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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按本来面目描绘

书名:恶之花 作者:夏尔·波德莱尔 本章字数:1093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9


第九章按本来面目描绘罪恶

  早在 1852年,《恶之花》中还只有二十来首诗问世,就有人在报上著文指出:“夏尔·波德莱尔是一位年轻的诗人,神经质,肝火旺,易怒且令人怒,在日常生活中常常惹人生厌。(其作品)表面上下合情理,内里却是很现实主义的。”②此语殊不祥,五年后,《恶之花》果然以“现实主义”罹罪。

  这现实主义,仿佛波德莱尔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拖在身后的一条长长的影子,仿佛波德莱尔在穿越象征的森林时踩在脚下的一块坚实的土地,他甩不掉,离不开。然而这现实主义又是波德莱尔的一个问题,时人争执不下,后人奠衷一是,连他本人也唯恐去之不速。

  年 8月 20日,《恶之花》受审,检察官在起诉书中说,夏尔·波德莱尔的原则和理论是“描绘一切,暴露一切。他在最隐秘的皱襞里发掘人性,他的口吻刚劲而强硬,他尤其夸大了丑恶的一面,他为了使人印象深刻和感觉强烈而过甚其辞。”①检察官于是吁请法官们惩罚这种“刻画一切、描写一切、讲述一切的不健康的狂热” ②。他并没有使用“现实主义”一词,但已有其意寓焉。果然,在判决书中,人们读到:“..诗人的错误不能消除他在被指控的诗中向读者展示的画面所带来的不良效果,这些画面通过有伤风化的粗俗的现实主义不可避免地导致感官的刺激。” ①明眼人一望便知,“现实主义”一词用在这里实属非同小可,隐隐然透着杀机,正如法国批评家克洛德·毕舒阿和让·齐格勒指出的那样:“现实主义,在这句话中是关键的一个词,它标志着下流。”②

  为波德莱尔辩护的人没有回避法庭的指控,他们针锋相对地指出,世间不止有一种花,“也有在肮脏地方开放的花,不洁而有害的污水坑滋润着的花。毒物和毒草有花神,恶也有花神..”③,因此,“肯定恶的存在并不等于赞同罪恶”。恰正相反,他使自以为“最有德、最完善、最高尚”的人感到恐惧和愤怒,因为他打碎了他们的,“虚伪或麻木的满足” ④。他不是不道德的、亵读宗教的诗人,他是“堕落时代的但丁” ⑤,他“擅长赋予思想以生动闪光的现实性,使抽象物质化和戏剧化”⑥。为波德莱尔辩护的人也没有使用“现实主义”一词,然而已有回避之意寓焉。

  波德莱尔本人倒是并不害怕这个词,甚至可以说,他对所谓“现实主义”

  有独特的理解,他指出:“有一个人自称现实主义者,这个词有两种理解,

  其意不很明确,为了更好地确定他的错误的性质,我们称他作实证主义者,

  他说:‘我想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或可能会有的面目来表现事物,并且同时

  ② PaUl Valery:《 Variete》Ⅱ.P.

  ①转引自 Alphonse seche:La Vie des《Fleurs du mal》,P.153.Edgar Malfere,1928。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206页。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209页。

  ②转引自《 Les Fleurs du mal》,P. 651.Magndrd,

  ③见所著《 Baudelaire》,P.355,Julliard,

  ④参见《波德莱尔士集》第一卷,第 1187页。

  ⑤参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189页。

  ⑥参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195页。

  假定我不存在。’没有人的宇宙。”⑦这里的“同时”二字是个极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条件。由于所谓“现实主义者”力图表现的是一个“没有人的宇宙”,即没有创作主体的宇宙,波德莱尔更喜欢把他们称作实证主义者,并且毫不含糊地说:“一切优秀的诗人总是现实主义的。” ⑧波德莱尔的这种表面上的矛盾,使现实主义在波德莱尔研究中成为一个聚讼纷坛的问题。

