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09
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他再把他的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后者不久便在街角上消失了。伯爵转过来对他的朋友说:"亲爱的玛西米兰,你在这一带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大哭一场。“摩莱尔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
"那末,去吧,在那儿等我,我不久就来找你。“"那末你要离开我了吗?“"是的,我也要去作一次虔敬的访问。“摩莱尔让他的手落入伯爵向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里,然后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表情垂着头离开伯爵,移步向城东走去。基度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玛西米兰走出他的视线以外,然后他慢慢地向米兰巷走过去,去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本书的前半部想必已使读者们对它相当熟悉了。它依旧屹立在那两旁夹列着菩提树的林荫大道(无事的马赛人最爱到这儿来散步)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以它那年老发黑的枝条覆盖着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石柱门框。两级被鞋底磨损的石阶通向由三块木板所拼成的门,那扇门,由于从来不曾油漆,早已露出裂缝,只在每年霉季到来的时候才又合成一块。这座房子外表虽然老朽,但却还很美丽动人。它实在和老邓蒂斯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两样,但那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给美茜蒂丝支配。
伯爵看见郁郁不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度山便在街角出现了,所以他几乎一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那磨损的石阶是他的老相识,他比谁都更清楚如何用一枚大头钉拨开里面的插销来打开那扇风雨剥蚀的门。他进去的时候不敲门也不作任何其他表示,象一位亲密的朋友或一个房东一样。在一条砖块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充满着温暖和阳光。在这座花园里,美茜蒂丝曾根据伯爵的指示找到他在二十四年以前体贴地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几乎类似啜泣的叹息;他向那叹息声所来的方向望过去,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那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美茜蒂丝垂着头在那儿哭泣。她已揭起面纱,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中,在这个只有苍天看见的环境里,她自由地发泄了那在她儿子面前抑制了这末久的叹息和眼泪。基度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声响。美茜蒂丝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无力恢复你的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你安慰,你可肯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接受那种安慰吗?“"我的确最薄命了,“美茜蒂丝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已离开我了!“"他有一颗高贵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对他的国家有一种贡献,有些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些贡献他们的勤勉,有些献出了他们的血,有些献出了他们的脑汁,都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假若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成一种可恨的重负,他将无法分担你的忧虑。与厄运奋斗,他将增加他的精力和名誉,把逆境变为顺境。让他去为你建筑前途吧,因为我敢说,你的信托是不会落空的。“"噢!“那可怜的女人悲戚地摇摇她的头答道,"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祷上帝发慈悲赐给他,但我自己是决不能享受了。我已把厄运的苦药连渣滓一齐吞干,我觉得坟墓已并不远。你很好心,伯爵,把我带回到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那个地方的。“"唉!“基度山说,"你的话灼痛了我的心,尤其是因为你有种种理由可以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但你为什么要责备我而不怜悯我呢?你只会使我更难堪,假如--“"恨你,责备你,--你,爱德蒙?恨和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你本来不是怀着残忍的企图,要毁灭马瑟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的吗?噢,仔细瞧瞧我,看你能不能发现我有什么类似责备的神气。“伯爵把他的眼光盯住美茜蒂丝,后者微微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噢,瞧瞧我!“她带着一种非常哀戚的情绪继续说,"我的眼睛已不再有耀人的光彩了,以前,我曾到这儿来,向那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等待我的爱德蒙?邓蒂斯微笑,但现在距那个时候,已过去很长的一个时间了。成年累月的哀愁已在那些日子与现在之间造成了一道深渊。咒你,爱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所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这可怜的人哪!“她紧扭着双手,举眼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样的惩罚呀!我一度拥有虔敬、纯洁和爱,--那构成天使的快乐的三个因素,--而我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可怜虫,我不得不怀疑上帝的仁慈了!“基度山走近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饶恕了我,但在遭你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最有罪的人。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私爱,但我却下贱,由于缺乏勇气,竟违反自己的判断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你想说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的,--但别说了吧。留给别人吧,我是不值得再接受那种话的了。瞧,“于是她抬起头,让他看到她的整个面孔,"瞧,不幸已催白了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以致眼睛四周已出现了一圈紫色,我的额头已出现了皱纹。你,爱德蒙,却正巧相反,你依旧还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他支持你经过了历次风险。“当美茜蒂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接一连二地滚下她的脸颊。记忆唤醒了她一生中变化多端的事情,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基度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觉得那是一个没有温暖的吻,象是他在吻一个圣人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有些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过失就会毁坏终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在心的深处永远为你哀悼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为什么,在认出了你以后,--而那时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为什么我只能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不是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吗?