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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书名:萌芽 作者:左拉 本章字数:5650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8


第七部

  

  一

  蒙苏的枪声引起了非常巨大的反响,一直传到巴黎。一连四天,所有反对派的报纸一致表示愤慨,都在第一版登出这一惨案的消息:二十五人受伤,十四人死亡,其中有两个孩子和三个妇女。另外,还有些人被捕。勒瓦克顿时成了英雄,人们说他在预审法官面前作了充满古代侠义精神的答辩。被这几枪打中要害的帝国,故作镇静,装出全能的样子,竟没认识到自己所受的创伤的严重性。它认为,这不过是一桩令人遗憾的冲突,带来一些损失,但是事件发生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距离造成舆论的巴黎大街还远得很,人们很快就会忘掉它的;公司已经接到半官方命令,要它把事情赶快压下去,结束这场罢工,长期拖延下去会变成社会祸害的。

  因此,星期三早晨,人们看到三位董事来到蒙苏。这个迄今未敢为屠杀工人而快慰的小城镇,怀着一颗病态的心呼吸着,品尝着终于得救的欢快。此外,天气开始变暖,二月初的太阳,温和宜人,丁香吐出了绿芽。董事会大楼的百叶窗又全部打开了,这所大房子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从那里传出了最好消息。据说,这几位先生对这次灾难深感痛心,兼程来此向矿工村误入歧途的人们伸出慈父般的双手。现在,由于这次打击显然超过了他们预期的程度,他们便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规定了一些虽然为时已晚但还算不错的措施。首先是解雇了博里纳日人,并大力渲染这是对本矿工人的最大让步。其次是撤除了矿井的武装,因为罢工者已被镇压下去,对矿井再没有什么威胁。他们还把沃勒矿井哨兵失踪的事件压下不提了,只是在全矿区搜索了一番,但是既没有找到枪,也没有发现尸体,就此认定哨兵是开了小差,虽然他们也怀疑可能是被杀害了。他们一想到未来的恐怖,就战战兢兢,可是又认为,如果承认摇撼着旧世界腐朽支柱的群众具有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也是危险的,所以他们在一切问题上,都设法缓和,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种和解工作并不妨碍他们在纯行政管理方面取得圆满结果,有人看见德内兰又到董事会去见埃纳博先生,继续进行关于购买旺达姆矿的谈判。据说,德内兰接受了这些先生们的提议。

  但是,最使当地哄动的,是三位董事命令在各处墙上张贴的大幅黄色布告。布告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大字:“蒙苏的工人们,我们不愿意使老实善良的工人由于迷误而失去生计,最近几天,你们已经看到这种迷误所带来的惨痛后果。因此,我们所有的矿井都将在星期一早晨重新开工,复工以后,我们将要审慎而真诚地考虑一切可能改善之处。凡是公平合理和可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一定照办。”一上午,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成群结队地走去看这些布告。没有一个人说话,很多人摇着头,还有些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纹丝不动,拖着脚步走开了。

  直到现在,二四○号矿工村的人仍然顽强地进行着坚决的抵抗。好像同伴们洒在煤矿泥土上的鲜血,挡着别人不许去上工。重新下井的不过十多个人,其中有皮埃隆和他那一类的伪善者,人们沉着脸看着他们上班下班,既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对他们加以威胁。人们对贴在教堂墙上的那份布告,只在心里怀着不信任。布告上没提到被退回的记工薄,公司真的不肯再把这些记工簿收回去了?于是,害怕公司进行报复的不安心情,和反对解雇曾给公司以最大威胁的工人的友爱思想,使全体工人仍像以前那样顽强。这的确值得怀疑,需要等一等看,只有这些先生们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他们才能回

  矿工作。低矮的房子死气沉沉,饥饿已经算不了什么,既然惨遭死亡的厄运降临家园,谁都可能难免一死。

  然而,在这些家庭当中,有一个家庭更凄惨,更无声无息,这就是处在最悲痛的居丧期的马赫家。马赫老婆自从安葬了丈夫以后,一直沉默寡言,很少开口。在战斗结束后,她容许艾蒂安把浑身是泥、半死不活的卡特琳送回家里来。当时,她当着年轻人的面,给女儿脱衣服安置她躺下的时候,还以为女儿的肚子上也中了一颗子弹,因为她的内衣上有一块块的血迹。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是青春的初潮,终于在这恐怖日子的震荡中迸发了。啊!这是幸运的伤!是一份美好的礼物,她的女儿能够生男育女好叫宪兵们屠杀了!她既不和卡特琳说什么,也不和艾蒂安说什么。艾蒂安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和让兰睡在一起。他宁肯蹲监狱也不愿再回到黑暗的雷吉亚旧矿井去,他一想起那里,就十分厌恶。那里使他浑身打冷战。在死了这么些人以后,黑暗使他感到可怕,安眠在矿岩底下的那个士兵使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此外,他也把监狱当成一个避难所,因为失败的痛苦折磨着他。但是,并没有人打扰他,他度着难于忍耐的日子,不知道干些什么好。不过,有时候马赫老婆带着一种怨恨的神情望着他和卡特琳,好像在问他们待在她家里干什么。

  他们重又挤在一起睡觉了。老爷爷长命老占着两个小家伙的那张床,两个孩子跟着卡特琳去睡了,因为跟卡特琳一起睡觉的驼背阿尔奇已经不在了。躺下去的时候,母亲觉察到了屋子的空荡,冰凉的床铺也显得格外宽大。尽管她把艾斯黛放在身旁,填补这个空位,但孩子是代替不了丈夫的。于是,她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默默啜泣。后来,日子仍然和从前一样,既没有面包,也不能一下子死掉。东抓西找找来的一点东西,对于这些可怜的穷人,只能使他们多过几天苦难的日子。生活依然如故,唯一的变化就是她失去了丈夫。

  第五天下午,艾蒂安看到这个女人总是不言不语,感到说不出来的难过,于是就走出来,沿着矿工村的石路慢步走着。无事可做使他苦恼万分,只好不停地散步。他低着头,垂着手,脑子里反复地萦绕着一个思想。他这样转了半个钟头,觉得同伴们好像都在门口望着他,使他感到更加难堪。他仅有的一点声望,也随着那一阵枪声消失了;现在,他每次走在街上,都必定遭到人们的怒目而视。他一抬头,就会看到男人在威胁他,女人扒开小窗帘在看他。在这种无声的指责下,在由于饥饿和流泪而睁大的眼睛的怒视之下,他感到很不自在,连路也不会走了。背地里对他的责骂也越来越多了。他感到非常害怕,好像听见全矿工村的人都走出来抱怨他使他们遭到了不幸,于是他又胆战心惊地走回来。

  然而,马赫家里的情景,更使他心烦意乱。长命老坐在冰冷的壁炉前,像钉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在屠杀的那一天,两个邻居看见他像一株被雷击毁的老树一样倒在地上,拐杖摔成了好几截。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坐在椅子上。勒诺尔和亨利实在饿极了,正在刮昨天煮过白菜的旧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马赫老婆把艾斯黛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站在那里,用拳头威胁着卡特琳。

  “你再说一遍,该死的!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卡特琳说出了她想回沃勒矿的打算。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一个钱不挣,就这样像一头无用的、只会带来累赘的牲口一样呆在母亲家里,因此她不顾要遭到沙瓦尔的毒打,星期二也要下井去。她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怎么办呢?什么也不干怎么活下去,去干活至少可以有面包吃。”

  马赫老婆打断她的话说:

  “告诉你,你们谁头一个去上工,我就把谁掐死..哼,这也太过分了,打死了父亲,还要继续剥削孩子们!够了,我宁愿看着你们像已经死了的那个一样,用木匣子拉出去,也不许你们去上工!”

  长期以来的沉默不语终于被打破,她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猛冲出来。她想卡特琳能给她挣几个钱!最多一个半法郎!即使工头们肯给她那个土匪孩子让兰找点事做,也只能再多收入一个法郎。总共两个半法郎,可是要养活七口人!小崽子们只会吃。至于老爷爷,一定是在跌倒的时候把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现在就跟傻子一样;否则就是他看到大兵向伙伴们开枪,一下子气疯了。

  “他爷爷,他们已经把你毁了,是不是?尽管你的胳膊还有力气,可是也没有用了。你已经算完了。”

  长命老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不懂她的意思。他一连几个小时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只知道向一个装满炉灰的盘子里吐痰,这是家里人为了卫生而放在他身旁的。

  “他们还没有给老爷子养老金,”她继续说,“我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借口我们思想不好,拒绝发给了..不行!我告诉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害得太苦了!”

  “不过,”卡特琳大着胆子说,“他们在布告上答应..”

  “你少给我提那个布告!..这又是欺骗我们和陷害我们的花招。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的人,现在又来装好人。”

  “那么,妈妈,我们以后上哪儿去呢?人家一定不会再让我们留在矿工村。”

  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前途茫茫不堪设想。他们以后上哪儿去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因为这会使她发疯的。不过,他们总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时,两个孩子刮锅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于忍受,马赫老婆跑过去,打了勒诺尔和亨利几个耳光。艾斯黛爬着爬着,扑通一声摔到地下来,屋子里更加乱了。母亲为了要她住口,使劲吆喝了一声:要是把你一下子摔死多好!她谈起阿尔奇,希望其余的孩子的命运都跟阿尔奇一样。接着,她突然背过脸去,面朝着墙,呜呜地哭起来。

  艾蒂安站在那里,一直没敢开口劝解。他在这个家里已经失去信任,连孩子们都躲着他,对他存有戒心。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眼泪,使他的心上下直翻腾,他喃喃地说:

  “算了,算了,拿出点勇气来!总会有办法的。”

  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停地低声抱怨:

  “唉!这么穷,怎么受得了!没有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前,好歹还能过得去。那时候,总还能有干面包吃,人也齐齐全全活着..天哪!现在成了什么样了!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我们受这样的苦呢?死的死了,活着的也是一心想死..一点儿不错,人们像使唤牛马一样,驱使我们给他们干活,我们挨打受骂,富人不断发财,而我们却没有希望转好——这样的安排太不公平了。既然没有什么希望,活着就没有一点意思。是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得叫人喘一口气了..假如早明白这些有多好!只是要求公平合理就落到这种不幸地步,这太没有道理了!”

  悲叹使她的喉咙发紧,她的声音由于无限悲痛而哽住了。

  “又偏偏遇到那么多的吹牛大王,他们对你许愿发誓,说什么只要肯于吃苦,一切都会成功的..人们头脑发胀,不满意现状,一心追求没影儿的东西。我呢,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尽做美梦,希望过一种同所有的人都和睦友好的生活,我简直到了天上,说真的,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到头来却跌断了腰,摔在泥坑里..这都是没有影儿的事,那里根本没有人们所想像的东西。那里所有的,仍然是贫困,要多贫困有多贫困,另外还有子弹!”

  艾蒂安听着这番哭诉,每一滴泪对他都是一句责备。他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从理想的高空跌下来的绝望的马赫老婆。现在,她又回到房间的中央,望着艾蒂安,毫不客气地发出最后的怒吼:

  “你把我们害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又要说回矿井去?..我丝毫不责备你。不过,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自己给同伴们招来这么多的灾难早就难过死了!”

  他本打算回答她,然而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解释有什么用处?她正在难受,说了她也听不进去。他由于过分痛苦,立刻走开,又到外边乱走去了。

  在外边,他又觉得好像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等着他:男的站在门口,女的趴在窗前。他一出来,就会听到怨声载道,人越聚越多。四天来,人们怨气越来越大,最后大家都咒骂起来。无数的拳头伸向他,母亲们愤恨地把他指给孩子们看,老年人一看到他就向地上啐唾沫。这是失败之后的突变,是无法避免的声望扫地,是人们受了一连串冤枉苦之后所产生的愤恨。他必须对同伴的受饿和死亡负责。

  扎查里带着斐洛梅归来,在门口遇见艾蒂安,故意撞了他一下,恶意地嘲笑说:

  “瞧!胖了,吃别人的肉,把自己养肥啦!”

  勒瓦克的老婆正由布特鲁陪着走到自己家门口,她提起被流弹打死的调皮儿子贝伯,嚷道:

  “是的,有些卑鄙的家伙竟让人屠杀孩子。如果他想还我的孩子,就叫他也到地下去找!”

  她已经忘记被捕的丈夫,照常过着日子,因为还有布特鲁在。不过,她这时也想起了勒瓦克,于是用尖嗓子继续嚷道:

  “好人蹲黑屋子,流氓却在大街上闲遛!滚他妈的吧!”

  艾蒂安要躲开勒瓦克老婆,不巧又碰上了正从园子里横穿过来的皮埃隆老婆。对这个女人来说,母亲的死是一种解脱,因为母亲的暴躁脾气几乎逼得他们夫妇上吊;她也并不因为皮埃隆的小女儿——那个放荡的小丫头丽迪的死而难受,她也确实是个累赘。可是,她也同邻居的女人们站在一边,表示愿意同她们重新和好。

  “你说,我妈呢?我的小女儿呢?有人看见你躲在她们的后面,叫她们替你吃子弹!”

  怎么办呢?把皮埃隆老婆和其他人都勒死,同整个矿工村打架吗?艾蒂安一度产生了这种念头。热血直往上涌,他认为同伴们都是粗野的人,看到他们无知到竟把事情的必然结果完全归罪于他,感到非常气愤。这些人真太糊涂了!他为自己无力说服他们感到心烦意乱,只好加快脚步,装作没有听见这些辱骂。不久,他变成了过街老鼠,在他路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嘘

  他,人们紧跟在他的脚后追着他,人人都咒骂他,声音越来越大,把他恨之入骨。他就是骗子,他就是凶手,他就是他们的祸殃根。他面色苍白,心乱如麻,在背后的人群吼叫声中,飞快地走出了矿工村。最后,到达大路上,很多人不再追逼他,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紧紧地跟着他,当他走下斜坡,来到万利酒馆前面的时候,又遇到从沃勒矿井里出来的另一群人。

  老穆克和沙瓦尔也在里面。老穆克自从女儿穆凯特和儿子穆凯死去以后,仍然当他的马夫,没有说过一句惋惜和抱怨的话。他一看到艾蒂安,突然怒上心头,热泪夺眶而出,经常嚼烟而变得紫黑的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咒骂。

  “混蛋!猪猡!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别走,你必须给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偿命!非弄死你不可!”他拾起一块砖头,一磕两半,扔了过去。“对,对,收拾收拾他!”沙瓦尔喊道,他嘲笑着,十分兴奋,对于这种报复感到特别痛快。“这回该轮到你了..看你往哪儿跑,坏蛋!”于是,沙瓦尔也用石块向艾蒂安砸去。顿时响起一片野蛮的喊叫,人人拿起砖头,磕开扔出去,打算像砸那些大兵一样把他砸死。艾蒂安不知所措,他没有逃跑,他面向他们,打算说几句话,使他们安静下来。从前受到那样热烈欢迎的语词,现在又涌到他的嘴边。他又讲起从前他像管理一群听话的绵羊那样掌握着他们时所讲过的那些使他们陶醉的话。但是,他已威信扫地,回答他的只是一阵砖头瓦块。他的左臂受了伤,他已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开始向后退,不久,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万利酒馆的门前。拉赛纳已经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

  “进来。”他简短地说。

  艾蒂安犹豫不决,认为躲到这里心里太憋气。

  “快进来,我去说服他们。”

  艾蒂安接受了,躲到店堂里面去。这时候,酒馆老板把宽阔的肩膀一横,挡住了门口。

  “我说,朋友们,请你们冷静一些..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拉赛纳从来没有骗过你们。我一向主张采用和平方法,假使你们当初听我的话,保险你们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拉赛纳摇晃着肩膀和肚子,继续说了很久,滔滔不绝地讲出像温水一样动听的话。他又取得了往日的成功,他毫不费力地、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了他的声望,好像一个月以前同事们根本没有斥责过他,也没有把他看作过胆小鬼。有不少人表示赞成:“对极了!我们赞成他,这样说话才对!”接着,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艾蒂安在后面感到浑身瘫软,心里痛苦不堪。他回忆起拉赛纳在森林里所作的预言,那时候,拉赛纳曾警告他,说群众会忘恩负义的。这是多么愚蠢的野蛮行为!把他当初给予他们的帮助全部丢置脑后!这简直是一种不断自我倾轧的不明是非的力量。他恨这些野人破坏了他的事业,同时又有一种失望的心情,觉得自己完全垮台了,他的雄心大志只落得悲惨的结局。怎么,这就算完了吗?他记得,在山毛榉树下,他曾听到过三千人的心同他自己的心互相呼应,一起跳动。在那一天,他享有稳固的声望,群众属于他,他感到自己是他们的领袖。当时,他陶醉在狂妄的幻想当中:蒙苏在他脚下,巴黎在望,或许当上议员,在议会的讲坛上以第一篇工人演说把资产阶级骂得体无完肤。现在,一切全完了!他清醒过来,他感到悲哀,感到人们唾弃他,

  方才用砖头把他赶到这里的,正是他的群众。

  拉赛纳提高嗓门说:

  “采用暴力从来不会取得成功,不能一天工夫就把世界改造好。那些答应你们一下子改变一切的人,都是轻浮之徒,或者是流氓!”

  “对!对极了!”群众喊道。

  艾蒂安自己问自己:“那么,谁是罪魁呢?”这个问题更使他痛苦。这场使有的人遭受穷困,有的人被杀害,妇女和儿童挨饿消瘦,使他自己也流了血的灾难,真的是他的过错吗?在这场灾难发生以前,有一天晚上,他就预见到了这种悲惨的景象。但是,有一种力量催促着他,他自己和同伴们都被这股力量冲昏了头脑。再说,他从来也没有领导过同伴们,而是同伴们推动他,迫使他作出他绝对不会作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些乌合之众在后面敦促他的话。每次采取暴力行动的时候,他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因为他既没有预料到,也没有愿意,比方说,他能够预见到有一天矿工村他的那些信徒用石头砸他吗?这些狂人指责他曾经许给他们温饱和懒散的生活,那是他们在胡说。另外,在这种辩解中,在这种试图消弭良心责备的推理中,他隐隐地感到不安——认为自己没有担当领导的能力,产生了经常折磨着一知半解的人的那种疑惧。然而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甚至和同伴们不同心了,他害怕他们,害怕这支不明是非和不可抗拒的巨大人群。他们如同一种自然力量,所到之处,横扫一切,不讲什么规则和理论。一种反感使他逐渐脱离这群人,他的那些文雅习气害了他,他已经慢慢走向上层阶级。

  这时,拉赛纳的声音淹没在激昂的喊声中:

  “拉赛纳万岁!只有他是好样儿的,好,好!”