  关于波德菜尔诗中的现实主义问题,有论者以为,1855年 ①是个界限,在此之前,波德莱尔因为和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现实主义作家尚弗勒里等人的友谊,而接近和倾向于现实主义,在此之后,德·迈斯特和爱伦·坡的影响终于使他“完全地脱离了现实主义” ②。另有论者指出:“他(指波德莱尔——笔者注)时而被人看作是现实主义者,时而被人看作是浪漫主义者。..毫不足怪,他的本质有一部分属于 1830年那一代,另一部分则属于1848年那一代,即他本人的、尚弗勒里的、福楼拜的、龚占尔的那一代。”

  ③还有论者只承认在波德菜尔的散文诗《巴黎的忧郁》中有现实主义,说:“在其《散文诗》中,波德莱尔未曾惧于以某些现实主义的笔触来突出其画面..”,不过,这种现实主义已然为“梦幻和慈悲”所“纠正” ④。总之,在《恶之花》中,现实主义因素是有是无,多少年来一直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攻击《恶之花》不道德的人强调其有,为《恶之花》辩护的人力辩其无,就连波氏本人也对这个主义怀着某种鄙夷和不屑之情。其实,无论攻击者,还是辩护者,都是从同一个事实出发:《恶之花》描绘了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丑恶鄙俗的现象,揭示了人自身中的阴暗的角落。晚近一些波德菜尔研究者的著作中很少提及“现实主义”一词 ⑤,它被代之以“现实”、“真实”、“画面”等等,然而这种回避并不能使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这一问题化为乌有。

  法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它从来就不是单一的,也不是凝固的,甚至不是清晰的。作为一次有意识的、有组织的文学运动,法国的现实主义兴起于 19世纪五十年代,于 1855年进入高潮,其标志是画家库尔贝的作品《奥尔南的殡葬》、《浴女》等见拒于法国的官方画展。他的画被贬斥为“现实主义”,因为他如实地描绘了下层劳苦民众的鄙俗丑陋的生活场景,同时也因为他打破了题材、形式、技法等方面的某些陈规旧习。对于官方的排斥,库尔贝并不示弱,他索兴张起敌人扔过来的旗帜,将自己非官方的、个人的画展命名为“现实主义”。库尔贝的名言是:“一位画家只能画眼睛能够看见的东西。”他的一班朋友则从旁鼓噪,除了辩护和赞扬之外,还应之以小说创作,遂成为一次颇具声势的文学运动。然而,这场现实主义运动并没有像浪漫主义运动那样产生出第一流的作家,一如象征主义运动本身没有产生出第一流的诗人一样。考其原因,才力下逮固然是其中之一,但更重要的怕是出于主张的偏狭和肤浅。运动的主将尚弗勒里、杜朗蒂等专

  ⑦参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203—1204页。

  ⑧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27页。

  ①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二卷,第 58页。

  ②库尔贝见拒于巴黎世界博览会,波德莱尔写《既然有现实主义》.对该词含义提出质疑。

  ③见 Marcel A. Ruff:《 L’Esprit du mal et Pesthetigue baudelairienne》,P.262,Slatkine ReDfintS.GeneVe,

  ④见 Rene Dumesni1:《 Le Realisme et le Naturaiisme》,P.278,del Duca,

  ⑤见 Georges Bin:《 Le Sadisme de Baudelaire》,P.170-172,

  以写乡镇资产者的猥琐的日常生活为能事,不要描绘,不要画像,不要风景,不要修辞,不要理想,一切只要纤毫毕现的表面的真实。他们不无道理地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和强调作家的社会职能,但是他们也要求文学作品直接为现实服务,不适当地强调其“有用性”。总之,他们脱离了被后世公认为现实主义大师斯丹达尔和巴尔扎克的优良传统,没有前者的深刻,没有后者的激情;他们只有眼睛可以看见的“真实”,然而这种真实并不是充分的真实,更不是全部的真实。这样的现实主义不能产生足以传世的杰作,不仅仅是历史的事实,也是历史的必然。它不仅使资产阶级借此将一切描写生活中的丑恶现象、甚至贫穷现象的作品,统统鄙之曰“现实主义”,而且也招来创造性地继承巴尔扎克的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福楼拜的不满,他声称是“由于对现实主义的憎恨”,才写出了被后人公认为现实主义杰作的《包法利夫人》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与尚弗勒里们的现实主义无缘,他推崇的是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是福楼拜的现实主义,即那种“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①的现实主义。

