句句都整齐地排列在她的记忆里,满脸都是欣慰与骄傲.
首席法官几次企图阻止鲍维尔的话,但每次都毫无效果.有一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凄惨的笑容——鲍维尔置他于不顾,冷峻而镇静地接着讲下去,强使法官听完听全面,并且叫法官们的意识随着他的意识,意志服从他的意志.
然而,首席法官终于还是喊叫起来,向鲍维尔伸出了手,好像威胁.这时,鲍维尔似乎带着嘲笑地答复他: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的,我被逼在这种你们所谓的‘审判’的喜剧中出场,我差不多充满了对你们的同情.不论怎样,你们总是人.而我们看到人——就算是对我们的目的抱有敌意的人——这样卑鄙可耻地为暴力服务、对于自己人格的尊严的意识沦丧到如此地步的人,我们总是觉得非常为你们难受……"
他一眼也不看法官们,就坐下来了,母亲屏住了呼吸注视着法官们,等待着.
安德烈满脸笑容,紧紧地和鲍维尔握手.赛蒙伊罗夫、玛切和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地、钦佩地看着他.同志们的激情让鲍维尔都有些尴尬.
他微笑着,眼睛望着母亲那边并向她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询问:"是这样吗?"
母亲用兴奋的长叹答复他.四周充满了爱的热潮……
"好,……审判开始了!"
希索弗低声说:"怎么判呢,啊?"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她对于儿子勇敢而精妙的言论感到很满意——也许最让她满意的是他终于结束了讲话.在她心里,他有着疑惑……
"喂,你们现在准备怎样?"
鲍维尔刚才的一席话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她早已知道并了解这些思想,然而,在这众目睽睽的法庭上,她毕竟是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鲍维尔的镇定使她惊讶不已.他的话在她心里融成了一团星光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东西,这让她坚信胜利一定会到来.
这会儿,母亲认为法官们要激烈地和他争辩,主张他们的那种真理,对他给以气愤的驳斥.
但是,正在这时,安德烈站了起来,把身子自信地晃了一晃,皱着眉头对法官们望了一眼,开始说话了:
"诸位律师……"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师!"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气愤地高声对他更正着,态度非常嚣张.
看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母亲便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只见他胡须颤抖着,眼睛里闪耀着她所熟悉的那种狡黠的、猫儿般的亲切的神情.他伸出双手,重重地摸了摸头发,然后叹了口气.
"当真?"他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律师,而不是法官呢……"
"请讲真实情况!"首席法官冷淡地命令说.
"真实情况?嗯,也好!我就勉强假定你们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独立的人……"
"法官的定义用不着您来解释!"
"用不着?哦,也好,然而我呢,还得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没有自己人和别人之分的,你们是自由的人们.此时,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两方.一方控告说:‘他抢了我的东西,蛮不讲理地打了我!’另外一方回答说:我‘打人抢夺的权利在于我拥有武器……’
"关于本案您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小老头忍耐不住了,提高了嗓门问道.他显得有些紧张.母亲看见他发怒了,便觉得很愉快.
然而安德烈的态度却使她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和儿子的话不能融合在一起——她所期望和喜欢的是严肃的辩论.
赫罕尔默默地望了望小老头儿,然后用手搓了搓头,严峻而认真地说:
"关于本案的?我为什么要和您谈到本案呢?你们需要明白的,刚才我们的同志已经讲过了,其余的问题,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小老头突然站了起来:
"我禁止您发言!葛里哥里·赛蒙伊罗夫!"
赫罕尔用力地闭上了嘴唇,懒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并排的赛蒙伊罗夫甩了一下卷发,大胆地站起来说:
"刚才检察官说我们同志是野蛮人,是文化的敌人……"
"别讲与本案无关的话!"
"这肯定是有关系的!没有一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没有关系的.我请您不要插嘴了.我要问您,你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不想同你争论!赶紧说案子的事!"小老头龇牙.
安德烈的态度很显然地对法官们起了影响.他的话仿佛擦掉了他们身上的一层东西,使他们灰色的脸露出了斑点,眼睛燃着冷漠的绿色的火花.鲍维尔的话尽管使他们愤怒,然而这些话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自觉的尊敬,倒不会令他们生气.赫罕尔的话揭破了这种克制力,很容易地使这些表层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他们各个都装出怪脸,互相耳语,他们的动作快得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
"你们培养暗探,你们使妇女堕落变坏,你们使老百姓陷于偷盗和杀人的境况之中,你们用伏特加来麻醉他们,国际间的战争,公开的谎言,荒淫和野蛮——这就是你们的文化!我们要同这种文化相斗争!"
"我恳求您!"小老头抖动着下巴喊了一声.
但是,满脸通红、眼睛闪亮的赛蒙伊罗夫却大声喊道:
"然而,我们尊敬和重视另外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创造者被你们长期禁闭在监狱里,你们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我禁止你发言!菲奥多尔·玛切!"
个子小巧的玛切站了起来,就仿佛突然钻出了一把锥子.
