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09
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他们最后一幅,画的是旺代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客人们继续往前走去,只见老板严肃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这几幅画,主题就不那样严肃了
众人起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面就是上身,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看见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忍不住怦然心动,目光中显出一片贪婪;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态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淫荡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得意地向众人炫耀着
如何?有意思吧
轮到下面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观看着身旁一个水杯内掉进的一只苍蝇,一只爪子已经举起,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可它还没有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能够救出小东西吗
这之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的确巧妙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附和道
是的,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于是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是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他的画
如今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莽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有着惊人的块头,所以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路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伸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只看到她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着,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赞叹
瓦尔特先生这时又说道
其他房内还有些画,但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同这些画相比就大相径庭了。因此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如今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看看
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说,诡秘地说道
如今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就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热情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由于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要是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压根儿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样考虑
想来想去,他想再议论。但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走开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几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仿佛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
他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是好。大厅里,各人的说话声,他听得非常清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叫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立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这个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急忙答道
丝毫没有问题,夫人,丝毫没有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想现在出去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真要疯了,由于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得我啦
他刷地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把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害怕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料她又神情平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乱的心情总也安静不下来
近来的确很忙,夫人,的确很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全部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发现别的什么
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停止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讲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瞧便知她的两腿一定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格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这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即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惊诧不止,几乎笑出声来
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模样!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的确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一个仆人此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记述也没有乐趣,但气氛却相当热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另一边是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尽管德。马莱尔夫人神色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不料酒过三巡,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这时,杜洛瓦突然觉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可她并没有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觉得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过来了。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发了
他们以后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可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性子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索,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像皇帝似的说话。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于是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不是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了
也是这般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整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那个时代跟她的穿着打扮一样
这些文坛怪物,不清楚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毒
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这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讲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停止
众人因此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朝她问道
今夜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为什么
由于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这里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之后,他们便独自走开,没有再说什么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别了。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时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非常感激,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便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差不多空无一人。寒夜漫漫,举目四顾,在四周特别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分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两人最初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讲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敏,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是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便说道
是呀。何况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也是第一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你看来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管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让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如今是一个也没有了。象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彻底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缠扰着,所以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会儿发出阵阵战栗
他此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浮云,他们是天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吭了。杜洛瓦今晚心情非常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这样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许多年后,你也许这样说。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无以伦比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朝前走,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朝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尽管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叫我非常震惊
诺贝尔。德。瓦伦继续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明白。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阴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懂我的意思。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特别可怕了
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理解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始终在侵蚀着我,好似一只怪物钻进我的身体当中,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倒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完全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现在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成为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并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以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余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我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中止。如今,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速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只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不如死
啊,这一切你会理解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立刻就会完全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儿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让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誉了。可是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结局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伸过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能够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由于它是死神肆虐的明证
不仅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比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可是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彻底忘却了走在他身边的杜洛瓦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要是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朝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还有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尽管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找不出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能相信什么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只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所以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吞吞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仔细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想办法设法摆脱环境给你制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开销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踏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尽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理睬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最后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什么会受此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但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构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证明。如果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区别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以无耐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没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只有诗歌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冒着青光的皓月,读了一首诗: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协和桥上,慢慢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
