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09
不会不格外重视他所写的序诗里那许多暗喻,特别是对法兰西雄狮之子……王储……的颂扬,能够让万分尊贵的大人亲耳垂闻。但是,在一切诗人的崇高天性中,并非私利占支配地位。我假设:诗人的实质以十这个数来表示,那么勿庸置疑,一个化学家若对其进行分析和剂量测定,如同拉伯雷所言,便会发现其中私利只占一分,而九分倒是自尊心。但是,在那道专用的门为红衣主教大人打开的当儿,格兰古瓦的九分自尊心,被民众的赞誉之风一吹,一下子就膨胀起来,肿大起来,其迅速扩大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刚才诗人气质中私利微量分子,仿佛受到窒息,逐渐消失了。话说回来,私利是宝贵的成份,由现实和人性构成的压舱物,如果没有这压舱物,诗人是无法触及陆地的。再说每当格兰古瓦的婚庆赞歌各部分一出现华丽。大胆的宏论,全场观众……固然都是贱民,但又何妨!……没有不为之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简直个个像活活被闷死一般,格兰古瓦感觉到。目睹到。甚至可以说触摸到观众的这种热烈的情绪,他醉了,完全陶醉于其中。我可以说,他自己也在消受全场这种无尚的欢乐;假如说,拉封丹在看见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上演时,问道:"这部乌七八糟的东西是哪个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写的呀?"那么与此相反,格兰古瓦倒乐意问一问他身旁的人:"这部杰作是谁写的呀?"所以,红衣主教突然大煞风景的驾临给格兰古瓦造成的效果如何,我们现在便可想而知了。
他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主教大人一进场,人人把脑袋转向看台,全场顿时混乱起来。不约而同一再喊道:"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别的再也听不见了。可怜的序诗再次霍然中断了。
红衣主教在看台的门槛上停顿了片刻,慢慢环视着观众,目光相当冷漠,全场的喧闹声益发猛烈了。个个争先恐后,伸长脖子,好超出旁人的肩膀,把他看个明白。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观看他的喜剧都不能阻止人们对他们瞩目。他,查理,波旁红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和伯爵,高卢人的首席主教,其弟皮埃尔是博热的领主,娶了国王的大公主,因此红衣主教大人与路易十一是姻亲,其母是勃艮第的阿妮丝郡主,因此与粗鲁。残暴的查理也是姻亲。但是,这位高卢首席主教的主要特点,独具一格的明显特征,还在于他那种善于阿谀奉承的德性和对权势的顶礼膜拜。我们可以想象的到,这种双重的裙带关系给他惹了数不清的麻烦,而且他那心灵小舟不得不顶风逆浪,迂回曲折行驶于尘世形形色色的暗礁之间,才可能避免撞到路易和查理这两座有如夏里德和西拉险礁,重蹈内穆公爵和圣波尔统帅的后尘而身败名裂。谢天谢地,他总算在这种惊涛骇浪的横渡中相当顺利地得以脱身,平安抵达了罗马。不过,即使他已抵港,并且正因为他已停舶在岸,回顾自己如此长期担惊受怕。历尽艰辛的政治生涯中都能次次侥幸逃生,不免心有余悸。因而,他常说一四七六年是他黑白的一年,意思是说这一年里他丧失了母亲波旁内公爵夫人和表兄弟勃艮第公爵,并且在这两个丧事中,任何一件丧事都可以给他因另一个丧事而带来安慰。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好人,过着红衣主教那种轻松愉快的日子,乐于享受夏伊奥的王家美酒佳酿,逍遥自在;并不仇恨丽莎德。卡穆瓦兹和托玛斯。萨伊阿德这些烟花女子;宁可布施妖艳的少女,不愿施舍老太婆;正由于这种种原因,巴黎小民百姓觉得他挺讨人喜欢的。他走动起来,总有一群主教和住持缠在身边,个个出身名门望族,风流倜傥,放荡不羁,随时吃喝玩乐;何止一回,奥塞尔圣日耳曼教堂的虔诚老实的信女们,晚上经过波旁府邸灯火辉煌的窗下,听见白天给她们念晚祷经文的那些嗓音,此刻正在交杯碰盏的响声中朗诵教皇伯努瓦十二那句酒神格言,不由感到气愤,正是这位教皇在三重冠冕上又加了第四重冠:让我们像教皇那样畅饮吧!
可能正是由于这种如此合情合理所取得的名望,他走进场来,刚才还嘈杂的人群才静了下来看着他,尽管他们刚才是那样的不满,尽管就在即将选举另一位教皇的这个日子,他们对一位红衣主教并没有多少敬意。不过,巴黎人向来极少记仇,再说,红衣主教还没到就擅自迫使开演,好心的市民们已经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对这一胜利也就心满意足了。何况,波旁红衣主教大人仪表堂堂,穿着一件华丽的大红袍,整整齐齐;换句话说,他给在场的所有女士的印象很好,因而等于得到了观众中最优秀一半人的拥护。一位红衣主教相貌出众,大红袍又穿得规矩,只由于他耽误了演出而去嘘他,当然有失公正,而且太没品味了。
于是,他入场了,脸上露出了大人物天生对待平民百姓的那种微笑,向观众表示致意,并若有所思地缓缓的走向他的坐椅。他的随从们……要是在今天,可称之为主教和住持组成的参谋部……跟着一齐涌入了看台。正厅的观众不由更加喧闹,益发好奇了。人人争先恐后,指指点点,指名道姓,看谁能认出其中的人来;指出这是马赛主教大人阿洛代,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哪一位是圣德尼教堂的教务会会长;哪一位是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主持罗贝尔。德。列皮纳斯,就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放荡不羁的哥哥。这些名字说出来,都对错了人,怪腔怪调。至于那帮学子,骂不绝口。今天本来是他们的好日子,他们的狂人节,他们寻欢作乐的日子,法院书记和学堂学子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日。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天都是合法的,神圣的。何况人群中还有不少疯疯癫癫。爱嚼舌头的女人,诸如绰号叫"四个利弗尔"的西蒙娜啦,阿妮丝。卡迪娜啦,萝比娜。皮埃德布啦。既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随心所欲的日子,又有这般令人高兴的教会人士和烟花女子为伴,起码也得随便骂上几句,诅咒上帝两声,难道不应该吗?所以,他们是不会坐失良机的。于是,就在喧嚣声中,亵渎神明的脏话,荒唐不经的粗话,乌七八糟,嘈杂声不绝于耳,可怕极了:那帮教士和学子,由于害怕圣路易打火印的烙铁,一年到头都把舌头锁得紧紧的,难得今天可以随便言论,七嘴八舌,嘈杂不堪。可怜的圣路易,他们在你的司法宫里是怎样嘲弄你的呀!他们各自在刚刚进入看台的人当中选一个对象进行攻击,或是穿黑道袍的,或是穿灰道袍的,或是穿白道袍的,或是穿紫道袍的。至于约翰。弗洛罗。德。莫朗迪诺,因为是副主教的弟弟,便放胆攻击穿红道袍的,放肆的目光紧盯着红衣主教,放开喉咙唱着:道袍浸透了美酒!
