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11
我说,"我却从来不曾听到有谁从祭坛上谴责过坏脾气。*"
*关于这个题目我们听拉瓦特尔①神父作过一次出色的布道,他顺便还谈到了《约拿书》②(作者注)
①拉瓦特尔(Johann Kaspar Lavater,1741-1801),瑞士神学家和哲学家,德的好友。作者注指的是他题名为《克服不满和乖僻之方法》的布道文。
②《约拿书》是基督教圣经《旧约》的一部分。
"这事得由城里的牧师去做。"老人说:"乡下人没有球脾气。当然,偶尔在这儿讲讲也无妨,至少对村长先生和他夫人是有好处的。"
在场的人全笑了,他自己也笑得咳起嗽来,使谈话中断了好一阵。后来,是年轻人又开了口:
"您称乖僻是罪过,我想未免太过分了吧。"
"一点不过分,"我回答,"既然害已又损人,就该称作罪过。难产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还不够,还必须相互夺去各人心中偶尔产生的一点点快乐么?请您告诉我有哪一个人,他性子很坏,同时却有本领藏而不露,仅仅自苦,而不破坏周围人们的快乐呢!或者您能够说,这坏脾气不正表现了我们对自己的卑微的懊丧,表现了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不满,而且其中还掺杂着某些由愚蠢的虚荣刺激起来的嫉妒么?要知道看见一些幸福的人而这些人的幸福又不仰赖于我们,是够难受的呵。"
见我们争得这么激动,绿蒂冲我微微一笑;可弗莉德里克眼里却噙着泪水,使我讲得更来劲儿了:
"有种人利用自己对另一颗心的控制力,去破坏人家心里自行产生的单纯的快乐,这种真可恨。要知道世间的所有礼物,所有的甜言蜜语,也裣不了我们顷刻间失去的快乐哟。"
说到此,我的心一下了整个充满了感慨,往事一桩桩掠过脑际,热泪涌进眼眼眶,不禁高呼起来:
"我们应该每天对自己讲:你只能对朋友做一件事,即让他们获得快乐,使他们更加幸福,并同他们一起分离这幸福。当他们的灵魂受着忧愁的折磨,为苦闷所扰乱的时候,你能给他们以点滴的慰藉么?
"临了儿,一当最最可怕的疾病向那个被你葬送了青春年华的姑娘袭来,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目光茫然地仰望天空,冷汗一颗一颗地渗出额头,这时,你就会象个受诅咒的罪人似的站在她床前,无能为力,一筹莫展,心中感到深深的恐惧和内疚,恨不得献出自己的一切,以便给这个垂死的生命一点点力量,一星星勇气。"
说着说着,我亲身经历过的这样一个情景便猛然闯进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捂住眼睛,离开了众人,直到绿蒂来唤我说:"咱们走吧!"我才恍如大梦初醒。
归途中,她责怪我对什么事都太爱动感情,说照此下去我会毁了的,要我自己珍惜自己!──天使呵,为了你的缘故,我必须活下去!
七月六日
她仍然待在自己病危的女友身边,始终如一地服侍着她,又细心又温柔,单单让她看上一眼,病人就会减少痛苦,我听说后赶去追上了她。在一块儿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才转身往城里走,到了那眼对我十分珍贵的井泉边。如今,它对我又增加了一千倍的价值。绿蒂在井垣上坐下来,我们站在她跟前。我环顾四周,啊,我的心十分孤寂的那段时间的景象,重又活现在我眼前。"亲爱的井泉呀,"我说,"我好久没来你这儿乘凉啦,有时匆匆走过你身旁,竟连看都不曾看你一眼!"我往台阶下望去,却见玛尔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泉水爬上来。──我凝视着绿蒂,心中感觉到了她对于我的全部价值。这当儿玛尔馨端着水走近,玛莉安娜伸出手去想接。
"不,不!"小姑娘模样儿甜甜地嚷道,"绿蒂姐姐,你得先喝!"
她说得如此天真、可爱,令我大为激动,以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竟从地上抱起小姑娘来死劲儿亲了几下,她马上就又哭又闹起来。
"瞧您闯祸罗。"绿蒂说。
我不知所措。
"过来,玛尔馨。"她拉住小妹妹的手,领她走下台阶,继续说,"快,快!快用清亮的泉水洗一洗。这样就不要紧啦。"
我却站在一旁,看着小姑娘急急忙忙地捧起水来擦洗自己的脸蛋儿,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气,以为真的只有用这神奇的泉水一洗,脸上才不会长出丢人而丑陋的胡须①。尽管绿蒂说洗够了,小姑娘仍一个劲儿洗呀洗呀,仿佛多洗总比少洗好一些。──告诉你,威廉,我还从来不曾怀着更深的虔敬参加过一次洗礼哩。当绿蒂上来以后,我真恨不得扑到她的脚边,就象跪在某个用神力禳解了一个民族的孽债的先知跟前一样。
晚上,我心里太高兴了,便忍不住把这件事讲给一位我认为还算通达人情男子听,因为他人挺聪明的;谁料却碰了一鼻子灰!他道,绿蒂的做法很欠妥,对小孩子可不能弄什么玄虚;这样一搞会滋长种种错觉和迷信,而孩子却必须从小就不让他们受坏影响才是。──听了他的话我才想起,此人是一个礼拜前受的洗礼,因此就不以为怪,只是在心中仍坚信这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们,也该象上帝对待我们一样,当上帝让我们沉醉在愉快的幻觉中的时候,他就是给了我们最大的幸福。
①当时西方有一种迷信,认为处女被青年男子吻了,嘴上便会长出胡须。
七月八日
我真是个孩子呵!我竟如此地看重那青眼之瞥!我真正是个孩子!
