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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在恶之花园中游

书名:恶之花 作者:夏尔·波德莱尔 本章字数:11065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9


第二章在恶之花园中游历

  在《恶之花》即将受到法律的追究的时候,有四篇文章被波德莱尔汇集

  起来,作为辩护的材料。其中爱德华·蒂埃里把《恶之花》的作者比作《神

  曲》的作者,并且担保“那位佛罗伦萨老人将会不止一次地在这位法国诗人

  身上认出他自己的激情、令人惊恐的词句、不可改变的形象和他那青铜般的

  诗句的铿锵之声”③。巴尔贝·多尔维利的笔锋似乎更为犀利,直探波德莱尔

  的灵魂:“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鼻子闻到了地

  狱,就像战马闻到了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①可以说,

  但丁是人而复出,波德莱尔则是一去不返。

  当但丁被引至地狱的入口处时,维吉尔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②

  当读者来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的门口时,他警告说:“读者倘若自己没有一种哲学和宗教指导阅读,那他就活该倒霉。”③

  有人说,报纸是寻找读者,书籍是等待读者。那么,《恶之花》等待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清醒跟着波德莱尔进入恶之花园吗?他们将驻足欣赏、沉溺于这些花的醉人的芳香、诱人的颜色、迷人的姿态而将其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呢,还是手掐之、足践之、心弃之,而于美的享受中获得灵魂的净化?

  《恶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读者》,开宗明义,道出了诗人要写的是“愚昧、谬误、罪愆、悭吝”,是“奸淫、毒药、匕首、纵火”,是“豺、豹、母狗、猴子、蝎子、秃鹫、蛇”。根据传统,这七种动物象征着七种罪恶:骄傲、嫉妒、恼怒、懒惰、贪财、贪食、贪色。总之,诗人要写的是人类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罪恶。不过,在人类的罪孽中,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这罪孽的名字叫“厌倦”,诗人把它呼为“怪物”,结束道: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联系到《1846年沙龙》卷首的那篇《告资产者》,读者是什么便可了然。《告资产者》中写道:“你们可以三日无面包,绝不可三日无诗;你们之中

  ③ pierre Flotte:Histoire de La poesie politique etsociale en France,P.414。

  ①转引自《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188页。

  ②转引自《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195页。

  ③但丁:《神曲·地狱》,第三篇。

  否认这一点的人是错了:他们不了解自己。”①这两篇宣言之间,思想上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就是资产者,资产者是诗人的同类、兄弟。不同的是,资产者是虚伪的,诗人是真诚的;他解剖的是自己的心,照见的却是资产者的灵魂。他拈出了“厌倦”一词,用以概括当时社会中最隐秘也最普遍的精神状态,隐约地透出了世纪末的感觉。波德莱尔当然不是第一个感受到“厌倦”的人,在他之前,夏多布里昂、斯丹达尔、维尼、缨塞等都早已哀叹诅咒过这种“世纪病”,但是,他们都没有像波德莱尔感受得那么深刻、那么具体、那么细微、那样混杂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绝望:

  我们每天都朝地狱迈进一步。

  这是他下的判词。

  波德莱尔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暴露出自己的灵魂,展示出一个孤独、忧

  郁、贫困、重病的诗人,在沉沦中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痛苦旅程。

  这是一部心灵的历史,是一场精神的搏斗,是一幅理想和现实交战的图画。

  诗人千回百转,上下求索,仿佛绝处逢生,最终仍归失败。他的敌人是“厌

  倦”,是“忧郁”,是“恶”。然而他是清醒的,他也可能让别人清醒;他

  抉心自食,他也可能让别人咀嚼其味;他在恶之花园中倘佯,他也可能教会

  别人挖掘恶中之美。

  《恶之花》(1861年版)共收诗 126首,如果加上被勒令删除的 6首诗,

  便为 132首。这些诗被分成六个部分:《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

  《恶之花》,《反抗》,《死亡》。其中《优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

  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

  轨迹。

  《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追

  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那是一场充满

  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第一首诗题为《祝福》,像是一座通向地狱的大门洞开着。诗人跨过门槛,“在这厌倦的世界上出现”,一开始就受到母亲的诅咒,说他还不如:“一团毒蛇”,接着就受到世人的嫉恨和虐待,就连他的女人也要把他的心掏出来,“满怀着轻蔑把它扔在地上”!但是,诗人在天上看见了“壮丽的宝座”,他愿历尽苦难而赎罪,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