可是我却让他死了!我说什么呀?噢,慈悲的天!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记得或不愿意记得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变成一个背誓卖主的叛徒。我陪我的儿子走了这样远的路有什么好处呢?因为我现在还是舍弃了他,让他独自去熬受非洲恶毒的气候。噢,我告诉你,我是下贱懦怯的!我弃绝了情义,象所有背叛教义的人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人!“"不,美茜蒂丝,“基度山说,"不,你把自己审判得太严厉了。你是一个头脑高贵的女人,是你的悲哀软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个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不可见的恼怒的上帝,他不愿意拦阻我那已经开始发出来的致命的打击。我以那位过去十年来我每天俯伏在他脚上的上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还有那与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种种计划。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说,美茜蒂丝--上帝需要我,我就活下来了。试分析过去与现在,并极力猜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最恐怖的不幸,最可怕的痛苦,被那些爱我的人遗弃,受那些不认识的人迫害,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我被恢复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笔闻所未闻的绝大的财产,假如那时我再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伟大的计划,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作一种神圣的托付。从那时起,可怜的女人呀,我就不再想到那种你曾一度分享到它的甜蜜的生命。我不曾得到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片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的火云,被驱迫着在天空中飞行。象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实行某种充满着危险的航程一样,我作了种种准备,我填满我的枪膛,我学习各种攻击和防御的方法,我用最剧烈的运动磨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的考验磨炼我的灵魂。我训练我的手臂杀人,训练我的眼睛观看最残酷的痛苦,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虽然善良、坦率和宽大,但我却变成了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贴切一些,变得象命运一样的无情。然后我踏上那条打开在我面前的道路。我克服了每一种障碍,达到我的目标,那些挡住我道路的人却遭了殃了!“"够了!“美茜蒂丝说,"够了,爱德蒙!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她才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挡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块脆玻璃那样踩得粉碎,可是,爱德蒙,可是她一定依旧还是崇拜你的!象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在你,爱德蒙,与其余的人类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深渊。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较,始终是最使我痛苦的一个因素。不,世界上再没有象你那样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向我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手吧。“"在我离开你以前,美茜蒂丝,你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只希望一样东西,爱德蒙,--我儿子的幸福。“"请祈祷上帝保全他的生命,我可以促进他的幸福。“"谢谢,谢谢,爱德蒙!“"但你自己难道毫无要求吗,美茜蒂丝?“"我自己什么都不缺乏。我象是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爱德蒙?邓蒂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掉他的。我爱他。那句话从我这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并不动听,但它是我心里所宝贵的一个记忆,即使以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丧失它。另外那座坟墓是死在爱德蒙手里的那个人的,我并不惋惜他的死,但我必须为死者祈祷。“"你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说。
"那末我还能够保持仅存的一些安慰了。“"但你预备怎么样呢?“"要说我在这儿能象旧时的美茜蒂丝那样以劳力换取我的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除了把我的时日消磨在祈祷里以外,已再没有精力来做别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没有工作的必要,你埋下的那一小笔钱,我已在你所讲的地方找到了,那笔钱已足够维持我。关于我的谣言大概会很多,猜测我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但那没有什么关系。“"美茜蒂丝,“伯爵说,"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来责备你,但你放弃马瑟夫先生所积贮的全部财产是一种不必要的牺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应属于你的,那是你节俭的结果。“"我知道你要向我提出什么东西,但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许的。“"一切事情当然应该得到阿尔培?马瑟夫的完全认可。我当亲自去询问他的心意。但假如他愿意接受我的贡献,你会反对吗?“"你知道得很清楚,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我已不再有意志,除非那是无须作决定的意志。我已被那许多冲到我头上来的惊风险涛弄糊涂了,我已变成听天由命、听任万能的上帝摆布,象是一只落在大鹰的巨爪里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假如上帝来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啊,夫人,“基度山说,"我们不是这样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了解,辨明他的意思,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意志的自由。“"噢!“美茜蒂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意志的自由,我还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基度山低垂头,对她那样深沉的悲哀感到有点畏缩。"你不愿意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伸出他的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美茜蒂丝说,并庄严地指着天。"我对你说这两个字,就是向你表示:我还怀着希望。“于是,美茜蒂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一握以后,便冲上楼梯不见了。
基度山慢慢地离开那所房子,向码头那个方向走去。但美茜蒂丝虽然坐在以前老邓蒂斯所住的那个房间的小窗前面,却并没有看到他的离开。她正在极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她那温柔的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在轻轻地说:"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