我们这里不厌其烦。详尽地叙述这些细节,目的是为了给看官以启迪,其实在当时,全场一片嘈杂声,压过了教士和学子们的叫骂声,所以叫骂声还没有传到专用看台,便已消散了。何况红衣主教听到了也不会被此打动,这是习俗,这一天可以放开口舌随便说。再说,从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上便可以看出他另有揪心的事,它象影子紧跟着他,随他一起步入了看台。这揪心事,就是弗朗德勒使团。
并不是由于他是思想成熟考虑久远的政治家,也不是由于他在操心表妹勃艮第的玛格丽特公主和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这桩婚事会有什么样后果。奥地利大公与法兰西国王这种徒有其表的亲善关系能维持多久,英格兰国王怎样看待别人瞧不起自己的公主,这一切红衣主教大人并不搁在心上,每晚依旧畅饮夏伊奥的王家美酒,却没有料到正是这种酒(当然是经过库瓦蒂埃医生稍加查验并改变其成分),日后路易十一热心地赠送了几瓶这样的美酒给爱德华四世,忽然某天早晨它竟替路易十一把爱德华四世清除了。奥地利公爵大人万分尊敬的使团并没有给红衣主教带来任何这类的忧愁,而是从另一方面使他感到心烦。不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他,波旁的贵族,却不得不欢宴和盛情款待这些无名之辈的小市民;他,红衣主教,却不得不欢宴和盛情款待这班芝麻绿豆官;他,法兰西人,生性快活的座上宾,却不得不盛情款待这些卑鄙穷乏的只喝啤酒的弗朗德勒人;而且最尴尬的是这一切都在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以上种种,叫红衣主教大人怎么受得了!诚然,这也是为了讨好王上,最令他倒胃口的装模作样罢了。
当监门洪亮的嗓门通报奥地利大公的特使大人们驾到,红衣主教旋即转身朝向那道门,摆出高高在上,无人能比拟的神态,说有多么优雅就有多么优雅(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用说,全场观众也都回过头望着。
这会儿,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的四十八位御使莅临了,代表之中为首的是笃奉上帝的十分可敬的神甫。圣贝廷教堂的住持。金羊毛学院的学政约翰,以及根特的最高典吏雅克。德。古瓦即多比先生;他们两个两个走进来,个个都是满脸的庄严的神态,恰好与波旁的查理身边那班活跃的教士随从成为鲜明的对比。大厅里顿时一片寂静,但窃笑声不时可听见:这些宾客一个个都不露声色地向监门自报姓名和头衔,他们的姓名和头街再被监门胡乱通报一气,再经群众七口八舌一传,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大家一听到那个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和种种小市民的头衔,忍不住都悄悄笑了。他们是:鲁文市的审官卢瓦。罗洛夫先生,从布鲁塞尔市来的审官克莱。德。埃杜埃德老爷,弗朗德勒的议长保尔。德。巴欧斯特老爷,即瓦米泽尔先生,安特卫普市的市长约翰。科尔甘斯先生,根特市法院的首席审官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还有该市监察院的首席判官盖多夫。旺。德。哈热先生,以及比埃贝克的领主先生。约翰。皮诺克。约翰。狄马泽尔,等等,等等;典吏,判官,市长;市长,判官,典吏;个个装得一本正经,身体挺着,目不斜视,举止生硬刻板,身著丝绒和锦缎的盛装艳服,头戴黑天鹅绒的披风帽,帽顶上饰着用塞浦路斯金线做成的大络帽缨。总之,一个个都是弗朗德勒人善良的相貌,满脸严肃的脸孔,活像伦勃朗在他那幅名画《夜巡》中以黑色背景为衬托,用那样强烈。那样严肃的色调,所突出刻划的那一类弗朗德勒人的面孔;一个个额头上仿佛刻着马克西米连即奥地利大公在诏书中所说的话:他有理由完全信任他们,深信他们的理智。勇敢。经验。忠诚和高尚品德。
但是有一人是例外。此人长着一张兼有猴子般精明嘴脸和外交家狡诈相貌的一种面容。红衣主教一见,趋前三步,深鞠一躬。事实上,此人的大名只不过是根特市的参事和靠养老金过活的纪约姆。里姆。
当时很少人知晓。这人是什么角色,此人可是稀世之天才,若处在一个革命时代,准会光芒四射,成为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但是在十五世纪,只能是偷偷摸摸搞些诡计罢了,如圣西蒙公爵所云,在破坏活动中生活。另外,欧洲第一号破坏家很赏识他,同路易十一合搞阴谋是家常便饭,经常染指王上的秘密勾当。所有这一切,当时的观众全然不知,只是看见红衣主教对这个病容满面。酷似弗朗德勒典吏的人物那样恭敬有加,感到十分惊讶。
四 雅克。科珀诺尔君
根特的那位领养老金的使节和红衣主教大人低弯着身体相互揖拜,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寒暄了几句。这时出现一个人,高大魁梧,同吉约姆。里姆并肩走进来,就好比一条猛犬走在一只狐狸旁边。他头戴尖顶毡帽,身穿皮外套,被周围绫罗绸缎一衬托,如污斑似地显得十分惹眼。监门认为这是谁的马夫走错了门,便即刻把他拦住:
"喂,朋友!不许过!"