  人群散去,酒馆老板把门关上。两个人默默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各自耸了耸肩膀。最后,他们一同喝起酒来。

  在这同一天,皮奥兰大排喜宴,庆贺内格尔和赛西儿订婚。头天晚上,格雷古瓦夫妇就吩咐把饭厅的地板打好蜡,把客厅打扫干净。梅拉尼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烤肉做汤,香味扑鼻。车夫弗朗西斯被分派帮助奥诺里纳侍候宾客。园丁的老婆负责洗涮盘碗,园丁专候开门。这座古色古香的大房子,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一切都非常顺利。当蒙苏的公证人殷勤地提议为未来的新夫妇的幸福干杯的时候,埃纳傅太太对赛西儿表现得十分亲切,并且向内格尔微笑着。埃纳傅先生也表现得十分殷勤。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引起每个客人的注意,听说他重又得到了董事会的宠信,不久即将获得四级荣誉勋章,以嘉奖他镇压罢工的果断。人们对最近发生的事件避而不谈,欢乐中充满了胜利的气氛,喜宴变成了庆贺胜利的正式盛典。现在,人们总算得救了,又可以平平安安饱吃酣睡了!但是,有一个人谨慎地提到把鲜血洒在沃勒矿井土地上的死者,说这是一个必然的教训。格雷古瓦夫妇补充说,现在每个人都有责任到矿工村去,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这时全场的人一致表现出极为感动的样子。至于格雷古瓦夫妇,已经恢复他们往日的亲切和平静态度,原谅他们的善良的矿工,好像已经看到矿工在矿井里表现出百多年来所固有的那种良好的驯服榜样。现在,不再惊慌不安的蒙苏的名流们,一致认为必须审慎地研究工资问题。在吃烤肉的时候,胜利达到了顶峰。埃纳博先生宣读了主教的来信,内称已把兰威神甫调走。当地的资产阶级都激动地议论着这个把士兵说成是凶手的神甫。在用饭后的点心的时候,公证人硬装出一副自由思想家的样子。

  德内兰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也在那儿。在这种欢快之中,他尽量不露出自己破产的忧伤。就在这天上午,他在契约上签了字,把旺达姆矿卖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被弄得走投无路,喘息不得,只好接受了那些董事们的苛刻条件,把他们垂涎已久的猎物给了他们,勉强换到刚够还债的钱。最后,他算是一种幸运,接受了留他担任矿区工程师的建议,完全以雇员的身份来监管这个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葬于其中的矿井。这是个体小企业的丧钟,预告着小业主即将灭亡,被贪得无厌的资本这个妖怪一个一个吃掉,被大公司的汹涌浪潮淹没。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承担这次罢工损失的只有他一个人,人们在为埃纳博先生的玫瑰勋章干杯的时候,也正是庆贺他的破产。他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看到露西和约娜那样泰然自若,她们穿着新翻改的衣服,十分愉快,对于破产毫不在乎,真是具有大丈夫气魄的美丽姑娘,根本不把金钱放在眼里。

  当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的时候,格雷古瓦先生把他的表弟拉到一边,对他勇敢地下了决心表示庆幸:

  “你要怎么样呢?你唯一的过错,就是你冒险把你在蒙苏公司的那一百万股金投到了旺达姆。你自讨苦吃,结果你的股金白白葬送在这个倒霉的事业中了,而我的那一份,却还在我的抽屉里原封没动,仍然使我过着安闲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干,并且还可养活我的子孙后代。”

  二

  星期日,天一黑,艾蒂安从矿工村溜出来。晴朗的天空挂满星斗,黄昏的蓝光照着大地。他先向运河走去,然后又沿着河岸慢慢走向马西恩纳。艾蒂安最喜爱在这条小路上散步,这条八公里长的小路,绿草如茵,沿着宛如一条望不到头的银带似的运河笔直地伸延出去。

  在这条小路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然而这一天,他受到了搅扰,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在暗淡的星光下,两个单独散步的人,直到脸对脸的时候才互相认出来。

  “啊,是你呀!”艾蒂安低声说。

  苏瓦林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什么。他们俩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接着并排向马西恩纳走去。两个人似乎各自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彼此相距很远一样。

  “普鲁沙在巴黎的成功,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吗?”艾蒂安终于问道。“当他在贝尔维尔开完会走出会场的时候,人们夹道欢迎他,向他欢呼..呵!他虽然得了气管炎,可是现在名扬四海了。今后,他愿意怎样就可以怎样。”

  机器匠耸了耸肩。他瞧不起那些能说会道的轻浮之徒,认为他们搞政治就跟当律师一样,目的不外乎依靠花言巧语来赚钱。

  艾蒂安现在接触到了达尔文学说。他在一本售价二十五生丁的通俗小册子里,曾读了一些概述达尔文学说的片断。他竭力要从他并没有理解透彻的这个学说中,引出一个为生存而斗争的革命思想:瘦子应当吃胖子,强大的人民群众应当吞食无力的资产阶级。但是,苏瓦林发火了,他滔滔不绝地叙述接受达尔文思想的社会主义者的愚蠢无知,说达尔文是在自然科学中宣传不平等的使徒,指责他的有名的自然淘汰学说只对贵族哲学家有用。他的同伴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和他辩论一下。苏瓦林用下述的假定说明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说如果旧社会不存在了,人们把它清除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那么新世界难道就不会慢慢被与现在相同的不公正所腐蚀吗?不是仍然要有一些人生病,而另一些人健康,一些比较聪明伶俐的人享有一切,而另一些比较愚笨懒惰的人又要变成奴隶吗?于是,在这种永无休止的灾难面前,机器匠大叫起来:既然人类与正义不能共存,那就让人类统统死光。社会竟如此腐败,屠杀竟如此残忍,连最后一个活人也不能安生。然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苏瓦林低着头,在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很久,他陷入沉思,以致走在河堤的边缘上仍那么平静安稳,就像一个梦游者走在檐前的雨溜上。后来,他无缘无故地突然一惊,好像碰到了一个幽灵。他抬起头来,脸色煞白,接着轻声问他的同伴:

  “我跟你说过她是怎样死的吗?”

  “谁?”

  “我妻子,在俄国。”

  艾蒂安作了一个茫然不知的手势,对他的颤抖声音和突然想要透露自己的心事感到惊讶,因为他是一个一向冷漠的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抱着禁欲主义的态度。艾蒂安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小学教师,是在莫斯科被绞死的。

  “事情没有成功,”苏瓦林讲道,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夹在青苍高大的树木中间的银色运河。“我们在地洞里呆了十四天,在铁路下面埋了地雷,但是被我们炸毁的不是沙皇乘坐的列车,而是一列普通客车..后来,阿奴什卡被捕了。那时,她每天晚上打扮成乡下女人,来给我们送面包。点火线的也是她,因为男人容易被人发现..在公审她的整整六天时间里,我都混在人群中..”

  他的声音哽住了,一阵咳嗽憋得他喘不上气来。

  “有两次我甚至想喊叫,从人们头上蹿到她跟前去,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个战士。当她那两只大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出,她在用眼睛告诉我,不要那样做。”

  他又咳嗽了一阵。

  “最后一天,我也在广场上..天下着雨,那些蠢猪们被雨淋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们用了二十分钟才绞死另外四个人。绞到第四个人,绳子断了..阿奴什卡挺身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看不见我,就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等我站到了一块界石上面,她才看到我,于是我们两个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她死了以后,眼睛还看着我..我挥了挥帽子,就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宛如一根银带的运河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两个人用同样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好像又各自寻思起自己的心事来。在地平线的尽头,暗淡的河水好像一道窄窄的亮光直通天空。

  “这是对我们的惩罚,”苏瓦林用激烈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相爱是有罪的..是啊,她死得伟大,她的血会唤起无数的英雄,而我也不再怯懦..啊!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一旦需要我去要别人的生命或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手软的!”

  艾蒂安停下来,在夜晚袭人的寒气中哆嗦着。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

  “我们走出来很远了,回去好吗?”

  他们掉过头,向着沃勒矿井慢慢走回来,刚刚走了几步,艾蒂安又说:

  “你看见新出的布告了吗?”

  这是指今天早晨公司又派人张贴的那些黄色大布告。这一次比前一次明确,缓和,答应只要被裁的矿工第二天下井,就发还他们的记工簿。既往不咎,甚至保证不追究那些危害性最大的分子。

  “是的,我看到了,”机器匠回答说。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看一切全完了..大家一定会下井的。你们都是胆小鬼。”

  艾蒂安激动起来,开始替同伴们辩解。光杆儿一个人,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怕,而饿得要死的一群人就无能为力了。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回沃勒矿井,在矿井的漆黑的建筑物前面,艾蒂安继续说着,发誓自己绝不再下井,可是他原谅那些将下井的同伴。后来,他想了解一下,听说木工还没有把竖井的井壁修好,是不是井壁的木板真的被土挤得鼓起来,以致有五米多长的一段地方,连罐笼上下都会蹭着?沉默不语的苏瓦林,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几句。他昨天还上班去了,罐笼上下确实有磨擦,开机器时必须加大马力,才能让罐笼从那儿过去。人们对此提出意见,所有的工头却都同样气愤地回答:我们要的是煤,那个等以后再修理。

  “你看着吧,非塌了不可!”艾蒂安嘟哝说。“那才热闹了!”

  苏瓦林两眼盯着模糊不清的矿井,平静地作出结论:

  “既然竖井要塌,劝同伴们回去下井,他们一定会吃苦头的。”

  蒙苏的钟楼正敲九点。艾蒂安说要回去睡觉,于是苏瓦林又补充了一句,并没有伸出手来跟他握别:

  “好吧,再见,我要离开这里了。”

  “怎么,你要走了?”

  “嗯,我要回了我的记工簿,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艾蒂安又惊异又激动,直勾勾地望着他。两个人一起走了两个钟头,苏瓦林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而且是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出的。但是,正是这个突然分离的消息,使他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俩彼此了解,在一起吃过苦,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不免感到伤心。

  “你要走,你要到哪儿去呢?”

  “到那边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

  “我们还能相见吗?”

  “我想不会了。”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彼此都找不到什么话说。“那么,再见吧。”“再见。”

  艾蒂安走上矿工村的斜坡,苏瓦林转身又回到运河的堤岸上。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低着头不停地向前走,走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逐渐变成夜色中的一个活动的黑影。他不时停下来,数着远处传来的报时钟声。午夜的钟声响过以后,他才离开河岸,向沃勒矿井走回来。

  这时候,矿上空无一人,他只遇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工头。要到两点钟,才能供气开工。他到更衣室去取他故意丢在柜子里的上衣,上衣里面包着工具:一把安着钻头的手摇钻、一把非常结实的小锯、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然后,他又走开了。但是,他并没有从更衣室出来,而是溜进通向安全井的窄过道。他夹着上衣,也没有带灯,悄悄地走下去,数着梯子来计算深度。他知道,罐笼是在三百七十四米的深处与内壁的第五个壁托相蹭的。他数到五十四节梯子时,就用手摸索起来,摸到了鼓出来的木板。就是这个地方。

  他好像对自己所要做的工作作了深思熟虑的熟练工人一样,立刻灵巧又沉着地工作起来。他在安全井的隔板上锯开一个口,和提升井打通。随后,他赶紧划一根火柴,借着光亮看了看井壁的情况和最近修理的情形。

  在加来和瓦朗西纳之间的地区,开凿矿井困难空前,因为地下经常有水,在水平最低的盆底处形成巨大的水流,妨碍掘进。只有安装壁板,就是说像作木桶似的,把木板连接起来,拦住汹涌的泉水,才能使竖井跟地下湖隔开,这样,又深又浊的湖水就紧紧被隔在壁外。在开凿沃勒矿井的时候,曾经不得不安装两道壁板,一道在竖井的上部,从流沙和白色粘土当中穿过,流沙和粘土的周围是布满缝隙的白垩地层,所以就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另一道在竖井的下部,底下紧挨着煤层,这里有细如面粉的黄沙,像液体似的流动着。所谓的“急流”也就在这里,它是一个地下海,是诺尔省煤矿的威胁,是波涛汹涌而容易翻船的大海,是无人知晓、深不可测、在地下三百多米的地方翻着黑浪的大海。在一般的情况下,尽管压力很大,井壁还支持得住。可是,就怕附近的岩层由于老巷道长年累月地开采而发生塌方,从而造成岩石裂缝,进而慢慢延长到板壁,使壁板逐渐变形,向竖井里边鼓起。那时,就有发生严重事故的危险,就会有崩塌和洪水的威胁,矿井将会像发生雪崩一样被泥土和地下水彻底毁掉。

  苏瓦林跨在自己刚打开的洞口上,看到井壁的第五个壁托变形变得十分厉害。木板已经鼓出框架,有的甚至出了榫槽。在接缝处,可以看见很多被矿工们称作“小嘴”的渗水的地方,水从用浸油麻塞起来的板缝中喷出来。由于时间仓促,木工们只在角上加了些角铁,而且作得也很粗糙,连螺丝都没拧好。毫无疑问,在壁板后面,“急流”中的沙子正在猛烈活动。

  于是,他用手摇钻拧松角铁上的螺丝,拧到只要再一震动,就能完全脱落下来的程度。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行为,不知多少次他都险些从这一百八十米的高处跌到井底。他必须用手抓住橡木罐道,抓住罐笼沿着滑动的木轨;他脚底下没有东西可蹬,只扶着这里那里连着一点的几根横木来回活动。他时而弯下身去,时而又坐起来,时而后仰,时而只用一个臂肘或一个膝盖支持着身子,十分镇静,丝毫没把死的危险放在心上。风几次要把他吹落深渊,但是,他都毫无恐惧地重又站稳了。接着他用手摸索着,又干起来,只是在又黏又脏的木梁中间辨不出方位的时候,他才划一根火柴照亮。拧松螺丝以后,他就开始拆木板。于是危险更大了。他发现一处要害,是一块牵掣着其他木板的木板,他就向这块木板猛攻。他又钻又锯,把板削薄,使它完全失去抗力。这时,从缝隙中滋出的水,使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浑身湿透了冰冷的水珠。划了两根火柴都灭了,剩下的火柴也都湿了。这是黑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候,他狂怒起来。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的那个东西使他头脑发热。滴水如注的井筒内,漆黑可怕的气氛,激起了他破坏的疯狂劲头。他朝壁板尽情发泄怒火,时而用手摇钻,时而用锯,能破坏什么地方就破坏什么地方,恨不得立刻使壁板在自己头顶上断裂。他拿出残忍的力量,就好像是手持利刃猛截他恨之入骨的对头一样。他一定要杀死沃勒矿井这只恶兽,这只天天张着大嘴,不知吞食了多少人肉的恶兽!他手里的工具叮作响,他一会儿直腰,一会儿爬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好像一只夜鸟在钟楼架之间扑腾。他一直摇摇摆摆而没有掉下去,真是奇迹。

  接着,他又冷静下来,很不满意自己。难道就不能冷静地干吗?于是,

  他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安全井里,用锯下来的那块木板把那个窟窿堵好。这就行了,他不愿意作过大的破坏,以免引起人们注意,马上来修理。这个怪兽腹内已经受伤,是死是活到晚上便知分晓。他苏瓦林在这里留下了名;胆战心惊的人们,将会看到这只怪兽没有得到好死。他从容不迫地用上衣裹好工具,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上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矿井,甚至连衣服都没想到换。时间正是夜里三点钟。他停在大路上,在那里等待着。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入睡的艾蒂安,听到漆黑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声音,心里嘀咕起来。他听了听,这是孩子们的轻微呼吸声,那是长命老和马赫老婆的鼾声,他身边的让兰则发出长长的哨声。或许是他在做梦吧,他刚要翻身再睡,又听到有声音。这是草垫子发出来的沙沙声,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爬起来,他以为是卡特琳不舒服了。

  “是你吗,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不停的鼾声。他等五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来,又听见一阵响声。这一次他可没有弄错,他一面走过去,一面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想摸到对面的床。当他发现年轻姑娘已经醒来,正屏着呼吸警惕地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喂,你为什么不答应呀?你到底怎么啦?”

  她终于开口了:

  “我要起来。”

  “这时候就起来?”

  “嗯,我想到矿上去干活。”

  艾蒂安十分激动,坐到褥子边上,听卡特琳诉说她的理由。一点活也不干,整天看别人的白眼,她实在受不了,宁肯回那里受沙瓦尔的气。假使母亲不肯要她挣来的钱,那么她已经大了,满可以单独过活了。

  “你躲开吧,我要穿衣服了。你要是心疼人的话,就什么也别说,行不行?”

  但是,他仍然呆在她身边,又难受又可怜地搂住她的上身。他们俩只穿着衬衣,在温暖的床边上紧紧地靠在一起,感觉到肌肤的温暖。她起初还打算把他推开,接着便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哭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由于过去他们的不幸的相爱从未得到过满足,现在他们这样呆在一起,感到得到了人间最大的满足,再没有什么可求了。难道就永远没有希望了?既然他们俩完全是自由的,难道他们就不能有一天大胆地相爱吗?应该找个机会来驱除那种羞怯——由于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想法而产生的妨碍他们在一起的局促不安。

  “你还是去躺着吧!我不愿意点灯,那会把妈妈惊醒的..时候不早了,放开我吧!”她低声说。

  他没有听她的,仍旧热烈地紧紧抱着她,心里充满无比的忧伤。一种平静的需要,一种不可抗拒的幸福的需要,使他完全陶醉了;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结了婚,住在一所整洁的小房子里,两个人在那里白头偕老,再也没有别的妄想。只要有面包吃他就知足,哪怕只有一个人的面包吃也可以,那就给她一个人吃。别的又有什么用呢?人生不过如此吧?

