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9
是“一条美丽的船”(《美丽的船》),她是他的孩子,他的姐妹,他们要一同到“那边”去生活,去爱,去死: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邀游》
然而,那只是诗人的向往。冬日将回,他的“心灵好似堡垒终于倒坍,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震”(《秋歌》),那“黑皮肤的女王”又在将他召唤:
我爱您那双长眼碧绿的光辉,
温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伤。
您的爱,您的炉火和总的客厅,
我看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秋歌》
诗人又重新沉入他试图摆脱的堕落之中,他怀着一种神甫的虔诚崇拜他的偶像,“尽管她的眉毛怀着恶意,她的神情奇特异常”,(《午后之歌》)。他悔恨,悔恨不该枉费心机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猫头鹰》);他想用烟草消除精神上的疲劳(《烟斗》),用音乐平复他绝望的心(《音乐》);一切都是枉然,他的头脑中出现种种阴森丑恶的幻象,他想着“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中”给自己掘个深坑,“睡在遗忘里”(《快乐的死者》),他想象自己“灵魂开裂”,“渴尽全力,却一动不动地死去”(《破裂的钟》)。
诗人对爱情的追求彻底失败,忧郁重又袭上心头,更加难以排遣。在阴冷的雨月里,他只有一只又瘦又癞的猫为伴,潮湿的木柴冒着烟,生不出火来(《忧郁之一》),阴郁的情怀只能向落日的余晖倾吐(《忧郁之二》),最滑稽的谣曲也不能缓解他的愁绪;能够点石成金的学者也不能使他感到温暖,因为他血管中流的不是血,而是忘川之水(《优郁之三》),他的白天比黑夜还要黑暗,头脑里结满蛛网,像一个漂泊的灵魂不断地呻吟:
——送葬的长列,无鼓声也无音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行进,希望
被打败,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的
在我低垂的头顶把黑旗插上。
——《忧郁之四》
于是,“令人喜爱的春天失去了芬芳”(《虚无的滋味》),天空被撕破,云彩像孝衣,变成他梦的柩车,光亮成为他的心优游其中的地狱的反射(《厌恶感》),诗人又像一个堕落尘世的天使在恶梦中挣扎,在黑暗中旋转,徒劳地摸索,企图找到光明和钥匙,走出这片满是爬虫的地方(《无可救药》)。然而时间又出现了,时钟这险恶的、可怖的、无情的神,手指着诗人说:
那时辰就要响了,神圣的偶然,
严峻的道德,你尚童贞的妻,
甚至悔恨(啊!最后的栖身之地)
都要说:死吧,老懦夫,为时已晚!
——《时钟》
时钟一记长鸣,结束了诗人心灵的旅程和精神的搏斗。诗人失败了,忧郁未尝稍减,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不能排遣。然而,诗人虽败而下馁。如果说波德莱尔已经展示出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那么,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这就是诗集的第二部分:《巴黎风貌》。
诗人像太阳“一样地降临到城内,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太阳》),他试图静观都市的景色,倾听人语的嘈杂,远离世人的斗争,“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风景》)。然而,诗人一离开房门,就看见一个女乞丐,她的美丽和苦难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任人欺凌的命运引起诗人深切的同情(《给一位红发女乞丐》)。诗人在街上倘佯,一条小河使他想起流落在异乡的安德洛玛刻,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更使他想起一切离乡背景的人,诗人的同情遍及一切漂泊的灵魂:
天鹅(二)
巴黎在变!我的忧郁未减毫厘!
新的宫殿,脚手架,一片片房栊,
破旧的四郊,一切都有了寓意,
我珍贵的回忆却比石头还重。
卢浮宫前面的景象压迫着我,
我想起那只大天鹅,动作呆痴,
仿佛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
被无限的希望噬咬!然后是你,
安德玛刻,从一伟丈夫的怀中,
归于英俊的庇吕斯,成了贱畜,
在一座空坟前面弯着腰出神;
赫克托的遗孀,艾勒努的新妇!
我想起那黑女人,憔悴而干枯,
在泥泞中彳亍,两眼失神,想望
美丽非洲的看不见的椰子树,
透过迷雾的巨大而高耸的墙;
我想起那些一去不归的人们,
一去不归!还有些人泡在泪里,
像啜饮母狼之乳把痛苦喂饮!
我想起那些孤儿花一般萎去!
在我精神飘泊的森林中,又有
一桩古老的回忆如号声频频,
我想起被遗忘在岛上的水手,
想起囚徒、俘虏!..和其他许多人!
诗人分担他们的苦难,他不仅想象天鹅向天空扭曲着脖子是“向上帝吐出它的诅咒”,而且还看到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眼中射出仇恨的光,他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敌视这个世界:
拥挤的城市,充满梦幻的城市,
大白天里幽灵就拉扯着行人!
——《七个老头子》
在这“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那些瘦小的老妇人踽踽独行,在寒风和公共马车的隆隆声中瑟瑟发抖,引出了诗人心中的呼声:“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小老太婆》)而那些盲人,“阴郁的眼睛不知死盯在何处”:
他们是在无尽的黑夜中流徙,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啊城市!