  感谢您、我的上帝,

  是您把痛苦

  当作了圣药疗治我

  们的不洁。

  当作了最精美最纯

  粹的甘露,

  让强者准备享受神

  圣的欢乐!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7页。

  他知道,上帝给他在身边留了位置,虽有痛苦的折磨,心中仍旧洋溢着一种宁静的快乐。然而,诗人不但经受着肉体上的污辱,还要饱尝精神上不被理解的苦难。他像巨大的信天翁,从天空跌落到船上,成为船员和乘客瘪笑玩弄的对象: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

  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

  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

  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

  步履艰难。

  ——《信天翁》

  初版后四年编定的《恶之花》第二版一旦落地,就被嘘声(1861)书名页。此版删去 6首诗,增加了围得紧紧,35首诗,并重新作了编排,诗人谢世后第长羽大翼,反而使它二年 1868年后人编定的版本收诗 157首。

  堕落到尘世的诗人,多么想摆脱肉体和精神的磨难,重新飞上云端,“怀着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在深邃浩翰中快乐地耕耘”。他对着自己的心灵说:

  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

  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

  就像喂饮纯洁神圣的酒浆,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高翔远举》

  他要超越现实,进入超自然的境界,以便能够“轻易地听懂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

  于是,诗人进了“象征的森林”,在万物的“应和”中索解那“模模糊糊的话音”(《应和》);忧郁在“心灵和感官的激昂”中只得到片刻的缓解,精神的高翔远举也不能持久。疾病使他的诗神眼中“憧憧夜影”(《病缨斯》),贫穷使他的诗神“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稻粱诗神》),懒惰窒息了他的灵魂(《坏修士》)。还有,“时间吃掉着生命”,这阴险的仇敌“噬咬我们的心”(《仇敌》),而恶运又使诗人喟然长叹:“艺术长而光阴短”,眼看着珠宝埋藏在黑暗和遗忘中,花儿在深深的寂寞中开放而惆怅无奈(《恶运》)。而人和大海既是彼此的明镜,又是时而相爱时而相憎的敌手(《人与海》)。精神上的痛苦,肉体上的折磨,物质上的匾乏,诗人将如何排遣?如何解脱?如何改变?

  诗人追求美,试图在美的世界中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美却像一个“石头的梦”,冰冷、奇幻、神秘、不哭、不笑、不动如一尊古代的雕像,多少诗人丧生在她的胸脯上,耗尽毕生的精力而终不得接近(《美》)。他却毫无惧色,仍旧锲而不舍,努力在巨大、强劲、极端、奇特的事物中实现那种“苍白的玫瑰花”满足不了的“红色的理想”:

  这颗心深似渊谷,马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强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

  或伟大的《夜》,米开朗琪罗之女,

  你坦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

  那魅力正与泰但的口味相应。

  ——《理想》

  诗人发现了美,然而那只是一具美的躯体,当他的目光停在这躯体的头部时,却看到了“双头的妖怪”:假面下隐藏着悲哀。诗人感到惶惑甚至愤怒,他不明白征服了全人类的美为什么还要哭泣:

  ——她哭,傻瓜,因为她已生活过了!

  因为她辽在生活!但她哀叹的,

  使她两腿不住地发抖的,偏偏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还得生活!

  明天、后天、永远!——如同我们一样!

  ——《面具》

  这是普天下人人皆备的面具,善隐藏着恶,丑包含着美,只要是使人感

  到惊异,都可以成为美的源泉,于是诗人喊道:这有何妨,你来自天上或地狱?啊美!你这怪物,巨大,纯朴,骇人!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

  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温柔的仙女,

  你是节奏、香气、光明,至尊女皇!

  只要减少世界丑恶、光阴重负!