  她松开了她的赤裸的双臂。

  “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这时,艾蒂安灵机一动,在她耳边说:“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去。”

  说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曾发誓不再下井,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是怎样来的呢?他连想也没想过,丝毫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他心里非常平静,他的犹豫完全消除了,他像一个侥幸得救的人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唯一门路,决心这样做。卡特琳明白,他这是为她牺牲自己,但她生怕他在矿井里会遭受别人的恶言恶语,因此表示十分担心,艾蒂安却不肯听她的,既然布告上已经公开答应宽恕一切罢工的人,他什么也不在乎。

  “我愿意去上工,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穿衣裳吧,不要出声。”

  他们摸着黑,万分小心地穿起衣裳来。她头天晚上就偷偷把工作服准备好了;他则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两个人没有洗脸,恐怕挪动脸盆会弄出响声。全家还在熟睡,不过他们必须通过母亲睡觉的狭窄的过道。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巧撞到一把椅子上。母亲醒了,她在矇眬中问道:

  “谁呀,嗯?”卡特琳吓得浑身颤抖,停了下来,紧紧攥住艾蒂安的手。“是我,没事儿,”艾蒂安说,“我感到憋得慌,出去透透气。”“嗯,好吧!”马赫老婆又睡着了。起初卡特琳一动不动,后来终于走到楼下来,把昨

  天留下来的一块三明治分成两份,这块面包还是蒙苏的一位太太给她的。然后,他们轻轻地关好门,走了。

  苏瓦林仍旧立在万利酒馆附近的大路拐角上。半个小时以来,他一直望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重又去上工的矿工们,像羊群一样脚步杂沓地走过去。他像屠夫在屠宰场门口数牲畜一样地数着他们,复工的人数使他很吃惊,即使照他最悲观的想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胆小鬼。上工的人群络绎不绝,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怀着冷酷的心情,咬着牙,瞪着两只闪光的眼睛。

  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分辨不清人们的面孔,但是他从走路的姿态

  上认出来一个人,不禁一愣。他立刻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人:“你到哪儿去?”艾蒂安吓了一跳,答非所问地吞吞吐吐说:“怎么,你还没有走啊!”然后,他承认他要回到矿井去。当然,他曾经发过誓,可是,揣着手什

  么也不干,等着可能在一百年以后才实现的事情,这算什么日子呢?再说,他也有决定这样做的理由。苏瓦林听了,气得浑身直发抖。他一把抓住艾蒂安的一个肩膀,把他往

  回一推。“我要你给我回去,听见没有!”这时,卡特琳走上来,苏瓦林认出了她。艾蒂安反抗着,他声明不容许

  任何人过问他的事。机器匠的目光从年轻姑娘身上转到同伴身上,同时作了一个“随你便吧”的手势,后退了一步。一个男人的心要是叫女人给迷住,那就算完了,让他死去吧。或许在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在莫斯科被绞死的妻子,自从他割断了最后这根情丝以后,他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要别人性命或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他只简单地说了声:

  “你去吧。”艾蒂安感到很窘,迟疑了一会儿,想找一句亲切的话说,免得就这样分手。

  “那么,你还是要走吗?”

  “是的。”

  “那么好,把你的手给我,老朋友。祝你一路平安,消灾避难。”

  苏瓦林冷冷地伸给他一只手。他不要朋友,也不要女人。

  “这一次真的再见了。”

  “好吧,再见。”

  苏瓦林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目送着艾蒂安和卡特琳走进沃勒矿井。

  三

  四点钟开始下井了。丹萨尔亲自到灯房的登记处来登记上班的每个工人,同时吩咐灯房发给安全灯。他二话不说,完全按布告上说的,来一个登记一个。可是当他发现艾蒂安和卡特琳出现在小窗口前的时候,不由得一愣,脸涨得通红,开口想拒绝登记,后来只是表示了一下胜利,用讥笑的口吻说:哈哈!强中魁首也趴下了?还是公司走运,连蒙苏的胜利者也又来向它讨面包了!艾蒂安一声不响,领了安全灯,陪着卡特琳向竖井走去。

  收煤处的大厅正是使卡特琳担惊受怕的地方。她生怕在这里遭到同伴们的恶言恶语。偏巧冤家路窄,刚一进门就碰见了夹在二十多个矿工中间等着下井的沙瓦尔。他气冲冲地向她走来,看到艾蒂安,又站住了。于是他故意耸了耸肩膀来嘲弄侮辱她,似乎在说:这太好了!有人占了他的热被窝,那有什么关系,这样更省事!那位先生喜欢拾破鞋,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表示了这些蔑视侮辱之后,仍然产生了强烈的醋意,两眼直冒火。同伴们谁也不说话,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只是向新来的人斜了一眼,然后拿着灯直勾勾地望着竖井井口,神情沮丧,没有一点火气。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大厅里,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上衣,冻得直哆嗦。

  罐笼终于停到刹栓上,有人喊他们上罐。卡特琳和艾蒂安挤上皮埃隆和另外两个挖煤工乘的一辆斗车。沙瓦尔在旁边一辆斗车里,他大声对老穆克说,管理处没借这个机会把那些毒害矿井的无赖清除出去,实在不应该。但是老马夫已恢复了他那吃苦认命的态度,不再为儿女们的死表示气愤,只作了一个手势回答他,表示不要再提这些了。

  罐笼开动了,人们沉入黑暗。谁也不再说话。当罐笼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突然发生一阵可怕的磨擦,叮咚乱响,把人们震得你撞我、我撞你。

  “他妈的,”艾蒂安骂道,“难道他们想把我们挤死吗?像这样倒霉的井壁,我们早晚也得死在井里!他们还说已经修理过了呢。”

  然而,罐笼总算通过了障碍。现在,罐笼在瓢泼大雨之下降落着,工人们听到哗哗的水声很不放心。一定是井壁木板接缝处漏水的地方太多了。

  皮埃隆已经上班好几天了,有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表现出他的担心,因为这样会被人认为是对管理处的不满,于是他回答说:

  “噢,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一定是他们没来得及把‘小口’堵好。”

  像大雨一般的渗水在他们头顶上哗哗响着,他们降到最后一个罐笼站时,就好像处在悬河之下一般。但是,没有一个工头想到从安全井爬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能认为有抽水机就够了,今天夜里,木工就会去检查井壁的接缝的。在巷道里,为了重新安排工作,费了很大事。工程师决定所有的人在头五天里统统做一些最紧迫的加固工作,然后再回到各自的采掘面去干活。到处都有倒塌的危险。巷道损坏得十分严重,几百米长的巷道里的坑木都需要修理。于是,在井下组成了每十个人一组的工作队,每组由一个工头带领,分赴毁坏最严重的地方去工作。矿工们全部下完井以后,总共是三百二十二人,约占矿井全部开工时工人总数的一半。

  沙瓦尔跟卡特琳和艾蒂安编在一个小组里,这并非出于偶然,他先是躲在同伴们身后,然后强要工头把他编到这一组。他们这一组负责清除约在三公里以外的北巷道头上塌下来的一堆土,土堆挡住了“十八寸” ①矿层的一个坑道。他们用镐和铁锹清除塌下来的矿岩,艾蒂安、沙瓦尔和另外五个人铲土装车,卡特琳和两个徒工把土推往绞车道。他们很少说话,工头一步不离地守在一边。但是推车女工的两个情人几乎动手打起来。旧情人一面骂骂咧咧地说他已经厌弃这个婊子了,一面仍缠住她不放,不怀好意地推挤她,因此新情人威胁他说,假使他不让她安逸的话,就非揍他不可。两个人怒目相视,人们不得不把他俩分开。

  快八点钟的时候,丹萨尔来了,想看一看工作的情况。他好像很不痛快,

  向工头发了一通脾气:什么都没搞好,坑木需要全部更换,这叫什么活儿呀!

  临走,他说回头还要跟工程师一起来。他从早晨就等着内格尔,不知道为什

  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一个钟头又过去了。工头吩咐停止清除工作,要所有的人都去支撑坑顶。

  就是推车女工和两个徒工也不再运土,他们得准备和搬运坑木。他们这一组

  在煤矿的尽里面,好像是在前哨阵地,跟任何工作面都没有联系。他们有好

  几次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的奔跑声,这使他们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好像说,坑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同伴们都朝井上跑去。可是,声音消失了,

  矿井陷于深深的寂静中,他们继续支坑木,锤子的声音震得人发昏。最后,

  他们又去清除和推土。

  刚推了一趟,卡特琳就惊慌地回来说,绞车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喊了半天,没一个人答应,都跑光了。”十个人立刻慌了神,扔下工具就跑。一想到自己单独被丢在离罐笼站这

  么远的地方,留在矿井的最底层,他们简直疯狂了,他们只带上自己的安全灯,男人、孩子、推车女工,一个跟着一个迅速地奔跑,连工头本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呼喊着,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巷道的寂静中,越来越感到恐怖。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连一个人也碰不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竟把同伴们全部卷走了?他们越不了解他们所感到的无名的危险,就越发恐怖。

  最后,当他们跑近罐笼站时,一股急流挡住了去路,他们立刻蹚进没膝

  深的水里,再也跑不起来。他们艰难地蹚着水,心里想,哪怕耽误一分钟也

  会把命丢掉的。

  “他妈的,井壁崩裂了,我原来就说我们非死在这里不可。”艾蒂安喊道。

  皮埃隆从开始下井,看到从竖井上下来的洪水越来越大,就十分担心。

  他和另外两个人往罐笼里推斗车的时候,一抬头,就浇了一脸水,耳朵里嗡

  嗡响着上面暴风雨的吼声。当他发现脚下十米深的积水坑已经涨满,水从木

  ①工人们给工作面起的名字。

  板下溢出,漫到铁板上时,更吓得浑身颤抖。这证明漏水太多,抽水机已经抽不完,他听到抽水机被堵塞发出的咯咯响声。他赶忙报告了丹萨尔,丹萨尔气得直骂,回答说必须等着工程师。丹萨尔后来又到井口来了两次,他除了气愤地耸耸肩膀以外,什么主意也没有。哼,水不停地涨,他有什么办法?

  老穆克牵着去干苦役的“战斗”来了,这匹昏睡不醒的老马突然尥起蹶子来,它向竖井伸着脖子,拚命嘶叫,老穆克不得不用两只手拉住它。

  “怎么回事,哲学家?有什么使你担心的?..啊,原来是下雨呀。来吧,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这匹牲口浑身的毛皮不住地颤动,老穆克使劲儿才把它拉到运煤巷道上。

  几乎就在老穆克和“战斗”刚刚消失在一条巷道里的一刹那,空中嘎啦一声,紧接着是很长的一阵乒乒乓乓的坠落声。一块板壁从竖井的一百八十米的高处在井壁之间左碰右撞地掉落下来。皮埃隆和其他装罐工总算躲过了,橡木板只砸烂了一辆空斗车。与此同时,一大股水像决了堤一样倾泻下来。丹萨尔想要上去看看,但是话音未落,第二块壁板又落下来。面对着这场迫在眉睫的灾祸,他惊慌起来;他不再犹豫,吩咐立刻出井,并派工头去通知各个工作面的工人。

  顿时出现了一场可怕的拥挤。一串串的工人从各个巷道飞奔而来,一窝蜂似地拥向罐笼。他们拥挤着,为了立刻上去,简直命都不要了。有几个人想从安全井上去,上了一段又退回来,喊叫说安全井已被堵死。这时,每当罐笼升上去一次,每个人就格外惶恐不安,大家担心地想,这一罐过去了,下一罐能过去吗?竖井里堵着这么多的障碍物。上面一定还在塌落,因为人们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破裂声,壁板在越来越大的洪水的轰鸣声中不断裂开、崩溃。有一个罐笼很快就被碰坏,不能用了,不能再在罐道上滑动,无疑罐道也断了。另一个罐笼也擦碰得非常厉害,甚至钢缆都要拽断了。但是还有一百多人没上去,他们气喘吁吁地你拖住我,我拉住你,弄得头破血流,泡在水里。有两个人被掉下来的木板砸死了。第三个人抓住了罐笼,但上了五十米就跌下来,掉进积水坑里不见了。

  这时候,丹萨尔在竭力维持秩序。他拿着一把尖镐,威胁说谁要是不服从命令,就把谁的脑袋砸开,他让人们排成一行,喊着要装罐工把同伴们都送上去以后自己再上去。但是人们不听他的,他阻止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胆小的皮埃隆,不准他最先上去,每上升一罐,他都得一耳光把他打开。但是他自己也吓得牙齿打战,再有一分钟他就要被埋在里面了,因为上面完全崩裂了,恰似江河决了堤,壁板像毁灭性的暴雨往下倾泻。丹萨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还有一些工人正朝这里跑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跳进一辆斗车,叫皮埃隆也跟着跳上去。罐笼上升了。

  就在这时候,艾蒂安和沙瓦尔那一组人跑到了罐笼站。他们看见罐笼上去了,然后急忙跑过来,但井壁最后一次塌落下来,不得不马上又退回去。竖井堵死了,罐笼再也下不来了。卡特琳呜咽着,沙瓦尔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他们一共有二十多人,难道这些可恶的工头就这样把他们丢在里面?老穆克不慌不忙地把“战斗”牵回来,他仍然拉着辔头,马和老人看见洪水迅速上涨,都吓呆了。水已没到大腿。艾蒂安咬着牙一句话不说,用两臂把卡特琳托起来。二十个人仰面吼叫,痴痴望着竖井,这个塌落后的窟窿泻下一道江河,他们再也不能从那里得到什么援救了。

  丹萨尔到了井上,刚一走出罐笼,就看到内格尔跑来。也是该着,埃纳博太太那天早晨一起来就把他留下,要他看看物品样本,好选购定礼。现在已经十点钟了。

  “喂!出了什么事?”内格尔老远就喊道。“矿井完蛋了,”总工头回答。丹萨尔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发生不幸的经过,工程师不相信地耸着肩膀,

  不至于吧,井壁怎么会这样就坏了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需要去看一看。“井底下没有丢下人吧?”丹萨尔慌乱起来。是的,里面一个人也没丢下,至少他希望是这样。但

  是,也可能有没来得及赶上的工人。“狗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上来了?怎么能把自己的人丢下不管!”他马上命令查点安全灯。早晨一共发出去三百二十二盏安全灯,现在只

  收回了二百五十五盏,有几个工人承认他们在慌乱的拥挤中把灯丢在了下面。他们设法点了一次名,但是不可能得出确切的数目,因为有一些矿工跑开了,另一些听不到叫他们的名字,因此究竟缺多少同伴,其说不一,可能有二十个,也许是四十个。不过工程师认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井底下有人。他俯身在井口上,从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地分辨出有人在塌落的壁板下面喊叫。

  内格尔首先要作的,是派人去找埃纳博先生,并且想把矿封锁起来。但是已经太晚了,矿工们像被井壁崩裂的声音追赶似地跑回二四○矿工村,他们吓坏了很多人家,一群一群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子连哭带叫地从矿工村奔来。必须把他们挡回去,工头们排成一排,负责拦挡他们,不然他们会碍事。很多上来的工人仍然呆呆地留在那里,连衣服也忘了换,吓得好像被钉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差一点把他们埋在里边的黑洞前面。女人们一窝蜂似地把他们围起来,央求他们,询问他们,向他们打听。这一个在里面吗?有那一个吗?还是有另外一个?他们不知道,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浑身打着冷战,作着激烈的手势,好像要把仍然留在眼前的可怕的幻影赶走。人群迅速地增加着,大路上哭声四起。这时候,在矸子堆上,在长命老避风的小屋里,席地坐着一个人——苏瓦林,他还没有走开,在那里观望。

  “说出都有谁呀?说出都有谁呀?”女人们哽咽地喊道。内格尔露了一下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一知道姓名马上就发表。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所有的人都要

  救出来..我亲自下去。”

  于是,人群满腹愁肠地默默等着。的确,工程师正沉着勇敢地准备下井。他命令摘掉罐笼,在钢缆头上系上一个吊桶,为了怕安全灯被水浇灭,又指示在桶下另外系上一盏,用桶挡着,以免浇灭。

  面色苍白难看的工头们,颤抖着帮助做这些准备工作。“你跟我下去,丹萨尔,”内格尔很干脆地说。后来,当他看到谁也没有勇气下井,总工头吓得迷迷糊糊,站立不稳时,

  便轻蔑地一下子把他推开,说:“算了吧,有你们反而添麻烦..我自己下去更好。”他立刻坐进在钢缆上摇摇晃晃的吊桶里,一只手拿着安全灯,另一只手

  抓紧信号绳,亲自向开机器的发出命令。“慢慢下!”

  机器开动了,卷轴转动起来,内格尔消逝在不断传出遇难者的叫喊声的黑洞里。

  井壁上部没有任何变动,内格尔看到井壁十分完好。他在竖井里来回摇摆转动,用灯照着井壁。壁板的接缝处漏水并不太厉害,他的安全灯没受到任何威胁。但当他到达三百米以下的井壁时,完全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手里的灯熄灭了,喷出的水灌满了吊桶。于是,他只有借着在黑暗中向下溜去的他身下的那盏灯进行察看。尽管他敢于大胆冒险,看到这样可怕的灾祸,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面色变得苍白。井壁只剩下几块木板,其余的连同框架一起塌落下去了,壁板后面出现了许多大窟窿,像面粉一样细的黄沙大量地流着,同时瀑布般的洪水从那个波涛汹涌、覆舟沉船的无人知晓的地下海里倾泻出来,好像打开闸门似的。他还在往下降,被这些越来越大的空洞包围着,他感到迷惘,在喷泉的猛烈冲击下,他头昏眼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安全灯像个小红星星向下溜着,他好像在远远的一大片活动的黑影中看到毁灭的城市的大街和十字路口。在这里,人已经无能为力,他只剩下一个希望,那就是设法救出遇难的工人们。他越往下降,喊叫声听得越清楚。但是他遇到了无法通过的障碍,不得不停下来。折断的罐道的厚木板,副井的崩裂的隔板,以及被带落的抽水机的引水管,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堵住了竖井。正当他怀着沉重心情作较长时间的观察时,喊叫声突然停止了。无疑,水涨得太快,遇难的人们逃到巷道里去了,要么就是大水把他们淹没了。

  内格尔没有办法,只好拉信号绳,要人把他提上去。接着他又命令停下。他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这太突然了,使他感到诧异,他检查了几块还没有掉下去的木板。他远远地看到木板上有锯痕和凿孔,吃了一惊。他的灯快要浇灭了,他用手指摸着木板,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锯条和手摇钻的痕迹,这是一件有计划的卑劣的破坏勾当。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制造的灾祸,他惊呆了。突然这几块木板咔嚓一声,连同框架一起掉落下去了,这是最后的坠落,几乎连他也带下去。他吓破了胆,一想到制造这一事件的人,他就毛骨悚然,一种对凶险的迷信恐惧,使他浑身发凉,好像制造这件事的那个人仍留在这里,躲在黑暗中;从这个人干出的弥天大罪来看,这是个凶恶可怕的人。他喊叫起来,一只手疯狂地拉动信号绳;这正是时候,因为他看到在一百米以上的地方,井壁也开始活动了,壁板的接缝处正在崩裂,浸油麻刀在脱落,水像小河般地涌出。现在看来,竖井的壁板将完全脱落,最后整个坍塌,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埃纳博先生正在井上不安地等待着内格尔。

  “喂,怎么回事?”他问道。

  但是工程师的嗓子哽住了,一句话没说,他几乎要昏倒了。

  “这是不可能的,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你检查过吗?”