  波德莱尔是最早全面地、整体地把握《人间喜剧》的批评家之一,他曾

  经正确地指出过:“巴尔扎克实际上是一位小说家和一位学者,一位创造者

  和一位观察者;一位通晓观念和可见物的产生规律的博物学家。”①后来,他

  又更确切地指出过:“我多次感到惊讶,伟大光荣的巴尔扎克竟被看作是一

  位观察者;我一直觉得他最主要的优点是:他是一位洞观者,一位充满激情

  的洞观者。他的所有人物都秉有那种激励着他本人的生命活力。他的所有故

  事都深深地染上了梦幻的色彩。与真实世界的喜剧向我们展示的相比,他的

  喜剧中的所有演员,从处在高峰的贵族到居于底层的平民,在生活中都更顽

  强,在斗争中都更积极和更狡猾,在苦难中都更耐心,在享乐中都更贪婪,

  在牺牲精神方面都更彻底。”②波德莱尔在巴尔扎克身上看到了“充分的现实

  主义”,他所列举的“生活”、“斗争”、“苦难”、“享乐”、“牺牲

  精神”诸方面绝非虚指,而是实实在在的“典型环境”,那些“更顽强”、

  “更积极和更狡猾”、“更贪婪”、“更彻底”的贵族和平民们,也都是不

  折不扣的“典型人物”。他欣赏观察家巴尔扎克,然而,他知道,单纯的现

  实主义难以产生真正伟大的作品,因此,他更欣赏洞观者巴尔扎克,作为诗

  人,他敞羡巴尔扎克把“他的所有故事都深深地染上了梦幻的色彩”的能力,

  因为一位艺术家必须能够“给十足的平凡铺满光明和绊红” ③,否则,“只要

  没有诗的乳白色的灯光的爱抚,这些故事就总是丑恶的,粗俗的”④。他与巴

  尔扎克的心是相通的,他与福楼拜的心是相通的,他们都不满足于陈列丑恶,

  照相式地享写自然。不同的是,巴尔扎克和福楼拜通过小说来创造,而波德

  莱尔则是通过诗来创造。然而,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他们都达到了更高的

  真实。雷欧·白萨尼看到了这一点,他说:“物充塞着现实主义小说,正如

  ⑥这中间的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某些论者仍然赋予该词以某种贬义;二是某些论者以为就诗歌谈现实主义殊不可解。

  ① 1856年 10月或 11月,福楼拜致翟乃蒂夫人书。《通信集》第四卷, Louis Conard版。

  ①恩格斯语,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 462页。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22贞。

  ③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120页。

  ④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二卷,第 122页。

  回忆中的物充塞着写了《忧郁》这首诗的诗人的精神,其开头一句是‘我若千岁也没有这么多回忆’。举个最突出的例子,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灵魂受困于一个世界,似乎迷失在物中,而要描写这个世界的阴沉、迷人的存在,一个巴尔扎克式的叙述者可以采用类似波德菜尔在《天鹅》一诗中为唤起充满着诗人的过去的大城市所具有的沉重静止时使用的那些语汇..”⑤这些语汇是“新的宫殿,脚手架,一片片房拢”,“破旧的四郊”,等等,出在该诗第二部分第一节①。白萨尼紧接着指出:“现实主义奇怪地转向寓意。” ②其实并不奇怪,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经常是为象征和寓意准备土壤的。我们可以说,波德莱尔也是一位观察者,更是一位洞观者,他是诗中的巴尔扎克。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首先在于题材的突破,法国诗歌自波德莱尔