我们去瓦尔海姆郊游。姑娘们是乘车去的。后来在一块儿散步时,我总觉得绿蒂乌黑的眸子中带着些……我是个傻瓜,原谅我吧!你真应该瞧瞧它们,瞧瞧她这双眼睛!──我想写简单点,我困得眼皮都快合扰了。喏,姑娘们上了车,而我们──青年W·塞尔斯塔特以及奥德兰和我,却围着马车站在那里。这当口,她们便从车帘中控出头来,跟送别的人闲聊,小伙子们自然一个个都是够快活的。我极力捕捉绿蒂的目光;唉,它们却望望这个,又瞅瞅那个!看着我呀!看着我呀!看着我呀!我把整个身心全贯注于你们,你们干吗逃避哟!──我的心对她了千百次再见,可她却连瞅也不瞅我!马车开过去了,我眼中噙着泪水。我目送着她,在车门旁看见了她的帽子,呵,她转过头来了!是在看我么?
好朋友啊,我的心至今仍七上八下,怀着这个疑问。唯一的安慰是,她回过头来也许是看我吧!也许!……
晚安!呵,我真是个孩子!
每当在聚会中听见人家谈起她,我便会变得傻痴痴的,那模样你要能看见就好了!特别是有谁问我"喜不喜欢她"的时候!──"喜欢"!这个词儿简直让我给恨死了。一个人要不是全部知觉、全部感情都充满对她的倾慕,而仅仅是喜欢他,这还成个什么人呢?哼,"喜欢"!最近又有谁问我"喜不喜欢莪相①"!
七月十一日
M夫人已危在旦夕。我为她的生命祈祷;因为绿蒂心里难过,我也同样难过。我很少到M夫人处去看绿蒂;今天她却给我讲了一桩很奇特的事情:
M这个老头子是个刮皮到了家的吝啬鬼,一辈子把自己的老婆折磨和克扣得够戗,可她偏偏却有办法对付过来。几天前,医生断定她已活不久了,她便让人找来她的丈夫(绿蒂也在房里),对他讲:"我必须向你交待一件事;不然,我死之后,家里会出乱子和麻烦的。我操持家务直到今天,凡事都尽量做到井井有条,能节省就节省。可是,你要原谅我,我这三十年一直欺骗你。我们刚结婚时,你规定了一个小小的数目,作为伙食和其它家用。但到后来,家大业大,花销多了,你却死也不肯相应增加每周的开支。简单讲,你自己也不明白,在那些花费最大的时期你却要求我每周只支用七个古尔盾。我接过这点钱来也总没吭声,不足部分就只好去柜上拿,因为谁想得到,身为太太竟会做小偷呢。我丝毫不曾浪费,就算不向你承认这些,也尽可以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可是在我之后来管这份家的那个女人,她却没办法对付呵。而你到时候却会一口咬定,你的前妻都是这么撑过来的。"
①莪相相传为苏格兰古歌者。1762年至1763年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生(James Mecpherson,1736-1796)发表了两组假称是"莪相的歌"的"英译",一时风行于世。歌德一度也被迷惑,并译过"莪相的歌".
我和绿蒂谈到人心的虚妄真是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明明看见花销大了一倍,却偏偏只给七个古尔盾而心安理得,全不想到这后面必定另有隐情。此外,我自己还认识一些人,他们会把先知的"长明灯"毫不惊奇地接回家去供起来。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是自己欺骗自己!我在她那乌黑的眼睛里,的的确确看到了对我和我的命运的同情。是的,这是我心中的感觉;然而,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相信我的心不会错……我感觉:她……呵,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无上幸福么?──这句话就是:她爱我!
她爱我!──而我对于自己也变得多么可贵了呵,我是多么──这话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能够理解它──多么崇拜自己了呵,自从她爱我!
也不知是自己想入非非,还是对情况的正确感觉?我不了解那个使我为自己的绿蒂心的地位担心的人。可是,尽管如此,每当她谈起自己的未婚夫来,谈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我心中就颓唐得如一个丧失了所有荣誉和尊严的人,连手中自卫的宝剑也被夺去了。
七月十六日
每当我的指尖儿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每当我俩的脚在桌子底下相互碰着,呵,我的血液立刻加快了流动!我避之唯恐不及,就象碰着了火似的。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又在吸引我过去……我真是心醉神迷了!
可她却那么天真无邪,心怀坦荡,全感觉不到这些亲密的小动作带给我了多少的痛苦!尤其当她在谈心时把自己的手抚在我的手上,谈高兴了更把头靠近我,使我的嘴唇感觉到了从她口里的天香,此刻我真象是让闪电给击中了,身子直往下沉,脚下轻飘飘地完全失去了依托……!威廉啊,要是我啥时候能冒险登一登天堂,大胆地去……你理解我指什么。不,我的心还没有这么坏!它只是软弱,很软弱罢了!而软弱还并非坏吧?
她是圣洁的。一切欲念在她面前都会沉默无言。每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境如何,仿佛所有的神经和官能都错乱颠倒了。──她喜欢一支曲子,常常在钢琴上弹奏它,弹得如天使一般动人,单纯,富于情感!这是她心爱的曲子;每次只要她弹出第一个音符,我的一切痛苦、烦恼和古怪念头便烟消云散。
这支单纯的曲子令我大为感动,任何关于音乐的古老魅力的说法,在我听来都不再不可信了。而且,每每在我恨不得用子弹射穿自己脑袋的时候,她都弹起这地曲子来,我心中的迷茫黑暗顿时消散,呼吸重新又自如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啊你想想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可是一当放进亮光去,白壁上便会映出五彩缤纷的图象,尽管仅只是些俏纵即逝的影子;但只要我们能象孩子似地为这种奇妙的现象所迷醉,它也足以造就咱们的幸福呵。今天我不能去看绿蒂,有一个免不掉的聚会拖住了我。怎么办?我派了我的佣人,仅仅为了在自己身边有一个今天接近过她的人。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佣人回来,一见到他就有说不出的高兴!要不是害臊,真恨不得捧住他的脑袋亲一亲!人们常讲电光石的故事,说它放在太阳地里便会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仍旧亮华华的。这小伙子对于我也就如电光石。我感到,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的绉领上停留过,这一切因此对我也变得十分神圣、十分珍贵了!此刻,就是给一千银塔勒,我都不肯把这小伙子让给谁的。有他在跟前,我心里舒畅。──上帝保佑,你可别笑我啊。威廉,难道令我心中舒畅的东西,还会是幻影么?