  内格尔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他不愿当着在一边听着的几个工头们讲这件事,他把叔父拉到十米以外,仍然觉得不够远,又往后退了一些,然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附在耳边把这桩阴谋破坏说了出来:壁板上钻得到处是洞,并用锯锯过,矿井的咽喉已被割断,它眼看就要断气了。经理的面色变得灰白,在这样可怕的巨大损失和灾祸前面,他本能地感到需要保持沉静,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在蒙苏的一万名工人面前显出战栗惶恐的样子,是没有好处的,这以后就会看出来。他们俩继续耳语着,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自己悬在半空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下到井里干出这样骇人听闻的勾当,使他们感到可怕。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种疯狂大胆的破坏行为。事情虽然清楚地摆在面前,可是他们仍然不肯相信,如同人们不相信犯人从离地面三十米高的窗口跳出去越狱的有名故事一样。

  埃纳博先生重又回到工头们面前,他的脸一阵抽搐扭歪了。他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命令大家马上离开矿井。这简直是送葬的景象,人们默默地离开,不住地回头看那些巨大的、空空的、还未倒下的建筑,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它了。

  经理和工程师最后从收煤处走下来,人群一再向他们喊着:

  “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把姓名告诉我们!”

  这时,马赫老婆也在女人们中间。她一听说这件事,想起了夜里的动静,女儿无疑是和艾蒂安一块儿走的,他们一定是在井底下,于是,她嚷叫说:这可好极了,这些没有良心的胆小鬼,活该死在里面。随后她也跟着跑来,站在最前面,痛苦地颤抖着。她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听见人们提到的名字,她更清楚了,再也不怀疑。是的,没错,卡特琳在里面,艾蒂安也在里面,有一个同伴看到过他们。至于别的人,说法很不一致。不,没有这一个,有那一个;也许有沙瓦尔,可是一个徒工却发誓说,沙瓦尔跟他一起上来了。勒瓦克老婆和皮埃隆老婆,虽然自己家里没有人遇难,却也和别人一样哭叫得那么厉害。头一批上来的扎查里,虽然平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这次也抱着老婆和母亲哭起来,然后站在母亲旁边跟她一起颤抖着,对于妹妹的下落,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莫大关切,由于头头们没有正式证实,他不肯相信妹妹也在里面。

  “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请你们把姓名告诉我们!”

  内格尔已经身心交瘁,大声对监工们说:

  “叫他们住嘴!简直把人烦死了。姓名,我们不知道。”

  两个小时过去了。刚一发生这场恐怖时,谁也没想到雷吉亚的那个旧矿井。就在埃纳博先生声明要设法从雷吉亚矿井救人的时候,人们传说,刚刚有五个工人从废弃的旧安全道攀着腐朽的梯子从大水里逃出来了。其中有人提到老穆克为名字,引起了一阵惊异,因为谁也认为老穆克在井下。逃出来的五个工人的叙述,使人们哭得更厉害了。他们说,另外十五个同伴没能跟他们一起上来,他们迷了路,被坍塌的东西堵在里面,不可能去救他们了,因为雷吉亚矿井里面的水已经有十米深。人们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于是立刻响起了一阵像遭到屠杀似的号哭。

  “快让他们住口!”内格尔气愤地又嚷道。“叫他们躲远一点!对,对,到一百米以外去!这里有危险,叫他们躲开,叫他们躲开。”

  人们不得不和这些穷人推搡起来,他们心里揣摩着会有别的不幸,认为把他们赶走准是为了把死人藏起来。工头们只好向他们解释,说竖井里的水很快就会使矿塌陷下去的。这一说把他们吓呆了,终于被迫一步步地后退,但是,还必须增加人拦住他们,他们像有人牵着似的,总是不由自主地又走回来。一千来人在大路上拥挤着,人们从各个矿工村,甚至有的从蒙苏向这里跑来。矸子堆上的那个人,那个长着满头金发和女人面孔的男人,抽着纸烟消磨时间,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矿井。

  这时,人们开始等候消息。已经中午了,谁也没有吃饭,谁也不肯离去。在雾气蒙蒙的灰暗色的天空中,彤云慢慢飘过。人群的活动,引得拉赛纳的一条大狗在篱笆后面不住地狂吠。人们逐渐散到附近的田地里,在一百米以外围成一个圈,把矗立在宽阔空地中央的矿井包围起来。那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好像一片荒野。门窗敞着,显出被遗弃的景象,一只被丢下的红猫,嗅出这种寂寥的可怕,从一个台阶上跳下去不见了。蒸汽锅炉无疑刚刚熄灭,高高的砖砌大烟筒在阴云之下还冒着一缕轻烟,井楼上的滑车被风吹得吱吱响,发出刺耳的号叫,这是将要死亡的巨大建筑发出的唯一悲鸣。

  两点钟了,还没有任何动静,埃纳博先生、内格尔,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工程师,在人群之前形成一个穿大衣戴礼帽的集团;他们也没有离去,两腿累得生疼,被这样一个灾难弄得束手无策而感到万分焦急和沮丧,只是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好像守在一个临死的人的床前。一定是上井壁坍落下去了,人们听到剧烈的轰响,这是向深渊断续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沉寂。矿井的创伤又扩大了,从下面开始的坍塌,慢慢发展到上面来,已经接近地面。内格尔心焦得再也沉不住气,他想过去看一看,立刻独身向那个空无一人的可怕地方走去,这时一个人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什么用呢?你什么也阻挡不了。然而,有个老矿工,趁别人没注意溜进更衣室,随后又平安无事地走出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木屐的。

  三点钟敲过了,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一阵倾盆大雨,把人们浇得精湿,但他们没有离开一步。拉赛纳的大狗又狂吠起来,到三点二十分,地面才发生了第一次震动。沃勒矿井震得直抖,但它很坚固,仍然稳立着。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二次震动,吓得人们大叫起来。涂柏油的选煤棚,摇晃了两下坍倒了,发出可怕的破裂声,在巨大的压力下,木架子七折八断,相互磨撞,闪烁着火花。而后,大地就不停地震动起来,震动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在塌陷,发出火山爆发的隆隆声。远处的狗已不再狂吠,它哀声哀气地呜呜着,好像是报告它已感觉到地震的来临。女人、孩子,所有在那里观望的人,每当被震动得一跳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不到十分钟,井楼的石板顶就坍下去了,收煤处和机器房裂成两半。然后,声音平息,塌陷停止了,又是一阵新的沉寂。

  这样过了一个钟头,沃勒矿井好像遭到一支野蛮军队的炮轰一样,完全毁坏了。人们不再喊叫,往后退的人群围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呆呆地望着。在选煤棚的一堆木头下,人们可以分辨出砸烂的翻车器和弯曲断裂的煤筛。不过,残骸堆积最多的还是收煤处,那里好像下过一场砖头雨,一堵堵的墙塌成碎砖砾。支着滑轮的铁架扭弯了,有一半陷进矿井;一个罐笼在那里吊着,被扯断的一根钢缆还在摆动,另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破烂斗车、铁板和梯子。出乎意料地,灯房一点没有损坏,左边露出一排排明亮的小安全灯。机器房破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到里面的机器依旧稳稳地坐在机座上,铜零件闪闪发光,钢制的粗大支架好像不可摧毁的筋骨,巨大的曲柄弯曲着露在外面,好像一个精力饱满的静卧着的巨人的强健膝盖。

  刚过了这段间歇,埃纳博先生又感到有了希望。地震大概结束了,又有了挽救机器和残存建筑的可能。但是,他仍然不许人们靠近,他想再等半个小时。这种等待使人难于忍受,希望使人们更加急躁,每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天边一片阴云越来越大,加速了黄昏的到来,凄怆的暮色笼罩了这片陆上风暴的残骸。七个钟头以来,人们就饿着肚子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当工程师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的时候,地面突然发生了一阵极其强烈的震颤,又把他们吓了回来。地下响起一阵可怕的排炮的爆炸声,地面上残存的一些建筑也倒塌了。一个漩涡先把选煤棚和收煤处的废墟吞没了,接着锅炉房也崩得无影无踪了。接着,抽水机在那里呼呼喘气的那个方水塔,也像被子弹击中的人一样,栽倒在地。这时,人们看到一件惊人的事情:被撕得七零八碎的机器在作垂死挣扎,它活动起来,伸直它的曲柄——它那巨人的膝盖,好像要站起来,最后还是断了气,变成碎块,被吞噬了。只有那个三十米高的大烟囱依旧站立着,摇摇晃晃,好像暴风雨中的船桅杆。人们原以为它会倒下摔碎,化为齑粉,可是突然间它整个沉下去,被大地吞没了,像一支巨大的蜡烛熔化了,什么也没剩,连顶尖上的避雷针也没有留下。完了,这个蹲在凹地上吞食人肉的恶兽,再也不能又粗又长地喘气了。整个沃勒矿井彻底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人群呼喊着四下奔逃。女人们捂着眼睛跑了,恐怖像风扫落叶似地把男人们也吹跑了。人们本来不想喊叫,然而在这个陷下去的可怕的大黑洞前面,他们却扬着胳膊,扯开嗓子喊着。这个熄灭的火山口,深达十五米,从大路伸展到运河,至少有四十米宽。整个贮煤场:巨大的台架、天桥和铁轨,一列斗车、三节火车皮也跟着楼房一起陷进去,还不算像干草一样被吞掉一大片锯好的备用坑木。在底下,只能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铁和砖头灰屑,在这场天塌地陷的灾难中堆积混合到一起的污秽龌龊的垃圾。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从边上穿过田地伸向很远的地方,有一道裂缝竟达到了拉赛纳的酒馆,酒馆的门面也裂开了。矿工村是不是也要遭到这种灾难呢?在这个可怕的日子将结束的时候,在那块好像要压碎世界的乌云之下,逃到哪里去藏身呢?

  内格尔痛苦地叹息了一声,退回来的埃纳博先生哭了起来。灾难还不算完,运河的一道河堤又决了口,滚滚的河水一下子流进一个裂开的地缝里,像一道瀑布泻入深谷似地不见了。煤矿喝着运河的水,现在,大水已经淹没了所有的巷道,而且要长久地淹下去。火山口很快便涨满了水,不久前这里还是沃勒矿井,现在变成了一片汪洋,就像上天震怒,把一些该罚的城市统统淹没在水下所形成的湖一样。周围是一片恐怖的寂静,只听到河水流入地心的轰鸣声。

  这时候,苏瓦林才在震动着的矸子堆上站起来,他认出了马赫老婆和扎查里,正面对着崩溃的矿井呜呜地痛哭。塌陷的矿井,沉重地压在井底下那些奄奄一息的遇难者的头上。在变得漆黑的夜色中,苏瓦林扔掉最后一个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他要到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他带着他那平静的态度走向毁灭,走向所有埋藏着炸药的地方,去毁掉城市和人类。毫无疑问,当垂死的资产阶级每前进一步,听到在它脚下的道路被炸的时候,那就是他干的。

  四

  埃纳博先生在沃勒矿井坍塌的当晚就动身到巴黎去了,要抢在报纸发表这个消息之前,亲自向董事们报告情况。第二天,当他从巴黎回来的时候,他神态自若,脸上带着素日那种端庄的管理人的神态。他显然已推掉了自己的责任,好像也未失宠,相反,二十四小时以后政府还明令,授予他四级荣誉勋章。

  但是,经理虽然安然无事,蒙苏煤矿公司却被这一严重的一击打得摇摇欲坠了。公司的一个矿井被堵死,这决不是损失几百万法郎的问题,而是一个致命伤,它对将来是一个经久的隐患。公司受到重创,再一次感到必须保持缄默。把这场灾难声张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即使发现那个卑鄙的家伙,又何必让他变成烈士呢?他那可怕的英雄行为会毒害其他人的思想,会促使产生大批杀人放火的凶手。再说,公司并没有断定谁是真正的祸首,最后它认为,一定是很多人同谋干的,它不相信一个人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和魄力,正是这种想法,使公司惶惶不安,认为今后这种威胁在它的矿井周围会越来越扩大。经理接到命令,要他建立一个庞大的密探系统,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与事故有关的可疑的危险分子一个一个地清除。他们满足于这种清洗方式,认为这是非常稳妥的政治手段。

  立即被革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总工头丹萨尔。自从在皮埃隆老婆家闹出了那件丑闻以后,他已经不能再用。但开除他的口实是他在矿上出现危险时采取了不应有的态度,即长官丢开自己的士兵的怯懦行为。另一方面,这也是对于恨透了丹萨尔的矿工们的一种用心良苦的安抚。

  但是,群众中却传播着许多流言蜚语,因此管理处不得不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个辟谣声明,否认这次事件是罢工者用炸药筒把矿井炸毁的。政府派来的工程师草草地进行了一下调查以后,立刻在报告中作出结论:此次事件系井壁的自然崩裂,大概是由于泥土的堆积所致。公司也甘愿一声不响地接受管理不周的指责。到第三天,巴黎的报纸就在社会新闻栏内大量刊登了关于这场灾难的消息,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关于井下的遇难工人的事,抢着读每天早晨公布的电讯。甚至在蒙苏,只要一提到沃勒矿井的名字,有钱人就谈虎色变,噤若寒蝉,它形成了一种荒诞的传说,即使最大胆的人小声一提也要为之颤抖。当地人也对遇难者表示莫大的同情,人们成群结队地跑到被毁的矿井去观看,甚至有的全家跑到那里去,战战兢兢地在重重压在遇难者头上的废墟前惊叹一番。

  被聘为区工程师的德内兰,刚一就职便遇上了倒霉的差事,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使运河水退回原来的河床,因为这股洪水时时在使损失加重,必须进行巨大的工程,他立刻派了一百来个工人修筑河堤。汹涌的浪头两次冲毁了刚刚修起的拦河坝。现在,他们安装了抽水机,这是一场逐步收复被淹没的土地的艰巨而激烈的斗争。

  但是,最使人关切的是抢救被埋在井底下的矿工的工作。内格尔仍然受命进行最后的努力,人手有的是,矿工们在兄弟友爱精神的鼓舞下,个个主动跑来要求参加这项工作。他们忘记了罢工的事,也丝毫不考虑报酬问题,人们可以什么也不给他们,在同伴们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们只要求豁出命去抢救同伴。他们全来了,手里拿着工具,激动地等候着从哪里下手的指示。很多人在事件发生以后吓病了,神经紧张地直哆嗦,浑身渗透了冷汗,被不断的恶梦缠扰着,但他们也爬起来,而且表现得最为激烈,要向土地进攻,好像得到了报仇的机会。可惜,在这样的好事面前,困难来了,怎样下手?怎样下去?从什么地方开始挖呢?

  内格尔认为,遇难的人不会有一个还活着,十五个人肯定都死了,即使不淹死,也得憋死。只是按照煤矿的规矩,在遇到这种事故的时候,永远要把压在底下的人当作活人。他也就根据这种假定想办法。他想,首先要推断出他们可能躲在什么地方。他询问了工头和老矿工们,他们一致认为,同伴们在危急的时候,一定是从低巷道向高巷道跑,一直走到最高的掌子面,因此他们一定是在某个最高的巷道里。而这种想法正和老穆克提供的情况相符。根据老穆克含糊不清的叙述,人们知道在他们急于逃命的时候分成了一小伙一小伙的,每一层巷道都有。但是一讨论到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工头们的意见就不一致了。离地面最近的巷道也有一百五十米,因此无法考虑新凿一个竖井。只有从雷吉亚下去,那里是唯一可以接近的地点。不幸的是,这个老矿井也被水淹没了,和沃勒矿井也不通了,只有积水上面的、属于第一罐笼站的巷道有几段没有淹。要等把水抽净需要好几年,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些巷道里看一看,看这些没水的地段是否靠近遇难的矿工可能在那里的被淹了的巷道尽头。经过不少争论才否定了一大堆不现实的意见,作出这个合理的决定。

  内格尔立刻翻箱倒柜,查看档案,找出两个矿井的旧蓝图来,经过研究,他确定了几个探寻地点。尽管内格尔素来玩世不恭,这番探索却逐渐激起了他的热忱。他们克服了进入雷吉亚旧矿井的第一步困难,清除井口的障碍,除掉荆棘,砍去野李树和山楂树,修理梯子等等,然后才开始探寻。工程师带着十个工人下去了,他吩咐工人们用工具敲打着他指定的矿脉的某些地方,每个人都把耳朵贴在煤层上,静听远处是否有回答的声音。但是,他们白白跑遍了所有能够进入的巷道,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困难更大了,向煤层什么地方开凿呢?既然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冲着谁前进呢?大家怀着越来越焦急但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坚持着,不停地寻找着。

  马赫老婆从第一天起,每天一清早就跑到雷吉亚来。她坐在竖井前面的一根木头上,直到天黑也不动窝。只要有一个人从矿井里出来,她就站起来,用两只眼睛询问:一点影儿没有吗?是的,一点影儿也没有!于是她重又坐下,仍然一句话不说,板着面孔等待着。让兰也来了,眼看着人们要侵入他的洞穴,惊慌失色地在那里团团转,就像一只黄鼬看到猎犬要发现它偷的鸡一样。他想列安眠在矿岩下面的那个小兵,很怕人们搅扰了他的好梦。其实,矿井的这一面已经被水淹没,而且,寻找工作是在左边的西巷道进行。起初几天,斐洛梅也来了,不过她只是为了陪扎查里来的,因为扎查里参加了寻找队。后来,她觉得这种寻找是不必要的,只不过是白白受冻,厌烦了,就留在家里不来了。她从早到晚咳嗽不停,过着有气无力的、不问炎凉的妇女的日子。相反,扎查里已经无心生活,为了找回妹妹,他恨不得把地翻个个儿。夜里他常常喊叫,好像看到了饿得瘦骨嶙峋的卡特琳,听到她正在撕破嗓子叫救命。有两次,他没有命令就要动手挖掘,他说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妹妹就在那里。工程师不准他再下去,他却不肯离开不让他接近的这个竖井。他坐立不宁,甚至连坐在母亲身旁等待也不行,急得摩拳擦掌,来回直转。

  已经是第三天了。内格尔失望了,他决定到晚上再找不到就停止全部寻找工作。中午,正当他吃完午饭带着人回来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不料看到扎查里从洞里钻出来,满脸通红,比手划脚地嚷道:

  “她在那儿!她回答我了!快来,你们快来呀!”