穿皮外套的大汉把那魁梧的身体一挤,把监门推开了。
"你这个家伙想干什么?"他张大嗓门喝了一声,全场观众都侧耳听着这场奇异的对话。"你没长眼,没看见我是跟这些御使们一起的?"
"尊姓大名?"
"雅克。科珀诺尔。"
"尊驾身份?"
"卖袜子的,商号三小链,住在根特。"
监门退后了一步。通报判官和市长,这倒行,可是向观众们通报一个是卖袜子的御使,可真难办。红衣主教如坐针毡。全场民众都在听着,看着。两天来,主教大人费尽心机,尽力调教这些弗朗德勒狗熊,好让他们能够在大庭广众面前稍微可以见得人。可是,这是出现了一个这样糟透了的纰漏。但是吉约姆。里姆,始终带着狡黠的笑容,走近监门跟前,悄悄地给他提示道:
"您就通报雅克。科珀诺尔君,著名的根特市判官的书记。"
"监门,"红衣主教接着话茬高声叫道,"赶快通报雅克。科珀诺尔君,著名根特城判官的书记。"
这下子可出了差错。要是吉约姆。里姆独自一个倒可把这件事遮掩下去,但是科珀诺尔已经听到红衣主教的话了。
"不对,他妈的!"他声如雷鸣地吼叫着。"我,雅克。科珀诺尔,卖袜子的。你听清了吗,监门?不多也不少,货真价实。他妈的!卖袜子的,这有什么不好的!大公先生不止一次到我袜店来买他那高贵的手套哩。"
全场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在巴黎,一句俏皮话总是立即得到理解,因而总是受到捧场的。
我们还应借机插上几句:科珀诺尔同他周围的观众一样都是平民,因此,他们之间思想沟通有如电流之迅速,甚至可说意气相投,同一个鼻孔出气。弗朗德勒袜商当众给宫廷显贵们脸上抹黑,这种傲慢的攻击激起了所有平民百姓心灵中的某种难以言明的自尊感,这种感觉在十五世纪还是模糊不清的。这个袜商刚才竟然敢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可真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有些可怜虫习以为常,连给红衣主教擎衣牵裾卑躬屈膝的圣日芮维埃芙住持的典吏的几个捕快的那班奴仆,也都对他们毕恭毕敬,俯首贴尾,因此一想起来心里挺痛快的。
科珀诺尔高傲地向主教大人打躬,主教大人忙向这个路易十一恐惧的万能市民还礼。随后,正如菲利浦。德。科米纳所称之为贤人和滑头精的吉约姆。里姆,面带讥诮和优越感的笑容,注视着他俩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主教大人满脸晦气深怀心声,但科珀诺尔泰然自若,踌躇满志,或许还暗自思忖,说到底他那袜商的头衔并不比其他头衔逊色,而他前来替其议婚的玛格丽特公主的母亲玛丽。德。勃艮第,宁肯少得罪主教也不愿得罪袜商,因为能够把根特人煽动起来反对鲁莽汉查理的公主的那班嬖宠们,并不是什么红衣主教;当弗朗德勒的公主自己跑到断头台下哀求民众宽饶他们时,用言语来煽动群众的意志,不被她的眼泪和恳求所打动的,也不是什么红衣主教;但是,袜商只要抬一抬他穿着皮外套的胳膊肘,就可以叫两个人头落地:吉。德。安贝库和吉约姆。于果内两位恶名昭著的老爷!
然而,对于可怜的红衣主教来说,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与这般没有教养的人为伴,看来这件事非得做到底不可了。
看官或许还没忘记那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就是序诗刚一开始,便爬到红衣主教看台边沿上的那个乞丐吧?即使这些显贵驾到,他也没有偷偷溜走;当上层教士们和使臣们纷纷入座,活像弗朗德勒鲱鱼一般紧紧挨着坐在看台的高靠背椅上,他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架式,索性把两条腿交叉搁在柱顶盘下楣上面。这种行为是极其无礼的,但起初并没有人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去了,然而他,对大厅里发生的事情也全然不知,只见他摇头晃脑,一副那不勒斯人无忧无虑的神情;好象机械不停的,在喧闹中不时一再喊着:"请行行好吧!"诚然,在全场观众中,可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不屑掉头去瞅科珀诺尔和监门的争执。然而,说来也真凑巧,根特这位成为众目注视中心的袜店老板,正好走过来坐在看台的第一排,不偏不倚正在乞丐头顶上方。这位弗朗德勒的使节,细致察看了一下眼皮底下的这个怪物,亲热地拍了拍他破烂衣服下的肩膀,大家一瞧,太令人惊讶了。乞丐猛然一回头,两张脸孔顿时流露出不胜惊讶。心领神会。无比喜悦的神情。随后,竟然不顾在场的观众,袜商和病鬼手拉着手,低声细语攀谈起来。此刻,克洛潘。特鲁伊甫的破衣烂衫和看台上的金线锦锻相互映衬着,就像一条毛毛虫爬在一只桔子上一般。
看见种这新鲜的奇特景象,大厅中充满了观众欣喜若狂的声音,红衣主教立即觉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稍稍欠了欠身,但从他的座位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儿特鲁伊甫身上那件见不得人的宽袖衣衫,自然而然以为是胆大包天的乞丐在乞讨,红衣主教气炸了,叫道:"司法宫典吏大人,赶快给我把这个怪物扔到河里去!"