他用断续不畅的话说:"我……我可以发誓!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发青,脸上只显出那两只眼睛了,他伸手喊道:"我可以发誓!我终将会逃跑的!再回来,永远地、终生地干这个工作.我可以发誓!"
希索弗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身体随着晃动起来.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嚣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仿佛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而且非常惊讶地在打量被告们,显得无奈又气愤的样子,有气地扫视着所有的听众.法官们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晃荡着.
小老头细声叫道:"古塞夫·伊凡!"
"不愿意说话!"
"华西里·古塞夫!"
"不愿意说话!"
"蒲金·菲奥多尔!"
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沉重地站起来,摇着头,缓缓地说:"你们应该觉得惭愧!我虽迟钝,但还知道什么是政!"他单手举过头顶,仿佛眺望着远方一样,半闭着眼睛,突然不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在椅子里往后一仰,愤怒惊讶地问道.
"算了吧……"
蒲金一脸怒气地坐了下来,他含含糊糊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重要的,一种令人难受的、谴责的、天真的口吻.
这种情形大家都感受到了,连法官们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着,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会不会发出一句比这句话更清晰的回声呢.听众们呆坐着,沉默着,抽泣着.
后来,检察官耸了耸肩膀,冷笑了一下.贵族代表很响地咳嗽了一声.耳语声又慢慢起来了,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
母亲把头靠近希索弗,问道:"现在应该是法官说话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么都没有了?"
"唔……"
母亲有点怀疑他的话似的.
萨莫依洛娃在凳子上急躁地移动着,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亲,又轻轻对她的丈夫说:
"怎么会如此?这怎么行?"
"你看吧——行的!"
"那么葛利沙怎么样呢?"
"真烦人……"
大家都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转变了,而且彻底粉碎了.他们惘然若失地眨着迷茫的眼睛,好像是在他们面前燃烧着一样的光辉灿烂的、轮廓不分明的、意义不明确的东西,却很吸引他们.他们不明白突然在面前展开的伟大的事情,便匆匆将自己的新的感情浪费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哥毫不怯弱地高声发问:"请问,为什么不让他讲呢?检察官怎么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呢?……"
站在凳子旁边的法庭职员向人们挥着手,低声说:"保持安静……"
赛蒙伊罗夫向后靠着身子,在妻子背后喋喋地说着,不断地冒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就算他们犯了错.然而你得让人家解释解释呀!他们反对的究竟是什么?我非常愿意知道!我也有我的爱好……"
"安静些!"法庭职员威胁地指着他,高声斥责.
希索弗阴沉地点着头.
母亲一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谈话的样子很高兴,他们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颤抖,老是感觉嘴里不舒服.
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的筋骨和四肢.这样的身体让他们感到十分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固执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仿佛是在怜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所以,这些青年在这些老法官们的心里引起了脆弱的野兽所有的复仇的、苦闷的气愤,因为这只野兽眼看着新鲜的食物,然而已经没有气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使自己饱食一顿,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因而就病态地嘀咕着,发出了悲鸣和哀号……
母亲越是认真地望着这些法官,这种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十分地鲜明起来.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掩饰这些曾经可以大嚼的饥饿者的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儿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移动、滑过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扫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非常可怕——这种目光似乎在寻找可能燃起和温暖这些垂死的人们的硬化的血管和疲惫的肌肉里的血液.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的生命的嫉妒的刺激,已经微微有了生气,尽管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判审定罪,并且要消灭这年轻的生命.
在母亲看来,鲍维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十分不快的触摸,因此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的的确确,鲍维尔一直用他那稍稍有些疲倦的眼睛冷静而温柔地望着母亲,不时地微笑着朝母亲点头.
"快要自由了!"他的微笑让母亲感到欣慰.
忽然,法官们一起站了起来.
母亲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他们要走了!"希索弗说.
"去讨论判决?"母亲问.
"是啊……"她突然轻松多了,身体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疲劳,眉头颤动起来,额上渗出冷汗.痛苦的失望和屈辱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又迅速地变
成了对于审判和法官们的蔑视.
她觉得眉毛疼痛起来,便用手重重地擦了一下额角,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被告的亲人们都挤近铁栅栏,法庭里充满了嗡嗡的谈话声.
因而,她也走到鲍维尔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一刻,她感到既委屈又高兴,心情极为复杂,竟不知怎么是好,这样便哭了出来.鲍维尔温和地安慰着母亲.赫罕尔一边给母亲说笑话,自己也笑个不停.
这会儿,全场的女人都哭了.然而,这种哭泣与其说是由于悲伤,倒不如说是由于习惯.
她们并没有受到那种突然的打击使人失去知觉的悲伤,她们也没遭受这出乎意料的悲伤.她们所怀有的,是非和自己的孩子分别不可的那种悲伤的意识.然而,就连这种意识也已经在这一天的事件所形成的印象里淹没了,溶解了.当父母怀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望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在这种感情里面,对于年轻人的怀疑以及平常对孩子们的优越感,和另外一种几乎对孩子们尊敬的感情异样地混在一起.