七月十九日
"我将要见到她啦!"清晨我醒来,望着东升的旭日,兴高采烈地喊道 ,"我将要见到她啦!"除此我别无希求;一切的一切,全融汇在这个期待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劝我跟公使到X地去的想法,我还打算同意。我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加之此公又是位众所周知的讨厌的人。你信上说,我母亲希望看见我有所作为。这使我感到好笑。难道我眼下不也是在做事么?归根到底,不管我是摘豌豆还是摘扁豆,不也一样么?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说穿了全都无聊。一个人要是没有热情,没有需要,仅仅为了他人的缘故去逐利追名,苦苦折腾,这个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那么担心,生怕我把画画给荒疏了,我本想压根儿不提此事,免得告诉你说,近来我很少画画。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幸福过;我对自然的感受,哪怕小到一块石头,一根青草,也从来还不曾这么充实,这么亲切过。可是──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地──我的想象力却这么微弱,一切在我心里都游移不定,摇摇晃晃,我简直抓不信任何轮廓。不过我仍自信,我要是手头有黏土保存得更久,我就取黏土来捏,即便捏出些饼子也好。
绿蒂的肖像我已画过三次,三次都出了丑。这事令我极为懊恼,尤其因为我前些时候一直很成功。后来我就画了一张她的剪影像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好的,亲爱的绿蒂,我将一切照办,一切办妥;你只管多多给我任务吧,常常给我任务吧!可有一件,我求求你,以后千万别再往你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①。今天我一接着它就送到嘴上去吻,结果弄得牙齿里全嘎吱嘎吱的。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过几次决心,不要经常去看她。是啊,可谁又能做得到呢!日复一日,我都屈服于诱惑,同时又对自己放下神圣的诺言:明天说什么也不去啦。
可明天一到,我总又找得出一条无法辩驳的理由,眼一眨又到了她身边。这理由要么是她昨晚讲过:"你明天还来,对吗?──而谁又能不来呢!──要么是她托我办件事,我觉得理应亲自去给她回个话;要么是天气实在太好,我到瓦尔海姆去了,而一到瓦尔海姆,离她不就只有半小时的路吗!──周围的气氛,使我感觉她近在咫尺,于是一抬腿,便到了她跟前!记得我祖母曾讲过一个磁石山的故事,说的是海上有一座磁石山,船行太近了,所有铁器如钉子什么的便会一下子吸出来,飞到山上去;倒楣的般夫也就从分崩离析的船板中掉下去,惨遭没顶。
七月三十日
阿尔伯特已经回来,而我就要走了。尽管他是一位十分善良、十分高尚的人,尽管我在任何方面都准备对他甘拜下风,可眼睁睁看着他占有那么多完善的珍宝,我仍然受不了!──占有!── 一句话,威廉,未婚夫回来啦!倒是个令你不能不产生好感的能干而和蔼的男子。幸好接他那会儿我不在,不然我的心会被撕碎了的!阿尔伯特也真够正派,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吻过绿蒂。上帝奖励他吧!为了他对姑娘的尊重,我不能不爱他。他对我也很友善,我猜想这更多出于绿蒂的调弄,他的本心则少一些。要晓得女士们都精于此道,而且也自有她们的道理;只要她们有本事使两个崇拜者和睦相处,那么好处总归是她们的,尽管要做到绝非容易。
①往信上撒沙子是为了使墨迹快一些干。
话虽如此,我仍不能不对阿尔伯特怀着敬重。他那冷静的外表,与我不安的个性形成鲜明的对照;而这不安我怎么也掩饰不了。他感觉敏锐,深知绿蒂非常爱他。看起来他没有什么坏脾气;而你知道,我是最恨人身上的脾气不好这种罪恶的。
他认为我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对绿蒂的倾慕,对她一言一行的赞美,都只增加了他的得意,使他反倒更加爱她。他是否偶尔也对她发发醋劲儿,我暂且不问;至少我要是他,就难保完全不受嫉妒这个魔鬼的诱惑。
不管怎么讲吧,我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反正是吹啦!我不知道叫这是愚蠢呢,还是头脑发昏?──名称又有何用,事实就是事实!──现在我知道的一切,在阿尔伯特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没权要求绿蒂什么,也不曾要求什么。这就是说,尽管她那么迷人,我也竭力使自己不产生欲望。可而今另一个真的到来,夺走了姑娘,我却傻了眼。
我咬紧牙关,两倍三倍地更加鄙视某些个可能说我应该自行退出的人;他们会讲,别无他法了嘛。──让这些废物见鬼去吧!──我成天在林子里乱跑一气。每当去到绿蒂那儿,发现阿尔伯特和她一起坐在园子里的凉亭中,我就脚下生了根,模样变得傻不愣愣,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看在上帝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求你行行好,别再象昨儿傍晚似地做戏行不行!您那副可笑的样子真要命。"
坦白说,我一瞅见阿尔伯特不在,吻她一下就跑了去。一当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我的心啊,总是乐滋滋的。
八月八日
我请你原谅,亲爱的威廉我把那些要求我们服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人骂作忘我的的确确并非指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有类似想法。当然,从根本上讲,你是对的。不过,好朋友,世上的事情很少能要么干脆这样,要么干脆那样。人的感情和行为千差万别,正如在鹰钩鼻了与蹋鼻子之间,还可能有各式各样别的鼻子。
你别见怪:我承认你的整个论点,却又企图从"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这个空子中间钻过去。
你说什么,"要么你有希望得到绿蒂,要么根本没有。好啦,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你就努力实现它,努力满足自己的愿望;否则,我就振作起来,摆脱那该死的感情,要不然它一定会把你的全部精力都吞掉。"──好朋友,说得动听!说得容易!