"他妈的!红衣主教大人!"科珀诺尔依旧紧紧握着克洛潘的手,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绝了!绝了!"喧闹的群众喊道。从此,如同菲利浦。德。科米纳所言,科珀诺尔君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样,深受民众的尊敬,因为这样有如此目无法纪气概的人,一定深得民心的。
红衣主教一听,气得紧咬嘴唇。他侧过身对身旁的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住持低声说:
"这就是被大公殿下派来的给玛格丽特公主议婚的令人感到滑稽可笑的使节!"
"大人阁下同这班弗朗德勒猪猡讲礼节,那是白费心思。"住持应道。"珍珠摆在猪面前。"
"还不如说,猪摆在玛格丽特公主的前面。"红衣主教微笑地答道。
听到这些文字游戏,所有身披袈裟的朝臣们个个心里美滋滋的。红衣主教顿时心情稍微轻松一些,总算同科珀诺尔扯平了,他的调皮话也得到了一些称赞。
现在,我们不妨用今天时髦的说法,不妨问一声看官中间那些有能力归纳形象和意念的人,当我们打断他们原先的注意力时,他们对司法宫平行四边形大厅里的情景是不是有个清晰的印象。大厅中间,背靠西墙,是一座铺着金色锦缎的华丽大看台。在监门高声通报下那些样子严肃的人物,从一道尖拱形小门,一个接一个地步入看台。看台的头几排长凳上,已坐着好多贵人,头上戴的帽子或是貂皮的,或是丝绒的,或是猩红绸缎的。在肃穆庄严的看台四周。四面八方,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到处是一片喧闹。民众的千万双眼睛注视着看台上的每一张脸孔,千万张嘴巴交头接耳说着看台上每个人的名字。这是值得观众注目的稀奇的情况,然而,在那边,大厅的尽头,那上排有四个五颜六色的木偶。下排也有四个木偶的台子,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台子的旁边,那个身穿黑布褂儿。脸色苍白无力的人,到底是谁呢?唉!亲爱的看官,那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及其演出序诗的戏台。
他被大家丢到脑后去了。
而这正好是他所担心的。
红衣主教一进场,格兰古瓦就一直心绪不宁,千方百计想挽救他序诗的演出。先是吩咐已停顿下来的演员继续演下去并提高声音,但是眼见没有一个人在听,索性叫他们停演了。停演已有一刻钟了,他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奔忙,不停地呼喊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不停地鼓动周围的人要求序诗演下去。但是这一切努力全付诸东流了。没有一个人把视线从红衣主教。御使团和看台上移开:看台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们还得遗憾地指出,在红衣主教大人驾临时,把大家注意力都可怕地分散开的时候,序诗的演出已开始叫观众有点腻烦了。说到底,看台也罢,戏台也罢,演的都是:耕作的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品的冲突。而且,格兰古瓦给打扮得怪里怪气,穿着黄白相间的大褂,涂脂擦粉,不伦不类,不适当地用诗句说话,许多人与其观看古板,呆滞的演员,老实说,还不如看一看在弗朗德勒使团中,在小教廷中,在红衣主教的红袍下,在科珀诺尔的外套下,那班在呼吸。在活动。在相互碰撞的有血肉的大活人。
话说回来,我们的诗人看到观众稍稍恢复了平静,就计上心来,想要乘此机会来挽回观众。
"先生,要是从头开始如何?"他转身对身边一个神色看上去很有耐心的大胖子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哟?"那个胖子说。
"喔!圣迹剧呗。"格兰古瓦回答道。
"您乐意怎么就怎么。"胖子说。
听到这种虚伪的赞许,格兰古瓦觉得足够了,遂亲自上阵,尽可能把自己与群众混同起来,高喊起来:"把这出剧再从头演起!"
"见鬼!"磨坊的约翰说。"那边,顶里头他们到底在叫唤什么?"(因为格兰古瓦嗓门特响,听起来像好几个人在叫似的。)"朋友们,剧已经演完了,他们还要从头演,这不行。"
"不行!不行!"所有学子全叫叫起来。"不要看圣迹剧!不要看!"
格兰古瓦使出浑身解数,喊得更响了:"从头演!从头演!"
红衣主教注意到了这些叫嚷声,便朝向几步开外一个穿黑衣的大汉说:
"典吏先生,那些鬼家伙莫非被关禁在圣水瓶里,才哇啦哇啦叫得那么凶?"
司法宫典吏是一种身兼两任的法官,一种司法界蝙蝠,既属老鼠,又属鸟类;既是判官,又是武士。
典吏走到主教大人跟前,提心吊胆,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大人不悦,结结巴巴向大人解释民众失礼的原委:大人尚未驾光临,但正午已到了,演员迫不得已,只好没等尊驾临便开演了。
红衣主教一听,大笑起来。
"说句老实话,即使是大学学董遇到这种情形,也会这样做的。您说呢,吉约姆。里姆君?"
"大人,"吉约姆。里姆回答道:"我们总算沾光免受了半出戏的罪,也该知趣了。"
"可让这些下流坯把戏演下去吗?"典吏问道。
"演下去,演下去。"红衣主教应道。"我没什么。在这个时间我可以用来念念日课经。"
典吏走到看台边,挥了挥手叫大家安静下来,高声喊道:
"市民们,村民们,百姓们,有两种人,一部分要求从头演,一部分要求不演,为了满足这两部分人的要求,主教大人命令从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演下去。"
确实只能迁就两部分人。可是红衣主教招来了作者和观众的痛恨。
于是剧中人又重新大发议论了,格兰古瓦指望观众至少能好好听一听他剧作的剩下部分。但是这指望,很快就破灭了。观众倒是勉勉强强静下来,但格兰古瓦原来却没有发觉,就在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下去的时候,看台上远没有坐满,所以在弗朗德勒特使们驾到之后,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一些待从。这样,在格兰古瓦大作的对白中间,断断续续穿插着监门的尖叫声,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严重地干扰了演出,真是一场灾难。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出戏正在演出,就在台词的中间,有个监门突然尖声喊叫,老是像在插话,诸如: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王上宗教检察官!"