  刚才,尽管有人看守着,他还是从梯子上悄悄溜了下去;他发誓说,在纪尧姆矿脉的第一巷道里有人在敲求救信号。

  “可是,我们从你说的那个地方已经走过两次了。”内格尔不相信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看一看。”

  马赫老婆站了起来,人们不得不拦住她,不让她下去。她直挺挺地站在竖井边上,两眼盯着黑洞洞的井口等待着。

  内格尔

在下边亲自敲了三下,每一下间隔一会儿,然后把耳朵贴在煤层上,同时让工人们尽量保持安静。任何声音也没听到,他摇摇头说:一定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在白日做梦。扎查里气极了,他重新敲起来;他又听到了回音,他眼里闪着亮光,喜欢得手舞足蹈。于是,别的工人也先后试验了一下,他们清晰地辨出了来自远处的回答,一个个兴奋起来。工程师感到奇怪,他又把耳朵贴到煤层上,终于也听到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一种有节奏的、勉强可以辨出的笃笃声,这是人人熟悉的矿工的呼救信号,工人们遇险时都这样敲煤层。煤层能够像水晶一样把声音清楚地传得很远。据在场的一个工头估计,他们和遇难者之间的矿层厚度不会少于五十米。但大家却好像觉得一伸手就能够拉到遇难的人一样,矿井里顿时充满一片愉快的气氛。内格尔命令立即开始挖掘。

  扎查里回到井上见到母亲的时候,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起来。

  “不要太喜欢了!”这一天闲遛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冷冷地说。“要是卡特琳不在那儿,会使你们更难过的。”

  的确,卡特琳有可能在别的地方。

  “滚你的吧,哼!”扎查里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知道她准在那儿!”

  马赫老婆一声不响地又坐下来,紧绷着脸继续等待着。

  这个消息在蒙苏一传开,立刻又涌来很多人。他们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一直呆在那里不走,不得不派人让这些好奇的人离远一些。井下的工作日夜不停地进行着。为了防止遇到障碍,工程师命令开三条坑道,一齐向估计有遇难矿工的地点挖去。挖掘道的最前面,地方狭窄,只能容一个人挖掘,于是人们就两个钟头一换班。他们把煤装在筐里,用人组成一条运输线,一个传一个,把煤传递到上面。随着巷道不断延伸,运输线也跟着加长。起初工作进展得十分迅速,一天就挖了六米远。

  扎查里终于被选为挖掘工人突击队。这是人人争抢的光荣组织。他每次干完规定的两小时艰苦工作,有人要来替换他的时候,他总生气地拒绝交班,坚持要替同伴再干一班。他挖的那条坑道很快就超过了另外两条坑道,他使尽平生力气,拚命与煤层搏斗着,人们可以听到他在狭窄的坑道里大声喘息着,好像里边有个呼呼作响的铁匠炉。他弄得浑身污黑,累得昏昏沉沉,刚一出来就倒在地上了,人们不得不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来。过一会儿,他又摇摇晃晃地钻进去,重新开始战斗。他咚咚地用力开挖,哼哧哼哧地呻吟,这是在一场厮杀中获得胜利的疯狂行动。糟糕的是,煤层变硬了,他很恼火不能挖得像原来那样快,有两次把尖镐都刨坏了。每挖进一米温度就增高一些,在这个空气不流通的窄小坑道里,简直热得他难以忍受。虽然有一把手摇风扇不停地转动着,通风情况还是很不好,人们曾三次把憋昏过去的工人从里面拖出来。

  内格尔和工人们一起住在井下。有人把饭给他送下去吃,他有时就裹着大衣在一捆干草上睡上两个钟头。使他们坚持挖下去的,是那边遇难者的求救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催促他们赶快到达。现在,里边发出的声音十分清楚,这声音就像音乐一样,就像人们在敲打玻璃乐器的簧片。他们以这个声音作为引导,向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前进,好像在作战时朝着炮声前进一样。每逢一个挖掘工换班的时候,内格尔就下来敲一次,然后贴耳静听,每一次都听到了回答,那声音迅速而又急迫。他丝毫不再怀疑,前进的方向很正确,然而进度慢得急死人!人们总是嫌进度不够快。最初两天,他们一共挖了十三米,可是到第三天就降到了五米,接着,到第四天就只有三米了。煤层越

  来越坚实,越来越硬,现在费很大的力气每天只能掘进两米。第九天的时候,经过非凡的努力,共前进了三十二米,估计还要挖二十来米。对于埋在里面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第十二天的开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没有面包、没有火的冰冷黑暗之中度过了十二个二十四小时!想到这种可怕的情景,令人不禁泪下,连干活的两臂也抬不起来了。看来这些人活不了多久了。远处的信号声从昨天就减弱下来,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声音会突然停下来。

  马赫老婆每天按时坐到井口前面来。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因为不能从早到晚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一点钟一点钟地注意着工作的进展,分享着高兴,也分担着忧虑。站在那里的一群群人,甚至于在蒙苏的人都在议论纷纷,焦急地等待着。这里的人个个都关心着地底下的人。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人们叫扎查里换班,他却连声都不吭,像疯了似的,嘴里咒骂着拚命挖凿。内格尔一时不在,没有人能叫他听话,那里只有一个工头和三个工人。无疑地,扎查里是因为灯光摇曳不定使他不能快挖而发起火来,竟冒失地打开了他的安全灯。这是严令禁止的,因为处处都在冒瓦斯,在这些缺乏通风的狭窄坑道里已经积蓄了大量的瓦斯。突然,霹雳一声,瓦斯爆炸,一道火光从狭窄的坑道里喷出来,好像从大炮的炮口喷出来一样。一切都燃烧起来,空气也像火药般地燃烧着,整个坑道里到处是火,火焰吞没了工头和三个矿工,蹿上竖井,带着矿岩和碎坑木片喷射到井外。看热闹的人吓得一哄而散,马赫老婆站起来,怀里紧紧地抱着吓坏了的艾斯黛。

  内格尔和其他工人回来时,气得直跺脚,好像一个狠心的继母由于残忍轻率而失手杀了孩子一样。他们奋不顾身地来拯救同伴们,反而又送掉了几个同伴的命!经过足足三个钟头的冒险奋斗,他们终于进入坑道,把身遭横祸的人运了上来,其景真是惨不忍睹,工头和三个工人都没有死,但遍体鳞伤,散发着难闻的焦肉气味。他们嘴里都进过火,烧伤了喉咙,不住地呻吟喊叫,央求人们赶快结束他们的性命。这三个工人中,有一个是在罢工时曾用尖镐砸坏加斯冬—玛里矿井抽水机的;另外两个在向士兵们扔砖头时,手和手指都磨破了,至今疤痕犹在。他们被抬过去的时候,人们面色苍白,浑身战栗着摘下了帽子。

  马赫老婆站在那里等待着。扎查里的尸体终于抬出来了。衣服完全烧光了,身体变成了一团黑炭,已经模糊难辨。尸体没有脑袋,是在瓦斯爆炸的时候炸掉了。人们把这堆可怕的残骸放在担架上以后,马赫老婆痴呆呆地跟在后面。她眼皮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悲痛地走着。留在家里的斐洛梅也惊呆了,两眼变成了泪泉,但她很快就摆脱了痛苦。马赫老婆送走了儿子,又痴呆呆地走回雷吉亚来等候女儿。

  又过了三天。人们在从未有过的困难之中又恢复了救人的工作。所幸的是坑道并没有被瓦斯炸坍,只是里面的空气灼热,又闷又难闻,必须再多装些风扇。现在,挖掘是每二十分钟换一次人了。他们向前挖着,离伙伴们只剩两米远了。可是,现在他们虽然在干,但心已经凉了,他们狠狠地挖着,敲打着,只是为了报仇,因为呼救的声音早已停止,那种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已经挖掘了十二天,也就是说,现在是灾难发生的第十五天了,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死一般的寂静了。

  新发生的事件进一步激起了蒙苏人的好奇心,财主们兴致勃勃地纷纷组织参观,连格雷古瓦一家也决定要去一趟。他们安排了一次远游,预定乘自己的马车到沃勒矿井去。埃纳博太太要随车带着露西和约娜一起去。德内兰将领着他们参观他的工地,然后在回来的路上先到雷吉亚去,在那里,内格尔会确切告诉他们坑道挖通的情况和是否还有希望。末了大家共进晚餐。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格雷古瓦夫妇带着女儿赛西儿在塌陷的矿井前下了车,同最先来到的埃纳博太太汇合到一起。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服,在二月的柔和的阳光下打着一把小阳伞。天空异常晴朗,春意暖人。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和德内兰先生正好都在那里,埃纳博太太漫不经心地听德内兰讲述了为拦住河水所作的努力。随身带着写生簿的约娜,在悲痛主题的激励下画起素描来;露西则坐在她身旁的一块破车板上,满意地啧啧赞叹,认为眼前的景象“妙极了”。河堤还没有修好,尚有很多洞孔,水带着泡沫流出来,宛如瀑布滚滚注入塌陷的矿井的巨大地穴里。然而,那个火山口已经空了,水渗进地里,水位逐渐降低,露出了底下难看的残骸。在柔和美丽的蔚蓝色的天空下,看去简直是一个垃圾坑,一个混在污泥里的被毁灭的城市的废墟。

  “人们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呀!”格雷古瓦先生大失所望地高声说道。

  满面红光的赛西儿,为呼吸到这样的清新空气而感到十分愉快,欢喜雀跃,不断地打趣;而埃纳博太太则厌恶地撇着嘴嘟哝说:

  “其实没有一点好看的。”

  两位工程师笑起来。他们尽力想引起参观者的兴致,领着他们到处参观,给他们介绍抽水机的作用和捣锤的使用方法。但是两位太太变得不安起来。当她们听说也许要六、七年才能把矿里的水抽干,才能修复矿井时,不禁浑身战栗。算了,她们不欢喜听这些事情,这些令人心烦的事只会叫人做恶梦。

  “咱们走吧,”埃纳博太太说着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约娜和露西不同意地喊叫起来。怎么,这么快就走?画还没画完呢!她们想留在这里,到晚上再由父亲带着她们一块儿去吃饭。埃纳博先生独自同妻子坐上马车,因为他也想去找内格尔问一问情况。

  “好吧,你们先走吧!”格雷古瓦先生说。“我们随后就去,我们要到矿工村去转一转..你们走吧,走吧,我们将会和你们一块儿赶到雷吉亚的。”

  格雷古瓦先生跟随在妻子和赛西儿的后面上了车,当另一辆马车沿着运河疾驰而去时,他们的马车慢慢地爬上通向矿工村的斜坡。

  他们觉得,在这次远游中,总要有一点善举才算完满。扎查里的死,使他们对当地人都在谈论的这个不幸的马赫一家十分怜悯。他们并不可怜他父亲马赫,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屠杀士兵的强盗,应该像恶狼一样被打死。至于母亲,却使他们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失去丈夫,跟着又死了儿子,女儿在井下恐怕也只是一具死尸了,更不用说她还有一个残废的老公公,一个被塌方砸坏了腿的瘸儿子,一个在罢工期间饿死的小女儿。虽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家子都有那样令人可恨的思想,遭点不幸也是罪有应得,但他们还是决心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善心,以及不念旧恶与和解的愿望,他们亲自给马赫家带来了一分布施:在马车的坐凳下面,放着两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

  一个老太婆告诉车夫马赫家的住址是第二排房子十六号。格雷古瓦一家人拿着包袱下了车以后,叫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后来又用拳头捶门,还是没人回答,房子里发出空洞洞的回声,好像是一个阴森冰冷、死光了人而久无人住的人家。

  “一个人也没有,真讨厌!”赛西儿失望地说。“这些东西怎么办?”突然间,邻居的门开了,勒瓦克老婆走出来。“噢!是老爷和太太呀,千万请您原谅!请不要见怪,小姐!..您想

  找我们的邻居吗?她不在家,她在雷吉亚..”

  勒瓦克老婆滔滔不绝地述说了马赫家的事。一再表白大家需要互相帮助,说她把勒诺尔和亨利留到了自己家里,好叫他们的母亲能脱开身到那边去等待。勒瓦克老婆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包袱,于是就说自己可怜的女儿也成了寡妇,她两眼闪着贪婪的目光哭了半天穷。后来,她带着犹豫的神气低声说:

  “我这儿倒是有钥匙。假使老爷和太太一定要进去..老爷爷在家里。”

  格雷古瓦夫妇一愣,呆望着勒瓦克老婆。心想:怎么,老爷爷在家?可是没有一个人答应呀,莫非他睡着了?勒瓦克老婆拿定了主意,把门打开了,他们向里面一看,立刻愣在门口了。

  只有长命老一个人在屋里,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壁炉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他周围,屋子显得更加空空荡荡了,从前使屋子里稍有些生气的布谷鸟木钟和油漆的杉木家具都不见了。在不谐调的淡绿色的墙上,只剩下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咧开红嘴唇官气十足地露出慈爱的微笑。老爷子一动不动,如同傻子一样,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他的眼皮眨都不眨,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些人进来。他脚前放着一个灰盘,仿佛是给猫盖屎用的。

  “假使他不太礼貌,请不要见怪。”勒瓦克老婆十分恳切地说。“他大概是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到今天已经十五天不说话了。”

  这时候,长命老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翻上来,紧跟着在灰盘里吐了一大口粘糊糊的黑痰。炉灰已经被痰湿透了,变成了煤泥,这是他从自己的肺里吐出的煤。随后,他立刻又不动了。除了隔很长时间吐一口痰以外,他再没有其他动作。

  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恶心不舒服,但仍然想说几句亲切和宽慰的话。“喂,我的好人,您冻着了吧?”格雷古瓦先生问道。老爷爷两眼望着墙,连脸也没有扭。房间里又陷入沉闷的寂静。“应该让他们给你熬点热汤喝。”格雷古瓦太太跟着说了一句。他依旧一句话不说地保持着僵硬状态。“我说,爸爸,”赛西儿低声说,“人们早就说他残废了,可是,后来

  我们就没有再想这件事..”

  她没有说下去,显出为难的样子。她把一块熟牛肉和两瓶葡萄酒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打开第二个包,从里面取出一双大皮鞋。这是他们专门送给老爷爷的,她看到这个可怜人的两只肿胖的脚可能永远也不能再走路了,她一只手拿着一只大鞋,不知怎么办好。

  “这双鞋拿来得太晚了,是不是,我的好人?”格雷古瓦先生为了打破僵局,接着又说。“没关系,总会有用的。”长命老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他的面容严峻可怕,像石头般地冷酷无情。赛西儿悄悄地把鞋放在墙边。尽管她小心翼翼,鞋钉还是发出了声音;

  这双大鞋在这个房间里成了多余的东西。

  “算了吧,他连句道谢的话也不会说的!”勒瓦克老婆大声说,同时十分羡慕地向皮鞋瞥了一眼。“说句不怕冒犯您的话,这等于给瞎子戴眼镜。”

  她继续说着,想方设法要把格雷古瓦夫妇拉到自己家里去,好让他们在那里动一动恻隐之心。她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便向他们夸奖起亨利和勒诺尔,说他们十分可爱伶俐,而且那么聪明,会像天使一般地回答人们的问话!他们俩会告诉老爷和太太想要知道的一切。

  “你也来一会儿好吗,小女儿?”正盼望离开的父亲说。

  “好,我随后就去。”她回答说。

  赛西儿一个人留下来同长命老在一起。她之所以浑身战栗、呆若木鸡地留在那里,是因为她看着这个老人面熟。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满是煤痕、面色如土的四方面孔呢?她忽然想起来了,她仿佛又看到一个吼叫的人群把她团团围住,又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就是他,她认出他来了,她望着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这个残废的工人,尽管年岁很大,两只手却很结实,全身的力量都在手腕上。长命老似乎已醒过来,他看到了赛西儿,并且也呆呆地端详着她。他的双颊涨红了,嘴神经质地抽动着,流出一丝黑口涎。两个人都被吸住了,面对面地注视着。她,祖祖辈辈养尊处优,安逸自在,因而保养得又胖又嫩,满面红光;他,从父到子一百多年辛勤劳苦,忍饥挨饿,以致腿脚胖肿,悲惨可怜,好像一头累垮的牲口。

  过了十分钟,格雷古瓦夫妇不见赛西儿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又回到马赫家来,他们顿时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因为他们女儿脸色青紫地躺在地上,被掐死了,脖子上还留着红色的大手印。两腿僵硬、站立不稳的长命老,跌倒在她的身旁没能立起来。他的两手还弯着,瞪着两只大眼,呆呆地望着进来的人。他在跌下去的时候,把灰盘砸碎了,弄得遍地是灰,黑色的痰泥溅了一屋子。那双大皮鞋却仍然安然无恙地在墙边摆着。

  事情的确切经过,一直无法搞清。赛西儿为什么到他跟前去?长命老像被钉在椅子上一样不能动,怎么能够抓住她的脖子?很明显,长命老在抓住她以后就没有松手,一直用力掐住她,使她喊不出来,并且跟她一起倒下去,直到她断气。在仅隔一层板壁的邻家也没能听到一点声音,一声呻吟。这只有认定是长命老精神突然失常,看到姑娘白白的脖子,而产生了一种不可理解的杀人欲望。这个残废的老人,一辈子老实善良,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一直反对新思想,现在竟会干出这种野蛮的事来,真是令人不解。这种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怨恨,是怎样经过长期的恶化从他的内心深处冲到脑子里去的呢?由于恐怖,人们把这件事归结为无意,说这是一个傻子所犯的罪。

  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悲痛欲绝。赛西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他们不惜把全部财产都化到了她的身上;她睡觉的时候,他们去看她都要踮起脚走;他们总觉得她保养得不够好,长得不够胖!这下子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没有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勒瓦克老婆惊慌地喊起来:

  “啊!这个老东西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马赫老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您说,我还是赶紧去找她吧?”