可是,对于一个受着慢性病摧残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难道你能要求他拿起刀来,一下子结束自己的痛苦么?病魔在耗尽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么?
当然,你满可以用下面这个贴切的比喻来反驳我:谁不宁愿牺牲自己的一条胳膊,而是迟疑犹豫,甘冒丢掉生命的危险呢?
叫我怎么说好呢?──还是让我们别用这些比喻来伤彼此的脑筋吧。够了。
是的,威廉,我间或也在一瞬间有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然而……要是我知道往哪儿去的话,我早就走了!
傍晚
我的日记本好些时候以来给丢在一边,今天又让我无意间翻了开来。我很惊异,我竟是这样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地陷进了眼前尴尬境地!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可行动却象个小孩子似的;现在也仍然看得十分清楚,但就是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个傻瓜,我本可以过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象我上前所处的这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是很不容易凑齐的。是啊,常言道得好:人这幸福,全在于心之幸福。我是这个和睦家庭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儿子,孩子们爱我如父亲,而且还有绿蒂!就说诚恳的阿尔伯特吧,他也不以任何乖癖来破坏我的幸福,而是以其亲切友善来拥抱我;对于他说来,除去绿蒂我就是世界上最亲爱的了。──威廉,你听听我俩散步时是怎样谈绿蒂的吧,这会叫你愉快的。在世间,恐怕找不出比我们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了;然而我却常常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
阿尔伯特曾对我讲绿蒂可敬的母亲,讲她临终前如何把自己的家和孩子们托付给了绿蒂,如何又叮嘱他对绿蒂加以关照;讲到自那以后,绿蒂如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兢兢业业执掌家务,对孩子们爱护备至,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们操劳,俨然是一位母亲;但尽管如此,又从来未改变活泼愉快的天性。我和阿尔伯特并肩走着,不时地弯下腰去采摘路旁的鲜花,用它们精心扎成一个花环,然后──我把花环抛进了从面前流过的溪水里,目送着它缓缓向下游漂去……
我记不清有没有告诉你,阿尔伯特将留下来,在此间的侯爵府中获得一个待遇优厚的差事;侯爵府上的人很器重他。象他这样办事精细勤谨的人,我见得不多。
八月十二日
的确,阿尔伯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在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一桩不寻常的事。我去向他告别,因为我突然心血来潮,想骑马到山里去;而眼下我便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中来回踱着,目光偶然落在了他的手枪上。
"把手枪借给我旅途中用用吧,"我说。
"好的,"他回答,"要是你不怕麻烦,肯自己装装药的话。它们挂在那儿只是pro forma①罢了。"
我从墙下摘下一支枪,他这时继续说道:
"我自从粗心大意,出过一回岔子,就不愿再和这玩艺儿打交道了。"
我颇好奇,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又讲:
①拉丁文:形式上;做做样子。
"大约三个月以前,我住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房中有几支小手枪,尽管没装药,晚上我也睡得安安稳稳的。在一个下雨后的午后,我坐着没事干,不知怎么竟想到我们可能遭到坏人袭击,可能需要手枪,可能……这样的事你是知道。我于是把枪交给一名下人,叫他去擦拭和装药。这小子却拿去和使女们闹着玩儿,吓唬她们,却不知扳机怎么一弄就滑了,而通条又还在枪膛里,结果一下子飞出来,射中了一名使女的右手,把她的大拇指戳得稀烂。这一来我不仅挨抱怨,而且还得付医药费,从此我所有的手枪都不再装药了。好朋友,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用?危险并非全都可以预料啊!虽然……"
你知道,我喜欢这个人,除去他的"虽然".不错,任何常理都容许有例外。可是他却太四平八稳!一当觉得自己言辞过激、有失中庸或不够正确,他就会一个劲儿地对你进行修正、限定、补充和删除,弄得到头来什么意思也不剩。眼下阿尔伯物正是越讲话越长,临了儿我根本没有再听他讲些什么,而是产生了一些怪念头,举起手枪来用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阳穴。
"呸!"阿尔伯特叫起来,夺去了我手中的枪,"你这是干吗呀?"
"没装药哩。"我回答。
"就算没装药也不该胡闹!"他不耐烦地说,"我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愚蠢到去自杀;单单这样想都令我反感。"
"你们这些人呵!"我提高嗓门道,"你们一谈什么都非得立刻讲:这是愚蠢的!这是明智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为此你们弄清了一个行为的内情吗?探究过它何以发生,以及为什么必然发生的种种原因吗?你们要这样做过,就不会匆匆忙忙地下断语了。"
"可你得承认,"阿尔伯特说,"某些行为无论如何都是罪过,不管它出于什么动机。"
我耸了耸肩,承认他有道理。
"可是,亲爱的,"我又说,"这儿也有一些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行;然,一个人为使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不致眼睁睁饿死而偷盗,这个人是值得同情呢,还是该受惩罚呢?一位丈夫出于义愤,杀死了不贞的妻子和卑鄙的奸夫,谁还会第一个捡起石头来砸他①吗?还有那个在幽会的欢乐中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而失身的姑娘,谁又会谴责她呢?我们的法学家们都是些冷血的老古板;可就连他们也会被感动,因而不给予惩罚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伯特反驳说,"因为一个受热情驳倒而失去思考力的人,人家只当他是醉汉,是疯子罢了。"
"嗨,你们这些明智的人啊!"我微笑着叫道,"热情!迷醉!疯狂!你们如此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真是些好样的道学先生!你们嘲骂酒徒,厌恶疯子,象那个祭师②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象那个法利赛人③似地感谢上帝,感谢他不曾把你们造成一名酒徒,一个疯子。可我呢,却不只一次迷醉过,我的热情从来都是离疯狂不远的;但这两点都不使我后悔,因为我凭自己的经验认识到:一切杰出的人,一切能完成伟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业的人,他们从来总是给世人骂成酒鬼和疯子的。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样,只要谁的言行自由一些,清高一些,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你就会听见人家在背后叫:‘这家伙喝多了!这家伙是个傻瓜!’──真叫人受不了。真可耻,你们这些清醒的人!真可耻,你们这些智者!"