"约翰。德。阿莱,王室马厩总管,巴黎城夜巡骑士侍卫!"
"加利奥。德。热努阿克大人,骑士,普鲁萨克的领主,王上炮兵统领!"
"德霍-拉居埃老爷,王上的全国暨香帕尼省和布里省的森林水利调查官!"
"路易。德。格拉维尔大人,骑士,王上的辅臣和近侍,法国水师都统,樊尚林苑的禁卫!"
"德尼斯。勒。梅西埃老爷,巴黎市盲人院的总管!"
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这些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这种离奇古怪的伴奏,使得戏难以再演下去了。但使格兰古瓦格外感到恼怒的是,他无法装做视而不见,虽然他的作品非常精彩,但无人愿听。事实上,结构之巧妙,情节之曲折,真是无以复加。当开场四个剧中人悲叹不已,狼狈不堪之际,维纳斯身著绣有巴黎城战舰纹章的华丽披褂,真是以女神的轻盈步伐,亲自来见他们,要求嫁给那个嗣子。此时,从更衣室里传出了霹雳的轰鸣,朱庇特表示支持这门婚事。眼看女神就要得胜了,直接了当地说,就是要嫁给嗣子为妻了。想不到来了一个穿着雪白的花缎的少女,手拿一朵雏菊(显而易见,这是弗朗德勒公主的化身),来与维纳斯争夺嗣子。剧情突变,曲折跌宕。经过一番辩论,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幕后的人们一致同意由圣母来决定这件事。剧中还有一个美妙的角色,即美索不达米亚国王堂。佩德尔。但是,演出被打断的次数那么多,这个角色起什么作用也说不清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从那张通向舞台的梯子爬上去的。
但是,一切全完了。这种种精妙之作都无人问津,无人领会。红衣主教一走进来,仿佛就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任凭使出什么解数,也无法使观众摆脱这种魔法的控制。所有目光仍旧盯着那里,那些新来的人,他们该死的名字,持续不断叫观众分心的长相,服装。这真令人伤心呀!除了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格兰古瓦拉拉她们袖子,有时掉转过头来以外,除了他身边那个极富耐心的大胖子以外,人们把这出可怜的圣迹剧完全被抛弃一边,谁也不听一句,谁也不瞧一眼。格兰古瓦所看到的只是观众的一个个侧影。
眼见他赖以留芳万世的戏台,他赖以使其诗篇永远传颂的戏台,一块又一块坍塌,这是何等辛酸苦楚呀!再想一想民众原先迫不及待要倾听他的大作,差点起来造典吏大人的反!可是就这同一出戏,开场时是受到全场那么一致的欢呼呀!现在戏演了,但无人理睬。民心起落,真是变化无常!想一想典吏的那几个捕快,差点送掉小命!唉!要是能换回那甜蜜的时刻,格兰古瓦宁愿去赴汤蹈火!
监门那粗暴的独白终于停止了。大家全到齐了,格兰古瓦松了一口气。演员们正准备维妙维肖地演下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霍然站立起来那个袜商科珀诺尔君,格兰古瓦遂在众人聚精会神之中听到了他罪恶昭彰的演说:
"巴黎的市民绅士先生们,我不知道我们他妈的坐在这里干什么。不用说,我当然看见那边角落里,那个台子上,看上去有几个人像要打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叫做的圣迹剧,这可真没有劲!他们只在那里磨牙,就老是不动手。我等他们打一个拳头已等了一刻钟,什么也没等着。那是胆小鬼。就只会骂骂咧咧伤人,应当把伦敦或鹿特丹的拳斗士叫来,那才棒哩!你们就可以看到一拳拳重击,响声连广场上都听得见。但是瞧瞧这儿几个,好不可怜!他们至少也应该给我们跳一个摩尔人舞,或者随便什么假面舞!这玩意可不是原先告诉我的。原来答应我的是什么狂人节,是选举狂人教皇。我们在根特也有选狂人教皇,在这事上我们并不比其他人落后,他妈的!在这里可以说说我们的做法。大家乱哄哄的一大群,聚集在一起,就像这里一样。尔后每人轮流把脑袋从一个大窟窿钻过去,向其他人做鬼脸。哪一个鬼脸最丑恶,就会得到众人的欢呼,他就当选为狂人教皇了。就是这样子。好玩得很!你们要不要选你们的教皇,就像我们家乡的方式那样?这总不会比听这些唠唠叨叨的家伙那么叫人倒胃口。谁愿意从窗洞伸头做鬼相的,谁参加就是了。市民先生们,你们说怎么样呢?这儿男男女女怪模怪样的有的是,我们尽可以用弗朗德勒方式大笑一场。我们的长相都是够丑的了,可选出一个最拔尖的怪相还是可能的。"
格兰古瓦恨不得回敬他几句。但是由于惊愕,气恼,愤慨,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何况,这般市民被称为绅士心里乐不可支,都热情地对于深孚众望的袜商的倡议表示赞同,任何反对都是徒劳的,只有随大流才是。格兰古瓦双手捂住脸孔,恨不能像提门忒斯笔下的阿伽门农那样,有件斗篷可以用来蒙起头。
五 卡齐莫多