  ——《献给美的颂歌》

  这无可奈何的呼喊,说明求美不获,痛苦依然。诗人在失望之余,转向了爱情,在精神向物质的转换中进了一步,标志着在价值的台阶上下降了一级。

  疯狂的肉体之爱,超脱的精神之爱,平静的家庭式的爱,相继成为诗人追求的对象。这里,我们暂且把诗人看作是夏尔·波德莱尔。侍人二十年的伴侣给予他的是廉价的、粗俗的、感官的快乐。诗人既恨她又爱她,诅咒她却离不开她。她身上的气息使他闻到了“异域的芳香”,她的头发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见那热带的风光: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桔,

  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异域的芳香》

  诗人心醉神迷,仿佛看见了海港风帆,青天丛林,闻到了由“椰子油、柏油和麝香”“混合的香气”,头脑里闪动着一片热带的景象。他不禁问道:

  你可是今我神游的一块绿洲?

  让我大口吮吸回忆之酒的瓶?

  ——《头发》

  然而,回忆终究是回忆,诗人仍须回到现实中来。他感到肉体之爱充满着“污秽的伟大,崇高的卑鄙”(《你把全世界都放进..》),哀叹自己不能成为冥王的妻子普罗塞皮娜,制服他的偶像那无尽的渴求(《可是尚未满足》)。他祈求上帝的怜悯,让他走出“这个比极地还要荒芜的国度”(《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他诅咒他的情妇“仿佛一把尖刀”“插进我呻吟的心里”(《吸血鬼》)。他想死一般睡去,让“忘川”“在你的吻中流过”(《忘川》)。他感到悔恨,看到了年华逝尽后的坟墓,“蛆虫将如悔恨般噬咬你的皮肉”(《死后的悔恨》)。总之,诗人遍尝肉体之爱的热狂、残酷、骚乱的悔恨,并没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宁静,于是,他转向了精神之爱。

  诗人追求的对象是萨巴蒂埃夫人。对于沉溺在让娜·社瓦尔的爱情中又渴望着解脱的诗人来说,她不啻一位“远方的公主”,她的美目是诗人深藏其心的一场美梦,她的睫毛是诗人的心酣睡其下的荫凉(《永远如此》)。但她更使他挣脱肉欲的枷锁,用神圣的目光使他变得年轻,并且闻到他精神上的夭使的芬芳。于是,她成了诗人追求美的指路明灯:

  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孤独中,

  无论是在小巷,还是在人群中,

  她的幽灵有如人炬在空中飞,

  有时她说:“我是美的,我命令你,

  为了我的爱情,你只能热爱美,

  我是天使,我是缨斯,我是圣母。”

  ——《今晚你说什么..》

  那是一支有生命的火炬,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以比太阳还强烈的光芒歌

  唱着灵魂的觉醒:迷人的眼,神秘的光熠熠闪烁,如同白日里燃烧的蜡烛:太阳红彤彤,却盖不住这奇幻的火,

  蜡烛庆祝死亡,你把觉醒歌唱,

  你走,一边歌唱我灵魂的觉醒,

  你任何太阳也遮掩不住的星!

  ——《活的火把》

  这火炬犹如一缕晨曦,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唤醒了在放荡中沉睡的诗人:

  精神的黎明

  朱红白亮的晨曦,噬人的理想,

  手挽着手射人堕落者的房中,

  一种报复性的神秘起了作用,

  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

  精神宇宙的不可企及的蔚蓝,

  为了那梦想并痛苦的沮丧者,

  带着深渊的吸引力洞开,深不可测,

  亲爱的女神,澄明纯洁的生命,

  愚蠢的欢宴,残羹上烟气缭绕,

  你的面影更加清晰、排红、妩媚,

  在我睁大的眼睛前不停地飞。

  太阳的光照黑了蜡烛的火苗;

  你的幻影,这光辉灿烂的灵魂。

  百战百胜,就像太阳永世长存!