年轻的朋友,赶快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些难熬的日子。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但备感零落,苦闷焦灼,并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于是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但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环绕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有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丝毫没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默无语了。不久,他又说道
无论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有些事总还是幸运的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下了脚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到了晚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罗罗索索,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然而还是该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再见
说完,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好像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沉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话,我才没有时间听他讲哩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走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快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全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如今一切竟是这样地称心如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叫人不心旷神怡呢
带着这如痴如醉的心情,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约会
因为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一片春日景象风和日丽。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抵抗不住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履缓慢,尽情吮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随后,在星形广场,他们穿过凯旋门,到了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等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富有者有的策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对他们现在是并不如何羡慕了。因为职务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现在是了如指掌,不久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颇知其详
前方走来一批女骑手,苗条的身材穿着深色紧身呢绒服装,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模样。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基本上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一一列举出来。但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了出来,与其说是寻欢作乐: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特别有趣。一旦剥去那道貌岸然的表面,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角色。他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快乐
因此他对着这些人大喊了一声
一群无耻的伪君子
接着,他开始以目光寻找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着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由于凭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的,赌场因而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不明自然不言自明
其他一些人虽然出身名门,可是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其他一些人景况就更差了,听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分一杯羹。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应嘉许),但所付款额来自何处,就谁也不知道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可说)。在这些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名宦显贵之家,不管走到哪里都备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定脱帽致意,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无耻丑恶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无论蓄着短髭,还是蓄着络腮胡子,个个都是目瞪口呆,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发笑,内心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无耻之极,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这当儿,一辆低矮时髦的敞篷马车,由两匹较小的白马拉着,很快地跑了过来。由于跑得很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随风飘荡。驾车人是一个金发少妇,也即是社交界无人不晓的名妓。她身后坐着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接着走过去,很想同这靠色相出名的女人打声招呼,对她在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的时候,可以招摇过市,来此炫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说上几句称赞的话语。因为他此刻大概隐约感到,他同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相同的灵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会依靠同样的大胆手段
最后,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可是心中却热乎乎的,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他处境相比的人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微提前到达其昔日情妇家
一见到他,德。马莱尔夫人就扑到他的怀内,并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忘得干干净净了。随后,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
你知道吗,亲爱的?烦人的事又来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不想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并要在这儿呆六个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个星期不见你一面,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因此我已将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来我家吃晚饭,我已同他谈起过你。到时,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面有难色,没有马上赞同,由于有了人家的妻子,现在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碰到过。他担心,到时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个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他们的事便会露出马脚,于是说道
不可以,我觉得还是不与你丈夫见面为好
德。马莱尔夫人惊讶不已,站在他面前带着天真的神色看着他,依旧坚持道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天都有这样的事!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通
杜洛瓦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说道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
为使气氛显得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接待客人在家里,对我并不是什么轻松事儿
此事说完之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放到了一边。但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慌乱不已,倒不是因为他厌恶同这位先生握手寒暄,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说不出来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平常一样,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带着庄重的表情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说起您,现在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杜洛瓦抢步迎了上去,尽力使自己显得热情一些,因此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及至坐了下来,却又无话可说了
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一面问道
您在报馆里已经做了很久了吗
杜洛瓦答道
不是的,才刚刚几个月
这样说,您做了一会儿
是的,还行
接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未太多思考,无非是一些初次相见者在类似场合常说的日常琐事。他总想定了下来,开始觉得眼前的场面格外有趣。看着德。马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面庞,他实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还不明白哩,我让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不由得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窃贼一样,有一种非常的满足的邪恶,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豪兴勃发,很想同他交个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其对他推心置腹,将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都向他吐露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咪咪地以她那很难看到的目光,向房内两人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因为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没有敢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安详,喜上眉梢,好像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况且在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正常之举,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姑娘洛琳娜这时也走了进来,比平时更乖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因为父亲也在房内,有拘束非常紧张。她母亲向她问道
今天是怎么的啦,怎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立刻小脸通红,好像她母亲不管不顾,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把她不该有的内心隐秘泄露了出来
不一会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不由大吃一惊。一星期来,他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咳个不停。他说,按照医生嘱托,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住些时候
没到散席,他们便告辞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
依我看,他的情况有点不妙。看样子,不会再拖多少时候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慢慢地说道
是呀,一切完了。但他总算有幸,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
您意思是说,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
是的,他妻子真是样样来得,什么都清楚。表面上,她深居简出,谁也不见;事实上,什么人都认识。她要想做什么,不管什么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啊,她不仅心细,能干,而且主意来得快,没有任何女人能超得上她。对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
她自然很快还会结婚的,对不对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如果她心中已经有了人,我一点儿不会感到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大概会有很大麻烦……就是这些。到底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德。马莱尔先生,这时罗嗦道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你总爱津津乐道,我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事,咱们也不要这样。我们能把自家的事搞好,都已经很不错了。这一点我劝人人都应牢记
杜洛瓦很快告辞出来,心里乱糟糟的,脑海中忽然产生了许多尚无头绪的想法。第二天,他去瞧了瞧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整理装束。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气弱声嘶的样子。但仍不停地说道
这次去南方养病,原本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接着,他又就报馆里的事,向杜洛瓦说了几句,事实上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妥当
杜洛瓦向他们告辞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旧友的手
好了,我走了,老兄。愿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非常感激对她说道
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吗?所以,如果需要我,不论什么事,请切勿见外。到时只须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照样办
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示她的谢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饱含格外的柔情
往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和正慢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这里见过一面。今天,他有点愁眉不展,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连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尽管十分客气地还了礼,但却显出了十分傲慢的神态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