一瞬间,一切准备停当,按照科珀诺尔的主意便做起来了。市民们。学子们和法院书记们一齐动手。选定大理石桌子对面的小教堂为表演怪相的舞台。把门楣上面那扇漂亮的花瓣格子窗的一块玻璃砸碎,露出一个石框的圆洞,约好每个竞赛者从这圆洞伸出脑袋。马马虎虎摞起来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只大酒桶,只要爬上桶去便可能够得着那个圆洞了。为了保持怪相新鲜和完整的印象,还规定每个竞选人……无论是男或是女(因为可能选出一个女教皇来),先得把头蒙起来,并躲在小教堂里面,不到正式露面不得去掉蒙头。没有一会儿,小教堂里挤满了参赛的人,小教堂的门随即关上了。
科珀诺尔在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在喧闹声中,红衣主教也不好受,也狼狈不堪,推说有事要张罗,还得去做晚祷,便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提前退场了。他驾到时,全场群众激动不已,大家对它的离去却无动于衷。只有吉约姆。里姆一个人觉察到主教大人的溃逃。民众的注意力,如太阳运行一般,始自大厅的一端,在正中停顿片刻,如今已移到另一端了。曾停留于大理石桌子和锦缎看台的注意力,现在该轮到路易十一小教堂了。打从这时起,可以在这里肆意胡闹了。全场只有弗朗德勒人和贱民而已。
怪相竞赛正式开始了。第一张露出窗洞的脸孔,眼皮翻起,呈现出血红的颜色,张着血盆大口,额头皱得像我们脚上穿的帝国骑兵式的靴子,大家一瞧,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狂笑,这帮村镇百姓会被他当成神仙哩。话说回来,这座大厅不正是奥林匹斯山吗,就这一点,谁都没有格兰古瓦笔下那可怜的朱庇特更清楚的了。接踵而来的是第二个。第三个,尔后又是一个,接着又再一个。笑声,快活的跺脚声,一阵高过一阵的始终不绝于耳,这情景给人某种飘飘然的特殊感觉,具有一种令人陶醉和迷惑的力量,并且只能意会,无法名状,是难以向我们今天的读者,我们沙龙的读者言传的。请诸位看官想象一下:接踵出现的场面,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从三角形直至梯形,从圆锥体直至多面体,各种几何图形,不一而足;这一连串面相的表情,从悲愤直至淫荡,占尽世上所有的表情,应有尽有;这一连串面相所体现的年龄,从皱巴巴的初生婴儿到老纹纵横的垂死老太婆,各种年龄都有;这种种面相还表现了一切宗教上的神怪幻影,从农牧神到鬼王别西卜;表现一切动物的古怪形状,从咧嘴至尖喙,从猪头至马面。请诸位看官想象一下,巴黎新桥的所有柱头像,即在日耳曼。皮隆手下化为石头的那些梦魇,个个复活过来,轮流走到您跟前,用恶狠的眼睛盯着你看;也想象一下,威尼斯狂欢节的各种各样假面具,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您的夹鼻眼镜底下。总之,这是一个人间面相万花筒!
纵情狂欢愈来愈弗朗德勒式了。即使特尼埃来作画也不能详尽的加以描述。请诸位再想象一下萨尔瓦多。罗札所作的酒神节大战的场面吧。什么学子,什么御使,什么市民,什么男人,什么女人,全都烟消云散;克洛潘。特鲁伊甫也罢,吉尔。勒科尼也罢,"四个利弗尔"玛丽也罢,罗班。普斯潘也罢,全无影无踪了;只见一片乌烟瘴气,放荡不羁,一切全都消失了。整个大厅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场所,张张嘴巴狂呼乱叫,双双眼睛电光闪闪,个个脸孔丑态百出,人人装腔作势。一切都在吵吵闹闹,一切都在狼嚎狗叫。狰狞怪异的面孔,一张接一张来到花瓣格子窗洞,咬着牙,张着许多怪模怪样的面孔,就好比有多少根丢入熊熊烈火中的柴棒。从这沸腾的人群中,有如锅炉中的蒸汽,冒出一种嘈杂声,刺耳,尖锐,凄厉,就象蚊蝇振翅那样嘘嘘作响。
"哇!真可怕!"
"看一看那张脸孔!"
"一点也不稀奇!"
"下一个!"
"吉尔梅特。莫若尔皮,看看那个公牛头,如果少了两只角就跟你老公一样了!"
"又来了一个!"
"畜生!这有什么古怪的呢?"
"嗬啦嘿!这是弄虚作假!只要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就行了!"
"这个死鬼佩瑞特。加尔博特!她也真能做得出!"
"绝了!真绝!"
"我快窒息了!"
"看这一个,耳朵都伸不出来了!"
等等,等等。
不过,此时也该给我们的老友约翰说句公道话。在怪相竞赛中,只见他还在柱子顶端上,就像一个见习水手待在角帆上一般。他怒不可遏,身子乱摆乱动,嘴巴张得很,发出一种人家听不见的叫声,叫声并非被强烈的喧嚣声所掩盖,而是其叫声大概达到了尖锐声可闻的极限,按索弗尔的算法是一万二千次振动,按照比奥的算法是八千次。
至于格兰古瓦,经受了一段伤心之后又泰然地挺直了腰干,不向厄运低头,第三次对那班演员,对那些会说话的机器说:"继续演下去!"接着便在大理石台子前大步地踱来踱去,甚至心血来潮,想到教堂的窗洞炫耀一下自己身手,哪怕只是为了向这帮忘恩负义的民众做做鬼脸。讨个开心也好。可转念一想:"那可不行,这有失我们的颜面,别去计较了!我们要斗争到底!"他反复地告诫自己:"我要用诗对民众的影响力把他们夺加来。等着瞧吧,看谁压倒谁,是怪相呢,还是文学?"
唉!只有他自己在孤芳自赏了!