  始,才将大门向现代资本主义大城市洞开③。阿尔贝·蒂博代指出:“一直到

  世纪,诗人及其读者都生活在城市里,但是某种建立在一种深刻的规律上

  的默契却将城市生活排斥在诗之外。”④而波德莱尔的创新正在于“将自然的

  价值化为城市的价值,使风景充满人性。它创造了一种全然巴黎的诗” ⑤。在

  波德莱尔看来,“巴黎的生活在富有诗意和令人惊奇的题材方面是很丰富

  的”,它提供了崭新的形象、性格和心理,它尤其提供了崭新的冲突和对比,

  使诗人在现实和幻想之间张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他的《风景》一诗是这样写

  的:

  为了贞洁地作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空身旁,如占星家一般,

  并以钟楼为邻,边作梦边谛听

  风儿送来的庄严的赞美钟声。

  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

  我眺望着歌唱和闲谈的工场;

  烟囱和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

  还有那让人梦想永恒的苍天。

  真惬意啊,透过沉沉雾霭观望

  蓝天生出星斗,明窗透出灯光,

  煤烟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

  月亮洒下它令人着魔的苍白。

  我还将观望春天、夏天和秋天、

  当冬天带着单调的白雪出现,

  我就到处都关好大门和窗户,

  在黑夜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

  那时我将梦见泛青的地平线,

  ⑤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84页。

  ①见所著《 Baudeldire et Freud》,P.115, seui1,

  ②译艾见本书第 42页。

  ③见所著《 Baudetaire et Freud》,P. 116,

  ④参见本书第五章。

  ⑤见所著《 Interieurs》,P. 7.Plon,

  花园,在白石池中呜咽的喷泉,

  亲吻,早晚都啁啾鸣唱的鸟雀,

  以及那牧歌中最天真的一切。

  暴乱徒然地在我的窗前怒吼,

  不会让我从我的书

桌上抬头;

  因为我已然在快乐之中陶醉,

  但凭我的意志就把春天唤醒,

  并从我的心中拉出红日一轮,

  将我的炽热的思想化作温馨。

  这是一位穷诗人从他的阁楼上眺望巴黎的生动画面,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派现代都市的风光,那是一种由工场、烟囱、煤烟、钟楼、深雾等组成的、显示出“现代生活的美和英雄气概”的奇特风光;然而诗人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这些可见的形象上,他很快将视线射人这些形象的背后,实际上是射向自己的精神。他的幻想因有了这样鲜明而富有特征的形象而更加美丽动人,而正是在这种对比中跃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现代的诗意。波德莱尔有一段评论画家梅里翁的话,正好拿来做这首诗的脚注,他说:“梅里翁先生以其线条的艰涩、细腻和稳健使人想起了旧时的那些优秀的蚀刻师。我很少看到一座大城市的天然的庄严被表现得更有诗意。堆积起来的石头的雄伟,手指着天空的钟楼,向着苍穹喷吐着浓烟的工业的方兴碑,正在修聋的建筑物的神奇的脚手架,在结实的躯体上运用着具有如此怪异的美的时兴设计,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的纷乱的天空,由于想到了蕴含其中的各种悲剧而变得更加深邃的远景,组成文明的痛苦而辉煌的背景的任何复杂成分都没有被忘记。”⑥这些鲜明、凸起的形象使他想起了巴尔扎克,他又一次拿蚀刻师作比,那是怎样的蚀刻师啊,“他们绝不满足于腐蚀,而是把雕板的刻痕变成一道道沟壑”。①填不满的沟壑,磨灭不了的形象,这是《风景》一诗的特色之一。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还表现为诗人对巴黎人的观察、认识和描绘。

  波德菜尔的笔对达官贵人极为吝啬,不肯给他们一子一句,他把大量的笔墨

  给了“成千上万飘忽不定的人”,他们“在一座大城市的地下往来穿梭” ③,

  他们具有“另一种英雄气概”,具有“一种新的,特殊的美” ③。法国批评家

  莱蒙·让在一本文学史①中指出:“《巴黎风貌》也许是所有描绘城市风光的

  作品中最冷静(也最有人情味、最温柔)的部分,在此城市风光中,行人、

  盲者、小老大婆、红发女乞丐迷失在“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晨

  光熹微》中的那种描绘小巷、潮湿的马路、兵营的院子和医院,以及世间一

  切苦难的现实主义诗歌是波德莱尔最擅长的诗歌之一。”②此论甚确,波德菜

  尔的擅长表现为充满深厚同情心的敏锐而细腻的观察,准确生动的细节以及

  深刻、综合力极强的典型性。我们可以举出《小老太婆》的第一章作为例证:

  ⑥见所著《 Interieurs》,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66页。 ③④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95页。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96页。

  ②《Histoire Litteraire de la France》,

  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一切,甚至丑恶都变成了奇观,我听命于改不了的秉性,窥伺奇特的人物,衰老却惹人爱怜。

  这些丑八怪,也曾经是女人啊,埃波宁,拉伊斯!它们弯腰,驼背,曲身,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穿着冰冷的布衣裙,破洞累累,

  她们冒着无情北风俯身走着,在马车的轰鸣中不住地惊跳,她们紧紧地贴着身子的一侧,夹着一个绣花或绣字的小包;

  她们污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样,她们拖着脚步,如受伤的野兽,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有一个无情的魔鬼吊在里头!

  她们虽然老迈,眼睛却钻一般尖,仿佛夜间积水的坑闪闪烁烁;她们有着小姑娘的神圣的眼,看见发亮的东西就惊奇喜悦。

  ——作们注意到许多老妇的棺木,几乎和孩子的一样又小又轻?博学的死神在这些棺中放入一种奇特抓人的趣味的象征。

  而当我瞥见一个衰弱的幽灵,穿过巴黎这熙熙攘攘的画面,我总觉得这一个脆弱的生命正悄悄地走向一个新的摇篮;

  只要看见这些不协调的肢体,我就不禁要把几何学想一想,木工要多少次改变棺的形制,才能正好把这些躯体来安放。

  这些眼睛是泪之井无穷无尽,是布满冷却金属碎片的坩埚..对于严峻的命运哺育过的人,这神秘的眼具有必胜的诱惑!

  这首诗共有四章,其余三章是对这些“80岁的夏娃”的赞美和同情,赞美她们作为女人曾经有过的贡献和牺牲,同情她们在风烛残年中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然而这第一章却是名副其实的起点,这起点是观察。波德莱尔论风俗画家时曾说:“很少有人具有观察的才能,拥有表达的力量的人则更少。”

  ③小老太婆的身影,她们的眼神,她们的动作,她们的棺木,这一切都证明了他不仅“具有观察的才能”,还“拥有表达的力量”。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还得力于诗人对普通人、尤其是命运乖蹇的人的平等的、感同身受的同情,其笔调如同家常话般的朴素亲切更显示出感情的真诚与充实。《薄暮冥冥》、《晨光熹微》、《醉酒的拾破烂者》等都是其中的典范,在全部《恶之花》中也堪称佳构。这里仅举一首无题诗、以见一斑:

  您曾妒忌过那位善良的女仆,

  她在卑微的草地下睡得正熟,

  我们应该给她献上一些鲜花。

  死者,可怜的死者痛苦多巨大,

  每当十月这位老树的修剪工,

  围着他们的碑吹起忧郁的风,

  他们理应觉得活人薄情寡义,

  还照旧睡在暖融融的被窝里。

  而他们却被黑色的幻梦扰煞,

  没有共榻的人,没有知心的话,

  冻僵的老骨头任凭蛆虫折磨,

  他们感到冬天的雪融化滴落,

  岁月如流,却没有朋友和亲眷,

  更换挂在墓栏上的零落花圈。

  当木柴在晚上噼噼啪啪地响,

  我看见她泰然坐在安乐椅上,

  如果在那十二月的蓝色寒夜,

  我发现她蜷在我房间的角落。

  她从永恒的床上庄严地走来,

  用慈母的眼注视长大的小孩,

  当我看见眼窝深陷有泪流下,

  对这虔诚的灵魂我作何回答?