他们对于今后的生活感到担忧,也因为被年轻人激起的好奇而淡漠下去——由于这些年轻人英勇无畏地讲到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因为不善于表达而被抑制着,话尽管不多,然而说的大都是关于衬衫、衣服和保重身体之类的简单的事情.
蒲金的哥哥挥着手,劝弟弟说:
"只要有正义在就行了!别的都无妨的!"
弟弟回答:"好好的,小心我那只椋鸟……"
"保证不会出毛病!……"
希索弗抓住外甥的手,不紧不慢地说:
"菲奥多尔,你就这样去了吗?……"
贝嘉弯下身子,狡猾地微笑着,对他耳语了几句.
卫兵也被逗得笑了出来,然而马上又板起面孔,咳嗽了一声.
母亲也和别人一样,跟鲍维尔说的,都是些日常的无关紧要的话.然而,她心里却有几十个问题,关于撒莎,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全部地堵在心里说不出来.然而,在这一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兴奋、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切,还在缓缓地展开着.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颤抖,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她深刻地感到,心中有一种巨大的喜悦,然而她并不太了解它,甚至觉得有些困惑……
这时,母亲看见赫罕尔在和大家谈话,懂得他比鲍维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因而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赫罕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到底是谁错谁对?"母亲迟疑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安德烈喊着,"这里又不是追求和维护真理的地方?哈哈……"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说:"开始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
大家迅速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拿了卷案正好遮了脸,又开始用单调乏味的声音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希索弗仔细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安静,悄无声息.
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只见他矮小、干瘪身体,却站得笔直,仿佛是被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人拉着一根手杖.
法官们也都站着.乡长——仰起了脑袋望着天花板,市长——将手交叉放在胸前,贵族代表——抚摸着胡子,面带病容的法官、他的胖同僚和检察官瞅着被告那边.
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漠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虫子在爬."充军!"希索弗轻松地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没关系的,老太太!这没关系,没关系!"
"我也早知道了."母亲疲惫地回答他,声音不高.
"现在总算确定下来了!否则,谁知道他们会怎样?"
被判决的人们快要被带下去了.希索弗转过脸来望着他们,高声喊:
"再见了,菲奥多尔!还有诸位!上帝保佑你们!"
母亲一言不发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想哭但又害怕别人笑话.
母亲走出了法院.当她看见时候已经很晚,街上点了路灯,星星布满天空时,竟觉得有点惊讶:时间飞逝啊.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一群一伙的,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的踏雪的声音,和年轻人的呼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戴灰色风帽的男子凑到希索弗跟前,紧紧地盯着他,显得很着急地问:
"判决怎样?"
"充军!"
"大家都一样?"
"一样."
"谢谢!"那人走了.
"你看见了吗!"希索弗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匆忙地叫呼着别人.
母亲和希索弗站住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了话,讲些什么等等.问候中带着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情的好奇唤起了她一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诸位!这就是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喊道.因此大家很快安静下来了.
"我能握握您的手吗?"
只见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母亲的手,同时有一个声音欢喜地说:"您的儿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勇敢的榜样……"
"俄罗斯工人万岁!"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喊.
这种呼喊声迅速地扩大着,此起彼伏地纷纷爆发起来.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希索弗的周围,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然而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还是淹没在人们的呼喊声中.
希索弗不停地笑着,好像自己获得某种胜利.母亲觉得,这一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她幸福、开心得快流泪了.她的双腿疲倦得颤抖,然而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一切,仿佛湖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影象……
在母亲身旁,有人爽朗而兴奋地说:
"诸位同志!一直在吞噬着俄罗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贪婪的嘴巴吞下了……"
"尼罗芙娜,我们走吧!"希索弗建议.
这个时候,撒莎突然出现了,她挽住母亲的胳臂,迅速地把她拖到街对面,急忙地说:
"走吧,不然会被打的.否则就会被抓去.充军?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我知道他会讲些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非常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撒莎欢喜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使母亲从不安中恢复镇定.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撒莎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爱地低声问.
撒莎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马上就走."
"我其实也是在等判决啊?估计,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候,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希索弗的声音:"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希索弗问候他.他知道的,贝嘉·玛切的舅舅……"
撒莎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显得很温和的样子:
"我也认识贝嘉!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父名呢?"
撒莎看了他一眼,冷静地回答:"我没有父亲."
"已经过世了……"
"不,还活着!姑娘有点激动了,她的语气固执而坚定,脸上也露出同样坚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现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议长,他是压迫农民的!……"
"原来如此!"希索忧郁地说,然后沉默了片刻,与她并排走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那么,尼罗芙娜,再见了!我要往左拐了.再见,小姐,你把父亲骂得太厉害了!当然,这和我不相干."
"如果您的儿子是个坏蛋,是一个对社会有害、是一个您所怨恨的人,您也会这样说的吧!"撒莎的话说得很激烈.