甚至比刚才还更糟,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人们的脊背。
我说错了,那个颇有耐性曾接受过他的问询的胖子,依然面朝着戏台待在那里。至于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格兰古瓦被这唯一观众的忠心感动了,遂走近他跟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并跟他说话,因为这位大好人靠在栏杆上有点睡着了。
"先生,真是谢谢您。"格兰古瓦说道。
"先生,谢我什么?"胖子打了一个呵欠,回答道。
"我看得出来,是那些嘈杂的吵闹声使你厌烦。"诗人接着说。"不过,不要着急:您的大名将留芳万代!请问尊姓大名?"
"雷诺。夏托,巴黎小堡的掌玺官,随时愿意向你提供帮助。"
"先生,您在这儿是诗神缪斯的唯一的代表。"
"您太见外了,先生。"小堡的掌玺官回答道。
"只有您赏脸听了这出戏,您感觉怎么样?"格兰古瓦接着说。
"嗬!嗬!"肥胖的掌玺官迷迷糊糊的答道,事实上有点信口开河。
这种赞赏,格兰古瓦只好也就满意了,因为他们的谈话突然被一阵雷鸣般掌声和地动山摇的欢呼声打断了。狂人教皇终于被选出来了!
"绝了!绝了!绝了!"四面八方民众一齐叫着。
果然,此时从花瓣格子窗的圆洞伸出来的那个怪相,巧夺天工,举世无以。狂欢激发了民众的各种想象力,什么才算是最理想的怪诞面相,他们心目中都有个谱,但是至今从窗洞钻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规则形状的面相,不能符合他们的心理要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丑相,把全场观众看得眼花缭乱,一举夺魁是十拿九稳的了。科珀诺尔君亲自鼓掌喝彩;克洛潘。特鲁伊甫参加了比赛,他那张丑得无可比拟的脸,也只好甘拜下风。我们也是自愧不如。我们不想在这里向看官描述那个四面体的鼻子,那张马蹄形的嘴巴,那只被茅草似的棕色眉毛所堵塞的细小左眼,一个大瘤完全遮住了右眼,那上下两排残缺不全。宛如城堡垛子似的乱七八糟的牙齿,那沾满浆渣。上面露着一颗象牙般大门牙的嘴唇,那像开叉似的下巴,特别是面部充满应有的所有的表情。如果可能,请诸位看官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想一想吧!
全场一齐欢呼。大家急忙向小教堂涌去,高举着狂人教皇抬了出来。这时,大家一看,惊讶的无以复加,叹为观止:原来这副怪相竟然是他的真面目!
更恰如其分地说,他本人就是世上所有丑相的组合体。一个大脑袋,红棕色头发竖起;两个肩膀之间耸着一个偌大的驼背,与其相对应的是前面鸡胸隆凸;大腿与小腿,七扭八歪,不成个架势,两腿之间只有膝盖才能勉强并拢。从正面瞧去,就像两把只有刀把接合在一起的月牙形的大镰刀;宽大的脚板,巨大无比的手掌;并且,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体态存在这样一个身躯中:精力充沛,矫健敏捷,勇气非凡。力与美,都来自和谐,这是永恒的法则使然,但这是例外,例外得离奇!这就是教皇,狂人们刚刚选中的教皇。
这纯粹是打碎后又胡乱焊接起来的一个巨人。
这样一个独眼巨人一出现在小教堂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体宽与身高不相上下,墩墩实实,如同某一伟人所言,底之平方,穿着那件一半红一半紫的大氅,缀满银色钟形花纹,尤其是他那尽善尽美的丑相,民众一下子认出了他,大声叫起来:
"是卡齐莫多,那个顶呱呱的敲钟人!是卡齐莫多,圣母院那个响当当的驼子!独眼龙卡齐莫多!瘸子卡齐莫多!太妙了!太妙了!"
可见这可怜家伙的绰号多如牛毛,随便挑就是。
"孕妇们一定要小心啊!"学子们叫道。
"想当孕妇的也得当心!"约翰跟着叫道。
那些婆娘们害怕得掩起了脸孔。
"哎哟!这只丑八怪猩猩!"一个女人说。
"又大又恶又丑!"另一个女人道。
"真是恶魔一个。"第三个添上一句。
"住在圣母院近旁太倒霉了,整夜整夜都听到他在檐槽上转来转去的声响。"
"还带着成群的猫。"
"总是在别人家的屋顶上。"
"他从烟囱给我们施魔法。"
"前天晚上,他从我家天窗上向我做鬼脸,我以为是个男人,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相信他是去赴群魔会的。有一回,他把一把扫帚丢在我家屋檐上了。"
"丑恶的驼子!"
"哎哟!卑鄙的灵魂!"
"呸!呸"
然而男人却个个欣喜若狂,拼命鼓掌。
成为众人谈论的中心的卡齐莫多,一直站在小教堂门槛上,神情阴沉而庄重,任凭人家欣赏。
有个学子……我想是罗班。普斯潘……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脸大笑,未免凑得太近了。卡齐莫多只是把他抱起,轻轻一抛,把他扔到十步开外。他这么干,一言不发。
科珀诺尔君,惊叹不已,也凑过去。
"他妈的!圣父啊!你真是世上最美的鬼。你不但在巴黎,就是在罗马也配得当教皇的。"
说着说着,把手伸出去放在他肩膀上,看见卡齐莫多一动也不动,又乐呵呵接下去说:
"你真是一个怪家伙,我心里痒痒的,真想跟你去大吃大喝一顿,哪怕要我破费一打崭新的十二个图尔银币也无所谓。你认为这件事怎么样?"
卡齐莫多没有回答。
"妈的!莫非你是聋子?"袜商说。
他的确是个聋子。
但是,他对科珀诺尔的亲狎举动不耐烦了,牙齿咬得咯咯响,猛然一转身,把那个弗朗德勒大汉吓得连连倒退,像是一条猛犬招架不住一只猫似的。
因此,科珀诺尔满怀崇敬,围着这个怪物兜了一圈,半径起码有十五步距离。有个老妪向科珀诺尔君连连解释说,卡齐莫多是个聋子。
"聋子!"袜商发出弗朗德勒人特有的粗犷的笑声,说道。"他妈的!他真是绝妙的教皇。"
"嘿!我认识他。"约翰叫起来。他为了能就近看看卡齐莫多,终于从柱顶上滑下来了。"他是我哥哥的敲钟人……你好,卡齐莫多!"