  诗中的你指诗人的母亲,那女仆名叫玛丽埃特,诗人在儿时的回忆中常常流露出对她的亲切而真挚的怀念。这一首浪漫主义色彩很浓的诗不乏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头发热的家庭生活细节。活人和死人的对立明白地现出某种悔恨和责难,极其真实地表达出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和曾经看护过他的女仆之间的不能忘怀的感情。然而这一切只能诉诸回忆和想象了,只是这想象一反诗人

  ③见该文学史第 155页。

  的习惯,不再有阴森可怖的气氛,不再有丑恶狰狞的形象,有的仅仅是女仆那慈母般的安详宁静的形貌,而相比之下更衬托出诗人的内疚:不但是母亲曾经妒忌过她,就是诗人怕也是许久不曾给她献花了。这中间有多少故事在暗中闪过,有多少意味在不言中呈现啊!难怪保尔·瓦雷里要说,这首诗的第一句“在其十二个音节中,包含了整整一部巴尔扎克的小说。” ①

  当然,《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也体现为勇敢地面对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及可惊可怖的事物,并出之以冷静准确的笔触,然而并不止于展示,而是深入到对象的本质,将其升华,挖掘出恶之美。他说:“放荡是诱人的,应该把它描绘得诱人;它拖带着疾病和特殊的精神的痛苦;应该描绘它,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研究一切创伤吧..”①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说的是“一切创伤”,而且要“研究”,“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研究。不言自明,医生研究疾病绝不是为了欣赏,更不是为了迷恋。于是,别人视为“污泥”不可入诗的东西,彼德菜尔可以大胆地拿过来,通过艺术的手段化为“黄金”,铸成绝妙的诗句。关于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亨利·勒麦特解释说:“这是象征语言的炼金术,它使自然的现实转化为诗的超现实。”②我们这里首先注意到的是“自然的现实”,这是“诗的超现实”,赖以生发的起点,而波德莱尔总是准备着一个坚实牢固的起点,例如在《被杀的女人》这首诗中,他首先写道:

  周围是香水瓶,有金丝的绸缎,

  给人快感的家什,

  大理石像,油画,熏了香的衣衫

  拖曳着豪华的皱襞,

  在一间如温室般暖和的房里,

  空气又危险又致命,

  玻璃棺里面正在枯萎的花枝,

  发出了翻白的眼,无思无想,

  一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流成河,

  流淌在于渴的枕上,

  枕布狂饮着鲜红的流动的血,

  仿佛那干旱的草场。

  接下去写的是那女尸的饰物,形体,都是纤毫毕现,精确得令人咋舌,然而最后一节却来了个大转弯:

  ——远离嘲讽的世界,不洁的人群。

  也远离好奇的法官,

  睡吧,安详地睡吧,奇特的女人,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93页。

  ①转引自《 Commentaire des(Fleurs du mal)》,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1页。

  在你那神秘的墓间,

  你丈夫跑遍世界,你不朽的形,

  守护着睡熟了的他,

  而他也将会像你一样地忠诚,

  直到死也不会变化。

  这陡然地一转,不禁使我们想起了《腐尸》中体解形存的“神圣本质”。这首诗有一副题:一位不知名的大师的素描。据考证,此画也许并不存在,或是某幅油画的草稿,例如德拉克洛瓦的《萨达纳帕尔》 ③。如果是后者,我们不妨引证波德莱尔关于这幅画写的一段文字。他首先将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人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有时是历史上的女性(望着眼镜蛇的克娄巴特拉),更多的是任性的女人,风俗画中的女人,时而是玛甘泪,时而是奥菲莉亚,苔斯德蒙娜,甚至圣母马利亚,玛大肋纳,我很愿意称她们为私生活中的女人。她们的眼中好像有一种痛苦的秘密,藏得再深也藏不往。她们的苍白就像是内心斗争的一种泄露。无论她们因罪恶的魅力或圣洁的气息而卓然不群,还是她们的举止疲惫或狂暴,这些心灵或精神上有病的女人都在眼睛里有着狂热所具有的铅灰色或她们的痛苦所具有的反常古怪的色彩,她们的目光中有着强烈的超自然主义”①。这里的女尸已经没有了眼睛,然而,我们在波德莱尔的细节描绘中不是已经看见了她的“痛苦的秘密”吗?我们不是在诗的结尾的大转弯中感到了“强烈的超自然主义”吗?