你在我们周围大笑,狂叫,唱歌,
沉洒于逸乐直到残忍的程度,
看呀!我也步履艰难,却更麻木,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盲人》
诗人自己寻找的是美,爱情,医治忧郁的良方。路上一个女人走过,那高贵的身影,庄严的痛苦,使他像迷途的人一样,“在她眼中,那苍白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然而,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给一个过路的女子》
夜幕降临,城市出现一片奇异的景象,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同一个夜又是多么地不同: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爱的夜,
因为他们的胳膊优诚实他说:
“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能让
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恶魔鼓动起娼妓、荡妇、骗子、小偷,让他们“在污泥浊水的城市中蠕动。”
诗人沉入梦境,眼前是一片“大理石、水、金属”的光明世界,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却又看见在“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巴黎的梦》)。当巴黎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卖笑的女人、穷家妇、劳动妇女、冶游的人、种种色色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开始了新的一天,鸡鸣,雾海,炊烟,号角,景物依旧是从前的样子,然而一天毕竟是开始了,那是一个劳动的巴黎:
黎明披上红绿衣衫,瑟瑟发抖,
在寂寞的塞纳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松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个辛勤的老汉。
——《晨光熹微》
然而,劳动的巴黎,在波德菜尔的笔下,却是一座人间的地狱,罪恶的渊薮。巴黎的漫游以次日的黎明作结。新的一天开始了,诗人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仍将是乞丐、老人、过客、娼妓、偷儿、疲倦的工人、待毙的病人..他到哪里去寻求心灵的安宁、美好的乐园呢?
至此,波德莱尔展示和剖析了两个世界的内部:诗人的精神世界和诗人足迹所及的物质世界,也就是说,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诗人和敌视他、压迫他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将如何解决?诗人所走的道路,既不是摧毁这个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也不是像鱼进入水一样地投入到这个世界中去,成为这个世界的和谐的一分子,而是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
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由此开始《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那用苦难、汗水和的人的阳光做成的酒,诗人希望从中产生诗,“飞向上帝,仿佛一朵稀世之花”(《酒魂》)。拾破烂的人喝了酒,敢于藐视第二帝国的密探,滔滔不绝地倾吐胸中的郁闷,表达自己高尚美好的社会理想,使上帝都感到悔恨(《醉酒的拾破烂者》);酒可以给孤独者以希望、青春、生活,可以与神抵比肩的骄做(《醉酒的孤独者》);而情人们则在醉意中飞向梦的天堂(《醉酒的情人》)。然而,醉意中的幻境毕竟是一座“人造的天堂”,诗人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感到了它的虚幻。于是,诗人从“人造的天堂”又跌落到现实的土地上,跌落到罪恶的花丛中。诗集的第四部分《恶之花》,就从这里开始。
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他揭示了魔鬼如何在人的身旁蠢动,化作美女,引诱人们远离上帝的目光,而对罪恶发生兴趣(《毁灭》);他以有力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女尸,创造出一种充满着变态心理的怵目惊心的氛围(《殉道者》),以厌恶的心情描绘了一幅令人厌恶的图画;变态的性爱(同性恋)在诗人的笔下,成了一曲交织着快乐和痛苦的哀歌(《该下地狱的女人》);放荡的后果是死亡,它们是“两个可爱的姑娘”,给人以“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温情”(《两个好姐妹》);身处罪恶深渊的诗人感到血流如庄,却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创口,只感到爱情是“针毡一领,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血泉》);诗人以那样无可奈何的笔调写出为快乐而快乐的卖淫的傲慢(《寓言》);却在追索爱情的航行中目睹猛禽啄食悬尸——诗人自己的形象——的惨景而悔恨交加: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着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库忒拉岛之行》
诗人在罪恶之国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每次放荡之后,总是更觉得自己孤独,被抛弃”。于是,诗人反抗了,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就是诗集的第五部分:《反抗》。
诗人曾经希望人世的苦难都是为了赎罪,都是为了重回上帝的怀抱而付出的代价,然而上帝无动于衷。上帝是不存在,还是死了?诗人终于像那只天鹅一样,“向上帝吐出它的诅咒”。他指责上帝是一个暴君,酒足饭饱之余,竟在人们的骂声中酣然入睡。人们为享乐付出代价,流了大量的血,上天仍旧不满足。上帝许下的诺言一宗也未实现,而且并不觉得悔恨。诗人责问上帝,逼迫他自己答道:
——当然,至于我,我将满意地离开,
这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
让我使用这剑,让我毁于这剑!
比埃尔背弃了耶稣..他做得对!
——《圣比埃尔的背弃》
诗人让饱尝苦难、备受虐待的穷人该隐的子孙“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他祈求最博学、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怜他长久的苦难,他愿自己的灵魂与战斗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向往着有朝一日重回天庭《献给撒旦的祷文》)。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诗集从此进入第六部分:《死亡》。恋人们在死亡中得到了纯洁的爱,两个灵魂像两支火炬发出一个光芒(《恋人之死》);穷人把死亡看作苦难的终结,他们终于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了。死亡,
这是神衹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天国的大门。
——《穷人之死》
艺术家面对理想的美无力达到,希望死亡“让他们的头脑开放出鲜花 “(《艺术家之死》);但是,诗人又深恐一生的追求终成泡影,“惟幕已经拉起,我还在等待着”,舞台上一片虚无,然而诗人还怀着希望(《好奇者的梦》)。死亡仍然解除不了诗人的忧郁,因为他终究还没有彻底地绝望。
诗人以《远行》这首长达 144行的诗回顾和总结了他的人生探险。无论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还是渴望爱情的纯洁,还是厌恶生活的单调,还是医治苦难的创伤,人们为摆脱忧郁而四处奔波,到头来都以失败告终,人的灵魂依然故我,恶总是附着不去,在人类社会的旅途上,到处都是“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人们只有一线希望:到那遥远的深渊里去,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的着头脑,我们必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远行》
“新奇”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恐怕也是茫茫然,总之是与这个世界不同的东西,正像他在一首散文诗中喊出的那样:“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诗人受尽痛苦的煎熬,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浪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也偶见云雀高唱入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残调,
园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仇敌》
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诗人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