"哦,当然会啦!"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可见,对于您,正义比儿子更宝贵;对于我,正义比父亲更宝贵……"
希索弗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感叹地说:
"您真会说!哦,假如您能长久坚持下去,老年人也会让您说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的,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一点好,是吗?再见了,尼罗芙娜!假如碰到鲍维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话甚至可怕,然而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起帽子,严肃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估计是一个好人!"撒莎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赞赏道.
母亲觉得撒莎今天温和多了.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一边重新提起撒莎去找鲍维尔的事.
姑娘沉思着耸起两道浓眉,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一般望着远方,好像是陷入了冥思之中.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顾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不比这里差.鲍什那么能干肯定能找到工作……"
撒莎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反而要拖累他.况且,他不会赞成的……"
撒莎点了点头.
"他不会赞成的."
"况且我也走不开!"母亲略带自豪地说.
"是呀!"撒莎沉思地说,"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一下,简洁地低声说:
"那里他呆不住的.他当然要逃走的."
"那么您怎么办呢?如果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时候再说吧.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十分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来说是很难过的,但是我一定能够克制自己.我决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撒莎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因而,心中忽然很可怜撒莎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说:"亲爱的,那对您一定是很苦的!"撒莎把整个身子都紧挨在母亲身上,和善地笑了一笑.涅考拉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劳累,一面脱着外套,一面急忙地说:"喂,萨茜卡,您趁早走吧!
今天一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他们明目张胆,大大方方的样子,估计快要抓我了.我已经有了预感.我估计会出事的.正好我这儿有鲍维尔的演说稿,现在决定把它印出来.您拿到廖得米拉那里,请她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鲍维尔讲得真棒!尼罗芙娜!要小心暗探,撒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冻僵了的手搓来搓去,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利索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搁在一边,他这时显出非
常焦急的样子.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一大堆——该死的东西!尼罗芙娜,您看,您最好还是离开这吧,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枯燥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您还得四处去分发鲍维尔的讲演稿呢."
"但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满不在乎.
涅考拉把手挥动着,很自信地说:
"我有灵敏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廖得米拉吗?躲避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的演说记录的这件工作,使母亲十分高兴,她回答道:
"既然如此,我就走吧."突然,她意外却充满自信地说:"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涅考拉并不看着她,叫了起来,"然而要请您告诉我,我的箱子和衬衫放在哪里了?您的手厉害得很,把所有的东西都抓了过去,我连自己的财产,都不能自己处理."
撒莎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谨慎地将余烬和灰搅在一起.
"撒莎,你走吧!"涅考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假使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要多加留意啊……"
"您检测会很久吗?"撒莎问道.
"谁知道他们!肯定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尼罗芙娜,您跟她一起走吧.要跟踪两个人要困难些,好吗?"
"我就去!"母亲回答说,"我这就去穿衣服……"
她认真地注视着涅考拉,然而,除了发觉有一种担心的神色遮住了平时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它的发现.他显得一点也不慌张和不安.对一切的人都是同样地关注,对一切的人都是那么平易近人,一向是那样镇定而孤独的他,在大家看来,依然是和往常一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超越别人的思想.
然而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亲近,她也用一种十分谨慎的、似乎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涅考拉.现在,母亲非常同情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不敢轻易流露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涅考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涅考拉握着撒莎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有一点个人的幸福——这也是好的.尼罗芙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要自己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涅考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注视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的不想离开您!"
母亲静静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颤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谨慎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廖得米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运!"
走到街上的时候,撒莎偷偷对母亲说:"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在乎自己的死亡,估计也像这样有一点急迫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一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非常敬佩他的为人,但他还是让我喜欢不起来.他这个人有些乏味,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可是这一切还不够有人情味……似乎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廖得米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撒莎似乎不大放心地叮嘱说:"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迅速地扭过身去,往回走了.
几分钟之后.母亲坐在廖得米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缓缓地来回走着,室内似乎只有那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说话声.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声和悲号声.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回响着:
"人们愚蠢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严重得多.他们只关心眼前的、手边的、即时的东西.然而,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珍贵、有价值
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假使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然而,这样的目的是非常令人难过的……"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仿佛抱歉一般地低声地说:"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一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廖得米拉在什么地方印刷,然而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一个书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一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一切都是新的,肃穆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体现出女主人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似乎藏匿着什么东西,然而,不知道在哪里.母亲仔细地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来这儿是有事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留意她,于是犹豫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廖得米拉的声音让母亲感到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鲍维尔的演说稿交给她,"就是这个,请您赶快印……"
然后,她就开始讲涅考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廖得米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闪烁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般的热情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如果他们敢来的话,我就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廖得米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抗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抗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一样的热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显得傲慢、严肃.
"她的生活太艰难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廖得米拉开始讲鲍维尔的演说,开始似乎不很起劲,然而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迅速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直了直腰,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说:"我不想谈您儿子的事,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
这种凄惨的事惹您伤心,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然而,我要问您,你一定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吧?……"
"确实!"母亲说.
"同时也很害怕,是吗?"
母亲冷静地笑着回答说:"现在已经不怕了……"
廖得米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咬住了嘴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在她脸上颤动,或许,这是她抑制住了微笑的原因.