  赛西儿的父母已失却感觉,没有回答。

  “怎么样?我看那样好些..我去了。”

  但是,勒瓦克老婆在出去之前又打量着那双皮鞋。全矿工村都惊动了,已经有一群人挤在门口,说不定会有人把鞋偷走的,再说,马赫家再也没有男人穿这双鞋了。于是,她悄悄地把鞋带走了;她看这双鞋布特鲁穿着大概正合适。

  在雷吉亚,埃纳博夫妇由内格尔陪着等候着格雷古瓦一家,却久久不见回来。内格尔从井下上来,向他们作了详细地叙述:今天晚上就可以挖到埋有人的地方,不过,从里面拉出来肯定都是死尸,因为直到现在再没听到信号声。在工程师身后,马赫老婆坐在一根木头上,当勒瓦克老婆跑来向她叙述她家老爷爷干的好事时,她脸色煞白地听着,然后她只是不耐烦而又生气地使劲甩了一下手,就跟着勒瓦克老婆走了。

  埃纳博太太昏了过去。太可恨了!可怜的赛西儿那一天是那么活泼,一个钟头以前还那么欢蹦乱跳的!埃纳博先生只好把妻子送到老穆克的小屋子里去呆一会儿。他用笨拙的手给她解开衣服,从胸衣里散发出麝香的香味,使他心慌意乱。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听说赛西儿的死而大为震惊的内格尔。他的这门亲事完了。丈夫望着他们抱头痛哭,心中的一个忧虑不觉冰释。这桩不幸倒解决了问题,他宁肯让侄子留下来,不然,他真怕她老婆会跟车夫搞到一起的。

  五

  在井底下,被遗弃的遇难者恐惧地呼叫着。现在水已经齐腰了。急流奔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听到井壁最后塌陷的响声,感到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尤其是关在马厩里的那些马的惨叫,更使他们心惊肉跳,这是将被屠宰的牲畜发出的死亡的哀号,恐怖而难忘。

  老穆克放开了“战斗”。这匹老马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断上升的水面。罐笼站很快就灌满了水,穹窿下的三盏灯放射着微弱的红光,可以看到绿色的洪水在上涨。后来当它觉得冰冷的水浸透了它的皮毛时,突然蹬起四蹄疯狂地跑起来,在一个运煤巷道里消失了。

  于是,人们随着这头牲畜,各自逃命。

  “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老穆克嚷道。“到雷吉亚那边看看去吧。”

  假使在通路被截断以前能够跑到那里,就可以从这个临近的旧矿井逃出去,这个念头使他们一齐向那里跑去。二十个人排成一行,争先恐后地跑着。他们高举着安全灯,以防被水淹灭。所幸巷道是一个慢上坡,越来越高,他们和洪水搏斗着跑了二百米,水并没有没过腰。已经泯灭的信仰又在这些狂乱的心灵里复活了,他们祈求地神保佑。他们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地神为了报复才放出了这么多的血来淹人的。一个老头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已经忘记的经文,同时向外弯着大拇指,以安抚矿里的恶魔。

  但是,他们跑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意见发生了分歧。马夫想往左走,其余的人则一口咬定往右边走更近。在这里耽误了一阵工夫。

  “哼!你们想死就去吧,关我什么事!我,我从这边走。”沙瓦尔粗暴地嚷道。

  他向右边走了,有两个同伴跟着他。其余的人继续跟在老穆克的后面跑着,因为他是在雷吉亚长大的。不过,老穆克自己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往哪边拐。他们已经晕头转向,连老工人也认不出路来了,面前交叉的巷道好像乱线头。每到一个岔路口,他们犹豫不决,停半天才能拿定主意。

  艾蒂安落到了最后面,他被卡特琳拖住了,她由于又累又怕已经瘫软无力。他原想跟沙瓦尔向右走,认为那条道是对的,但是,他还是冒着死在井下的危险,同沙瓦尔分开了。人群在继续溃散,有些同伴又分出去了,现在跟着老穆克的只剩下七个人了。

  艾蒂安看到年轻姑娘越来越支撑不住,就对她说:“搂住我的脖子,我背着你走。”

  “不用,不要管我了,”卡特琳低声说,“我不行了,我真想立刻死了才好。”

  他们落在后面有五十米远,艾蒂安不顾她怎样反对,还是要把她背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块巨大的岩石落下来,堵住了巷道,把他们和其余的人隔断了。大水已经浸透了矿岩,到处都在倒塌,他们不得已又退回去。后来,他们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完了,只好放弃从雷吉亚出去的念头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到最高的掌子面上去,等水落下去以后,或许有人会来救他们。

  最后,艾蒂安认出了纪尧姆矿脉。

  “好!”他说,“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他妈的,原来我们走对了;现在什么也不怕了!..你听我说,咱们一直走,从通风夹道爬上去。”

  水拍击着胸口,他们走得很慢。只要有灯就有希望,因此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吹灭了一盏安全灯,以便等另一盏灯快没油的时候,把这盏灯的油倒进去。他们到了通风夹道,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响声,使他们回过头去。难道同伴们也被截断又折回来了?远处传来呼呼的响声,一阵风暴逐渐逼近,溅起一片水花,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后,他们看见从黑暗中跑出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夹住它的坑木中间拚命往外挤,想奔到他们跟前,他们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是“战斗”。它奔出罐笼站以后,沿着漆黑的巷道疯狂地疾跑。它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年,似乎十分熟悉这个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它的眼睛在这永无天日的井底下已经习惯了,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它跑呀跑呀,时而低头,时而蜷腿,从被它那庞大的身体几乎填满的地下羊肠小道里穿过。道路一条接着一条,十字路口分出许多岔道,但它毫不犹豫。它要跑到哪儿去呢?也许就是那边,跑向斯卡普河边它所诞生的磨房,跑向年轻时代的幻景,跑向它模模糊糊记得的、像悬挂在空中的大灯笼似的太阳。它要活下去,它那牲畜的记忆苏醒过来了,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气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见那个在温暖的太阳之下的光明的出口。这个矿井害得它不见天日之后,现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于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赶走了它旧日的温驯。洪水追赶着它,抽打着它的大腿,咬着它的臀部。而且它越往里钻,坑顶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剐掉了它四肢上一块块肉,它照样飞跑着。矿井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压挤它,企图把它夹住,压死。

  当“战斗”奔驰到艾蒂安和卡特琳附近时,他们看到它被矿岩夹住了脖子,它向前蹬踏着,弄伤了两条前腿。它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几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挤住,过不去了。它伸着血淋淋的脑袋,瞪着两只困惑的大眼,仍在寻找出路。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没了,它像别的马在马厩里临死的时候一样悲号起来,发出垂死的粗长的喘息。这是垂死的可怕挣扎,这匹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的老牲畜,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扎着。它那遇难的惨叫一直不停,水没到它的鬃毛了,它伸着张开的大嘴,叫得越发凄厉。最后,好像一只大木桶灌满水一样,咕嘟一声,接着是一阵死寂。

  “啊!我的天!你带我走吧,”卡特琳呜呜咽咽地说。“啊!我的天!我怕极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看到了死亡。竖井坍塌,矿井被大水淹没,什么也没有像“战斗”临死时的这种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总是听到这种声音,耳朵里嗡嗡嗡响着,这声音使她浑身战栗。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艾蒂安一把将她抱起来。说实在的,现在已十分危险了,水已经齐到了肩膀,他们爬上通风夹道。他必须帮助她往上爬,因为她已经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几乎从他手里滑脱,落入后面咆哮着的大水里。他们爬上第一个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巷道以后,稍微喘了一会儿气。水又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再往高处爬。就这样,他们一直往上爬了几个钟头,大水也紧跟着他们从一层巷道升到另一层巷道,迫使他们一个劲地往上爬。到了第六层巷道时,他们看到水面似乎不动了,这片刻的缓和,使他们充满了希望。但是,突然水涨得更凶猛了,他们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层巷道,第八层巷道。上面只剩下一层巷道了,当他们到了第九层巷道以后,两个人不安地望着大水一寸寸地上涨,假使再不停止,他们就要和那匹老马一样,被挤在坑顶,嗓子里灌满水被活活地淹死!

  山崩地裂的声音时刻不断,此起彼伏,整个矿都震撼着,它的细小的内脏,被灌满的大水胀裂了。被挤到巷道尽头的空气,越聚越密,越压越紧,钻进矿岩的缝隙和翻乱的泥土中间,不断发出猛烈的爆裂声。这是地下灾变的可怕的喧嚣,这是洪水倾覆大地、沧海变桑田的古代的战争的余威。

  卡特琳被这种不断的崩塌倾覆吓得魂不附体,合起双手不住地反复念叨: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艾蒂安为了安慰她,对她说水已经不涨,他们已经跑了足足有六个小时,快有人下来救他们了。艾蒂安说跑了六小时,完全是随便说的,因为他们已经弄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实际上,当他们经过纪尧姆矿脉往上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天了。他们俩浑身透湿,哆嗦着安顿下来,卡特琳顾不得害羞,脱下裤子和上衣拧了一拧水,然后又穿在身上蒸干。艾蒂安看到她光着两脚,就脱下自己的木屐,逼着她穿上。现在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们把灯芯往下捻了捻,只留下长明灯似的一点点光亮。这时候,他们的肠胃拧得生痛,两个人都感到饥饿难熬。在此以前,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发生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拿出三明治,发现已经被水泡成烂糊糊了。卡特琳让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发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经累坏了,吃过东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艾蒂安无论如何睡不着,两手支着额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这样捱过了多少个钟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动荡的大水又涨到了通风夹道的洞口。这个怪兽的脊背不断地扩大,企图抓到他们。起初,不过是一条细线,像一条长蛇,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向前蠕动的脊背。不久水就到了他们身边,年轻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脚已经沾到水了。艾蒂安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她。她完全沉湎在无忧无虑之中,也许正做着在明媚娇艳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梦,如果此时此刻把她叫醒,岂不太狠心了吗?再说,往哪里逃呢?他四处张望,后来他想起绞车道来,这部分矿脉的绞车道和通向上一层罐笼站的绞车道连着。这倒是一个出路。他决定让卡特琳尽可能多睡一会儿,他望着洪水向前逼近,等着不得已的时刻的到来。最后他把她轻轻扶起来,姑娘不觉全身一凛。

  “啊!我的天!真是的!..天哪,水又来了!”

  她想起又面临着死亡,就大叫起来。

  “不要紧,放心吧!我敢保证我们能过去。”艾蒂安轻声对她说。

  要到绞车道去,必须弯着腰走,因此水又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他们重又在一百多米长、完全用坑木支撑着的黑洞里开始了更危险的攀登。起初,他们想拉过钢缆,拴住下面的一辆煤车,不然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上面的煤车滑下来就会把他们砸成烂泥。但是,钢缆根本拉不动,大概是被什么卡住了。他们不敢利用横挡在路上的钢缆,只好冒险用手抓住光滑的木头往上攀登。艾蒂安在后面,当两手已经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时,他就用头顶住她。突然间,他们碰到横挡在绞车道上的一根折断的坑木。哗啦一声,一堆土塌落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那里有一个豁口,于是他们转到另一条巷道里去。

  前面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灯光,使他们愣住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向他们喊道:

  “又是一些和我一样笨的聪明人!”

  他们认出是沙瓦尔,崩塌的泥土堵住了绞车道,他被困在了那里。跟他一起走的两个同伴被砸破了脑袋,死在半路上了。他臂肘上虽然也受了伤,但还是大胆地爬回去拿了他们俩的安全灯,同时把他们身上的三明治也翻出来拿走了。他刚刚离开,最后一阵坍塌就在他身后把巷道堵死了。

  他一见突然钻出两个人来,立刻打定主意绝对不和他们分食自己的口粮;他要敲碎他们的脑袋。随后,他认出了是艾蒂安和卡特琳,便消了气,奸笑起来。

  “啊,原来是你呀,卡特琳!你把鼻子碰破了,还想和你的男人在一起呀,好!好!咱们一块儿快乐快乐吧。”

  他装作没有看见艾蒂安。冤家狭路相逢,艾蒂安心里直翻腾,推车女工紧紧靠在他身上,他用胳臂保护着她。但是他只好应付这种局面,他像一个钟头之前才分手的好朋友那样问沙瓦尔:

  “你到里边看过没有?能不能从掌子面上过去?”

  沙瓦尔依然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哼!别扯淡了!从掌子面上过去!掌子面也塌啦,我们是在死胡同里,完全是夹在老鼠夹子里了..不过,假使你是个潜水能手的话,你可以从绞车道退回去。”

  实际上,水仍在上涨,他们听得见汩汩的水声。退路已被切断。沙瓦尔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老鼠夹子,这段巷道前后都被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没有任何出路,三个人都被堵在里面了。

  “你想留在这儿吗?”沙瓦尔又讥讽地说。“好,你这样作再好不过了,假使你不惹我,那我也就不惹你就是了。这里还容得下两个人..除非有人来救我们,否则我们俩很快就会看到谁先饿死;不过我看不大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年轻人又说:“我们敲一敲看,也许会有人听到。”

  “我已经敲腻了..给你,你自己用这块石头敲敲看吧。”

  艾蒂安拿起那块已经被沙瓦尔敲碎的沙石,在矿层上敲起来,发出长长的笃笃声,这是矿工在井下遇险时表示他们在什么地方的求救信号。然后他把耳朵贴在矿层上谛听。他坚持不懈地重复这样敲了无数次,始终没得到任何回音。

  这时候,沙瓦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安排着他的小家当。他先把三盏安全灯摆在墙根,点着一盏,其余的留着以后慢慢用。然后他把剩下的两块三明治放在一块坑木上,这是他的口粮,假使他省着吃,足够他维持两天的。他回过头去说:

  “我告诉你,卡特琳,你要是饿极了的话,这儿有你的一半。”

  年轻姑娘一声不响。她又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真是不幸到了极点。

  可怕的生活开始了。不论是沙瓦尔还是艾蒂安谁也不开口,两个人离开几步远坐在地上。艾蒂安按照沙瓦尔的话,把自己的安全灯熄灭了,因为这是不必要的耗费;随后他们立刻又沉默起来。卡特琳躺在年轻人的身边,她看到旧情人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心里很不安。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只听到不住上涨的汩汩的水声,同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低沉的震动和回声,预报着矿井的最后毁灭。安全灯没油了,必须打开另一盏点上,他们害怕引起瓦斯爆炸,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宁肯立刻炸死也不愿待在黑暗里。事实上并没有爆炸,这里并没有瓦斯。他们又躺下,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溜过。

  一种声音惊动了艾蒂安和卡特琳,他们抬起头来。沙瓦尔决定吃东西了,他切了半块三明治,慢慢地嚼着,尽量不一下子吞下去。饿得十分难受的艾蒂安和卡特琳,望着他一个人吃。

  “真的,你不要吗?”沙瓦尔带着挑逗的神气问推车女工。“这你可不对!”

  她的胃像刀割似的,痛得她眼里噙满泪水,她恐怕自己克制不住,便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她知道沙瓦尔想干什么,早晨他就引诱过她;他一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又产生了旧日的那种疯狂的欲望。她从沙瓦尔招呼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种妒火,在过去他举着拳头向她扑来,诬赖她跟娘家的房客干过丢脸事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但是,她不愿意,她害怕再回到他那里去,因为那样会使两个男人在这个将要埋葬他们的狭窄地窟里互相格斗起来。天哪,难道临死他们还不能友好相处么?

  艾蒂安宁肯饿死也不向沙瓦尔要一口面包吃。现在更加沉静了,永远过不完的时间显得更加漫长,单调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慢慢过着,没有一点希望。他们一起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第二盏安全灯暗淡下去,又点上了第三盏。

  沙瓦尔开始吃第二块面包了,他咆哮说:

  “快来呀,笨蛋!”

  卡特琳哆嗦了一下。艾蒂安为了不使卡特琳为难,便转过身去。后来,他发现卡特琳一动不动,就低声向她说:

  “去吧,我的孩子。”

  这时,卡特琳眼里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久久地哭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全身都感到疼痛。艾蒂安站起来,来回踱着,徒然地敲着矿工求救的信号,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得不挨着这个死对头,他简直气坏了。连两个人想离远一点死都办不到!刚走上十来步他就得转回来,回来又要碰到这个男人。还有她,这个苦命的姑娘,在地底下他们还要争夺她!谁活到最后,她就属于谁。假若自己先死,这个男人还要把她抢占去。时间一点钟又一点钟地捱着,没完没了,令人厌恶的男女混杂的情况,共同呼出的浊气,排泄的粪便,所有这些越来越让人难于忍受。他两次向矿岩扑去,好像要用拳头把它砸开。

  又一天过去了。沙瓦尔坐在卡特琳身旁和她分吃着最后的半块面包,卡特琳痛苦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沙瓦尔轻轻地抚摸着、玩弄着她,要她为每一口面包付出代价。他由于顽固的嫉妒,非当着艾蒂安的面重新占有她不可。卡特琳已经精疲力尽,只好任他摆弄。但当他要和她胡闹时,她则挣扎着说:

  “哎呀!滚开,你压死我了!”艾蒂安浑身颤抖着,额头顶在坑木上,不看他们。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他妈的,放开她!”“你管得着吗?”沙瓦尔说,“这是我的女人,大概还属于我吧!”他说着又抓住她,紧紧地搂住,故意挑衅地把嘴上的红胡子压在她的嘴

  上,接着说:“我说,你躲我们远点!请你站到那边看着,我们痛快痛快!”艾蒂安的嘴唇都气白了,他叫道:“你要是不放开她,我就掐死你!”沙瓦尔倏地跳起来,他从伙伴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听出他确实要动真的

  了。他们好像还嫌死得太慢,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马上让位。他们在这不久就要并肩长眠的地下,又展开了旧日的争斗。这里地方太小了,连拳头都伸不开。

  “你当心,”沙瓦尔吼叫说,“这一次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艾蒂安这时已经疯狂了。他两眼冒火,怒火满腔,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杀机,好像有一股热血阻塞在喉咙里。这种欲望在他那种遗毒的催促下,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抓住巷道壁上一块又重又大的页岩,摇晃了几下把它扳了下来,双手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朝沙瓦尔的脑袋砸去。

  沙瓦尔没来得及向后躲避,被砸得面孔模糊,脑浆迸裂,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脑浆溅到巷道顶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伤口喷出来。地上立刻形成一个血潭,映出安全灯朦胧的小星光。直挺挺的死尸倒在地上好像一堆黑煤渣,阴影笼罩着这个幽闭的地窟。

  艾蒂安睁着大眼俯下身去看了看。完了,他打死人了。于是,他过去所作过的种种斗争又混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多次同潜伏在他的肌体中的、他的家族长年累月积下的酗酒的遗毒进行过斗争,但终归徒然。然而,这次他只是饿昏了头,酗酒对前辈的毒害已经足够了。他看到自己行凶杀了人,不禁毛发直立,但尽管他受过教育,心里仍然浮起一种野性终于得到了满足的愉快。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那个被让兰杀死的、咽喉上扎了一个窟窿的小兵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也杀了人。

  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卡特琳大叫了一声:

  “我的天,他死了!”