①古代中东有以石头投掷淫妇的习俗。此处意即谴责。
②祭师指见死不救的假善人,典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
③法利赛人指伪君子,典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八章。
"瞧你又胡思乱想开了,"阿尔伯特说,"你这人总是爱偏激,这回竟把我们谈的自杀扯到伟大事业上去,至少肯定是错了;因为自杀怎么也只能被看作软弱。与坚定地忍受充满痛苦的人生相比,死显然轻松得多喽。"
我已经打算中止谈话;要知道我讲的都是肺腑之言,他却用陈词滥调来进行反驳,真令我再生气不过。可是,这种话我听得多,气生得更多,所以仍能控制自己,兴致勃勃地反问他道:
"你称自杀为软弱?可我请你别让表面现象迷惑了啊。一个在暴君残酷压迫下呻吟的民族,他们终于奋起掐断枷锁,能说是软弱么?一个人面临自己的家被大火吞没的危险,鼓起劲来扛走他在冷静时根本搬不动的重物;一个人在受辱后的狂怒中,竟和六个人交起手来并且战胜了对方,这样的人能称为软弱么?还有,好朋友,既然奋发可以成为刚强,干吗亢奋就是它的反面呢?"
阿尔伯特凝视着我,说:"你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个例子,在我看来根本文不对题。"
"可能是吧,"我说,"人家也曾常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和推理方式近乎古怪。好,那就让我们看能不能以另一种方式,想象一个决定抛弃人生的担子的人──这个担子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是愉快的──他的心情会怎样。要知道只有我们有了同样的感受,我们才具备资格谈一件事情。
"人生来都有其局限,"我继续说,"他们能经受乐、苦、痛到一定的限度;一过这个限度,他们就完啦。这儿的问题不是刚强或者软弱;而他们能否忍受痛苦超过一定的限度。尽管可能有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之别,但是,正如我们不应该称一个患寒热病死去的人为胆小鬼一样,也很难称自杀者是懦夫。"
"荒唐,十分荒唐!"阿尔伯特嚷起来。
"才不象你想的那么荒唐哩,"我回答说。"你也该承认,当一种疾病严重损害我们的健康,使我们的精力一部分消耗掉了,一部分失去了作用,没有任何奇迹能再使我们恢复健康,重新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这样的疾病便被我们称为‘互症'."喏,亲爱的,让我们把这种推理用到精神方面,来瞧一瞧人的局限吧。一个人受到各种外界影响,便会产生固定的想法,到最后有增无己的狂热夺去了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至于毁了他。
"一位清醒的明智的人可能对这个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可能去劝他,但是白费力气。这正如一个站在病塌前的健康人,他丝毫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输送进病人的体内一样。"
阿尔伯特觉得这种说法仍太空泛。我便让他想想前不久从水塘中捞起来那个淹死了的少女,又对他讲了一遍她的故事。
"一个可爱的姑娘,生长在家庭的狭小圈子里,一礼拜接一礼拜地做着同样的家务,唯一的乐趣就是礼拜天用渐渐凑齐的一套好衣服穿戴打扮起来,和女伴一块儿出城去散散步,逢年过节也许还跳跳舞,要不就再和某个邻居聊聊闲天,诸如谁跟谁为什么吵架啦,谁为什么又讲谁的坏话啦,如此等等,常常谈得专注而热烈,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可是后来,她火热的天性终于感到有了一些更深刻的需要,而一经男子们来献殷勤,这些需要便更加热烈。从前的乐事已渐渐使她兴趣索然;临了儿,她到底碰着一个人,某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了此人身边,使她将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以致忘记自己周围的一切,除了他,除了这唯一一个人,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所思所想的就只有他,只有这唯一一个人。她不为朝三暮四地卖弄风情的虚假欢乐所迷惑,一心一意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执意要成为他的,在与他永结同心之中求得自己所缺少的幸福,享受自己所向往的全部欢乐。反复的许诺使她深信所有希望一定会实现,大胆的爱抚和亲吻增加了本已充满她心中的欲望。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全部的欢乐,预感到了全部的欢乐,身子于是飘飘然起来,心情紧张到了极点。终于,她伸出双臂去准备拥抱自己所渴求的一切。──可她的爱人却抛弃了她!她四枝麻木,神乔迷乱,站立在深渊边上;她周围是一片漆黑,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安慰,没有了预感!要知道,他抛弃了她,那个唯一使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意义的人抛弃了她。她看不见眼前的广大世界,看不见那许许多多可以弥补她这个损失的人;她感到自己在世上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被内心的可怕痛苦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唯有闭起眼来往下一跳,以便在死神的怀抱里窒息掉所有的痛苦。──你瞧,阿尔伯特,这就是不少人的遭遇!难道能说,这不也是一种疾病么?在这混乱的、相互矛盾的迷津中,大自然也找不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
"罪过啊,那种冷眼旁观,并且称她为傻瓜的人!这种人可能讲什么:她应该等一等,让时间来治好她的创伤,日子一久绝望定会消失,定会有另一个男子来给她以安慰。──中是,这正象谁说:’傻瓜,竟死于寒热病!他应该等一等,一当力量恢复,液体改善①,血液循环平稳下来,一切都好了,他就能活到今天!‘"
阿尔伯特还是不觉得这个例子有说服力,又提出几点异议,其中一点是:我讲的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可要是一个人眼光不这么狭隘,见多识广,头脑清楚,那他就不理解这个人怎么还能原谅。
"我的朋友,"我嚷起来,"人毕竟是人呵!一当他激情澎湃,受到了人类的局限的压迫,他所可能有的一点点理智便很难起作用或者说根本不起作用况且……以后再谈吧。"我说着,一边就抓起了自己的帽子。唉,我当时的心里真是充满了感慨!我和阿尔伯特分了手,但谁也没能理解谁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真难于相互理解啊。
①在近代医学发达以前,欧洲人认为生病的原因是身体中的液体变坏了。
八月十五日
显然,在世界上,只有爱才能使一个变得不可缺少。我从绿蒂的情况感觉出,她非常不愿失去我;孩子们心中更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明天一定还会去。今天我去为绿蒂的钢琴校音,但老动不了手,因为小家伙们一个劲儿地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故事,而绿蒂自己也说,我应该满足他们的愿望。晚餐时,我给他们切面包,他们都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吃起来,就象从绿蒂手中接过去的一样。然后,我给他们讲了那个得到一双神奇的手帮助的公主的故事,这是他们最爱听的。在讲的过程中,请你相信我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感到惊讶,这个故事竟给他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为每当我把一个细节忘记了,不得不自行编凑时,他们立刻就嚷起来:上次讲的可不是这样呵!弄得我现在只好反复练习,直至能一字不差地用唱歌的调子进行背诵。从这件事我得到一个教训:一位作家把书中的情节修改再版,即使艺术上出色得多了,都必然会给作品带来损害。我们总乐于接受第一个印象;人生来如此,即使最荒诞离奇的事,你都能叫他信以为真,并且一下子便记得牢牢的;而谁想去挖掉这个记忆,抹去这个记忆,谁就自讨苦吃!