  诗人的精神沉入一片神秘的和谐,在黄昏的时刻与天空、太阳一起进入宁静之中,心中弥漫着对情人的崇拜(《黄昏的和谐》)。他甚至愿意做一只陈旧的香水瓶,多少年之后仍会有芬芳逸出,激起种种的回忆,从而成为他的偶像的魅力的见证(《香水瓶》)。然而,觉醒的灵魂感到了往日的生活所造成的焦虑、仇恨、狂热和衰老,诗人于是向他的天使祈求快乐、健康、青春和幸福,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相互应和的(《通功》),精神的碧空,高不可及,空气稀薄,终究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于是,超脱的精神之爱要求物质的内容,变成了温柔的家庭式的爱。

  诗人与一个名叫玛丽·多布仑的女伶断断续续来往了五年。多布仑才气平平,但美丽温柔,诗人体验到了一种平和宁静的感情。在他看来,酒可以使人安静,“像灰蒙蒙的天空中一轮落日”,鸦片可以使灵魂超越自己的能力而获得忧郁的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那“一双绿眼睛”,像一泓清水解除他灵魂的干渴(《毒药》)。然而,金风送爽,却预告着冬日的来临。她神秘的眼睛时而温柔,时而迷惘,时而冷酷,使诗人看到天空布满乌云,心中顿生忧虑:

  啊危险的女人,啊诱人的地方,

  我可会也爱你的白雪和浓霜?

  我可能从严寒的冬天里获得

  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

  ——《乌云密布的天空》

  诗人想象他的伴侣

是“一条美丽的船”(《美丽的船》),她是他的孩子,他的姐妹,他们要一同到“那边”去生活,去爱,去死: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邀游》

  然而,那只是诗人的向往。冬日将回,他的“心灵好似堡垒终于倒坍,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震”(《秋歌》),那“黑皮肤的女王”又在将他召唤:

  我爱您那双长眼碧绿的光辉,

  温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伤。

  您的爱,您的炉火和总的客厅,

  我看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秋歌》

  诗人又重新沉入他试图摆脱的堕落之中,他怀着一种神甫的虔诚崇拜他的偶像,“尽管她的眉毛怀着恶意,她的神情奇特异常”,(《午后之歌》)。他悔恨,悔恨不该枉费心机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猫头鹰》);他想用烟草消除精神上的疲劳(《烟斗》),用音乐平复他绝望的心(《音乐》);一切都是枉然,他的头脑中出现种种阴森丑恶的幻象,他想着“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中”给自己掘个深坑,“睡在遗忘里”(《快乐的死者》),他想象自己“灵魂开裂”,“渴尽全力,却一动不动地死去”(《破裂的钟》)。

  诗人对爱情的追求彻底失败,忧郁重又袭上心头,更加难以排遣。在阴冷的雨月里,他只有一只又瘦又癞的猫为伴,潮湿的木柴冒着烟,生不出火来(《忧郁之一》),阴郁的情怀只能向落日的余晖倾吐(《忧郁之二》),最滑稽的谣曲也不能缓解他的愁绪;能够点石成金的学者也不能使他感到温暖,因为他血管中流的不是血,而是忘川之水(《优郁之三》),他的白天比黑夜还要黑暗,头脑里结满蛛网,像一个漂泊的灵魂不断地呻吟:

  ——送葬的长列,无鼓声也无音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行进,希望

  被打败,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的

  在我低垂的头顶把黑旗插上。

  ——《忧郁之四》

  于是,“令人喜爱的春天失去了芬芳”(《虚无的滋味》),天空被撕破,云彩像孝衣,变成他梦的柩车,光亮成为他的心优游其中的地狱的反射(《厌恶感》),诗人又像一个堕落尘世的天使在恶梦中挣扎,在黑暗中旋转,徒劳地摸索,企图找到光明和钥匙,走出这片满是爬虫的地方(《无可救药》)。然而时间又出现了,时钟这险恶的、可怖的、无情的神,手指着诗人说:

  那时辰就要响了,神圣的偶然,

  严峻的道德,你尚童贞的妻,

  甚至悔恨(啊!最后的栖身之地)

  都要说:死吧,老懦夫,为时已晚!

  ——《时钟》

  时钟一记长鸣,结束了诗人心灵的旅程和精神的搏斗。诗人失败了,忧郁未尝稍减,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不能排遣。然而,诗人虽败而下馁。如果说波德莱尔已经展示出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那么,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这就是诗集的第二部分:《巴黎风貌》。

  诗人像太阳“一样地降临到城内,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太阳》),他试图静观都市的景色,倾听人语的嘈杂,远离世人的斗争,“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风景》)。然而,诗人一离开房门,就看见一个女乞丐,她的美丽和苦难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任人欺凌的命运引起诗人深切的同情(《给一位红发女乞丐》)。诗人在街上倘佯,一条小河使他想起流落在异乡的安德洛玛刻,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更使他想起一切离乡背景的人,诗人的同情遍及一切漂泊的灵魂:

  天鹅(二)

  巴黎在变!我的忧郁未减毫厘!