  “你心疼吗?”艾蒂安生气地说。

  她憋得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了他

  的怀里。

  “啊,你把我也杀了吧,咱们俩也一块儿死掉吧!”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他同样紧紧地抱住她,希望他们也能死去。然而,死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又松开了胳臂。然后,卡特琳捂起两眼,艾蒂安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拖到一边,扔到绞车道上,腾出这块小地方,他们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脚下躺着这么一具尸首,实在无法生活。当他们听到尸体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的时候,他们又害怕起来,难道水已经灌满这个洞了吗?他们看到水又涨上来,冲进了巷道。

  于是,一场新的斗争又开始了。他们点着最后一盏灯,它耗尽自己照亮着洪水的上升,水不停地、有规则地上涨着。起初浸到他们的踝骨,接着没到他们的膝盖。巷道是一个慢坡,他们躲到最上面,暂时得到几个钟头的喘息时间。然而,大水又追上了他们,没到腰间了。他们站起来,已经再没有地方可退,脊背紧贴着矿岩,望着大水不住地涨啊,涨啊,涨啊,一个劲儿地往上涨。等水一旦没过他们的嘴,也就算完了。他们挂起来的安全灯在晃荡的水波上洒下一层黄光。灯昏暗下去,他们只能分辨出一个不断缩小的半圆光圈,它好像被随着大水一起增长的黑影一点一点地吞没了。突然间,他们完全陷入了黑暗,安全灯耗尽最后一滴油以后熄灭了。这是真正的黑夜,永久的黑夜,是他们将要长眠于其中的地下的黑夜,他们再也别想看一眼阳光了。

  “他妈的!”艾蒂安暗自骂了一句。

  卡特琳觉得好像坠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紧紧靠在艾蒂安的身上,低低地念叨着矿工们常说的那句话:

  “死神吹灭了灯。”

  然而,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本能地挣扎着,生活的热望又使他们振奋起来。艾蒂安开始用安全灯上的铁钩使劲挖矿岩,卡特琳用手指帮助他挖。他们挖出了一个高台,坐上去,低低的巷顶使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垂着腿,弓着背。现在他们只有脚还泡在水里,感到冰凉,但是很快又感觉到踝骨凉得像刀扎似的,然后是小腿和膝盖,这种冰冷不断上升,简直无法止住它。高台挖得不很平,加之又湿又滑,他们必须用力坐稳才不致滑下去。这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还要等多久呢?他们已经被赶到这个巢穴里,连动都不敢动,又累又饿,既没有面包又没有灯光!最使他们痛苦的还是黑暗,它使他们看不到死亡何时到来。一片深深的寂静,灌满水的矿井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有身下的大海,它正从巷道底部无声地向上涨着。

  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周围总是那么漆黑,他们已经不能确切地估计时间,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他们身受种种折磨,这本当使他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但现在的情况相反,时间过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实际上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认为只有两天一夜。他们不再抱任何得救的希望,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谁也不能下到这里来。他们即使不被大水淹死,也要饿死的。他们想最后再敲一次求救信号,那块石头却掉在水里了。再说,谁能够听到他们的信号呢?

  卡特琳无可奈何地把疼痛难忍的脑袋歪靠在矿层上,她立即又惊异地抬起来。

  “你听!”她说。

  艾蒂安起初以为她指的是一直在上涨着的水的低微响声,就说了句谎话,想使她安心。“是我的腿动弹的声音。”

  “不,不,不是..你听,你听那边!”

  她又把耳朵贴在煤层上。艾蒂安明白了,也听起来。他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十分微弱的三下有间隔的信号。但他们还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也许是煤层崩裂的声音吧。他们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回答信号。

  艾蒂安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

  “你不是穿着木屐吗?脱下来,用鞋后跟敲。”

  卡特琳敲起了矿工求救的信号,然后注意谛听,他们又听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三下。他们这样敲了无数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他们激动得哭了,不顾失身掉进水里,互相拥抱起来。同伴们在那里,同伴们终于来了。他们心花怒放,爱情洋溢,忘记了焦虑等待的痛苦,忘记了长时间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恼怒,仿佛拯救他们的人一伸手就能劈开矿岩把他们救出去。

  “哎呀!”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幸亏我在那里靠了一下脑袋!”

  “啊!你的耳朵真好!”艾蒂安说。“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从这时候起,他们俩就轮班总有一个人倾听着,只要一听到信号,立刻就回答。不久,他们听到了尖镐的声音:挖掘工作开始了,人们正在挖一条坑道。他们一点声音也没放过。但是,他们的欢乐重又消沉下去。尽管他们强颜欢笑你骗我、我骗你地互相宽慰,两个人却又都逐渐失望了。起初,他们互相作着种种解释:人们显然是从雷吉亚来的,在煤层中向下挖坑道;也许在挖几个坑道,因为他们听出有三个人在挖凿。后来,他们的话少了,最后,当他们算计出同伴们还离得很远时,就一声不响了。他们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计算着日子,计算着一个工人要挖通这样大一块矿岩需要多少时间。同伴们绝对不会很快地来到,等人们挖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遍了。于是,两个人不敢再交谈,唯恐这样反会增加痛苦,只是毫无希望地用木屐笃笃地敲着矿岩,回答呼号,机械地求救,告诉人们他们还活着。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一直停在他们膝盖处,不涨也不落,他们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泡得麻木了。他们本来可以蜷起腿来呆上一个钟头,但保持那种姿势太难受,窝得两腿抽筋,不得不再把脚放到水里。他们坐在滑溜的矿岩上,隔不一会儿就得用力直直腰。煤层上的尖碴刺着他们的脊背;为了避免碰破脑袋,总得弯着脖子,把脖子窝得酸疼。空气被水挤得越来越使他们感到憋闷,好像被扣在钟里面一样。他们的嗓音低而沙哑了,听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们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好像听到警钟疯狂齐鸣,听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时候狂奔乱窜一样。

  起初,卡特琳饿得要命,两只手在胸口上乱抓,发出短促的呼吸,肠胃像用钳子拧一样。她不住地呻吟,令人听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尽了同样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碰到一块半腐烂的坑木,就把它捻碎,递给卡特琳一把。她贪婪地吞了下去。两天光景,他们就靠这块烂坑木活命。他们把这块坑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去弄别的坑木,可是其余的坑木还很结实,纤维扭不断,他们真后悔不该把烂坑木都吃光。他们更加饥饿难忍了,帆布衣服又嚼不烂,使他们十分气恼。还是艾蒂安腰间系着的一条皮带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带咬成碎块,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劲儿往下咽。这样,牙不闲着,使他们感到好像在吃东西一样。后来,皮带也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几小时几小时地嚼着它。

  但是,这些强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饥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难捱的痛苦,逐渐地、缓慢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水,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死了。他们一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喝;他们渴得冒火,没命地喝水,似乎把矿里的水喝干也解不了他们的渴。

  第七天,卡特琳弯下身去喝水,却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来的死尸。

  “啊,你瞧..这是什么?”

  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风门上的破毡子。”

  卡特琳把水喝下去,当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尸。于是她惊骇地喊了一声。

  “我的天!是他!”

  “谁?”

  “他,这你还用问吗?..我摸出了他的胡子。”

  那是沙瓦尔的尸首,水涨之后把它从绞车道冲到了他们的跟前。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胡子和那被砸烂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又厌恶又恐怖。卡特琳一阵恶心,把嘴里没咽下去的水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喝的是血,觉得眼前的这潭深水现在都变成了沙瓦尔的血。

  “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说,“让我把他踢开。”

  他一脚把死尸踢开了。但是,过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它又在他们腿间碰来碰去。

  “他妈的!滚你的吧!”

  尸首第三次回来时,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还会把它冲回来的。沙瓦尔不肯离开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故意搅扰他们。这个可怕的冤家使空气更加难闻。这一天,他们整天没有喝一口水,他们克制着自己,宁愿渴死;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来,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尸,但他们还是要喝。他不该砸烂他的脑袋,以致使它由于顽固的嫉妒,又来到他和她之间。他虽然死了,还要永远在这里不让他们俩好好地在一起。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只要水稍微一动,艾蒂安就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轻轻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在用臂肘轻轻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艾蒂安每碰到尸首一下,心里就一惊。他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脸,红胡子和逐渐变得肿胀青紫的躯体。后来,他记不得了,好像自己没有把沙瓦尔打死,而是那个人泅在水里要来咬他。现在,卡特琳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哭,哭完便无力地昏过去,最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昏睡状态。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说上几个字,马上就又昏睡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他怕她掉进水里,就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现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们的信号了。尖镐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在背后。然而他也越来越没力气,终于完全失去了敲信号的毅力。既然人们知道他们在这里,何必费这个劲儿呢?人们来不来,他已经不大在意。他在痴痴地等待着,有时竟然呆着几个钟头却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

  水落下去了,沙瓦尔的尸体漂远了,这使他们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人们一直在努力营救他们,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他们刚下来在巷道里走上几步,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震动,把他们震倒在地上。他们互相寻找着,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随后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尖镐声也停止了。

  他们俩在一个角落里并排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声。“外面天气多么好..走,咱们从这里出去。”艾蒂安起初尽力挣扎着,避免陷入这种昏乱。但是,他那比较坚强的头

  脑也终于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正确感觉。他们的全部感觉都错乱了,特别是卡特琳,烧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胡说乱动,简直难于自持。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变成了潺潺的水声和鸟儿的歌唱;她闻到了被压倒的青草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见大片业已黄熟的庄稼在起伏荡漾,甚至认为他们来到了井外,是在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呆在运河岸边的麦田里。

  “天气多暖和呀,是不?..来,趴到我身上来。噢,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永远,永远!”艾蒂安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在他怀里久久地磨蹭着,像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太傻了!快来,我早就盼望着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赌气..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家里,那天夜里我们俩谁也睡不着,仰脸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里燃烧着互相拥抱的强烈欲望。”

  艾蒂安被卡特琳的愉快感染了,对他们过去的无声的暗中相爱打趣说:“是呀,是呀!你还左右开弓打过我一顿嘴巴呢!”“那是因为我爱你。”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故意压制着爱你的念

  头,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从内心里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到一起的..只不过需要等待机会,一个适当的机会,不是吗?”

  艾蒂安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浑身发冷,他先想摆脱这种幻梦,但接着又

  慢慢念叨说:“什么事情也不会绝对没有希望,一遇机会就会重新开始。”“那么,你要我啦?这一回可是个好机会。”她迷迷糊糊地身子滑了下去。她已经软弱不堪,她那低微的声音也听不

  见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搂在怀里。“你难受吗?”她抬起身来,惊异地说:“不,一点也不..为什么?”但是,艾蒂安这一问惊破了她的梦。她惊慌地望着黑暗,拧着双手,又

  痛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这样黑呀!”这里不是麦田,也没有青草的馨香,云雀的歌唱,光辉灿烂的太阳;这

  里是倒塌的、被大水淹没的煤窑,是臭气熏人的黑夜,是阴森潮湿的地窖,他们在这里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天!感观的错乱更增加了这里的恐怖,又勾起她童年时代的迷信想法,她想起了“黑鬼”——死去的老矿工,又回到矿井来扭断那些干丑事的姑娘的脖子。

  “喂,你听!听见没有?”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是的,是‘黑鬼’,你知道吗?..你瞧,他就在那儿!..人们割

  断了地神的血管,他为了报复,把所有的血都放出来了。他就在那儿,你看!

  他比黑夜还要黑..啊,可吓死我了!啊,可吓死我了!”

  她不言语了,浑身哆嗦着。然后她又用极低的声音接着说:

  “不,还是那一个。”

  “哪一个?”

  “就是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已经死了的那一个。”

  沙瓦尔的影子缠扰着她,她胡乱地谈起他来,诉说跟他过的那种非人的生活,除了在让—巴特矿那一天他表现得有些温存以外,其他日子不是打就是骂,痛打完她以后,又抱着把她揉搓得要死。

  “我告诉你,他来了,他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把他赶走!噢,你不要丢开我,千万不要丢开我!”

  卡特琳向上一蹿,搂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寻找他的嘴,随即热切地亲吻起来。黑暗消失露出了光明,她又看到了阳光,脸上又浮起一个情人的安详笑容。卡特琳身上的衣裤都已破烂不堪,肌肤裸露,艾蒂安感到她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浑身一阵发麻,春情勃发,抱住了她。他们终于在这个坟墓的深处,在这泥土的床上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出于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出于生活的顽强的需要,最后一次创造生命的需要。他们在临死的时候,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终于相爱了。

  以后,就安安定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流逝。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在睡觉;后来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死了。然而他依旧没有动,深恐惊醒她。他在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第一个占有了她,并且可能使她怀孕,这种想法使他充满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说,和她一起出去的愿望,他们俩将来在一起的快乐,也不时地回到他的脑际,然而是那么模糊,只是从他的脑子里轻轻掠过,好像睡眠时的气息。他越来越衰弱,只剩下慢慢抬起手来摸一摸她是否还僵直冰冷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躺在他膝上的力气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坠入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无疑地,在他的头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猛烈的凿击声越来越近;起初,他不过是由于过度疲惫而懒于回答,现在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梦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着,听到她那清脆的木屐声。两天过去了,她仍旧在他的膝上,他机械地抚摸着她,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

  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阵震撼。许多人在叫喊,矿岩泥土滚到他脚前。当他看到一盏灯的时候,他哭了。他不住地眨着两眼,盯着灯光,好像永远看不够似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红点。同伴们把他抬走了,并且撬开他紧闭的牙关灌了几匙汤。到了雷吉亚的巷道以后,他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来——工程师内格尔,于是这两个互相卑视的人——反抗的工人和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头儿——在他们内在的全部人性的激发中,互相搂住脖子,大哭起来。这是无比的悲伤,多少世代的苦难,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

  在井上,悲痛欲绝的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连喊叫了几声,然后没完没了地、长篇大套地哭诉起来。几具尸体都已抬上来,排列在地上。沙瓦尔,人们认为他是被坑道塌坍砸死的;一个童工和两个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脑壳里已经没有脑浆,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人群里的女人们一见,像发疯一样,扯破自己的裙子,撕抓自己的脸。人们让艾蒂安习惯了一会灯光,并给他吃了点东西,最后把他抬了出来。当人们看到头发雪白、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出现时,都吓得躲开这个“老头儿”,浑身直打战。马赫老婆也停止了叫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六

  这是凌晨四点钟。四月的凉夜在接近拂晓时渐渐变温暖了。晴空中星光闪烁,曙光映红了东方。一个轻微的震颤掠过昏睡漆黑的乡野,这是黎明前的模糊的骚动。

  艾蒂安在蒙苏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六个星期。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他感觉到可以行动了,于是就离开了医院。现在,他在去旺达姆的大路上阔步前进。公司仍然为它的矿井担心,在接连不断地解雇工人,艾蒂安也接到通知不能再留用了。不过,公司提出给他一百法郎的救济金,好言劝他离开煤矿,恐怕他今后再也经受不起矿里的艰苦工作。他回绝了公司的好意,没有要一百法郎的赠金。普鲁沙已经给他来信,并随信汇来路费,叫他到巴黎去。他昔日的梦想实现了。他昨晚出了医院,在德喜儿寡妇的欢乐舞厅住了一夜,今天大清早就起来了。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要在到马西恩纳乘八点钟的火车离开这里以前去跟同伴们道个别。

  艾蒂安在变成玫瑰色的道路上停了一会儿。呼吸一下这早春的清新空气,真舒服极了。这样的早晨预示着一个艳丽的天气。天色慢慢亮起来,太阳徐徐升起,大地随之渐渐苏醒。他望着逐渐撩起夜幕的辽阔平原,笃笃地拄着手中的一根荆杖,又走起来。他和谁都没再见过面,马赫老婆也只到医院去看过他一次,以后再也没去过,显然她是没有功夫。艾蒂安知道,二四

  ○矿工村的人都到让-巴特矿做工去了,马赫老婆自己也回到那里干活了。

  冷清的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面色苍白的矿工们不断从艾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走过。据说,公司利用它的胜利任意欺压工人,工人们经过两个半月的罢工,迫于饥饿又复工以后,不得不接受变相降低工资的坑木另行付款办法,现在这种降低尤其令人愤恨,因为同伴们曾为反对降低工资流过鲜血。公司剥夺了他们一个小时的劳动价值,迫使他们背弃决不低头的誓言,这种不得已的背信像一个苦胆,一直哽在他们的喉头。米鲁矿、玛德兰矿、克雷沃科尔矿、维克托阿矿,各处都复工了。在这清晨的雾霭中,一溜溜的人群沿着黑暗的道路,低头快步走着,好像被赶往屠宰场的羊群。他们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冻得直哆嗦,抱着胳膊,屁股一摆一摆地走着,放在衬衣和上衣之间的“夹面包”,在弓着的背上形成一个驼峰。在这一群群重又去上工的工人中,在这个沉默不语的黑影中,没有一丝笑声,没有一个人向路上张望,人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切齿愤怒和满腹仇恨,只是为了肚子才不得不屈服。

  他越走近矿井,看到上工的人越多,人们几乎都是单独走着,那些结队来的,也只是一个跟在一个后面,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对自己对别人,同样感到厌恶,人人都是疲惫无力的样子。他看到其中一个年岁很大的工人,两眼在苍白的额头下冒着火光,好像两块火炭。另外一个年轻工人,呼呼地喘着气,好像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很多人手里拿着木屐,可以听到他们穿着粗毛袜踏在地上行走发出的扑扑声。这个无穷无尽的人流,活像一群被迫溃退的败兵,一直低着头,心怀愤怒,一定要再度起来战斗,复仇。

  当艾蒂安来到让-巴特矿的时候,矿井的轮廓已隐约可见,在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台架上的挂灯还亮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物上升起一缕雾气,仿佛一根淡淡地染上了一点西洋红色的白羽毛。他顺着选煤场的台阶走向收煤处。

  已经开始下井了,矿工们正从更衣室上来。他在这个乱哄哄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斗车的隆隆声震动着铁板路,卷筒在喊话筒的喊声、铃声以及敲打信号声中一反一正地转动着,收放钢缆。他又看到了那个每天吞食一定数量人肉的大妖怪,罐笼上来下去,它那贪婪的大嘴不停地把人吞下去。艾蒂安自从遭遇那次危险以后,对矿井有了一种神经质的憎恨。一看到这些沉下去的罐笼,他的五脏就像要被揪裂一样。竖井勾起他的怒火,他不得不掉过头去。

  挂灯里的油即将耗尽,只发出微弱的亮光,巨大的厅房里依然昏暗不明,他看不到一张熟识的面孔。赤着脚、拿着安全灯在那里等候下井的矿工们,用不安的大眼睛望了望他,然后低下头去,羞愧地向后退缩。无疑他们认得他,他们不再怨恨他,相反地,好像有些怕他,一想到他会责备他们怯懦,就感到脸上发烧。艾蒂安看到他们这种态度,心里很难过,他忘记了这些可怜人曾用石头打过他,又产生了使他们成为主人公的幻想,要领导这些气愤填膺的群众,这是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罐笼装满了一罐人消失了;另一些人来到井口,他终于认出罢工时他的一个助手,一个曾发誓不怕死的汉子。

  “你也来了?”艾蒂安带着痛心的样子低声说。

  那个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嘴唇颤抖着说:

  “有什么法子?我有一个老婆。”

  这时,从更衣室里新上来一群人,他认识他们每一个人。

  “你也来了?你也来了?你也来了?”