八月十八日
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难道就非得如此么?
对于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我心中曾有过强烈而炽热的感受,是它,曾使我欢欣雀跃,把我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天国;可而今,它却残忍地折磨着我,成了一个四处追逐我的暴虐的鬼魅。想当初,我曾从高崖上眺望河对岸那些丘陵间的富庶峡谷,看见面前的一切都生意盎然,欣欣向荣。我曾看见群山从山脚到峰顶都长满高大茂密的树木迂回曲折的峡谷都覆盖首可爱的绿荫,河水从发出絮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轻柔的的晚风吹动着天空中冉冉飘过的白云,白动向河水投下倒影;接着,群鸟在林间发出晚噪,亿万只小昆虫在火红的夕晖中纵情舞蹈,落日的最后一瞥解放了草丛里的蟋蟀,它们唱起了歌;我周围的嗡嗡营营声使我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注意到了从坚硬的岩石里摄取养料的苔藓以及由干燥的沙丘上蔓生垂挂下来的藤萝,它们向我提示了大自然内在的、炽烈而神圣的生命之谜。这一切的一切,我全包容在自己温暖的心里,感到自己象变成了神似地充实,辽阔无边的世界的种种美姿也活跃在我的心灵中,赋予一切以生机。环抱着我的是巍峨的群山,我脚边着道道幽谷,一挂挂瀑布飞泻而下,一条条小溪流水潺潺,树木和深山里百鸟声喧──这种种秘不可知的力量,我目睹它们在在地的怀抱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队此而外,在地球上,天空下,还一代一代繁衍着形形色色的生命。一切一切,应有尽有,千姿百态,最后还有人,他们为求安全而聚居在小小的房子里,却自以为能主宰这大千世界!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如此渺小,因为你自己就很渺小!──从高不可攀的群山里百鸟声喧越过人迹未至莽原,到世所不知的大洋的尽头,到处都有造物主的精神在空中流动,并为第一丁点能感知他的微末的东西而高兴。──唉,那时我是多么经常地渴望着,渴望借助从我头顶过的仙鹤的翅膀,飞向茫茫海洋的岸边,从那泡沫翻腾的无穷尽的酒杯中,啜饮令人心醉神迷的生之欢愉,竭尽自己的胸中有限的力量,感受一下那位在自己体内和通过自己创造出天地万汇的伟大存在的幸福,哪怕仅仅在一瞬间!
朋友,单单回忆起过去的这些时光,我心中便很快乐,甚至想重新唤起和说出这些无法言说的感情的努力,便净化了我的灵魂;但是,接下来,也使我倍加感到自己目前处境的可怕。
仿佛有一央帷幕从我面前拉开了,广大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张开着大口的墓穴。你能说:"这存在着"吗!唉,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象闪电般一晃而逝,要么被洪流卷走、沉没,要么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很难真正耗尽各自的生命力。没有一个瞬间,不是在吞噬着你和你周围的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时间,你不是一个破坏者,不得不是一个破坏者:一次最无害的散步,将夺走千百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一投足,就会毁坏蚂蚁们辛辛苦苦营建起来的巢穴,把一个小小的世界踏成一片坟墓。嗨!使我痛苦的,不是世界上那些巨大但不常有的灾难,不是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没你们城市的地震;戕害我心灵的,是大自然内部潜藏着的破坏力,这种力量所造成的一切,无不在损害着与它相邻的事物,无不在损害首自身。想到此,我忧心如焚。环绕着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们创造生命的力量;但在我眼中,却只有一个永远不停地在吞噬和反刍的庞然大物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她,结果抱了一个空。夜里,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与她肩靠肩坐在草地上,手握着手,千百次地亲吻;可这幸福而无邪的梦却欺骗了我,我在床上找她不着。唉,我在半醒半睡的迷糊状态中伸出手去四处摸索,摸着摸首终于完全清醒了,两股热泪就从紧迫的心中迸出,我面对着黑暗的未来,绝望地痛器。
八月二十二日
多不幸啊,威廉,我浑身充满活力,却偏偏无所事事,闲得心烦,既不能什么不干,又什么都不能干。我不再有想象力,不再有对自然界的敏感,书笈也令我生厌。一当我们失去了自主,也便失去了一切。我向你发誓,我有时甚至希望当个短工,以便清晨一觉醒来,对未来的一天有个目标,有个追求,有个希望。我常常羡慕阿尔伯特,看见他成天埋头在公文堆中,心里就想,要是我能象他有多好啊!有几次我已动了念头,想给你和部长写信,请他把公使馆的差事留给我。如你所说,他是不会拒绝我的,我也这么相信。部长多年来就喜欢我,总是劝我找个事情做做;有一阵子我也认真准备这么办。可是事后我再一考虑,我便想起了那则马的寓言,说的是它自由自在得不耐烦了,便请人给它装好鞍子,套上缰绳,让人骑的累得半死。这一想,我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好朋友,我这要求改变现状的热望,莫不就是一处追逼着我的内心的烦躁不安吧?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如果我的病还有希望治好的话,那就唯有他们来医治。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便收到了阿尔伯特差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打开包裹,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儿立刻跃入我眼帘。