  最后,抓住日常主活中习见的人物、事件和场景,于准确生动的描绘中

  施以语言的魔力,使之蒙上一重超自然的色彩,这也是《恶之花》的现实主

  义成分的表现之一。波德莱尔笔下待发的船只,逃逸的天鹅,过路的女人,

  城市的建筑,工业的设施,破败的郊区,还有那些盲人,穷人,老人,乞丐,

  妓女,醉汉,都具有可视可触可嗅可感的实在性,都活动或静止于具体的时

  空中。它们所蕴含的超越的、普遍的象征,是在读者的想象中逐渐生成的。

  波德莱尔能够使他的诗句成为触发读者想象力的媒剂,是因为他和他的诗的

  读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面对着同一个对象,他们的生活是同一的。请看

  他如何把一群波希米亚人送到读者的面前:

  流浪的波希米亚人

  眸子火辣辣的会预言的部族,

  昨天就已上路,把她们的小鬼

  背在背上,或让他们贪婪的嘴

  豪吮下垂的乳房,常备的宝物,

  男子们背着闪亮的刀枪步行,

  走在蜷缩着眷属们的大车旁,

  抬起目光沉重的眼望着天上,

  ③见所著《 la Poese depuis Baudelalre》,Afmand cOlin,P.27,

  ①参见 Jcan Ptevcot:《 Baudelaire》,P.142,Mercure de France.1953。

  闷闷不乐地怀念逝去的幻影。

  蟋蟀,在它藏身的沙窝的里边,

  望着他们走过,歌儿唱得更欢;

  库柏勒②爱他们,让绿茵更宽阔,

  让泉流山石,让鲜花开遍荒原,

  迎接这些旅人,在他们的面前,

  洞开着通向黑暗的亲切王国。

  波希米亚人及其生活是浪漫派诗人和画家喜用的题材,但在波德莱尔笔下已有了新意。他羡慕他们的自由,然而他更突出了他们对大地和今世的依恋与执著:这些自由的人望着天空,但是他们的目光是沉重的,他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天上以及天外的渺茫,他们感到亲切的是大地,尽管他们在这大地上步步走向黑暗。据说这首诗是从画家雅克·卡洛①的一幅画中获得灵感的。可以看出,诗人保留了画中的现实主义细节,同时也为读者开拓了想象的空间。有论者指出:“波德莱尔的诗的可贵之处是,它们展示了诗人和读者共同面对的真实,同时又暗示出读者的想象有可能与诗人的想象相会,然而这种相会又不是完全契合无间..”②此论用于《流浪的波希米亚人》,是很恰当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已经成了《恶之花》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我们也必须同时指出,《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并不是可以析离使之孤立存在的,为了进行观察,它只能被保存在批评家的冰箱里。我们可以感到它,甚至可以抓住它,然而一当我们把它放在正常的阅读环境中时,它就可能变得不纯了,或被异质的成分侵入,或消散在左邻右舍之中。这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的特点,也是许多研究者讳言其现实主义的原因之一。然而我们必须对《恶之花》使用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否则,我们将不能解释攻击者如何使用了错误的概念进行了错误的判断,而辩护者是如何进行了正确的判断而拒绝了正确的概念。

  我们知道,诗的对象并不是客观事物本身,也不以塑造“典型人物”为特长,而是某种客观存在在诗人的主观世界中引起的感觉,情绪,甚至思辨。然而,现实主义的诗究竟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恶之花》中的某些诗不是可以以其建立在准确的细节之上的鲜明形象、真挚感情和深刻思想而进入法国诗史上最优秀的现实主义诗篇的行列吗?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594页。

  ①罗马神话人物,又称“大地神母”。

  ②卡洛( 1592—1635)主要从事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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