"我迅速地排起来,您也累了,去休息吧.请您在我床上睡,我有事暂时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随手在炉子里添了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顺便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一面脱衣服,一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她好像在烦恼……"
一天的疲惫使她头昏脑涨,可此时,她感觉异常安宁.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膛.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因为每次大骚动后都会有.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然而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定.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迅速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朗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微笑地望着母亲.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廖得米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何不叫醒我呢?"
"我不忍心叫醒您.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开心的微笑……"
她用了一个柔和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明白的神情.
"我怕吵醒你,估计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姑且不去管它!然而我十分喜欢您的微笑,那么平静、善良……
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廖得米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仿佛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廖得米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谨慎地说,"有时候似乎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重要,叫人惊奇,迅速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快得很……"
她又开始兴奋起来,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赶紧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一直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当然,悲伤的事情很多!人们都过得很痛苦,许多快乐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廖得米拉迅速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一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一边说:"在你看来,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心,疼爱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让你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她只穿了一半衣服,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一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她已不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被欢喜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焕发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让自己重新感到担忧.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一会儿,齐声笑了出来.然后,廖得米拉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喃喃自语地说:"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烂明亮,所以她心里感觉温暖、明亮,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她想不停地、兴奋地讲所有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的、像晚霞一样在那里发光的那一切,她不自觉地对某人抱着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的脸,又仿佛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接着,撒莎显出一副愉快温柔的样子;列彼以阴沉的
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坚强的脸在微笑着;涅考拉狼狈地眨着眼睛……突然,这一切被一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一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拥抱着她一切的思念.
"涅考拉果然猜中了!"廖得米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按您的意思请孩子去打听了一下.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
"果然如此!"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痛——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种心境.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廖得米拉皱着眉头,似乎早有所料似的说,"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然而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只能强制他走不可……"
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一头黑发,脸蛋红扑扑的,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廖得米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平易近人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和的动作里,脸上也显得温柔多了.一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一圈黑晕.从她身上能够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就像绷得很紧的弦.
男孩子搬来了茶炉.
"谢辽查,来认识认识吧!这是彼拉盖雅·尼罗芙娜,是昨天被判罪的那个工人的母亲."
谢辽查默默地行了个礼,又和母亲握了手,然后又出去拿来了面包,回到桌旁坐下来.
廖得米拉倒茶的时候,劝母亲不要回去,至少搞清楚警察到底在等谁.
"估计是在等您!您一定会遭到他的盘问的,您说呢?"
"让他们盘问吧!"母亲说,"就是把我抓了去,我也不怕!然而,先得把鲍什的演说词分散出去……"
"已经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分发到城里和工人区里.您认识纳苔莎吧?"
"当然认识啦!"
"请您送到她那边去."
那个男孩子在看报,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常常从报纸后面望着母亲的脸.母亲碰到他的活泼的目光,心里非常高兴,不住地朝
他微笑.
廖得米拉又讲起了涅考拉,对于他的被捕并不感到遗憾,然而母亲觉得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时间过得真快,喝完了茶,已经快到正午了.
"真是的!"廖得米拉惊呼了一声.
这时有人急促地敲着门.男孩站起身来,询问的眼神望了望女主人.
"去开吧,谢辽查!这会是谁呢?"她冷静地把一只手塞进裙子的口袋里,对母亲说:
"彼拉盖雅·尼罗芙娜,假使是宪兵,您站到这个角上.谢辽查,你在……"
"我知道!"孩子小声回答着,迅速跑了出去.母亲笑了笑.廖得米拉的这些准备没有引起她的恐慌——她心里依然显得很平静.
一个矮小的医生走了进来.
又听医生急忙地说道:"第一,涅考拉被捕啦.啊,尼罗芙娜,您怎么在这里?抓人的时候您不在?"
"我事先离开了."
"哦,可是,我以为这对您并没有好处!第二,昨夜来了许多青年人,把演说稿油印了五百份.我看了,印得不错,字迹很清晰.他们打算今天晚上在城里散发.然而我不同意,城里最好用铅印的,那些油印的最好拿到别处去散发."
"那么让我拿到纳苔莎那儿去吧!"母亲激动地说,"给我吧!"
她急迫地想着赶快散发鲍维尔的演说,把儿子的话散到全世界.她焦急等待着答复,打算恳求他.
"天知道您现在做这种工作是不是方便!"医生迟疑地说了之后,摸出表来看了一下,"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三分,火车两点零五分开.路上要走五个小时十五分.你估计很晚才能到达.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女主人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母亲走近他们,问道,"问题是只要能够好好地散发出去……"
廖得米拉望着她,搓着自己的额角说:"您要冒很大危险!"
"为什么?"母亲热情地、仿佛要求似的问道.