  新的宫殿,脚手架,一片片房栊,

  破旧的四郊,一切都有了寓意,

  我珍贵的回忆却比石头还重。

  卢浮宫前面的景象压迫着我,

  我想起那只大天鹅,动作呆痴,

  仿佛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

  被无限的希望噬咬!然后是你,

  安德玛刻,从一伟丈夫的怀中,

  归于英俊的庇吕斯,成了贱畜,

  在一座空坟前面弯着腰出神;

  赫克托的遗孀,艾勒努的新妇!

  我想起那黑女人,憔悴而干枯,

  在泥泞中彳亍,两眼失神,想望

  美丽非洲的看不见的椰子树,

  透过迷雾的巨大而高耸的墙;

  我想起那些一去不归的人们,

  一去不归!还有些人泡在泪里,

  像啜饮母狼之乳把痛苦喂饮!

  我想起那些孤儿花一般萎去!

  在我精神飘泊的森林中,又有

  一桩古老的回忆如号声频频,

  我想起被遗忘在岛上的水手,

  想起囚徒、俘虏!..和其他许多人!

  诗人分担他们的苦难,他不仅想象天鹅向天空扭曲着脖子是“向上帝吐出它的诅咒”,而且还看到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眼中射出仇恨的光,他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敌视这个世界:

  拥挤的城市,充满梦幻的城市,

  大白天里幽灵就拉扯着行人!

  ——《七个老头子》

  在这“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那些瘦小的老妇人踽踽独行,在寒风和公共马车的隆隆声中瑟瑟发抖,引出了诗人心中的呼声:“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小老太婆》)而那些盲人,“阴郁的眼睛不知死盯在何处”:

  他们是在无尽的黑夜中流徙,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啊城市!

  你在我们周围大笑,狂叫,唱歌,

  沉洒于逸乐直到残忍的程度,

  看呀!我也步履艰难,却更麻木,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盲人》

  诗人自己寻找的是美,爱情,医治忧郁的良方。路上一个女人走过,那高贵的身影,庄严的痛苦,使他像迷途的人一样,“在她眼中,那苍白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然而,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给一个过路的女子》

  夜幕降临,城市出现一片奇异的景象,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同一个夜又是多么地不同: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爱的夜,

  因为他们的胳膊优诚实他说:

  “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能让

  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恶魔鼓动起娼妓、荡妇、骗子、小偷,让他们“在污泥浊水的城市中蠕动。”

  诗人沉入梦境,眼前是一片“大理石、水、金属”的光明世界,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却又看见在“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巴黎的梦》)。当巴黎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卖笑的女人、穷家妇、劳动妇女、冶游的人、种种色色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开始了新的一天,鸡鸣,雾海,炊烟,号角,景物依旧是从前的样子,然而一天毕竟是开始了,那是一个劳动的巴黎:

  黎明披上红绿衣衫,瑟瑟发抖,

  在寂寞的塞纳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松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个辛勤的老汉。

  ——《晨光熹微》

  然而,劳动的巴黎,在波德菜尔的笔下,却是一座人间的地狱,罪恶的渊薮。巴黎的漫游以次日的黎明作结。新的一天开始了,诗人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仍将是乞丐、老人、过客、娼妓、偷儿、疲倦的工人、待毙的病人..他到哪里去寻求心灵的安宁、美好的乐园呢?

