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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书名:徐志摩诗歌全集 作者:徐志摩 本章字数:2949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04


第一辑

  志摩的诗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著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沈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享的粘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得惊悚,我不由得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的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著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去  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留 别 日 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催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锄,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沙扬娜拉十八首

  一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①!

  二

  趁航在轻淘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墓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四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睦:

  同墓中人何以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五

  健康,欢乐,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①"!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六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七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八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蒿,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

  九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象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

  十

  "乌塔①":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①",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象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哞嘶,

  象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允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6月徐志摩在随泰戈尔访日期间写成该组诗,曾收于初版本《志摩的诗》,其中的前十七首再版时被作者删除,仅存最后一首,并加了一个副题:赠日本女郎。

  破  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著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啼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噭,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马  赛①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

  ——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澹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你惨澹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菜茵河边,难民麜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地 中 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无数量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

  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

  曾经沉入你的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

  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

  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织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象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崖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里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太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砍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罪恶的,

  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灰色的人生"!

  毒  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鹗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

  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靖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白  旗

  来,跟著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著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著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著,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著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著,壅著,迸裂著,滚沸著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著,压迫著,挣扎著,汹涌著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象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象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沈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象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沈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婴  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獗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

  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太 平 景 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我就不稀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亭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卡 尔 佛 里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著火,

  十字架压著他们的肩背!

  他们跟著耶稣走著:唉,耶稣,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

  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听著,他说话了!他说:

  "父呀,饶恕他们罢,他们自己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

  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法利赛,穿著长饱,戴著高帽,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著哪:"快点儿走,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意思要他们逢著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著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著,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著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蜓著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我看著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你没听著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罢!

  十一月八日早一时半写完

  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袄,一头紫棉绸的裙,

  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

  慢慢地走上了我们前厅的石阶;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

  望著厅堂上的陈设,颤动著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

  她开口问了:——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

  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

  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祆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野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哪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吧,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暖,是欧!暖,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

  (附)

  此诗最初发表时的序言:

  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著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

  我在窗口望著半掩在烟雾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

  Hiding difference, making unevenness even,

  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aking unevenness even!

  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狂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著一点救度的光明。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

  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掣里出已经分明的透露著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发表时题下有序:

  "这首小诗是去年在碘石东山下独居时做的,有实事的背景。那天第一次下雪,天气很冷,有几个朋友带了酒来看我,他们走近我的住处时,见一个妇人坐在阶沿石上根悲伤的哭,他们就问她为什么?她分明有点神经错乱,她说她的儿子在东山脚下躺着,今天下雪天冷,她想着了他,所以买了几张油纸来替他盖上。她叫他,他不答应,所以她哭了。"

  无  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阿,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婉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己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残  诗

  怨谁?怨谁?还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著,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著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东 山 小 曲(硖石白)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餵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

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头顶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要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的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还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拘的臂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的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来,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住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二月六日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著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著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迫,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著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气——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石虎胡同七号①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雷 峰 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只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 杭 车 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  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净,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佯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地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祆,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乾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著,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著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沈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音簌?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在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著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五 老 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著船窗闲憩,

  静看著一河的波幻,

  静听著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吹散了昏夜的暗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迎,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影;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夜 半 松 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怅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消  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

  显现在雾霭中,

  夭矫,鲜艳,生动,——

  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青 年 曲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难得的青年,悠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你进了城垣,永别了春光!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谁 知 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沈沈;——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著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著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著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著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著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蹒蹦步。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们那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

  有时青林里袅起髻螺,

  在夏秋间明净的晨暮——

  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

  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

  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

  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

  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

  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

  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

  这是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巧日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了一声,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匍匐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更改!

  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上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哀曼殊斐儿①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一 个 祈 祷①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霏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潮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

  默  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趁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著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琮,

  暮偎著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著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碟双飞,

  亦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原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髅在坟底叹息;

  死休了也不得静谧,

  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

  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更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叫 化 活 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在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一 星 弱 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象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问  谁

  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象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象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飖。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为  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南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然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他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箩,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箩!

  今夜那清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为谁凄惘?

  落 叶 小 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紧靠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①,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②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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