"是因为这个!"医生很迅速地、忽高忽低地说,"您在涅考拉被捕之前一小时从家里出来,您跑到一个工厂里,那里很多人都认识你.您到工厂之后,
工厂里面发现有害的传单.这一切都可以编成一个绞索,勒在您脖子上."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母亲说得执着而激烈,"回来的时候,假使被他们抓住,问我到哪里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响亮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说!我从工厂出来,直接回到工人区,那里我有一个熟人,他叫希索弗——我就说,一出了法院就来找他,由于很难过.他也很难受,因为他的外甥判了罪,我想,希索弗他肯定给我证明的,你们看这样好吗?"
母亲感觉出来了:他们有点犹豫了,想让步了.因而想赶快催促他们做到这一点,她愈说愈坚定,最后他们终于让步了.
"既然这样,您就去吧!"医生很勉强地赞成了.
廖得米拉不说话,她沉思着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脸色阴沉起来,也似乎变得消瘦一些.她抬起头,看得出颈部的筋肉很紧张,仿佛脑袋突然变得沉重了,不自觉地要垂到胸前来.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情.
"你们总是怜惜我!"她笑着说,"然而你们却不爱惜自己……"
"不对!"医生说,"我们爱惜自己,而且也应该爱惜自己,对那些无由的无所谓地浪费自己力量的人,我们要严厉地骂他!现在这样吧,您在车站上等着演说稿吧."
他对母亲说明了各个步骤,然后双眼注视着她的脸色说:"好,祝您成功!"医生好像仍然有些不满地走了.
廖得米拉关好了门,轻轻地笑着走到母亲面前:"我理解您……"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又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着.
"我也有个儿子,他今年十三岁了,然而他跟着父亲.我的丈夫是个副检察官.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我常常这样想:我不清楚他们将来会如何!……"
她那湿润的声音颤动一下,然后又沉思般的冷静而流畅地讲着,"养育他的人,我非常熟悉.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们的有意识的敌人.我的儿子长大了会变成我的敌人.他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现在我用的是假姓.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八年啊,这是很长的日子!"
她站在窗口,望着没有云的苍白的天空,接着讲述:"如果他能够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能坚强着不再悲痛.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舒服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她充满了对她的同情.
"您真是幸福啊!"廖得米拉微笑着说,"母亲和儿子站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啊!"
弗拉朵娃不由自主地喊道:"对!这是非常好的!"她好像吐露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们所有的人——你啦,涅考拉·伊凡诺维奇啦,所有追求革命真理的人们啦——也都站在一起!人们突然都变成了亲人,所有的人们我都清楚.说的话尽管不了解,然而其他的一切都是能够了解的!一切!"
"对啊!"廖得米拉说,"对啊……"
母亲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悄悄地推着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仿佛也在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我知道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了,——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了,从各个地方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着!心地善良的、正直的人,都起来顽强地反抗一切邪恶,用有力的脚践踏着虚伪.他们年轻而健康,要为着正义而奋斗!他们起来征服人间一切的痛苦,起来消灭地上所有的不幸,起来战胜一切的丑恶——而且一定会战胜的!有一个对我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太阳!是的,我们一定会创造出来!我们要将破碎的心融合成一颗完整的心,——我们会把它融合起来的!"
她心里的信仰让她无限地激动,又想起了已经遗忘了的祷词.她将这种言语由衷地散出来,好像火花.
"在真理和理性的道理上前进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爱贡献给一切,他们用新的天空扞卫一切,用内心发出的不灭的火光照耀着一切.孩子们的爱将会创造新的生活.有谁能扑灭这种爱的火焰呢?有什么力量能超出这种爱呢?有谁能战胜它呢?产生这种爱的是大地,所有生活都希望着这种爱能获得胜利!"
她亢奋得有点疲惫了,她跌跌撞撞地离开廖得米拉,喘着气坐了下来.
廖得米拉似乎怕什么似的悄悄走开了.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深邃而平静地望着前方,柔和地走来走去,这使她显得非常的苗条、挺拔而纤弱了.她显得非常的专注、激动.
室内的寂静叫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发觉了廖得米拉的这种心情,就饱含歉意地低声问道:"我或许有什么话说错了吧!"……
廖得米拉听了之后,很快地扭过头来,吃惊似的望了望母亲的脸.她朝母亲伸出手,似乎要阻挡什么似的匆匆地说:
"您讲的全对!然而,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希望它能像您所说的一样."接着她比较平静地劝说:"您该走了,路途还远着呢!"
"是的,我快要走了,您知道,我是多么兴奋呀!我带着儿子讲的话,我们血肉讲的话!这真的就如同自己的心一样!"
母亲满面微笑,然而,她的笑容只是模糊地反映在廖得米拉的脸上.但母亲明白,廖得米拉是用她特有的矜持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忽然,母亲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固执的愿望,要将自己心里的火点到这个严峻的灵魂里,使它燃烧起来——让它也跟着充满喜悦的心一同共鸣起来……
母亲牢牢地握住廖得米拉的手说道:"我亲爱的,如果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有照耀大众的光,而且将来有一天他们准会看见这个光,会由衷地和它拥抱,这是多么美好啊!"