  至此,波德莱尔展示和剖析了两个世界的内部:诗人的精神世界和诗人足迹所及的物质世界,也就是说,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诗人和敌视他、压迫他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将如何解决?诗人所走的道路,既不是摧毁这个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也不是像鱼进入水一样地投入到这个世界中去,成为这个世界的和谐的一分子,而是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

  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由此开始《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那用苦难、汗水和的人的阳光做成的酒,诗人希望从中产生诗,“飞向上帝,仿佛一朵稀世之花”(《酒魂》)。拾破烂的人喝了酒,敢于藐视第二帝国的密探,滔滔不绝地倾吐胸中的郁闷,表达自己高尚美好的社会理想,使上帝都感到悔恨(《醉酒的拾破烂者》);酒可以给孤独者以希望、青春、生活,可以与神抵比肩的骄做(《醉酒的孤独者》);而情人们则在醉意中飞向梦的天堂(《醉酒的情人》)。然而,醉意中的幻境毕竟是一座“人造的天堂”,诗人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感到了它的虚幻。于是,诗人从“人造的天堂”又跌落到现实的土地上,跌落到罪恶的花丛中。诗集的第四部分《恶之花》,就从这里开始。

  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他揭示了魔鬼如何在人的身旁蠢动,化作美女,引诱人们远离上帝的目光,而对罪恶发生兴趣(《毁灭》);他以有力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女尸,创造出一种充满着变态心理的怵目惊心的氛围(《殉道者》),以厌恶的心情描绘了一幅令人厌恶的图画;变态的性爱(同性恋)在诗人的笔下,成了一曲交织着快乐和痛苦的哀歌(《该下地狱的女人》);放荡的后果是死亡,它们是“两个可爱的姑娘”,给人以“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温情”(《两个好姐妹》);身处罪恶深渊的诗人感到血流如庄,却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创口,只感到爱情是“针毡一领,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血泉》);诗人以那样无可奈何的笔调写出为快乐而快乐的卖淫的傲慢(《寓言》);却在追索爱情的航行中目睹猛禽啄食悬尸——诗人自己的形象——的惨景而悔恨交加: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着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库忒拉岛之行》

  诗人在罪恶之国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每次放荡之后,总是更觉得自己孤独,被抛弃”。于是,诗人反抗了,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就是诗集的第五部分:《反抗》。

  诗人曾经希望人世的苦难都是为了赎罪,都是为了重回上帝的怀抱而付出的代价,然而上帝无动于衷。上帝是不存在,还是死了?诗人终于像那只天鹅一样,“向上帝吐出它的诅咒”。他指责上帝是一个暴君,酒足饭饱之余,竟在人们的骂声中酣然入睡。人们为享乐付出代价,流了大量的血,上天仍旧不满足。上帝许下的诺言一宗也未实现,而且并不觉得悔恨。诗人责问上帝,逼迫他自己答道:

  ——当然,至于我,我将满意地离开,

  这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

  让我使用这剑,让我毁于这剑!

  比埃尔背弃了耶稣..他做得对!

  ——《圣比埃尔的背弃》

  诗人让饱尝苦难、备受虐待的穷人该隐的子孙“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他祈求最博学、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怜他长久的苦难,他愿自己的灵魂与战斗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向往着有朝一日重回天庭《献给撒旦的祷文》)。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诗集从此进入第六部分:《死亡》。恋人们在死亡中得到了纯洁的爱,两个灵魂像两支火炬发出一个光芒(《恋人之死》);穷人把死亡看作苦难的终结,他们终于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了。死亡,

  这是神衹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天国的大门。

  ——《穷人之死》

  艺术家面对理想的美无力达到,希望死亡“让他们的头脑开放出鲜花 “(《艺术家之死》);但是,诗人又深恐一生的追求终成泡影,“惟幕已经拉起,我还在等待着”,舞台上一片虚无,然而诗人还怀着希望(《好奇者的梦》)。死亡仍然解除不了诗人的忧郁,因为他终究还没有彻底地绝望。

  诗人以《远行》这首长达 144行的诗回顾和总结了他的人生探险。无论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还是渴望爱情的纯洁,还是厌恶生活的单调,还是医治苦难的创伤,人们为摆脱忧郁而四处奔波,到头来都以失败告终,人的灵魂依然故我,恶总是附着不去,在人类社会的旅途上,到处都是“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人们只有一线希望:到那遥远的深渊里去,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的着头脑,我们必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远行》

  “新奇”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恐怕也是茫茫然,总之是与这个世界不同的东西,正像他在一首散文诗中喊出的那样:“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诗人受尽痛苦的煎熬,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浪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也偶见云雀高唱入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残调,

  园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仇敌》

  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诗人在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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