这是我初见绿蒂时她曾佩戴在胸前,以后我又多次请求她送给我的那个蝴蝶结呵!此外,包里还有两本六十四开的小书,威特施坦袖珍版的《荷马选集》,也是我久已想买的本子,以免在散步时老驮着埃尔涅斯特版的大部头。瞧,他们总是不等我开口就满足了我的愿望总是想方设法向我作出友谊的表示。对我说来,这些小小的礼品比那种灿烂夺目的礼物贵重一千倍,因为后者只表明赠予者的矜夸,却贬低了我们的人格。我无数次地吻着那个蝴蝶结,每吸一口气,都吸到了对那为数不多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用来充溢我身心的幸福的回忆。威廉啊,生活就是这样;而我也不抱怨,生命之花只是过眼烟云而已!多少花朵凋零了,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能结果的何其少,果实能成熟的就更少了!不过,尽管如此,世间仍存在足够的果实;难道,我的兄长,难道我们能轻视这些已成熟的果实,对它不闻不问,不去享受它们,任它们白白腐烂掉么?
再见!此间的夏季很美,我常常坐在绿蒂家的园子里的果树上,手执摘果用的长杆,从树梢上钩梨子。她站在树下,摘掉我钩给她的果实。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呵!你可不是傻子吗?你可不是自我欺骗吗?这无休止的热烈渴慕又有何益?除了对她,我再不向任何人祷告;除了她的傅影,再没有任何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周围世界的一切,在我眼里全都与她有着关系。这样的错觉也曾使我幸福了一些时候,可到头来仍不得不与她分离!威廉呵,我的心时时渴望到她身边去!
我常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地坐在她身旁,欣赏着她优美的姿态举止,隽永的笑语言谈,所有的感官渐渐紧张到了极点,直至眼前发黑,耳朵任何声音都再听不见,喉头就象给谁扼住了似的难受,心儿狂跳着,单词着使紧迫的感官松驰一下,结果反倒使它们更加迷乱。威廉啊,我这时常常不知道,我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时候,抑郁的心情占了上风,要不是绿蒂允许我伏在她手上痛器一声以舒积郁,从而得到可怜的一点点安慰的话,我就一定得离开她,一定得跑出去!随后,我便在广阔的田野里徘徊,攀登上一座座陡峭的山峰,踯躅在没有路径的森林里,穿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让它们刺破我的手脸,撕碎我的衣履!这样,我心中会好受一点儿!但也就是一点儿而已!有时,我又渴又累,倒卧途中;有时,在深夜寂静的林间,我头顶一轮满月,坐在一棵弯曲的树杆上,让我磨伤了的脚掌得到些许何处接着,在黎明前的朦胧晦螟中,由困人的寂寥送入梦乡,沉沉睡去。威廉啊修道士寂寞的斗室,赎罪者羊毛织成的粗衣和荆条编成的腰带,现在才是我灵魂渴求的甘露啊!再见了!我看这眼前的悲苦是无休无止,除非带入坟墓。
九月三日
我必须走了!谢谢你,威廉啊是你坚定了我的决心,使我不再犹豫。十四天来,我就在转着离开她的念头。我必须走了。眼下她又在城里照护她的女友。而阿尔伯特……还有……我必须走了!九月十日
那是怎样一个夜晚哟,威廉现在我一切都可以克服了。我不会再见到她!此刻,我恨不得扑到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向你倾吐我激动的情怀,我的好友!我坐在这儿,为使自己下来而一口一口地吸着长气,同时期待着黎明快快来到;太阳一出,我的马匹就备好了。
唉,她会睡得很安稳,不会想到再也见不着我了。我终于坚强起来,离开了她,在两个小时的交谈中丝毫不曾泄露自己走的打算。上帝呵,那是怎样一次谈话啊!
阿尔伯特答应我,一吃完晚饭就和绿蒂一起到花园里来。我站在高高的栗子树下的土坡上,最后一次目送着夕阳西下,沉落到幽静的山谷和平缓的河流背后去。我曾多少次和她一起站在这儿,欣赏着同一幕壮丽的景色呵;然而现在……
我在那条十分熟悉的林荫道 来回踱着;早在认识绿蒂以前,这条路便对我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合我经常在此驻足;后来,在我俩认识之初,我们便发现彼此对这个地方都有着相同的爱好,当时那欣喜之情简直难以言说。这条林荫道,的确是我见过的一件最富浪漫情调的艺术杰作。
你一直走到栗子树间,眼前才会豁然开朗。──啊,我想起了,我已经对你描写过许多次,告诉你那些高耸的山毛榉树怎样象墙一般把人围在中间,那林荫道 怎样被两旁的小丛林遮挡着,显得越发幽暗,直到最后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寂静凄清,令人悚然。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在正午走进去时的奇异心情;我当时隐隐约约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既让人尝到许多幸福,又让人体验无比痛苦的所在。
我怀着令人销魂的离情别绪,在那儿沉思了约莫半个小时,便听见他们从土坡下走来了。我跑上前去,在拉住她的手时不由一怔,但还是吻了吻。我们再登上土坡去时,月亮也刚好从树影森森的山岗后面升了起来。我们谈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觉已走到黑魃魃的的凉亭前面。绿蒂跨进去坐下来,阿尔伯特坐在她身边,我也一样。然而,内心的不安叫我没法久坐,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在那儿踱了一会儿,最后又重新坐下,那情形可真令人难受啊。这当儿,她让我们注意到美丽的月光,只见在我们面前的山毛榉树墙的尽头,整个土坡都被照得雪这,加之是被包围在一片深邃的幽静中,那景象就更加鲜明悦目。我们全沉默无语,过了好一阵她才又开口这:
"每当在月光下散步,我总不免想起自己已故的亲人,对死和未来的恐惧就一定会来袭扰我。我们都一定会死啊!"她声音激动地继续说,"可是维特,你说我们死后还会不会再见呢?见着了还能相互认识么?你的预感怎么样?你能说些什么?"