她的善良的面庞战栗起来,眼中透露着微笑,眉毛在眼睛之上跳跃飞舞着,仿佛在鼓励着它们的光辉.崇高的思想使她陶醉,她把那使她的心燃烧的一切,把她所体验的一切,都灌注到这些思想里去.她把这种思想浓缩在光辉的言语的坚固的容量很大的结晶体里.在那被春天的太阳的创造力所照耀的秋天的心里,这些思想越来越茁壮地成长起来,越来越灿烂地开放着.
"这就像创造了一个新的上帝!万物为万人,万人为万物!我就是这样了解你们全体的.真的,你们大家都是同志,都是亲人,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真理——孩子!"
她兴奋得过头了,她停了一下,透了一口大气,似乎是要拥抱似的伸展了双臂,继续说道:"我一想起‘同志’这个名词的时候,心啊,就会听见前进的声音!"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廖得米拉的脸突然奇异地红起来,嘴唇不住地战栗,眼中不停地流着泪.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她,无声而幸福地笑了——她因为自己心灵的胜利而倍感骄傲与自豪.
分手的时候,廖得米拉望着母亲的脸庞,悄悄地问:"跟您在一起我很快乐,您知道吗?"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严寒干燥的空气牢固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并浸入了咽喉,使鼻子发痒,甚至有一刻工夫叫她不能呼吸.
母亲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她四面看了看,离她不远的街角处,站着一个马车夫,他头戴皮帽,没有精神.远远的,还有一个男子正弯着背缩着头走路.此外,还有一个士兵搓着耳朵在那人前面欢快地跑着.
"估计是派了兵到小铺子里来了!"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朝前走.她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脚下的雪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她很早就到了火车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然而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寒冷将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穿得很单薄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一个穿着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牧师带着女儿,一个麻脸姑娘,四五个兵土,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
人们吸着烟,谈着天,喝着茶和伏特加.在车站小吃店前面有人高声笑着,车站里烟雾缭绕.
候车室的门一开一关的时候经常吱吱地响着,当它被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玻璃发出颤动的声音……到处都能闻到烟味和碱鱼臭味.
母亲坐在门口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般的冷空气吹到母亲的脸上.这使她觉得非常爽快,所以,她每次都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气.
有几个人提了包裹进来.他们穿得很厚实,傻乎乎地挡在门口,嘴里骂着,把包裹丢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领上的和衣袖上的干霜,又把胡子上的霜抹去,一边发出咳嗽的声音.
一个手提黄色箱子的人走进来,很快地朝四周围看了一遍,然后直接朝母亲走来.他站在母亲的面前.
"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道.
"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对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迅速地掏出一支烟卷来点着了,稍微举了举帽子,静静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母亲伸手摸了摸这箱子冰冷冷的皮儿,将臂肘靠在上面,很是满意地望着大家.
过了片刻,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很轻松地提着那个箱子——箱子并不太大——走过去,她抬起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一张张脸.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把大衣领竖起来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下.他举起手来在头顶上挥一挥,便静静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好像认识这个人,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仿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好面熟啊,肯定哪里见过!"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缓缓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聚集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这时,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
当然,她这样做了.只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谨慎地两腿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干一件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干.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纽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所以,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亲从容不迫地走到凳子前,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显得非常谨慎.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终于使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旷野上,是在列彼逃狱之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列彼逃走后向母亲问路时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
他们认得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然的.
"糟了?"
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战栗的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她又马上鼓起勇气严厉地说:"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了,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里像火花一样一个个爆燃起来,然后又一一熄灭."丢掉箱子逃吗?"
然而另外一个念头非常明亮地闪了一下.
"丢掉儿子的演说稿吗?全落到坏人手里的……"
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那么带了箱子逃走吧?……赶快跑……"
她原本没这种想法,似乎是有人从外面硬塞给她的.
这些想法仿佛烧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头脑,如同一条条燃烧着的线抽打着她的心.
这些想法让母亲感到屈辱痛苦,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鲍维尔,离开已经和她的心连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固执地紧抓住了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她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着,发根很热……
这时候,她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可耻啊!"
她马上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我不会给儿子丢脸的!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无精打采的、胆怯的视线.后来,她的脑子里闪过了列彼的脸庞.她突然变得平静、镇定多了.
"现在究竟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嘟哝着,鬼鬼祟祟,
不可告人.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迅速地消失了.
老头子慢慢走过来,显得镇定自若的样子,用一种似乎生气的眼光凝望着母亲的脸.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后面挪了一下,好像是下意识的."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让自己感到很屈辱,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似乎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她顿时激动得受不了,心里感到强烈的屈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地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气愤与畅快的美妙……母亲在一片喧闹中高喊着.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有暗探!……"
"什么事呀?"
"人们说那个女人偷了东西……"
"啊呀,看样子倒还体面!"
"我没有偷东西!"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涌上来,稍微平静一些,于是朝着一张张奇怪而陌生的脸庞放开嗓子说道:"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弗拉朵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散发给大家,让大家仔仔细细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谨慎而好奇地从她手里抽了几张传单,样子十分严肃.母亲把手猛地在空中一挥,传单便纷纷飘到人群里.