"鬼人!"罗班。普斯潘说道。刚才被他摔了一个跟斗,到现在全身还酸痛哩。"他出现,是个驼子;他走路,是个瘸子;独眼龙;聋子……唉!他的舌头哪里去呢,这个波吕斐摩斯?"
"他愿意的时候还是说话的。"老妪说道。"他是敲钟时被震聋的。他不是哑巴。"
"他缺的就是这个啦。"约翰评论道。
"而且,还比瞎子多了一只眼睛。"罗班。普斯潘加了一句。
"不对。独眼比瞎子更不完美,欠缺什么,他心中是有数的。"约翰颇有见识地说道。
此刻,所有的乞丐,听差,扒手,都聚合起来跟学子们一道,列队前往法院书记室,翻箱倒柜,弄来了狂人教皇的纸板三重冠和滑稽可笑的道袍。卡齐莫多任凭打扮,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一副既顺从又高傲的样子。尔后,坐在一副五颜六色的担架上,狂人帮会的十二名头目马上把他扛起来。这独眼巨人放眼一看,畸形脚底下尽是人头,个个眉清目秀,昂首挺拔,五官端正,一种苦楚而轻蔑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忧郁的脸上。接着这支衣衫褴褛。吼声不绝的游行队伍开始行进,依照惯例,先在司法宫各长廊转了一圈,然后再到大街小巷去乱窜。
六 爱斯梅拉达
我们很高兴地要告知看官,在以上整个过程中,格兰古瓦和他的剧本始终顶住。演员们在他的督促下,滔滔不绝地朗诵着台词,而他自己也在津津有味地倾听。既然无法阻止,那场喧扰,只得忍受了,但他决意坚持到底,丝毫不灰心,希望群众会把注意力再转移过来的。当他看到卡齐莫多。科珀诺尔和狂人教皇那支的随从行列走出大厅时,心中希望的火花又燃烧起来。群众等不及地都跟着跑了。他想:"行了,所有捣乱的家伙全走了!"不幸的是,所有捣乱的家伙就是民众。不一会,大厅中就空无一人了。
说真的,大厅里还留有一些观众,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三两两围在柱子四周,都是老幼妇孺,他们喜欢清静。有几个学子仍然骑在窗户的盖顶上,向广场眺望。
"也罢,"格兰古瓦想道。"好在还有这么一些人,能听完我的圣迹剧也就够了。他们虽然没有几个人,却都是非常优秀,有文学修养的观众。"
过了一会儿,当演到圣母登场时,本来应当演奏一曲交响乐,以造成最宏观壮丽的戏剧效果,却被卡住了。格兰古瓦这才发现乐队走先了。他只好认命了,说道:"那就作罢!"
看上去有一小群市民像是在谈论他的剧本,他便遂凑近去。下面是他听到的片言只语:
"施纳托君,您知道德。纳穆尔老爷的纳瓦尔府宅吗?"
"当然知道了,就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对面。"
"那好,税务局近来把它以每年六利弗尔八个苏巴黎币的租金租给了圣画家约姆,亚历山大,."
"房租又涨得那么厉害!"
"算了吧!他们不听,其他人会听的。"格兰古瓦口叹气想道。
"学友们!"一个捣蛋鬼突然在窗户上嚷起来。"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在广场上呐!"
此话一出口,竟然产生魔术般的效果。大厅里留下来的所有人全冲到窗口去,爬上墙头去看,嘴里不断叫着:"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同时,外面传来一阵鼓掌的轰鸣声。
"爱斯梅拉达,什么意思?"格兰古瓦呐呐着,伤心地合起双手。"啊!我的天哪!好象现在该轮到窗户露面了。"
他掉头向大理石桌子看去,发现演出未经允许擅自中止了。正好此时该轮到朱庇特拿着霹雳上场,可是朱庇特却站在戏台下呆若木鸡。
"米歇尔。吉博纳!"诗人生气地喊起来。"怎么一回事?该你小场了?快上去!"
"咳!梯子被一个学子刚拿走了。"朱庇特回答道。
格兰古瓦一瞧,果然千真万确。通向舞台的道路被中断了。
"那混账小子!"他低声说道。"他干嘛拿走梯子?"
"去看爱斯梅拉达呗。"朱庇特可怜巴巴地应道。"他说:‘看,这儿有梯子闲着无用!,说着就搬走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格兰古瓦只好忍受了。
"统统见鬼去吧!"他对演员叫道。"要是我得了赏钱,你们也会有的。"
于是,他无精打采的走了。不过他最后一个才走,就像一位大将在英勇奋战之后才撤离的。
他一边走下司法宫弯弯曲曲的楼梯,一边嘟嘟哝哝:"这些如蠢猪般的巴黎佬,道道地地的乌合之众!他们本来是来听圣迹剧的,却什么也不听!他们对什么人都留神,什么克洛潘。特鲁伊甫啦,红衣主教啦,科珀诺尔啦,卡齐莫多啦,魔鬼啦!可偏偏对圣母玛丽亚一点也不在意!这些浪荡汉,我早知如此,就塞给你们一群处女玛丽!而我呀,是来对观众进行观言察色的,结果看到的只是人家的脊背!身为诗人,只抵得上一个卖狗皮膏药的!难怪荷马在希腊走村串镇,四处讨乞为生!难怪纳松流亡异邦,客死莫斯科!但是,这帮巴黎佬口口声声喊叫的爱斯梅拉达,究竟是啥名堂,谁能告诉我,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这到底是个什么词?肯定是古埃及的咒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