  大家都畏畏缩缩,结结巴巴地低声说:

  “我家里有母亲..我家里有孩子..总得吃饭哪。”

  罐笼还没上来,他们抑郁地等候着;对于这次失败,他们感到非常痛心,互相都不敢相望,只是死死地盯着竖井。

  “马赫家的呢?”艾蒂安问。

  人们一句话没有回答。有一个人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就要来了。另外有些人伸出两手,同情地颤抖着,唉!可怜的女人!真命苦呀!大家依然沉默着,当艾蒂安伸手和他们握别时,每个人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在这种无言的紧握中表达了他们对于屈服的激愤和切望雪耻的心情。罐笼上来了。他们上了罐笼,沉入深渊。

  皮埃隆来了,他的皮帽子上挂着工头们的无罩灯。他从上星期当上了罐笼站的工头,这一高升使他变得傲慢起来,因此工人们都躲着他。他一见艾蒂安,感到很别扭,然而还是走过来,当艾蒂安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以后,他才放了心。他们谈了一会儿:他的妻子,那些先生们对她那么好,靠他们的支持,她现在开着进步咖啡馆。老穆克来了,皮埃隆一见他就大发雷霆,斥责他没在规定的时间把堆积的马粪弄上来,因此中断了谈话;老穆克缩着肩膀聆听着。忍气吞声的老穆克在下井之前也和艾蒂安握了手,和别的人一样,他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表达了压在心头的怒火和将来还要反抗的激动心情。这个老人不再为他的儿女之死责备他,艾蒂安握住他那只颤抖的老手,十分感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望着他消失在竖井里。

  “马赫家的今天早晨不来了吗?”过了一会儿,他问皮埃隆。

  皮埃隆起初装作没听明白,他认为,只要一提她就要倒霉。后来,他借口要去张罗一件事而走开时说:

  “你说谁?马赫家的?..那不是她来了。”

  的确,马赫老婆拿着安全灯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她穿着短裤和外衣,脑袋上箍着一顶无沿小帽。公司还是出于对这个惨遭重大打击的不幸女人的怜悯,才作出了这种仁慈的决定,答应她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再下井。但是,要她推车似乎难以办到了,于是就派她到塔尔塔雷下面的北巷道那个像地狱般的地方去摇风扇;由于不通风,最近在那里安装了一个小风扇。每天十个钟头的苦役,累得她腰酸腿疼,骨头都要断了。她在四十度的烤人的温度下,在狭窄的巷道里摇风扇,一天才挣一个半法郎。

  她穿着男人衣服,令人看了怪难受的,胸间和腹部好像还带着掌子面上的水。艾蒂安一见她这副样子觉得十分惊讶,他们讷地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不知怎样向她说明自己就要走了,是特意来向她告别的。

  她望着他,并没有注意他说什么,很亲热地跟他说:

  “看到我感到奇怪吗,嗯?..不错,我是说过,如果我们家的人谁敢先下井,我就掐死谁;现在我自己却下井来了,也应当掐死我自己是不是?..唉!要是家里没有老爷爷和孩子们,我早就掐死自己了!”

  她继续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说着。她并不作什么辩解,只讲实际情况,他们几乎要饿死,所以她决心下井,也是为了免得一家人被赶出矿工村。

  “老爷爷怎么样了?”艾蒂安问。

  “他脾气始终很好,很结实的,就是脑子完全坏了..你知道吗,他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被判罪,只是有人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我没答应,因为那样他们会把他作践死的..不过,他这件事仍然给我们招来很多麻烦,他永远拿不到养老金了,那些先生们中的一个人说,要是给他养老金是不合道义的。”

  “让兰有工作吗?”

  “有工作,那些先生给他在井上找了一个工作。他一天挣一个法郎..哦!我并不抱怨,头儿们表现得不错,他们怎么对我说的就怎么办了..小家伙挣一个法郎,我挣一个半,一共是两个半法郎。要不是六口人的话,也就够吃饭的了。现在,艾斯黛吃得可多啦,倒霉的是,勒诺尔和亨利还得等四五年才能到达来矿上做工的年龄。”

  艾蒂安不由得露出难过的神情。

  “他们也得下井?”

  马赫老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火光;但是,随后她的两肩向下一垂,仿佛只有认命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有跟在一家人的后面也来..一家人都死在里面后,就该轮到他们了。”

  她住了口,斗车的隆隆声打扰了他们。晨光从蒙着很厚一层灰尘的大窗户上透进来,大厅里的挂灯在苍白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暗淡,机器每隔三分钟震动一次,钢索伸展着,罐笼继续吞噬着矿工。

  “喂,快点吧,懒家伙们!”皮埃隆喊道。“快上罐,今天下井总也完不了啦!”

  皮埃隆望着马赫老婆,她一动没动。她放过了三趟罐笼,这时候,她好

  像大梦方醒似的,想起艾蒂安一见面时说的话来,于是问他:“那么,你要走啦?”“是的,今天早晨就走。”“你做得对,要是有办法,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你我很高兴,

  因为至少可以让你知道,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恨你。发生那场屠杀以后,我有一度曾想打死你,但是。后来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谁也不怨,你说是不是?..是的,是的,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这是大家的过错。”

  现在,她平静地谈着死去的亲人,谈到丈夫,谈到扎查里和卡特琳,只是在提到阿尔奇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激起泪花。她又恢复了她过去的那种平静,通情达理,是非分明。资本家们杀了这么多穷人不会有好报的。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一切都有报应。甚至用不着别人动手,虐待工人的交易自己就会垮台,士兵将会像开枪打工人一样向资本家们开枪。虽然一辈子听天由命和世代相传的安分守己的性格又使她低了头,她的思想里却发生了变化,她确信不公正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即使仁慈的上帝不为穷人们报仇,也会另出来一个人替他们报仇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不放心地打量着周围,后来,当皮埃隆走近的时候,她故意提高嗓门补充说:“好吧,既然你要走,应该到我们家里把你的东西带走..还有两件衬

  衣,三块手帕,一条旧短裤。”艾蒂安摇了摇手,表示不要这些没有卖掉的烂布了。“不,不用了,给孩子们留着用吧..到巴黎我会有办法的。”罐笼又下去了两趟,皮埃隆决定来直接催马赫老婆。“喂,我说,那边就等你啦!你们的闲聊快完了吗?”马赫老婆背过身去。这个被收买的家伙算干什么的?下井的事他管不

  着。罐笼站上的工人们,全都恨透他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安全灯仍然没有动窝,尽管季节已经暖和了,站在这过堂风中她还是感到很冷。无论是艾蒂安还是她,都再也找不到话说,两个人面对面地愣着,心里

  充满了离别之情,都想说点什么。最后,她没话找话说:“勒瓦克老婆肚子大了,勒瓦克还在监狱里,如今布特鲁补了他的缺。”“哦!是啊,布特鲁。”“我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没有?..斐洛梅走了。”“怎么,走了?”“是的,跟加来海峡省的一个矿工走了。我生怕她把两个小崽子给我丢

  下,还算好,她把他们都带走了..一个吐血的女人,外表上看来不声不响

  的,谁能想到呢?”她冥想了片刻,又慢声慢气地接着说:“还有人说我的闲话呢!..你还记得吧,有人说我跟你睡过觉。我的

  天!假使我年轻一点,男人死了以后,这倒还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可是,

  今天我很高兴我们没有做过这种事,做了我们一定会后悔的。”“是啊,我们一定会后悔的。”艾蒂安简单地重复了一句。他们就谈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罐笼正在等着她,人们生气地喊叫她,

  威胁要罚她的工钱。这时她才决意和艾蒂安握别。艾蒂安十分激动,久久地望着这个受过那么多折磨、精疲力竭的女人。她面色苍白,花白了的头发滋在小蓝帽外面,她那像良种母畜一样生育过多的身体,由于穿着粗布上衣和短裤而显得更加难看了。在他们最后一次握手时,他又感到了同伴们的那种情感。她默默不语,久久紧握着他的手,这是对将来重振旗鼓的约定。他完全明白这种意思,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信念。不久以后,一定要大干一场。

  “他妈的,别装模作样啦!”皮埃隆喊道。

  马赫老婆被塞上罐笼,跟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辆斗车里。信号绳一拉,发出了往下送人肉的信号。罐笼开动了,沉入黑暗之中,只看到钢缆飞快地下滑。

  艾蒂安离开矿井,在选煤棚下面,他看到一个人伸着腿坐在一大堆煤中间。那是让兰,他当了“清大块儿”的。他在大腿中间夹着一大块煤,正用锤子一下下地使劲敲着,以便把页岩敲下去,飞起的煤末像煤烟子似的把他淹没了,要不是这个孩子抬起他那长着两只大招风耳朵和发蓝的小眼睛的猴子般怪脸,年轻人简直没法认出他来。让兰顽皮地笑了笑,最后一下敲开了那块煤,又被淹没在扬起的煤末中。

  艾蒂安到了矿井外边,沉思地顺着大路走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乱哄哄地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是,他感到置身在海阔天空中,他舒畅地呼吸着。光辉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整个原野愉快地醒来了。金色的光芒从东方洒到西方,普照着无限广阔的平原。这种生命的热力以青春的激情扩大着,发展着,其中回荡着大地的气息、鸟儿的歌声、流水的响声和森林的低语声。生活是美好的,旧世界还想多过上一个春天。

  艾蒂安沉湎在这种对生活的希望之中,他放慢脚步,左顾右盼,欣赏着这万象更新季节的怡人景色。他想到自己,觉得这段艰苦的矿工经历使他坚强了,成熟了。他的学习已告结束,现在学成离去,已经是一个能够高谈革命道理的战士,向他所目睹和谴责的那个社会宣战。一想到将来可以赶上普鲁沙,像他那样成为受人拥护的领袖,他便喜不自禁,高兴得要发表演说,甚至已构思起讲话的辞句来。他左思右想,打算扩大自己的纲领;那种曾使他高高在上,脱离了本阶级的资产阶级文雅,使他更加痛恨资产阶级。现在,他觉得需要把他一向嫌穷嫌脏的工人放在荣耀的地位,他要证明只有这些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和无可非难的人,唯有他们才是最高尚的阶级和能够使人类自强不息的力量。他好像已经登上了讲台,同人民共庆胜利,而没有被人民吞掉。

  云雀在高空歌唱,他举目仰望青天。薄薄的红霞,即将消失的晨霭,消融在蔚蓝清澈的天空。苏瓦林和拉赛纳的形象,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眼前。如果人人争权夺利,任何事情都必定垮台。因此,以革新世界为己任的著名“同际”,在它的庞大队伍发生分裂和内讧加剧以后,便无能为力地失败了。那么,达尔文的关于世界不外是强者为了品种的美好和延续而吞食弱者的战场的说法,是不是正确呢?尽管他遇事果断,自觉学识渊博,但是这个问题却成了他的难题。不过,有一个想法驱散了他的疑惑,使他兴奋起来,那就是对他首先要发表的理论仍然采取旧日的解释。如果说必须有一个阶级被吃掉,难道不该是那生命旺盛、正在成长的人民去吃掉穷奢极欲的、垂死的资产阶级吗?新的社会将从新的血液中诞生。蛮族的入侵曾使一些衰老的民族再生,他在期待类似的入侵当中,又产生了坚定的信心:革命即将到来,这

  是一次真正的革命,劳动者的革命,它的火焰将把本世纪的最末几年映得通红,就像他眼前看到的初升的红日映红整个天空一样。

  他不停地向前走着,一面幻想,一面用他的荆杖敲着路上的石子。他举目四望,认出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这儿是浮舍伯,他想起在捣毁矿井的那天早晨,自己正是在这里指挥群众的。今天,粗笨繁重的、伤身害命的、报酬低微的劳动,又在这里开始了。他好像听到了地下七百米深处的低沉单调的、接连不断的声音,这是他亲眼看着下井的那些面色忧郁的同伴压抑着无声的激怒在刨煤。显然,他们是失败了,他们丢了钱,死了人。但是,巴黎将永远忘不了沃勒矿井的枪声,帝国的血也要从这个不可医治的创伤中流尽。工业危机虽然过去,工厂一个跟着一个复了工,但是斗争状态并没有解除,今后仍不可能安定。矿工们已经检阅了自己的队伍和力量,以他们的正义呼声唤醒了全法国的工人。因此,矿工们的失败并没有使任何人高枕无忧,蒙苏的资产阶级在胜利之余,对未来的罢工怀着隐忧。他们不断回首观望,看一看这种不寻常的宁静当中是不是仍然孕育着他们的不可避免的末日。他们清楚地知道,革命将不断发生,或许明天就要随着大罢工而爆发;如果组织起互助基金会,所有劳动者的一致行动,就可以坚持几个月而不至于没有面包吃。这一次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崩溃的社会的一个小小的冲击,可是资产阶级已经听到脚下的震动,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把这个摇摇欲坠的腐朽社会彻底摧毁,就像沉没在深渊底下的沃勒矿井一样,永远埋莽掉。

  艾蒂安向左一拐,踏上去儒瓦塞勒的道路。他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劝阻罢工的人群冲向加斯冬-玛里。在明亮的阳光下,他远远地看到几个矿井的井楼,右边是米鲁矿井,玛德兰矿井和克雷沃科尔矿井并排挨着。到处是劳动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地下的尖镐声,正在平原的这一端和那一端敲击着。一下又一下,敲个不停。在对着晨光微笑的农田、道路和村庄的下面,都有尖镐声,这是地下牢狱中的一切非人劳动;只有下到里面,亲身听到悲惨的叹息,才能了解它在巨大的岩层下面是多么沉重。现在,他认为暴力或许无济于事。割断钢缆,扒掉铁轨,砸碎矿灯,丝毫无用!三千人一起奔走破坏也全然徒劳!他模模糊糊地猜想,合法斗争将来有一天也许更为有力。他过去曾因幼稚而胡闹以泄心中的怨恨,现在渐渐理智了。是的,通情达理的马赫老婆说得非常对,将来会有一场伟大的斗争。等法律允许的时候,大家就从容地组织起来,互相了解,建立起工会;然后,千千万万的劳动者彼此忠诚团结,去对付他们面前仅有的几千个不劳而食的人,到那时,就可以取得政权,当家做主了。啊!这是真理和正义的复兴!那时,可怜的工人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得脑满肠肥的那个从未见过的、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神,这尊可恶的偶像,将立刻一命呜呼。

  艾蒂安从通往旺达姆的路上走出来,踏上石铺大路。向右望去,蒙苏越来越低,最后隐没不见了。前方是沃勒矿井的废墟,有三架抽水机正在不停地从可诅咒的井口往外抽水。接着,维克托阿矿井、圣托玛斯矿井、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相继出现在地平线上。北面,炼铁高炉的炉顶和炼焦炉,正冲着清晨的睛空喷吐黑烟。要想赶上八点钟的火车,他必须加快脚步,因为还有六公里的路程。

  这时,在他脚下的地底深处,继续响着顽强的尖镐声。同伴们都在那里,他好像听到他们步步跟着他,马赫老婆不是正在这块甜菜地的下面,伴着风扇的响声,呼呼直喘,累得腰骨欲断吗?左边,右边,前边,他都觉得有同

  样的声音,从麦田、绿篱和小树丛下面传来。现在,四月的太阳已经高高悬在空中,普照着养育万物的大地。生命迸出母胎,嫩芽抽出绿叶,萌发的青草把原野顶得直颤动。种子在到处涨大、发芽,为寻找光和热而拱开辽阔的大地。草木精液的流动发出窃窃的私语,萌芽的声音宛如啧啧的接吻。同伴们还在刨煤,尖镐声一直不断,越来越清楚,好像接近地面了。这种敲击声音,使大地在火热的阳光照射下,在青春的早晨怀了孕。人们一天一天壮大,黑色的复仇大军正在田野里慢慢地生长,要使未来的世纪获得丰收。这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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