"这样做不行的!"有人恐惧地躲在一边说.
母亲看见人们拾了传单,并将传单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激发起全身的劲头.
母亲周身有些紧张,切切实实地感到醒悟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她的话更加冷静有力了.母亲不断地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群众们那一双双渴望的、机灵的、想接受真理的手上抛去.
"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们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吧!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为了传播真理而被判罪!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群众平静下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过来,用身体的圈子牢牢地围住了母亲.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生都是在劳作里面、在污泥里面、在欺骗里面,一天一天地埋葬着自己的生命!然而别人却是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花天酒地,并且作威作福!我们恰似被锁着的狗,一辈子被幽禁在愚昧和恐怖之中,没有一点点出路!——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什么都恐惧!我们就如同生活在落落黑夜中,每一天都是黑夜!是漆黑的黑夜!"
"对!"有人轻轻说道.
"不要让她再讲了!"
在群众后面,母亲看见了暗探和两个宪兵.她想要迅速分散最后几叠传单,然而当她把手伸到箱子里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拿吧,拿吧!"她俯着身子说.
"散开!散开!"宪兵驱散开群众,高声喊着.
人们极不情愿地走开去,不自觉地推撞着宪兵,阻止他们.
围观的群众被这个容貌温和、长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们本来是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的激动的言语所鼓舞,融成了一个整体.这些话,可能在很久之前,就为那些受不平等生活的压迫的人们所追求和渴望着的.只是现在才被激醒……
周围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如饥似渴的专注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的脸上都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老太太,走吧!"
"他们会立刻逮捕你的!……"
"啊,真勇敢!"
"滚开!滚开!"宪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面前的人们互相搀扶着,摇晃起来.
母亲觉得,大家都是愿意了解她并相信她的.所以,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充满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地告诉大家.
这些思想此时此刻极其容易地从她心坎里浮现出来了,变成了一支歌曲.可是,母亲遗憾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嗓音.嗓子已经嘶哑了,声音颤抖,经常要中断."我儿子的话是工人阶级的纯洁的话,是不能收买的灵魂所说出来的话!你们可以看出来的,他的勇气是不能被收买的!"
一双双年轻的眼中充满了对她的钦佩.
母亲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子,她踉踉跄跄地坐在椅子上了.
宪兵们的手在人们头上闪来晃去,纷纷抓住人们的衣领和肩膀,把他们推到旁边去,扯下人们的帽子,将它们丢得老远.
母亲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晃荡起来了,她毫不在意,又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诸位,团结起来!"
宪兵用一只红色的大手抓住了母亲的衣领,将她拉扯了一下,"住口!"
她的后脑撞在墙上,瞬时,她的心被有刺激性的恐怖的烟雾遮住了,然而,这烟雾马上消散,心又光亮亮地燃烧起来.
"走!"宪兵恶狠狠地命令.
"不要惧怕任何东西!还有什么比你们一生所过的日子更苦的?……"
"叫你闭嘴!听见没有?"一个宪兵拉扯住母亲的一只手臂,把她猛地一拉.另外一个宪兵抓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他们带着母亲,大踏步地走去.
"这种生活每天折磨你们的心,掏空你们的心灵!"
那暗探跑到前面,举着拳头在母亲面前晃动着,严厉喝道:"还不给我闭嘴!"
母亲怒目而视,闪烁着光芒,下巴抖动着.她两脚硬是撑在地上一块很滑的石头上,高声喊道:"复活了的心,是不会被冻死的!"
"狗东西!"暗探狠狠地打了一下母亲的脸.
"打这个老鬼!"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喊道.
一个又黑又红的东西顿时让母亲的眼睛发花.嘴里满是血的腥味.一阵紧密而又响亮的呼喊声使她振作起来.
"不准打!"
"诸位!"
"你这个混蛋!"
"揍她!"
"理性就算用血也冲洗不掉的!"母亲的背脊和颈部被推着,肩上和头部都被打了.周围一切仿佛旋风一般在那呼喊声里、怒号声里和警笛声里旋转起来.有一样使人眩晕的东西,厚重而有力地钻进耳朵,塞住喉咙,使她不能呼吸.脚底下的地似乎要塌下去,摇晃着,两腿弯了下去,身体如同被火烧伤般得疼得发抖,而且沉重起来,摇晃着,没有气力.
然而,她眼中仍充满着激情,她看见了其他许多的眼睛,在这些眼睛里燃烧着她所熟悉的勇敢而锐利的火——和她的心接近的火.她被人推着,推往门里.母亲挣脱一只手,抓住门框.
"真理是血海也不能扑灭的!"他们打了她的手.
"你们这些疯狗!只会让人更加怨恨!听着!怨恨就要压到你们自己的头上了!"
宪兵们凶残地扼住母亲的喉咙,使她不能呼吸.她仍旧发出嘶哑的喊声.
"不幸的人们……"这一悲痛的回答不知是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