"绿蒂,"我说,同时把手伸给她,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们会再见的!在这儿和那儿都会再见!"
我讲不下去了。在我满怀离愁的时刻,威廉,难道她非这么问不可么!
"我们已故的亲人,"她继续问,"他们是否还记得我们呢?他们能不能感觉到,我们在幸福的时刻,总是怀着热爱想念他们呢?常常,在静静的夜晚,我坐在弟妹中间,象当年母亲坐在她的孩子们中间一样,孩子们围着我,象当年围着他们的母亲一样,这时候,我面前每每就会浮现出我母亲的形象。我呢,眼含渴慕的热泪,仰望空中,希望她能哪怕只看我一眼,看看我是如何信守在她临终时对她许下的诺言代替她做孩子们的母亲的。我激动得几乎喊出声来:"原谅我吧,亲爱的妈,要是我没能象您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们。唉,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照顾他们穿衣,照顾他们饮食,更重要的,还保护他们,爱他们。亲爱的神圣的妈妈呀,你要能见到我们多么和睦就好!你将怀着最热烈的感激之情赞美上帝,赞美你曾以临终的痛苦泪水,祈求他保佑你的孩子们的主……"
她这么讲啊讲啊,威廉!谁能够把她讲的都复述出来呢?这冷漠的、死的文字,怎表达那灵智的精髓呵!
阿尔伯特温柔地打断了她:
"你太激动了,亲爱的绿蒂!我知道,你心里老惦着这件事,不过我求你……"
"呵,阿尔伯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那些个晚上,当时爸爸出门去了,孩子们已被打发上了床,我俩一块儿坐在那张小小的贺桌旁边,你手头常常捏着一本书,但却很难得读一读;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和这个美丽的灵魂进行交流更重要呢?她是位秀丽、温柔、快活而不知疲倦的妇女。上帝知道,我多么经常地流着热泪跪在自己床上,乞求他让我变成象她一样!"
"绿蒂!"我叫着,同时扑倒在她眼前,抓住她的手,眼泪簌簌滴到了她的手上,"绿蒂呵,上帝时刻保佑着你,还有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保佑着你!"
"唉,你要是认识她就好了,"绿蒂紧握着我的手,说,"她值得你认识呐!"──听到这话,我自觉飘飘然起来;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受过更崇高、更可引以自豪的称赞哩。──她继续说:"保这样一位妇女,却不得不正当盛年就离开人世,那时候,她最小的儿子才六个月啊!她没有病多久,死的时候平静而安详,只有她的孩子们令她心疼,特别是最小的儿子。弥留之际,她对我讲:’把你们给我领来吧。‘我就把孩子们领进房去,小的几个还懵懵懂懂,大的几个也不知所措,全围着病塌站着。她举起手来为他们祝福,挨个儿吻了他们,然后便打发他们出去,一边却又对我讲:’你要做他们的母亲呵!‘──我向她起了誓──’你答应了象母亲似的关心他们,照料他们,这个担子可不轻呀,我的女儿!我自己经常从你感激的泪水看出,你已体会到作个母亲多么不易。对于你的弟妹,你要有母亲的慈爱;对于你的父亲,你要有妻子似的忠实与柔顺,并且成为他的安慰。‘她问父亲在哪儿。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看见他难以忍受的悲痛,已一个人出去;这个男子汉也是肝肠寸断了啊。
"阿尔伯特,你当时也在房中。她见有人走动,便问是谁,并要求你走过去。她凝视着你和我,目光安详,流露出感到欣慰的神气,因为她知道我俩将在一起,幸福地在一起。"
阿尔伯特一把搂住绿蒂的脖子,吻她,吻了又嚷:"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将来也会幸福!"
冷静的阿尔伯特一时间竟失去了自制,我更完全忘乎所以。
"维特呵,"她又继续讲,"上帝却让这样一位夫人离开了人世!我有时想,当我们眼看自己生命中最亲爱的人被夺走时,没有谁的感受比孩子们更痛切的了。后来,我的弟妹很久很久还在对人诉说,是一些穿黑衣的男人把妈妈给抬走啦!"
她站起身来,我才恍如大梦初醒,同时深为震惊,因此仍呆坐在那,握着她的手。
"咱们走吧,"她说,"时候不早了。"她想缩回手去,我却握得更紧。
"我们会再见的,"我叫道,"我们会再相聚,不论将来变成什么样子,都能彼此认出来的。我要走甘情愿地走了;"我继续说,"可要我说永远离开你们,我却无此毅力。保重吧,绿蒂!保重吧,阿尔伯特!我们会再见的!"
"我想就在明天吧,"她开玩笑说。
天啦!这个"明天"多够我受!可她在抽回手去时,还压根儿不知道哩……
他俩走出了林荫道;我仍呆呆立着,目送着他们在月光下的背影,随后却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一会儿又一跃而起,奔上土坡,从那儿,还看见她的白色衣裙,在高高的菩提树下的阴影里闪动,可等我再伸出手去时,她的倩影已消失在园门中。
亦凡书库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